第71章
沈盈息阖起装金的匣子,望着肃安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危险的。”
铁匠从又重又冷的玄铁面具下抬眸,看向?少?女略显紧张的眸子。
她什么时候对人紧张过?
她对所有人都肆意嚣张。
“为?何选我?”
铁匠问。
沈盈息愣了下,她记得铁匠是惜字如金的人。
她以为?自己要么看见他收下盒子,要么看见他转身走人的画面呢。
没成想他有这闲心多问一句。
莫名熟悉的问题。
沈盈息给出?了个不一样的回答:“我觉着你好看。”
“……”铁匠默了默,抬起脸,很冷地盯着她:“好看?”
他那双黑面具下的红眸又深又暗,还被面具挡住了半边,看人时很显阴沉。
除了这双半遮半掩的眼睛,其?余五官无?一露在外边。
铁匠反问的意思很明显,好看?都挡住了,好看在哪儿?
“是好看啊……”沈盈息视线下移,在男人身上扫了眼,眼神陡然亮了起来:“你身姿雄伟!好看!”
肃安定定地看了她一秒。
很快收回视线。
她大抵不怎么说谎。
即便不是谎言,她的喜欢又能有多少?呢?
肃安不说话。
沈盈息便不知他的具体态度,不由?倾身向?前?,咳了咳。
“肃安,你答应了吗?”
肃安面具下的眼睛似乎闭了闭,而?后又睁开。
“不摘面具。”
她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笑道:“当然可以,你不爱摘面具就不摘好了。”
所以,怎么可能是真喜欢。
连面容都不想见。
铁匠收下木盒,那只沉甸甸的金匣在他手里跟袖珍玩意似的,看不出?重量。
他起身:“我住哪儿?”
沈盈息没想到他就要走,不由?道:“不多聊聊么?”
铁匠顿了下,侧过精壮身子,漠然望着她。
有何可聊的?
沈盈息从他眼睛里读出?这个讯息。
达成了合作关系,纯粹纯洁的商务合作。
她也不再感到不自在,态度显得松快自在许多,“我离开后,京郊有新鲜事么?嗯……纪和?致怎么样呢,这些东西,随便聊聊咯。”
肃安彻底转身,正对她。
两只暗红的眸子压下,雪银眼睫沉沉地半盖着红眸,“纪和?致?”
沈盈息后知后觉,肃安应当不认识纪和?致。
她笑了笑,“我院子里的那位大夫,爱穿干净的白?衣裳,生得很好看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铁匠的眼神更冷了。
“我知道他是谁。”
不必她一连串说出?他这么多优点。
“死了。”
沈盈息啊了声,红唇微张,神情有些呆:“死了?”
望着她呆怔的神色,肃安冷声:“上战场,被流矢射中,死了。”
她很伤心?
呆了很久。
沈盈息没看见肃安长久盯着她的目光。
她只是在识海里和?系统讨论?得热火朝天,暂且顾不上铁匠。
“纪和?致死了?我怎么才?知道。”
狼崽子打?着哈欠,“仙君宝宝,纪和?致没死呢。他只是说要遵照亡妻的遗愿,做个好大夫,收拾好药箱子上战场去了。”
沈盈息便收回神识,“他死了便能回修真界了,其?实不错。”
系统点头,没说纪和?致看见她的尸体时的那种失魂落魄,像是被她的死压得不成人样的消息。
它?不说,因为?知道这消息对仙君而?言不重要。
她已?经脱离了那段关系。
“……沈盈息。”
“嗯。”
沈盈息忽觉不对,“你知道我的名字?”
系统不是说她每次跟任务对象都介绍她是沈息么?
铁匠收回视线,“休息。”
沈盈息方觉天是黑下来了。
她坐下,随手指了指殿外,“你出?去会有婢子引路的。”
肃安看了她一眼,转身走至殿门。
到了门前?,他又停下脚步,嗓音醇厚低沉:“我只晚上来。”
“那你白?日呢?”沈盈息倒不在意,“你能出?宫?”
肃安沉声:“给你铸剑。”
闻言,她表示理解,并且表现出?期待:“那么辛苦你了。”
铁匠不再回答,走出?了大殿。
殿门被关阖。
沈盈息在夜色中拄着下颚。
思绪有些放空。
白?日里铁匠不在,她只能去找季谨了。
拖住这条毒蛇,沈盈风应当就能成就大计了。
沈盈息忽而思及一个对她而?言全然空白?的名字。
蒋事珖。
系统补充的,一个身负纯阳正气的男人。
“纯阳正气者,”她从记忆里检索出?几个模糊的人影,“轮回转世么,真是巧合。”
正是这个陌生纯阳者的出?现,让沈盈息生出?拖住季谨的念头。
纯阳正气代表人间王道,他所支持的人必是下一代帝王。
据她所知,蒋事珖与沈盈风为?同盟好友,他们至今还在共事谋计。
明穆或许曾经是个好皇帝,但从今以后不是了。
……
翌日。
暗室的门终于被打开。
冬日里清冷的阳光泄进室内,在历经一夜的黑暗与孤寂后,简直光亮得可怕。
季谨被铁链绑着四?肢,就这么绑在墙上。
这是他惯用来折磨犯人的姿势。
他无?数次想过自己沦为?阶下囚的一日,但从没想到会沦落成沈盈息的阶下囚。
她只是个纨绔。
任性、肆意、顽劣,除了一张漂亮的皮囊,毫无?可取之处。
她哥哥沈盈风却是难得的聪明人。
季谨自当上这个世子开始,就准备筹划拉天下最大的富商为?谋。
这样待他称帝,改革币制坐实季室统治,会容易得多。
这算得上沈盈息的价值之一。
季谨最初靠近沈盈息,看得就是她背后代表的沈府。
对于她本人,她的浅薄和?无?知,只唤得他的藐视。
但再藐视,他还是会主动增加和?她见面的时机。
看见她发怒气红了脸,实是他阴暗生活里的为?数不多的亮色。
其?实可以说唯一。
但季谨并不想承认。
季王府书房的柜子里,满满一柜子都是少?女扔向?他或是丢下的东西。
她惯爱用些花里胡哨的颜色。
都是亮颜色。
季谨想,所以这就是她必须要死的原因。
季谨不能有唯一,季世子不能有唯一,注定的谋反者不能有唯一。
暗室的门打?开了。
阳光倾泻进来。
狭小的室内除了明黄的阳光,便是站在阳光里的少?女。
她穿着一身红裙,手里执着什么东西,站在门口。
季谨只能看得见她了。
沈盈息。
恍惚之间,视野里又只剩下她这一个。
第72章
沈盈息心情不?大好?。
先是明?穆到?她殿内去了一趟,没说什么话,锦带后似乎有双沉沉的眼光盯着她,她总之视而不?见。
但明?穆坐了很久,又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再是留卦笑?着来,问她和铁匠成亲的消息。
“真是厚此薄彼呐,难道就因为他有面具吗?”狐狸眼道士说。
他打量她的眼睛,低声控诉她的不?公,“怎么能光喜欢副将,不?喜欢我这个?主将呢?换张皮有什么难的吗?我也?可以,不?对,他甚至皮都没换,只戴了张面具。”
沈盈息听得心烦,又把他打了出去。
他临走前十分怨怼地盯着她的门。
沈盈息听见他在殿外故意放大的声音:“他迟早装不?下去。乖乖,我等着你更?讨厌他。”
一通胡言乱语。
沈盈息对铁匠没有很大的恶感,不?讨厌,谈不?上更?讨厌。
宫里所有的人都不?敢和她聊天。
阿酬给她留了信,然后离宫了。
这宫里她熟悉的人再没有了。
若非得拉出一个?,似乎只有暗室里的季谨。
回想初入京城的时候,也?是这般。
满京没有她熟悉的人,是季谨先带她熟悉的京城。
“季谨。”沈盈息踩过门口光亮的阳光,走进?室内,身上一下暗了很多。
她的身影渐渐清晰。
一身红裙,腰间系着白腰封,满头?乌发随意挽成个?半髻,剩下的长发墨缎一样披在后背上。
她走近些后,脸上的神?情也?看得清晰了。
面无表情的,又好?像透着股不?虞的。
季谨抬起?头?,望向沈盈息,心里还没想什么的时候,脸上已经下意识扯出一抹嘲讽的冷笑?:“攀炎附势的滋味不?好?受了?”
“闭嘴。”
沈盈息一鞭子甩上他。
季谨被那鞭子抽得猝不?及防,身前的衣裳霎时被抽裂,胸前很快浮现出一道沁着血的青紫肿痕。
他闷哼一声咽下这道剧痛,从乌黑的落发下抬起?凤眸,阴冷地望着沈盈息。
“我不?喜欢你的眼神?。”
又是一鞭,和第一道形成交错,横亘在少?年白皙的胸膛上。
季谨的脸被鞭尾甩至一边,脸上也?被鞭尾带出新的血痕。
细细的血缝里正冒着血珠,在他抬起?头?看向沈盈息的动作?下,无声地滑落,在脸颊上冲出一道歪歪斜斜的鲜红痕迹。
血在动,季谨琥珀色的凤眸情绪冰封,阴得骇人。
沈盈息握着鞭柄,隔着段距离看了他一会儿。
“季谨,我很不?开心。”
他只是冷冷看着她。
沈盈息垂手,鞭尾拖在了地,她一边望着季阴狠的凤眸,一边慢慢走向他。
她说:“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喜欢坐上那把椅子,甘愿被这些宫殿困一辈子。”
“但这里让我不?开心,”沈盈息在季谨的面前停下,二人距离大大缩短。
季谨真的看见了她眼底的阴翳。
少?年阴冷的眸子微动。
嚣张得无法?无天的沈家主,从没有目露阴翳的时候。
下巴抵上了鞭柄,又硬又冷的感觉,蜇在细滑的皮肤上。
季谨被迫微抬起?头?,表情凶而冷地乜着少?女。
沈盈息抬起?眸,对上他的视线,忽地弯起?眸子。
季谨眼神?一滞。
她笑?时弯起?的眸子掩盖住了眼底的阴翳。
又恢复往昔的神?采。
沈盈息笑?得没有恶意。
季谨盯着她的笑?容,像得到?了被她打了两鞭才能获得的甜枣。
他只怔了一小会儿,反应过来后脸色极其?难看,撇过头?不?再看沈盈息。
“季狗,你知道最讨厌的是什么吗?”
沈盈息将鞭子滑过少?年的脸颊,动作?缓慢,甚而透出一丝带着血腥味的暧昧。
季谨闭上眼,好?像这样就能避免听见她的声音。
“滚。”季谨语气凶戾。
“啧。”
沈盈息表情不?耐,她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摁下。
季谨睁眼,和她对视。
“出不?了宫也?就算了,”沈盈息一脸厌烦,“为什么连朋友都不?给我留。”
季谨顿住。
他抿了抿唇,“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我只跟你熟了,”沈盈息眼皮耷拉,嘴角撇着,带着点厌恶和讽刺的弧度。
暗室内一时寂静。
“沈——”
“啪!”
利落的一巴掌。
季谨猛地被打得歪斜过头?,感受到?脸上那巴掌的疼痛时,他眼里迅速闪过一丝愕然。
“谁让你说话了?”沈盈息冷声,“我第二讨厌的事,便是我的乐子只剩下你。”
季谨眸中陡然升起?冰冷的怒火,他转过头?去,眼神?极其?凶狠。
“啪!”
沈盈息又甩了他一巴掌,钳着他下巴,用鞭子轻轻拍着他绷紧的脸庞,“季狗,我说了,我不?喜欢你的眼神?。”
季谨被她接二连三地羞辱一通,脸色冷得泛青,仍然不?善地看着沈盈息。
沈盈息缓缓抬眸,盯着他完好?的右眼,从内看见了季谨对她的杀意。
她轻笑?一声。
视线移到?他左眼上。
那顶银色薄面具被她扯开。
季谨黑洞洞的眼眶悚然地直对着她。
沈盈息望着那只空洞的左眼,良久,勾了勾唇角,形状美好?的红唇微动:“真丑。”
少?女恶劣的表现,让季谨立即攥紧了拳头?。
原先无所谓美丑的左眼,如今被她两个?字一挑,竟隐隐作?痛起?来。
季谨的杀意近乎化为实质,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女,咬牙切齿地:“沈盈息,我一定杀了你。”
沈盈息耸肩,“当然可以。”
她紧接着对他一笑?:“真奇怪,我甚至期待起?来了。”
说罢,她把鞭子往地上一扔,哼着小调走了。
被打了两鞭子,并且又挨了两巴掌的季谨,就这么被扔在室内。
她扔下的鞭子正好?掉在门口,阳光最充裕的地方,鞭子上的属于他的血都被照得很漂亮。
等她的身影消失,季谨就看着她遗留下来的鞭子,像是在看她一样,眼神?恶得能噬人。
他想她是对的。
他们就该讨厌彼此。
讨厌到?厌恨对方,恨到?要吃了彼此。
他杀了她两次没成功。
她反扑回来羞辱折磨他。
这就是他们的关系。
最合理和最正常的关系。
暗室的门被关闭。
阳光被厚重无缝的木门倾轧碾碎,留下满室稠密的黑暗的琐屑。
季谨再看不?见那只鞭子。
……
“所以,我们成亲的证婚人是你?”
傍晚,沈盈息望着留卦,他笑?眯眯地对她点头?,“肃安曾经在我手下做事,我证回婚祝福一下,合情合理、合理合情呐。”
他把祝福二字咬得尤其?重。
没人相信他是真有祝福之心,倒像来捣乱诅咒的。
沈盈息又望向身侧的男人。
玄铁面具的铁匠冷漠地看了眼留卦。
沈盈息不?由用手肘推了他一把,“肃安,你还认得面前这人么?”
“……上官卦。”
出乎意料的是,肃安竟然认得出换过皮的留卦。
“你们?”沈盈息确信肃安就是个?凡人。
她皱着眉看向留卦,他摇着扇子笑?。
“我说了乖乖,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灰袍道士对她眨了下右眼,“眼睛盯着点。”
真烦。
留卦总是神?神?秘秘的,少?女蹙起?眉,神?秘得太过分简直成了故弄玄虚。
“我的亲事我自己做主,”沈盈息阖上门,把留卦关在门外,对他敲门抗议的举措予以反击,“我不?要强盗给我证婚,滚开!”
留卦停止了敲门。
沈盈息没听见脚步声,但也?没听见其?他声音。
她于是折回身,坐了下来,顺便把一直站着的铁匠也?扯坐了下来。
“听着肃安,”沈盈息做出商议的架势,“我不?管你和留卦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只和你做的生意,和旁人都无关。”
“我不?管你其?他事,明?白吗?”
铁匠的眼神?穿过那顶玄铁面具,很冷峻。
沈盈息盯着他那扇面具,始终看不?出什么。
“你哑巴了?”
他的沉默换来她的不?虞。
宫门内,天地有限,反之将她脾气无限放大。
一点事情都能引起?她的不?快。
肃安抿唇,“这便算成亲?”
低哑的声音,似乎比往日的冷声更?平和一点。
沈盈息望着肃安身上的黑衣,和自己身上的红裙子。
她点点头?,“简陋的亲事就不?算亲事了吗?搞清楚肃安,我才是雇你的付你钱的人,你得听我的。”
“……还有何吩咐。”铁匠说。
少?女左手托着右手的手肘,手指敲了敲脸颊,思考了会儿,道:“明?穆这几天午后都没来烦我,看来我真羞辱到?他了。我们初战告捷,下一步得……”
“噗嗤。”
殿外传进?一道笑?声。
留微理怎么还在外面?
沈盈息停下动作?,起?身把殿门一开。
灰袍道士摇着扇子,坐在殿前,倚着墙听得正自在。
“你怎么还不?滚?”沈盈息双眼冒着火气。
“哪里舍得滚,”留卦歪斜着身子,勾着眉眼看她,“还没给乖乖送祝福呢。”
沈盈息抓了把头?发,也?想对留卦那张涎笑?的脸扇一巴掌,但又觉得不?对劲。
她不?知道自己以前扇过他没有。
似乎简单的暴力并不?能驱逐他。
“……那你现在送吧。”沈盈息放下手,平静地道。
这么快妥协?
