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十?五岁……至今又一个十?五年过去了?。


    锦带下的红眸缓缓地睁开。


    睫毛扫过绸带时感受到不小的阻力,于是想到这?是少女的手法。


    绸带下方颜色较深的红唇不由勾了?勾。


    男人出声,声音便带着微微抑制后,但仍然听?得很明显的柔和。


    “那年,我尚住在行宫,嗯,不住在宫里……”


    帝王避暑行宫时,偶尔幸了?个官女子?。


    宫里先接官女子?过去生产,官女子?难产而死,但到底生出个活婴。


    按理说,他死了?生母,可以?被?过到其?他嫔妃名?下养。


    总之是帝王子?嗣,不会过得多么凄惨。


    但他出生后竟然一连七天不睁眼,没死,只是闭着眼不睁开。


    便都说他是个瞎子?,天生眼疾治不好,成?不了?事,注定是个拖累。


    一时间没有子?嗣的嫔妃们都有些?惴惴,担心这?个瞎皇子?会被?指派给自己。


    倒也?不是没有主动要养的人,偏他恰在被?抱去养的当天睁开了?眼。


    一睁眼,红通通的两只眼珠,血渊般盯着人,不哭不闹,淌下的泪似乎都带着微微的赤色。


    合宫哗然,于是皇上的六皇子?成?了?不祥的象征,拨了?个小厮和嬷嬷,如此又送回到行宫里养。


    之后宫里来诏,道他命中带煞,血眸张狂,要取名?压压。


    于是取肃穆的穆字压他的命。


    事情的前由便是如此。


    血眸给旁人带去劫难没有,明穆年少时并不知,但它们确实给他带去了?无尽的不祥。


    如若没有意外,他这?位六皇子?应当会一辈子?待在行宫里,饿死或是冻死,只能看?老天造化。


    行宫里的奴婢们不敢明目张胆地欺辱他,却也?不敢靠近他。


    久而久之,他成?了?无人在意的透明人。


    像一只游荡在行宫里的红眸鬼。


    宫里人情淡漠,这?是话本?里说烂的桥段。


    只有当生在宫里的人,才知这?烂桥段的厉害。


    嬷嬷养明穆到一岁满,终于离去。


    小厮陪着明穆到六岁,彼时明穆已很知世情,这?当然是耳濡目染下懂得的。


    六岁的明穆跑了?小厮,这?当然也?是掀不起波澜的。


    其?实明穆对嬷嬷和小厮的逃跑都没有太大的情绪。


    当然,他们逃跑的时候能和他告个别的话,兴许自己会很高兴。


    不知道六岁的孩子?有多大。


    总之明穆六岁时,已经学会冷待自己的弱小。


    怯弱和胆小,都是越注意越嚣张的东西。


    所以?明穆去领他的月银时,很面无表情,完全和所有老宫人一个样了?。


    倒是听?见过行宫的宫人们私下说,他这?么一个小小的孩子?,面无表情、满脸麻木的样子?,实是吓人。


    话兴完毕,他们总要附上一句:“到底是不祥。”


    祥不祥的,明穆都不大认,求生的本?能已将所有孩童对大人夸奖的期盼压死。


    他还那么样每月去领月银。


    经过层层剥盘的月银落到手里,有时十?几文钱,有时几十?文钱,数目多少,全仗着运气和盘剥他的奴婢们偶发的良心。


    领到后一文钱掰成?两分花,偶时实是饥馑难捱,还要做些?小偷小摸不光彩的事情。


    识字是完全不可能的。


    活着就够了?。


    就这?么东凑西凑地活到十?五岁,他真正的人生才算开启了?。


    那天是很寻常的一日,他刚领到了?月银,一共十?三文钱,到厨房换碗肉菜都不够。


    他什?么也?没换,喝饱了?冷水就把又短了?两截的薄衫袖口往下扯扯,然后便低头回自己的废院子?。


    缺衣少粮地活了?多年,他虽身量高,但瘦得很。


    瘦得两腮微陷,一双红眸在清瘦过度的脸上,更是大而亮,亮得骇人。


    游魂一样穿过抄手游廊,春天的湖景美如画,他是春景画的角落里不和谐的污墨。


    远远地看?见了?自己的惨败院子?。


    好歹还有个院子?可住,少年扯了?扯唇角,聊做自娱。


    他走路一向是垂着头,连接头颅的颈椎像断了?一样垂着。


    有宫人被?他这?样吓着过,都当着面骂他断头鬼。


    但他要是抬起头看?他们,他们又吓了?一跳,骂他夜叉鬼。


    总之都是鬼,所以?就这?么幽幽地回了?自己的巢穴,也?不管一路的活人如何嘲弄辱骂。


    刚踏进院门,却听?到一声清灵的女音。


    “咦?”


    一只雪白的手掌突然伸到眼下,娇嫩如玉的掌心泛着红,还透着香。


    少年被?突如其?来的这?只手惊了?一惊。


    他抬起眸,却见一院的荒败枯索里,站着位着天蓝水袖衣袂飘飘的少女。


    这?少女且还站在他面前,俯身好奇地望着他,一双黑眸像行宫那汪池子?底的卵石。


    清润、漂亮。


    “你——”


    明穆愕然,双眸闪烁。


    那少女望着他的眼睛,视线专注。


    他在这种纯澈专注的目光下,莫名?瑟缩和刺痛起来。


    少年飞快地扫了眼她的黑眸,眼神微颤,立马又收回视线。


    他思及自己的红眸,所有人都又厌又惧他的红眸。


    少女尚未回应间,明穆心底冲出一股怒意。


    不是对少女的,更像是他自己后知后觉、迟到多年的恼羞成?怒。


    他苍白得像干涸后的玉兰花的脸,陡然因?这?股恼羞成?怒而生出两团红晕。


    这?两朵晕红糅在他清癯突出的颧骨上,异样的病态和丑陋。


    “……”


    明穆咬住下唇,感受着脸上热意,僵在了?原地。


    他死死垂着头,甚至不敢问这?少女因?何到来。


    他是院子?的主人,但此刻,他却觉得自己像闯入朱门大户里的乞丐。


    少年埋着头,像是恨不得把胸膛也?扯开,将头扔进去埋着才好。


    这?幅模样实是怪异,令人厌恶,叫人恐惧。


    “你这?是……”少女犹豫的声音在面前响起,春天一般令人通身清沐舒适的声音。


    明穆兀地抖了?下。


    如同被?少女的声音蛰过,耳根发麻,舌根发酸。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时,脚已经先行迈出去,几近可以?说是落荒而逃了?。


    “嗳——?”


    她?的声音被?关起的房门狠狠阻隔在外。


    少年脊背紧紧贴住门身,双手向后用力摁住门,胸膛剧烈起伏着。


    红眸上围着的长而浓的银色睫毛,上下扑闪着,在白腻透青的眼睑上晃动着灰色的细影。


    不知过了?多久,惊弓之鸟般的惊色尚未从脸上褪去,却听?门外有细微的声响。


    在高度紧张的情况下,任何一点声音落进耳中都巨雷般炸耳。


    明穆不由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手指扣着门框没敢动作。


    “吱呀——吱呀——”


    少年陡然间有些?茫然。


    这?种声音他许久没听?见过了?。


    这?是……荡秋千的声音?


    院子?里的东西都是死的。


    那两棵巨大的树更是不知何时死的,留下的两具树尸伫立多年不倒,摸起来比石头还硬。


    就算是被?看?做鬼怪,但他毕竟还是个活生生的人,是人就会感到孤独、觉出寂寞。


    两棵树尸聊做陪伴的同时,也?能充作他自娱的工具。


    一块破门板两条麻绳,绕树一圈,结成?了?一顶秋千。


    这?顶并不结实的秋千在他的死寂童年里,充当着唯一的、活泼跃动的色彩。


    但他很多年不玩秋千了?。


    他每日出门前虽会下意识瞥去一眼,但确确实实不曾坐上去过了?。


    那顶秋千应该……


    “啊呀!”


    一声惊呼。


    红眸少年甚至来不及多想,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了?门。


    木门在他身后不住发出磕哒磕哒的碰响,像是对他粗暴动作的抗议。


    但少年显然已顾不得这?许多,他冲到秋千面前。


    冲到面前人却滞住了?,临时刹住脚表情空白。


    他看?着从秋千上摔下来的少女,伸着手却不敢扶,迈开脚又不敢靠近。


    他像是一只受了?惊的蛾子?般,在原地扑棱着细瘦的手脚,拍打?着自己的身子?。


    手足无措,乃至有种滑稽的可怜。


    少女揉着腰后,抬起头看?着这?少年,吃痛中但还是咧唇一笑:“你干什?么呢?”


    看?见她?的笑,明穆陡然又被?吓了?一跳般,猛地跳开了?一大步。


    脸色生生白了?三分,一双惊慌而逃避的红眸乱颤着,血红的瞳珠因?惊颤而浮出浅浅的流光。


    看?着几近像要往下淌血泪,鬼魅一般的怪怖。


    少女似乎被?他这?副模样镇住,揉腰的动作一顿,眼波流转间有几分疑虑。


    明穆胡乱颤眸间瞥见她?眼中的虑色,眼神霎时定住。


    却不是平静,而更像被?魇住,被?自己噩梦一样的瞳色给魇死了?。


    “……”


    少女只好扯了?扯半路断开的秋千绳,好在还算牢固,扯着绳子?把自己拉了?起来。


    少年见她?站起,慌乱地低眉,欲盖弥彰地掩住了?眸珠。


    此时,少女大抵明白眼前少年是在惧什?么了?。


    她?拍了?拍衣裳上粘的泥草,脸上扯开一抹笑:“不用挡,其?实很漂亮的。”


    少年身子?很明显震动了?下,不算宽阔的双肩更抖得可怜。


    但他还忍着,浑身绷紧了?颤着。


    像一个被?浇了?滚水的哑巴。


    少女笑声里透进了?一分惊奇,为他的慌张:“你怕什?么呢?”


    “我只是夸夸你——”她?上前一步。


    少年立刻弹开,避开她?的靠近,攥着双手憋气,仿佛她?身上的香气会蛰人。


    少女无奈,止住脚步看?着眼前少年。


    他穿着一身不符合身材的粗布衣裳,这?身不合体的衣服便如此拘谨而窘迫地,囚服一般拘束着他瘦高的身体。


    少年的手腕脚腕冻在外面。


    腕子?上嶙峋的骨头挤凸着薄薄的皮肉,连皮带骨,从里至外似乎都泛着青紫色。


    他太瘦了?,瘦得双腮凹陷,颧骨突出,连带一张本?来很漂亮的皮相也?不再动人。


    他整个人似一只被?吸了?骨髓的精怪。


    青白的脸,瘦削的身,一体的薄皮锐骨,骨头像能扎破那层皮流出肉来,瘆人得很。


    “你……”望着很是凄窘的少年,少女犹疑地启唇:“你要吃点东西吗?”


    吃点东西。


    这?几个词像四把重锤一样击中少年。


    他立刻感到肚子?在鸣叫中痉挛,灌饱了?冷水的胃袋像一只死而复生的饿鬼,咆哮而扭曲地吼叫着他的狂饥。


    他口中也?生理性地分泌出津液,两只眼似乎更红了?,恍惚间还发着热,燃起了?绿色的莹火。


    他说不出话来,也?不敢发声,做出更多不堪的表现来。


    但他那就算埋着头,依旧难以?掩盖的不断滚动的喉结,彻底暴露了?他的心思。


    少女轻笑了?一声,笑声如一汪清泉似地流入被?饥饿感折磨得神志不清的脑海中。


    明穆兀然清明,意识到自己的丑态后,从挛缩的喉咙里挤出一丝呜咽。


    像某种异兽受伤的低鸣。


    少女怔了?下,脸上笑容微僵:“请你不要误、误会,我不是嘲笑你……”


    她?倘若是在嘲笑他倒也?罢了?。


    如此他还自在,总之是习惯的。


    但她?……少年单手捂住脸,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他又退。


    少女无奈的神情加深。


    她?不再多说,轻袖一挥,蝶翼般在空中掠出一道蓝彩。


    待那抹天蓝色消失,少女的身影竟也?随之消失。


    少年看?见了?少女消失的全过程。


    他怔忪了?,捂眼的手慢慢放下。


    心底是没有害怕和惊悚的,一点负面情绪都没有,只是空荡荡的。


    方才开闸般放送的惊惶随着少女的离去而一同流干了?似的。


    心口宛若一张干涸的河床,皲裂的口缝漆黑深邃,床面皱巴巴的。


    他脸上的表情也?皱巴巴的。


    明穆往前走了?几步,站到少女消失的地方。


    踩着她?踩过的地方,似乎被?她?站过的地面都更软些?。


    倘若细闻,能否再闻到她?身上的暖香……


    少年不由自主地阖起眸子?。


    “哎呀!”


    怀中突然闯进一道纤细的蓝影。


    好香……


    少年睁开眸子?,和怀中少女茫然的黑眸对上。


    “你怎么站这?儿来了??”


    她?道,“我移步换影还没用熟呢。”


    少女赶忙从他怀里退出。


    她?退后的时候没来得及看?路,不妨碰倒了?一个袋子?。


    袋子?口没扎紧,袋身倾倒,里面的东西叮哐啷地泄了?出来。


    本?来又忙起惊惶失措的少年,在看?见袋子?里倒出来的是什?么东西时,眼睛兀地转不动了?。


    好多……好多吃的。


    少女回头,短促地低呼一声:“都脏了?呀。”


    她?匆匆蹲下身捡,掉地上的都是圆滚滚的馒头,个个硕大饱满,绵软香白。


    但馒头拾起来已经沾了?些?灰尘,少女纤指一并,剑指在半空似随意地划了?几下。


    却见白莹一闪,那馒头上的灰尘竟尽数消失,馒头又香白如初了?。


    她?当然不饿,馒头干净了?该给谁,是不消说的。


    起初他还想在她?面前矜持,抿着唇往后退,一双红眸在她?的脸上和她?递来的馒头上游移不定。


    少女笑着,扬了?扬纤手,“就是给你拿的呀,不要害羞。”


    她?似乎没意识到她?面前的少年是个情感复杂的人类,而用一种对待流浪动物的语气,固执而善意地劝他:“走近点,靠我近些?,拿去吃吧。”


    和流浪动物不同的是,他一开始就对她?没有防备之心。


    只是莫名?的羞耻感攥住了?他的全部心神,让他往日的麻木全不能表现出来。


    他向来是活在凛冬里的人。


    来往不是过往看?客的冷语笑碴,便是兜头几块生活的巨冰砸下,砸得他眼目昏昏,不麻木非得被?这?眩晕击溃暴毙不可。


    她?突如其?来的善意像是一碗调了?蜜的热水,触在久冰麻木的身上,不仅有陌生的热,还带出许多的痛意。


    痛意随着水里的蜜黏在身上,热腾腾的甜香,却莫名?地恼人。


    他不敢触摸甚而不敢动。


    她?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她?而后便拿着那两只馒头,走过来。


    一手托着两只馒头,一手拽出他僵硬的手臂来。


    而后掰开他紧攥的拳头,给他冰冷的掌心里塞进一只热腾腾冒着香气的馒头。


    剩下一只被?她?拿着,塞进他紧闭的牙关里。


    明穆是不懂自尊的人,在行宫这?种地方,他活着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期许了?。


    当这?个少女将馒头塞进他唇中,他那饥饿到近乎咆哮的挛缩胃袋驱使他下意识启唇咀嚼她?的赠予。


    软绵面食一经入口,立刻被?他味感贫瘠的舌齿品出无限的甘甜。


    与此同时,一股热辣而刺目的感觉从心底里冲了?出来。


    颠倒而异常的情绪反刍似的涌进脑海心间,冲涌得他莫名?眼眶酸涩面目僵冷,只一张嘴还在生理驱能下咀嚼着。


    咀嚼着,咀嚼着……无知的兽一样地咀嚼着……


    少女一开始笑着看?向他,但渐渐神情迟疑起来,她?终于道:“你、你哭什?么?”


    少年吃着馒头,泪珠不断从那双赤眸里滚出,大颗大颗的,倒是晶莹剔透的泪水,沾在银色的浓睫上,像一层霜叠着一帘透色珍珠。


    真正的珠泪盈睫。


    他一张脸本?来就白得吓人,哭起来时眼尾的红从薄薄的白皮下透出来,沁着血一样,脸上其?余地方却还保持着僵死的白腻。


    不大的一张脸,五官凌厉得像工笔雕琢的画,调和的色彩却浓艳而怪异。


    他吃完了?一只馒头,还没说话。


    少女的问久未得不到回答,却很是耐心地等待着。


    少年却忽地抬头看?向她?,从她?眉眼行间看?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无所谓。


    “仙人——”


    他久未与人对话,一出声嗓音喑哑而干涩,难听?到他自己都羞愧。


    他立刻恨起自己的嗓子?来,再次陷入那种冲得他眼眶酸痛的羞耻辛辣感里。


    “仙人?”她?这?样喜欢笑,总是不知为何地就微笑起来,脸上的表情柔和如云,带着种俯瞰一切的空灵。


    少女弯眸,望着他道:“我不是仙人。”


    她?顿了?顿,问道:“我应当会在你们这?儿停留一段时日,你叫什?么,我们总该认识下。”


    “我……”他用与她?轻灵美好的嗓音格格不入的嘶哑声音道,他几近自弃般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叫明穆。”


    “明穆?”她?很惊奇,“你也?姓明?”


    明乃皇姓,少女转而想到什?么,笑道:“原来话本?里说的是真的,便是权贵豪奢,最爱做藏腌捻臜之事。”


    她?对一个皇子?如何沦落到吃个馒头都大哭的遭遇,并不表现出多大的同情。


    ——这?叫他多少松了?口气。


    他不愿她?同情他。


    但他也?说不出自己哭,不完全是那馒头的缘故。


    “我还没学会卜筮术,所以?看?不透你日后会如何,”她?提起那一袋食物,送到他腿便,而后带着十?足的纯然道:“不过就是看?透了?,其?实也?没意思。”


    她?并起剑指,空中一挥,只听?得“啪嗒”一声轻响。


    那断裂的秋千竟无风自动,并在迅速间恢复了?完整。


    木板与握绳上久经风吹雨蚀的青苔污迹也?尽脱落,清洁如新。


    她?走到秋千旁,坐下,向后轻轻一踢,那秋千便继续吱呀吱呀地悠动起来。


    他的目光不由跟着秋千,随着她?在空中上下翩飞的水蓝色裙角。


    “嗯?”她?注意到他追随的目光,揿住秋千,抬起眼看?来,“你也?来坐吧。”


    闻言,少年的脸立刻涨红了?。


    他呜呜吱吱地摆手,一伸手却见自己探出短囧衣袖的嶙峋腕骨,更是窘愧而自惭形秽。


    她?对他很疑惑,“又怎么了?么?”


