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当只能靠嗅觉去想象一个人时,很多本来正常的声音就失了本来的意味。


    一点桌脚移动的咯吱声,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桌上的人坐得?惯那种硬木吗?


    一些衣物摩挲的细碎声响,又会让人心烦,真的靠得?这样紧密吗?


    最后万般声响回归死?寂,这时便连风声都是错的。


    耳室的门依旧关着?,自?里面传出少年央告的声音:“……没关系的,我一点不累,再来一次嘛,好甜的,息息别心疼我……”


    “啪”的一声亮响,像是巴掌落在脸上的声音。


    而后就是少年的闷笑:“息息的手?好软,香香绵绵的,再打?一次吧,息息乖乖……”


    接着?一连串碎声细响,少女的声音终于出现,微哑的、软绵绵的:“纪和?致要回来了。”


    猝不及防听?见自?己名字的青年,兀地一顿,心头猛地一跳。


    心声鼓噪,胸腔里像有一只秋蝉醒了。


    将死?的秋蝉,用?声嘶力竭反抗它的短命,并?辅以?口器蚕食主人最柔软的心尖肉,以?期为生命枷锁所困的自?己延缓刑期。


    老蝉钻心,一直往极深的地方钻进去。


    纪和?致以?为自?己的心很早就麻木了,昏沉如死?,可是现在,他的心被这样钻着?,原来也会酸痛、抽搐。


    绵而不绝的酸楚反将上喉咙,纪和?致竟而发?现早晨灌下的药,现在才?爆发?出苦涩的滋味。


    “他才?不会来呢,这个蠢木大夫故意躲着?我们呢。”上官慜之这次没有压低声量,他似乎笃定了纪和?致会如他所想。


    ——毕竟这个所谓的“蠢木大夫”是特意给他们举荐了耳室,方才?离去的。


    此话一落,少女似乎有些安心,“纪老板真君子。”


    少年嗤笑一声,但没再说什么。


    屋内又响起一阵喁喁私语,轻得?像淡淡的云,从门缝里飘出已不剩什么。


    只是鼻尖的甜香仍然浓郁,馥郁如花,香云阵阵。


    背身?对着?耳室的白衣青年狠狠闭了闭眸,咬肌不明显地绷紧。


    如果最开始……在永安药铺,他看见的不是少女带来的利益和?自?身?枷锁,或许他能看清心里有只蝉,有只活蝉。


    在遇见沈息之前,这蝉还是有着?坚硬外壳的蛹,冰冷坚硬的、死?了一样的受缚体。


    她走近一步,坚冷的外壳便已松动一分。


    当他们成为彼此的第一个朋友时,当香料铺的那个吻在夜间反复将他折磨时,蝉蜕便已宣告它辉煌的诞生了。


    此后,柔软、颤抖、恐惧的内里,终于在向打?开它外壳的少女摇动不定。


    渐渐的,发?乎灵魂的渴望渗进骨髓里,鲜血为此而奔腾,一切固定的坚硬的世界都被这平生首次的感觉冲撞得?跌宕颠倒。


    如果身?子的主人奉行这颠倒怪错的感觉,那么现在在耳室与她低笑细语的,或许就不是那个狡猾可憎的少年。


    只是不会。


    欲/望可以?压抑,可以?自?以?为没有,可以?用?千百种方法?忽视和?拒绝它的存在。


    而纪和?致最擅长压抑欲/望。


    他从前总自?恃自?己超乎寻常的自?控力,他能控制自?己的心不去愤怒、怨恨,能控制自?己的身?子不堕落、保持洁净。


    他只要一直平静、算计下去,他就能为父母报仇、亲手?斩断身?心的枷锁,再承接父母之志,成为一个游走四方的好大夫。


    如果他一直这样下去。


    麻木、但安全。


    人生是步步为营的,每一步都是谨慎冷静的,纪和?致今年十?九,在及冠这年,他准备送自?己一份大礼。


    倘若那日午后,铺子里没走进一位少女,药杵下的决明子本来该换成断肠草。


    倘若她没执意买下香料铺,铺子里的那只厉鬼本该当夜就降临永安药铺。


    他准备用?自?己血肉制成的及冠礼,那日里被少女纤手?一挥,毫无回寰余地烂了。


    她不是故意的,她却?对他做出补偿:“和?我一起开个药铺吧。”


    这一步该走哪儿?


    以?身?为棋的执棋手?,人生第一次感到惶惑。


    他麻木的安全感被一个自?称为“沈息”的少女击裂了一条缝。


    她唤醒了他心中的死?蝉,然后又不耐老蝉漫长的复活时间,转身?握住了另一个人的手?。


    那个人——叫上官慜之的,曾经名满天下的少年将军,如今的花楼贱奴。


    上官慜之心底没有东西,他只靠想死?而活着?。


    纪和?致从医多年,从无数张将死?的面孔上看过生欲,自?然也看得透上官慜之那张活人脸上的死?志。


    上官慜之是已经死了的活人。


    他的心里挤满了让他生不如死?的某种痛苦,这些痛苦让他荒芜和?死?寂、外加求死?无能的疯狂。


    这种人便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回来。


    纪和?致想起他和?上官慜之做的交易,“满足她的一切要求。”


    “我便送你一场好死?。”


    他现在做不到的,先让一个活死?人去铺路。


    一个活死?人,神仙也救不了的人。


    这种人在他的眼底,只是一滩捧都捧不起来的烂泥。


    所以?可以?被践踏、被抛弃,也丝毫不必怜惜。


    纪和?致用?过很多人铺路,这一次也毫不手?软。


    他尽可以?去处理他自?己的枷锁,他仍然选择亲手?锯断自?己的束缚。


    在此之前,他用?温和?和?微笑遮掩他看向她时深沉的渴望。


    但是又走错了一步。


    怎么会又走错了……


    上官慜之活了,他复生过来,比他心底的蝉晚开始,却?以?超常的速度焕发?了生机。


    他们的交易作废了。


    上官慜之不想死?,他现在只想用?尽一切活的时间和?她耳鬓厮磨、纠缠亲密。


    他真的是一滩烂泥,阴暗潮湿的本质,沾上便灾难似地粘稠。


    而她真是天才?。


    她不仅喜欢一个活死?人,她不仅救活了他,在看见他的阴暗疯狂后,她竟然还在喜欢他。


    莲子汤似乎冷了,烫伤的手?指失去灼痛,阴冷起来。


    纪和?致听?见耳室的门动了,门打?开,少女呀地惊呼一声:“纪老板?”


    沈盈息没想到上官慜之信誓旦旦保证不在外面的人,现在一开门就看见了。


    她立刻瞪了眼身?侧的少年,后者很无辜地耸了下肩,“纪大夫可能刚刚到嘛,他是君子~”


    沈盈息犹豫一下,而后选择了自?己想要的真相:“纪老板你才?回来么,手?里的是莲子汤我来看看。”


    说罢,不待纪和?致回答,便牵着?少年上前。


    上官慜之自?然地把男人挤到一旁,而后将汤盅端出,发?现热度刚好,入口温热。


    这才?给沈盈息盛了一碗,送到少女面前,“息息尝尝。”


    少年眼睛亮亮的,盯着?少女的表情,满脸期待。


    沈盈息看见他这种表情,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不是你做的,得?意什么呢?”


    上官慜之乐了,“这我亲手?盛的啊,一滴都没有撒出来呢,盛的十?分完美的一碗汤!”


    少女笑哼一声。


    上官慜之拿帕子接勺子,为自?己的妻子鞍前马后地忙着?。


    在一旁看着?的两个男人便成了透明的空气。


    莲子汤真正的制作者纪和?致,望着?少年少女其乐融融的画面,脸上的表情很正常。


    正常的微笑、正常的温和?、正常的注视。


    在她没出来之前,纪和?致想着?她出来见到他的表情,想着?她那张漂亮的脸上会是震惊还是羞涩。


    但没想到会是一瞬惊愕后的漠然。


    她只是怪责上官慜之的传言虚假,对他的出现却?没多一句话。


    而他用?来邀请她的、假装很正常的会友理由,现下正被另一个男人顺手?抄过,成为他们之间亲密无间的工具。


    自?己也是工具。


    纪和?致是提供工具的工具。


    处在还要下等、而且是不会被选择的位置上。


    心里面似乎静了好多。


    静得?太多,也就成了死?寂。


    蝉什么蛹什么,只是弱小的、一根手?指就能碾碎的虫子。


    叫声再大、再动听?,在不喜欢听?它叫声的人耳朵里,也只是震耳欲聋的喧嚣。


    况且蝉声本来也不动听?。


    幸好纪和?致也不是什么好人。


    不管这该死?的蝉是死?的、活的、烂的、臭的……


    “咦纪老板,你去哪儿?”


    纪和?致动作微顿,俊挺的身?子逆光站着?,轮廓冷硬高大。


    白衣青年的眼睫闪过一丝幽暗,又微微敛眉,对仰眸的少女温润笑道:“天色不早了,今夜月圆,息息是不是又要拿药给蒋大人了?”


    沈盈息被纪和?致一提醒,忽地想起今晚还有事情要忙。


    自?两个月前和?上官慜之达成“做简单夫妻”的共识后,他恢复快乐,她缩减夜行。


    蒋事珖的事情复杂又不复杂,两个月来,她每半个月去地牢给他送药,顺而了解了解季谨对付他的缘由。


    缘由很简单。


    君王痴迷长生,国师妖言惑众,佞臣心狠手?辣。


    在这三合一的朝堂背景下,恪守本职、刚正不阿的蒋廷尉便成了绊脚石和?铁豌豆。


    踢不开嚼不烂的,只好做死?尸埋了了事。


    三位大人物便如此草率下了命令,但蒋事珖至今未死?,是因?为季谨还有点良心。


    当然,季谨就是季谨,有良心,良心也是黑的。


    他只是想享受刚正者受尽折磨而傲骨尽碎的崩溃,他吊着?蒋事珖的命,像用?鹰爪拨弄将死?的食物,以?便收取身?心的愉快。


    蒋事珖一直没崩溃。


    听?闻刑部在本朝的刑具已经用?完了,季谨搬出了前朝被先帝废除的刑罚,一一施加在蒋事珖的身?上。


    沈盈息两个月来,见了蒋事珖五次,最近的一次去看,蒋大人不仅毁了容,还断了一只腿,两只眼睛没了光便再不能视物,已经成了夜瞎子。


    月初的时候去见蒋事珖,男人在地牢里已经看不见她,但对她道:“牢中多了许多虫鼠,某的身?子亦已不堪入眼。沈家主心善,保全某临死?前最后的脸面,日后便不必再来了。”


    蒋事珖确实伤痕累累,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


    他是沈盈息见过的最狼狈的纯阳正气者。


    只不过再狼狈,骨子里也是骄傲的。


    沈盈息没答应蒋事珖,他以?为他自?己命数已尽,不愿她下次再来,看见的是他丑陋的尸体。


    但其实他的死?局还可解。


    一手?促成他死?局的三个人,季谨和?她彼此讨厌,不可交涉。


    国师留微理行事诡异、作态放荡,难以?交流。


    剩下一位,那位今年三十?正值壮年却?痴迷长生的皇帝,倒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沈盈风两月来也在四处奔走,好在为沈盈息和?他二人拿到了宫宴的请帖。


    宫宴结束,想必蒋事珖就能出来了。


    届时再过个月圆夜,她和?上官慜之的三个月也该过完了。


    第42章


    直至少女的身?影在街角处彻底消失,上官慜之?方收回视线。


    “纪大夫。”


    纪和致离开的脚步一顿,他停了?下?来,眉眼淡淡,“有何指教??”


    上官慜之?嗤笑,掉过身?子,阴冷地看着白衣男人,“欲擒故纵翻了?车,滋味好受吗,纪、大、夫?”


    纪和致看着少年阴暗冰冷的双眸,微微一笑:“对息息,我会说自作自受。”


    “但对你,”男人温和的表情倏地覆上阴翳,声线依旧平和,但让人不适:“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上官慜之?突然哧哧笑了?起?来,双肩笑得颤抖,苍白的食指悬在半空里指向纪和致的方向,如同抓住了?他的把柄,脸上露出一种“我就知道”“你也有今天”的表情。


    但他也不说什么,只是笑。


    一种畅快又疯狂的笑,如同他找到了?世上所有值得嘲笑的事情。


    又来了?。


    纪和致面无表情看着这个离开妻子就无差别对外发疯的少年。


    半晌,纪和致冷冷道:“息息也见过你这样吗?”


    “……嗯……”上官慜之?忽而叹了?口气,他撑着脸,口吻不无遗憾:“息息啊,息息不在乎。”


    这话落在纪和致耳中,比上官慜之?的笑更似一种嘲讽。


    他见过沈息对上官慜之?本?性的宽容,甚至说,是纵容。


    纪大夫厌烦地啧了?一声,“你想干什么?”


    上官慜之?主动唤住他,自然不是无缘无故。


    单为嘲讽太掉价了?,而上官慜之?不做掉价的事。


    “教?我认穴位。”少年理所应当道。


    他好像完全没?想过会被拒绝的可能,似乎也没?意?识到对面这个大夫对他,也没?有所谓的医者仁心。


    纪和致冷淡地瞥了?眼少年,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息息喜欢。”


    身?后的少年不急不缓地吐出几个字,音量不算高,但如把重锤般砸停了?前行的步子。


    纪和致仍旧背对着少年,“何意??”


    上官慜之?的声音一下?柔和了?起?来,一提及沈息,他疯癫的模样便?平缓安静,甚而能看出几丝羞赧。


    这份心动和羞涩的喜悦不为任何外界事务所影响,即便?站在他面前的是情敌、是仇敌。


    “我要更多地取悦息息,可我对女子很陌生?,你教?我。”上官慜之?说这些话时,像是在说自己今天吃了?饭一样平淡。


    他并不感到丢脸难堪,甚而有些隐隐的骄傲和满足,“能让息息舒服的地方在哪里,我该使?用的力度如何,你必须告诉我。”


    ……


    纪和致脸上浮出荒谬的神情。


    他转过身?去,当头?看见少年脸上自满的笑意?。


    “我凭什么必须——”


    上官慜之?耸肩,啧地一声打断了?男人。


    少年脸上的笑由此转为不怀好意?:“欸,没?办法咯。你是息息的朋友嘛,你不希望她快乐的话,我今晚就告诉她,我看大家还是不要来往了?……”


    “住嘴!”


    纪大夫猛地打断了?少年。


    素来温润柔和的俊脸终于露出了?阴沉的怒意?,眉眼森森,气势逼人。


    上官慜之?不以为意?,他摊了?摊手,试图安抚:“你要是教?呢,我就趁着息息开心的时候提你一嘴。要是不教?呢,我这个好夫君只能慢慢探索了?。可怜我们息息乖乖,要受累和我一起?慢慢……”


    “……我教?。”


    “这就对啦~”上官慜之?伸了?个懒腰,瞥了?眼攥拳静立的男人,脸上绽出个恶劣的笑容:“纪和致,你确实?是自作自受,你说你当初要是喜欢息息,现在或许就没?我了?。”


    “我呢,早死了?。”


    纪和致快把拳头?捏碎了?,手背上的青筋一鼓一鼓,筋脉里的血奔涌如怒涛。


    总不算完。


    上官慜之?看了?眼愈压抑愈显冷寂的纪和致,又凉声道:“纪大夫,你呢,你现在什么滋味,后悔、难受、生?不如死?”


    少年忽地又笑了?声,“不能是贼心不改吧,息息说过的,你纪大夫,可是君子呢~~”


    “呵,”处于极致压抑中的青年,触底反弹一般,紧绷的身?子忽松,接着低笑一声。


    他倏地放开攥得指骨青白的手掌,抬起?阴沉的眉眼,定定地看了?少年几秒,表情骤缓,甚而称得上温和:“你很得意?吧,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你很开心、满足、甚至感到了?安全,是吗?”