留卦愣了下。
“乖乖?”
少?女乜眼看他,脸色冷漠:“说完就滚。”
道士艳丽的脸蛋暗了暗,“真的这么讨厌我么?”
沈盈息一脸“那还用说”的表情,她虽然没说话,表情却很生动地表现出了她内心想法?。
留卦凝眸看了她一息时间。
而后耸了耸肩,撑着臂站起?身,“成吧,那贫道也?就不?在这儿讨人嫌啦,今天的趣儿是得不?到?手咯。”
沈盈息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喉咙里冷哼一声。
这种随性而为的牛皮糖人物?,果然晾一会儿就能揭开了。
“你也?可以走了。”
回到?殿中,沈盈息身子有些困乏。
深冬将近,她这具凡人身子希望能多睡一会儿。
肃安起?身,沉沉地望着她:“下一步什么?”
沈盈息恹恹地抬眸,“下一步当然是我们伉俪情深,气死?明?穆那个?老东西了。”
……
“我与他年岁相同。”铁匠说。
明?穆三十岁是老东西,他就是她口中的老东西。
“哦,”沈盈息说,“我知道。”
“这才能气得更?狠嘛。”
说罢,她眼睛微微亮起?,“对了,你可曾心悦过谁?”
铁匠的玄铁面具在烛光下显出异常的非人感。
他戴着这块面具这么久,人都快像块铁了。
银睫红眸,隔着黑沉的面具,像一双野兽的眸子。
“……”
他依旧沉默,只用那双兽般的眸子看着她。
他这幅死?气沉沉的样子,给沈盈息很不?舒服的感觉。
她拧起?眉,失去兴致:“算了,我只是想说你得喜欢我,这样演得才真。”
“你呢?”他猝不?及防地开口。
沈盈息唔了声,“我本来也?挺喜欢你,这不?用再学了。”
“……”
沈盈息抬眼,看向铁匠,她似乎看见肃安的那双红眸里翻涌着什么。
暗红的眸子颜色深了许多,银色长睫微卷地搭在眼睑上,偶或颤了下,更?像野兽的眼睛了。
她处于这双眸子的凝视之下。
有些迷离的烛光,将两人的脚下的影子晃悠着照融在一起?。
“……你可以走了。”沈盈息蹙眉,“以后早点来。”
肃安没再说话,瑰伟的身姿隐没于夜色之中。
……
但其?实也?不?必这么早。
沈盈息今天没去暗室找季谨。
大白天的,竟然看见肃安站在殿门外。
还穿着一身暗红的衣裳。
脱去了沉闷的布衣后,稍微打扮点就能看肃安的气质不?凡。
虎背蜂腰,长手长腿,一身肃杀。
“你……?”
肃安跨进?殿门,在桌子上放下什么,就背对着她道:“来见你。”
沈盈息回头?,好?奇地看着他带来的东西。
是只木雕,雕成狐狸的样子,狐狸的眼睛还弯着的,像是在笑?。
栩栩如生的一只小玩意儿。
她惊奇地捧起?狐狸木雕,“你在哪儿买的?”
肃安说:“很容易刻。”
沈盈息眼睛微微睁大,望着他的侧身,眼里露出惊诧:“看不?出来,你还会做这种精巧的玩意呀。”
可惜看不?见他的表情。
肃安只是微微垂眸,别的再无反应。
沈盈息捧起?狐狸,摸了摸它翘起?的尾巴,“你怎么想起?来刻一只狐狸呢?”
肃安身子转过来,正面她。
他仍没有直视她,眼睛垂着,和她共同望着她手里的狐狸木雕。
沈盈息以为得不?到?他回答的时候,肃安沉声说:“……送给你。”
“都带来放我桌上了当然是送我了啊,”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喜欢狐狸?”
肃安银色的眼睫轻轻抬起?,他看了她一眼,又垂眸。
“嗯。”他说。
这往后的二十多日,肃安都来得这样早。
他一来,明?穆和留卦便不?会出现。
这两个?人像是私底下密谋过什么,都不?会在她故意和肃安在一起?的时候出现。
肃安不?在的时候,明?穆还是会来。
但也?只是坐在她殿内,沉默地坐着良久,直到?老太监战战兢兢地来催。
虽然被囚在深宫了,但从留卦那张口无遮拦的嘴里,还是能得到?许多宫外的信息。
此地旱灾,彼地水患,天灾人祸不?断,有童谣唱当今圣上无德,惹了天怒。
明?室自建朝以来,除了第一代明?皇和这代的明?穆强势,其?余两朝的帝王都很软弱。
从前明?穆痴迷追求仙缘,但仍能雷厉风行地将朝政治理得井井有条。
他毕竟需要权势为他的追求铺路。
而现在,他似乎对朝事很漠然。
可还不?算太糟。
他的手段还在。
和他共同经历过夺嫡风雨,对君王还有深刻感情的臣子还在。
宫外发生的事情,除了让明?穆更?忙些,但也?没到?让他焦头?烂额的程度。
至少?每回到?建章宫里,他永远是沉默而雍容的模样。
留卦也?不?是什么都愿意说给她听。
他总是提出很多的条件。
小到?牵他手,大到?吻他脸,总之怎么不?要脸与亲密,就怎么要求她。
沈盈息全以冷笑?回之。
留卦最初还遗憾,但如此被拒绝多了后,竟培养出一种涵养。
被她拒绝之后,仍旧笑?嘻嘻地,给她开个?十分有吸引力的话头?,但从不?讲下去。
而且也?很难赶走了。
除非肃安过来。
这日里,明?穆和留微理都没有来建章宫。
肃安也?很晚才到?。
沈盈息都已准备就寝,殿门被人沉沉地敲了敲。
她在床上坐起?身,望着殿门,眉宇间压抑着被打扰的不?快:“谁啊?”
外间沉默了一会儿。
而后才传出一道低沉的声音:“我。”
沈盈息揉了揉眼睛,“明?穆?我不?想见你。”
外间又是一阵默然,那道声音缓缓地响起?:“是我,肃安。”
“肃安?”沈盈息醒了神?,“现在才来。”
她给他打开门。
男人魁梧的身形在暗蓝色的天幕下,像一座玄色的山影。
沈盈息望了望天色,“宫门不?是下钥了吗?你怎么进?来的?”
肃安的红眸静静地望着她,“我想进?来,就能进?来。”
“……”她敷衍地笑?了下,“真是厉害。”
没什么心思管他究竟怎么进?宫的,现在实是不?适合聊天演戏。
沈盈息把着殿门,没有邀请肃安进?来的意思。
她抬着头?看他,“你现在来是有何要事?”
肃安沉沉地看了会儿她。
沈盈息被她看得有些不?耐。
她正欲出口赶人,男人忽地抬起?手臂。
“嗯?”沈盈息低着头?,看向肃安向她打开的手掌。
男人的宽大掌心上,放着五六个?狐狸木雕,个?个?憨态可掬,活灵活现。
比第一次的狐狸更?精致了。
这次的狐狸尾巴上都涂了火红的颜色。
沈盈息从肃安手心里抓走木雕们,放在两只手里玩了玩。
“好?吧,进?来说。”
看在来人带了精致礼物?的份上,她大发慈悲,让出殿门。
但肃安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用那双暗红的眸子看着她,只是看着她。
那样幽暗而专注的目光,看得沈盈息都有些发毛。
她咳了声,捏着狐狸的尾巴,在张嘴赶人的刹那,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明?穆以往坐在她殿里的时候,也?是这么沉默,这么专注。
他眼睛上蒙着锦带,所以不?知道那双瞎了的眼睛情况,如果他不?瞎,是不?是也?会像肃安这样看着她。
……
等等。
沈盈息看向肃安,忽而小心地道:“穆叔?”
肃安看着她,没有说话。
面具下的银睫红眸波澜不?惊。
很平静,不?承认也?不?反驳。
看起?来像是不?懂她这声穆叔是什么意思。
沈盈息握紧红尾巴狐狸,木雕身上的纹路压着娇嫩的掌心,有些扎人。
他波澜不?惊,她也?就不?动如山地冷静下来。
她转而对肃安笑?了笑?,“我们之间都演了这么久戏了,似乎连手都没牵过。”
“……不?必。”肃安说出了进?门来的第一句话,并且同时收回了他的视线。
沈盈息不?赞同地看着他,站起?来到?他身边。
他实是高,她不?愿意就这么仰着头?看他,便扯着他的袖子带他坐下。
肃安面具下的薄唇微抿。
沈盈息坐在身侧,少?女身上的暖香近距离扑到?身上。
他往往出了这间殿,回到?自己的住处,会从脱下的衣裳上闻到?浅淡的暖香。
“……肃安?”沈盈息探身望着他,距离过近,眼神?带着很明?显的目的。
她的眼睛盯着他的面具,试图从那有限的缝隙里,看见他其?余的面容。
肃安微微向后仰脸,避开她的探究。
“不?摘面具。”他沉声说出当时的交易规则。
沈盈息略微笑?了笑?,“当然,没想揭开。”
肃安忽地顿住。
沈盈息牵着他的手,纤细的手指勾着他的指缝,而后将整只手塞到?他手里,和他十指相握。
面具下的一双暗红眸子陡然颤了下。
“牵手,”沈盈息说,举起?他们相握的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眼睛笑?眯眯的,“什么感觉?”
比棉花软,比温水热。
肃安陡然抽出手掌,倏地撞开椅子站起?了身子。
“我该走了。”
他即刻便往外迈开长腿。
沈盈息叫住他。
肃安已经打开殿门,又生生地停在门口。
他背对着沈盈息,身子应当是僵硬了,收束得很细的腰身那可以明?显看见绷紧的肌肉轮廓。
她走到?他身侧,手指搭在他垂在腿侧的手臂,他立刻像被火燎了一样收回去。
沈盈息笑?了声,“只是道个?别,别紧张。”
肃安抿紧唇。
“那么,明?日见。”她道别。
这似乎是结束,肃安送开手往外走。
身后殿门依旧开着,明?黄的烛光泄在台阶上,肃安踩着这些烛光往外走。
“路上小心,”少?女清润的嗓音再次响起?,尾音悠悠,像随着把尾钩,一声轻轻的“相公。”随之被钩出。
沉稳行走中的肃安兀地一个?趔趄。
……
肃安离开后,殿门紧闭。
沈盈息摩挲着指腹,若有所思。
铁匠的手掌干燥又粗糙,虎口处有茧,似乎不?是个?养尊处优的皇帝会有的手。
第73章
明穆近来很忙。
三日来竟一次没来过建章宫。
肃安每日倒来,只是?极沉默,高大的?身?姿也总紧绷着。
虽没露出疲态,但沈盈息一眼就瞧出了他的?疲乏。
他愈疲乏,沈盈息的?可乘之机愈多。
时?不时?牵一下他的?手或随意唤声相公,他便会垂眸,不再看?她。
往往此时?,他便会多说几句话。
沈盈息趁机试探他的?身?份。
“你如何认识留卦的??”
“偶遇。”
“你缘何要去战场?”
“喘口气。”
“喘口气?这么说来,你过得很苦咯?”她好奇。
“……”他沉默,在回忆一般,良久才说了几个字:“不是?苦。”
沈盈息拄着下巴,食指点了点脸颊,道:“你见过明穆吗?”
“……”
“不说话是?何意?”
沈盈息放下手,撑臂靠前,近得能将脸贴上肃安的?面具。
这么近,足以看?清肃安面具下的?红眸。
暗红的?眼珠,雪银的?长睫,睫毛还有点翘。
肃安从?面具下抬起眸子,静静地看?着她。
“你的?眼睛……”她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的?眼睛,低声。
肃安侧过头垂眸,睫毛深深地挡住了红眸。
“好漂亮。”
铁匠霍地站起,“先回了。”
“夸一句就不好意思了吗?”
沈盈息不拦,坐回椅中,靠着椅背向站起来的?男人疏懒地勾唇:“你怎么这么容易害羞?”
他未动。
少女盯着他的?背影,含着笑?说:“话少事少爱先走,不对呐,肃安,你似乎不是?害羞的?性子。”
肃安宽挺的?背脊微动,他抬起了腿。
“又这么快走么?”她笑?起来,将旁边的?椅子用脚一踢。
“晃啷——”一大声。
同时?响起少女的?惊呼:“哎呀!”
“……”
肃安猛一回身?,面具下的?红眸微微紧缩。
一回头。却看?见少女足尖抵着倒伏的?椅子,对他笑?得眉眼弯弯,缩起的?红眸忽地恢复了平静。
又似乎不像表面那样平静。
沈盈息看?见他紧袖下握起的?手掌。
“哎、呀。”她笑?着,尾音上扬。
“……”肃安转身?就走。
“让你走了吗?”
少女语气有些冷,但紧接着又笑?了声。
肃安松开手,腿停在门边。
“过来。”
肃安顿了顿,但还是?折身?,回到?少女身?侧。
他先过去,俯下身?将踢倒的?椅子扶起来。
他刚扶起来,沈盈息便又踢翻了椅子。
肃安没说话,将椅子重新扶起。
“哐当——”
椅子再次被踢翻。
“……”肃安垂下眼皮,看?着坐着的?沈盈息。
她抬眸对上他的?眼睛,弯眸:“劳驾。我也是?不小心。”
肃安移开落在她笑?容上的?视线。
他第?三次扶起木椅。
在少女将脚抵上椅背施力时?,肃安握住了她纤瘦的?脚踝。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圈实了她的?脚踝,隔着几层布料,却还能感受到?男人掌心粗粝的?热度。
沈盈息蹙眉,挣了挣。
没挣动。
他力气很大,手指像铁钳一样,遒劲无比。
“松开!”她眼里蓄起细碎的?怒火。
肃安望向她生气时?尤显得黑亮的?双眸,沉默着,垂下视线,松开了手。
“你想打听什么?”他拽起椅子,人就站在椅子旁。
他站在两盏烛火前,明黄的?烛光勾勒出他健壮高大的?身?影,身?前投下一片巨大的?阴翳。
沈盈息眯了眯眸。
“我很好奇,”她开口,“你的?眼睛,和明穆的?那双,是?同一双么?”
肃安屈起指背,“你希望是?吗?”
她希望是?吗?
似乎是?可以希望的?。
但真相到?了这种地步,已经不重要。
“不,”她笑?起来,“我还是?更喜欢铁匠肃安。”
“过来。”沈盈息对男人道。
肃安长睫微压红眸,俯下挺拔的?身?姿。
沈盈息揽住肃安的?后颈,将他的?脸压下,“对,以后就这么听话。”
她低声说罢,便隔着面具,吻了吻他的?唇。
这是?沈盈息体验过的?最冰冷而怪异的?吻。
她自己笑?起来,抚了抚肃安唇部?位置的?冷铁,抬起眸,对他加深的?眸色,道:“这是?奖赏。”
男人宽阔的?胸膛似乎绷紧了,她凑近过去,耳朵贴上他的?心口,听见他鼓噪的?心跳。
她抬起头,眼眉稍挑,“这儿可比你的嘴好撬。”
肃安垂眸看着她,眼神很深,深得不见底。
她并不惧他深红的?眸子,手指轻划过他衣襟遮挡的?长颈,在他凸起利落的喉结上微微顿住。
她用指腹压了压。
喉结在她的指腹下滚动了番。
沈盈息紧接着收回手,侧耳听了听他的?心口。
而后仰眸弯起:“平时?和我相处的?时?候,心也这样跳?”