    少女的疑惑声里并无责备,但他偏生比被?受了?苛责还难受。


    狠狠眨了?眨眼,明穆指指手中握得有些?变形的馒头,含混地唔了?声。


    她?便不多说了?,“那你先吃饱,再和我玩可以?么?”


    她?虽在询问他的意见,但从她?的表情里看?得出也?不是很在意他的回答。


    神通广大的仙人,身上的天真随意像一种浑然天成?的漠然。


    而站在她?面前的明穆,刚用一只馒头躲过他深一步露丑的危机。


    其?实她?早已看?见他的窘迫不堪,但还能与他交流许久,可见她?不在乎他的美丑。


    只是是他自己内心深处伸出的一点焰火,照亮了?他难得的羞耻心。


    以?至于让他要从两件破衣烂衫里,捡出一件没虱子?的以?供遮羞。


    未尝不知是自欺欺人。


    明穆僵木地啃着冷掉但仍旧松软的馒头,吃着半晌,又掉过身背对秋千上的少女。


    眼泪就在背过身的刹那,掉进了?咬开的馒头里,就着泪水吃下,咀嚼……咀嚼……无知的兽一般的咀嚼……


    从唇齿到喉道,乃至整张皮肉包裹下的空虚灵魂,都感到一种深而厚的苦意。


    便是满汉全席也?有吃尽的一日,何况这?只小小的馒头。


    望着空了?的手心,心底的慌乱再次像开闸的洪流般,漫过心房,如有实感地浸到颈项处,窒息一般的心慌。


    谁能说得清这?般感受。


    明穆从小没受过教习,听?见最多的是宫人们对他嫌恶的声音。


    他试图从这?些?湿淋淋沾满泥水的字眼里挑拣出一两个干净的,终于在泥涂里找到时,却发现自己缺乏将它们组合成?得体言辞的能力。


    一股深深的绝望像饥饿般在体内咆哮,咆哮带起的余波震得他胃中倒着苦意,似乎也?在痉挛抽动。


    “明穆?”


    少女的声音在靠近,他不敢转过身去。


    她?于是走到他眼前,如初见时一般,俯身看?他,并伸出一只玉白透红的手掌在他眼下挥了?挥:“欸。”


    他没躲开,从低深的灰暗里抬起血红的一双眸子?,直直地望向了?她?。


    “……怎么又哭了?,”她?笑着直起身,声音轻如棉絮,蒙住他冰冷的心间。


    “仙人……”


    明穆嘶哑地唤道。


    她?笑了?下,“我真不是仙人,你可以?唤我的名?字,我是沈盈息。”


    沈——盈——息——


    青空里有一阵透明泛蓝的微风旋转而上,带着少年一生听?见过的最美好的声音,浮上空中,浮到云间,浮成?那轮璀璨的悬日,永远地照亮着他的心房。


    自此以?后,离开这?个名?字,忘却这?段少年奇缘,他的人生再也?不完整。


    这?便是他们的初见。


    ……


    “仙人叫什?么?”沈盈息撑着椅子?扶手,清润的黑眸好奇地望着他,“你怎么突然停下了??”


    明穆抚了?抚眼前锦带,深红的唇瓣微勾:“盈息,你会知道的。”


    沈盈息:“我怎么会知道?”


    修真界这?么多修士,哪里打?听?的过来。


    这?个故事听?起来有点熟悉,可见修真界也?不过是个戏台子?,戏折子?演来演去,也?还就这?么回事。


    这?位故事里的同仁必定是初修道不久,待她?真插手凡人命数被?天雷劈的时候,便知晓仙凡有别究竟别在哪里。


    “这?是今日的故事,”男人温和道,丰容雍雅,从容不迫,“明天可以?继续。”


    沈盈息撇了?下唇,便坐起身子?,“穆叔,你的求而不得,难道说是求成?全自己的少年仙缘?”


    明穆微微抿唇,竟露出个少年般安静内敛的笑:“是再续前缘。”


    而成?不成?仙,于他无所谓。


    “真是一大堆的官话,”少女想了?想,又道:“你的眼睛真是红的么,能给我看?看?嘛?”


    明穆但笑不语。


    沈盈息耸肩,“成?吧,这?是你的秘密。我知道,你们京城里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盈息有么?”明穆轻声道,“明穆可以?听?吗?”


    少女皱眉,转而奇异一笑:“穆叔,你别这?样讲话,怪渗人的。”


    他怔了?下,表情显出无奈:“讲了?什?么话?”


    她?凑近,猝不及防地抚过他细滑丰润的脸颊,动作略带轻挑,有些?纨绔的余韵。


    沈盈息却不管男人刹那的怔忪,收了?手,笑着起身:“穆叔,您这?脸皮虽细嫩光滑,但毕竟年纪都快翻我一轮了?。还对小辈自称明穆呢,咱可不平辈,别酸啦,穆、叔。”


    说罢,她?径自离去了?,背影毫不留恋,即便方才还央求过他的继续。


    待少女离去,空静的房中再次响起一道幽魅的男声:“啊——仙人——”


    留微理语调曲折,宛转着十?二分的恶意与调侃,“老小子?,我怎不知你还有这?份前缘呢?”


    明穆脸上的笑意顿时褪了?个干净,“国师这?是在时刻监看?着朕?”


    “欸——”留微理惊愕地反问,“怎么是监看?陛下呢?就是能,咱也?不敢呀。”


    他陡然又低声笑:“咱这?是,监看?我们的乖乖呢。”


    明穆面无表情:“国师似乎很闲适,怎么,一个沈盈风一个季谨,还不够你玩么?”


    “哎呀这?话,”男人笑叹,“这?两个小子?不简单呐,又合作啦。”


    “陛下的离间计,似乎失效了?呢。”幸灾乐祸的笑声。


    “离间……”帝王笑哼半声,坚阔的脊背倚着椅背,“两只互为忌惮的豺狼,何有情意之论。”


    “利来利往,”明穆侧过脸,蒙着锦带的眼睛看?向门口:“各为所求罢了?。”


    留微理忍不住大笑:“哈哈哈,她?方才所言真是对极了?。老小子?,你老了?,也?学会慨这?叹那了?,哈哈哈哈——”


    明穆雍容之上情绪寡淡,他屈了?屈指间,似乎能通过指尖的动作,感受到少女方才滑过颈后和颊侧时的触感。


    “留卦,”帝王启唇,“她?忘了?我。”


    暗中的笑声兀地一停,紧接着听?见一道干呕声:“哕,老小子?,你恶心我。”


    明穆呵笑,“你这?种怪物,如何明白朕之所想。”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留卦眯起狐狸眼,白皮红唇,俱然舒展:“啊,是啊,所以?得学嘛,学无止境,哈。”


    明穆阖眼,不再回答。


    那方的狐狸眼国师也?收了?神通,自走下御座。


    “乖乖——”


    低而妖的男声,在空阔高深的冰冷大殿里幽幽回着尾音。


    ……


    纪和致在侍弄他的小药田。


    望着那一畦寒风里还绿汪汪的药草,沈盈息敲了?敲识海,“纪和致是木灵根?”


    狼崽子?有一搭没一搭甩着尾巴,顺着宿主的视野看?去,唔了?声:“丹修嘛,不是木就是火,标配天赋了?。”


    沈盈息若有所思。


    她?自己是变异雷灵根,修出的剑意里都带着几分天雷之意,很是霸道嚣张。


    修真界的木灵根向来被?归于柔和温顺的,想不出纪和致如何用木灵根转修的无情道。


    “息息,”


    纪和致起身,转过身,“怎么一直站在那儿不过来。”


    他早发现她?来了?。


    但她?总爱在他背后玩笑捉弄他,他不便先转身戳破。


    今日却不同,她?只是看?着他,而不过来。


    情状有异平时。


    侧过身,才看?见少女沉思的神情。


    纪和致莫名?心尖一跳。


    这?样的她?看?着有些?许的陌生。


    一眼不见的功夫,她?好像就脱离了?与他的亲近,周身筑起了?一道透明的墙,将他排隔在外。


    虽相距甚近,但又像隔着蓬山之远。


    “息息?”纪和致不禁轻轻地唤道。


    “嗯?”少女像是才反应过来,抬眸的刹那看?见他。


    她?兴许瞧见了?他眉眼里压抑的不安,登时笑了?,两眼像生着桃花,叆叇多情:“纪大夫好一双巧手。”


    纪和致抿唇:“息息,我手上沾着泥还脏,不便过去,免得沾你一身土腥。”


    “这?样么?”她?点点头,而后绕着菜畦旁梗起的小土坡,走到他身边,仰着雪白的花容对他道:“我过来就成?。”


    纪和致的手臂下意识抬起,欲拥住少女。


    她?温暖清香的体温可以?熨平他心里莫名?的裂痛的,一定可以?。


    可他手还脏着。


    清隽秀逸的青年垂首,待少女温文地笑道:“息息先回去,厨房有许多零嘴可供消遣。”


    “唉,”怀里猝不及防陷进一具温软,纪和致一怔。


    少女继而将双臂收束,搂住他的腰身,同时一声叹息从怀里升出:“真拿你没办法,纪大夫。”


    纪和致抬着手臂,少女身上的暖香环绕身周,他的心一下静得无风无波。


    “息息。”他轻声道。


    “嗯。”她?应着。


    “你怎么知道……”


    她?噗嗤一声笑了?,从他怀里仰起头,眼睛晶亮而璀璨,满是星亮的笑意:“你要是站在我那儿看?你自己,包管你也?知道。”


    少女眼中的笑意不断加深,“一个纪大夫站在地里,张着手抬头看?人,眼睛黑黑的,表情稳稳的,但就是那张嘴,说话的时候嘴角向下微微撇着。”


    “太乐了?,我止不住想,小可怜。”


    沈盈息笑道:“小可怜纪大夫,想抱不敢抱,还要我来,嗯?”


    第62章


    给?明穆换完药,纪和致提着桶冷水走?到院中。


    沈盈息于房中等不到人,出门来看,却见纪大夫于月夜下敞着衣襟,正在舀水沐浴。


    纪大夫着实?不瘦弱,背肌坚阔,窄腰翘臀,抬臂间肌肉轮廓鲜明,线条流畅有力。


    “好一幅月下美人图。”她笑道。


    纪和致动作?微顿,转过?身来,山眉山眼?,侧影优美。


    青丝如瀑泄在肩上,侧脸时半掩映着白皙面颊,更显动人。


    “怎么出来了,外间冷得很。”纪和致温声劝阻,沾湿半透的衣裳随着回身的动作?微微晃动。


    “不出来,怎见如斯美人”她走?到他面前,笑着,纤纤手指从男人精致的锁骨抚过?。


    指腹流连几许,落到那丰硕的胸膛之?前,停下,施加了些?许力道摁住。


    “纪大夫,”少女抵着他的胸膛,倾身轻笑,“您这夜深夜凉的,穿着衣裳沐浴,是要……做什么吗”


    纪和致眼?睫微垂,少女启唇间温热的吐息落在冰凉的胸前,花香一般萦绕。


    他蜷起泛红的指骨,清黑的一双眸望着沈盈息:“息息希望……我做何事?”


    “哈哈……”沈盈息一下笑倒在男人怀里,手掌拍打了两下纪和致的肩膀,笑得眼?眸弯弯:“和致,你太可爱了。”


    纪和致一怔,双手下意识扶住少女的腰,稳住她笑得颤抖的身子,“何、意?”


    沈盈息边笑边道:“你这伎俩……哈哈……都从哪儿学的?还希望我什么,还穿衣服洗澡哈哈哈……”


    “我,”纪大夫哑然了一瞬,而后将?脸埋进少女的颈窝里,闷声道:“想让息息开心。”


    再重?新看向他。


    重?新认真地看着他。


    “伎俩是有些?……拙劣,”纪大夫难得有些?赧然,耳根又红又热,埋在少女颈间未起身,“邯郸学步了罢,息息。”


    “噗嗤,”沈盈息揉了揉纪大夫红了一圈的耳朵,“纪大夫,你忘了件事。”


    纪和致抬起头,“何事?”


    沈盈息捧起青年的俊脸,用?鼻尖蹭了下他的,“我们成亲了呀,夫君?”


    纪和致的身子忽地一震,他侧过?头去?,眼?睫剧烈地抖颤起来。


    “好几日都不曾提……我还以为,你在玩笑……”纪大夫抿着唇说。


    沈盈息忍不住把他的脸捧正,“但你连这种玩笑都能接受,当初还说什么,不会放过?我……真是色厉内荏啊,纪大夫。”


    纪和致眼?睫微抬,“所以我们?”


    望见青年抬起的眼?神,沈盈息不由一顿,纪大夫的少年气总在不经意的时候出现。


    他做少年,她便笑得包容:“想确认么?”


    双臂轻轻环住男人的长颈,少女仰眸:“可怜但善良的纪大夫房间让给?病人了,作?为主人,我似乎该慷慨地——”


    “与君同席。”


    月银流转,天地同辉。


    和沈盈息一堂之?隔的房间,原先是纪和致的住处,如今成了明穆的。


    他月至中天尚且未睡,临院的窗棂开着一条缝隙。


    红眸在缝隙的黑暗中闪烁着两点冰冷的猩光。


    院中早已?无人,男人不过?是在空看。


    目光幽沉,在这幽暗的注视下,似乎连满院月银都黯淡了几分。


    留微理的笑声悠悠响起:“果然少女心思变幻复杂,难以定断,谁知?她真喜欢这个大夫呢。”


    明穆缓缓收回视线,“再喜欢,死了也就不会喜欢了。”


    上官慜之?如今尸骨何在,何人记得。


    “孩子的喜欢,”男人的声音醇厚低沉,“总是一段间一段的。”


    远在京宫的国师低哑轻笑:“就是不知?这一段一段的喜欢,最后到底能不能轮到你,您说呢,穆叔?”


    对于留微理的嘲讽,明穆眼?睫轻垂,神情淡漠:“这得她自?己做主。”


    她是轮回转世也好,前尘尽忘也罢,他等不起。


    没有再一个十五年了。


    在她面前狼狈地活过?一个少年时,有那么一段丑陋时日就够了。


    纵使她已?经忘了他。


    忘了其实?也好。


    男人阖眸,脸上的神情令人看不透。


    室内静了半晌,“也好……”似叹息。


    忘了他最不堪的模样,他会给?她留下关?于他新的、从容的新记忆。


    ……


    纪大夫内敛,醋坛子翻倒但仍旧不动神色。


    心里的不安经他的口,从来变得清清淡淡。


    沈盈息见他白天憋着不说,晚上抱她的时候双臂却铁钳一样搂着她。


    到底是个木讷葫芦,讨乖卖好的事情做得润物无声,不过?处处贴合她心意,便也没有改变的余地。


    沈盈息照常到明穆的房里听故事。


    前几日,她听到这同仁在明穆的废院子里住下了,不由微微颔首。


    思到这位小道友虽然初入道途很是稚嫩,但到底没纵横肆意,自?矜甚高,凭借自?己两分灵力就自?持做起朱门高户里什么仙什么神来。


    “她虽与我同住,但我与她相伴时日甚短。”明穆坐在椅中,骨节分明的大手放在深色椅扶上,衬得手背有几分苍白。


    沈盈息的视线掠过?明穆略显苍白的手背,看向他的脸:“你知?道这位……仙人,每日出去?做的事?”


    听到她唤着仙人,明穆不禁莞尔,道:“她并不吝啬与我讲这些?。”


    刚入世的仙人,对一切都好奇的少女。


    白日里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大内,将?所有密不能宣的秘密尽收囊中,事了拂衣去?。


    晚上再回到行宫的小院子里,给?活成孤鬼的少年分享外间所有的热闹和多彩。


    明穆记忆中的少女,永远是鲜亮、洁净、芬芳的。


    最初,只要有她出现的画面,都成了他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


    直至一日,听闻是天灾淹了一个城,皇上派遣太子前去?抚民安政,谁知?太子竟罹难于时疫之?中。


    天子震痛之?中,收到钦天监抵上的折子,道此次灾祸因?由东南灾星生辉。


    行宫便在大内东南方向,于是继不详之?后,明穆又被迫顶上了灾星之?名。


    污名倒也罢了,钦天监又说,灾星入命,若要彻底祓除灾祸,得除根。


    根在六皇子的一双红眸。


    沈盈息白日里甚少在的,而奉诏除祸的行刑太监白日里到的。


    那行刑的刑具是特制,呈勺状,勺边锋锐如刃,勺口留出匕首一样的尖儿,沿着坚硬的眼?眶,轻轻一转,红白之?物?便被完整地舀了出来。


    虽然看不见,但明穆疑似听见着细腻而晃动的水声。


    那是他的眼?睛。


    虽然给?他带来灾难,但那也是,他的眼?睛。


    行刑太监带着他的一双眼?睛回宫复命了,走?前用?尖细含笑的嗓音对他说:“恭喜六皇子,圣上怜悯您,再过?两日,就能下旨召您回宫了。”


    他不想回去?。


    回宫后,谁来照看他的两棵树尸。


    不过?剜眼?真是疼极了。


    看不见之?后,所有的感觉似乎都集中在了眼?睛上,血和着其他混沌的东西?淌过?脸颊,有些?流到嘴边,又滑进脖子里。


    像一条凉滑的蛇。


    这条蛇钻入身子里,凉得他打颤了一会儿。


    血干后,被血流过?的皮肤被牵得很紧,他以为自?己会死,浑身都抖颤起来。


    对死亡没有恐惧,但是想到少女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他这样一副可怖恶心的面貌,他身子抖得不行。


    便爬起来,到院子里生火。


    那是他做瞎子的第一天,竟然适应良好。


    拆木板生柴火,他都做得有条不紊。


    火柴燃烧时发出的“哔剥”声很响,火焰一阵高一阵低。


    明穆木木地用?木棍捅着火堆,感受着面上的灼痛,忽地想到,他怎么还没有死。


    一个时辰之?后,他终于明白剜眼?不会死人。


    天色不知?多晚了,少年莫名对着火堆说了声:“好吧。”


    喑哑的嗓音像从地府里旋着阴风升出地面的,阴沉而低矮地掠过?满地枯草。


    满院寂静,只听见他这一声,好吧。


    少女回来的时候,明穆背对着院门,他面前一堆火焰燃得正高。


    她走?过?去?,未见到他的脸便先笑道:“明穆,我正好给?你带了烤鸡……”


    她的声音在看清他那张脸后,兀然熄灭。


    “明穆——”


    少年仰着两只黑漆漆的眼?洞,循着声音的方向,对她很冷静地点一点头:“不必怕。想听么?这也是个好故事。”


    故事不必听。


    少女很惊愕他的惨况,而后问道:“你自?己用?火棍戳……?”