    上官慜之的笑陡然消失。


    他冷冷地回看着青年,不发一言。


    纪和致微微笑:“如果你们的感情真的坚不可摧,你为什么要向所有人炫耀?”


    “你还是这么虚弱,可怜虫。”


    “我不可怜!”上官慜之猛地冲上来,用尽全力朝着笑面虎的脸上挥了?一拳,少年的怒吼声击碎沉寂的夜晚,“息息不可能不喜欢我!!”


    唇中的血腥味泛开,纪和致一把攥住少年的手腕,挡下?他的拳头?。


    纪大夫看着文静,力气着实?不小?,竟然也能挡住曾经手提百斤铁的少年将军的拳头?。


    惯拿药杵笔墨的手指灌满力气,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但到底是谁也不输谁。


    望着少年病态疯狂的眉眼,纪和致哑声低笑:“猜对了?。”


    说罢,他一把甩开了?上官慜之?。


    不知是男人的笃定验证了?心里的恐慌,还是自欺欺人的谎话被毫不留情地撕破,上官慜之?忽地失力。


    在纪和致那记狠厉的甩动下?,他竟退了?很大一步出去。


    近乎是踉跄着站稳,少年清瘦的脊背忽地不堪重负地颓了?几分。


    纪和致眸底泛出一丝掩藏极深的暗色,对着深受打击而神志恍惚的少年,他忽然间恢复了?所有冷静和理智,能继续温和地说道:“很遗憾,息息没?有像你期待的那样喜欢你。可这都是你的错,上官慜之?,你的本?事也就到这儿了?。”


    少年抬起?厉鬼般惨白的脸,红唇如血,喋喋怪笑着:“纪大夫的本?事呢,哦我知道了?,纪大夫的本?事都用来后悔了?,现在跟我虚张声势……我是可怜虫,你又何尝不是?”


    纪和致无波无澜,“没?关系,你很快连可怜虫都算不上了?。”


    上官慜之?眼神怨毒而阴冷,“假君子真勾引,你这个贱人。”


    纪和致笑了?笑,“真真假假,息息喜欢就行。”


    纪大夫有礼有节地对少年颔首,“那么,我先?走一步。”


    抬起?的步子再次落下?,白衣青年侧身?,温声道:“上官慜之?,希望你明日来向我请教?时,身?边带着息息。你知道的,有她在,我们不至于闹得让所有人都太难堪。”


    上官慜之?忽而嗬嗬嘶哑地笑了?起?来,他抚掌转身?,用力地拍了?几声响,仰天大笑着:“妙,妙啊!”


    夜色凄艳,天幕挂着几颗伶仃的星子,孤光寒冷。


    蒋事珖屈起?左腿,靠着墙坐了?起?来。


    他睁开昏沉的眸子,眼前还是一片黑暗,和闭着眼并无区别。


    但他将窗子的位置记得很清楚,今夜若有月光,他这半瞎的眼睛尚能借点月光。


    右颊上的伤疤仍在结痂,痛意?与痒意?深入肌理,如蚁在噬血啃肉。


    蒋事珖撑着手臂,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一点冰滑的东西,他怔了?下?,而后勾起?这不知何时遗漏的药瓶,用力攥进了?掌心之?中。


    他握着瓷瓶,侧过脸,却仍然一片黑暗。


    幽深的地牢里传出一声微微的叹息。


    今夜无月。


    她……不在无月时来。


    蒋事珖重新倚正身?子,他仰头?将后脑靠着冰冷粗糙的墙面,闭起?眼,静静听着牢中窸窸窣窣的鼠啮虫噬,吱吱呀呀的声响,像一首乱而无章的乐谱。


    “当啷——”


    乱章里忽地跃进一点清音。


    蒋事珖陡然睁开双眸,视线失焦,但侧耳倾听的动作很明显。


    “蒋事珖?”


    少女清润的嗓音滴入永恒的黑暗深渊里,一圈圈余韵以她为中心散了?开去,被波及的人只能无力地捂着胸膛,等待预期之?中的心神摇晃。


    角落里传来一道低沉的回答:“我在这。”


    沈盈息于是笑了?出来,“太好了?,你还活着呢。”


    她晃着叮叮当当的药瓶,迈开轻松的步伐走了?过去。


    蒋事珖能闻到越来越近的、独属于她的清香。


    “你……”男人低哑的声音刚响起?,少女的手便?已?欺近来,他所有的话都被这只手给生?生?阻断在喉咙里。


    蒋事珖愕然,沈盈息感受到他喉结的滑动。


    “咦?”她似乎很疑惑,又摸了?摸他的喉咙,而后问道:“纪和致说这药治嗓子最灵了?,你的声音怎么还是这样?”


    她没?在男人脖子上摸到湿乎乎的新伤口,便?收回手,“你乖乖听话了?吗?”


    蒋事珖微微垂眉,喉结攒动,别过脸,“私相授受,不利将来。”


    “……”沈盈息蹲坐的动作一顿,黑暗里看不清蒋事珖的表情,他也看不见她沉默无语的神色。


    “脑子被关坏了?吧……”凭着蒋事珖虚弱,对外界感知力大幅度下?降的情况下?,沈盈息咕哝一声,而后拆开药瓶,拿出药再提高声量:“我问你,你有听纪大夫的嘱托,每日服三次药吗?”


    私相授受?


    沈盈息无语过后,慢慢地觉出好笑的意?味。


    “这地牢真是不能久待了?,”少女盘腿坐下?,熟练地把男人的衣裳一拽,边给他上药边道:“蒋大人,你出去后最想干的事情是什么?”


    少女的动作太快,蒋事珖欲要阻止已?来不及,她的手照例从锁骨处往下?延,一直到小?腹处。


    金创散被她倒得到处都是,冰凉的药粉在她温热的指腹下?抹开,伤口里蠕动灼热的痛意?很快变淡,宛如从深渊里一脚踏上芬芳草地。


    ——身?体的阴冷和麻痹还在,头?顶清澄的日光却已?包裹住全身?,劫后余生?和心有余悸同时迸发。


    心脏酸痛麻木,早已?习惯孤寂与黑暗的眼睛失焦失神,混沌的视线不知落在何处时,忽然看见从阳光普照的茵茵芳草里,走出个含笑的卿卿。


    少女的调笑声落入耳中:“蒋事珖,你发什么呆啊,耳朵也坏啦?”


    蒋事珖忽而回神,他眨了?眨眼,眼里却没?有什么阳光芳草,也见不着含笑卿卿的笑脸。


    但冰冷的身?子确实?感受到了?温暖。


    “我……我出去吗?”少女的手落在小?腹前,似乎是腹前的伤太重,蒋事珖的声音陡然颤了?一下?。


    虽然很快又恢复了?平稳,但男人闭起?眼,闷闷地将喘息咽进喉咙里,“我要……”


    去沈府亲自答谢她。


    想在日光晴好的日子里,穿戴整齐干净,见一见她的笑脸。


    蒋事珖话到嘴边,却换成了?:“若能昭雪,我会继续查季谨。”


    “果然还是个好官啊,”少女不无感慨,而后便?继续为他上药。


    蒋事珖隐忍地仰起?脸,避开少女无意?中蹭上他下?颚的发丝。


    “嗯?你好像瘦了??”沈盈息涂完药,收手时不由称赞了?一句:“你可真能忍,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还一声不吭。不过还是很疼的吧?我刚才给你上药的时候,摸到你小?腹那儿紧绷得很,好像还抖了?抖。”


    蒋事珖咬唇,对这话不知答是不答。


    幸而沈盈息根本?不在意?他颤抖的缘由,她将特意?带多的药瓶放到男人手边,而后拍了?拍手,准备功成身?退:“那么我就先?走了?,下?次见面我们就不会在这种地方了?。”


    感受到温暖源的远离,蒋事珖握紧掌心瓷瓶,哑着声维持平静:“好。”


    说罢,男人喉结微滚,在少女停下?的声响里,终于泄露了?点私心:“我如今……死而无憾矣。此次见面,便?当是我与沈姑娘的诀别罢。沈盈息……蒋某祝沈家主与夫婿百年好合。”


    “?”


    沈盈息蹬蹬地跑了?回去,她一下?蹲了?下?去,不由分说伸出手捏了?捏蒋事珖的耳朵。


    “沈……你在做什么?”


    蒋事珖受了?惊,但没?避开她的触碰。


    沈盈息收了?手,“蒋事珖,你耳朵也没?坏吧?”


    蒋事珖抿唇,他如今半瞎,耳力却愈发好,“尚可。”


    “那果然是脑子坏了?。”迅速得出结论,沈盈息不加遮掩地道,她拍了?下?蒋事珖的头?,有些可惜:“蒋事珖,没?想到你能惨成这样。季狗也太不是人了?,你出去记得好好报复他。”


    蒋事珖一时沉默,他积攒出的情绪忽而被少女的抚摸给消散了?。


    他的生?离死别在她眼里,好像只是他自以为是的误会。


    她似乎很笃定能救出自己。


    而他不知道她的笃定来源何处,也看不懂她救他的原因。


    本?以为少女是真的是看在他和盈风的交情上,但后来又觉得勉强。


    盈风把沈盈息的命看得比世上一切都重,他不会为了?自己,而舍得让沈盈息冒险。


    ……


    “沈家主,你为某费心了?。”


    沈盈息无所谓地摆摆手:“救你麻烦是有些麻烦的,不过我也乐意?。”


    修道者最讲随手一善,她只求功德飞升,不要道谢感激。


    “那么,我就——”


    “嘭!”


    沈盈息起?身?告别,身?后忽而炸起?一道巨响。


    她不慌不忙地看了?过去,瞧见一身?华贵的季谨手执金鞭大踏步走进来,身?后还曳着一道修长灰影。


    沈盈息慢吞吞地瞧去,看见留微理那张奸笑的狐狸脸。


    这两人怎么碰一起?了??


    留微理看见不看见无所谓,沈盈息知道季谨看不见她。


    于是她安然地坐回蒋事珖身?边,准备瞧季谨这次折磨犯人的新手段。


    不过事情似乎在往出乎意?料的方向发展。


    季谨径直走了?进来,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他提着鞭子站在蒋事珖身?前,居高临下?的目光里既有冰冷、狠毒……似乎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自嘲。


    沈盈息望着这样的季谨,只觉得他有病。


    她嫌弃地撇过脸,又对上了?另一张讨厌的脸。


    留微理笑得怪异,手里拿着一把红扇晃晃荡荡地扇着。


    大冷的天气,这人还扇扇子,也有病。


    沈盈息蹲坐着,抬头?是两个病鬼,她便?扭头?,捏了?下?身?旁唯一一个正常人的尾指,“蒋大人,我兴许知道为什么季狗他们这么讨厌你了?。”


    全员有病的世界里突然闯进一个正常人,作为正常人,那么总是会被排外的。


    蒋事珖抿了?抿唇,手掌反压住少女作乱的手指。


    他希望沈盈息尽快离开,接下?来的血腥不适合她。


    “……呵,”头?顶突然响起?一声冷笑。


    沈盈息将手从蒋事珖掌下?抽出,毫不在意?季谨的这声冷笑,她无聊地一抬眼,却突然对上了?一双琥珀利眸。


    ……


    沈盈息一顿。


    她往左侧移了?移身?子,而后便?看见那双琥珀利眸的视线跟着左移,而后,稳稳地落在她身?上。


    准确无误的、紧盯不放的目光。


    季谨看得见她?!


    沈盈息皱眉,往季谨身?后看去,却发现留微理不知何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灰色长毛的蓝眼猫?


    第43章


    看见那只灰猫时,沈盈息除了?一瞬的不可思?议,紧接着就从心底生出深深的好奇。


    她?许久许久……许久没遇见过能在她?面前伪装成功的妖怪了?。


    这只猫是留微理。


    她?确信。


    所以她?更好奇了?。


    身毁道消,但神识尚在,故而?下凡以来?,所有妖鬼都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除了?留微理。


    他似乎不仅躲过了?她?的眼睛,还躲过了?天道。


    妖鬼仙入世不得干预国政,留微理触犯规则了?,但依旧安然无恙。


    盈息仙君忽而?很想?和留微理打一架。


    想?在这只大?妖奄奄一息时,问问他能在她?面前蒙混过关?的诀窍。


    战意如剑,凌厉不可忽视。


    连识海里的系统都感觉到了?,它默默收回了?自己胡乱摊放的四肢,小?声咕哝起来?:“虽然私底下说仙君不好,但是对不起仙君,你们无情道真的都很不正常。”


    沈盈息毫不遮掩的目光很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季谨往沈盈息看的方向瞥了?眼,空无一物。


    “沈盈息。”季谨拧眉,冰冷的眸光落在少女的脸上,“你这时候不应该看着我?吗?”


    此话?一出,蒋事珖瞬时间抬起眸子,警备冰寒的视线直直射向季谨。


    季谨看得见她?了?。


    季谨察觉到这道强烈无比的敌对视线,知道是谁,但他并不在乎。


    他现在眼里只看得见一个沈盈息,别的乐趣都已索然无味。


    “你看不见?猫……”


    沈盈息缓缓抬眼,乜了?眼季谨。


    季谨眉头皱得愈发紧,“真是,这种地方你来?干什么,乌烟瘴气的,脑子都被熏坏了?!”


    红衣少年扔掉金鞭,俯身一把捞起少女的手?臂,手?上用力,但没把她?拽疼。


    表情很凶狠,但和面对蒋事珖时的狠厉不同。


    “走。”


    季谨简短地道,锦靴已经先一步迈开。


    他扔了?金鞭,说明他今日的目的就不在蒋事珖,他目的明确,今天单为等沈盈息的。


    不必多说,沈盈息立刻猜出让季谨看见自己的幕后真凶。


    除了?留微理,别无他选。


    身侧的蓝眼灰猫优雅地迈开步子,不急不缓地随行于她?的身侧。


    见她?垂眸看来?,灰猫的蓝眸眯起,露出人一样的微笑。


    沈盈息凝神,注视着这只灰猫半晌,忽地展颜一笑。


    她?向留微理发战书。


    盈息仙君每当向谁发战书时,会亮剑示意,而?后再对对方礼貌一笑。


    如今无剑,只好一笑。


    灰猫忽而?收到少女的笑,似乎怔了?下,优雅的步伐乱了?一步,但很快从容起来?。


    猫儿?那双圆溜溜灰蓝色的漂亮眸子,亮起了?邪恶而?狡猾的光色。


    在季谨拉走少女的刹那,蒋事珖撑着墙支着残腿起身,他一把拽住少女的另一只手?臂。


    “……季谨,你不能伤害她?。”


    季谨扭过头,阴冷地看向残废凄惨的囚徒,“你管得着?自身难保的蠢货。”


    “他不会放过你。”蒋事珖分毫不让,直视季谨阴狠的双眸,“我?也不会。”


    闻言,季谨忽地嗤笑一声,“你?将?死的鬼,还放大?话?呢,蠢不可恕。”


    “……季谨,对蒋事珖客气点。”沈盈息出声,甩开季谨的手?,转而?拍了?拍蒋事珖的手?背。


    “别担心,他们伤不了?我?。”


    季谨在旁,阴冷一笑:“本世子用得着伤你?”