他们还没有做什么。
一个隔着面具的?吻,一点缩短的?距离。
仅仅如此。
他的?心跳和他的?表现大相径庭。
肃安依旧沉默,整个人看?起来冷硬得吓人。
沈盈息摸了下他在发热的?耳根,便松开揽着他脖子的?手,往后倚进椅子里。
向上笑?睇着仍俯就向她的?男人,“劳驾,开开尊口,不然我很难过的?呀。”
红唇一张,便是?伤心难过,但看?人说话的?眼睛却笑?吟吟的?。
那双眼睛,总笑?着看?人的?眼睛。
这时?正映着一张玄铁面具的?脸。
那张玄铁面具内的?红眸,便紧紧盯着她的?双眼,没看?出其他,只从?内瞧见了逗弄和满不在乎。
她拿他打趣。
还跟他扬言自己是?真心。
“……想听什么。”肃安启唇,声音低哑。
沈盈息唔了声,没想出好玩的?主意。
正待放弃,脑中忽地冒出个念头。
她立刻抓住男人的?手臂晃了晃,“有了!”
肃安望着少女眉眼生花的?笑?脸,喉结微不可查地滚动了下。
“什么?”
“我心悦你。”
“……什么?”肃安的?身?子僵起。
“同我说,”她抓着他的?手臂而后将手放入他掌心,牵着他,笑?着,用有些夸张的?清晰咬音,一字一顿地说:“我、心、悦、你。”
肃安兀地抽出手,站直身?子背了过去。
沈盈息闲适自得,悠然收回被甩开的?手掌,坐在椅中看?他,“肃安,你总是?不太听话。”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肃安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下,而后又迅速压制平息了下去。
她只能看?见他绷紧的?后背,简单的?布衣包裹着他紧实坚硬的?肌肉,肩胛骨处很明显地突出两条凌厉的?纵线。
他不说话,她便继续疏懒地开口:“我心悦你我心悦你我心悦你——”
沈盈息蓦然收声,笑?:“四个字,一字一金,如何?”
肃安肩颈动了动。
压抑着什么。
她毫不掩饰她狡黠:“一字十金。”
沈盈息想,反正不是?她的?金。
都?是?明穆的?。
肃安缓缓转过身?。
沈盈息仰眸,猝不及防看?见男人眼眶泛着点猩红色。
光露着一双红眸,还红着眼眶,看?着的?确有些可怖。
她扯住他的?袖子,往下拽了拽,“生气了?气哭了?”
他沉着那双红眸盯着她,良久,嗓音低哑:“不能玩。”
“不能玩你?”
沈盈息指尖微松,眉宇间?露出苦恼,“那我就没人能玩了呀。咦?哦对了,我还有个季狗好玩,快一个月没去他那儿了,不然我现在就……”
一只有力的?手掌扣住她的?手腕,本是?虚虚圈着她的?腕骨,顿了顿后,修长的?手指便强硬地、笃定地握住了她的?手。
沈盈息挣扎了下,回头佯怒地望向铁匠,“这么多事还不听话,我不要你……”
“我心悦你。”
铁匠硬邦邦的?口吻。
听不出一点柔软。
她坐了回去,抬眉仍旧不满意:“我是?这样教的?么?我可教不出这种画虎类猫的?笨弟子。”
因为离得近,沈盈息清晰地看?见肃安的?银睫又颤了下。
“我心悦、你。”
语气闷闷的?,但好歹松弛了两分?。
沈盈息反握住肃安的?手掌,一把拉过他,在他的?唇上又吻了下。
“奖励。”她笑?得黑眸里盈盈发亮,像摇着月光。
少女接着用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面具,这个有些狎昵的?动作被她做出来,很是?有股风流。
她是?玩惯的?人,当然做得出这些潇洒动人的?举措。
肃安感受不到?她的?吻。
隔着冰冷的?面具,他什么都?感受不到?。
她凑近到?一个心慌的?距离后,他看?见她像雪一样白皙细腻的?皮肤,乌浓眉睫,殷红唇瓣,琉璃一般色彩鲜明的?漂亮人。
她退开后,又能看?清她眼底的?狡黠。
便知?晓她还是?在玩。
她的?情?绪亦与琉璃般鲜明。
……
“开门。”
昨夜和肃安分?别,沈盈息事后才想起件事。
她确实许久不来找季谨了。
似乎从?上次在他这儿扔了根鞭子后,就不来了。
于是?她用完午饭,来到?了暗室。
“吱呀”一声门响。
暗室的?门打开了。
今天的?天不大好。
沈盈息望着门开后洒在地上的?阳光,被阴云削减过的?阳光,黯淡的?、有气无力的?。
她今天穿着暗紫的?锦华百褶裙,裙面上有细细的?淡金色花纹,没有明媚的?阳光便照不出那种流光溢彩的?华美。
不过行走间?依旧华色耀人,她发髻却不繁复,半披半束的?,便这么走进了暗室里。
“……”
暗室里沉闷而阴暗,光源仅剩下打开的?门口。
沈盈息停下脚步,望向不远处的?季谨。
他的?四肢仍旧被绑在墙上,铁链森森地缚紧了他的?手脚。
听留卦说季谨入宫前被灌了药,似乎没了内力。
昔日里凶狠残酷的?鹰犬,被拔了尖锐的?指甲和坚硬的?盔甲,只剩下一张华丽有余的?皮囊,以及他内心的?狠毒和无数条毒计。
二十多日不见,季谨发冠倒伏,披头散发,头颅很深地低着。
她看?不见他的?脸。
但见他四肢被铁链绑出许多血迹。
血渗透了他身?上的?白衣,沁着触目惊心的?红晕。
沈盈息看?清了他全身?的?模样,方往前走了一步。
“啪嗒。”
她无意中踩住了什么东西?。
发出了不小的?声响。
墙上的?半死不活的?季谨缓缓抬起了头。
沈盈息低头,她踩的?是?根鞭子,大抵是?上次遗留在这儿的?。
已经二十多日了,被送饭进来的?婢子踢来踢去,就踢到?了离季谨很近的?地方来。
沈盈息踢开鞭子,抬起头,对上了一只浓稠阴暗的?凤眸。
季谨那只右眼里翻涌着无数阴沉黑暗的?情?绪,暗沉沉的?阴翳几近蒙死了他的?琥珀色瞳珠。
左眼漆黑的?空洞张着,比起右眼凝实的?阴郁,左眼透露出一种更深更广的?死寂。
季谨本来便皮肤白皙,二十多天不见天日,如今更白得从?肌理深处泛出青,若不是?没有獠牙,便完全是?只厉鬼了。
总之很骇人。
沈盈息顿了下。
有些不想过去。
她二十多天没过来,季谨还活着,说明饭食不缺。
但谁知?宫婢们有没有给他洗澡沐浴呢?
她在这儿闻不到?室内异味,万一过去就有了呢?
沈盈息扯了扯袖子,又往后退了一步。
她脸上的?嫌弃和厌恶再明显不过。
季谨就是?隔着蓬乱的?乌发,也能看?得见她眼底的?嫌恶。
他眼底的?暗色涌得更烈,阴暗得惊人。
但他又忽然低低笑?了声。
笑?声不算动听,季世子的?一把好嗓子在二十多天的?惨无天日里,变得嘶哑而粗噶。
沈盈息听之,已生嫌烦。
她今天没带刑具,见季谨形貌狼狈,更没了上前的?兴致。
她向前瞥了眼季谨阴鸷到?诡异的?脸,转身?便离开了。
暗室的?门打开没有一刻钟,再次被关闭。
室内只剩下了一片黑暗。
有形之光消失殆尽,胸腔内燃烧滚热的?怨火接替了光明。
黑色的?浓烈灼烧的?火。
灼灼地穿透心肺,从?粗粝的?喉道里烧穿出几个被咀嚼过千万次的?字:“沈盈息……”
沈盈息出了暗室,随便拉了个宫婢,问季谨的?清洁状况。
得知?季谨居然很规律地两天洗一次澡后,沈盈息反应过来,那他应该不臭的?。
她回身?望了眼紧闭的?暗室木门,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走了。
合宫对都?她有着前所未有的?重视,连她的?犯人都?能得到?干净的?热水和饭食。
沈盈息想了想,第?一次主动遣婢子告信,她要见明穆。
和肃安也算成亲一个多月了,系统说她身?子里压着很可怕的?余毒,爆发起来药石无医。
她也许活不过这个冬天。
好一点的?话,也只是?见到?初春的?烟雨而已。
那么她其实只剩两个月来突破渡劫期了。
沈盈息坐在殿内新扎的?秋千上,握着绳子随便荡着玩。
冷冬的?天泛着浅灰色,阳光没有温度。
在凡人看?不见的?视野里,沈盈息仰起头,看?着罩着整座建章宫的?囚仙大阵。
无数条金色的?锁链流动着,从?此处屋檐拉到?对面屋檐,密不透风地锁住了建章宫上四方有限的?天空。
沈盈息修以杀著称的?无情?道多年?,遇到?过无数阵法,其中的?十有七八是?为绞杀她而设下的?。
妖魔鬼的?阵法阴鸷而诡谲,同道或散修的?阵法宏大而磅礴。
共同点只有一个,都?很凶。
不凶的?话镇不住她。
沈盈息修道五百年?,没细算过花在破阵上的?时?间?有多少年?。
大抵没有八十也有一百了。
囚她的?杀阵越来越凶,她破阵的?时?间?有时?快有时?慢。
有时?候为了连阵带布阵的?人一起破杀了,沈盈息会演虚弱和失败。
无情?道的?同仁们情?绪寡淡得可怕,面无表情?算得上柔和,面若冰霜才是?常态。
即便身?受重伤,也要冷着脸不露丝毫破绽。
整个修真界对无情?道的?刻板印象便也只剩下了冰冷无情?和坚不可摧。
所以说沈盈息是?个无情?道异类。
她在阵法里一演起虚弱,没有人不信。
毕竟无情?道筋骨断裂也坚韧不拔的?形象实是?刻骨入心。
于是?沈盈息总能斩草除根。
除了这点,修真界的?人都?还震惊另外一件事。
无情?道魁首居然会笑?。
甚至是?待人亲和。
沈盈息漫无边际地想着,秋千越荡越高。
陨落多年?,修真界的?记忆能记得起的?,只有几件极深刻的?事了。
除了同仁们对她的?惊愕,便是?自己花了十多年?收服一只神兽雪龙做坐骑的?回忆。
她准备渡劫前,解开了和雪龙的?主仆契。
所以雪龙应该还在几百年?后的?修真界活着。
其余熟稔的?道友们应当也还活着,不知?道还有没有在找她的?魂魄。
而那些追杀了她一百多年?的?敌人们,她死后,应当也已忘了她了。
就像她忘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一样。
“盈息,小心。”
醇厚而低沉的?男声突兀地打断了神游。
少女从?高高扬起的?秋千上往下望,看?见一身?黑金宽袍的?明穆。
紫色的?裙角像蝴蝶一样在风中翩跹飞荡,她兀地张开双臂。
“盈息!”
下一刻,少女从?秋千上高高坠落。
明穆心口猛地一刺,长腿随之迎上。
“……”
沈盈息落入一道微凉的?怀抱里。
“真是?不省心呐。”
头顶响起低回的?男声,尾音拖出一道绵长的?叹息,“乖乖,这回真吓着我了。”
留微理宽大的?手掌抚了抚她的?额角,而后带着她从?半空落了下来。
“盈息!”
沈盈息甫一落地,明穆便疾步抱住了她。
他胸膛宽广而温热,剧烈跳动的?心声从?相抵的?胸口处传出。
“……盈息。”
明穆的?声音平稳下来,但细听能还能听见一丝颤。
“明穆?”
沈盈息皱了下眉,伸手要推开明穆。
但明穆更用力起来,紧紧地抱了她一会儿,才像大梦初醒般,倏地松了手。
覆着锦带的?华容露出明显怔色,“抱歉,盈息,弄疼你了么……”
沈盈息捏了捏手腕,抬眼觑了他一眼。
“你这眼睛是?能看?得见的?吧?”
不然刚才怎么那么精准地跑向她。
明穆抿唇,没有否认。
他喉结微微攒动,喉咙哑涩,“你早知?晓了。”
沈盈息笑?哼了声,“你也没挡什么。”
明穆静了静,“你要见朕?”
“……”沈盈息尚未启唇,留微理一把红扇便穿到?两人中间?。
“站外面还客气起来了,不能进屋再聊吗?”道士笑?眯眯地,牵起沈盈息的?手,被她拍掉,也不恼。
“陛下,家?主,二位这边请着。”
沈盈息率先走进殿内,身?子一下回暖了过来。
明穆最先没说话,习惯性沉默了下,而后方缓声道:“盈息,有何事见朕?”
“你心悦我吗?”
“咳咳!”
沈盈息白了眼留微理,“又没问你,你脸红什么?”
道士的?狐狸眼一下耷拉下来:“乖乖又厚此薄彼。恶事都?是?一块儿做的?,怎么好事单落到?他身?上,我就是?个人见人嫌的?主儿呢?”
他的?委屈她不理解,也不愿意听。
沈盈息眼里流露嫌恶,“你这种混账还要什么喜欢,你不是?巴不得人讨厌你嘛?”
“……咦,”留卦舒展眉庭,笑?得荡漾,俯身?将手搭上少女的?双肩,“息息这么了解,可见往昔投注在我身?上的?眼光不少,我这个混账其实……”
“留卦,滚出去。”
明穆冷沉地打断了留卦。
留卦灰蓝色的?长眸微眯,笑?着看?向明穆,“老小子,乖乖都?没赶我呢,你何必急。”
“请滚吧。”
沈盈息打掉肩上的?手,很是?有礼地颔首。
留卦的?脸色即刻有些阴,但对上她的?眼睛,转而又舒展,“乖乖……”
沈盈息把手掌往门边送了送,压制着眉眼的?不耐,“请滚吧,把门带上。”
“……”
道士艳丽的?脸庞露出了一瞬的?厌烦,他似乎再不能忍受少女的?区别对待。
他最初的?无所谓看?戏状态,在少女屡次三番的?忽视下,终于也裂出了几条缝。
他冷下脸,灰蓝色的?长眸像阴天里的?海面,看?似平静,内里却汹涌着什么吞人的?暗流。
不止沈盈息没见过留卦冷脸的?表情?,明穆也未曾见过。
善媚嬉笑?的?道士褪去笑?皮,脸上剩下的?也就一片深海般看?不透的?漠然。
明穆不动声色,隔着锦带,并不落威势地凝着留卦妖异的?灰眸。
沈盈息一旁观测,像是?看?见两只对峙的?凶兽。
她拄着下巴,很烦。
“我没想见你,留卦,你这样真的?很烦啊。”
留卦冰冷的?视线微垂,转而看?向手侧的?少女。
她从?来不遮掩自己的?情?绪。
此刻对他嫌憎厌烦都?快凝为实质从?脸上淌下来了。
“乖乖真是?偏心得没边儿……”
耍了一把迅速到?诡谲的?变脸戏法,留卦委屈地撇了撇嘴,“但是?乖乖烦了我,我也只有走的?份儿了,呜,乖乖。”
“门关实了。”
留卦恋恋不舍地走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两人。
明穆一身?华贵雍容,面色沉稳平和。
沈盈息低了低眼,觑着他桌上的?手。
修长有力,不算白皙,手背上鼓着突出的?青筋。
她收回在他手上的?视线,盯着明穆蒙锦带的?眼睛。
她不出声,等着他继续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
明穆沉默了良久。
最终道:“你希望我心悦你吗?”
沈盈息把他也赶了出去。
第74章
“……我心悦你?。”
沈盈息微微点头,“不错,大有长进?。”
肃安玄铁面具下的?红眸闪过一丝光亮。
“咦,你?在?笑吗?”沈盈息恰巧抬眸,正?对上肃安微亮的?眸子。
肃安顿了下,侧过脸去,“并未。”
“并未便并未吧,”沈盈息垂眸,抿了口茶,顿了顿。
她再?次抬眼,看向面具后的?红眸:“这?七八日里,说?了这?么多次心悦我的?话,真的?一次都没笑过吗?”
“……”
男人?抿起?唇,视线在?少女黑亮的?眸子上定了一秒,而后又收回。
若无其事地侧着脸,故意不看她,说?道:“从未。”
“嘴还是?很硬嘛,”沈盈息啧啧称奇,放下杯子,“我的?剑如?何了?”