    空洞的眼?周旁还残留着木炭的浊污。


    将?燃着火焰的木棍送进眼?眶,皮肉烧灼起的那刹那,明穆想,如果能看得见就好了,看得见的话,他就能把自?己眼?眶熨得平整些?、更好看些?。


    少女对丑陋向来包容视之?,她很快接受了他惊悚骇人的面貌,并且还毫不在意地伸出手,摸着他眼?睛的灼疤。


    明穆对现状感到满意。


    他庆幸于自?己用?火整理好了眼?周不断溢出的血肉,甚而还能换得少女好奇的触碰,这意料之?外的礼物?让他不再感到疼痛。


    于是他会时常弄伤自?己,像只卑劣的野兽般,用?独自?舔舐伤口的方式交换人类的怜悯。


    他的卑劣都掩藏在心底,其实?他在努力改换形象,每日沐浴、整齐衣发,不说脏话。


    因?着他看不见,而且很容易受伤,她甚至会在白日里出现。


    但宫里的诏书还是到了,六皇子不详已?除,获准入宫。


    可诏书没到的时候,她竟然就开始说:“明穆,这儿好无聊。”


    她要走?了。


    “不过?走?之?前,我送你一份礼物?吧。”


    她笑道。


    紧接着就听见她走?开几步,剑指划过?空中,流动的冷气逸散到他颊面上,冷得他眼?眶酸涩。


    但他只能睁着干裂空洞的眼?睛,流泪已?是枉然。


    可很快的,另有一股温润如水的清流滑入眼?中,几乎是刹那间,他就发现自?己干裂的眼?眶重?新生出新满的血肉来。


    视线重?新清明起来,是奇迹、是神迹。


    恢复光明的瞬间,明穆眼?眶酸涩,落下了泪。


    “仙人……”他叫惯了这个词,他不敢唤她姓名,少年时的明穆还是太卑怯。


    少女笑着,“明穆,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他泪流得汹涌,“怎么会……”


    他很想拒绝不可能再见的说法,但自?知?弱小卑劣的他,明白泥沼中的烂泥要碰日月,是天方夜谭。


    他没有力量、也没有手段去?找出再见她的途径。


    “咦?”他还睁着泪眼?的时候,她忽地疑惑抬头。


    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积云卷卷,游蛇似的闪电在浓厚乌黑的云层里时隐时现。


    可怖的天空。


    少女微微眯着眸,仰头直视着天中异象,表情很专注,专注到透出一股令人胆寒的漠然。


    比院中两棵大树合抱还粗的紫黑雷电落下来时,少女忽地耸肩,隔着昏暗,对他笑了笑:“好吧明穆,我原来不能这样做。”


    他看见她的笑容,怔了下。


    “轰!”


    紧接着就是惊天动地的一声雷响,那道紫黑色的雷电撕开了整片天空,直直劈在了少女的身上。


    满院的枯草碎石顷刻间湮灭,连那两棵比石头还硬的树尸,都在雷击之?下化为齑粉。


    “不——奥不——不——!”


    少年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了天幕。


    巨雷消散后,地上还游走?着无数条细蛇一般的紫电,紫电所经之?处,任何外物?都灰飞烟灭。


    少年径直踏进了这汪电河里,扑着双臂往前,猛地跌倒在地,扑散了一地紫电。


    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


    少年抱空的双臂剧烈地颤抖起来,十指收缩如爪,攥在自?己肩上,两只肩膀立刻被抓出鲜红的血来。


    他跪倒在地上,深伏的背脊绷紧颤抖半刻,一声恍若剖开血肉的哭鸣忽地从喉咙里冲出,简直凄厉恐怖的一声哭。


    听着根本不似人能发出的哭声,更似阴私地狱里的恶鬼啼鸣。


    “不能这样……”


    沈盈息抬眸,却见明穆唇边带着笑。


    他微笑地低喃着,脸色似乎蒙着暗暗的血色:“不能这样……”


    “不能插手凡人的恩怨,”沈盈息不禁补充道,“仙人是被雷劈死了吗?”


    比两棵树还粗的紫黑天雷,这位同仁若能熬过?去?,又是一代天骄。


    但若不能,能召得最高等级雷罚的资质者,如此陨落实?是可惜。


    这故事内核和她的有些?像。


    但是她的事对她而言,早过?去?了近千年,记忆模糊得快要消失。


    是皇子还是公主,她都有些?犹豫。


    “嗯?”明穆的声音低沉而飘渺,像才从那场劫难里回过?魂般。


    他低垂的头颅抬起,隔着锦带,仿佛在“凝视”着面前的少女。


    “不,”他说道,唇角的笑意并未平缓,反而有加深之?势,“没有。”


    庆幸、万幸没有。


    这么多年,那日目睹雷击消失、少女跟同消失的一幕,始终像一把重?锤般,从四面八方地砸打在他身上。


    这把比饥饿凶戾千百倍的重?锤,他在锤下毫无反抗之?力,也生不出反抗的决心。


    终于血肉模糊,活成了人皮鬼。


    他活该,他有罪。


    他是不祥的。


    明穆从那天起正式承认,他是不祥。


    他害死了一位心如灿金的少女,害死了一位纯粹精诚的仙人。


    他用?一辈子赎罪,他献祭自?己的所有。


    再续前缘——


    少女近在咫尺的暖香袭来,男人伸出骨节修长的手掌,揿住锦带,摁住锦带所掩的那双红眸。


    “她消失后,我再不用?眼?……”


    男人低哑的声音从椅中传来。


    沈盈息自?觉这故事已?结束,起了身:“又瞎啦?您这双眼?的命运可够坎坷的。哦故事应该结束了吧,我要去?找纪大夫了。”


    明穆伸出的苍白手掌滞在半空。


    顿了顿,他哑声笑了:“好,去?罢。”


    沈盈息望着面容端丰的男人,那张颜色较深的薄唇还挽着笑意。


    淡淡的、温和的笑。


    好像能包容一切的笑容。


    “穆叔,我觉得——”沈盈息推开椅子起身。


    他做出耐心倾听之?状。


    少女真诚的声音随之?入耳:“您这一刻不放的笑,实?在假惺惺的。”


    “是么?”明穆颔首,唇边的笑弧却没放松:“不笑,我总疑心会吓着你。”


    这话倒叫她疑心起来,甚而觉得离奇而笑出声:“那您可小瞧人了。”


    说罢,她走?出门,临走?前拍了下明穆的肩膀:“明天还来听你讲故事。”


    少女跨出门槛,脚步声渐渐远去?。


    椅中的男人微微侧首,脸颊稍倾向被少女触过?的肩膀,缚带下的双眸阖起,深而缓地呼吸了下。


    她总是不会被吓着的。


    当初他丑恶成那般,她也只是好奇地摸着他的伤疤,问他什么感受。


    连那道雷电劈下之?前,她都毫无惧色,甚而垂眸,对他轻轻笑着。


    他见证过?她的无惧。


    他目眦欲裂、撕心裂肺地见证过?。


    ……


    沈盈息好几日不曾见过?铁匠了。


    他的铁铺和木屋居然都没有人。


    她的探幽活动少了这点偶遇的快乐,再探索郊林时不由更专注起来,所以很快把一小片林子都探完了。


    自?此探幽活动告个完毕。


    窝在藤椅里看纪大夫侍弄药田,有时候也看阿仓舞剑,看得兴起,她也会接过?剑舞弄一番。


    剑走?游龙,气势惊鸿。


    她一剑舞毕,阿仓和纪大夫眼?里的惊艳尚未褪去?。


    少女舞剑之?时,当如世上仙。


    令人目眩神迷而心生臣服之?意。


    沈盈息把剑丢给?阿仓,阿仓握着刚被少女握过?的剑柄,脸颊微红。


    她转过?身,高束起的马尾垂至身前,被少女随意撩至脑后,一举一动都还带着舞剑后的潇洒凌厉。


    沈盈息接过?纪和致倒好的茶,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之?际,从打开的窗棂后对上明穆的面庞。


    他眼?前绑着缚带,她转了转头,却发现他脸庞所对的方向正是她的所在。


    这个明穆,虽然看不见,但其他感知?似乎都敏锐得过?分了。


    她总能从窗棂后看见他那张脸,每回他那张丰白雍容的脸总正对着她,分毫不差的,简直像看得见她一样。


    一月的时日悠悠地走?了。


    沈盈息几近以为她和纪和致的这三个月,将?一直在这种恬淡平静的田园生活中度过?了。


    每日的新意除了纪大夫做的菜品零食,再就是明穆的故事了。


    除此外的有趣事实?是罕见,简直是快没有。


    沈盈息托着下颚,日复一日地望着郊林口,面露无聊。


    “家主!”


    郊林口突兀地出现了阿仓的身影。


    他跃下马背,扶剑疾步走?到沈纵颐身侧,面容严肃:“家主,不好了。”


    沈盈息眨了眨眼?,“哥哥出事了”


    阿仓脸上闪过?一丝惊愕,他道:“是、是大少爷,他昨日被召进宫,至今未回府。”


    “召进宫?”沈盈息坐起身,“皇帝还没换人?”


    “家主,季谨按兵未动,大少爷也行事谨慎。大计尚未施行,大少爷此次入宫怕是……”


    “去?看看明穆。”沈盈息起身,走?向右手边的屋子。


    打开房门,果然是空无一人。


    那身粗布衣衫被整齐叠放于床头。


    桌案上用?杯子压着几张纸,房门打开时涌进的风吹得纸张哗哗响。


    额外还在杯旁发现两锭金子,灿然发着金光。


    沈盈息抄起信纸,金锭子滚落地面,碰出沉闷的声响。


    共四张纸,第一张寥寥几个字:“诊金在此,多谢照顾。”


    剩下的纸上写的字便多了起来。


    沈盈息浏览一遍,才知?沈盈风是中了他们君臣的计了。


    明穆和季谨于宫中书苑相识。


    明穆于季谨有救命之?恩,季谨有从龙之?功。


    明穆遍览天下有仙缘之?人,留卦自?他登基之?日出现,而季谨与留卦合作?,随之?为这位帝王寻到了沈家。


    留卦从她出生始便注意到沈府。


    直至四年前季谨的入局,君臣三人对沈府的围猎便正式开始。


    沈盈息忽地笑了声。


    她缓缓放下信纸。


    明穆临走?前跟她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他的心思看不透,但有一点很明显,在最后一张纸的最后一行字上。


    明穆说:“盈息,令兄暂无恙,你我宫中再会。”


    附:“不告而辞,届时谢罪。”


    第63章


    沈盈息的房间,纪和致与沈盈息相对而坐。


    纪和致面前的茶早已冷透了,他还拿着?那几张薄薄的信纸,沉默阅读着?。


    她?的一杯茶早已抿尽了,从杯沿上方望见男人还没放下?信,不由将空杯放下?,“纪大夫是要将这信背下?给谁么?”


    往日她?的这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话,他听了必定是含笑,再顺着?她?演下?去。


    但今日却没展颜,他抬起眉眼,望着?她?。


    沈盈息看着?他凝重的神色,敛了笑:“我?们要回京了,你该同我?一起高兴才对。”


    纪和致的长睫微垂,神情里多了一丝怅惋,“息息,我?应该及时杀了他。”


    “他既然孤身前来,就做好了全身而退的准备,”沈盈息用指尖拨弄了下?瓷杯,“你不必自责。”


    瓷杯在少女指尖的拨弄下?,在桌上空空地?转了两周,而后被几根修长手指攥住,停止了它无所谓的转动。


    纪和致低眸,收回手:“明穆忌惮沈盈风,将其扣在宫中。季谨先为忠臣,后又?暗中谋反,与令兄结盟。如今他倒又?做回了忠臣,要与皇帝同伐逆党。息息,令兄腹背受敌矣。”


    他远京良久,却仍能准确说出朝政时局,可见来京郊之?前便有细致了解。


    沈盈息对此?并不惊异。


    纪和致厌恶复杂凶险的宦海官途,故而不谋一官半职。


    若他真对权势功名有所求,以?他的深沉手腕,绝不会寂寂无名。


    胸无大志的大夫只是他的选择。


    沈盈息将纪和致面前的冷茶端过?来,拿起要饮。


    男人苍劲的手轻轻摁住了她?,“冷茶伤心。”


    他将她?手中的冷茶拿下?,给她?的空杯倒进热的,而后递给她?:“用这杯。”


    沈盈息垂眸,望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和腾起的热雾,抿唇,“和致,其实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她?从缭绕的云一般的茶雾后抬起眼,眼眸清润,像含着?一汪清溪,显得瞳珠尤其黑透:“我?许是浑,但还不傻。”


    那只苍劲修长的手掌穿透茶雾,微微地?掌着?她?的脸颊,拇指撷着?她?的颊面,温柔地?摩挲着?。


    青年秀逸绝伦的面孔近在咫尺,眉眼温和:“何止不傻呢。”


    又?何止聪慧。


    这世间的事落在她?眼底,简直像透明的,她?从来将它们当?消遣的。


    偶或她?认真对待一阵,便是神像也会为此?受宠若惊。


    沈盈息弯眸,握住纪和致伸来的手腕,“我?得换哥哥回来。”


    男人的手臂立即颤了下?,抚着?少女脸颊的手指微微蜷起,“息息,你是他们牵制沈盈风的棋子。”


    他只是在重复,重复她?已知的事实。


    果然,少女笑靥加深:“其实我?们相伴的时间,兜兜转转也近半年了。”


    纪和致突觉手臂有些无力,他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温润颔首:“可我?们才成亲一个月。”


    他们甚至没正式拜过?天地?。


    “我?们还没拜过?天地?。”少女甜净的嗓音响起。


    纪和致一怔。


    沈盈息已起身来,走到他身侧,坐到他腿上,搂住他脖子笑道:“纪和致,我?觉着?我?们该补一下?。”


    “……息息,”他的神情从怔忪变为复杂。


    沈盈息揿住他的双肩,柔和地?晃了晃:“我?知道,这有点诀别?的意思。但我?总归是你的妻子,不会无缘无故抛弃你的。”


    她?这异于往常的认真口吻落入耳中,纪和致不禁阖眸,抱住少女的腰,将头抵进她?颈窝处。


    妻子温软馨香的怀抱让他的心静了静。


    “息息,我?不能和你进宫的,对吗?”


    “唔,”她?抚着?他的脊背,道:“明穆的信上说……”


    纪和致温声道:“‘你我?宫中再会’,他只会许你进去,你一人,到他身边去。”


    沈盈息陡然笑了,“什么到他身边去呀,我?是去做棋子的,不是给他做妻子的。”


    纪和致搂紧了她?。


    “好啦,”少女低声哄,“我?相信我?哥哥能当?皇帝,那你相信我?会安全回来,怎么样,两两对上,谁也不亏谁。”


    怀中的男人闷声笑:“成天的歪理。”


    “歪理正理的,”沈盈息欠起脊背,纤腰完全欠进男人宽大的掌心中,她?垂头,吻了吻男人蹙起的眉心:“我?哪里管。”


    眉间传来轻柔的触感?,纪和致眉心一松,抬起眼,望着?上方的少女:“你有一日,也会不管我?么?”


    沈盈息愣了愣。


    与纪和致相识以?来,便没听过?他说过这样像孩子一样的话。


    她?眨了眨眼,俊逸青年双眸黑沉,眼睫微微抖动着?,像蝴蝶振翅。


    他在等?待,同时也是期待着她的回复。


    她的话可以是奖励他的糖果,也可以?是拒绝他的巴掌。


    “纪大夫,”她?笑了笑,额头抵着他的眉心,方觉不够,又?亲了亲他的眼睛,男人纤长的睫毛在她的轻吻下颤着阖起。


    她?不禁又?多吻了吻,而后重又?抵着?他的额头,轻声道:“你真可爱。”


    腰后的两只掌在收紧,男人的有力的虎口嵌在她?腰窝后,他的手掌愈渐有了热力。


    她?究竟是刻意地?避而不答,还是真的不以?为意。


    无论是哪个答案,其实都已经没意义了。


    纪和致喉结微攒,绷紧下?颚,将心底反上喉间的闷痛用力地?压了回去。


    翌日便可启程,当?夜即要将所有悬而未决的事情处理干净。


    阿仓有些不愿,但还是骑着?快马连带轻功,从最近的县镇里买来了两身婚服。


    纵然对家主的夫君不甚满意,但也另外买回了诸多额外的双喜剪纸和红烛等?物。


    沈盈息换好嫁衣,从屋中出来时,已见穿好新郎服饰的纪和致,沐浴一身明黄烛光,于门口候着?她?。


    纪和致从未穿过?今日式样的艳色,端正丰秀的面庞被红衣一衬,丽色惊人。


    像一朵月光花染了胭脂,又?清正又?俊艳。


    “息息。”男人垂眸,望着?她?,眼中情意如滔,从那双深潭似的黑眸里涌了出来。


    他今晚有太多不一样。


    沈盈息上前,弯眸执住他的手掌,“好俊的公?子啊。”


    男人眉庭舒展,反执着?她?的纤手,“执子之?手。”


    “平安康乐,”她?接道,而后便拉着?他要拜天地?。


    阿仓被迫做了证婚人,神情硬邦邦地?给新人说吉祥话。


    礼成之?际,红烛高照,屋内只剩夫妻二人。


    沈盈息和纪和致还坐在那张桌上,两人的椅子紧挨着?,肩并着?肩,看桌心的铜制烛台。


    烛台拱着?两根粗圆的红烛,双喜红剪纸连着?两根烛,烛花燃得极旺烈,炸着?哔啵的响儿?。


    纪和致盯着?双红烛,忽地?低声道:“它们连烛心都挨着?。”


    沈盈息抬眸去望,却笑道:“哪里挨着?了,中间还隔着?段距离呢。要真挨着?了,这烛台都该倒了。”


    静夜里,听见青年低低地?也笑了声:“是呵,挨着?就该倒了。”


    清朗的水声响起,沈盈息将两只高耳金樽斟满酒,两手将其端起,递了一只给纪和致,“合卺酒。”


    他垂眸看向那口金光流溢的金樽,眉目沉静。


    沈盈息疑惑:“这是发呆的时候么,纪和致,拿酒呀,我?手都快酸了。”


    “……”纪和致抬手,将酒杯接下?,而后将它执在手中,没有饮动的样子。


    “纪和致?”沈盈息饮酒的动作跟着?一滞,“你又?在想什么?”