    沈盈息撇嘴,懒得理季谨,她?把厉鬼留下做通信的耳目,而?后便径直走出了?牢房。


    落在她?身后的季谨捏了?捏拳,神情阴寒。


    他转而?掉头,对她?青睐有加的另一个男人勾起一抹血腥的笑。


    蒋事珖漠然回视。


    两个男人沉默中交锋的视线对峙一阵,又不约而?同地撕开。


    季谨转身,大?步跟上了?先行一步的少女。


    蒋事珖倚墙,神情幽深地望着空荡荡的地牢。


    ……


    沈盈息不知道留微理为什么让季谨看见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让季谨看不见他。


    进了?这么多次地牢,这还是她?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迎着守卫们的视线出来?。


    季谨长腿迈得大?些,就轻松松地走到了?她?身边。


    他依然看不见少女脚边的那只灰猫,而?压低了?声音对她?道:“跟我?走,有个人要见你。”


    沈盈息抱臂,斜顾他一眼:“谁?”


    季谨抿唇,直起身:“跟我?走就是,总疑心我害你做什么?几十日不见,你果然还是这模样。”


    少女嗤声一笑:“季狗,你搁我?这装什么呢?你不知道?我?在这儿看了你很多天了。”


    很多天吗?


    那这是很长的一段日子。


    季谨表情嚣张刻薄的脸突然诡异地红了?下,而?后又突然白了?瞬。


    他想起地牢不是花前月下,在这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在笑着折磨蒋事珖。


    他将?自己所有的狠毒残忍,无意识地全暴露给她?了?。


    这半年来?在她?面前的假面,轰然倒塌。


    他一直不知道她在。


    是留卦这厮今天突然找到他说,带他看个可爱的小?姑娘。


    季谨嗤之以鼻。


    但留卦笑眯眯地说是沈盈息。


    季九世子沉默了?。


    留卦于是笑得更放肆了?。


    “走着瞧呢,世子爷,睁开眼可别害怕哟。”


    妖孽的国师不知使了?什么妖孽的手?段,把柄红扇在眼前一抹,他从此看见了?天地间飘飘忽忽无穷无尽的怨灵亡魂。


    季谨不怕鬼,他杀死的人太多,他身边有很多怨毒的鬼。


    但它们不敢报自己的仇,甚而?不敢近他身。


    国师灰蓝色的眸子眯起笑:“哦,是恶鬼也怕恶人哩。你身上煞气重得让鬼都害怕了?。”


    末了?,国师笑嘻嘻附了?一句:“季世子爷,你也真该死。”


    季谨漠然,提起那根金鞭,状似无意地甩了?甩。


    他周遭恶鬼顿时如鸟兽散。


    见状,季谨冷笑了?之。


    留卦和他来?到了?地牢里,间隙留卦告诉他:“可以带她?去了?,陛下在等她?。”


    季谨不作声,而?后留卦咧嘴一笑,原地消失了?。


    留季谨一人,继续在牢外守株待兔。


    过不多久,兔子落网了?。


    沈盈息轻快地迈进蒋事珖牢房的刹那,季谨望着她?天青外裳纯白腰封的装扮,有些晃神。


    在这种阴暗昏沉的地带里,她?竟然鲜亮得像一场清灵的晨光。


    如此坦然地就踏进来?了?。


    太亮眼的颜色。


    已经无意识招惹到了?太多暗处的、粘稠目光。


    季谨不知自己算不算其中之一,他只是适时地在少女将?离开时,露面,阻止了?她?。


    带着她?走出了?牢房,她?身上属于天明的颜色很快走到外面,融进了?真正的天色里。


    只是是夜色。


    她?仍旧如此亮眼。


    季谨和她?呛了?一个来?回,沈盈息便宣告他的无聊。


    “怪不得很多人恨你,季谨,你真活该。”


    沈盈息以此句,结束了?二人的对话?。


    季谨想?说,他又不在乎谁恨他,谁也不可能因为不恨他,就得到他季谨的额外宽恕。


    但话?滑到嘴边,嗫嚅一阵,忽然换成一抹凶狠的笑:“沈盈息,我?和你做个交易。”


    沈盈息抬眼,望着季谨原形毕露的邪冷神情,意兴阑珊:“别废话?。”


    季谨笑容微僵,转而?眼神更冷,“你十?七岁会死,你知道吗?”


    沈盈息微顿,转过脸,终于赏了?季谨一个正脸。


    季谨挽起的唇角还来?不及展示完整笑意,便在看清少女表情时落了?下去。


    “就这?”少女眼神嘲讽,明晃晃冷嘲着他所谓的秘密:“说这个,还不如说你心悦我?来?得好玩。季狗,你令我?不耐烦的本事是越发见长了?。”


    心悦她??


    季谨心脏猛地一跳,他脱口而?出:“你是命定的短命鬼,你也配我?喜欢?”


    沈盈息无所谓地耸肩,这个动作是她?跟上官慜之学?的,她?发现用这个动作气人尤其有效。


    季谨果然被她?的态度气得跳脚,眼睛都气红了?。


    如果他的鞭子没扔,沈盈息毫不怀疑,季谨会恼羞成怒地挥鞭而?来?。


    但季谨就是季谨。


    身为帝王最看重的鹰犬,他自控能力极强,他控制住了?自己的脾气,没有伤害她?。


    他反而?冷静下来?,冷声继续道:“沈盈息,我?今天不和你闹。我?现在带你走的这条路,是进宫的路。所以你应该知道,是谁要见你了?。”


    沈盈息一顿,“皇帝?”


    季谨忽视沈盈息并不算尊敬的称呼,他定定地看着少女,“你知道你十?七岁会死,所以你也知道,你十?七岁不死的话?,会得到什么?”


    沈盈息看向季谨。


    红衣少年沉冷对视:“我?和他们也知道。”


    沈盈息似笑非笑起来?:“所以,你们中的谁想?捉我?去……炼丹?还是喝血?”


    季谨瞥了?眼她?,冷淡纠正:“是他们,皇帝和留卦,他们等在你十?七岁,已经关?注你多年了?。”


    沈盈息倒没料到她?这个凡人身子还有这一遭。


    “哦……你把自己和他们分得这么开,是为什么?”


    季谨忽地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没有刻意遮掩他的心思?。


    但给她?留的线索也不算多。


    可她?依然准确地抓住了?这点线索。


    她?果然也不简单,蠢笨的纨绔家主?是她?现世的假象。


    季谨没有多隐瞒,他认同了?沈盈息的聪慧,不再遮掩迂回。


    “我?要这天下——”


    少年声音骤然间深沉无比,宛若夜风低卷,一字一字如风中沙砾,砸了?过来?。


    “姓季。姓我?季谨的……季。”


    ……


    沈盈息看了?眼季谨,后者目光幽暗,专注地盯着她?。


    沈盈息对他这种令人发麻的眼神无感,对他离经叛道的缘由?也没兴趣。


    她?耸了?耸肩:“告诉我?干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


    季谨眸色愈发幽深,单望着少女半晌,她?真的无所谓,更甚有些不耐烦。


    他忽而?轻笑一声:“和你怎么无关??令兄沈盈风,可是我?的同盟。”


    ……?


    沈盈息愣了?。


    哥哥怎么……但沈盈风不会害她?。


    至于为什么涉险和反叛臣子同盟,她?现在无从问之。


    事情的确在向无法预料的方向上发展。


    沈盈息低头,眼神询问化为猫身的留微理:这事你知道吗?


    灰猫懒洋洋地舔了?舔爪子,蓝眸里的光不言而?喻。


    他知道。


    那皇帝知道他看重的鹰犬一直在暗戳戳算计他的龙座吗?


    沈盈息脑中忽而?传入一道嬉笑的声音:“那老小?子哪知道啊,我?瞒着呢。”


    沈盈息扫过脚边的灰猫。


    传音入耳,留微理在凡间还敢用灵力。


    他的秘密还真不少。


    沈盈息愈发手?痒,若此刻能有把剑,她?现在就能和浑身怪秘的大?猫妖对打了?起来?。


    败犬要向胜者俯首称臣。


    无情道的守则。


    当然,留微理输了?不是败犬,是败猫。


    不过相比于她?这点因好战本性而?生出的兴趣不同,留微理对她?的兴趣似乎更超乎寻常。


    “小?息乖乖想?帮谁?我?可以帮你哦,只要你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


    留微理的传音入耳,沈盈息做不了?。


    她?不动声色地踢了?脚灰猫的屁股,示意她?的拒绝。


    “啊……”


    耳中突然传入一道妖媚婉转的低吟。


    属于留微理。


    沈盈息面无表情地揉了?揉耳朵,留微理喘得她?耳朵麻,她?感觉自己耳朵被荼毒了?。


    这只猫妖,会喘,它简直是夸张的代?名词。


    行事夸张,荒谬无端。


    沈盈息的沉默落入季谨眼中,被自动解读成了?另一层意味。


    他琥珀色的双眸在黑夜里闪了?闪。


    本来?接近沈盈息,是为了?让她?成为自己的棋子,从而?拿捏住心思?深沉的沈盈风。


    但现在。


    这种想?法更深了?。


    二人心照不宣地针锋相对也好,比前半年彼此装蒜对抗来?得舒畅。


    季谨记得自己最初和沈盈息交涉,满怀厌恶与轻蔑。


    如今,却是世情大?变了?。


    宽阔的宫道上,有两队铠甲森森的御林军走近,看清季谨的脸后,他们又沉默地退开。


    沈盈息于是跟着季谨,走进了?一间富丽堂皇但阴森冰冷的宫殿。


    殿内空间甚大?,十?几丈开外,还有金玉所制的台阶。


    台阶之上,一把暗金色精雕的龙椅在高处金光流转。


    龙椅右手?侧,有只几与和沈盈息等高的丹炉,丹炉前,站着一位身着黑袍钩金的高大?男人。


    “是沈盈息吗?”黑袍男人背对着她?,声音低沉磁性,属于成熟男人的声音。


    沈盈息抬头,看着他。


    他似乎感受到她?的视线,低低笑了?一声,“朕等得你……好苦。”


    第44章


    沈盈息蹙起细眉,垂眸看向倚着她小腿的?灰猫。


    她向留微理挑了?下眉,示意他解释解释。


    这个皇帝,等她怎么等的?苦了?。


    留微理慢条斯理地用尾巴扫了?下她的?小腿,含笑传音:“你当然不知道?,自这位老小子坐上龙椅起,他就搜罗全天?下身有异闻的?凡人了?。费心费力,五年里就找到两个。”


    灰猫蓝色的?圆眸微动,雪白?的?胡须抖了?抖,圆滚滚的?猫脑袋抬了?起来,很是?骄矜:“一个呢,便是?在下。二呢,便是?你了?,小息。”


    沈盈息若有所思,接着抬起眼皮,却看见高阶上的?黑袍男人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


    她怔了?一下。


    她发现皇帝双眼上覆着一根青黑色的?绸带,一双眼睛被深色绸带遮掩,面部剩余五官便尤其吸引人的?注意力。


    面皮细致白?皙,长眉入鬓,鼻梁俊挺,薄唇微弯,唇色很淡,面容工整如画,极其客观的?金质玉相。


    即便看不见,但依稀能想象得出黑绸之下是?如何动人的?一双眼睛。


    在此之前,沈盈息满以为这位痴迷求仙问?道?,乃至做出戕害忠臣之事的?皇帝,会是?一副暴戾可?憎的?模样。


    如今一见,却发现他真人竟如此……温和?


    沈盈息想了?想,又?看了?眼黑袍宽袖的?男人,脑中忽而跳进两个词:华贵雍容。


    细眼瞧去,皇帝的?确担得起这两个词。


    帝王尊贵,不怒自威,身形高大俊朗,看起来拒人千里之外。


    但被黑绸遮住的?双目、自带弯弧的?浅色薄唇,正值而立年的?沉稳气质,都?为这位九五之尊添上了?一丝平和乃至亲和的?气息。


    雍华如斯,单看相貌,他似乎是?个好人。


    沈盈息眨了?眨眼,望着皇帝。


    “你在想什么?”黑绸遮目,似乎并不影响男人对外界的?感知,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依旧能够感受到沈盈息的?注视。


    他的?声音低沉醇和,像静置了?百余年的?陈酿,悠悠沉淀着时间的?韵味。


    沈盈息下凡以来,还从未见过这种深沉得像一根老檀木的?人。


    她顿了?下,仰目道?:“我想让你放了?蒋事珖。”


    冰冷的?大殿似乎在这瞬间时间停滞。


    季谨拧紧眉头,警告地瞥了?眼沈盈息。


    沈盈息视若无睹,只盯着巨大丹炉前的?黑袍男人。


    帝王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但沈盈息还是?看出他的?脸上现出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


    留微理知道?她在地牢的?事,那么皇帝就不可?能不知道?。


    沈盈息不想在皇帝这种将一切了?然于胸的?当权者面前班门弄斧。


    他那四平八稳的?态度证明?了?她的?猜测。


    “猜猜,朕想的?什么?”男人薄唇张启,嗓音沉稳。


    沈盈息:“我猜了?,你便遂我的?愿么?”


    宫殿主人的?低笑声,兀然划开了?沉闷冰冷的?氛围,殿内的?空气缓缓流动了?起来,


    高居于金玉阶之上的?帝王,边笑,冷沉的?袍袖下边伸出一只指骨分明?的?宽大手掌。


    他向阶下的?少女招了?招手:“好姑娘,到朕这儿来。”


    季谨在一旁,兀地捏紧了?手掌,他抬头看向玉阶上的?黑袍男人,眸中划过一丝探究。


    沈盈息踢了?脚以脊背乱蹭她的?留微理,同时对皇帝道?:“陛下要降罪我的?不敬?”


    留微理将毛发蓬松的?长尾缠上少女细瘦的?脚腕,传音婉转动听:“怎么会呢,老小子都?快爱死你了?,哪里舍得现在杀你。”


    帝王醇和的?答声应着留微理刚落的?话音:“你可?以唤朕穆叔。”


    “穆叔?”沈盈息往前提了?一步,顺利地避开灰猫作乱的?长尾,她顿了?下,再?看皇帝已是?似笑非笑:“陛下让我冒犯你,为何?你想跟我亲近?”


    少女含笑的?嗓音如春深莺啼,为这具金碧辉煌冰冷守序的?庞然宫殿注入了?些许浮动、清灵的?快活气息。


    那位宛若宫殿化身的?帝王喟然低叹,宛若被少女的?声音洗去许多莫名的?沉重?阴翳。


    他陡然松了?松面容,竟而主动下了?一步玉阶,再?次对下方的?少女伸出宽袖里的?修长手掌:“来。”


    沈盈息这次没推拒,慢慢走上前,目光探究地望着那深不可?测的?男人。


    他静得像黑沉沉的?檀木佛像,等着她的?靠近,像是?在雪地等着一只彩雀光临般那样耐心。


    沈盈息很快走到这尊黑沉木雕身前,她隔着一个台阶,又?隔着一根绕了?两三层的?厚实黑绸,和雍华的?帝王“对望”。


    他薄唇微动,对她勾起一抹笑:“朕现在,在想什么?”