肃安:“多则三十日,少则二十,便可铸成。”
沈盈息抚着手腕,喃喃自?语:“到那时候,不知?还拿得起?剑吗?”
深冬迫近,体内余毒蠢蠢欲动,沈盈息唇齿中莫名觉出许多苦味。
少女虽低声自?语,但肃安耳力甚强,将她的?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中。
他本不该多话,安静了会儿,却见沈盈息亦没有兴致说?话。
殿内寂静,肃安袖中的?手指轻蜷,先看了眼沉默抿茶的?少女,而后缓缓收回视线。
银睫轻落,半盖住红眸,“可以的?。”
沈盈息抬眸,眼尾含着点惊异的?笑意:“你?知?道什么了,你?就说?可以。”
肃安眼睫缓缓下沉,彻底盖住眼眸,闭了下眼,才重抬起?对上少女的?眸子,轻声说?:“过了冬,不过十六而已。”
“你?倒是?……”沈盈息笑叹,“不知?该夸你?有心,还是?嫌你?多管闲事。”
但生?死之事岂是?凡人?可料定的?。
沈盈息眉眼弯弯,盯着肃安忽道:“每日念一百次‘我心悦你?’,今日还差十六回呢。”
“……”
肃安又侧过了脸,半晌,声音低低地道:“我心悦你?。”
“不够柔情。”
“……我心悦你?。”
“又僵了,你?得笑着说?呀。”
“我……”
沈盈息侧耳倾听,“嗯?快说?快说?。”
肃安眸子一闭,“我心悦你?。”
“你?果然笑了吧,肃安?”沈盈息眯起?眸,打量男人?。
肃安石像一样沉稳答道:“尚未。”
“那你?抬手在?作甚呢?”
肃安一愣,方觉自?己不知?何时抚着唇角,冷冰冰的?玄铁硌着指腹,竟也没有察觉。
面具下的?唇角微微弯起?,他本人?都不知?的?微笑。
少女的?笑靥明媚而肆意,她大肆笑他:“哈哈哈肃安,你?终于叫我逮住一回了!”
“……”
肃安放下手,眼神?波动,定定地看着少女的?笑容。
她这?时笑得很开心。
真心在?笑。
肃安这?种?石头,便该用利斧大劈大砍方能打动。
念一句“我心悦你?”不过小斧微下,只能在?石皮上剐出层浅白劈痕。
那么一百句便能铸成大斧了,一日一百句,石皮摇晃,两日两百句,石皮裂痕。
八日结束,石像般冷硬的?肃安,终于也会红了耳根,抿着笑对沈盈息说?“我心悦你?”了。
沈盈息收手,将建章宫里所见的?许多黄金,堆起?在?桌上,以期推给?了肃安。
“……何意?”方才和缓的?氛围兀然有些冷,肃安望着桌上一堆金灿,声色也有些冷。
沈盈息眉目舒展,“当初说?好的?啊,一字一金。我可是?极讲诚信的?,如?何,高兴吧?”
肃安的?眸子穿过堆成小塔的?金子,直直看向小金山后的?少女。
她的?脸庞被金光照得雪白无比,眼眸里的?笑跟那堆金子一样,冒了尖,多得简直过分。
面具下的?红眸渐渐生?冷起?来,“不必。”
肃安转身走出了殿门。
沈盈息愣了下,而后看着他明显负气而去的?背影,不解中跟着气恼:“不要就不要,明天别后悔。”
说?罢,肃安仍旧没有丝毫停顿。
她不由冲着肃安的?背影又说?:“本来我们也是?交易的?关系,不知?道你?现在?演的?哪一处!我只听过不给?钱的?雇主,没见过你?这?样不识好歹的?雇工!”
肃安停下脚步。
他转身望着沈盈息,看着她气恼泛红的?脸颊,眼光沉沉。
“雇主。”他突然笑哼一声,“雇工。”
他的?笑声再?含嘲带讽不过,红眸里静水起?深澜,好似起?着能将人?绞进?去的?阴沉。
沈盈息蹙起?眉,拿起?一锭金子就砸了过去,“不许你?呲牙!”
金子从肃安沉黑的衣裳上掉落,在?光洁的?地面砸出沉闷的?响。
他低眼扫了眼地上滚了一圈才停止的?金锭,唇瓣轻扯,“自?己哄自?己。”
肃安起?眸看向沈盈息,她丝毫没有意识到什么,眼里还有着对他行为的莫名其妙。
他扯唇又笑了下,俯身将那锭金子拾起?,用它深深地抵着掌心。
起?身看向沈盈息,面无表情地说?了句谢。
话音刚落,长腿一迈便离开了大殿。
沈盈息望了望天色,不过傍晚将至,肃安的?背影已消失在?殿外。
她转而垂眼,瞧着满桌金光,撇了撇嘴。
“算了。”
也不顾收拾,她靠着椅背,望望殿内看惯的?陈设,逐渐有些无聊。
突兀之间,又想起?季谨来。
自?上次看他一回后,又有**日没去暗室了。
“时不时的?,想起?来才去报复一下,”沈盈息自?语,“怎么总是?忘记还有个仇人?。”
修真界的?时候能和仇人?生?死对决,凡间限制太多,她又不能真杀凡人?。
……
季谨的?眼珠缓慢地动了下。
多少日了……?
沈盈息没有来。
漆黑的?暗室,触目都是?黑暗的?情况,意识过剩到只能靠疯狂回忆来证明自?己还算活着。
季谨是?只会记得失败不会在?意成功的?人?。
过了冬,他便及冠。
粗略二十年人?生?里,他只经历过两次失败。
一次是?住在?季王府时,他没救回自?己的?朋友。
就在?那间,像今天一样黯淡无光的?狭小暗室里,他和灰鼠结了好友。
老鼠是?脆弱的?东西,陪了他一个月,有一日忽然倒地抽搐不止。
季谨救不了它,因为想救它,被季王和他那七个子女轮番鞭打过一遍。
又延长了一个月的?囚禁。
季谨回到暗室里,抱过还在?抽搐的?朋友,抚了抚它小小的?头,然后把它放在?地上,缓缓摁断了它的?背脊。
小小的?灰鼠,拇指一摁就死了,怎么缓慢也很快死了。
“我不喜欢这?样。”季谨面无表情地把灰鼠的?尸体扔掉,说?。
但是?弱者的?喜恶并不由他自?己决定。
二便是?如?今,没能早日杀了沈盈息,反而落进?她手中。
她把他当什么?
仇敌?还是?玩意儿?
是?仇敌,没有这?种?放任不管好似将对方完全忘记的?仇敌。
是?玩意儿?却也没有日日来磋磨他以供娱乐。
她根本不在?意他,她将他忘了。
季谨眼珠暗沉,眼底涌动恨意和蜇人?的?怨毒。
她竟然敢忘了他。
她竟然敢忘了他!
季谨这?辈子没这?么恨过一个人?。
就是?把他当奴隶使唤的?季王和他的?七个子女,他对他们也只有轻蔑和恶心。
恨从来是?弱者的?行径。
他季谨不是?弱者,他从来不是?。
但是?他也从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
恨到沦肌浃髓,恨到恨不得一口口生?食了她。
黑色的?怨火在?眼中轰燃而起?,那颗完整的?右眼珠在?漆黑里射着骇人?的?光。
待他出去,他一定将沈盈息生?吞活剥,他一定会折磨她至死……
“吱呀——”
暗室的?门打开了。
时至傍晚,可照进?来的?光线实?是?有线。
但来人?提着一盏宫灯,盈盈的?明光照着少女的?衣裳,上面精致的?绣纹被照得熠熠生?辉。
沈盈息像一株富贵生?辉的?花朵,纤纤站立于暗室门口。
她的?宫灯没有透进?室内,光线未及他处,她看不见他。
但季谨却十分清晰地看见了被明光笼罩的?她。
见到她的?第一刻时,他便攥紧了手,瘦削的?小臂上青筋暴起?。
一只瞎黑的?眼洞和一只阴鸷的?凤眸,全都死死地盯着那道明丽的?身影。
“季谨,我很无聊。”
沈盈息站在?门口,看不见屋内的?人?,便当没有人?,直白地开始吐露心事。
室内只有两个人?。
她一开口说?心事,便给?人?一种?另外一人?是?她至交好友的?错觉。
季谨猛地挣动铁链,链声哗啦乱响,模糊了他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嘶哑而阴厉的?恨声:“沈盈息……沈盈息……”
少女皱了皱眉,神?思有些飘然:“季谨,你?别挣扎了,除了弄一身血也没意义。我看不见你?,但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大抵不是?明穆能做出来的?,”
“啊明穆……明穆他很能欺瞒别人?,不管发生?何事,似乎都能跟人?和和睦睦的?……”
季谨兀地停止挣动。
但是?在?他那儿发出的?声响并未停止,铁链空洞地晃动着,碰出余音不决的?金属声。
季谨随着这?串声响,冷冷地望着不远处的?少女。
“你?来就为了……跟我说?别人?……”季谨嘶哑道。
沈盈息淡淡地嗯了声。
继而把宫灯放到地上,她自?己盘腿坐了下来。
她将双手托着下颚,在?季谨弄出的?乱响里自?顾自?叹了口气,“他们困我好久了。我现在?太弱了,以后要逃,大抵还是?能逃出去,只是?不想逃,要正?大光明地走出去。”
决不能让她逃走,她这?种?言而无信的?骗子就该关起?来,用链子锁着……
沈盈息察觉到季谨没再?乱动,便轻轻地勾起?个笑弧,“季谨,你?那天被谁抓进?来的??御林军是?不是?打不过你??”
落地的?宫灯灯光聚集在?她的?身上,少女的?笑容在?室内唯一的?光源下,美好又遥远。
季谨黑透的?眼珠诡异地跳动了下,良久,方扯唇哑声道:“留卦。”
“留卦啊……”沈盈息笑,“是?他就不意外了。人?怎么玩得过一只妖。”
还是?只能布囚仙大阵的?大妖。
季谨用狠毒的?目光盯着她,她的?笑如?此刺眼,刺眼到他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链子捆到她身上去,然后用自?己的?牙齿亲自?撕咬她的?脸。
“…你?这?儿也挺不好玩的?。”
沈盈息拍了拍衣裳,站起?来,提起?宫灯。
她像是?买了新玩具玩了几回就腻的?孩子,说?出的?话任性又习惯。
对当初扬言要深深折磨的?死对头,一个多月里也只来过寥寥的?三次。
季谨切齿,他恨她,但她视而不见他的?恨意。
沈盈息不欲多言,提起?宫灯,临走前随意地甩下句:“下次再?来。”
“沈!盈!息——”
季谨的?低吼声被厚重的?门压碎。
沈盈息没听太清,她望着漫天的?金锁链条,想到她得找阵心。
凡阵都有阵心。
只是?阵心会随布阵人?而变换位置。
这?顶囚仙大阵的?阵心,还得从留卦身上找出。
第75章
季谨望着又只剩一片漆黑的暗室,怔了很?一会儿,而后忽然像只久困不得出的野兽一样。
疯狂挣动起来,铁链哗啦乱响,并由心底发出一阵像撕裂了心肺一般的怒吼:“沈盈息——!”
她不能这么?走了!
她不能在他的世界里只剩她一人的时候,在他只能恨她的时候就这么?走了!
她这个?骗子!!
沈盈息走远了,似乎还能听见季谨的声音。
不久,好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跑过来向她请示:“沈家主,季世子发疯不止,我们可否能用些迷药?”
侍卫小心试探的态度倒叫沈盈息有?些不明所以,“用呗。”
他季谨也不是她什么?人。
几个?侍卫行完礼便欲走,沈盈息忽地拦住他们。
“等等。”
侍卫们小心回身,“不知家主有?何吩咐?”
沈盈息:“季谨经常发疯?”
侍卫们答:“只今日吼得狠,平日送食送水,季世子常常一言不发。”
“常常?”沈盈息微顿,“那?不经常的时候什么?样?”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而后低声道:“季世子会问属下们,您在做什么??”
沈盈息蹙眉:“你?们说了?”
侍卫们惶恐低头?,“不敢!”
沈盈息哦了声,“下次再问,就说我准备着折磨他的手段呢,吓吓他。”
侍卫们诺声应是,沈盈息便挥手放他们离开。
待侍卫们走后,她后知后觉到。
季谨打探她的行踪,大抵没有?何好事。
关了这么?多日,他似乎愈发恨她了。
……
翌日。
留卦到了殿中,迎面便对沈盈息嘻嘻笑道:“乖乖,这天?下是真要乱了。”
沈盈息抬眸,恹恹地看了他眼,“嘴皮子放利落点,别招我。”
少女脸色略微苍白,留卦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口中还嘻笑:“令兄在淮东起兵,都过江了。”
迟早有?这一日的。
有?纯阳正气者?的辅佐,不想?做皇帝也得做了。
沈盈息无精打采,“哦,那?你?们准备拿我怎么?办?把我处死威吓叛军?”
“噫——”留卦一下捂住她的嘴,长眉拧起,“乖乖可不要说这话,太吓人了,说不得说不得。”
“滚开。”沈盈息推开他的手臂,趴倒在桌子上?,歪着视线看大殿的门,“我说不说怎么?样,在这种生?不如死的地方过了这么?多天?,还有?什么?能吓得着我了。”
留卦摸着被拍开的手,望着少女趴着的模样,灰眸里抖出几滴担忧:“你?怎么?了?和寻常很?不一样。”
沈盈息笑不笑哼不哼地发出个?鼻音,“你?那?些金锁金链,故意?没遮,放在这天?上?,故意?让我日日看着,日复一日熟知自己的笼中鸟身份,还问我怎么?了?真是恶毒啊,留微理,你?真恶毒。”
“……”
留微理勾唇,坐到她身旁。
这次她没踢他,好像是完全没力气赶他了。
一双灰蓝色的狐狸眼眯起笑着,盯在少女柔嫩的脸颊上?,“乖乖可冤煞我了,这阵法的式样古来如此,我学艺不精,如何改得?真非故意?的,乖乖……”
他轻轻握住少女的肩膀,静了会儿,没察觉到她的抗拒。
眼底立即闪过一丝愉悦,留微理紧接着撒娇一般,摇了摇她的肩膀,“乖乖莫气了,你?想?要什么??我即刻给你?取去?”
沈盈息耷拉着眼皮,毫不犹豫:“要自由。”
留微理口吻遗憾:“那?不成。你?飞走了,我就该死了。”
“妖精也怕凡人的皇帝降罪?”沈盈息讽笑,转开肩膀远离了留微理的手掌。
“乖乖莫取笑我了。”
留微理同她一起趴在桌子上?,趴在手臂上?,眼睛笑眯眯地盯着她的后脑,“我无聊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来一个?乖乖,趣儿都没看够呢,哪里能放你?走。”
“你?走了,我真的会无聊死的,乖乖。”
沈盈息猛地回身,坐起来狠狠推了他一把,“你?都知道无聊难熬,就看不见我也无聊吗?!”
留微理被她推得纹丝不动,跟着坐直了身体。
他面对面地对她示以委屈眼神?:“乖乖这才多少日。再者?说,不是给乖乖留了两个?人玩?再再不济,我倒新学了很?多新技艺,只乖乖不肯赏脸,这不才无聊至今嘛。”
“你?——”少女明眸盛怒,“强词夺理!无赖泼皮!颠倒是非!”
“唉……”
留微理忽地叹了口气。
他垂着眼,自言自语:“这也太乖了,骂人就这点词儿……”
闻言,沈盈息更觉气结:“你、不要脸你?。”
十几岁的姑娘再顽劣好玩,哪有活了近千年的大妖脸皮厚。
留微理抬眸,恳切地望着她,形状美好的薄唇张启:“骂人这样骂,****,@###,**#@*……记住了嘛?”