    捏着?樽耳的手指收紧,指骨泛出青白,纪和致的脸上还是一副清和温柔的表情:“我?在思量……这杯酒下?肚,我?再醒来,是不是又?一个人了。”


    沈盈息一怔。


    兀地?想起他年幼时饮梨花白晕醉之?事。


    她?略显苦恼地?蹙眉,“我?难保啊……”


    青年蓦然抬眉,深黑的眸子紧紧盯着?她?。


    他的眼神着?实不算柔和。


    眼珠黑得彻底,中夜一般的黑沉,却还隐隐从黑暗深处浮现出什么。


    一点点的亮光,沉默的亮色。


    沈盈息原似不经意扭头,故意不去看他,余光却还关注着?。


    见那双深眸里有亮色时,把脸扭回来,她?端着?酒,盯着?他的眼睛,不说话,将樽中酒液饮下?。


    她?的眼睛始终不离他的,抬起下?颚时也还垂着?眼皮,眼皮下?的清眸定定地?凝着?他。


    “啪!”


    空落的金樽被施力揿在桌上,落出响亮的一声。


    沈盈息屈起食指,弹倒了空樽。


    金樽铛啷啷地?滚向一边,最后被一只修长手掌摁停。


    少女昂起细白的下?巴,对着?男人的手抬了下?:“你那杯不喝?那都给我?。”


    纪和致定眸看着?她?。


    她?不甘示弱,单臂撑在桌上,手背抵着?脸颊,歪着?身子乜眼看他:“纪大夫,这么好的日子,我?们该谈谈心了。”


    他慢慢将她?的那只空樽扶正,垂眼,“我?没有胆子谈。”


    少女轻笑,嗤的一声,像嘲笑,“给你斟的酒,你饮下?,不便能壮胆么?”


    他抬起眼,黑睫黑眼,一切都是沉沉的暗色,连他身上那身火红的婚服都似蒙着?阴影。


    “……息息,我?没有打算这样。”他说。


    沈盈息望着?他的脸庞,看着?那张连高烛都照不透亮的俊容,蓦然直起身,“你的打算很?多,我?相信你总能把自己的打算做好做全。只有我?,或者说除了我?,我?总破坏你的打算,是么?”


    纪和致抬眸,看着?少女居高临下?的脸。


    她?的脸自下?而上看去,更显美好浓秀。


    许是刚饮了酒的缘故,眉眼还洇着?点红,眼睛里更是水汪汪的一片。


    纪和致伸手去扶,被她?一巴掌打落。


    她?微红的眉眼显出不虞和恼意:“纪和致,我?跟你在一起怎么总觉着?不轻松。”


    他启唇,想说些什么,要道歉。


    她?一把捂住他的嘴,“算了,不是你的错。”


    纪和致一怔,微颤的视线凝在她?脸上。


    注意到他的目光,她?忽而露出笑靥,俯身接过?他手里的金樽,而后仰头喝尽他的合卺酒。


    “息……”


    他再次被摁下?,少女的葱尖抵住他的胸膛,怀里被加了一道重力。


    她?捏着?他的下?颚,将他的脸揿下?,只见那张花瓣似的红唇微启,很?快自己的唇上也传来濡湿的感?觉。


    紧接着?是醇厚的酒香。


    馥郁气息的交融交替,清酒从唇齿滑入喉咙。


    男人仰起的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几下?,吞咽不及,薄唇边溢出多余的酒液。


    沈盈息撑着?他的肩膀坐起来,扔开又?空了的金樽,空樽在地?上滚出一串单调的声响。


    她?双手抵着?他胸膛,垂眸看着?他:“酒我?们喝完了,你还没醉,所以?你看看,是一个人么?我?是不存在的吗?”


    薄唇泛着?湿红,纪和致的手被少女执起,放在了她?的脸上,少女细腻光滑的皮肤淌进掌心。


    她?歪头,猫儿?一般蹭了蹭他的掌心,而后轻声道:“纪和致,我?是不存在的么?”


    唇中清冽的酒味仍在,纪和致喉咙一阵痉挛,喉结滚动,他没说话,左手蓦然用力扶住少女的肩背,仰头将薄唇贴上少女的红唇。


    纪和致吻得很?用力。


    从所未有的,一种?将她?吞之?入腹的狠厉与凶恶并进的吻。


    这完全违背了他以?前表现出来的种?种?温润沉稳。


    足有半刻多钟,沈盈息被他亲得快透不过?气,抵着?他坚硬的肩膀往外推,喉间随之?溢出低低的咛音。


    他猝不及防停下?,她?尚且恍惚间,他已将脸埋进她?的颈间,高挺的鼻梁紧紧贴着?她?柔软的颈肉。


    沈盈息缓了缓神,继而推了下?男人,还是推不动。


    对她?的推拒,他的回应是用双臂扣住她?,把她?紧紧地?抱在怀中。


    她?便不再动,伸出手,静静地?回抱住了他。


    良久之?后,兴许是酒力上来,纪和致启唇,声音低哑,言辞中有些吞音,似乎是有点醉了。


    沈盈息第?一次遇到比她?还不胜酒力的人。


    她?是三杯倒,纪和致半杯都不到,就像个孩子般不安了。


    “谈谈……”他轻声说,“我?该从何谈起,息息?”


    沈盈息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我?不是真要谈心,我?开个玩笑,只是觉得,我?们不该这么苦大仇深地?分别?。又?不是死别?,只是生离而已。”


    圈在背后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手臂的主人哑了声:“我?知道,在你眼里我?总是沉闷的、无趣的,乏味还透着?苦,像冷掉的茶。比起旁人,你对我?的喜欢只能被归在消遣里,我?没价值的时候,大抵是你觉得我?腻了的时候。”


    沈盈息低头,震了下?:“你这么认为我??”


    纪和致在她?颈间吻了吻,“我?沉闷、乏味、无趣,不仅如此?,我?还是你眼中不怀好意的药贩子、驱鬼杀人的凶手。我?算计很?多,我?滴水不漏,我?做的事表面再光彩,内里都透着?被虫蛀空的腐朽。我?就是你眼里的爬蛇、虫蚁……”


    “你这么认为你自己?”沈盈息抚着?男人背脊的手都停了下?来。


    纪和致听见她?的诧异,再次吻了吻她?的颈,“但是息息,我?这只虫子这辈子没尝过?甜,我?爹娘把我?在药草垛里生出,我?在药草里又?死了一次,后来活下?来的纪和致,是只披着?人皮的鬼,从来没闻过?苦和臭以?外的味道。”


    他轻轻含住她?的锁骨,似乎想咬,但那点戾气在他露齿的刹那又?被尽然收了回去。


    纪和致轻轻地?吻着?她?泛红的锁骨,“我?以?为我?没权感?受这世上的美好,从未有人期待过?我?做什么,所以?我?自己期待自己。”


    爹娘不期待他能沿袭家风做成大夫,那么他就沿袭家承做大夫,做个好大夫。


    霸占药铺的仇人不期待他能复仇,那么他就复仇,斩草除根地?复仇。


    没人说他能做好,所以?他事事都做好,一步不错地?做好每件事。


    “息息,我?无论如何都得完美,我?不完美的话,只能面临失去,我?会失去自己对自己的期许。”


    纪和致停住了他密不透风的亲吻,拥着?她?的手臂慢慢地?放松。


    他似乎又?温和无害起来,变回了平日里的纪大夫。


    沈盈息顿了顿,推了推男人的肩膀,果然已经可以?推开来。


    她?垂眸,望着?纪和致的双眸。


    他对她?笑了笑,温润淡雅。


    “息息,我?事事都没做好。”


    “但那天在纪得药铺,你送了我?一根玉簪,我?还以?为我?至少有权……终于有爱人的权利。”


    “可是原来没有,”他抚上她?的心口,动作虔诚纯粹,没有任何一点狎昵,他轻声问:“你这里原是实的,装的不是纪和致,我?在说什么呢,当?然不可能是纪和致。那么是谁呢,好像也不是上官慜之?……不是谁,是什么呢?你总说我?看不透,可是息息,我?更看不透你。”


    沈盈息掩不住脸上的奇异。


    纪和致望着?她?脸上的奇异之?色,忽地?弯唇深深笑起来。


    他温热的指尖点在她?的眼角,弯眸道:“你看你,这种?时候怎么会是这种?表情呢?孩子般,可恶的表情。”


    沈盈息心里空灵,她?望着?纪和致哀柔的眼神,想到,他会是个很?靠谱的道友。


    可靠又?沉稳。


    若非那半杯酒消释了他的几分意志,他的这些话她?兴许一辈子也听不到。


    谈谈心。


    他却将心剖开,要她?见证他血肉狰狞的血口。


    她?只能奇异,不惧他血口的丑陋,而是轻轻地?抚摸它,再问它的主人:“那么,你的感?受便是这些么?”


    纪和致忽地?清声大笑。


    沈盈息迷惘地?,双手扶住他的脸,看着?他笑出眼泪的长眸,“你痛了?”


    她?轻轻撷掉他眼角的一点湿润,指腹被濡湿,她?微微抬眸:“泪么。”


    纪和致笑着?攥住她?的手,“不,没什么,我?刚才是醉了。”


    然后又?道,“息息,看来我?是又?失败了一次。”


    她?的心贴近不了他的。


    永远不能。


    所以?他也没有完美地?属于她?。


    永远没有。


    纪和致眉眼清和,表情和缓:“息息,我?不回京了,我?在这儿?等?你。”


    沈盈息不知要说什么,于是亲了亲纪和致还湿润的眼角。


    纪和致抱住她?,轻声道:“我?无权爱你么,我?或许还是有的……我?永远爱你,沈盈息。”


    “一号任务对象【纪和致】——情窍已关。”


    第64章


    纪和致的吻克制地落在她的蝴蝶骨上,她觉着有些痒,肩膀不由动了动。


    从背后环住她的男人又吻了吻她的耳垂,“息息,我们何?时会再见?”


    沈盈息想要转过身去?,被?他轻轻摁住。


    她听见他清浅的呼吸声,还有湿濡的气息。


    于是靠后,后背紧贴他的胸膛,没?有再回身,背对着他道:“很快的。”


    纪和致应当是信的。


    喉中低低地嗯了声,而后重新抱紧了她。


    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在这个?怀抱中度过。


    沈盈息翌日启程,回想起这个?夜晚,只能感受到温柔、青蓝色透明的干净怀抱、还有纪和致微苦的泪水。


    他是否预知道到了什么。


    她不清楚。


    天生能见鬼魂的人,总是比常人多出一分近乎预知的敏感。


    沈盈息坐在马上,阿仓为她牵着马,主?仆二人往林外走。


    先是遇到了铁匠。


    沈盈息愣了下,她许久不曾见过肃安了。


    肃安还带着那张玄铁面具,包裹着整张面孔的黑色面具,露出的两只暗红眼睛冷淡平静。


    他显然?也看见了她,并且注意到她要离开的行?为。


    可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问她要不要继续铸她的剑,只是转身走了。


    那具精壮挺括的身影渐渐隐没?于林间。


    沈盈息在马上望着他穿粗布麻衣的身形,微微蹙了下眉。


    还不等她收回视线,林中异响突起。


    十几柄黑身白羽的箭从四?面八方?向她迅疾射来?,阿仓反应迅速,纵身上马环住了她的腰。


    沈盈息只来?得听见近卫在耳边极低沉的一声:“俯身。”


    而后她便被?他带着趴下,近卫的胸膛坚硬冰冷,长臂挥斩间,便是一阵尖锐的金器碰撞声,是阿仓用剑扫开箭镞的声响。


    “簌簌。”


    林中的异响还在继续,草动叶摇间,一大堆黑衣的人便从草隙中飞出,宛若暗夜里蛰伏的蝙蝠般,乌压压的一片。


    沈盈息蹙眉,阿仓又低声道:“家主?莫怕。”


    他的话声将落,从树叶里又落下一大群暗绿衣裳的人。


    “我们的人。”阿仓简短地补充道,“家主?莫怕。”


    暗绿衣裳的人一出现,近卫的手臂立刻穿过她的腹前,将她扣进怀中。


    他的长剑往后狠狠刺中马臀,骏马嘶鸣,前蹄立刻嘚嘚踩紧了地面,带着他们飞纵地冲出了林子。


    快马纵驰,不过片刻,郊林已远在身后。


    如此快马加鞭,中间不曾下过一次鞍地赶路,他们竟在午后就到了沈府。


    沈盈息一下马,便觉小腹和两腿都被?颠簸得发红作疼,微微揉了揉肚子,面上倒没?露出痛色。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走上沈府门前的台阶,便见守着门口的两个?守卫有些眼熟。


    沈盈息若有所思地站在二人面前,顷刻后,恍然?大悟起来?:“你们是哥哥的近卫?”


    两个?高挺的守卫立刻抱着剑,对她单膝下跪,齐声道:“是,家主?!”


    “起来?吧,”沈盈息抬眸,看着高大的守卫,“哥哥现在是什么情况,府中有谁能和我说明白吗?”


    两个?守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面容严肃些的站出来?,抱剑道:“家主?,蒋大人正在府内候着您。”


    沈盈息闻言,点?头:“他什么时候来?的?”


    守卫道:“自大少爷进宫后。”


    “一直等着我么,”沈盈息自喃,走进门内。


    她刚跨进门槛,便见到一个?黑衣女子扶剑迎来?。


    “沈家主?。”她抱剑行?礼,面容端肃,“大人在此等候多时。”


    是蒋事珖的近卫。


    沈盈息颔首,“辛苦。”


    黑衣女子默了默,答:“您言重。”


    蒋事珖在沈盈风院门口等着她。


    见到她,他似乎想走上来?,长腿方?动作,又顿住。


    沈盈息体谅他的腿,快步迎上:“蒋大人。”


    她对他微微一笑。


    蒋事珖脸上的长疤如条粉红的长虫,丑陋地拧在脸上。


    见到她,表情严冷的男人微微侧过脸。


    结着疤的半张脸转过去?,以完好的另半张脸对着她,沉声道:“你来?了。”


    沈盈息嗯了声,“进去?坐着说吧,有些饿。”


    他一顿,道:“好。”


    第65章


    黑衣女子奉上一盏茶,分别?给两人?斟上两杯。


    沈盈息接过茶杯,指尖和对方的一触即分,她端着茶抬眸,看向女子眉眼,“多谢这位……”


    “阿酬。”黑衣女子道。


    少女微微笑起来:“多谢这位阿酬姑娘。”


    阿酬只抬眸略微看她一眼,便沉默地?退至院门,拿起欠在门口的长戟,静静和另一位守卫护起院门。


    “另一个是阿志,”蒋事珖平静地?道,“他们都很感谢你救我出来。”


    闻言,沈盈息看向蒋事珖,午后微斜的阳光里,男人?右脸上的疤痕像涂了一层暗红的彩釉,显眼得可怖。


    她稍微看了看就收回?视线,没察觉到男人?捏着杯子的长指骤然松开了几分。


    “宫中究竟是怎么回?事?”沈盈息问道。


    蒋事珖抿唇,“盈风募兵之?事为季谨所忌惮,毒蛇退回?了他的巢穴。”


    “哥哥不是这样不谨慎的人?,”沈盈息低头,将袖中的几封信纸拿出,“蒋大人?看看这些,能推断出什么?”


    蒋事珖眉眼向上一抬,少女纤指夹着几张起了褶的薄纸,纸上字迹他太?熟悉。


    ——折上朱批与此信字迹相?同。


    男人?接过信纸去看。


    沈盈息等他阅完,间隙院门传来吵闹声,院门口响起铁戟交叉的声响。


    她抬头,看见阿酬和阿志叉戟挡门,阿仓压着一个黑衣男人?,将剑劈在男人?的颈侧。


    蒋事珖也看见了此幕,望她一眼,手中还拿着那几张纸,“你的人??”


    沈盈息点?头,“出林时遇到了刺客,阿仓应该是捉了个活口回?来。”


    “你没事吧?”蒋事珖顿了顿,手中的信纸放下了几分。


    “我自是无碍,”少女无所谓地?张开双臂,“喏,好好的。”


    不待他回?复,她起身走向院门,唤道:“阿仓,你进来。”


    阿酬听见少女的声音,率先放下长戟,抱着长戟对阿仓拱了拱手。


    她身旁的阿志不大明白地?,但也撤回?了长戟,同时对阿仓拱了拱手。


    阿仓抽不出手回?礼,便对二人?沉着脸颔首。


    “阿酬,这是我的近卫阿仓,”沈盈息走过来,“你们该认识认识了。”


    阿酬握住长戟,退了一步,“是,沈家主。”


    “家主。”阿仓上前?,手下的黑衣男人?被他压得死死的,“这是捉回?来的刺客,听您发?落。”


    沈盈息垂眸,没什么情绪地?扫了眼刺客,“压他过来。”


    刺客被阿仓踩着,压跪在地?上。


    他从始至终没有一句求饶和挣扎,浑身上下暮气弥漫。


    暮气……沈盈息若有所思?,脑中浮现出阿廪的模样。


    “揭开他的面?罩。”


    刺客的面?罩被扯开,一张平平无奇的年轻男人?的脸,眼神木木的。


    “你们是季谨的死士?”少女眯起眸,忽地?道。


    那刺客死水一般的眸子乍起微澜,他看向沈盈息,似乎不明白传闻中的愚蠢纨绔如?何一眼认出的他的身份。


    蒋事珖沉冷的眼神落到刺客身上,“看其表现,沈家主是说对了。”


    沈盈息身子往后一倚,似笑非笑地?望着刺客:“季谨还想再杀我一次?”