    “我刚才猜过了?。”沈盈息又?踩上一层玉阶,迫近帝王袍前,鼻尖已可闻到对方身上幽沉而好闻的?木质冷香。


    皇帝闻起来像森林,还是?有着很多参天?古木的?森林。


    少女再二再三的不敬并未引起皇帝的?不虞,相反,她断线玉珠般不安分的?反抗,一粒粒跳动着,尽融进了男人难以揣测深广的包容度里。


    他的?心湖似乎不为此泛起过,哪怕一丝的?涟漪。


    他的?反应很淡,又?带着不可?动摇的?沉稳。


    “朕再?允你一件事。”


    这便是?开诚布公的?谈判了?。


    沈盈息勾起一抹得逞的?笑容,“我要上官慜之的?卖身契。”


    方才还和缓的?氛围忽而又?停滞了?起来。


    季谨在阶下冷声道?:“上官一族乃谋反逆贼,罪不容恕。”


    沈盈息没理季谨,只看着面前的?皇帝。


    皇帝没说话,脸上的?笑也没褪去。


    令人看不透。


    季谨阴冷的?提醒再?次穿过大殿,传上台阶:“沈盈息,你不要得寸进尺。”


    沈盈息烦躁地拧了?拧眉,她转过身,瞥了?眼季谨,神?情是?不加掩饰的?厌恶:“进的?又?不是?你的?尺。”


    季谨的?脸色猛地阴沉无比,琥珀色的?双眸紧紧盯着她,眼中暗色粘稠,叫人望之胆寒。


    沈盈息漠然地和他对视一秒,掉回身继续望向皇帝,道?:“我除了?上官慜之,什么都?不要。”


    ……


    皇帝依然挂着不可?捉摸的?淡笑,他似乎在思索,又?似乎是?漠视。


    沈盈息咬了?咬牙,忽而伸手按住男人的?手臂,仰脸抿唇,“穆叔。”


    少女指腹轻软,带着点力度摁在手臂上,轻飘飘的?,仿佛又?带着一丝沉默的?执拗。


    “……”


    悠悠的?一声叹息,从男人浅淡的?薄唇中流出。


    “痴儿。”


    男人宽厚温暖的?手掌抚上鬓角,在少女的?头上落下轻轻的?一记拍打。


    皇帝像真正宽和慈善的?长辈一样,不轻不重?地训教了?下小辈,而后收回手,温声道?:“说说,穆叔现时在想什么。”


    无可?回寰的?命令。


    虽然没有颐指气使的?语气,但依旧不容拒绝。


    沈盈息放下手,指腹间犹残存厚绸冰凉柔滑的?触感,男人结实有力的?小臂似乎也还在掌心中残留肌肉的?轮廓。


    她握了?握手掌,驱散掉所有残余的?感觉。


    “你在想……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上官慜之?”


    皇帝笑了?,他没说沈盈息猜的?对还是?不对。


    他转过身,踏着稳健的?步伐走向丹炉。


    在丹炉前,他抚了?抚炉身上精细的?雕纹,像方才抚着少女鬓角般柔和。


    沈盈息一步踏上两级台阶,站在和皇帝同一个高度,追声道?:“我现在就要上官慜之的?卖身契。”


    皇帝修长手指停在炉身上的?一只鹤眼上,闻言,指节微微用力,指腹微陷,摁实了?展翅仙鹤瞻望天?际的?眼珠。


    他收回了?手。


    绣着厚密暗纹的?宽袖重?新?盖住了?皇帝的?手。


    “情深意重?。”淡淡的?一句点评,皇帝负手走向丹炉右侧,留下一道?渐渐隐没于屏风后的?背影,还有一道?沉稳的?敕令:“赤羽,照她说的?做。”


    季谨在阶下回:“是?。”


    沈盈息松了?口气,同时暗暗高兴了?起来。


    她转过身去,脸上的?笑容将将浮现。


    季谨恰时抬头,看见了?少女毫无阴霾的?笑脸。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没有移开视线。


    沈盈息很快察觉到他的?目光,顺着目光看去,正和季谨深沉的?眼睛对上。


    她这时心情不错,于是?又?对他笑了?下。


    季谨神?情微顿。


    他清楚地意识到,沈盈息……不是?对他笑的?。


    ——她是?为解脱上官慜之的?奴籍而高兴,太高兴了?,所以对厌恶的?他也能展颜。


    她这种纵情恣肆的?人,可?以随便嬉笑怒骂,就算对他这个仇人笑,也不过和她走路、吃饭、小憩中醒了?片刻一样,是?并行?不悖的?。


    她这笑,他着实不该品出丝毫的?特殊意味。


    季谨嗤笑了?声:“别傻笑了?,该走了?,沈家主。”


    皇帝一走,宫殿似乎就失去了?它?恢弘沉稳的?灵魂,只剩下满目金碧辉煌,却再?不叫人心生压抑。


    沈盈息快步走下台阶,走至季谨身侧,“不是?很急吗,那快些走。”


    季谨冷笑:“这么急着为你的?小情儿脱身,真看不出沈家主也有真心。”


    沈盈息不满地啧了?声,“季狗,你天?天?不和我作对会下地狱吗?你别忘了?,我们都?绝交了?。”


    红衣少年袖中的?手背忽而绷紧,青筋突突地从白?皙手背上浮出,血似乎都?在过分绷紧的?筋脉里停止了?流动。


    季谨面露嘲讽:“哪儿的?地狱有本世子身边的?好。再?者,沈家主也不必自作多情,你我从未有过交往。往日种种,不过是?我看在沈盈风的?面子上,让你这初进京的?乡土丫头见识见识,你还没这般大本领,叫本世子拨冗陪玩。”


    “没有最好。”沈盈息冷哼一声,她异常地没有反唇相讥。


    因为她说了?,她和季谨已绝交,那么既失却了?一层仇敌的?关系,二人更无友情可?言,自当以陌生人对待。


    还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陌生人。


    和沈盈息相处半年,季谨很有些猜中少女心思的?本事。


    往常他靠这不值钱的?本事去惹她怒火,百发百中。


    今儿靠这本事着着实实惹起的?,却是?自己的?怒火,亦是?一发命中。


    红衣少年重?重?地哼了?一声,甩袖径直朝殿外走去。


    沈盈息慢吞吞地跟着,很快就和季谨拉开了?一大段距离。


    季谨走了?半晌,回头一看,只能瞧见少女远远缀着的?小小身影,当即捏拳闭眼,用力地压下满心邪气,乃至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他此刻极不愿再?见沈盈息,只怕多看一眼,他不受控制的?怒火就会冲出胸腔,把他们两个都?烧得难堪。


    可?内力深厚之人大抵都?有这样的?烦恼,五感过于敏锐,乃至在一路繁花茂草的?浓香里,还能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少女身上独一份的?暖香。


    就是?屏息,这香气也挥之不去。


    季谨兀然烦躁无比,恨不得立刻捉过那慢吞吞的?沈盈息,用利齿狠狠咬上她那张惹人生气的?唇舌。


    “轻嘴薄舌的?孽障。”


    沈盈息慢悠悠走着,她欣赏着远处少年强自忍耐的?怒容,看乐子似地笑了?起来。


    跟着她一同走出的?留微理揽住她的?削肩,“小息这么讨厌季九?正巧,我也不喜欢他,啊呀我们真是?天?生一对呐……”


    沈盈息的?笑容一下垮了?下去,她用肩膀狠狠顶开留微理的?手臂,瞪着他厌烦道?:“滚开,你也不比他讨喜多少。”


    “多是?几多,少又?少多少?”化为人身的?国师依旧穿着陈旧的?灰白?道?袍,狐狸眼眯眯笑,烂拂尘换成了?一把精雕细琢的?红扇,摇着扇子姿态清媚。


    “多得像黄河。”沈盈息一脸不耐烦,“少不可?能少。”


    少女厌憎的?口吻太刺人,任何一个被她用这种口吻对待的?正常人,心里或多或少会感到受伤难堪。


    灰袍道?士却捂住了?心口,脸颊绯红,口中轻吟:“唔……好乖……”


    他问?什么,她居然就回答什么。


    好乖,好可?爱。


    心跳得好快,快得他要死了?。


    沈盈息嫌恶地避开道?士倚过来的?身子,“留微理!你能不能不要成天?一股勾栏样儿,我是?有家室的?人。”


    白?皮笑眼的?道?士眼睛一亮,他款动劲腰,扯开衣襟,玉白?的?长颈在月色下熠熠惑人。


    “有家室……有家室好啊,”道?士灰蓝色的?眸子眼尾微勾,眼神?胶粘地落在少女凛然不可?侵犯的?脸上,“有家室,才更刺激嘛~~”


    沈盈息受不了?了?,她一巴掌甩过去,十成十的?力气,立刻把留微理细白?的?脸颊掌掴出鲜艳的?掌印。


    ……


    沈盈息打这一巴掌,打得自己手心都?泛起灼热的?疼痛,她立刻嘶了?一声,甩着手腕凑到唇边吹了?口气。


    “嗯……”


    留微理颤着手指抚上脸颊,发热的?胀痛感从颊侧源源不断地传入脑中,纤长的?指节刚触到微肿的?皮肉时,长指瞬时间痉挛着颤动了?下。


    泛着泪光的?狐狸眼垂睫亦颤,泪珠盈睫,望着少女的?目光缠绵又?粘稠。


    月银之下,衣襟半敞、含泪娇睇的?白?皮道?士,一人成就了?一场花娇柳媚的?诱人。


    沈盈息被留微理用这样的?眼神?看得有些喉咙干涩,连带着手心发痒,亟需握住什么。


    很能装的?一只大妖。


    如果此时有剑,想必他那敞开的?丰硕胸膛前便会横上她冰冷的?剑光。


    沈盈息握了?握手,思及本命剑早已毁于劫雷之下,再?不能于她喉间干涩、战意凌起之际应心而出,不免又?松开手,望着妖气横生的?留微理目露可?惜。


    “别烦我。”


    不能畅快地打上一架,盈息仙君意兴阑珊,挥斥开眼前的?猫妖,便抬脚前行?,跟上前面怒火渐静的?讨厌鬼之二。


    这回留微理没跟上她。


    沈盈息满以为摆脱掉这猫妖时,脑中忽而又?传进了?一道?九转千回、妖媚入骨的?……呻/吟。


    “啊啊啊啊啊啊什么鬼声音啊,仙君宝宝我的?耳朵啊啊啊啊!”


    沈盈息脚步一错,险些平地崴脚。


    系统尖叫着捂着耳朵从识海里逃出来,然后抱着沈盈息的?手臂疯狂甩尾:“这只变态的?骚猫啊啊啊——”


    沈盈息强忍平静,转头恶狠狠地瞪了?眼身后留微理。


    灰袍道?士抬起头,眸中竖瞳诡异,眼尾却是?弯着的?,像是?在笑。


    一种带着攻击性却又?欲念横生的?笑。


    “恶心。”沈盈息对他无声地说道?。


    道?士显然接收到了?她厌恶的?态度,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连瞳孔都?兴奋地缩小了?些。


    更显诡异,诡异的?美?感。


    沈盈息掉头,转过一道?宫墙,彻底脱离了?留微理的?视线。


    但她没走两步,又?听到了?对方纠缠上来的?轻笑声:“心头肉,你这痴心的?冤家,我这样貌美?,对你也如此痴念,白?手拱你一段艳福,你竟然还三番两次推阻。好冷的?心,死古板的?冤家……”


    沈盈息加快了?步伐,一把扯住季谨的?手臂,怒声催促:“怎么走得这么慢,什么时候能拿到慜之的?卖身契啊?”


    季谨被她一手抓住手臂,感受到少女掌心的?温度,身子一僵。


    紧接着冷哼一声,对少女恶声恶气的?催促倒没过多讥讽。


    他默默加快了?步伐。


    沈盈息很快发现季谨健步如飞,带着她好几步踉跄。


    “季!谨!”


    她用力捏了?一把季谨。


    季谨低低笑了?半声,而后不待沈盈息反应过来,长臂一展,把人提进怀里,纵步几跃,竟蓄着内力跃上了?琉璃瓦面。


    沈盈息始料不及,下意识搂紧了?季谨的?脖子。


    “你!”


    季谨凉凉的?声音从头顶落在:“想快点见到你家小情儿,就抱紧了?,本世子没空陪你闲庭漫步。”


    沈盈息咬牙,用力地锤了?下少年胸膛,但很快沉寂下来,生着闷气搂住了?他的?脖子。


    季谨扣在少女腰肩处的?手掌收紧了?几分。


    第45章


    上官慜之的卖身契拿到手,沈盈息心情很好地将其折好纳入袖中。


    季谨抱臂欠在?墙上,眼皮微抬,扫了眼少女的笑脸,扯了扯唇角,“脱了奴籍如何,上官慜之早没人样了,亏你不挑。”


    沈盈息哼了声:“那是你眼中的上官慜之,我?眼中的慜之好着呢。”


    ……


    单听见一声冰冷的嗤笑,季谨直起身,玉冠下一双琥珀双眸浮沉着复杂暗色。


    沈盈息收好卖身契,径直走出房门,全不顾季谨还在?门口,当做没看见,自走下了台阶。


    “……”


    半晌,身后传来轻而又?稳的脚步声。


    季谨冰凉的声音自身侧落下:“你和蒋事珖……?”


    “和你没关?系。”沈盈息不待他说完,加快步伐走出宫门,长街上圆月高悬,一地清辉。


    她一脚踏进月辉里,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我?是要死的人,你也不要妄图白费心机控制我?如何,相忘陌路对你我?都好。”


    季谨顿了下,脸上下意识浮现出荒谬和嘲讽的神情。


    她没停下脚步,继而往前走。


    他怔了下,锦靴慢慢地停下。


    一静一动之间,相隔已甚远。


    望着沈盈息愈行愈远的背影,季谨忽而意识到,他们?这?次又?以矛盾为结束的分离,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同。


    以往她怒她笑,他只当漠然?,更甚有许多不耐。


    只是为了利用她来钳制沈盈风,他故而纡尊应付她。


    沈盈风实是个极难掌控的同盟者。


    心机深沉、百无禁忌,全身上下唯一的弱点?便是他的胞妹沈盈息。


    季谨望着前方逐渐消失的少女,忆起与她初见,她蠢笨天真地欲和他交友,还向他相约玩乐。


    他似乎是答应了,和她走进了淮香楼。


    沈盈息不胜酒力,两杯酒便能醉。


    她醉时比醒时安静,看着乖得?简直可怜。


    “听你口音,是淮东的?”


    酒楼窗边,少女趴倒桌上,不过听得?见他的询问,毛茸茸的头动了几下。


    季谨至今还记得?起沈盈息乱动头颅,挣扎要坐起却又?倒下的场景。


    他看她狼狈看得?很乐,指尖把玩着空酒杯,指腹痒痒的,想丢开?杯子去拧一下少女乱动的脑袋。


    他没等到沈盈息的回答,她发现自己乏力难以坐起后,泄气?地趴回桌子上。


    安静了一会儿,季谨忽然?听见了一阵小?兽似的细声呜咽,他停下把玩酒杯,觑眼瞧去,瞧见沈盈息清瘦的双肩一颤一颤的。


    很快,她趴在?桌子上大哭了起来。


    季谨近乎恶意地添了把柴:“怎么哭了,想家?”