沈盈息表情空白。
“你?……”
留微理弯唇,状似无奈地耸了耸肩,“活久了,学得杂了点。”
他忽地展颜,狐狸眼凝睇着沈盈息,玉一样修长白皙的手指点了点红唇,轻轻一笑:“我这儿还学了点其?他东西,能让乖乖高兴,我也享用的好技艺,乖乖不然就……”
留卦不出意?料地被赶出了建章宫。
他走后不久,沈盈息借着从他身上?神?不知鬼不觉撷取到的布阵人气息。
把气息团捏团捏,而后走到殿外?的每个?角落过了一遭。
很?可惜,没找到阵心所在。
阵心不在建章宫里。
沈盈息倒没有?挫败之意?。
做攻略任务的时候她是纨绔家主,一待触及修真界诸事,便又恢复无情道修士的作?风。
她于扮演角色一事上?并无天?分?,当初适应小家主身份如此迅疾,说不准她入道之前真是这类人物。
但沈盈息是个?没有?过去的修士,她从一间墓室醒来的时候,便已经十七岁了。
找不到阵心,慢慢探索便是。
沈盈息望着漫天?流动的金链,眸底是极致的平静。
修真界时,并没有?人真的施展出过囚仙大阵,初以为是失传,原来竟没有?。
作?为一只妖,留微理的修为能修出步下囚仙大阵的实力,已能在妖中称王了。
但他竟不在修真界呼风唤雨,而愿违逆天?道下凡作?乱。
真叫人费解。
……
“你?来得很?晚。”
沈盈息已洗漱完毕,正披着满头?乌丝,雪白的脸上?神?情不虞。
肃安迈开长腿,沉声道了句:“抱歉。”
她皱起眉头?:“你?没旁的要说么??我可等了你?很?长时间。”
“……抱歉。”他最终也只会说这两个?字。
沈盈息目露厌烦:“你?什么?时候才能开窍?日日如此阴沉冷漠,叫人凭生?无趣。”
肃安的脚步停下。
站在她不远处。
“我会学。”
隔着较近的距离,沈盈息能闻到肃安身上?刚沐浴完的湿润的冷香。
她微顿:“你?来之前干什么?去了?”
肃安抬臂,向她摊开掌心:“狐狸雕像。”
沈盈息冷着眼,不看他手心的礼物,只道:“你?瞒着我什么?事吗?”
肃安手指蜷起,指腹盖住了狐狸雕像的两只眼。
面具下的红眸微垂,“处理了点麻烦,沾了血,来晚了。”
“麻烦?”她听见,不再问什么?。
终于对他的好奇消失了一般。
“我最近的生?活很?无味,你?知道么?,肃安?”
肃安顿了下,缓缓点头?。
她性子里天?然不受拘束。
多日来深宫索居,她自然容易脾气不好。
“既已沐浴来的,那?也方便。”
沈盈息不多说,走向屏风后。
她的身影映在屏风上?,绰约明丽。
肃安忽地垂眸,不再去看。
“还愣着?”
里间少女的声音不大高兴,在嫌他的木讷固守。
“……不可。”
他低声道,仍旧固守。
肃安的话不知点了她哪处笑穴,沈盈息笑了会儿,忽地压低声音,恶劣道:“就是知道你?不可,我才要这般。”
“过来。”
“别不听话。”
第76章
屏风上?渐渐映上?了第二道身?影。
宽肩窄腰的高大黑影。
“肃安。”
沈盈息在屏风的另一边,淡淡地唤道。
肃安微顿,行至屏风一侧,露出面来,眸子低着看不清情绪,但声音听着很是冷静:“最初是说……演一场戏。”
“现?在便不算戏中吗?”她望着他道,“我不想在你身?上?浪费时间了。”
“……请不要这样说。”肃安的长指不受控地颤了下。
“我是雇主,有你不可的份儿?”
“越界了。”
“是我越了你的?还是你越了我的?”沈盈息目光直白?,毫不遮掩。
肃安沉默,眸子垂得更深。
良久,他道:“……你待其他人,也是如此?”
沈盈息撑臂,上?身?前倾:“其他人我是不记得了。但做这种事不是你情,便是我愿,如今我愿,而至于?你情不情的,似乎关系不大。”
她抬起眸子,清凌凌的眸光直直看向他,“你知道不听话的后果么?”
他当然知道。
她是玩腻了。
不愿意浪费多余的耐心?,再玩这场没有意义的假面扮演。
他若稍不如意,便面临着被抛弃的可能。
肃安说不出挽留和乞求的话,他握紧双手,道:“我以后会早些来的。”
沈盈息忽地笑了声,撑臂向后靠,觑着低头的男人,“早和晚重要吗?你总让我等,这才是最紧要的。”
肃安宽大的手背绷紧,青紫色的筋脉根根分?明。
“……”
但片刻后,他的手兀地一松,身?形渐渐紧绷,慢慢走向了床侧闲坐的少女。
沈盈息还维持着撑臂靠后的动作,坐得没个正形。
只是当肃安靠近后,身?影投下来时,她微微抬眸,自下而上?打?量着他。
她的眼神带有侵略性,又带着一丝惬意和愉悦,像是早料到肃安的反应,眼底的那?点笑意是对他听话的奖赏。
肃安抬眸,忽而看尽她眸中神色,一身?肌肉都绷紧了。
薄衣轮廓即刻被绷实的肌肉撑得棱线凌厉,似乎只要敲上?去就能听见邦邦的响声。
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狠狠咬了咬下唇,唇中即刻尝到了星点的血腥味。
“我要如何做?”肃安含着唇上?的血,低声道。
沈盈息笑出声,“肃安,我们做生意的第一步,是不是先给对方?展示些诚意呢?”
他闷声道:“我是雇工。”
他有什么诚意能展示?
“啧,”沈盈息伸出一只手臂,扯着肃安的腰带便将人拉下。
迎着男人惊愕的目光,她对着面具下的红眸深深地弯起眉眼,一手揽在他颈后,一手缓缓掀开?他的玄铁面具。
“嘘,别紧张。”肃安迅疾按住面具,她便碰上?他手背的青筋,“不会全部打?开?。”
他的手被她慢慢挪开?,而后将其面具掀到唇上?。
沈盈息的视线在那?张颜色略深的红唇上?微顿,拇指摩挲了下他的唇角,勾唇抬眼,“很熟悉呐。”
肃安银睫下垂,对上?她的视线。
她对他微微一笑,“没关系。”
下一秒,肃安浓长的银色眼睫像受惊一般颤了一下。
——沈盈息仰脸吻住了他。
少女湿润而温软的唇瓣,触感比花瓣更软,比春波更暖。
即便在室内,眼前却浮现?出陆离的天色,靛蓝色透明的天空,狂卷的阴云和明媚的阳光并行不悖。
像是互相拥抱着,与少女一同?浸入了落满花瓣的青蓝色清澈的水底。
花瓣的碎影在她的脸颊上?神圣地晃动着,他的心?声因为静谧而尤显得鼓噪恼人。
一吻完毕,方?觉那?鼓噪过度的心?跳不是错觉。
沈盈息将他的面具戴好,掌心?贴着他的心?口,唇角扬起:“看来……已经感受到我的诚意了。”
她收了手,双臂向后一撑,抬眸看着他:“所以,到你了。”
肃安喉结攒动,红眸洇着淡淡的水光,像洗净的两粒红宝石,清亮而华美。
她吻他时,专注而柔情,在她的吻下,他似乎是她深爱不渝的爱人,而不是什么雇工。
完全陷进去了,他刚才根本想不起什么玩弄,一点背离真心?的词目都想不起来。
心?尖摇颤的时候,心?里不断冒出类似于?“她至少也在喜欢我”的想法。
肃安缓缓地、缓缓地解开?了自己的腰带。
薄衣滑落,露出男人肌肉虬结的上?身?。
饱满而丰硕的胸膛,蜜糖的颜色,腹肌块垒紧实,两条沟壑似的深刻线条从窄腰处没入下裳。
沈盈息黑眸微弯,“诚意很足。”
肃安喉结滚动,曲下了一条腿。
他单膝跪在少女面前,伸出双臂,修长的手指慢慢触向她的腰封。
她撑臂不动如山,垂眼觑向腰间,唇角噙着似有似无的笑:“手不要抖。”
肃安的手顿了顿,咬肌绷紧,颊侧肌肉牵连耳后,都见了一片烧红。
沈盈息噙着安静而专注的目光,看着肃安的一举一动。
在她的目光下,肃安喉咙干涩而痒,这种陌生而令人不安的感觉在下一刻登顶。
她踢了他一脚。
“肃安。”
在这种时候,不管从何种角度,她唤他的这一声都属实是过分?。
肃安握住少女纤瘦脚踝,倾身?上?前,清晰地闻到少女沐浴后的清香。
少女起着暗纹的白?丝寝裙裙摆盖住了他的肩颈,他的左手移到她细腻的腿弯,右手卸下面具,面具被放在床踏边缘。
肃安启唇。
……
雪打?在窗棂上?,蒙照出轻微的亮光,细腻而柔软的声响连绵不断。
初雪越下越大,气势逐渐猛烈起来,阴天暗地,唯有半空中的如絮的大雪发着纯洁的白?光。
沈盈息仰躺在肃安宽阔的怀中,眯起眸往窗外看,迟钝了有一会儿,方?哑声道:“下雪了。”
肃安将刚才二人面对面时戴上?的面具又摘下,他小心?地吻了下少女的后颈,而后将额头抵着她的肩窝,低声:“嗯。”
“你觉得我们还能这样过几日?”她语调慵懒,伸手勾了勾他的脸,怔了下,收回了手,“你怎么摘面具了。”
肃安听着少女倏然间变得冷淡的声音,长睫眨动,扫过她的后颈,她觉得有些痒,便躲开?了。
放在身?侧的长指轻屈,肃安抬起手腕,停了片刻,又放下。
他回答她的第一个问题:“我不知。”
手臂终于?是抬起,却是把方?才显得不理智的拥抱,换成将被褥提起,盖实了她的身?子。
寝宫燃着地龙,其实不算冷。
沈盈息拥着锦衾,望着窗户上?的雪光,“天都快亮了。”
肃安跟着她的目光往外看,轻声道:“快过年了。”
“还有多少日?”她问道。
肃安红眸垂下,望着少女白?腻细致的脸庞,“三?十二日后,便进腊月了。”
沈盈息若有所思了会儿。
肃安安静地看着她,红眸中露出深深的迷惘。
她究竟是……为何?
即便他们二人亲密至此了,心?底还是空空的,甚至比从前更冷。
得到的错觉比失去更难以接受,他真的……只是她感到无味时方?便取乐的工具。
“瑞雪兆丰年,”怀里的少女忽地含笑道。
肃安尚未做出回应之际,沈盈息紧接着低笑道:“你说是么,明穆?”
——“二号攻略对象:肃安(明穆)情窍已开?”
……
……
“盈息是……从何时知晓的?”帝王的声音低哑而钝涩。
沈盈息在他怀里动了动,找了个更合适的位置,舒服地躺着,悠然道:“不算早,也不算晚。”
明穆薄唇微张,手掌下意识去取面具,指尖触及冰冷玄铁,大梦初醒般,蜷起手指。
千万种思绪从心?口涌动而过。
阴暗的、明亮的,想就此对她坦言心?绪的。
最终,却只是哑着声问道:“你不厌恶朕吗?”
如何还愿意在知晓他身?份后,继续亲近他?
帝王暗沉的红眸缓缓浮出一点光亮,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是不是也可以……其实是被可以被她选择的……?
沈盈息侧首,取过他的面具,放在手中把玩着。
她玩了半晌,晾了他半晌。
在明穆眼中的亮色愈来愈暗时,她放下面具,“明穆,你其实还够不上?让我厌恶的份儿。”
帝王眸底碎光浮起,宛若夜行荒野的人手里被塞了火把。
“就像我先前说的,我其实挺喜欢铁匠肃安。”
火光愈来愈盛,欲有燃破夜幕的希望。
“如果……”沈盈息顿下话声,俄而转身?,望着明穆的红眸,笑眯眯道:“你如果能放我出宫,那?么我还会喜欢你,明穆。”
“盈息……”
明穆怔了下,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似的,眼神迷惘而无助。
迅速间,他明白?了具体的时局。
暗红的眼珠神经质地跳动了下,而后倏然从内冒出无尽的、没有温度的笑意。
“盈息,你也来算计朕。”
他松开?手,拥住她,垂眸和煦地笑着:“你也来算计我。”
沈盈息皱眉,眼中的笑意消失:“明穆,你不去守那?把破龙椅,关守着我有意思嘛?”
明穆丰容舒展,语气温风习习:“夺这把破龙椅,也就是为今日而已。”
他叹息似地笑:“我不愿吓着你,盈息,我本来想慢慢从你这儿讨欢心?,我总是这样瞻前顾后地想。”
“放开?我。”沈盈息冷笑。
明穆拥紧她,低声道:“这辈子都不可能,不可能。仙人……”
“明穆!”她眼中冒出了怒火,“我不是你的仙人!不管你听留卦说了什么鬼话,我告诉你,我不是你的仙人!”
“你忘了,”明穆平静地道,“我不会忘。”
“滚开?!”
明穆将手掌盖住了她的脸,遮住了少女冰冷的目光。
他将唇瓣轻轻地压在她的发间,阖起了眸,“我不会忘……不会……”
第77章
天色很?快破晓。
明?穆走前?,把锦衾拉起来,细细地给她盖好。
他俯下身掖被角时,沈盈息伸手甩了他一巴掌。
明?穆神情平静,继续为她掖好被角。
但在相?同的位置,沈盈息又愤恨地甩了他一巴掌。
明?穆被打得脸颊歪了下,他抚了抚脸颊,忽地牵起唇角笑了下。
“盈息是对朕失望方打朕,”明?穆抬起眸子,暗红的眼?珠浮着星点的亮色:“那么此?前?还是有喜欢的,对朕还是喜欢的。”
沈盈息咬牙:“下贱,谁喜欢你?。”
“没关?系,”明?穆起身,逆着光对她道:“我实是做不了好人,盈息,便这样吧。”
说罢,他露出个温和的笑容。
“盈息,穆叔会让你?长命百岁,来日方长。”
……
明?穆走出了殿门。
沈盈息躺在床上,听见宫婢们在殿外的惊呼声。
——明?穆没戴面?具,脸上什么都没有,他的红眸完完整整地给人看见了。
明?穆冰冷的声音穿过殿门,传了进来:“照顾好沈家主。没有朕的命令,建章宫不得有人出入。”
宫婢们战战兢兢地称是。
而后便是一大堆“恭送皇上”的声音。
沈盈息一侧头,看见明?穆的玄铁面?具还压在枕上,抄起便扔向门口。
玄铁砸至梳妆台上,将桌上的一堆珠花玉钗都冲散掉在了地上,哗啦啦一片碎响。
沈盈息抱着被子,气累了,门口宫婢们的敲门声也没听见,转身睡了过去。
……
“啧啧,真是畜生呐。”
温暖的脖颈处探入两根微凉的手指,沈盈息蹙起眉,从被中伸出手拍开了脖子处的东西。
模糊间听到一声轻笑,“看给我们乖乖累的。”
是熟悉的声音。
沈盈息缓缓睁开双眸,“……留卦。”
留卦坐在床侧,见她醒来,俯身笑道:“乖乖醒了啊?醒了便好,我正好问问,你?和老小子感情真就这么好,到了早上还闹呢?”
他的耳目真是无处不在。
沈盈息一脸恹然:“别装了留卦,你?能不知道?”
“知道,但哪有听乖乖亲口说的动?听呢?”留卦笑,“打够了吗?不够的话我再把脸送上,也给你?打几下泄气。”
沈盈息猛地翻过身,背对着留卦,“你?好烦!”
他从始至终都是旁观者清的角度,他故意不说,就等着今天看笑话而已。
“又惹乖乖生气了,”身后的大妖口吻低落,“本事是越见不行了,话都不会说了,不如趁早辞了国师,回山野丛林里自?在去。”
“国师……”沈盈息低喃,骤然起身,眼?眸黑亮,盯着留卦,“留卦,你?别和明?穆干了,跟我走吧,你?以后还能待在我身边。”
闻言,留卦一愣,而后哧哧笑了。
他撑臂倾身,靠近少女,低笑道:“我能将这些话理?解为……乖乖要与我私奔吗?”