    刺客抿唇,撇过脸去。


    “这是死士,不会回?答你的,”蒋事珖道,“季王府擅养死士。”


    “死士?”沈盈息抬眸看向阿仓,“这人?不会自杀罢?”


    阿仓摇头:“家主放心,此人?手脚被缚,嘴中毒药也已被属下扔掉,必不能自杀。”


    沈盈息挥了挥手:“那使个障眼法,让季谨那儿以为他也死了。这个就带下去看好了。”


    “是,家主!”


    沈盈息转眼,却见蒋事珖沉思?的神色。


    “蒋大人?可从信中看出什么了?”


    蒋事珖薄唇抿紧,错开她含笑的视线,沉声道:“蒋某也从沈家主身上看出些东西。”


    “我?”沈盈息笑了,却抬起手掌止住男人?的分析,“可眼下我不是紧要的,我们还是说回?这封信。”


    “蒋大人?,您想必也清楚了,明穆让我进宫,他意?欲何为,大人?可能为我辨一辨?”


    “……”蒋事珖将信纸叠褶好,顿了一顿,方道:“时至今,沈家主,我不得不向你坦言几句。”


    沈盈息半笑不笑地?:“哦?如?果是关于我十七岁的生死预言,那蒋大人?不必赘述了,哥哥已与我讲过了。”


    冷肃男人?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我与盈风因何结盟,再有此次的募兵之?计,你也……?”


    沈盈息哎了声,尾音上扬,带着点?好奇的:“你与哥哥相识是要寻救我之?法,但后者的募兵之?计,难道不是为哥哥想要那天子权势么?”


    蒋事珖凝着少女,半晌,垂下眼去:“二者何以分得清,他的钱救不了你,如?今只有求权了。盈风与我道,‘有钱要会用,才能生势,可恨开悟得晚,只这两年准备。’”


    “这么讲……还是在为我了……”沈盈息神色渐渐不明。


    蒋事珖收束手掌,但没抬眼去细察她的神情,只听她这口吻有些低沉,不由缓声道:“血亲之?爱,向来割舍不断。盈风对你隐瞒,便是知?你不会同意?他如?此冒险之?举。”


    ……


    少女沉默着未答。


    青年男人?抬起黑眸,往她看去。


    沈盈息察觉到他的视线,竟弯眸对他笑了下:“蒋大人?,你这种大公无私的人?,怎么会放心哥哥以一己之?私谋图天下呢?”


    蒋事珖习惯冷沉的脸倏地?露出怔色,他复低下了眼,薄唇抿紧一阵,方道:“家主于我亦有救命之?恩。”


    “怕是不仅如?此,”沈盈息弯眸,“只是我不管其他的。”


    少女敛容,说出的话乐观到天真:“我相?信你,蒋大人?,只要有你在,我哥哥会得偿所愿的。”


    蒋事珖脸上的怔色加深,他抬起眸,却见少女起身。


    “接我的人?,似乎到了。”


    沈盈息笑视院门。


    蒋事珖陡然神色一凛,他抬起眸,果然见院门外兵声井然,两列黑漆漆的玄甲兵肃立院口。


    阿酬和阿志的两柄长戟叉得再实,于此森严兵甲面?前?也显得十分单薄了。


    “果然,还是回?来了。”


    一道熟悉的少年嗓音在院外响起,冰冷阴鸷而尾音上扬,像带着把薄钩。


    “阿酬,放他们进来。”沈盈息道。


    阿酬回?首,迅速地?看了她一眼,转而又看向蒋事珖。


    蒋事珖看清了门外的兵制,那都是天子近卫,从宫中来的。


    时局不可转圜,谁都看得出来,僵持不过是一时的,若季谨执意?闯入,那整个沈府的侍卫都挡不住这些御林军。


    蒋事珖神情肃穆,他第一时间看向沈盈息。


    少女对他颔首,轻声道:“犹豫不决可不是蒋大人?的作?风。”


    “……阿酬。”蒋事珖神情不动,抬起眸对门口的阿酬微微颔首。


    阿酬倏然又看向沈盈息:“沈家主!”


    沈盈息愣了下,倒没料到这女子会唤自己,口吻似乎无最初的漠然。


    “阿酬!”蒋事珖的声音又冷又沉。


    “呵,爷不是夜叉,不吃人?,诸位不必演这一出情深死别?的戏码。”少年的讽笑声传入院中,几乎可以让人?想象出他的表情。


    季谨在生气,身后的御林军随之?微动,发?出细微而震动的齐响。


    沈盈息上前?,握住阿酬的手臂,轻着声笑道:“阿酬姐姐,拦不住的,快收了气,哪里值得呢?”


    阿酬没料到少女竟会甜起嗓音劝自己。


    她抿了抿唇,冷然的脸微僵,手腕已有松动,但还是冷声说道:“沈家主,您不能入宫。”


    习武之?人?耳力甚好,听得见院中谈话不足为奇。


    沈盈息只摁下阿酬的手腕,让她放下了长戟,“无碍,左不过换个地?方待一年。”


    她总归会在十七岁死的。


    而过了年,她就十六了。


    “……啧。”季谨望着沈盈息,轻讽一声,“确实命大。”


    沈盈息转脸,冷冷地?瞥了眼季谨,看见他左眼罩着一顶精致银白的面?具,面?具上花纹细腻精美,但眼睛处却没留出半点?空隙,显而易见地?瞎了只眼。


    少女眼光掠过,而后一句话没说。


    松开手便绕过少年,满脸漠然往府外走去。


    她所经之?处,御林军自动为其分出一条小?道,供她一人?通行。


    季谨落在少女身后,一双凤眸盯着她半晌,终于嗤笑了声,抬步跟上。


    “回?宫。”


    御林军嚓嚓的兵甲声重新响起,在愈发?倾斜的日光下传得很远。


    “大人?。”阿酬走到蒋事珖身侧,低沉地?道:“不能让沈家主只身涉险。”


    蒋事珖冷凝的神色微动,“阿酬,跟上去。”


    阿酬沉声:“是。”


    ……


    “沈家主!”


    沈盈息止住脚步,回?首看去,阿酬扶剑跑来。


    季谨在队末伸出自己的金鞭,挡住去路,而后回?首,凉凉地?看向队首的少女:“沈家主,您这是什么意?思??”


    沈盈息未及答,阿酬已眸露杀意?,“我现如?今是家主的侍女,跟着家主是理所当然。”


    “嗯?”少女面?露迟疑,从队首往回?走,过路的御林军没有不放下剑戟给她让路的。


    沈盈息走到队末,没理会季谨的冷脸,而牵住阿酬的手腕,“阿酬姐姐,蒋事珖是……?”


    阿酬反手握住少女的手腕,俯身在她耳侧轻声道:“家主,大人?已将属下许了您。属下是女子,便于跟随您。”


    沈盈息抚了抚阿酬的脸颊,没说什么。


    她转头对季谨说了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语气极冷:“我要带阿酬入宫。”


    季谨眯起眸,眼中闪过危险之?色,他打量着沈盈息,半晌之?后,他咧了咧唇:“真多人?呐。”


    少女不理,连一记白眼都稀得赏,牵住黑衣女子的手便走向了队伍的最前?端。


    在沈府宅外停着轿攆,沈盈息带着阿酬踏入轿子,前?轿帘突然被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掀开。


    迎着少女嫌恶的神情,季谨扯唇:“当爷稀罕与你同乘。”


    幸得车内空间甚大,沈盈息和阿酬同坐一条软榻上,留季谨一人?坐在离她们最远的靠门榻上。


    从沈府进宫,得绕两条官道,路程还是有的。


    沈盈息从林中御马回?府便没休息过,坐在沉稳行进的马车里,很快感到困乏倦怠。


    她不由转过头,对阿酬低声道:“阿酬姐姐,我想靠着你小?憩一会儿。”


    阿酬微愣,而后坐直身子,表情有些不自在:“家主请。”


    沈盈息阖起眼皮,双手抱住阿酬的手臂,感受到她的僵硬,不由低低地?道:“阿酬姐姐,麻烦你了。”


    阿酬不是没见过少女对其他人?的颐指气使,正因熟悉少女顽劣任性,方觉她现在的亲近有些让她不自在。


    她抿了抿唇,不由道:“家主唤属下阿酬即可。”


    少女在困乏中笑了笑,微低的嗓音像裹着透明清澄的蜜,“不想说话了。”


    阿酬将手攥着,放在大腿上不敢再动。


    谁知?少女觉着不舒服,咕哝一句阿酬姐姐的肩膀好硌,竟两只手臂搂住她,蜷起身枕着她大腿睡下了。


    阿酬自当上廷尉门的侍卫首领以来,就没遇见过这种事。


    少女对她天然的亲近和喜欢,让她颇有些手足无措。


    腿上少女的脸颊柔软无比,向着她露出的半张脸颊上,眼睫浓长,红唇湿润,看着很是恬然安适。


    阿酬及时从腿上抽出的在空中置了许久,方犹疑地?放在了少女的肩膀上。


    少女动了动肩膀,却是往她小?腹处拱了拱。


    阿酬望着少女的半边脸颊,表情倏地?有些柔软。


    独身坐在门帘旁的季谨,望着主仆二人?情深依靠的画面?,习惯性想嗤笑。


    猝不及防望见少女脸上明显的倦色,季谨静了下,咽下喉中嗤笑,而后扭过头,冷脸看起单调晃动的门帘。


    京中早过了风声鹤唳的时候,自明穆重新出现在朝堂上起,满朝流言兀地?如?火盆被浇了冷水,熄灭殆尽了。


    朝堂一静,朝外诸多不安也就悄无声息地?平静了下来。


    季谨身处这死水般的平静里,眉眼渐渐阴沉。


    ……


    马车在中门时被拦下,季谨掀开车帘,冷冷地?睇了眼车下人?。


    不是大内侍卫,而是一张白皮狐狸眼的脸。


    “怎么是你?”


    见车帘后的人?脸是季谨,留微理脸上的笑猛地?垮了下去。


    他啧啧两声,而后招呼不打,扶着车框抬腿就往车内进。


    一根泛着红的金鞭挡在了眼前?,少年半垂的眼眸眼尾上勾,显得冷恹至极:“没地?方。”


    留微理抬腿的动作?微顿,抬起头脸色微沉:“滚开,我要见她。”


    那根金鞭寸步不让,鞭上的倒刺凑近了几乎能闻得到血腥味。


    “季九……”留微理的狐狸眼微耷,扶着车框的手背现出几条细细的青筋。


    季谨垂眸,望着道士变化的脸色,也面?无表情地?对视回?去。


    二人?目光无声交锋,似乎随时能碰撞出带着血的冲突。


    正在此时,车内传出少女睡醒后微沙的声音:“吵什么?”


    留微理霎时神情大换,狐狸眼笑得眯成一条缝,红唇弯起,嗓音甜蜜:“啊呀,我们乖乖醒了呀。”


    “……”车内一阵沉默。


    而后猛地?从内飞出一根簪子,直取道士眉心。


    留微理往后仰头,躲掉簪子,腿也在躲避的过程中离开了马车。


    他再抬眸,看向晃动的车帘,依旧笑着:“脾气还是这么大呢,真好真好。”


    “……恶心。”一只纤白的手掌伸出门帘,紧接着是少女漠然的脸孔。


    她屈起身,垂眸看向车下的狐狸眼道士,眼神嫌恶而冰冷,用这种眼神盯着他,一字一顿重复道:“恶、心。”


    留微理双手兜在袖中,对少女笑嘻嘻地?作?了个揖:“居然能得到小?姐你的心?谬赞咯谬赞啦。”


    闻言,沈盈息连白眼都懒得翻,握着车框便跳下了车。


    她跳下时带起的一阵轻风拂过季谨面?庞,风吹起鬓边落发?,发?丝扫过唇瓣,宛若一阵轻吻。


    季谨抿唇。


    甩开门帘跟着跃下马车。


    “我要见哥哥。”


    沈盈息头也不回?,站在中门前?道。


    阿酬站在她身旁,做护卫之?状。


    而她身后的两个男人?望着少女,竟同时出声。


    “沈盈风在正殿。”


    “贫道带乖乖去~”


    话声将落,季谨立刻神情阴鸷地?看了眼留微理,握着金鞭的手缓缓收紧。


    留微理对他翻了个白眼,而后笑着走向少女:“来,我知?道哥哥在哪儿的,跟我来。”


    沈盈息避开他的靠近,冷眼乜他:“滚开。”


    季谨适时走过去,他一张冷脸,声音低冷:“别?空耽误时辰了,沈盈风和陛下都在等你。”


    说罢,他撩起长腿往前?走。


    比起留微理这种沾手就甩不掉的糖狐狸,沈盈息宁愿与季谨这条毒蛇并行。


    她不发?一言,带着阿酬跟上了季谨的步子。


    落在门外的旧袍道士,眯起一双狭长的狐狸眼,手里不知?何时执了柄红扇。


    “哗啦”一声打开了扇面?,以扇掩唇,一连串低沉悦耳的笑声从扇面?后透出:“真是个冤家,小?荒唐鬼,这回?可纵你玩够了。”


    道士的灰蓝色长眸弯弯,眼底宛若涌动着渗了墨的蜜。


    沈盈息跟着季谨来到了正殿。


    这间大殿和上次所见并无不同,都是一致的高深、冰冷、华丽。


    金玉阶层层往上延,延到极远极高的殿秤上。


    殿秤中央,那把暗金色雕龙沉重的龙椅在殿中更显高不可攀。


    黑袍绣金的高大男人?背脊微微陷在这把奢重的椅中,一只手支在右侧的龙首上,双眸阖起。


    沈盈息走进殿中,高坐龙座之?上的明穆仍未动作?,眼上蒙着一条黑色绸段,似乎并未发?现她的存在。


    高阔的沉雕门在身后静静开着,外间暮色血一样洒满了殿外的廊间,却半点?透不进殿内。


    大殿中立着数十根深红粗柱,每根柱的两旁都设有灯盏,不到傍晚里面?的烛便被点?燃,随侍烛盏两侧的奴婢们垂首低眉,像烛光投下的两个影子。


    所有人?都不说话,如?此静谧,宛若压死人?的静谧。


    沈盈息抿唇,环视一周,大殿内除了那把龙椅就没有坐人?的地?方,她没寻见沈盈风。


    “我要见哥哥。”


    少女清润的嗓音忽地?响起,一殿冷寂微滞,而后悠悠然散开,里面?的人?终于得以喘息起来。


    龙椅中的黑袍帝王终于有了动作?,他先缓缓坐起,劲瘦修长的手掌随之?落下,掌心盖住了龙首的眼珠。


    “来了。”


    男人?的声音在空阔高深的殿内渺远而深邃。


    隔着那样多的金玉阶,他像是在冥河彼岸传的话,每个字眼都浸满了泡着死人?的黑水。


    阶下的人?都成了遥望冥河的对岸活人?,听久了帝王高阶之?上的话声,恍惚觉得自己会一着不慎,便会跌进冥河中。


    ——充作?了被帝王权势碾碎的血肉,最后变成一阵游荡殿中的无名?魂。


    沈盈息抬眸,看着高阶龙椅中的帝王,简直已经忘却了他在京郊时的布衣模样。


    即便他们分别?不久。


    “明穆,”少女嗓音冰冷,并不畏惧声势沉重的帝王,甚而直呼其名?,“我要见我哥哥。”


    季谨迅速地?瞥了眼少女,转而垂下眸,退出了殿门。


    阿酬在殿外便被拦了下来,所以现在,殿内只有沈盈息和明穆两人?。


    听着少女毫不尊敬的称呼,龙椅中的男人?低低笑了声,笑声幽沉。


    “盈息,”他道,“过来。”


    沈盈息皱紧眉头,反退了两步,“我答应你进宫了,放走沈盈风。”


    “唔,”帝王微微倾身,宽实的身子在龙椅前?投下大片阴翳,“朕何曾……”


    “明穆!”少女浓秀的眉眼之?间陡然涂抹上了几分怒意?,声音如?淬冰般冷:“我不想参与你们的事。我现在、只要、见我哥哥。”


    男人?高挺的身子重又陷入龙椅之?中,由他投下的阴翳缩成一团,被他踩在玄色锦靴之?下。


    “孩子话。”他淡淡地?说了三个字。


    沈盈息抬眼,看了他一眼,转身往殿外走。


    “沈盈风……大抵已回?到沈府了。”


    男人?醇厚低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沈盈息脚步一滞。


    “你我宫中再会……”她转过身,眉眼沉沉,“和致说的不错,你真的只要我一人?,你要我孤身在宫中。”


    帝王低笑,丰容温和:“你不会再记得什么和致了。”


    “什么?”


    沈盈息立觉不对,抬腿即刻往殿外疾步跑去,却发?现原本开着的殿门不知?何时关上的。


    高深殿门之?前?,静静立着一道瘦高的身影。


    那身影隐在阴翳里,身周宛若还缭绕着黑雾。


    沈盈息随之?发?现这黑雾不是感觉,而是实质。


    白皮红唇的道士吊着一双狐狸眼,微微笑着从阴影里走出,“乖乖,捉到你了。”


    第66章


    沈盈息提步欲退,腰后却?扶上一只细腻温热的手掌,将她的退路阻截完毕。


    ——她快不过留微理。


    太弱了。


    沈盈息蹙眉,转瞬间又镇静下来?。


    她如今只是个凡人。


    那?阵黑雾从肩颈处漫溢过肩,很快向上触及到沈盈息的下颌。


    腰后的大手随着这阵黑雾,如一条暖室里的蛇般,从少女纤薄的后背慢慢流连到她的后颈。


    “乖乖——”


    那?只手的指尖轻轻划过颈后,而后下落,背后便?圈上了一具宽阔坚硬的胸膛。


    道士含笑低沉的声音飘至耳侧,说话时胸膛的震动透过两具衣衫,恍似一把?钩子,牢牢地勾住了身前的少女。


    沈盈息皱起眉心,屈起手臂狠狠往后击去。


    留微理没有躲,她的肘击正中他胸下,连接着喉咙的位置,力度不小,一阵刺心的疼痛从胸膛中央涌上喉道,他只低低地笑。


    和缓的低笑声如蓝色的火焰般,瞬时燎着她的手肘攀延上她的颊侧。


    道士伸出两只有力的长臂,就?着少女的攻击姿势,轻轻将她深深地圈入怀中。


    少女的温润后背甫一和他坚硬胸膛贴近的刹那?,留微理红唇张启,唇中溢出一道湿润而悠长的叹息。


    “终于……”


    沈盈息眼前忽地一暗,她骤然抬眉,明穆高大的身影近在咫尺。


    帝王起着暗纹的黑袍在身前洒下一大片阴影。


    他比她高太多,山脉般压着她的视线,她看不清他低垂的眉眼,但见他从层叠厚重的宽袖里慢慢伸出一只手。


    泛着苍色的骨劲大掌,轻轻抚上少女雪白的温软脸颊。


    “滚开!”