    少女哭得?更惨了。


    这?一定是沈盈息第一次在?人前哭,因为自那天以后,沈盈息便和他结了仇。


    季谨嘲讽过多次,像沈盈风这?种聪明绝顶的人,怎么带出的妹妹如此愚不可及。


    如今目送少女沐一身清白的月莹离去,季谨仍然?觉得?,她真是一点?长进没有。


    他半年来没有不厌恶她的时候,如今她主动要求划清界限,季谨忽而冷笑了一声。


    自此陌路……


    “大言不惭。”


    败犬蠢货,他一一铲除,她一个个地救,还说甚么陌路绝交。


    季谨眯起眼,眸中的少女身影愈发远小?,月色愈发黯淡,仿佛跟着少女一同离去了。


    直至沈盈息背影消失,周遭已暗色浓郁,季谨在?黑暗里站了一会,方缓缓收回落在?街上的视线。


    夜幕中的皇城像一只巨大的妖兽,蹲踞在?京城中央,圆月凄白下,苍黄色的瓦片宛若巨兽身上的鳞片。


    季谨走在?森严的鳞片之下,巡夜的御林军见到他沉默地行了礼,待他离去,列队继续走进了夜里。


    季谨听着御林军身上的铠甲碰撞声愈发遥远,眼前再次浮现出少女渐行渐远的背影。


    宫墙深重的阴影蒙住少年半侧脸颊,另半边被月光照亮的脸面无表情,眉眼深邃阴冷。


    一丝狠毒的情丝慢慢从少年的眸底浮现出来。


    “陌路?哼,陌路……”


    少年修长身影隐没于夜色中,冰冷的嗤笑余音尤然?未散。


    这?世上能成功从他季谨手下逃走的人,从来只有死人。


    ……


    沈盈息回到巷中,院子里的灯果然?还亮着。


    她抬头望了望天,傍晚从药铺离开?到现在?,大抵有两个时辰了。


    她忽而想叹口气?。


    今日比往常晚了足足一个半时辰回家,慜之现时……不知是什么模样。


    思及少年一见不到她,便尤其苍白凄艳的面庞,沈盈息莫名有些意兴索然?。


    上官慜之和她相伴愈久,对她的占有欲便愈发浓重。


    他兴许现在?还没意识到他自己的畸形情感,但待百年后修成合欢宗达大能,他届时再回想起和她的这段夫妻姻缘,怕是会发笑。


    幸而只剩不到半月,她在?他面前一死,彼此也就解脱了。


    沈盈息望着院子,停了半晌,最终还是走近了院门。


    她的手在?触及门环前,又?顿了下。


    沈盈息似乎能听见门里有一道清浅的呼吸声,门后有人。


    她于是收回了手,院门便被人从里面迅速打开?。


    一道冰凉的气?息扑面而来,沈盈息随之落进了一个宽阔冰冷的拥抱。


    “息息……”


    上官慜之嗓音瓮瓮,如同哭过一般,带着细微的鼻音。


    沈盈息早有所料,从容地拍了拍他的背脊,“抱歉,今天耽误得?有点?晚。”


    她话?声将落,环着她腰的少年头颅侧动,将脸埋进她颈窝里,抱她的力度加大,但却沉默不语。


    沈盈息以为上官慜之是生气?了,她放轻了声音:“慜之,我?给你带了礼物。”


    上官慜之仍不说话?,长臂箍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滑过她的脊背牢牢地环住了她的肩。


    在?少年密不透风的拥抱下,沈盈息能感受到上官慜之秘而不宣的恐慌不安。


    这?样的场景在?她预料范围之内,她没急着继续哄人,仰起的脸从少年低伏的肩颈上看去,看见房中的灯亮着,房中的烛光穿过紧闭的门窗,照亮了院中的椅子。


    ——上官慜之从不在?屋里等她,他永远像一只家犬般,坐在?院子里,黑黢黢的眼睛湿润而固执地盯着院门。


    这?样她一走近院门,手都没挨上门沿,他便会冲出门去抱住她。


    沈盈息静了下来,她等着上官慜之平复他的恐慌。


    可不知是他误会了怎么,上官慜之抱着她的手渐渐颤抖起来,眼泪更是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很快湿透了她的衣襟。


    “……慜之?”


    沈盈息微愣,试探地扯了扯少年腰侧的衣角。


    上官慜之迎合她的扯力,没有多大抗拒地松开?他的手,少女捧起他的脸,他就在?少女的手中低垂着眸子,无声流泪。


    苍白的面庞已经?湿漉漉的了,沈盈息抚着他的脸颊,手心很快被他泪水濡湿。


    “息息……”


    他颤动着湿润乌黑的眸子,看向她,声音凄然?。


    沈盈息摸了摸他的脸颊,他歪着脸蹭她的手心,眼睛闭了起来,泪水却仍然?在?流。


    月银皎洁,照亮少年昳丽湿红的脸庞。


    他穿的很单薄,薄薄的一层里衫,衣襟半敞,秋风刮得?他裸/露在?外的锁骨都泛起了薄红。


    沈盈息用温热的手指按了按少年的锁骨,很凉。


    他在?她的触按下一颤,眼睫睁开?,黑眸清亮地看着她。


    “我?们?看看礼物吧。”


    望见少年湿润的目光,沈盈息微微一笑,将手从他的脸上移开?。


    上官慜之垂眼,怔怔地看了会儿她离开?的手,而后抬起眸子,重新盯着少女的一举一动。


    沈盈息垂首从袖口中取卖身契的动作?一顿。


    她没抬眼,但能感觉到有一瞬间,上官慜之的眼神是完全变了的。


    那种缠绕阴沉的视线,极具侵略性?而又?徐缓观察的眼神,是她这?两个月无数次感受过的。


    他每天都比她早醒,然?后守在?床畔边等着她醒来。


    她一直知道这?件事。


    他也明白她知道。


    只是上官慜之从来都装不知,她也就佯装不明白。


    原以为是二人心照不宣的隐秘,现在?却隐隐有失衡的趋势。


    ——她今天晚归了许久,两个月以来,他从来没有试过这?么长时间的分离。


    她离开?的每一息每一刻,他的血就由冷到热、由热到冷,更迭的折磨与煎熬,一点?一滴塞进了他的胸腔肺腑里,涨得?他疼极了。


    院中的风极冷,灌进骨缝里,最后却像血一样从心里流出来。


    上官慜之知道沈盈息在?院门外逗留了一会儿。


    他低着头,眼光攥着少女的表情,盯着她脸上所有的情绪。


    为什么不进来?


    在?外面等什么?


    为什么这?么晚回家?


    是不是不想进来?


    我?就在?门里,一门之隔,你推门的手为什么要在?最后一刻停下……


    沈盈息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从袖口里拿出卖身契,“慜之,别怕,我?不是要离开?你,我?给你带礼物去了。”


    上官慜之转了转眼珠,漆黑的眼瞳依旧在?少女的脸上顿了一秒。


    她叹气?了……


    他慢吞吞地接过她手上的那张纸,顺带包裹住了她的手掌。


    “谢谢息息。”


    沈盈息抿唇,“你不打开?看看吗?”


    上官慜之对她扯了扯唇,“我?知道是什么。”


    “慜之,我?以为你有了自由……会开?心的。”沈盈息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不……不,息息,”见她的失望,上官慜之兀然?慌乱,他语无伦次地解释:“我?喜欢,我?我?开?心,我?喜欢息息为我?带礼物……”


    沈盈息闷声,“慜之,我?们?进去吧,外面有些冷。”


    上官慜之兀地住了嘴,他望向沈盈息,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息息,我?很高兴,高兴你喜欢我?,哪怕只有一点?点?。”


    “……”沈盈息抬眸,看着上官慜之试探又?小?心的眼神,蓦然?泄了气?。


    “慜之,我?们?先进屋。”


    上官慜之抿了抿唇,垂眸掩住眼底的失落,“嗯,外面确实有点?冷。”


    沈盈息替他拢了下衣襟,“以后不用在?院里等我?,每回都这?样,骨头都冻红了。”


    “……那你心疼吗?”


    沈盈息一顿,放下手略微笑了笑:“好像快入冬了,我?们?要过年了。”


    于是上官慜之不再出声,握着她的手走进了屋子。


    到了屋内便暖和了,等得?再心焦难安的时候,上官慜之也记着她不耐寒的身子,把门窗关?得?很紧,烛火烧得?很亮。


    沈盈息刚坐下,就看见站在?她身前的上官慜之又?流了很多眼泪。


    她明白了什么,但微微笑了,像往常一样哄:“怎么又?哭了,委屈了?”


    上官慜之淌着泪,眼底的情绪隔着大颗的泪珠看她。


    沈盈息不知道他看不看得?清她,但她隔着这?些泪珠,总之看不清他眼睛里弥漫的有没有除了泪水以外的东西。


    他静静地流着泪望她,她垂下眸子,“慜之,你在?难过什么?”


    上官慜之蠕动了下哭得?湿红的双唇,望着少女低下的眉眼,无声地启了启唇。


    她不再叹气?,从他手里拿过卖身契,放在?烛火上烧了。


    卖身契上的奴籍墨字在?火焰中拳曲起来,很快湮灭成了一堆灰烬。


    上官慜之望着那些拳曲灰败的余烬,从中看出许多鲜红的血肉。


    耳边隐约响起刑场上三十二位至亲的凄厉尖叫,眼前黑黢黢挤满了僵硬的腐朽骨殖。


    家也恨他,国也恨他。


    上官慜之奉行的两道主义毁灭了他。


    他的妻子不嫌弃他的七零八碎,走到他身边挥开?腐烂的尸体拥抱他,用她娇嫩的唇吻他。


    从泥泞里重新建起的新主义,长成了妻子的模样。


    他的世界从此只剩下少女的形状。


    大抵被爱毁灭过的人,对爱这?种东西会有一种后天的诡异的敏锐力。


    上官慜之始终看得?出来沈息只是喜欢他。


    从最初就看出来了。


    他几乎想杀死她。


    后来却还是爱她。


    他其实见她第一面就想爱她。


    如果是一年前,他会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亲自射下的大雁,到她府门上光明正大地下聘礼。


    但作?为花楼敏心,他只能凶狠阴鸷,拼尽全力地赶走她。


    沈息是个极认真的姑娘,她认准了一件事必要做到底。


    她喜欢他,要得?到他,任他再可恶也奋不顾身地喜欢他。


    成了亲,她的眼里也再没瞧过旁人,认真地喜欢他。


    她太认真了。


    认真到上官慜之也忍不住恐惧起来。


    丢盔卸甲这?种丢脸的事,慜将军这?辈子只做过这?一回。


    他终于还是不想做敏心。


    于是她除了喜欢他,慢慢地也新奇起他的爱。


    他们?最初实是甜蜜无间,好似洪水滔天海枯石烂也分不开?他们?。


    但现在?她习惯了,对他就淡了下去。


    连最初对他的喜欢似乎都消失了。


    只是碍于责任,她还哄着他。


    她是个很认真的姑娘。


    上官慜之都知道。


    他比自己的妻子更了解她对自己的感情。


    “慜之,你究竟在?哭什么?”少女无奈的声音响起。


    上官慜之睁着眼,望了妻子半晌,忽而咧嘴一笑,“太冷了,院里的风太冷了。”


    沈盈息沉默了一阵,握着少年的小?臂起身,她抬起眼,上官慜之对她弯眸,眼里蓄着的泪珠一下皱了,“啪”地掉了下来。


    少年的泪滴到了她的手背上。


    冰凉无比。


    沈盈息踮起脚,亲了亲少年湿乎乎的红唇,而后倚在?他胸前轻声道:“慜之,你以后会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傻的。”


    上官慜之伸出手,抱住说自己夫君的爱很傻的妻子,他闭眸,声音很轻:“息息,你真是个怪姑娘。”


    闻言,沈盈息不知为何笑了:“好多人这?样说过我?,不过他们?不比你,这?些说我?怪的人会一边把剑对我?,然?后对我?流眼泪。”


    上官慜之的手一僵,而后倏地收紧,他将头颅埋进少女温软的颈窝里,亲着她的细嫩的颈肉,而后附和她笑道:“嗯,莫名其妙,不比我?。”


    沈盈息回抱住少年,叹息一声:“是啊,不仅莫名其妙,他们?有些还对我?恩将仇报。找我?打架,想打败我?又?不敌我?,一次又?一次,太无聊了。”


    这?是她第一次说她的过往。


    上官慜之突然?抬头,堵住了她的唇。


    别说了……


    沈盈息眨了眨眼,眼里也闪过一丝对上官慜之行为的莫名其妙。


    不过她到底没有拒绝他的吻,


    烛光摇曳一阵,忽而熄灭。


    月色入室,照出一室的冷寂。


    沈盈息仰起脖颈,上官慜之吻着她,专注而虔诚的吻、不带情/欲但又?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用力。


    她意念浮沉间,恍惚间从这?种吻中尝出血腥与绝望,但很快上官慜之又?湿热地拥起她,彼此暖起来的身子无形中驱散了她的这?种错觉。


    这?种错觉后来时常发生。


    在?耳鬓厮磨间,上官慜之握着她的手去抚摸他自己的脸,他要求她给予他疼痛,他痴迷于让她对他施以暴力和控制。


    他难受,他又?要求她命令他更难受。


    而他却又?在?极致地让她快乐。


    上官慜之希望从妻子掌控他的动作?里,感受到她的存在?她的存在?。


    他要的不是一个动作?,他得?到的是一种表态,他求他的救命稻草。


    “息息,别怕我?……求你,求你……别怕我?……我?太冷了……”


    沈盈息有些不堪忍受上官慜之了。


    他现在?就像一本?被她悟透的剑谱,无味且陈旧。


    他对她做的“当个正常人”的承诺,随着三月之期渐近,愈发失去了信力。


    正常人的伪装被他从里到外撕咬开?来,他终于成了一个不稳定的疯子。


    他疯狂渴求她的亲吻、拥抱、控制,他甚至穿上艳红的肚兜,在?自己脖子上拴上链子让她羞辱。


    少年皮肤白皙、肌肉紧实,


    第1回 时,她因有些被他吓着的趣味,故而夸了他一句:“很好看。”


    自此后一发不可收拾,他近乎用摇尾乞怜的姿态对她求爱。


    上官慜之像是坏了。


    第46章


    清晨,正是薄雾未散的时候,天呈铅灰色,云幕后隐隐地透出淡紫色的霞光。


    院中?的红枫树在冷灰色的早晨艳得灼目。


    枫声瑟瑟,隐约和着一声深一声浅的呜咽与低泣。


    沈盈息湿润透白的双臂环在上官慜之颈后,颤巍巍地抱着他,想要?收紧,却总也使不上足够的力气,最终还是松垮垮地悬在少年的宽背上,偶尔给那白皙紧实?的背脊上添几?道红痕。


    少年上身所穿的艳红肚兜的系绳早松了,细长的两根,落在少年两侧腰窝上,晃着红色的细影。


    迷蒙模糊的视线里?,能看见少年白里?透着薄红的长颈,视线遽然失焦,眼中?的长颈便只剩一团模糊雪白的影儿,还有那根湿重的红绳在视线里?晃动。


    上官慜之埋在她颈窝里?,不住地亲着她肩膀与锁骨,双手紧紧托着她,少年少女彼此的薄汗浸热了白颈上的动脉。


    脉搏在剧烈跳动,鲜血在薄而细白的皮肤下欢畅涌动,颈儿贴着颈儿,脉搏与血液同?时振动,振发出一种同?生共死、濒临深渊般的快/感。


    “……上官慜之……”


    泛红的指尖猛地收紧,沈盈息呜咽,一口咬上少年肩膀。


    少年光滑紧实?的右肩立时印上少女浅浅的齿痕,不疼,只是痒。


    上官慜之的闷笑声通过肩膀的震颤落进她耳中?。


    笑得她耳根发麻。


    又是一阵晕眩般的欣愉涌上眼前?,沈盈息几?乎落下泪。


    “够了……”


    上官慜之永远不够,他用力地抱着她,甚至可以说将她揉在怀里?。


    他仰起双眸,把她托起来,看她被晨光照得金亮的乌发,看她半咬唇瓣时难耐的泛红眉眼。


    少年瑞丽的凤眸溢满痴迷,而后忽而轻轻地用唇瓣贴住少女锁骨中?央,蕊心似的一点红痣,含吻片刻,接着便不可自?已地掉下许多泪。


    沈盈息分不清上官慜之在这?种时候流的眼泪属于欢愉还是悲伤。


    但她流的泪更多,也更肆无忌惮。


    他太会讨好她,她的眼睛重新起了水雾,很?快又陷进他贡献上来的深邃欢愉之中?。


    ……


    沈盈息浸在浴桶中?,仰头枕在少年宽大温热的掌心里?,闭着眼很?舒服地喟叹一声。


    正为妻子沐发的上官慜之,垂眉看见少女白玉透红的脸颊,不由牵起唇角。


    掬着少女乌黑柔顺的长发,上官慜之的心似都与这?一手青丝般浸入了温水里?,温热而松软。


    “息息……”少年温柔的吻落在了少女眉心。


    沈盈息仍闭着眼,喉咙里?懒懒地溢出一声嗯,而后抬起手摸了摸的少年俯下的脸,摸得他一脸的水珠流落。


    上官慜之却笑,捉住她湿答答的指尖亲。


    沈盈息觉着痒,缩回手,他却攥住不给。


    她睁开双眸,仰头看他,上官慜之的眼睛在水雾的掩罩下白茫茫的,显得眉睫更黑。


    他眉眼缱绻,眼神又柔又深,望着她的眼睛,轻声道:“息息,我真的……好爱你。”


    “叮——恭喜仙君,三号任务对象上官慜之情窍封印成功。”


    沈盈息怔然。


    上官慜之捧着她的脸在她唇上印下虔诚一吻,同?时,她问识海里?系统:“他的情窍封印了,是什么意思?”