沈盈息呸了声,“你?给我收起那些心思。”
她整理?了下情绪,继而道:“我是认真的。明?穆能给你?什么呢,钱?我也给你?,还给得比他多!”
留卦静静笑着看她,并未答言。
沈盈息正色,“权的话也好办,明?穆的江山很?快完蛋了,我到时候用钱给你?买个官当。”
“啊……钱和权,”留卦眼?尾勾起,望着她,眼?中笑意极深,“乖乖再想点别的好呢,让我挑挑。”
沈盈息苦思一阵,想不出来,态度变得厌烦:“你?直说要什么得了,转什么弯试探我啊。”
“想要什么都行?”
看着留卦明?显不怀好意的笑脸,她迟疑了阵,但对宫外自?由的向往似乎动?摇了她的疑心。
沈盈息顿了顿,道:“你?说吧,我有的就会给你?。”
留卦叹息一声,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发。
沈盈息侧过头,躲开他。
他笑着收回手,“乖乖真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投靠我的?”
沈盈息抿唇:“走投无路?你?这样说,其实不对。”
她只是在借机靠近他,找阵心而已。
快死了,攻略任务也已完成了。
她便只剩下一桩事,悟道渡劫。
留卦唔了声,狐狸眼?里迅速闪过一抹暗光。
“可惜了啊,”他摇头,“我这人就爱看点穷途末路者的挣扎投靠,我等了这么久,也是为的今天呐。”
“……那我算,”沈盈息咬牙切齿,“我在宫里只有你能结盟了。你,可是我最讨厌的人,如何,算是走投无路了么?”
留卦陡然笑漾了一双灰蓝眸,“虽然知道乖乖素来不喜欢我,但真听见了,心里还真有点抽抽的呢。”
他倾身过来,宽袖顺滑的布料盖住了沈盈息放在被子上的手背。
“来,乖乖听听我的心。”
沈盈息一把抽出手,顺势踹了他一脚,“滚开,别恶心我。”
“呜乖乖又偏心,”留卦面?露受伤,美目盈盈地望着她,“昨日与那老小子调情就不是这样的,你?还主动?亲……”
“闭嘴!”沈盈息脸色难看,“你?又使了什么诡计?”
留卦眨眼?,艳丽面?庞笑意深深,“一点小手段,不值一提……”
“快、说!”
见少女怒容,留卦摊手,语气无辜:“老小子毕竟是我的老盟友,他人又心机深沉,所?以为了自?身安危着想,在他身上放一缕我的神识不过分吧?我也是为了……”
“……”
沈盈息攥紧拳头,“都看见了?”
“……身临其境。”
沈盈息兀地松开双手,抬眸嗤笑看他,“留卦,你?真是下贱到无人能比了。老而无德的狗东西,你?有本事看,怎么没本事也来争一回?”
“首先,我是猫妖。”留卦笑。
“其次,我只是想看戏,”言至此?,他眼?中笑意退了一秒,却又用更深的笑容代替了,“乖乖,你?既然都把老小子当玩具,就该应许我也能看戏。”
“你?看戏?”沈盈息目露讥诮,“你?把人看戏子,不曾知自?己也在做戏子吗?”
留卦夸张地叫了出来:“乖乖!你?懂我!!”
沈盈息翻了个漂亮的白眼?。
留卦视若无睹,继而抚掌大笑:“好哇我留卦算是看对人了,乖乖,我可愿作?戏子了!我多年来就爱扮演些戏折子把戏,娱人娱己哈哈哈好生有趣!”
望着眼?漫笑意的留卦,沈盈息撇过眼?,低声道:“疯子。”
留卦听得清清楚楚,赶忙摇手,“诶,此?言差矣,我可不疯,疯者另有其人。”
“我只是爱玩。”
他对她弯眸:“这世上让我真觉好玩的事情难见得很?,何止难,简直快没有呢!”
“下凡间也快几百年了,趣事都给最初做完了,现在是看什么都无味。不过幸好,你?来了,乖乖。”
留卦嬉笑道:“明?穆当初的样子你?是没看见奥,我跟他说淮东有个沈盈息时,他都快哭了哈哈哈哈……”
沈盈息抬眸,眸色极冷,“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
“咦,乖乖说的哪件?”留卦勾唇,“是指我带明?穆上战场,还是指我让他知道淮东有你?,亦或是外间的囚仙大阵?”
沈盈息冷眼?讥笑:“这不都是一件?”
“啊呀,是可以串得出来。”留卦笑容微敛,“只是呢,我没想到蒋事珖会和沈盈风结盟。”
他望着她,微微一笑,“也没料见过你?的命格会提前?醒了,会除鬼可不是你?现在该会的本事啊,乖乖。”
沈盈息蹙眉,“命格提前?醒了?你?还知道什么?”
“想知道啊?”留卦眼?中的暗色骤然消散,他抬起手,玉管般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唇角,“亲我一下。”
沈盈息:“我要动?手了,留卦。”
留卦佯装惊愕地看向她,“怎么,乖乖知道我更喜欢你?打我吗?那我可得提前?道声谢谢了,乖乖可真是心善,如此?贴心……”
“唔。”
沈盈息近乎凶狠地咬上了留卦,她将牙齿狠狠磕下的瞬间,只愿咬烂他这张呶呶不休的贱嘴。
这个吻短促而血腥。
沈盈息尝到血腥味便推开了留卦。
留卦回味似的抿唇,又当着她的面?伸出舌头,妖而不媚地舔过下唇瓣。
浓烈的铁锈味从唇上传来,丝丝缕缕的疼痛混合着少女唇津的清甜,从唇齿间蔓延到心底。
留卦轻轻抚着唇角,阖眸了一会儿。
半晌,他忽地睁开那双清媚的狐狸眼?,对沈盈息勾起唇角,声音低回:“乖乖,越来越舍不得你?了。”
沈盈息眼?神冰得快刺人,“命格!”
留卦低低笑,“乖乖,你?那十七要么修道要么身陨的预言,听着可是熟悉?”
“……别跟我说,当初到沈府给我定命的人是你?。”
不是说是位仙子?
留卦还有扮成女子的癖好?
留卦看见沈盈息的眼?神,乐不可支:“乖乖想什么呢,那不知事的小修士做的事,如何能是我这只活了几百年的老妖做出来的?”
沈盈息保持怀疑。
别的老妖怎么样她不知晓。
但眼?前?这只猫妖,什么荒唐离奇的真相?安在他头上都不足为奇。
留卦啧啧一声,“乖乖,我留微理?是专干些不能干的事,但对当初还在襁褓中的你?呢,实是没有做点阴谋搞乐的想法。”
第78章
“从最初的卦象上看,你,沈盈息,十七岁天启修道,此后五百年顺遂五百年阴晦。乖乖,你能告诉我,你这十七修道的命格,如何十五就醒了吗?我真是好?奇得紧呐。”
留卦弯眸,眼光不明。
“……你问我,我如何知晓。”
沈盈息蹙起眉,口中敷衍,心思?却转了几回。
她?的确是十七岁那年入的道。
但她?是个没有过往的修士。
十七岁之前的记忆,她?完全没有。
难道这沈府真是她?的过往么?
修真界并非没有厉害的卦修,但是谁也没算出过她?的过往。
此次下凡,竟有如此巧合能弥补上她?的记忆?
留卦笑?眯眯地望着少女沉思?中的面?庞。
“世上命数不可解,但运气却时高时低可以算计。乖乖,你不妨多想?想?,今年可是有何奇遇,亦或是……你认识了几位新人?”
沈盈息抿唇,“没有奇遇,从淮东搬到京城,也不过……”
她?忽地一顿,抬起眸看向留卦,眼神带着审查的意味。
“留卦,你还知道什么,没跟我说?,是吗?”
“唉,乖乖就是聪明呐。”留卦抿唇一笑?,“老天终于公道一回,你我二人天注定该遇见。”
“别说?废话,”沈盈息拧眉,倾身靠前,认真道:“留微理,你还算出什么了?”
留卦垂眸,望着少女认真的神情?,盯了两秒,哑然失笑?。
“乖乖,靠这么近,我心都跳死了。”
宽袍大袖的道士捂了捂心口,身子反而更靠近了两分,同时勾起眼尾,低笑?道:“乖乖是修哪条大道的仙子,此次下凡,有何贵干呐?”
沈盈息始料不及,目露惊异,却无慌乱。
留卦见状,轻声而笑?,“果然,果然。”
“你的卦象倒很?准。”
沈盈息平静道,“阁下在修真界时,必也是一方天骄。”
留卦坐直了身子,对沈盈息行了个子午诀的礼节。
沈盈息轻轻颔首,也回了礼。
礼罢,留卦倏然笑?得肆意,“仙子没听说?过我?妖域留微理,离经叛道的天罚小妖。”
“你?小妖?”沈盈息看向他。
留卦:“那自?然是当初,我堕天罚后,五百年前便下凡了。”
凡间比不得修真界灵力充沛。
沈盈息有意打听:“阁下现?下的修为是?”
“别阁下阁下了,直唤我留微理即可。”
“嗯,也不必唤我仙子。”沈盈息微微一笑?。
留微理目光稍顿,视线在她?唇边的那抹笑?弧上滑过,“还是唤乖乖自?在。”
沈盈息没有过多纠结。
旁人唤她?什么,与她?并无干系。
“修为……啊修为,也许与修士的渡劫期相近罢?”许是自?作主张的称呼得到主人的“答应”,留微理垂眸而笑?,道,“乖乖如今是为突破哪一关下的凡?”
沈盈息犹豫了下,道:“我现?今修为是金丹。”
这么说?自?然不错。
她?陨落之后,修为已落至金丹了。
留微理的目光在沈盈息身上转了两圈,最终收束在两只笑?眼里,“才金丹期啊,夺舍凡人,可是遭天谴的事哦~”
“……留微理,别试探了,我此行并非夺舍。”沈盈息抬眸,眼神清冷,“我亦无意成?为你的同道。”
闻言,留微理目露可惜。
“不是夺舍啊……我还以为终于能有个伴儿呢。”
“天罚者为整个修真界都不容,你便如此喜欢这种人人喊打的日子?”
少女声音沉着,回归了修士的身份后,性子都变了呢。
留微理慨叹一声,“乖乖,我真有点不习惯你现?在的样子。”
但既不是夺舍,竟然能将两种性子转换如此自?然。
似前世今生的同一人。
必有隐窍。
留微理眸色加深,笑?着答道:“这种日子和?那种日子对我而言,都无所谓。我不过择其中最有趣的罢了。”
言至此,他眸光凝注,深深地看了眼沈盈息。
勾唇道:“如今看来,真是有趣。”
沈盈息抬手止住他的漫言。
她?平静道:“我和?明穆闹僵了,他接下来要做何事,可否言明?”
留微理往后,闲适地靠在床柱上,觑眸笑?视,“贫道似乎还没有说?要与乖乖结盟呢?”
“……是,”沈盈息蹙眉,“你可以向我开出条件。”
“这个不急,”他抱臂勾唇,目光直直地凝着少女,“我倒想?问问,乖乖修的何道……如此可人心,莫非是合欢道?”
沈盈息面?色平淡,“不才无情道修士。”
“哟,”留微理放下手臂,眸中闪过一丝怔然,紧接着便又露出了更深的兴致,“敢情乖乖与我五百年前是同道呐。”
沈盈息眉心闪过一丝惘然,“同道?”
留卦竟然也曾修过无情道?
她?看向他,认真地端详着。
留微理任她?打量,含笑?凝眸,姿貌风流。
“出乎意料,”沈盈息收回视线,“你也不似无情?道修士。”
留微理低笑?了一阵,说?:“太可惜了啊,我生君未生,否则你我这两个都不似无情?道修士的修士,也许就能互相扶持,共证大道了啊。”
沈盈息思?忖了会儿,缓缓摇头,“你所持的这般道念,与我并不相合。”
“……乖乖真是,”留微理叹了口气,“说?话一点不留情?面?啊,哪怕多哄我这一句呢,贫道也就动了心了。”
她?只静静地望着他,问道:“你如何堕道的?”
“这句也没好?多少……”留卦无可奈何地弯唇,“乖乖难道不知道,问一个天罚者如何堕道,与问一只怨鬼如何惨死无异吗?”
“我该说?一句,不愧是无情?道修士?”
冷漠无情?的无情?道修士,天道倾尽全力宠爱的大道。
沈盈息眸光专注,并不为他的话而转移目标,只这么平和?而沉静地看着他,等着她?的答案。
在她?这般专注认真的目光下,留微理眯了眯眸。
他打量着沈盈息的眼神,并无鄙薄、不屑,一丝一毫轻蔑都没有。
似乎修真界人人喊打的天罚者,于她?眼中与寻常修士并无不同。
所有人都值得她?这般平静的注视。
她?拥有包容一切的力量。
留卦扯了扯衣袖,眼底的冰冷防备散去?,忽地有些不自?在起来。
他牵起唇角,笑?容淡淡,“有何好?听的。修真界修炼苦寒难耐,无情?道修炼又尤其苛刻,我享乐惯了,吃不了这苦。”
沈盈息静了下,颔首,“既如此,便说?回我罢。”
“留微理,你在我身上可还看出哪些异象?”
“除了这半截缩短的命数,我还真得细细看看,”留微理倾身过来,捉起她?的手。
沈盈息与他同时垂眸。
他捏着她?的手腕,垂眸间却久久不言。
沈盈息:“有何不妥?”
“噗嗤,”留微理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这回怎么不躲我?”
沈盈息一愣,“我与你有求,你应我所求看我的卦象,我因?何要躲?”
留微理咧唇,轻轻放下她?的手腕,“那么多谢你了。”
“谢我什么?”沈盈息拧眉。
她?眼中的疑惑不加掩饰。
看来无论是做小家主还是做无情?道修士,她?这个人都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怎么会这么认真地问他呢?
留微理望着少女的双眸,看着看着,手愈发痒了起来,直想?扑上去?狠狠揉一揉她?的脸,再?在她?眼睛上响亮地亲几口。
他抬起手捂住胸口,低着眼不住地笑?:“我说?乖乖,乖乖啊,到底哪个缺德的让你修的无情?道。这么讨人喜欢,你该修合欢道的啊。”
沈盈息等他笑?完,道:“所以是不必握住手看卦象的,你和?其他卦修的卜卦方式不同。”
“……怎么?”留微理的笑?容忽地微滞,“其他卦修也要牵你的手看卦象?”
沈盈息眼前浮现?出一张清冷自?持的面?庞,她?缓缓颔首,“此人与我交情?甚深,且修为与我不相上下,我只信他这一个卦修。”
“交情?甚深,”留微理笑?哼,“怕是图谋不轨。”
他抱着双臂,往床柱上一倚,目光倾斜,看着有些心不在焉,“卦修和?无情?道的修炼方式类似,都是独身静修。要给人卜卦,随手取叶摘花便可起卦阵,不需什么肢体接触。”
“你刚才?”
留微理勾唇,撩起眼皮,“乖乖认真求问的样子太可爱了,忍不住欺负了下,乖乖生气了吗?”
沈盈息迟疑道:“你似乎很?期待我生气。”
“无情?道修士嘛,妖魔鬼怪最想?拉下神坛的修士,”留微理毫不客气地撑臂过来,欺近她?的脸,笑?眼深深,“乖乖这种样子的无情?道修士,在修真界可是大家的香饽饽吧?”
“这也是你卜出的卦象吗?”沈盈息低眼,眸光无波无澜。
留微理牵住她?的袖口,轻轻推了推她?,“是与不是却不重要。我此番痴缠,换旁的无情?道修士早已一剑劈了过来,只乖乖纵容。你只待我一妖如此,还是待其他人尽是这般呢?”