    沈盈息猛地别过头躲开那?只手,脸上浮现出深深的嫌恶,她恶声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下流!恶心!快放开我——”


    “哎呀呀,”留微理闷声笑,“就?是管得?住自己不下流,才管不住自己不发疯的嘛。”


    “乖乖,你这尊大神,再不肯进庙宇,如今也……”


    黑雾兀地颈间浮上眉眼,沈盈息扭头要避,身后的两只手臂从腰间箍住她,身前的明穆也温和含笑,手掌扶住她乱动的脸颊。


    被夹带在中心、腹背受敌的危机感,不断地从小腿处萦绕而上。


    帝王凉滑而沉重的玉锦黑袖滑过脸侧,清波般浮漾在脸边,垂下的大袖滑过颈侧,凉得?她一抖。


    危机感化为实质般攥住了少女逃跑的动作。


    那?黑雾不知什么构成,沈盈息一身力气还在,却?似乎感到脑中有什么东西渐渐被雾抹平,或者说是包裹住了。


    视线一阵模糊,但很快恢复了清晰。


    但脑中的模糊怎么也驱散不掉。


    她想要狠狠甩甩头,以?甩出脑中的朦胧感。


    帝王微凉的长指穿云拨雾,温柔但准确地钳住她的下颌,男人醇厚磁性的嗓音隔着水雾传来?:“不会受伤的。”


    道士的轻笑:“就?是抹掉点痕迹,都是脏东西,乖乖怎么能这么抗拒呢?”


    脑海里那?种拒绝不了的侵袭和抹平的感觉实是难受。


    识海剧烈地警告震动,但反抗无果,凡人的身子和灵力空荡的内府道台支撑不了它?的反击。


    发现攻击不了后,神识放弃无谓反抗,在主人的冷静指挥下,转而悄无声息地研究起侵入识海中的黑雾。


    很快,沈盈息睁开双眸,清冷的眼神直直看向面前的帝王。


    黑雾对?她无害,唯一的作用是彻底抹掉她脑中的一些记忆。


    少女睁着冰冷的眸子,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帝王,却?什么都没说。


    她浓秀的面庞在这种平静中显得?尤其漠然,像是能将人拒之千里。


    明穆绸带下端丰的眉眼微怔,他的长指慢慢滑过沈盈息的眼角,深红的唇瓣微张,声音沉惘:“仙人……”


    沈盈息仍旧躲开他的手掌,而后又转正脸,清凌凌的眸子不带任何情绪地盯着他。


    她就?这么望着他,像是在隔着那?条绸带望进他的心里。


    帝王的手顿了下,缓缓蜷起,收回袖中。


    他转而问少女身后的狐狸眼道士:“何时结束?”


    “急什么,”道士敛眉,屈起手指,指背柔柔地划过少女的下颌,“这就?好了。”


    几乎是他话落的刹那?,沈盈息脑中骤然一空,似乎有何东西消失了,那?感觉稍纵即逝,她意欲再去抓,却?不知要抓什么。


    她用力地闭起眼,识海里的危机渐渐平息,黑雾影踪全无。


    方才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沈盈息睁眼。


    她从黑暗里醒来?,才成为自己魂息所化的凡人,便?对上一个男人眼前漆黑的绸带。


    他看得见她?还是看不见?


    缘何将脸正对着她?


    她顿了顿,反应有些迟钝,未及移开视线,已觉腰间的异样。


    活人的温度……


    沈盈息死了近五百年了,活人的触碰于她而言实是陌生。


    她一时间没躲开那?双手。


    许久没来?过凡间,初来?乍到般新鲜。


    不过她还记着自己的任务,便?于识海里唤系统道:“系统?”


    狼崽子卡了好几秒才出来?,它?哭唧唧地道:“仙君宝宝……”


    沈盈息一愣,它?何以?对?她换了称呼?


    事权从急,她只道:“记忆。”


    狼崽子一脸欲言又止,但通过识海看着外面的两个男人,不由纳下所有言语,迅速将少女十五岁来?的记忆传送完毕。


    沈盈息极速间将其接收完毕。


    但便?是记起了自己的身份,却?还是不认识眼前两位。


    此时身后的钳制已退开,一道低而魅的男声在耳后响起:“你好呀,沈盈息。”


    少女攒眉,往右后侧退了许多,直退到离开两个男人的包围圈,方抬眸警惕地望着左右两个高大男人:“你们?是谁?谁派你们?来?的?”


    “谁派的……?”左侧穿灰袍的狐狸眼道士掩唇而笑,一双灰蓝色长眸眼尾上勾,媚意横生,“若真得?找个调遣的主儿,这主儿……可不就?小姐您,您呐,沈家主。”


    沈盈息眉心皱得?更紧,“胡言乱语!”


    她不动声色地将周遭打量完毕,虽从未来?过,但余光瞥见玉阶上的暗金龙椅,疑云更甚,只按兵不动。


    少女的小动作在两位老?谋深算的当权者看来?,简直透明得?可爱。


    明穆抿唇,将唇边的微笑抿下,“沈盈息。”


    沈盈息警惕地望过去,这个黑袍男人更有威势,看起来?很不好靠近。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个男人似乎察觉到她的防备,很在乎似的,竟敛下一身威势,面上跟着和颜悦色起来?:“盈息,朕见你是累了,先休息罢。”


    “我要回沈府,”沈盈息心底的疑虑更为深重。


    断层的记忆让她搞不清自己为何在此,她只知道自己本?该在沈府,如何到了宫里?


    “我何时进的宫?”


    明穆覆着黑绸的脸神情平和,唇畔微微笑着:“不久之前,莫怕。”


    “……”霍然像想到什么,沈盈息脸色难看,“季狗害我进来?的?”


    “哈哈哈哈……”那?道士忽地大笑,不知在笑什么,但一定?是笑她的。


    少女极重面子,被人当面嘲笑,脸色冰冷看向道士:“你又是哪条狗?”


    留微理直起笑弯的腰身,对?少女秋波明送,“你这荒唐鬼,果然是还没够。当初在那?小巷里对?我又搂又抱,害得?人相?思不止,如今再见倒反颜认人了,可怜我个痴情苦守呐。”


    说罢,白皮道士幽幽叹了口气,一双灰眸哀怨十足地望着她。


    沈盈息嫌恶,“我再荒唐,也绝不会喜欢你这种人。”


    那?道士还欲再说甚么,旁边黑袍的男人沉声开口:“留卦,别逗她了。”


    “这时倒不急了,”灰袍道士哼笑一声,但却?没再说什么,展开手中的扇子,弯眸盈盈地看着沈盈息。


    沈盈息虽自识字起就?好玩任性,但骨子里的灵性聪慧多年来?不减,黑白分明的明眸一转,心下已有了决断。


    她忽地看向黑袍男人:“陛下,我一定?是醉糊涂了才误闯进来?,你大人大量,饶恕我一回,我……”


    “莫怕,”帝王平和地道,“没你过错。”


    沈盈息一顿,她从这句话中立刻察觉出什么。


    可是怎么会?


    素未相?识的皇帝怎么会对?她有这种深厚的包容?


    几乎让她想到了自己的兄长。


    对?了,兄长。


    “我要见我哥哥。”沈盈息抬眸,直视着帝王的脸。


    他依然平和,果然是对?她包容至极:“盈息,你病了。失魂症,可还记得??”


    沈盈息蹙眉,“什么失魂症,陛下咒我?”


    一直不发声的白皮道士陡然搭了腔,他一边说一边止不住笑:“噗哈,是,是失魂症,动不动就?不记得?事情啊忘记人什么的。你哥哥可花了大钱把?你送进宫了,看,又不记得?了,乖乖,你半年前可就?进宫了,刚才居然还问何时进的宫。唉,这病搞的。”


    沈盈息心中狐疑。


    她戳了戳识海,悄然问道:“系统?这是真的?”


    系统静了静,答:“仙君且当这是真的。”


    沈盈息直觉系统话中有话,敛下疑惑,便?仰起脸,“我要见我哥哥。”


    少女表情执拗,道士露出一副半真半假的哭笑不得?来?,收起扇子,摇头:“算咯,算咯,我是不劝咯。”


    帝王适时道:“罢了,你先回吧,朕会让沈盈风去见你的。”


    沈盈息亦有先行的意思,她强调了句:“快些让哥哥来?见我。”


    便?走到殿门,却?又顿下:“我回哪儿去?”


    “国师。”帝王转过身,步态沉稳地走向金玉阶上。


    得?令的道士愉悦地弯起唇角,扇子敲着自己的手心,闲适地走向了少女:“请随贫道来?吧。”


    殿门方打开。


    殿下一个黑衣女子便?立刻仰头,“家主!”


    沈盈息发现她现在的疑惑多得?要溢出来?了。


    她还没启唇问,身旁的道士先一步看出她的心思。


    他笑着让殿下的御林军们?退下,黑衣女子即刻纵阶而上。


    道士呵呵笑:“这是你今天才收的新护卫,叫阿酬。”


    他对?自己身边的人这样清楚?


    沈盈息瞥了道士一眼,他注意到她的视线,立即笑得?轻挑:“是啊,我可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乖乖哦。”


    沈盈息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


    “阿酬?”


    她看着黑衣女子,眼神陌生。


    阿酬怔然,她自然察觉到少女的不同,但旁边站着那?道士,她只能咽下疑惑,应声道:“家主,您没事吧?”


    沈盈息摇摇头,“先回去再说吧。”


    “家主,我们?……回哪儿?”阿酬走到沈盈息一侧,余光瞥过另一侧的留微理。


    留微理眉眼弯着:“自然是回寝殿了。”


    阿酬抿唇,只看着沈盈息。


    沈盈息顿了顿,点头:“跟他走。”


    如此,阿酬便?沉默了下来?。


    留卦领着人往所谓的寝殿里走时,又是笑又是怨地说出诸多沈盈息和他相?处的事迹。


    什么花前月下相?拥巷中,什么同仇敌忾共御牢头……诸般事迹,最终归于一句:“果然是贵人多忘事,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你如何忘了我,你这曾经的心肝儿?”


    沈盈息恶寒,冷眉冷眼地斥他:“闭嘴!”


    白皮道士眼中现出委屈之意:“好一出前尘尽忘、断情绝义,你愈是这般,我却?愈不能放过你了,冤家~”


    正在此时,寝殿也到了。


    十分恢弘盛美的宫殿,殿前正竖着三个匾字:建章宫。


    留卦袖着双手,笑吟吟地道:“这便?是乖乖的寝殿了,离那?勤政殿最近最好的一间殿哦,日后我们?免不得?多见了。”


    少女冷冷地乜他一眼:“你再叫那?个让人恶心的称呼,我就?撕了你的嘴。”


    “呜呜,”道士佯哭,眼底却?漫着笑意:“竟连我们?的爱称都忘了,好可恨的失魂症。不过乖乖放心,我们?都找着了一神医,你这病症很快就?能全好了。”


    沈盈息不管他,径自走进了殿中。


    甫一进门,却?见殿内乌泱泱跪着一大群人。


    她进来?,这群跪着的奴婢们?头埋得?更低,齐声道:“问沈家主安。”


    沈盈息久居高位,并不怵这种场景,但她也不喜欢。


    “你们?都出去。”


    奴婢们?顿了顿,似乎在犹豫。


    留卦正要开口,少女忽地厉声道:“都出去!”


    奴婢们?终于动作起来?,留卦的气息同时靠近,沈盈息回头,冷声道:“尤其是你,你最该滚。”


    道士灰蓝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异色,他尚未说话,少女拔下发上簪子,将簪尖毫不犹豫地对?准他:“我不喜欢有人忤逆我。”


    “啊……当然,”望着神色冷厉的少女,留微理轻笑了声,他对?她眨了眨眼:“怎好不可家主的心呢?”


    说罢,他一边正对?她一边往后退,退至门槛时,长腿莫名一顿,肩膀便?撞上了门框。


    狐狸眼道士将肩膀抵着门框,修长手指抚上被撞的右肩,轻飘飘一撩,松垮的道袍便?往下一歪,露出了半边肌肉紧实、白皙惑人的肩颈。


    “哎呀,瞧贫道,真是的,这样不小心。”


    沈盈息寒声带怒:“滚——!”


    “小小一个冤家,心竟然真的这样硬,”留卦一脸戚戚之色,慢吞吞拢了拢衣袖,回头最后含怨带魅地勾了少女一眼,方才走开。


    第67章


    “阿酬,”少女转身,“把门阖上。”


    阿酬将殿门关紧。


    主仆二人走到内室,沈盈息坐下,阿酬要站着,她不让:“你离我近点,我们?将话音放低些。”


    顿了顿,少女抬眸,望着阿酬的眼睛:“我不相信他们?。”


    阿酬怔了下,她随即坐下,没有多问。


    “家主。”


    沈盈息拉住她的手,倾身低声问道?:“阿酬,你可知我现今几岁了?”


    “回家主……属下不知您具体年岁,但听闻,您快十六了。”阿酬低眉,脸上露出些许愧意。


    快十六?


    她过了十五岁生辰进京,记忆只停留在?这半年里。


    这个快十六还?是?太模糊了。


    沈盈息沉吟,“你当真如那道?士所说,是?今天才成为我的护卫的么?”


    阿酬颔首:“属下便为护您而来。”


    “……护我?”少女忽地压低声音,很神秘地问道?:“所以我这半年在?宫里,的确过得很危险吧?”


    “半年来?”阿酬皱眉,握住沈盈息的手把脉同时,压声道?:“家主,您今日?才与属下进宫,何来半年之说?殿内究竟发生了何事?”


    问完,却发现少女脉象平稳,并无异常。


    沈盈息望着阿酬,这位新近卫的脸很是?严肃。


    “阿酬,那么我也没有失魂症的,对么?”


    “失魂症?”阿酬严肃的表情里更添一丝惊愕,“我从未听说过。”


    阿酬对沈盈息了解得还?是?太少,她并不能确定。


    沈盈息抿唇,“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进宫吗?”


    “是?为替令兄冒险的。”


    沈盈息一愣:“哥哥?”


    阿酬望着少女满脸茫然?,脸上浮现出担忧之色。


    她试探着将自己所知的,关于少女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


    但因她一直为蒋事珖效忠,所以只能从沈盈息救蒋事珖之事出发,最后点到蒋事珖和?沈盈风谋反之事。


    沈盈息听完,只更新了两个消息。


    一是?她知道?自己救了个叫蒋事珖的男人。


    二是?她哥哥要为了她谋反。


    ……


    “阿酬,你先出去吧,我有点乱。”


    少女挥了挥手。


    阿酬望了沈盈息一眼,唇瓣微抿:“家主,属下就在?门口,您随时吩咐。”


    “嗯……”沈盈息躺倒在?床上,闭起眸。


    殿门关阖的声音传来,沈盈息满腹疑惑,再次进入识海。


    “系统,这是?何意?”


    狼崽子哆哆嗦嗦地道?:“天、天罚者,有天罚者搅、搅局。”


    “天罚者?”沈盈息一怔,“何为天罚者?”


    “抛弃天道?,且游离于规则束缚之外的修士……”系统欲哭无泪,“仙君宝宝,苦了你了,遇到这么个妖孽,还?被迫失忆了呜呜呜。”


    沈盈息眯眸:“谁是?天罚者?”


    系统想?起那张狐狸脸,不由一阵龇牙:“那只骚猫!就是?那个道?士!”


    沈盈息唔了声,“你刚才说我被迫失忆,所以说我没有失魂症。”


    她自己解决了自己的疑惑,转而又道?:“那我被迫失去的记忆还?能回来吗?”


    “仙君宝宝……”系统痛苦地扯住自己两只耳朵,“我没备份啊宿主。而且就算备份了也没有用,天罚者不受天道?规则控制,手段阴诡,我不通解法啊。”


    “这样么,”眼前浮现出留卦的眼睛,笑眯眯而偶尔泛起幽蓝暗光的。


    她没有额外的情绪,道?:“他搅局,搅乱了我原先在?做的任务是?吗?”


    魁首就是?魁首。


    狼崽子望着沈盈息无波无澜的神情,尾巴微动:“仙君,是?的,我们?其实半年前就下凡了……”


    经过系统的口述。


    沈盈息大?抵明?白了她半年来做的事情。


    先完成了给?三号任务对象开情窍的任务。


    那个叫上官慜之的修士任务卷轴已?经恢复了灰色。


    如今的一号任务对象,名叫纪和?致的一个大?夫。


    据说她与他已?经成亲一月有余,他的情窍也已?打开。


    “我尚未在?他面前死遁,”沈盈息有序地理出任务进度线:“未完全完成一号的亡妻任务。”


    闻言,狼崽子讪讪地笑了下。


    “仙君宝宝,其实也快完成了。”


    沈盈息垂眸,望着腿上的狼崽子,眼神疑惑得很明?白。


    系统挠头,“其实那个皇帝和?天罚者合作,他们?早在?半年前就制成了一具尸体,那尸体和?您一模一样,现在?这尸体……已?经被纪和?致看见了。”


    “半年前?”沈盈息蹙眉,却道?:“天罚者缘何对我这个凡人图谋如此深远?”


    系统这才发觉它漏讲了明穆的事。


    “这个皇帝似乎对仙君您……有很可怕的占有欲。但那只骚猫,呃,仙君宝宝,我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往你身边凑。”


    关于皇帝的年少仙缘,系统也一并讲了。


    还?和?当初一样,沈盈息听完只觉熟悉,但想?不出什?么。


    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她总会慢慢遗忘的。


    至于留微理所抹去的这半年记忆,沈盈息未露出可惜之意。


    她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所以,我可以开启铁匠的任务了。”


    系统愣了下,“宿主,您很急吗?”