    狼崽子捂着脸,不敢透过识海往外看,羞涩道:“就是上官慜之被您打开的情窍,现在又因您封印起来。这?代表他已经?彻底爱上仙君,以后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除非有人像仙君宝宝一样再开开他的情窍。”


    “如此,”沈盈息看向少年忠诚爱慕的双眼,对系统道:“我能走了?”


    系统捂着眼睛点头:“时间差不多了,仙君您随时可以死遁。”


    沈盈息颔首。


    上官慜之为她穿好衣裳,又绞干她的湿发,服侍熨帖后,抬眼问她:“还累吗息息,要?不然再睡会儿?”


    “慜之,假若你今日?会死,你最想要?什么?”沈盈息思忖半刻,问道。


    上官慜之闻言,低头笑了下:“息息,别说这?样的话。”


    “你真不考虑么?”沈盈息扯住少年的袖口,有些?疑惑:“你怎么不敢看我了?”


    上官慜之唇边的笑容似乎淡了些?许,他的手顿在少女的衣袖上,顿了半晌,而后小?力度地扯了扯妻子的衣角。


    “息息是想完成我的遗愿……”少年声音轻得不行?,“还是准备为抛弃我做补偿……”


    沈盈息一顿,上官慜之又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衣角,她看着他像个迷路的孩子般牵着她衣角。


    不知是胆怯还是什么,他始终垂着眉眼不看她,口里?低声道:“沈息,你不能这?样做。”


    他会死的。


    上官慜之太敏感了。


    沈盈息撇过脸,眼里?迅速闪过一丝苦恼。


    “没有准备抛弃你,”她皱了下眉,而后坚决道:“不是抛弃你,我只是想问你生辰礼要?什么呢。”


    这?已是蛮好的一个藉由。


    谁知上官慜之忽而笑了笑,“息息,你已经?给过生辰礼了。”


    沈盈息眼里?划过茫然:“何时?”


    上官慜之笑叹,“你拿回我卖身契那日?。”


    “……啊,”沈盈息莫名脸颊有些?发热,她缩回手,坐在床沿也低下了头:“我、我不知道,抱歉。”


    上官慜之抬起眼皮,视线里?透出一丝空洞,但落在少女脸上时又充盈起来,有了生气和情绪:“是我故意没说。”


    他单膝跪下,牵起少女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仰眸哀婉幽深地看着妻子:“一个人生辰变成一个家?族的忌日?时,息息,生和死太乱了,息息,我不知该怎么办,这?儿很?疼……”


    沈盈息的手被少年牵着压在他的胸膛上,他颤了颤长睫,眼底的阴翳散去,他攥紧她的手,“这?种时候,你却对我说,自?由……”


    “我知道了。”


    沈盈息抿起唇角,“那我……”


    “息息可以让我杀了纪和致吗?”上官慜之忽然打断了她,并且轻声说道。


    沈盈息惊诧看他:“……你说什么?”


    上官慜之眼神平静,另一只膝盖也跪下,他抱住她的腰,将脸枕在少女的大腿上,轻轻阖起眸,低声道;“我可以杀了所有、让息息想离开我的人吗?”


    “息息,我可以吗?”


    少年的声音太平常,好像是在向她寻求晚饭吃些?什么,平静至极,简直是疯狂。


    沈盈息犹豫了下,缓缓道;“你在给自?己造孽。”


    修道者无故杀人徒染业孽,不利修行?。


    沈盈息想到的只是这?点。


    “孽障缠身的人,哪里?还在乎,”上官慜之短促地笑了声,但还是道:“息息别担心,我好好的,我不做杀人的事?。”


    少年细白昳丽的侧脸压在大腿上,闭眸安静的模样乖得不行?。


    沈盈息想了想,还是将手放上少年颊侧,如往常般轻轻抚摸着。


    “慜之,别难过,你很?快会得偿所愿的。”


    上官慜之弯唇,竟露出个纯洁干净的微笑:“息息爱我,便是我毕生所愿。”


    挣扎泥涂之人难以拥有什么大愿望,不求生不乞活,快被湿泥淹没的一双眼,瞻望天际,能见冷月。


    于是死前?之志,单是想看清楚洁白的月银,让月光也照明他昏聩的目光。


    上官慜之大抵等到了他的悬空之月。


    他伸手拥之,温软清香的明月,果真照亮了他的目光。


    ……


    室内静谧半晌,上官慜之忽又道:“息息,我能给纪和致写绝交信吗?”


    沈盈息疑声:“你不是向来与他不和吗?”


    “替息息写,”上官慜之眼皮半落,指尖轻轻蜷起,似乎有些?小?心:“息息不要?和纪和致做朋友了,他恨我。”


    “……”沈盈息沉默了阵,方道:“这?是慜之想要?的礼物吗?”


    上官慜之无声地启唇,指节攥白,又倏地卸力,他最终弯唇一笑,笑容有些?虚弱:“那便是罢。”


    沈盈息于是立即写了封简短的绝交信,遣人送去了纪得药铺。


    上官慜之得逞了,露出浅浅的高兴,但这?阵高兴很?快被一种莫名恐惧和心慌给代替。


    他望着沈盈息,睁着眼却似看不见她的脸,一个劲茫然地问:“息息,你不像他们,你没恨过我。所以,所以你也不会离开我的,是罢?息息,我没让你不开心,我爱你,你不恨我,你会离开我,你不会的……”


    “——是吗?”


    沈盈息亲了亲他的眼睛。


    他的睫毛湿漉漉的。


    第47章


    沈盈息走?出房门,坐在院子里。


    “仙君在想怎么死吗?”


    少女?躺进椅中,仰头?望着头?顶的一片灼灼红叶,“算是?吧。我也?在想我死后上官慜之怎么办?”


    闻言,系统的眼睛竟微微发亮,它?从识海里跳出,口吻压抑着一点激动:“仙君对他有情了吗?”


    “咦?”沈盈息弯眸,“我如果真对他有情,你难道不该担心?”


    狼崽子抖了抖脊背的毛,望着少女?眉眼,耳朵半耷拉下去,“可您不给?我担心的机会,看来我这回又是?空欢喜。”


    它?还以?为仙君变了呢。


    虽然最初的时候,看见?沈盈息做凡人做得那般开心入戏,系统着实担心过任务失败。


    但?是?后来发现这担心是?完全?没必要。


    沈盈息的开心源于她对自己完成分内之事的满足。


    她是?极端负责,以?至能以?假乱真。


    望着上官慜之和?纪和?致等等人的步步溃败,系统欣慰许久,末了却?莫名地觉得憋气。


    宿主不仅是?对任务对象负责,对它?何尝不是?。


    哪天亡妻任务全?部完成了,它?和?仙君宝宝分别之际,它?都?不敢指望她会有一点不舍。


    它?的仙君宿主就是?块摔不烂捂不热的琉璃瓦。


    ——你以?为从她洁净透澈的眼睛里看见?的是?她的爱意,实则爱意是?由于她的透明而折射出的自己的。


    你对沈盈息有几分爱意,就能从她的眼里看到几分爱意。


    烈焰将琉璃照得赤红,便以?为自己的爱火已将她融化。


    实则她一旦抽离火光范围,便又恢复了她本来的澄澈透明。


    引火最终自焚,系统只能从上官慜之的身上看见?这个。


    而作为这一切发生之事的见?证者,系统有时竟会希望沈盈息要是?有情就好了,被她喜欢一定是?件幸福的事情。


    系统将自己团成一团,而后躺到少女?的腿上,尾巴有一下没一下扫着她的手腕,“仙君您对上官慜之没有……就真的没有,我是?说,哪怕一点点舍不得吗?”


    沈盈息抬头?,眯起眸子从稠密的枫隙里看瓦蓝的天空。


    一朵云从枫叶中有限的蓝空里游过,待离开枫叶的遮掩,又如水入海,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今天天真好。”


    她说。


    系统的尾巴停下摆动,抬起头?望着天,不由也?感?叹道:“是?啊,天好蓝,一点云也?没有。”


    没有谁比它?更清楚地知道,秋天要结束了,一碧如洗的秋天、雁过无痕。


    狼崽子重新用尾巴扫起少女?的手腕,它?闲闲地开口道:“仙君准备怎么死呢?我这里可以?提供一点病死服务哦~”


    沈盈息半垂双眸,系统如有所感?,抬起头?望去,从少女?的眸中看见?了极致的冷静,静得像一块玄冰,冷得人酸酸的。


    系统听见?它?的宿主说:“如果就这样躺在椅子上死去,上官慜之醒来看见?我的尸体,他会如何?”


    狼崽子闭起眼,嗓音有些懒,它?拖慢音调,掩盖着自己刚才一瞬间的难过。


    “他可能以?为你是?睡着了,然后才发现你是?死了。”


    “……我不知道,大概……不死也?疯吧。”


    沈盈息似乎对这结局并不意外,问系统:“你们?呢,希望得到这样的解决方式吗?”


    系统沉默了一阵,语调更缓慢了:“不知道,大概……不希望。”


    就算是?设定为没有正常情感?感?知、冷漠如机械的亡妻系统,居然也?觉得它?的仙君宿主现在很残忍。


    而更令它?觉得残忍的是?,沈盈息意识不到自己的残忍。


    她是?一心求成,道心如铁,杀死自己只跟她打坐一样,是?修道的一部分,一小部分。


    她认为这是?寻常,且以?为别人和?她想法一致。


    她只是?一心向自己的道,系统安慰自己,仙君宝宝毕竟是?无情道魁首,那么不好指责她的,她只是?认真负责,她什么都?没做错。


    那么是?不好指责她的。


    那错的是?谁呢,那该指责谁呢。


    一个惨剧的发生总该有人为此自责。


    系统不能自责,它?是?天道意识的化身,它?和?天道都?在拯救这个世界。


    于是?想来想去,似乎只能叫上官慜之自己承担这份悲惨。


    修道者动辄千百年的生命,漫长的旅途,他总是?会忘记的。


    “仙君,您现在走?吗?”


    沈盈息正要应声,忽觉头?顶有异,遽然抬首,便见?如火红枫中,一只体型较常猫较大的灰猫被枫叶掩映着半幅身子,一双灰蓝色的眸子里笑意悠荡。


    “嘶——”系统也?看见?了红叶里的灰猫,立刻应激地垂下狼尾,脊背上的毛全?部炸了起来。


    “放轻松。”男人含笑的声音落下,一阵轻风拂过,灰猫变成了一袭灰白道袍的狐狸眼道士,背倚树干,单膝屈起而坐,一条长腿落拓地垂荡着。


    留微理看不见?狼崽子,但?发现椅中的少女?抬起的眸子里情绪很重。


    不由牵起唇角笑了出来。


    沈盈息知晓留微理隐身能力了得,对他不请自来的出现很是?厌烦。


    她拧起眉,准备离开。


    落拓坐在树上的男人却?怪叫两声,“欸,你这孩子,我这回来是?有正经事告知的,别走?耶?”


    沈盈息顿住脚步,没抬头冷声道:“滚下来说。”


    留微理兴奋地咧开嘴:“欸,好嘞,好姑娘。”


    沈盈息尚未怎样,系统已被气得发出低低呜声。


    “骚猫。”


    留微理这厢就滚了下来,两手揣在袖里,一壁挤到沈盈息身旁,一壁对她挤眉弄眼地道:“好姑娘,你刚才和?臭小子的坏事我可都?看见?了,我胸口中间也?有一颗红痣,你要不要……哎哟!”


    沈盈息打完一巴掌,手心打得泛红,攥了下手掌,“不说正事就滚。”


    她又收回了手。


    留微理却?捂着脸勾唇:“当然要说,但?我心口那颗痣实在和?你的很近,我们?……”


    “噗通——”


    沈盈息一脚踹上男人的腿弯,留微理膝盖一弯,陡然在她面前跪了下去,放肆的话也?就被迫被打断了。


    “滚。”少女?居高临下,细白的下巴高高昂起,目无下尘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高大青年,声音冷淡:“当然,我也?不是?不欢迎你留下。”


    “只要你想变成只死猫。”


    少女?高高在上的冷漠眼神,像是?自云端落下。


    被她这般看着的人,似乎在这种眼神下不自觉失却?了人的身份,而成了猫、成了狗、成了她掌心上乱蹦跶的一只啁啾。


    留微理瞧不起其他物种,所以?他抱住少女?双腿,痴迷兴奋地用脸颊蹭着她的大腿时,以?人身学起猫的作态。


    凹下腰挺起胸膛,用丰硕的胸膛挤蹭少女?的膝盖。


    手掌扣着她的脚踝,声音靡丽:“就是?这样,我喜欢你这样看着我……我可以?、怎么样,我胸前的痣位置很好,可以?在上面画鸟画花,可以?用主人的——”


    系统已经无力怒骂了,它?惊恐地望着留微理,眼睛瞪得溜圆。


    “……”


    沈盈息垂眸,定定地看向留微理的痴爱靡艳的面庞。


    她的视线无波无澜,本以?为会发生的厌恶和?怒火,在她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里找不到一丝一毫。


    ——她不在乎他,他的丑陋和?媚态,永远沾染不上她的高洁。


    就是?这样……


    留微理被她这样看着,手掌一颤,自脊椎底部“轰”地腾升起一股酥麻的痒意,势不可当地冲进骨髓里。


    “漂亮的……眼神。”


    白皮道士瞳孔神经质地缩小了些许,脸颊忽地红透了。


    但?那双眼尾上勾的狐狸眼里并无羞涩,只是?无尽的恶欲。


    留微理痴望着少女?高傲冰冷的眼神,沸腾流动的快/感?霎时间调和?了他百年来漠然无趣的脉血。


    她只是?这么一眼,他却?在这瞬间欲望陡然得到了满足,一阵颤栗急速地蔓延全?身,让他忍不住想捧起少女?的脚踝,吻着她的足尖。


    喉咙干涩无比,渴盼有铁锈味的液体滋润,留微理失神地抬起脸,红唇张启,露出两颗不知何时变化的尖利的侧切牙。


    想吃,想细细地咬,想将二人的红痣贴在一起,用汗和?血浸湿……


    比亲吻的欲望更浓烈的饥渴攥住了留微理的全?部心神。


    他忽然生出强烈的撕咬和?吞噬欲,他颤着手腕,兜住少女?两条长腿,几欲启唇透过衣物,咬噬她的皮肉。


    “行了。”


    突然之间,少女?冰冷的声音破开欲望的迷障,一把利剑似地竖在他跪服迷乱的眼前。


    她的冷漠如凛凛剑光照亮了他泛红的眉眼。


    留微理下意识住了手,茫然地抬起头?,看向日?光里少女?逆光模糊的脸颊。


    “……”


    猫是?一种捕猎速度很快的动物,超常水平的敏捷力让它?们?拥有一种天赋直觉。


    在留微理此刻的直觉里,沈盈息伸来的手似乎带着某种神谕,她不是?凡人。


    温热和?光明降临在他的眉心,让他浑身沸腾的恶念全?部滞空,徒留下被荡涤过的烧灼感?。


    烧灼过后的心神,空洞洞的,又莫名又一股温情涌动。


    沈盈息的指腹抵住了留微理的眉心,轻轻推开,“留微理,不要玩弄自己,也?不要总想着玩弄别人。”


    少女?话音将落,道士的狐狸眼第一次露出澄澈的光芒。


    如果忽略了他薄红的脸颊和?痴怔的脸,或许可以?称此刻的留微理是?纯洁的象征。


    他的纯洁由沈盈息的一句话赋予,她点透了他的行为本质。


    沈盈息退后一步,留微理竟乖顺地松开了双臂,任她离开。


    少女?于是?坐回躺椅里,当身旁的男人还只是?不开智的野猫,忽视过后,便安然阖眸晒起午后的暖阳。


    透明的金色日?光照在沈盈息的脸上,勾勒出少女?纯美雪白的莹润轮廓。


    她不想在乎身边人时,便能自成一界,如用一层玻璃罩罩住了自己。


    留微理视线不由凝滞起来,他看着阳光下的沈盈息,隔着她的疏离,发现她真这样光明坦荡。


    “哈……”


    道士忽地大笑一声,而后张开手臂,做出大拥天空的滑稽姿态,阳光照在怀里,光明是?如此稀奇。


    留微理四仰八叉地躺下。


    他枕着自己的手臂,选择和?少女?同时沐浴这一刻的阳光。


    半晌,沈盈息预想到上官慜之快醒了,便准备睁眼驱逐留微理。


    但?留微理比她反应快,先她一步张口,音调懒散散的:“你怎么会喜欢上官慜之这小子的呢?”