沈盈息默了默。
忽而轻声道:“其他人不爱和?我讲话。”
留微理一愣。
“同仁们总是避开我,偶尔有同仁来寻我,还没聊上,就会被其他人赶跑。”
她?声音轻轻的,听不出伤心难过,也听不出欣喜欢快,“认识的妖魔,有几个只爱寻我打架,其余的见到我连眼睛都不敢抬。”
“有几位女修最初待我很?好?,喜爱到我的山头与我喝酒论剑,但不久后见到我总眼神游离,对我欲言又止。”
“我是无情?道的异类,大抵总是不受欢迎。”
第79章
留卦默然了许久。
他微微退开身子,望着沈盈息的面庞。
她神情中并无异色,一点情绪都没有。
看来?已然习惯。
经久如此?,早已不以为意了。
“或许,你的这些同仁们不是?讨厌你,”
留卦似笑非笑,“而?是?不敢和你靠近呢?”
不敢?
沈盈息眨了眨眼,“留卦,你敢靠近我。”
留微理愣了两秒,而?后莞尔:“当然,我是?离经叛道的天罚者嘛。”
“所?以能告诉我的卦象了吗?”她道。
“……在这等着我呢啊,”
留卦失笑,他整理了下?自己的宽袖,抚掌道:“好,那?么便应乖乖这个情了,好歹你我也是?互诉过衷情的关?系。”
彼此?简述过往而?已,谈不上衷情。
沈盈息颔首,“多谢。”
留微理眉目舒展,“修道千年,你会有一机遇,得以重生证道。”
“重生证道……”
沈盈息眉眼间浮现丝缕异色,“卦修修行有违天和,素来?是?卜卦不卜尽,你竟然能卜出我千年后的卦象。”
她道:“留卦,你难道是?为此?而?堕道的?”
留微理:“乖乖,你又想得这么远了。”
“没有你卦象远。”
留微理微微笑,神情稍微端正,“五百年后,死?生大劫之际,勿要逆天,且应天谕,自有大机遇等着你。”
“若是?这天谕要我杀你呢?”沈盈息望着留微理,眼神清浅。
“那?么多谢了,”留微理牵起唇角,“终于干了回人事。”
沈盈息:“你似乎对天道多有愤懑。”
“怎么,我都做天罚者了,还不能讨厌讨厌这天道吗?”
留微理说罢,对沈盈息眨了下?右眼,“你对天道的态度,似乎也不算恭敬。”
“我与天道各取所?需,因何要恭?”
沈盈息情绪淡淡,“经世?出世?,向来?都修士自己修的道。天道与修士关?系甚远,如何需要打恭作敬地奉着。”
闻言,留微理灰蓝眼珠一亮,宛若擦拭后的雨后天空,清净动人。
他坐近了许多,手掌碰到了沈盈息的手臂,笑靥明?亮道:“想不出乖乖这张面孔下?,藏的是?这种叛逆的理儿。倒叫我顶礼膜拜了。”
“不过,”他目露狡黠,“运道运道,气运与大道向来?不分,乖乖想要证道,离了气运可会很辛苦哦,而?运气……可离不了头顶这位。”
沈盈息瞥了他一眼,眼神很静:“离得了的。”
“阁下?便是?为天道所?弃之人,这五百年,有曾因离开气运而?后悔过吗?”
留微理一怔,而?后哑然一笑。
“是?,是?。乖乖说的极好,是?我想窄了。”
“不过依我看来?,我这气运也未尽也,”
他望着沈盈息,红唇勾起,“这不,我还能正逢其时,欲脱离此?间前遇见?了乖乖。”
“不早不晚,恰逢其时。”
他笑着,整理了一番衣袖便站了起来?。
“去哪儿?”沈盈息抬眸,望向他。
留微理深色倏地柔和,他轻轻摇头,“感谢你。”
沈盈息尚未反应过来?,人已经陷入了一个冷香的怀抱之中。
留微理伸出两只?手臂,抱住她,宽大的手掌沿着背脊拍了拍,“后会有期。”
“……留微理?”
灰白袍的道士松开手臂,白腻的脸颊离她很近,二人双眸相对,静谧了半晌。
有种莫名而?契合的气氛从对视间逸散开来?。
沈盈息眸光越来?越淡,黑润的眸珠渐渐泛出了点金色。
留微理灰蓝色的眸中映着她的眼睛,眼尾弯弯。
“再见?。”
沈盈息神情平静。
留微理眸中笑意更深,一脸“果?然没看错”的赞赏表情。
他红唇微启,“当然。”
说罢,他扶住她的肩膀,将唇瓣迅速地在少女近在咫尺的红唇上贴了一下?。
亲完,他迅疾退步,举起手做投降状,脸上却露出了得逞的笑:“贼不走空。”
话?声落地,留微理放下?手,对沈盈息眨了眨眼,便离开了建章宫。
沈盈息待他走后,抿了抿唇,那?点柔软撤开得很快,她几乎没感觉出什么。
她抬眸,殿门已关?实了。
又过了一会儿,殿外传来?一声尖叫。
紧接着是?御林军整齐的兵器声。
沈盈息提前穿好了外裳,待宫婢的尖叫声起时,她拉开了两扇沉重的木门。
建章宫内有个极阔的院子,院中奇花异草不可胜数,无论春夏秋冬,院中总绿意盎然。
院中所铺地砖是由一整块巨石切割而?成,地面平整光滑,毫无缝隙。
留微理单膝跪在这块巨石最中的地带,垂着头,道冠被甩在一旁,乌发绸段般披在两肩,遮住了他的具体神色。
但见?源源不断的鲜血从他的灰白色道袍下?浸出,很快将他所?跪的地方染出一大片鲜红的不规则图形。
沈盈息抬眸,在她的视野之中,建章宫屋顶的无数根金锁锁链已经停止流动。
阵心正在碎裂。
收回视线,沈盈息踩下?第一级台阶,而?后是?第二级……
她走得不快不慢。
走到留微理面前时,他尚有些意识。
抬起头,看见?了沈盈息垂下?的目光。
他无赖地一笑,“你日后可得赔我许多了。”
沈盈息俯身,伸出手掌抚了抚他的脸颊,拇指微微摩挲着他沾血的唇瓣。
她没说话?。
纤白的手指缓缓下?移,最终碰上了他的手背。
留微理右手握着那?根拂尘,拂尘的木柄已深陷入他的心口?之中。
沈盈息用手拂开那?些粗糙杂乱的不知名兽毛,上面沾着许多的血现时沾在了她的手背上。
留微理左手压上来?,包住她的手,对她促狭地挤了挤眼,“乖乖,你现在可以亲我一下?吗?”
“……”
明?穆收到急信赶至建章宫时,甫一进门,便见?少女折下?纤腰,脸颊俯低,和留微理靠得极近。
“盈息。”
他一颗心陡然沉下?。
沈盈息没理明?穆,她靠近留微理的脸,红唇微启:“你的卦象很准。”
留微理叹了口?气,眼尾勾出许多笑意。
“天谕啊……”
他说完,左手猛地一下?压,只?听?轻微的一道“噗嗤”的声响,拂尘木柄完全穿透了心口?。
头顶的金锁金链碎裂成齑粉,最终化为无形的光点消散于屋顶。
——囚仙大阵的阵心是?留微理的心。
沈盈息松开手。
留微理的身子晃了晃,而?后砰然倒地。
乌发倾泻,灰衣长身,一地的灰暗色彩,他那?张白腻清媚的脸庞倒伏其中,显得尤其好看。
沈盈息站起身,垂眸望着身形逐渐幻化出灰猫原形的男人,神色极其浅淡。
明?穆立于殿门,看着少女的神色,心口?忽地传出一阵钝痛。
好像有只?无形的手掌抓住了他的心,死?死?捏住了他的心窍。
留微理的原形是?一只?灰色长毛的猫。
猫的尸体先是?僵硬了半刻钟,而?后便跟囚仙大阵一般,全部裂成了无形的光点,彻底消散在了空中。
沈盈息望着只?剩一滩血的空地,转过身,又撞进了一道冰冷宽阔的怀抱。
明?穆扶住她的双肩,垂眸沉沉地盯着她的脸。
沈盈息不知道他在身后站了多久,总之她看留微理的尸体消失多久,他便站了多久。
“滚开。”
她挣开明?穆的双手,但力气不敌他的,没有挣开。
明?穆钳着她细瘦的双臂,掌心温度很高,手指很长,将她的手臂完全圈住了。
一个很有占有欲的姿势。
他却露出了一副和煦的笑容,声音温和:“盈息,国师死?了,他的阵法是?不是?也没有了。朕感觉到了。”
沈盈息一言不发,继续挣动,这次竟然挣开了。
她便绕了几步,绕开了明?穆精壮的身子,往殿中走。
“你要去哪儿——?”
明?穆没有转过身,背对着她,声音沉稳地问道。
沈盈息依旧沉默地,走上了台阶,走进殿中。
明?穆的声音再次背后响起,他的红眸凝着地上那?滩暗淡的血泊,声音有些抖。
“盈息,听?我的,别走——”
沈盈息“啪”地关?上了门。
过几日,明?穆又来?。
他坐在殿门口?的桌子旁,神情平和地说道:“沈盈风的兵打过了河,不过五日,便能到京郊驻下?营来?。”
沈盈息趴在床上,拨弄着枕头上一大堆木雕狐狸。
她半散着长发,脸不施粉黛也清丽出尘。
明?穆抬眼看着她,沉静的眼神中忽地糅进无限柔情。
“盈息,你记得么,当初在行宫里,你也这般对这些零碎玩意儿好奇得紧。”
沈盈息拨着狐狸尾巴,红唇紧抿。
“那?年春日来?得早,院中荒草提前见?绿,不日里竟有一只?火红的狐狸窜了进来?。”
明?穆温柔道,“我捉不住它,但谁知那?只?狐狸竟然主动亲近你,蹭着你的鞋面撒娇卖痴,很是?通人性。”
殿外忽地传进一阵喧嚣声响,老太监因慌张,将嗓子掐得更尖细了,“皇上、皇上——大事不好啊——”
明?穆不受影响,声音醇厚:“我们将它像孩子一样养得大些了,它已被养熟了,但你忽地放它回了山林里。”
“我很不舍,它也很不舍。”
“……盈息,你很快忘记了它。”
“我们还给它取了名字的,你怎么能这么快忘了它。”
“皇上——!”
“盈息,我的小字肃安,是?你和我一起定的。”
“皇上——!!”
“你怎么能……这么快就忘了我。”
沈盈息侧过头,看向不远处的帝王。
他俊容温和,看不出喜怒。
一双暗红的眸子里翻涌着各种沉落落的情绪,看不清是?什么情绪。
她启唇,道:“吵死?了。”
明?穆笑了笑。
“是?,太吵了。”
他起了身,“那?么盈息,你安心休息,朕去处理些公务。”
沈盈息扫开狐狸们,玩厌了似的,神情恹恹。
明?穆眼光落在她脸上,“要什么新玩意儿跟身边人说。”
沈盈息翻过身不理他。
明?穆平静地颔首,好似得到她回答般,“殿内烧着地龙,虽然不冷,但晚上也不要把被子甩在一边,快过年了,生着病难受,守岁也不安的。”
他夜夜从御书房处理完折子,都会折道到殿内,帮她重新掖好被角。
沈盈息沉闷地不作声。
“……朕走了。”
明?穆的视线在少女的身影上顿了顿,负手静声离去。
沈盈息几乎没听?见?他关?门的声响。
待他走后。
她翻过身,张着手臂躺在床上,唇齿间的苦味难以忽视。
“仙君宝宝,余毒流入您的经脉内了。”
系统在识海里道,语气几乎有些小心翼翼。
它和沈盈息的神识离得很近。
余毒爆发时的痛苦连累了神识一起颤抖,它知道沈盈息现在很不好受,兴许一说话?就是?一口?血。
“仙君宝宝,您其实不需要忍的……”
望着沈盈息好像无事发生的安静神情,系统抖了抖。
“无碍。”
甫一启唇,黑色的血便从唇角溢了出来?。
沈盈息起身,拿帕子擦干净。
傍晚。
暗室的门被推开。
季谨清瘦了许多,两肩的骨头都瘦得突出了几分,一身囚服穿得空荡荡的。
他的腰间不知何时多加了一把铁链,链条穿了两三圈,才将他那?把窄腰牢牢地钉在了墙上。
他垂着头,乌发凌乱贴面,右眼的下?眼皮泛着病态的粉红。
门声开动,他先是?没有抬头。
直到门口?的脚步声响起,他方抬起眼皮。
他盯她盯得极紧,眼神像饿死?的鹰一样盯着她,她苍白的面孔在他眼里也许和将死?的尸体无异。
“……”
沈盈息静静地走到他身前。
望了他一会儿,迟钝地想了想,觉得自己大概这四十多日里只?来?过这三四次?
她比季谨更懂在虚无里生活的感觉。
“季谨……”
沈盈息一张嘴,一口?血又溢了出来?。
脸色肉眼可见?地更苍白了几分。
季谨先是?一怔,望着虚弱吐血的少女,眼底不知为何闪过一丝慌乱。
她擦拭完唇角的血,抬起头看他时,他又恢复了阴狠和幸灾乐祸的表情。
“明?穆终于受不了你,要毒死?你了吗?”
季谨勾唇,笑得又阴冷又恶毒,“我就知道有这么一日……”
他的话?没有说完,沈盈息低笑着打断了他,“可给你盼着了,是?吧?”
她甩开帕子,将上面泛着黑的血迹给他看,“你的断肠毒,很好。”
季谨猛地攥紧了手腕上的铁链。
第80章
“我……”
季谨张了唇,方启唇要说什么,无意间将一缕发丝含进唇中,他忽地抿唇。
美人落难本就令人心折。
季谨的容貌素来昳丽,如今面庞苍白,唇珠含发的模样尤其容易晃人心神。
“你什么?你后悔了?”
沈盈息眼中并无季谨的容颜,神情淡淡,扔掉了手中的帕子。
沾血的雪帕轻飘飘落至脏污的地面,因着光色黯淡,上面的血融化了般再看不见。
季谨睁大?了几分右眼,一直看着沈盈息手中的帕子掉落,眼神怔了瞬间。
他垂着头,默了半晌,语气低沉而平静:“你最好现在就死了,不然等我出去,我还是要杀你。”
“我会将你……千刀万剐、生吞活剥了。”
“为的什么?你怕是做不了皇帝了。”
沈盈息好笑道,“季谨,你一定料到外面是何种?模样了。”
季谨闭眸,“我季谨没倒,就没人能坐得稳那张龙椅。”
“那么这是你们的事情了,”少?女?笑道,“我今天是来向你告别的。”
“你去哪?”
季谨忽地抬首,右眼紧紧盯着沈盈息,“你终于开始逃了?”
便是逃天涯海角。
他也不会放过她。
沈盈息对他笑了下?。
好明媚干净的一个笑。
他头一次见到,心脏忽然间麻痹似的,溯起陌生的疼痛和细痒。
季谨望着她不放,目光泛着诡异的粘稠。
沈盈息不恼,声?音极轻盈,像松了口气似的说:“季狗,不劳驾你了,我就先死一步……”
“不劳驾?”
季谨讽笑,“你要这么轻松就死了,鬼来解我心头之恨?沈盈息,你这种?祸害,还先死?又?想骗我是吗?”
沈盈息耸肩,“我只是这么一说,你要信便信。总之你会出去的,算我最后好心一回吧,放你离开……”
“什么离开!”
季谨忽然语气激烈地打断了她,“你不准离开!你死也不能走!”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四肢上的铁链被他挣得哗哗响。
他抬眼死盯着她,脸色青白而唇色殷红,披头散发好不诡艳。
“好话还不听?,”
沈盈息蹙起眉头,“我跟你说季狗,你就是再恨我,这时候也该和我一笑泯恩仇了。报仇来报仇去,大?家最后也就白骨一堆,赶着死前?,松松心,好好活吧。”
她说罢,转身便走。
季谨阴冷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你真?要死了?”