    ……都不听听纪和?致见到亡妻的反应么?


    “我的这具身体不是?要彻底死了吗?”少女秀致的面庞平静漠然?,“那还?耽误什?么。”


    系统憋了半晌,道?:“仙君宝宝,您真……真魁首。”


    沈盈息并未理会,她想?了想?,道?:“当真没有对付天罚者的法子?”


    留卦此次是?阴差阳错助攻了一把。


    为她多留了两个月时间。


    但他下一次的搅局呢?


    修道?者从不寄希望于他人。


    系统请示完天道?,期期艾艾地道?:“只、只有一个。”


    沈盈息神情淡淡:“请讲。”


    狼崽子看着少女,直觉失去这半年记忆的仙君又恢复了刚绑定时候的冷然?。


    它叹了口气,道?:“天命者,即承继一道?之命的修士,即可斩杀天罚者。”


    天道?规则不能入世?,这是?天罚者得以无忌的最大?缘由。


    而天命者不同,同为修士,足有资格与天罚者抗衡。


    沈盈息眼中泛起深思:“所以……?”


    狼崽子罕见地正色:“是?的,仙君。天命在?您,您是?此代无情道?的天命者。”


    第68章


    翌日。


    沈盈息尚未睡醒,门口便传来一阵整齐的拜见声。


    “回陛下,沈姑娘尚未起身。”


    是婢子的声音。


    在天下共主之?前,奴婢们不敢唤里间的贵人?为家主。


    “无碍。”帝王温和醇厚的嗓音道,“别吵醒她。”


    一道柔细的男声压低声音道:“摆驾偏殿。”


    沈盈息敲了敲沉实的床木,“笃笃”的声音一出,两扇殿门中一扇便被轻轻推开,一行奴婢鱼贯而入,端热水拿衣服的,一应俱全。


    后宫虚设多年,沈盈息甫一进宫,宫内宫外的眼睛便已暗中盯住了她,盯住了她所代表的沈府。


    沈盈息从镜中望着包围着自己的奴婢们,“谁来了?”


    她明知故问。


    应是此殿的管事宫女回复,“回家主,是陛下。”


    “他来做什?么?”少女蹙起眉,红唇微抿,竟很不乐意,俨然一副目中无尊的纨绔模样。


    那掌事宫女也只?是继续为她梳发髻,不继续答话。


    其余奴婢们更是沉默无言。


    沈盈息见状,摸清了奴婢们的态度,冷哼一声。


    待那宫女将口脂往她唇上抹时,她一把?挥开宫女的手,“你别碰我!”


    宫女愕然,胭脂盒被少女扫到地上,发出好大一阵声响。


    殿外立刻传来太监提高后的声音:“怎么回事?”


    随之?,殿门被彻底打?开。


    一道明黄高大的身影逆光立在门外,身旁的太监弯着身,更衬得他身形瑰伟。


    “陛下——”


    身后的奴婢们呼啦啦又跪了下去,满室之?中,真正站着的除了皇帝,便只?剩下发髻梳到一半,素发净面的沈盈息了。


    沈盈息抬眼望着明穆,又一声冷哼,而后径自坐了下去。


    明穆身旁的李大太监见状,吓得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赶忙朝殿内的少女提醒道:“沈姑娘——沈姑娘!面见圣上,还不快……”


    “她不必。”


    帝王走进大殿,一身沉稳的黑金龙袍,威严不可?一世。


    明穆的步态稳重,走近了更看出姿态尊贵。


    他准确无误地走到少女身侧,面目和煦:“休息得可?好?”


    沈盈息抬眸,冷冷地看着帝王,“我等了哥哥一夜。”


    “……一夜未睡么。”


    明穆低声,尾音隐隐有些?叹息,“是朕没考虑周道。”


    那老太监闻言,先是不可?置信地望了眼他的圣上,而后又惊愕地看向梳妆台前的少女。


    但很快,老太监收了视线,捏着袖口低声让奴婢们赶快出去,留自己一人?老老实实弯着身候在门口。


    “当然是你的错,”沈盈息身子往后一倚,理所应当地命令道,“我过了一夜还没忘了你们,可?见什?么失魂症都?好全了。我现在就要出宫,现在!”


    “嗯,”明穆薄唇微弯,语气和缓,但却道:“不允。”


    少女愣了下,而后立刻站了起来,面庞直冲男人?下颚,一张娇容怒意盎然:“我管你允不允啊!我反正要出宫,我不待在这里,闷死人?了,我要出去!”


    她说罢,怒气冲冲地推开椅子往殿外走。


    大太监哎哟哎哟地拦住她,“沈姑娘,沈姑娘,沈姑娘息怒啊……”


    明穆不动如山,缓缓转过身,“盈息,无朕命令,谁都?不会纵你出宫。”


    “你!”沈盈息脚步一滞,她重新冲到明穆身前,明眸被怒火烧得晶亮:“我什?么时候招惹你了?什?么都?不解释就把?我困在这里,你这种人?简直比季狗还可?恶,可?恨!”


    “有解释。”明穆心平气和地道。


    少女被气得顿了下,“我管你什?么解释啊,我、要、出、宫!”


    帝王伸出苍劲修长的手指,抬起,似要抚摸少女的脸颊。


    沈盈息“啪”地一声打?开他的手,“别碰我,不知廉耻。”


    明穆怔了怔,而后莞尔,收回手道:“因为廉耻留不住你。”


    “朕要与?你相守一生,这便是解释。”


    他敛下笑,很平静,“唯一的解释。”


    少女惊得退了两步,似乎连生气都?忘了,黑眸睁大:“可?你……你都?这么老了……”


    “沈姑娘你——”


    老太监抖得不行,他噗通跪了下去,只?求圣上发怒不要殃及他。


    “……老?”帝王出乎意料地没有生气,连一点阴沉的脸色都?没有,他颔首,神色和悦:“所以朕的一生比盈息的短。”


    沈盈息闻言,气急而笑:“难道你是要把?我拘在身边,直到你老死那天吗?”


    明穆:“除了离开朕,朕应允你所有要求。”


    “谁稀罕!”少女咬牙切齿,“这世上能拘住本家主的人?,还没从娘胎里爬出来呢。”


    她的眉目间简直露出了些许恨意:“什?么皇帝圣上,做这种恶心事,也是无赖泼皮,**!”


    明穆语气平和:“你想出宫玩,朕可?以陪着。你思念兄长,沈盈风即刻在入宫路上。天下富贵权势,朕都?可?以予你,并不少于沈府。”


    “那我若要做皇上呢?”沈盈息陡然冷笑一声。


    “李林,备退位诏书。”明穆道。


    老太监李林眼前一黑,恨不得当刻晕过去,“……皇、皇上,真备啊?”


    老太监的声音几乎带上了哭腔。


    明穆的声音低沉而冰冷,透着帝王威严:“备!”


    李林脑中一片混乱,他扶着殿门,腿软得不行,颤颤巍巍地走了出去。


    天要亡朝啊。


    圣上修道多年,终于疯了。


    “……你真疯了,”和李林一样想?法,沈盈息没有他那般多不敢,明眸盯着帝王,说:“疯子。”


    明穆面对?她,收敛了方才?对?老太监的威严厉势,温和道:“没疯。”


    隔着锦带,看不见男人?的眼睛,但见他两条入鬓长眉微微舒展,很释意般:“太久了。”


    找了十五年。


    他再?没有下一个?貌盛体强的十五年了。


    所以,明穆说:“只?是留在朕身边便好。”


    事已至此,少女已知和明穆多说无益。


    她烦躁地踢了脚椅子,“我要见我哥哥,我要见沈盈风!”


    沈盈风即刻当真在入宫的路上。


    季谨率领一众御林军,将他压入宫外天牢之?中。


    沈盈息被明穆领着走进天牢时,在地牢最深处的狱间看见了身穿囚衣的沈盈风。


    少女猛地跑到牢门外,“哥哥?”


    沈盈风抬起头,俊美的面孔看见少女时,立时温柔起来:“息息。”


    他缓缓撑着墙站起,走动间手腕上的锁链碰撞出清冷的声响。


    “息息,你没事吧?”沈盈风面目并不肮脏,只?是眼中有许多血丝,看着很是疲乏。


    纵然如此,他隔着天牢门柱,用手掌轻轻触着妹妹的手腕,笑道:“真好,好些?时日没见息息了。”


    沈盈息咬着牙,“哥哥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妹妹别扭的心疼,沈盈风会意一笑:“会啊,会的。”


    沈盈息用力眨了下眼,将眼中湿意逼了回去,“哥哥犯了什?么错?”


    “一点小事。”沈盈风将谋反说得很平淡,甚而有闲心安抚少女:“无碍,不会牵涉到息息的。”


    “我才?不管牵不牵涉!”沈盈息俄而气道,她从小到大没跟沈盈风真的红过脸,这一怒实将对?方镇住。


    沈盈风愣了愣,手指轻轻握着妹妹的手,“息息别生气,哥哥错了。”


    沈盈风总是比沈盈息先认错。


    好像这是他作为兄长义不容辞的使命般。


    少女眼中的泪意快憋不住,她死死咬紧牙关,不叫哥哥看见,更不能叫身后的明穆知道。


    “哥哥,你不可?以死。”


    沈盈风无奈笑:“哥哥听你的。息息别担心了,你看,哥哥从没食言过罢?”


    “相信我,息息。”


    沈盈息闭了闭眼,转身,仰起脸盯着明穆,眼神凶狠,“你这是何意?要挟本家主?”


    “盈息,朕饶恕与?否……”


    明穆淡声道,“你来决定。”


    少女默了下去。


    沈盈风:“息息,哥哥不需要……”


    “放了哥哥。”沈盈息垂眸,袖中双手紧握,“放了他。”


    明穆神情无异,伸出手牵住少女的手腕,“好。”


    “沈盈息!”沈盈风陡然厉色,“你答应了他什?么?沈盈息,息息!”


    “……哥哥,”少女扭头,对?牢中兄长扯唇,“我暂时不回家咯,在外面还没玩够。”


    沈盈风一怔,但看清少女眉宇间的异色,他冷静下来:“哥哥会去看你的。”


    “嗯,我在宫里等你。”


    兄妹二人?叙谈结束,明穆牵着少女走出天牢。


    天牢外,一身银色轻甲的季谨执剑在候。


    望见少年单罩着左眼的薄铁面具,沈盈息先是一怔,而后勾唇,讽笑道:“季狗,你这是射大雁的人?终于被啄了眼了?”


    乍听少女久违的讽笑,季谨鲜见地一愣,他执剑看向她,后者?一脸挑衅地盯着他。


    表情嚣张而熟悉。


    “……沈盈息?”季谨轻声唤道。


    沈盈息扬起下颚:“姑奶奶在此。”


    “呵,”少年忽地低笑,神情转而阴鸷:“你倒真是记吃不记打?。”


    “赤羽。”明穆声调微微压沉,“不得无礼。”


    季谨默了默,转而执剑拱手:“陛下恕罪。”


    明穆望向肩侧少女,温声道:“走吧?”


    沈盈息甩开他的手,径直离开。


    经?过季谨,用肩膀狠狠撞开他,冷哼一声:“恶狗挡道。”


    方才?离开。


    明穆循声将脸对?着她的背影,被甩开的手空荡荡地收起,只?慢慢地抚了抚袖口,继而缓步跟上。


    御驾候在牢外,沈盈息不顾四周奴婢惊恐震惊,径自坐上。


    “看什?么看”少女望着一群惊愕看她的太监们,神情很凶地道。


    李林随侍轿侧,不敢抬头,低声跟着少女斥责不稳当的小太监。


    明穆出现,坐上御驾,不为少女先行不虞,颜色微深的唇反而微弯:“莫再?担忧,日后朕令沈盈风每月进次宫,与?你小叙,如何?”


    “开恩是假,威胁是真吧,”沈盈息并不领情,冷声道:“我事先言明,本家主不喜欢和老头同床共枕。”


    “盈息。”


    男人?的嗓音略微含笑,“朕并无歹意。”


    “是,你无歹意,”少女反唇相讥,“可?不见得不会做歹事。”


    明穆抿了抿唇,终于无奈地叹息一声。


    “罢了。除了离开朕,你如何待朕都?可?以。”


    沈盈息静了片刻。


    忽道:“我要两个?人?。”


    明穆微微侧首:“何人??”


    “京郊铁匠,以及……”少女紧接着勾起一抹恶意的微笑,“季狗。”


    季谨害其在先,如今捉他泄愤在所难免。


    “京郊铁匠?”明穆的表情终于露出一丝怔然,“盈息捉此人?何意?”


    “他还欠我一把?最好的剑,”沈盈息道,不虞地扯住他袖子,“怎么,你皇位都?愿给我,一个?人?不行?”


    “并非……”明穆抿唇,“若需取剑,朕令人?取来给你。但铁匠其人?,盈息因何?”


    “问问问,问这么多干什?么?”沈盈息摔开他的大袖,愤然道:“我也养个?玩物不行么?我就想?故意气你,不行么?”


    沉默良久。


    男人?宽大的指节抚上少女手腕,轻轻握了下而后松开。


    “好。”明穆道。


    第69章


    午饭将用完。


    殿前传来一阵闹声。


    沈盈息恹恹抬眸,“谁在吵?”


    经过早间一事?,殿内的宫婢们再不敢忽视沈盈息的问题,“回家主?,是?季世子。”


    “季世子?”沈盈息挑起眉,面上露出一个恶劣的笑,“那还等什么,叫人把季世子抬进来。”


    抬进来。


    用与抬猪一样的词吗?


    季谨果然是?被五花大绑抬进来,甫一捉进殿内,望见沈盈息,凤眸一下猩红了起来:“沈盈息?是?你要捉我?”


    少女起身,走到季谨面前,垂眼?勾唇:“怎么,兴你捉我哥哥,不兴我一报还一报吗?”


    季谨咬牙:“果然没出息,爷还以为你是?为刺客要报复爷呢,原来还是?为的旁人。”


    “刺客?”少女的脸上露出一丝茫然,“你还刺杀过我?”


    见状,季谨一顿,眼?眸微眯,“哦?你连这都?不记得了?是?被吓傻了?”


    “呸!”沈盈息一脚踢开季谨侧卧的身体,锦靴用力踩住他的胸膛,乜眼?看?着地上的锦衣少年?,冷笑:“趁我还有耐心,你最好说清楚,什么刺客?”


    “什么刺客?”季谨咳笑,连讽带刺:“你那近卫阿廪,还有林中那次,你别在这儿套爷的话,都?是?爷做的,怎么了?还有你那上官慜之,也是?季九爷我杀的,怎么了?有本事?你现在杀了我,嗯?”


    少女皱起眉心,“阿廪?他是?刺客?什么上官慜之,你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这都?是?我失魂症发?作时候的事?情?”


    “……失魂症……”季谨眸中暗色一闪,探究地望着沈盈息的脸。


    眼?前人从不屑于?玩弄心机,是?以脸上的表情总是?很直白地表明了她的心绪。


    这种人难以控制,但很容易看?穿。


    盯着沈盈息几秒,季谨很快确认她是?真不记得这些事?了。


    “失魂症?”季谨低笑一声,想通原由,“国师与陛下真是?好手段呐。”


    怪不得先前见到他,没有冷冰冰的呢,原来是?根本不记得和他的仇怨了。


    照这样子,沈盈息的记忆似乎回到了半年?前。


    那场淮香楼的百两金酒局之前。


    便是?从那日后,所有的事?情都?逐渐失控了。


    季谨掀起眼?皮,瑞丽凤眸蕴着冰冷的嘲讽:“沈盈息,你这么蠢地活着有何意思,还不如当初被我杀死呢。”


    “季狗,你这张嘴真该扎针,”沈盈息蹲下身,攥着季谨的下颚,逼迫他抬起脸来。


    看?着不可一世的季世子被绑在脚下,少女黑眸亮起一丝愉悦的亮光,“明穆要囚禁我,我就囚禁他的左膀右臂。”


    “哼,迟早叫他完蛋。”说罢,沈盈息狠狠摔开少年?的下颌,用帕子在手指上撷了撷,像是?刚才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季谨的脸被迫侧开后,顿了顿,方阴恻恻地转回来,阴冷地望着少女擦手的动作。


    沈盈息尚未起身,蹲在季谨面前正将其?表情一览无余,当即有些乐:“我就知道你会生气。”


    季谨脸上的冷色陡然加深。


    “我就是?故意的,”沈盈息弯眸,笑靥张狂,“当初你哄我喝酒想家的时候,你就该料到会有落到我手里的一天。”


    “哼哼,季狗,我势必要你千百倍地偿还我。”


    季谨盯着少女脸上的笑,阴沉的双眸划开一抹冷光。


    形貌昳丽的少年?红唇微张,吐出冰冷的几个字:“小人得志。”


    “小人?”沈盈息笑,拍了拍少年?的脸颊,“是?啊我是?小人。那不就得我这种小人,才能收拾你这种没脸没皮的奸臣嘛。”


    “谁也别说谁,”沈盈息对?季谨露出一个堪称明媚的笑,“愿赌服输啊,季世子。”


    猝不及防看?见少女不带恶意的笑容,季谨愣了下,而?后兀地扭过头去,不再看?她,声音却更?冷:“要杀就杀,不要废话。”


    “凭什么听?你的,”沈盈息站起身,锦靴忽地踩上少年?白净的脸颊,这一极具羞辱性的动作立刻让季谨重新挣扎起来。


    他寒声道:“沈盈息!拿开你的脏鞋!”


    “脏鞋?”少女声音不虞,但转而?又笑,不仅没移开锦靴,反而?于?足尖继续施加了两分力,“季狗,怎么办,你这种表情真好玩,我真是?……快爱死了。”


    话音未落,她碾着足尖,在少年?白皙颊面留下了一个结结实实的脚印。


    “……沈、盈、息……别让我逃出去,否则一定杀了你。”


    季谨的声音冷到像淬了冰。


    沈盈息不怀疑他这威胁的真实性。


    她顺而?瞥向季谨箭袖中两只紧握泛白的拳头,若是?他身上那些绳子松开,他会立即拔剑杀了她。


    但是?他挣脱不了。


    气焰越嚣张,反而?被压制得越狠。


    望着挣扎无果面色阴狠的少年?,如见猛兽入笼,四处冲撞而?无路可逃。


    这种身处猎人位置俯瞰猎物的视角,实是?叫人心情舒畅。


    尤其?这只猎物对?自己、对?家族都?存在着巨大威胁时。


    沈盈息轻笑,“季谨,你以为你还有机会么?”