    少年夫妻秘密成亲,连沈盈风都?不知道的事,被留微理查出来了。


    沈盈息并不惊讶,很平淡地道:“与你有何关?系。”


    留微理蹭地坐起来,双腿盘坐,笑嘻嘻地看着少女?道:“欸,我忘了说,我和?这小子还沾点亲的,他老爹老娘死了,你们?拜堂的时候是?不是?就该拜我了?”


    “嗤,”沈盈息讽笑,“你又来打什么秋风,这时候来攀关?系不嫌太迟了吗?”


    道士灰蓝色的眼珠动了下,而后自眼底泛起皱巴巴的笑波:“人不没死呢,那就不算迟。”


    沈盈息凉凉地乜他一眼,并不答话。


    留微理却?越发来劲,挪着屁股靠近她的椅子。


    而后双手扒在椅子扶手上,仰头?眨着眼对少女?道:“我以?前没用这双眼睛,我以?前属于武夫型,如今换了双骚狐狸眼,慜之这蠢货怎么认得出。”


    “……你真是?闲的。”


    男人的狐狸眼眯起来,笑得很自矜;“我这种厉害的妖精就是?这样的啦。”


    沈盈息白了他一眼,“我没兴趣听你游戏人间的乐子。”


    留微理诡秘一笑:“那我要是?说,我是?上官慜之的老爹呢,你觉得够乐吗?”


    “?”沈盈息忽地坐了起来,她愕然看向留微理,“你真是?……?”


    “噗哈哈哈哈哈……”望着少女?惊诧的眸光,灰袍男人噗嗤一声哈哈大笑起来,他边笑边摆手:“不,不,我可生不出上官慜之这种蠢东西。”


    沈盈息蹙眉,“慜之不蠢。”


    少女?脸上的不悦却?取悦了留微理,他猛地倾起上身,眸子弯弯,眼神深深:“我生不出,但?我把他带大了,不然他只会更蠢。”


    沈盈息:“你……是?他的……”


    留微理餍足地舔了舔唇,这个艳俗的动作被他做得恰到好处,勾人但?不媚俗,“就知道你猜的出来,我那时候还叫上官卦。怎么样,我这叔父,你们?夫妻两拜不拜得?”


    少女?忽地站了起来,她一把推开邪笑中的男人,立马要离开这间院子。


    留微理唇角弧度加深,被暴力推开只是?闲闲地扯唇:“喂小侄媳妇,别走?啊,叔父疼你。”


    沈盈息脚步顿住,她原地停了停,骤然回身,冲到留微理面前,怼着那双灰眼珠狠狠挥了一拳,“你伤天害理!”


    “啊呀呀,”男人笑着摸了摸眼珠。


    灰蓝色眼珠里沁出了血丝,他笑得愈深:“我说姑娘,你干什么喜欢他啊,因为他惨吗?要我那分/身没被一层层剐掉皮,骨头?上一点肉丝都?没有了,说不准你也?会喜欢我的,我比他惨的诶。如果你不怕的话哈哈哈……”


    一行细细的血流从右眼珠流下,强大无匹的猫妖最脆弱的眼睛被少女?无意间攻破,他但?不恼,还喜欢得紧:“我的乖乖,上官家?气数早该在前朝尽了,不是?我,这世上还没他上官慜之呢。我一手助你夫君诞生,你怎的还不高兴呢。”


    沈盈息脸上的怒意空白了一瞬,她陡然眯起眼,探究地盯着留微理:“你究竟什么身份,你会卜筮……这不是?妖精该会的。”


    留微理大叹了口气,伏在椅子扶手上,“这世上究竟什么该,什么不该呢,我都?当妖精了,就不能自由自在的吗?”


    “你的自由,是?乱了不尽凡人的命数换的。”沈盈息眼生寒色,走?上前一把拎起男人衣领,逼迫他直视她,“你是?什么祸心?”


    “祸心?”留微理大喊冤枉,而后噗嗤笑了,“啊呀,我可没有祸乱天下的心,那只有小妖怪才做,我这种大妖追求的都?是?高雅了。”


    “谎话连篇!”沈盈息一把扔开男人的衣领,他脸上的血滴到了她的虎口处,她正欲甩掉,手腕忽地被一只宽大有劲的手攥住。


    “你干什么?!”


    “别浪费呀……”男人艳红的唇霎时覆过来,捉着她的虎口的反复舔舐,她手上只有零星几点血,他却?在舔干净血珠后,沿着她的指节,将她的食指含入唇中。


    沈盈息感?受到对方牙齿轻轻磕着她的指尖,而且还有愈深的趋势。


    “该死的。”沈盈息一脚踹上男人欺近的胸膛,他并不抵抗,哑声笑着,被踹倒在地。


    道髻微散,额前乌发垂落在弯起的狐狸眼前,高挺鼻梁下的一张红唇红艳艳湿淋淋。


    留微理撑着臂坐起,妖媚的眸子盯着少女?,而后故意当她视线里微微启唇:“好甜。”


    “嘭!”


    屋内传来巨响。


    沈盈息神色一凛,抬眼往房门看去。


    “哦哟,被死小子发现咯。”地上的男人笑得邪气,他紧盯着少女?的脸拉开衣襟,满目引诱之色:“这会儿不知道看了多久呢,想必是?伤心欲绝,你会……那样哄他吗?”


    留微理坐起,将胸襟拉得很深,食指滑动,最后落在玉白胸膛中央的一颗血红小痣上,“主人……嗯……加我一个吧,我还是?第一次,想学学呢……”


    沈盈息低骂一声,抬起脚步走?向房门,经过留微理时尤用力踩上他的胸膛,足尖狠狠蹍上被男人故意袒露的红痣,而后便一脚踹开他,奔向里屋。


    房门被重新关?阖。


    留微理温柔地抚过被少女?踩过的胸膛,而后缓缓起身,整理了下衣冠,躺进少女?躺过的椅中。


    猫实在是?一种天赋异禀的生物,听域很广,集音很强。


    并不处理尚在流血的右眼,灰袍道士闭着眼,微笑起来,听着屋内的动静。


    “慜之,你醒了。”是?沈盈息的声音,啊,听起来似乎有点紧张。


    “息息……”


    这就是?那歹命小子了,声音很可怜啊,但?竟然没有怒火。


    装可怜么?


    躺椅上的道士突然嗤笑一声。


    沈盈息有些苦恼:“慜之,我和?留微理是?……”


    “没关?系!”少年突然打断,他似乎勉强笑了笑:“没关?系息息,只要你开心,不离开我,我可以?的。”


    “你……”他犹豫了,然后又道:“刚才听他说是?第一次,会让息息不舒服的,我可以?教……”


    “哎呀,这么懂事,”留微理听着,笑了,点头?感?叹:“真不愧是?我带出来的啊,还是?个乖孩子嘛。”


    “喂……”是?少女?无奈的叹息,“慜之,我不喜欢他。”


    道士的笑淡了淡。


    她还在说:“慜之,不要多想。我跟你说过,直至我死,我都?只喜欢你一个。”


    听见?上官慜之强忍的哭腔了,这该死的小子。


    “好了,慜之,我们?不哭了,”沈盈息一定亲了他,听见?水声了,很细微,但?不能听不见?。


    上官慜之该死的,竟然还没被哄够。


    “我们?夫妻关?起门过日?子,最讲一心一意。留微理是?外人。不止你讨厌,我也?讨厌呀,夫妻同心,对么?”


    上官慜之哭着笑了,小夫妻两亲了亲,又抱在了一起。


    留微理此时已不在躺椅上,他郁闷地趴在窗台下,满脸郁气。


    “……这跟当着我面说有什么区别,”白皮道士恨恨,咬牙片刻,很怨恨起来,咒骂:“天打雷劈的一对。”


    ……


    沈盈息牵着上官慜之走?出房门,看见?留微理风度翩翩地站在枫树下,背对他们?。


    听见?身后声响,他悠然转身,看着二人牵得很紧的手,微笑地道:“哟,艳煞旁人。”


    沈盈息没理他,倒是?上官慜之很礼貌地对他颔首:“国师大人来多久了?还没招待一二。”


    留微理眯了眯眼,看着上官慜之。


    这小子半年多不见?,怎么也?学会装腔作势起来了。


    “呵呵,”白皮道士笑呵呵地袖着双手,“没多久,有点事要说。”


    沈盈息皱眉:“还有事?”


    刚才他揭露的上官卦身份还不算事吗?


    幸而上官慜之没有听见?,否则不知要多生多少事端。


    留微理用完好的左眼目露出受伤之色,右手抚上心口,垂头?哀转:“就真的讨厌我么,我的心,疼了。”


    沈盈息啧了声,拉着上官慜之又往回走?。


    留微理诶诶地阻拦:“等等等!我说我说我说——!”


    夫妻两停下脚步。


    沈盈息扭过身,上官慜之温柔地整理了下她的碎发。


    见?状,留微理撇唇,翻着死鱼眼,语气平直地道:“你们?小心着吧,季谨没打算放过你们?。”


    “又是?这个贱人,”上官慜之神情霎时冷锐如冰,“抄家?不够,凌迟不够,他是?一定要置我于死地了么?”


    少年隐藏的残酷与锋锐初露端倪,沈盈息抬眸看向这样的上官慜之,一时没讲话。


    回想起家?族惨剧,上官慜之眼睛下意识猩红了起来。


    恶念恨意如冰锥般死死扎进心里,许久不曾冒出的阴鸷死寂如被按在水里的葫芦,失去了理智按着它?,此刻忽地从水底弹了出来。


    “慜之……”


    少女?担忧的嗓音响起。


    “……”眼睛猩红状似疯魔的少年一下醒了般,眼神清明了几分,转头?去看身侧的妻子,他变得温柔又脆弱:“对不起息息,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少年冰凉的手掌轻柔地抚着少女?脸颊,一种无声的安抚,也?是?他恢复理智的唯一途径。


    沈盈息转脸,蹭了蹭少年的掌心,抬眸去看他,上官慜之眼神柔若春水,已是?凌凌的一片清澈眼光了。


    一声冷笑兀地刺破了和?谐的氛围:“别恩爱了,季谨早半年就打算起来了,现在也?该收网了。我说,你们?小两口要真想去地府里甜蜜,就尽管在这傻站吧。”


    若不是?知道是?留微理在讲话,上官慜之一阵恍惚,恍惚以?为这话出自他的叔父。


    叔父上官卦将才出众、英武不凡、为人正直,几近是?个完美偶像与长辈。


    独一点不好,他嘴太毒。


    说出的话如短箭,不住地射着人的心口。


    上官慜之闭了闭眼,而后握住妻子的手抵住胸口,冷静了许多,他转头?对白皮道士颔首:“多谢提醒。”


    留微理性情复杂,他此次来不见?得是?好心,但?到底对他们?有益。


    沈盈息冷冷地看着留微理,“你不是?这么好心的人。”


    ……


    灰蓝眼珠的道士摊开手,“那怎么办?”


    “季谨,”少女?眯眸,顿了下,“他要杀的是?慜之,还是?——”


    “我。”


    静寂的空气里突然落下一声叹息。


    留微理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右眼的血,而后望向沈盈息,语气可惜:“人呐,太聪明就不好玩了。”


    他话音将落,沈盈息识海里立刻警铃大作,她猛地推开上官慜之,少年尚未反应过来,只见?一柄阴毒的漆黑暗光从眼前闪过,而后便传出少女?沉闷的痛哼声。


    瓦片上有人!


    “……啧,真挡啊。”


    碎瓦忽地稀里哗啦地掉落在地,混乱声中,留微理叹气的声音尤其清明:“还真爱这小子呢。”


    上官慜之的眼珠兀地像死了一样僵住了。


    巨大的红枫树在他眼前倒塌,一地落叶如血,少女?是?其中最不堪折的一叶,血浸透了她浅色的衣衫,黑发飘舞,苍白的面孔在浓郁的色彩里鲜明而凄艳。


    “息、息息……”


    少年张唇,惘然片刻,喉咙像被巨手攥住,声带被扯紧,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堪。


    他茫然地伸出手,少女?轻盈的重量像枫叶、像枯死的猩红色的花,轻飘飘落进怀里,他忽而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一串崩裂的悲泣声挣脱开喉咙的僵涩,从胸腔最深处,从心的最深里,鲜血淋漓地滚了出来:“息息——!”


    第48章


    “息、息息……”


    沈盈息缓缓地眨了眨眼,视线里有大?片的阴翳,天色忽然间暗了下来。


    耳边有人呼唤她,小心翼翼的呼唤。


    声音有些颤抖。


    “……”沈盈息笑了笑,眼前的阴翳退散了些许。


    上?官慜之穿着雪白里衣的身影慢慢在视野里显现出?来,“慜之。”


    她唇角微扬,欲要说什么,五脏六腑忽然一阵翻倒沸腾,眼前猛地盖上?了厚厚的阴暗,她自己尚且反应不过来,一拳浓郁泛苦的黑血便?冲破了细弱喉道往外钻去。


    这血来势如此之汹,甚而还悬置在喉咙里几秒,宛若活物?般要旋转着死命挣脱出?来。


    最后终于挣扎出?来,一口?浓稠的黑中带红的污血,裹挟着内脏大?小不一的碎肉,破开少女紧抿的苍白唇角啪地摔了出?去。


    沈盈息被这口?血冲击得身子一颤,正中心口?的那柄毒箭箭羽跟在空中颤巍巍地闪烁着奇诡的雪光。


    眼前重新黑了下去。


    “不、不……呜不……不……”


    沈盈息看?不见眼前人的脸,只能听见在她呕血的刹那,他遽然抱着她跪下,用颤抖地手搂着她的头。


    把她抱进怀里,他像个痴傻的疯子一样喉咙里发出?翻乱的倒错的、像兽一样的呜呜声。


    他却又像个失去孩子的母亲,抱着她胡乱又轻柔地颤了颤,像是在哄她,但是他早已语无伦次了,徒然癫乱地兜住了她的身子,用一只手臂紧紧地搂着她,另一只带着颤抖地擦着她的唇角。


    他终于发现那血擦不掉。


    他的喉咙也?像被什么堵住了,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声带像是被扯成条条缕缕的,发出?嘶嘶的喑哑的气音:“息……息……息……”


    这种嘶嘶的气音实是生不出?实质的效用,沈盈息听着抱着她的人就这样努力地发出?一些乱无调声的声响,忽地笑了笑。


    她眼前是黑暗,只好伸出?手,试探地抬了起来。


    她手腕刚动,立刻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握住。


    那人随即慌张地啊啊了两声,他本来是个正常人,现在却成了哑巴,有什么让他正常的生理机能崩溃了。


    他拼尽全力要说话,终了发现是无能为力。


    那只冰冷的手焦急又绝望地捉住她的手颤抖着,肯定?想问什么,嘴里却只能发出?那种嘶哑的气音。


    她只听了几秒,很短的时间,他却忽然间崩溃了,和她十指相握的手遽然用足了力气,像是防止她逃跑似地,透出?一股重压下的绝望,以?及紧紧绷起的恐惧。


    在这种牢牢的把握里,他手里的汗很快浸透了沈盈息冰冷的手指。


    沈盈息听见他用气音在哭,哭不出?声的声音原来是这样的。


    发出?这种声音的人,好像在被一层层湿透的宣纸蒙住全脸,口?鼻里只有逐渐加重的窒息。


    呼吸不过来,透不过气,鼻子里水的冰凉和着纸潮湿的味道,人就这么快死了。


    半透明的白色宣纸一层叠一层,绝望一层深一层。


    身子不自由,也?被柔韧透明的东西攥在原地,手指僵冷,全身发着颤,好似有一股深黑色的水蔓延到了脖子上?。


    沈盈息其实并不痛苦。


    箭头上?涂着剧毒,甫一刺入血肉便?击溃了她的心脏,痛觉麻木了,五感逐渐丧失。


    被毒杀死,是种很新的感受。


    沈盈息一时失神,为数不多的注意力全放在了体内迅速蔓延的毒素上?。


    她没注意到抱着她的那只手跟着她身体的失温,逐渐越来越冷。


    直至抱着她的人发出?一道崩溃的、凄厉的声音:“不……!”