沈盈息步伐微顿,回身走到他面前?。
离他极近,两张年轻的面孔几乎鼻尖对着鼻尖。
她抬起眸,季谨垂眸看她。
半晌,沈盈息轻声?道:“看清楚了?我整张脸是不是都?泛着黑?”
她说,“你的断肠毒,很好。”
季谨盯着她的唇,是,是从唇中央开始泛起了灰黑色。
他阴鸷地笑了两声?,而后兀地垂头,狠狠咬住了少?女?的唇瓣。
“嘶。”
“啪——”
沈盈息吃痛,用力甩了季谨一巴掌后退开了一大?步。
手背一抹唇角,果然见了血。
殷红的血。
季谨青白的脸上浮现出微红的巴掌印,他毫无所觉,嘶哑地笑道:“哪儿黑了,这不红着呢吗?”
沈盈息冷冷地看向他。
季谨敛下?笑,目光阴沉,嗓音好似沉进了阴暗的冰水里,阴森透骨:“沈盈息,你只能死在我手里。”
“敢情这断肠毒不是你下?的,”沈盈息冷笑,“季世子脑子被关坏了吧。”
到底是这把断肠毒助她提前?离开了凡间,沈盈息漠然看了眼季谨,转身甩袖离开。
暗室的门重新关上。
季谨等着沈盈息离开,静了半刻,忽然疯狂地往外挣扎。
粗糙的铁链很快将他的脚腕手腕磨出了淋淋的鲜血,血从手上滑进袖中,很快将他整个衣襟都?染红了。
黑暗里披头散发的血衣少?年,做困兽斗似的,口中模糊不清但阴冷地唤着“沈盈息”几个字。
挣扎的动作越发用力,整个人显得疯狂而偏执,悚人无比。
暗室外的侍卫听?见室内异响,往内一看,便见如此?画面,赶忙关上了门,不敢再看。
……
翌日清晨。
沈盈息躺在床上,四肢乏力至极,依靠自己的力气已经连坐都?坐不起来了。
宫婢里有几个慌得不行,她歪着头往外吐了很多黑血,她们便都?被吓得哭了起来。
她们眼泪汪汪的样子很好玩,沈盈息余光瞥见,忍不住笑。
她笑道:“你们几个平日里跟我话都?不敢讲,现在在我面前?哭都?敢哭了,怎么,终于受不了我了啊?”
宫婢们用温水浸湿的帕子擦干净她的唇角,闻言哭着说道:“沈家主您别打趣奴婢们了,我们平日里怕惹您生气不敢和您讲话,可?……可?……您现在怎么这样了啊,是不是奴婢们把您闷出血了,疼不疼啊?”
沈盈息转过脸,笑得更放肆。
脸上明艳的笑容都?把病气冲散了似的,整张脸焕发出不一般的少?年风采。
几个宫婢看见这样的沈盈息,都?呆了下?。
口中不自觉就喃喃起来:“沈、沈家主……”
沈盈息“嗯?”了下?,垂眸看向她们。
宫婢们倏地红了脸,四散开来,倒水的倒水,浸帕子的浸帕子。
望着她们假装忙碌的样子,沈盈息眼前?浮现出很多类似的场景。
修真?界诸多修士,便是这般待她的。
平日里和她话都?不敢说,一经和她搭上话,便要红脸眨眼,慌不择行。
“你们——”
沈盈息压下?喉中涌上的鲜血,勉力问道:“刚才说,平日里为何不和我讲话?”
坐得离她最近的一个宫婢,偷眼瞧了她几眼,见沈盈息神情还算明朗,便小?声?道:“奴婢们不敢。”
沈盈息不解:“我脾气差成这般地步了?”
宫婢讷讷,“不是的,是、是……”
她最终也没是出个所以然来。
明穆得到消息,径直走入殿中,身上宽袍大?袖的朝服行走间随风鼓起,一大?片阴翳从他身上落下?。
沈盈息见他来,方才还对宫婢们的和颜悦色,忽然间换成了一张冷面。
只是她没有力气翻过身,正要唤宫婢,宫婢们见到明穆,又?呼啦撤走了。
“别动。”
明穆见她抬手,手掌压在了她的手背上。
他俯下?身,眸中露出深切的担忧之色。
沈盈息侧过脸,避开他的查看。
动作中透出深深的厌恶。
明穆一愣,抿了抿唇,直起身道,轻声?道:“太?医就到了。”
太?医说着便进了殿。
一来便来了三位,两老头一老太?太?,轮流给沈盈息切完脉,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
“何意?”
明穆沉声?,眼神冰冷而威严地望向一言不发的太?医们。
三位太?医面面相觑,终于咬牙,跪了下?去齐声?道:“是断肠之毒。”
明穆手背的青筋忽地跳了下?,小?臂上的肌肉整个绷紧了,上面的青筋根根暴起很是可?怖,所幸被宽袖遮着,无人可?见。
只是放在腿上的手指骨绷得发白,极力忍耐着什么,好似断肠毒灌进了他的心肺里。
他一整个人瞬时间被拉到了悬崖边缘。
明穆没有说话。
大?殿内的空气像是浸了水一样,又?沉又?重的,叫人气都?喘不过来。
沈盈息的斥声?像砸破水镜的珠子,迸溅出令人大?松一口气的活气:“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就你闷着,干什么呢?”
明穆侧过身望向她,唇角虽然弯着,但整张脸都?泛着些微的苦涩,“盈息,我们不说这些。朕一定会治好你的,我们还得……还得相守一生呢。”
“……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沈盈息乜他一眼,紧接着转开眼神不再看他,置着气的模样。
明穆无奈地弯了弯唇,见到沈盈息的被子盖得不实,便伸出手,小?心地掖了掖。
掖了掖,又?往里卷了卷,卷完又?抚了抚上面的皱褶,一一抚平后,再次掖了掖她的被角。
“啪嗒。”
精绣繁花的锦衾面上,突兀地洇出了一滴湿痕。
中了断肠毒,便是药石罔效,只有等死的份儿。
明穆向后摆了摆袖子,太?医们便都?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明穆和沈盈息两人。
“盈息,”
明穆俯下?身,轻轻拥住少?女?的腰身,侧脸枕在她的小?腹上。
沈盈息伸不出手,咬牙:“趁人之危的伪君子。”
明穆低低地笑了声?,双臂收束得更紧,而后更将整张脸埋进她腹前?,不再动了。
良久,沈盈息眼皮越来越重,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明穆,我哥哥到哪儿了?”
明穆低声?道:“再过两日,便到京郊了。”
“京郊……”她漫然笑了下?,“我忽然想到,那天你到我的院子里送东西,是不是从那时候就打算好,要困住我了?”
“不是那时。”
沈盈息笑哼,“又?是何时?”
“……”
明穆沉静了会儿,缓声?道:“从进金銮殿那刻起,从坐上龙椅那日起,以后的每日每时、每时每刻。”
都?想过这样,和她在一起,不说话也行,只要她在就行。
“盈息,我比他们都?先认识你……我们才该在一起……”
明穆没有抬头。
他不抬头,她便看不见他眼底的眷恋,便瞧不见他脸上的痴惘。
她看不见这些,便不会更加地厌恶他。
只是他说完,却没等到少?女?的回复。
明穆顿了下?,眼睫微颤地坐起身,看向阖眸安静的少?女?。
一阵阵的眩晕袭上眼帘,他眼前?都?是黑的,几乎看不见她的样子。
他喘不过气,喉咙里像被灌了火炭,灼痛无比,发不出声?音。
“嗬——”
挣扎片刻,终于从梦魇似的阴影里脱离出来。
明穆微不可?查地抖着手腕,修长冰冷的指腹慢慢地落在了少?女?的颈间。
“——滚开。”
沈盈息睁开眼,冷冷地看向他。
明穆忽然张唇大?口呼吸了几下?,深深吐息了会儿,胸膛抖动了好一阵,方才缓缓平静下?来。
还在。
他想,盈息还在。
明穆收回手,像是从窒息的水底绝处逢生般,脸上露出个湿淋淋的微笑。
“盈息——盈息——”
他低喃重复地唤着她,脸上的表情显出极深的倦意。
沈盈息抿唇,别过脸。
明穆起身,又?俯下?腰,将额头偎在她颈侧,留恋了很长时间,才重新直起了腰。
他接着走了出去。
临别前?没有说话。
到了午后,阳光倾斜,从西边的窗子照进来,歪歪的几条阳光,光亮着但没有暖意。
几个宫婢着急忙慌地推门进来。
齐齐地跪在了沈盈息床前?,个个急声?道:“沈家主、陛下?、陛下?他——”
沈盈息睡了一上午,恢复了许多力气,闻言侧过身,看向她们。
“好好说话。”
宫婢们抽噎了两声?,最中间那位上前?道:“家主,陛下?发了退位诏书了。”
沈盈息一愣。
“退位给谁了?”
宫婢抬眼觑了她一眼,神情复杂。
“给……您的兄长,沈、沈……”
她们再不敢直呼这位新帝的全名,全都?抖颤地俯下?身,跪着不再说话。
沈盈息躺了回去,半晌,问道:“哥哥他们何日入京?”
宫婢给出的答案与明穆的并无不同:“两日。”
两日啊。
沈盈息内视一圈体内五脏六腑,睁开眸时,眼神已变得极静。
等新帝入京的两日内,宫内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毕竟明穆于诏书上也明确了——“勿伤宫闱中一奴一婢”。
早朝没有了。
有的大?臣们直接冲进宫门,要撞死在宫墙上,以证忠心。
都?被明穆劝了回去。
明穆端着一碗饺子进殿时,沈盈息还窝在被中贪暖。
生命终了,连带骨子里泛出一股湿冷,盖再多被子也无用,无用却也盖着。
沈盈息蜷缩在被子里,脸色苍白泛着灰,眉眼阴沉沉地耷拉着,无精打采得很。
她面对着殿门睡的,明穆一进门便看见了她的脸,他的脚步顿了顿,脸上的神情变得极为哀和。
他只顿了一会儿,又?在短时间内收拾好表情,端着碗走到床侧,拖了矮案在旁,将托盘放下?。
“盈息?盈息?”
明穆扶住少?女?的肩膀,手指刚碰到她,便察觉到肩头瘦得可?怜,嶙峋的骨头都?快硌着手了。
他眨了眨眼,将眼底涌出来的情绪压了回去。
手下?的动作更是轻柔,像摸着逸散中的云一样,“盈息,吃了再走吧?”
沈盈息终于睁开了双眼。
她眼神很乏,视线落不着实处,没力气到连嫌恶都?表现不出来。
“明穆……”
声?音低得不像话,原本清润如碎玉击水的嗓音,现在半干涸了,随时会断流似的。
明穆低低地嗯了声?,坐到她身侧,俯身下?去,替她撩起额角的发。
“盈息,受委屈了。”
他也知道他自己委屈了她。
沈盈息似乎想扯出抹笑,试行无果,便还面无表情地蜷在被子里,埋着脸,闭眸咕哝道:“吃不下?了。”
明穆低声?哄道:“我做的守岁的饺子,我们吃完,就都?好了。以后平平安安的,再不叫盈息委屈了,吃一个,哪怕是咬一点呢,盈息……”
“……”
沈盈息只觉得眼皮沉重,而后神识忽地脱离了身子,眼前?的景象也换了一通。
漫天雪地里,她的魂体飘在半空里,俯瞰着偌大?的皇宫。
建章宫内。
明穆安静地望着床上的少?女?。
他就这般静望了半晌,而后伸出了手指,为少?女?整理了下?头发。
接着侧身端起饺子,他慢慢地将饺子一个一个地吃完,细嚼慢咽地吃完,最终放下?了一只空碗。
明穆又?这么望着少?女?半晌。
良久之后,他看见沈盈息的被子盖得不实。
无奈地弯了弯唇,明穆便伸出手,小?心地掖了掖被角。
掖了掖,又?将被沿往里卷了卷,卷完又?抚了抚上面的皱褶,一一抚平后,再次掖了掖她的被角。
“啪嗒。”
精绣繁花的锦衾面上,突兀地洇出了三四滴湿暗的水痕。
……
沈盈息看见沈盈风和蒋事珖了。
左边骑黑马的是蒋事珖,他穿戴一身银甲,脸上的疤痕狰狞,神情严冷逼人,但通身气质很是卓然动人。
右边骑白马的是沈盈风,他穿着一身黑甲,玉容长身,神情淡漠,引得街边的百姓驻足观望。
他们没有停歇,过了人流涌动的街道,上了入宫的官道,便纵起马来,不到一刻钟便进了中门。
沈盈风一脚踹开建章宫的大?门时,明穆将那些被沈盈息扔掉的狐狸木雕团在手心,一个个整齐地摆在了矮案托盘里。
他背身对着沈盈风,听?见身后巨响依旧不动如山。
沈盈风大?步跨近,迫切地奔向床侧。
但是越走越近,他的脚步也越来越慢。
脸上期待和隐忍的表情逐渐绷紧,渐渐地绷成了愕然和茫然的模样。
“息息……”
沈盈风的唤声?轻得不可?思议。
他伸出长臂,猩红的披风搅缠上臂间,他兀地停下?脚步,将沾满风尘的披风卸下?,扔在脚下?。
他又?慢慢地卸甲,露出黑甲下?的雪白衣裳。
恢复了一身柔软装扮后,沈盈风终于走上前?去,轻轻地碰了碰少?女?的脸颊。
温热的、似乎还活着的。
“咚。”
男人沉闷的跪地声?,沈盈风俯下?身子,双臂握着少?女?的手,头低得极深,脊背像被某种?沉重无形的东西压垮了,彻底矮了下?去。
明穆是什么时候走的,去了哪里,谁都?不知道。
走的时候那些狐狸木雕里少?了一个,也无人在意。
蒋事珖后沈盈风一步进入建章宫,看见沈盈风跪在床前?久久不动,隐隐有泣音传出时,便知晓了里间发生的事情。
他们日夜兼程,没有一刻敢休息。
为的就是快点、再快点……
还是没赶上。
银甲男人走出建章宫,走下?台阶时,趔趄了一下?。
他站稳了身子,仰眸看向斜照的日光,眯了眯眼,右脸上长疤狞动了下?,带着他严肃的表情都?跟着扭曲了下?。
“沈盈息……”
……
沈盈息跟着明穆来到宫廷某处,很隐秘的小?地方,从外面可?以看见里面有些红光。
她飘了进去。
看见明穆赤着双臂,抡起锤,一下?一下?砸着一根赤红泛蓝紫光的东西。
一瓢冷水下?去,“嗞——”的一声?,赤红转为雪白,血亮的光色里还掺杂着几分青蓝的光线。
不用上手,沈盈息也知道这是一把绝佳的好剑。
脱离了凡人的身子,她的情绪便只剩了自己的。
看着明穆并不厌恶,很平静地望着他。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
但是人活百余年,人生途径中遇到一个支点,便可?能发生无数的变数。
明穆将剑横过来抵上他的脖颈时,沈盈息静静地望着。
“盈息,你委屈了。”
血溅三尺之高,剑身雪亮的光上揉进了一丝血色,生出诡异的红光。
恰于此?时,系统冒了出来。
“明穆情窍已封。”
“宿主,纪和致三日前?在战场上,为伤病疗伤时,中了流矢,死了。”
“知道了。”
沈盈息飘落至地面,魂体的手穿过了尸体旁的长剑,她便蹲下?身,看向长剑旁的尸体。
这才发现,明穆的眼睛是微睁着的,双手紧紧握着剑柄,不像死去的样子。
细白雍容的脸上除了溅上的血,神情还是平和的,甚而含着些许的微笑。
沈盈息顿了顿,视线没动。
系统看着她这幅专注盯着尸体的模样,有些发憷,“仙君宝宝,您、您这是怎么了?”
沈盈息动了动。
终于起身。
“算了,酬金没付全,这不是我的剑。”
说罢,她道:“任务完成了吗?”
系统磕巴了下?,“完、完成了。”
“怎么回去?”
系统深呼吸,道:“天道会直接送您到一百年后,这群疯子们二?次选择大?道的现场。”
沈盈息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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