    季谨阴狠地盯着她,不说话。


    “明穆利用我牵制哥哥,我就利用你……”少女俯身,提起少年?衣领。


    望着他狼狈而?冰寒的俊容,她靠近了些许,几近交颈的亲密距离,说的却是?:“推翻明穆。”


    季谨眸色加深,薄唇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凭你们?”


    他蛰伏多年?,如今都?不得不继续深藏野心。


    沈盈风纵然手段了得,但他如何能与盛年?的君王相抗衡。


    他眼?眸里露出恶劣的笑意:“我等着,沈盈息。”


    “等着你们尸骨无存的那天。”


    “你当然得等着,”沈盈息甩开季谨,当着他的面擦拭着碰过他的手指。


    少女垂眸,眼?神?漠然:“我不会轻易放过你。”


    “……”季谨尚未来得及看?清少女脸上的神?情,“你……”


    沈盈息朝着他的脸扔下帕子,凉凉一笑:“季狗,你等着。”


    “来人,找个又小又暗的地方把他关起来。”


    沈盈息坐进椅中,拄着下颚,很闲适地吩咐道:“记住,不要离我这儿太远。”


    底下奴婢们喏喏地应下。


    季谨来不及多说,嘴里重新被绑上了布条,一群侍卫汹汹然将其?抬离。


    他离去良久,少年?那双盛怒生寒的凤眸还在眼?前浮现。


    沈盈息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桌上的一只彩釉,缓缓地笑了笑。


    ……


    季谨被关押在建章宫东边的一处暗室里。


    那地方极其?狭小,一天十二时辰没有光照,完完全全一个孤寂黑暗的小牢房。


    沈盈息从那掌事?婢子处得到此?项回禀,稍显满意,对?着掌事?婢子的神?情都?好了不少。


    那婢子颇有些受宠若惊,转头便把殿内发?生的一切事?宜都?禀告到了上头。


    午后时分。


    沈盈息没等到明穆。


    那白皮道士却来了。


    留卦一来便毫不客气地给他自己倒了杯茶。


    咕咚牛饮一杯后,方狐狸眼?弯弯地对?沈盈息道:“乖乖,你猜明穆这老小子晌午找我干什么了?”


    沈盈息嫌烦地转过脸,免得看?见道士那双灰蓝色的长眸。


    回的话也夹枪带棒的:“跟你能有何好事??不是?算计我就是?算计旁的无辜之人咯。”


    “哎——”道士伸手摆了摆,“龌龊之人尚有明镜之地呢。我这最后的良心还不就拴你身上呢,明亮亮的,所以他一找完我,我就来找你了嘛。”


    他凑近脸对?她笑得放浪:“您瞅我这眼?睛,是?不是?都?是?您,衷心可鉴呐,沈家主?。”


    沈盈息嫌恶地拍开他脸:“少废话!”


    被少女拍过脸,或者说是?被她打了这一巴掌,留卦啧啧开口:“好,就冲这记爱抚,贫道是?拼却老友之谊,为伊解惑……”


    沈盈息起身就往外走。


    留卦赶忙嬉笑告饶:“好好,明穆问了我个问题。”


    沈盈息微顿:“说。”


    道士抚着心口做伤心之状,叹了口气,道:“人家质疑我的本领,道家主?可有记忆恢复的可能,我说怎么可能呢。”


    沈盈息冷笑,“你倒是?实诚,我还没先质问,你却已经都?抖落出来了。”


    “什么劳什子失魂症,妖道,全是?你妖法作祟!”


    “妖法……妖法好啊,”道士轻笑,“妖精,最懂令人**。”


    低而?魅的声音幽幽地穿过耳后碎发?,清晰传入耳中:“不过乖乖,听?说你……更?喜欢一个铁匠啊?”


    第70章


    沈盈息回身,径直在留卦对面坐下。


    “明穆说我喜欢铁匠?”她抬眸看着他。


    留卦一脸狡诈:“对,就这个老匹夫说的。”


    沈盈息本来都信是明穆了?,但看见留卦眯起含笑的狐狸眼,立马没好?气推了?他一把:“是你,你这个老匹夫说的吧?”


    “咦?”留卦被推开又凑上前,言笑晏晏:“怎么他给你的感觉就这么正经?,我就是爱扯闲白儿?的人吗?”


    少女啧地?一声:“你管他给我什么感觉。我直说了?,你们设法让我失忆不就是为了?囚禁我,好?牵制我哥哥吗?你们目的达成了?,我出不了?宫,根本构不成对你们的威胁,所以我用得着跟你们装吗?”


    沈盈息从?系统描述中凑出个大概剧情?,这场夺权之战,真正的参与者就三方,明穆留卦、沈盈风和季谨。


    她不过?是这场战局里一只不太重要的棋子。


    闻言,留卦灰蓝色的长眸溢满笑意:“哦那乖乖还记得……上官慜之么?”


    “知道,”沈盈息蹙起眉,“不是死了?吗?提他做什么?”


    男人撑臂靠近,语气莫名?:“乖乖好?像不伤心?”


    “我伤心?”少女往椅背上一倚,觑着留卦的狐狸眼:“我连他的模样?都不知道,我怎么伤心?”


    留卦一愣,紧后又笑:“原来这些事都是旁人告诉你的。”


    “不为他们伤心,贫道的目的才算完成了?呢。”


    他的术法仍旧有用。


    灰白袍道士夸张地?松了?口?气,也将身子往后一倚,抚着胸膛给少女抛了?个含嗔的媚眼:“你这冤家,可将人吓得提心吊胆了?。贫道险些要对你再?下次手。”


    “……下手?”沈盈息眯起眸,脸色微冷,“你来是要杀了?我?”


    “明穆可不给,”留卦笑得荡漾,那把赤红的扇子不知何时又拿了?出来,哗啦打开悠悠地?扇着。


    “所以是你想杀我。”


    少女清丽的眉眼中浮现讽刺,“乖乖?心肝儿??道长的明镜之心原是……待我的杀心。”


    “诶,哪里就到这步田地?了?。”留卦上身倾前,弯唇弯眸:“贫道不也舍不得嘛。”


    沈盈息定定地?盯了?他几秒,忽而伸手甩了?他一巴掌。


    白皮道士笑脸被打歪到一边,他转回头来,仍旧笑着,甚而笑意加深。


    他咬着下唇吃吃一笑:“乖乖的身体真好?,断肠毒都能活。这巴掌还比从?前更有劲了?,乖乖,我的心肝儿?,你总能在我无聊的时候给我乐子。”


    “闭上你恶心的嘴。”少女神情?极冷,“你和明穆都是一种人,强盗、无赖。”


    “当然,”留卦停下摇扇,将扇子抵着右脸,歪头道:“但那又怎么样?。如果我们不这样?做,你这双眼睛现在看的是谁?嗯……我猜猜,那个虚伪的大夫,还是伪装的铁匠?甚至是不相干的阿猫阿狗?”


    他忽地?狡猾地?一笑:“乖乖,我本来也无所谓,但谁让后来,叫我看见你和上官慜之那小子相亲相爱,你还那样?讨厌我。啊我自那时起我便清楚,一定得让你玩玩我,不然,我这心里……痒呐。”


    沈盈息一杯子砸开他靠近的脸,气得起身时将椅子撞开,木实的椅腿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谁和你这种东西玩,你不嫌脏我还嫌呢!”


    留卦委屈:“乖乖说话好?恶毒,我怎么脏了??”


    “你这种妖孽少说也活了?几百年了?吧,”沈盈息冷笑,“违逆天道的妖孽,巧言令色,说得这么花,敢说自己身子还清清白白?别?自欺欺人了?。”


    “呜我一千岁不到呢,”留卦的狐狸眼里委屈更甚,“乖乖原来一直担心我的身子嘛,其实……”


    沈盈息猛地?退了?一步。


    留卦竟有些脸红,莹莹的狐狸眼抬起,“贫道下凡来虽然好?玩无忌,但多年来却?还是个好?、好?妖。”


    他柔柔地?拉开本就松弛的衣襟,露出一大片莹白的肩颈,含羞带怯地?媚眼勾她:“不然,乖乖来试试,我还不懂呢,乖乖学识渊博,得靠乖乖教……”


    “滚——!”


    留卦被沈盈息连人带扇子都赶了?出去。


    灰袍道士在门口?站了?下,而后俯身,慢慢拾起地?上的红扇,喃喃叹息:“怎么就嫌我一个呢,连老小子都有了?机遇。”


    他话音将落,身后忽地传来殿门开启的声音。


    留卦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当即转身过?去。


    一套杯具被一件长裙包着,砸上了?他的身子。


    砸得倒不疼。


    毕竟有裙子裹着,想来这物件的主人扔它们时无意伤人。


    单为表示嫌恶的。


    “吱呀”一声,殿门重新被关上。


    少女的衣角只出现了一瞬,又迅速消失。


    留微理低头,看着被地上碎落的茶具和被茶水浸湿的衣裙。


    顿了?顿,而后俯身,掸了?掸自己沾了?茶水的衣裳下摆,紧接着将掸干净的外?袍脱下,托在掌心,蹲了?下去。


    他首先将少女裹茶具的衣裙捡起来,抖了?抖上面的茶叶碎渣,放进了?外?袍里,接着慢慢捡起地?上的碎茶具。


    在殿外?观望的奴婢们见状,不由诚惶诚恐地?走上前来,期期艾艾地?道:“国?师大人,让奴婢们来收拾吧,您小心伤了?手。”


    “……”留卦收拾好?,没理人,抱着外?袍走开。


    奴婢们很快送进来一套新茶具。


    沈盈息倒了?杯热茶,慢慢抿着,“系统,他似乎缠上我了?。”


    狼崽子跳出识海,不用沈盈息说,它也知道宿主所说的他指谁。


    于?是也很苦恼:“大概天命者对天罚者来说,就是有种天然吸引力吧。”


    一旦成为天罚者,便注定成为此界不容的异类。


    而天命者是终结他异类生涯的唯一对手,无论多爱活着,天罚者灵魂里的自我毁灭倾向永远是躁动的。


    “他会?看出我的身份吗?”


    系统当即正色,“不可能。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有天道庇佑,而且您身上又没灵力,天罚者死也不可能知道您的身份。”


    “是么?”


    沈盈息放下杯子,垂眸望着杯中摇晃的琥珀色茶汤,平静说道:“外?间的阵法,好?像也不可能出现在凡间的吧?”


    系统一愣,系统赶忙穿出大殿。


    而后带着尖叫回来了?:“囚囚囚囚仙大阵??!”


    “囚仙大阵,非渡劫期修士便逃不出的阵法,”沈盈息撩起眼皮,凉凉地?道:“他们这是将我当成修士防啊。”


    狼崽子抓耳挠腮,它狂怒无能地?尖叫一声,“骚猫!妖道!”


    这下好?了?,真逃不出去了?。


    “仙君宝宝……”系统也想到了?后果的严重性,不由眸露惨然:“怎么办啊,我们就算任务完成了?,您修为达不到渡劫的话,我们的神魂还会?被困在这儿?的。”


    沈盈息神情?依旧平淡,她用指尖划着杯沿,道:“你说,是谁的主意呢?明穆,还是留微理?”


    狼崽子噗通蔫了?下去,倒在桌子上躺尸:“出主意的非此即彼了?,但布阵的铁定只有那只骚猫。仙君宝宝,我们究竟怎么办啊……?”


    “天道呢?”


    系统翻过?身,两只眼珠不知何时汪起了?晶莹的泪水:“天道不能入世,天雷拿天罚者无可奈何,呜呜呜我们只能靠你了?,仙君宝宝。”


    “能打架吗?”


    “什么?”眼角挂着泪,系统呆了?。


    沈盈息耐心地?,“能和天罚者在凡间打架吗?用灵力打架。”


    “……啊?”狼崽子挠了?挠脸,“我问问天道。”


    “嗯。”沈盈息转着杯子,等待。


    不到一会?儿?,狼崽子回来,又挠了?下脸才道:“天道说,消灭天罚者是您的使命,所以到时候真打起来,可以不受修真界规则限制,但只有那一次。”


    “以及——”


    系统说到这顿了?顿。


    沈盈息望向系统:“以及?”


    狼崽子狼耳微动,道:“天道让我给您带句话,祂说没看错您,您是位优秀的无情?道修士。”


    沈盈息反应平平,她自入道以来所受的褒贬都太多了?。


    她只是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旁人的认同对她而言可有可无,即便这份认同来自天道。


    沈盈息本来准备去找明穆。


    系统紧急拦住她,对她匆匆补充道,“天道刚才传新讯息给我,他说因?为天罚者这个不确定因?素的存在,第四位攻略者至今没有修道念头,可以不攻略。倘若他日后真要修无情?道逆天,您可以直接用武力镇压。”


    那么只剩下铁匠了?。


    不必沈盈息去找明穆,他先来了?建章宫。


    “盈息。”他一身宽袍大袖,常服装扮,腰间配着白玉。


    “殿外?的阵法是你的主意。”沈盈息冷然道。


    明穆没有否认,缓步坐到她面前,“你便是用这些神通,知道了?朕在骗你,是吗?”


    她不必回答,他心中的答案早通过?囚仙大阵表现出来了?。


    囚仙大阵耗材极邪,不仅需要布阵者的一半灵力,还需要生祭许多鲜血。


    血量具体多少,全看囚的修士是谁。


    明穆对沈盈息微微一笑:“仙人,我知道你不会?被永远困住。”


    囚仙大阵祭祀了?他很多血。


    很多很多血。


    国?师说,因?为阵法所困的人很厉害,极其厉害。


    要困住她,付出的代价就得大。


    “朕无悔,”明穆说,“朕刚出行宫那年,因?为害死了?仙人,整日痴癫如狂,宫内所有人都厌恶我。我一人时总想,我对不住您,我该和您一起死,但是我舍不得,仙人。”


    “这双眼睛,”明穆修长的手指抚上被锦带缚住的双眸,温声道:“您用性命为我换的这双眼,我不敢抛弃它们,仙人。”


    “没人喜欢一个不详的瞎子,仙人。”


    沈盈息蹙眉:“不要唤我仙人。我不是你的仙人。”


    她早已不记得救过?一个皇子。


    修道五百年,陨落五百年,近千年的时间,早将凡间的两年记忆碾碎近无了?。


    明穆囚仙,于?她而言,不过?是某位小修士无妄之灾的替身。


    她讽笑道:“若是救过?你的仙人知道你报答她的方式,就是囚禁她,你说可笑么,明穆?”


    “……我最初并无这般邪念,”明穆的指腹慢慢划过?眉棱,轻声道:“当时只是愧疚、悔恨、痛苦,我想我害死了?世界上待我最纯挚与美好?的人,我罪不可赦。”


    “半年后,我遇见一个妖物。”


    男人似乎能察觉到沈盈息的表情?,他和煦地?弯唇:“嗯,是留卦。留卦说,只要有力量,什么都可以弥补。”


    “权力是刀锋,”明穆缓缓放下手,“两年后,仙人,我成了?最锋利的那把。”


    “仙人,你也唤沈盈息。”帝王端丰的面庞舒展,露出温柔的笑,“朕以为是转世。”


    “最初我只想报答您,一辈子默默守着您就成,”明穆喉间低低地?笑了?声,“但听说您身上的异闻后,朕变了?想法。”


    “盈息,陪朕罢,一直陪着朕,我再?不会?让你消失第二次。”


    她忘了?他没关系。


    他在漫长的悔恨里扭曲了?对她的情?意也没关系。


    “再?没旁人干扰了?,”明穆道,“再?没有了?。”


    沈盈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要铁匠。”


    “铁匠……”明穆的脸庞显然怔了?下,“你这般厌恶朕,如何能喜欢上他呢?”


    “他至少不像个疯子一样?控制我,”沈盈息移开视线,顿了?顿,“他欠我一柄剑,我就等着这剑。”


    明穆神情?和悦:“盈息会?用这剑,最终穿透朕的心口?吗?”


    “……你倒求上了?,”


    沈盈息说:“我欲与铁匠成亲,你待如何?”


    “盈息?”明穆丰白的脸上怔忪更深,“你连他的真面目都未见过?,因?何……”


    他滞了?下,嗓音慢慢低沉:“是为报复罢,明知朕对你有意,却?寻那般人进宫成亲,于?朕的宫中成亲——”


    “那不全怪你么?”少女霍地?寒声道,“本家主自在这么多年,被你招呼不打就困在这宫里了?,待这里两日像两年一样?难熬。你不如我意,我就不如你的!”


    明穆宽袖中的手掌不受控地?蜷起,“那铁匠不会?如你意的。”


    “你怎么知道?”沈盈息讽刺,“你是铁匠吗?铁匠那张面具下不是你和留卦的脸,我就会?如意,我会?如意!”


    明穆沉默。


    他终于?准备离去,离去之前,对殿中的少女轻声道:“朕会?满足盈息的。”


    ……


    傍晚将至,沈盈息果然见到了?铁匠。


    出乎意料的速度。


    望着高大男人站在殿门的身影,沈盈息罕见地?有些尴尬。


    铁匠其实比她还无辜。


    “肃、肃安?”少女先喝了?口?水,才唤他。


    声音似乎有些紧张。


    “嗯。”


    铁匠用冷淡的嗓音回道。


    玄铁面具下的两只红眸静静地?望着她。


    沈盈息捏住杯口?,冷静下来:“你先进来吧,将门带上。”


    铁匠沉默地?关上殿门,行至她身前。


    从?下至上看去,肃安的身姿过?于?瑰伟,那只玄铁面具在通明烛光下,还是暗沉沉不透一丝光亮。


    “你坐吧。”


    沈盈息给铁匠倒了?杯茶,她将茶推到对面:“抱歉,拉你下水了?。”


    铁匠盯着那杯茶,没动。


    沈盈息见他很沉默,显得很冷漠,抿唇道:“我想和你做另外?一笔交易。”


    肃安终于?抬起眸。


    沈盈息走向梳妆台,将不久前收拾出来的一只盒子拿过?来,转身推到肃安面前。


    她顺而打开,里面的金子粲然生光,刺得人眼睛发痛。


    “这是定金,”少女说完,抿着红唇,垂眸不看他的那张冷然面具,“只要你与我做一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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