    沈盈息涣散的神思忽地被这道碎云破雨的哭泣唤了回来。


    视线似乎也?被唤回了几丝清明,沈盈息缓缓地眨了下眼,眼前慢慢地显映出?一个少年的样子。


    她张开被血糊得粘黏的唇,看?清了上?官慜之的样子后,轻轻地咦了声:“你的头发……?”


    上?官慜之灰败的眸子一对上?少女睁开的双眸,忽地亮了起来。


    他慌乱地咧嘴笑了起来,鬓边花白的碎发颤动着:“息、息息,乖乖,你疼吗?你、你等等,我现在就带你去治病。纪和致,对纪和致是神医,他还喜欢你,一定?能救你,息息息息,息息看?着我息息,乖乖,你看?着我,我们走、走……”


    他话没说利索就抱着她要站起来,但膝盖不知道为什么软了下,他猛地踉跄了下,但抱着她的手却像铁钳般稳硬。


    他站稳,第一时间去看怀中的少女,对她笑:“没事息息没事,我们走,你别怕,我也?不怕,我们走……”


    沈盈息抬起头,要去摸上?官慜之,给他擦擦脸上的血和泪,但手刚抬到半途,忽地失力摔了下去。


    摔在他脸上?,像给了他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上?官慜之笑着,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睛,“力道小了,力气真?小,没关系,我们就去找纪和致……”


    “慜之,”沈盈息抿唇,才发觉自己声音如此微弱,她只好省点力气,头伏在少年肩上?,半阖双眸,乖得不行,声音也?细细的:“慜之……”


    铁钳般抱着她的手突然颤软了下,一阵强忍的细弱悲鸣从胸膛里溢出?,沈盈息勉强起眼,少年脸上?的泪“啪”地碎在她的眼角。


    崩碎的泪珠滑下眼角,倒似她在哭。


    实则她微微笑了,蓄的力供她能伸出?手,抚上?少年湿漉漉的脸颊:“慜之,我今天……”


    “不要!”上?官慜之啕哭着打断她,他像是在愤怒,声泪俱下地道:“你走了我怎么办,你不要我我怎么办,我身边没有人了,我不要我不要呜,息、息息,我求你,你看?看?我,你走了我活什么,你走了我为谁活,这里的秋天太冷了,我受不了,我都照你说的做了,我自尊我正常,可是息息,息息,息息……”


    “……”


    沈盈息露出?无奈的神情,她重新伏回少年肩头,轻轻地唤了声:“慜之,别傻了。”


    上?官慜之倏地僵住了哭声,他一下虚弱得像沉疴缠身的老人,抱着她兀地跪在了地上?。


    沈盈息倚在他怀里,一点颠簸都没感受到,她环住少年的脖子,耳侧挨着他的心口?。


    就算是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听力,也?能听到少年迟缓而沉重的心跳声。


    沈盈息感到疲惫,“慜之,别找纪和致了,我们跟他绝交了。”


    少女的声音缓慢、低沉、像是隔着从水底发出?来的。


    上?官慜之浑身发冷,他不由搂紧了少女疲软的身子,“我们、我们、我做错了,纪和致是个好人,他会原谅我的,我们去找他他会原谅我的……”


    他当真?是冷极了,说话时牙齿都在不受控制地发颤,一句话从齿缝里抖出?来时,像从心里剜出?一粒粒血珠似地,让人听得心里发疼。


    沈盈息长长地叹了口?气:“慜之,别提旁人了,你自己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少年拥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他颤着声说:“我、我们明天还可以?再见、再见的,我和息息可以?再见的对、对不对……”


    沈盈息听着上?官慜之孩子似的话,不由牵起唇角,双眸阖起,笑叹;“也?许,我们可以?假装明天还会再见。”


    “不……不……”少年猛地低头,咬住她的唇哭道:“我们就是会再见的,地府黄泉,我们还做夫妻,我跟你跟到死。”


    上?官慜之哭得一塌糊涂的泪水沾湿了沈盈息的脸。


    她避不开,终于放弃,转而仰起脖亲了下少年的鼻尖,他忽地抱紧她,把脸埋进她的颈窝。


    沈盈息静了静,在上?官慜之压抑的哭声里感受到体内逐渐安静的毒素。


    她歪着头和少年的头挨在一起,唇瓣终于失去了所?有血色,从中飘出?的话音虚浮无力:“慜之,别跟我走,你要是有心,就该好好活下去……”


    上?官慜之抱着她,战栗地发着冷,“息息,别不要我,求你,求你了——”


    沈盈息沉默。


    少年却突然爆发,攥着她的肩膀从她颈窝里抬起头,眼眶猩红,鬓边的发已经彻底白了,他大?哭着悲怒道:“你这么希望我活,你怎么不亲自看?着我?!你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知道了,留我一个,我就作践我自己你也?管不着!你敢现在闭上?眼,我立马就追上?你,反正阴曹地府那么多恨我的人,也?不多你一个,怎么样,你又能怎么样……”


    沈盈息被他扶坐着,眼睛只能看?得见少年发抖乱哭的脸,她静静看?着,不说话,良久之后,失望地垂下了眼皮。


    她今天本来是想安静地死去。


    事情既不遂愿,那该是随缘,可再怎么随缘,她也?不想应对此时如此激烈的死别。


    上?官慜之在漆黑的泪光里,清晰看?见了妻子黯淡双眸里的失望。


    他猛地绝望悲哭起来,抽搐着将头埋进少女的怀里,往常给他温暖的怀抱如今正在逐渐失去温度。


    他想攥住这温暖,抱得越发用力,感受到的却只是越发明显的失去。


    越拥有越失去,抓不住,抓不住抓不住——


    上?官慜之喉咙一堵,一口?鲜血兀然涌出?唇瓣,濡湿了妻子半干涸的黑血。


    “息息……”少年喷出?这口?血后,埋在妻子血腥味的冰冷怀抱里,静了会儿,一阵恐怖迫上?心头。


    他抬起头,他轻声地唤了妻子一声,下巴处还滴滴拉拉地淌着鲜红的血流。


    上?官慜之发髻散乱,那蓬乱斑白的长发,显得他那张年轻昳丽的面庞如此怪异。


    一双乌黑湿透的双眸溢满温柔,凝着少女的脸庞,微微地扯起唇笑了下:“息息,我听你话。我活着,若有奇遇,必坚守初心,息息,别失望,对我笑笑吧,息息……”


    沈盈息没有反应。


    她没听见。


    她死了。


    脸上?还带着失望的表情。


    “……”


    深黑色的水铺天盖地地淹没了上?官慜之,他忽而嘶哑着呻/吟了一声。


    难以?自抑地弯下腰,脊背痛苦地拱起,双手紧紧地环着少女纤薄冰冷的后背,整个人以?扭曲的姿势环抱着死去的妻子。


    哭声已是没有了,上?官慜之无声地抱着少女,心尖的血从喉咙里溢出?,温热的血被寒风吹冷,冰冷的血如蛇信般涌进骨髓,他冷得启唇,嘶哑地发出?混乱的气音。


    秋天过去了。


    “沈息……”


    死亡的潮水悄无声息带走了他的妻子,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黑夜般的潮水又淹没了他脖颈,窒息了他的口?鼻。


    少年行尸走肉的沉默里,忽然混进一道浅笑,留微理念着沈息,“哈哈沈息……”


    他作为在场唯二知晓沈盈息无可救药的人,望着上?官慜之的一系列慌不择路的可笑行径,只是笑,不阻止。


    没人理睬他。


    留微理望着少年怀里的沈盈息,看?着她苍白里透着死青的脸庞,忽然发觉她如此年少。


    刚在枝头微微绽开花苞的海棠,一条冷血的蛇就绞断了她的根茎。


    留微理倒不是可怜沈盈息的早殇,只是看?着她和她所?爱之人在生死交界里的拥抱,心里生出?深深的奇怪。


    他意识到,他本来可以?救下沈盈息。


    或许这对有情人会继续向他贡献无尽的乐趣。


    可是——


    留微理啧了一声,“太快乐,也?没意思。”


    沈盈息可以?是活着的理想主?人,她如果愿意和他玩,他或许乐得和她玩一玩所?谓的相伴一生。


    但是她愿意玩的另有其人。


    纪和致、上?官慜之甚至是蒋事珖,也?不和他。


    所?以?她也?可以?是个理想的死人。


    留微理惆怅地看?向地上?的碎瓦片,里面还压着一支短箭。


    季谨就是季谨,从不给他自己留任何后患。


    不是沈盈息挡那一下,也?许这院子里就是一对死人了。


    “羡煞我也?,”灰袍道士定?定?地望着碎瓦砾里的漆黑短箭,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慕色。


    她如果愿意,一定?会是他的好主?人。


    留微理转过身,望着沉溺在悲哀绝望里的少年,上?官慜之当初亲眼看?上?官家被凌迟时便?是这幅蠢样。


    但那时的蠢样让人看?着想笑。


    现在……留微理看?着上?官慜之,忽地又想笑又觉得他有点可怜。


    ——也?许是他跟沈盈息生活太久,身上?已有了沈盈息的影子。


    他一人的悲剧沾染上?了两个人的色彩,于是不仅可笑,也?可怜了。


    想想,两个形影不离的有情人现在却缺了一位,一个再也?见不到另一个了。


    留微理下凡以?来一直一个人过,没有过妻子。


    望着上?官慜之怀里的少女,他竟然有点后悔。


    他其实也?可以?让她忘了上?官慜之,然后诱哄她和自己成亲的。


    妻子……爱妻,应该也?是件有趣的事情。


    留微理忽然有点改邪归正的意思,他走上?前,走到跪在地上?大?悲无声的少年面前,“哭有什么用,你爱她就为她复仇好了。”


    上?官慜之未有反应。


    但留微理知道他在听,只要提到沈盈息,上?官慜之就不会不听。


    他于是耸肩,继而道:“不过你肯定?做不成,你现在就是个废人。”


    上?官慜之深埋的头颅微抬,发色驳杂的长发掩盖着他的脸,声音像一道螺旋的阴风般从发下冷冷地传出?:“败也?不过一死。”


    留微理笑了笑;“是咯,你妻子让你活着,你不能自杀,但你可以?让别人杀你啊,法子总是多的很呐。”


    上?官慜之不再说话,他抱起少女,所?有虚弱和脆弱在一息之间破灭殆尽,他抱着妻子身子坚稳,如坚不可摧的一座山脉,陡然从深渊里拔起。


    失去妻子含笑温悯的注视,少年早年在尸山血海上?浸透的血腥冷锐忽地全恢复了过来。


    灰白乱发下一双狠辣阴鸷的冷眸看?得人胆战心惊。


    满身萧索寒气的少年抱着妻子,重新走进他们的屋子。


    把妻子放进还沾着她香气的被褥里,上?官慜之轻柔地为她掖了掖被子,看?见她脸上?的血污,又转过身绞湿帕子。


    拿着湿帕为少女擦干净脸上?的脏血,看?着妻子白嫩漂亮的脸,上?官慜之眸光柔和,静静地注视了许久。


    “息息,我们明天再见。”


    一丝冷风从没关紧的窗棂里吹了进来。


    上?官慜之不悦地皱起眉头,起身重新将窗子关好,而后又检查了一遍所?有门窗,确认都关好后,才歇了口?气:“息息怕冷的。”


    他回身走到床榻边,跪下去执起妻子冰凉的手掌,在她的手背上?落下珍惜的轻吻:“息息,不冷了。”


    院里的留微理不知何时离开了。


    屋里的少年跪在床前,温柔如水地注视着少女沉睡的面旁,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微笑。


    忽然之间,他像想起什么似地,羞涩又兴奋地咧开唇,露出?个傻气的笑。


    他立马站起来,先用冷水给自己洗干净,水冷得他打颤,冻得他浑身泛红,但他仍然笑着,浑然不觉水的冰冷彻骨般。


    洗干净后,上?官慜之又急匆匆打了新的水,烧火烧水,备了满满一桶的热水。


    把热水仔仔细细地倒进浴桶里,再是调香再是调温,一切准备停当了,他含笑回身喊了句:“息息,水都调好了。”


    无人应答,上?官慜之却侧耳倾听,做出?回答:“是啊,今天备了晚香玉的香,你已经闻到了吗?”


    少年笑着点点头:“好好,我这就来了。”


    上?官慜之把妻子从床榻里抱起来,她软软的身子埋在他怀里,他于是幸福一笑:“息息好乖,我的乖乖息息。”


    少年低头,在少女眉心亲了一下。


    屏风后香气馥郁,白雾氤氲,一袭大?红的嫁衣被叠地十分整齐,放在屏风旁的架子上?。


    上?官慜之为妻子洗完身子,又仔仔细细轻轻柔柔地为她穿上?嫁衣。


    热水的温度浸温了少女的皮肤,上?官慜之为妻子描眉时,抚着她的脸颊感受到她的温暖,餍足地弯起眸子。


    一切完毕,少女已艳若桃李的脸又像平常时了。


    上?官慜之把妻子抱进被褥里,但自己还穿着里衣,躺在她身边,双臂环着妻子的腰肢,照常埋进她颈窝里闭上?了眼睛。


    “息息,我们明天见。”


    第49章


    沈盈息以魂体状态回了?沈府。


    她坐在自?己的床上,问飘在半空的狼崽子:“阿七,我就这么死?了??”


    系统有点呆愣,它像被上官慜之感染了?一样,却还走不出来,乌黑的眼珠湿润润的。


    听见沈盈息的声音,它忽而回过神,狼脊瞬时?间溯起?一阵战栗,浑身灰毛一层层竖起?来。


    系统扭头?看着坐在床边显得无所?事事的少女,她对它疑惑地歪了?歪头?:“阿七?”


    狼崽子眼里?的两包泪倏地掉了?下来,它猛然冲进了?沈盈息的怀抱里?,喉咙里?呜咽出声:“息息、息息——”


    沈盈息怔了?怔,而后推开系统:“系统,请告诉我,我什么时?候活?”


    眼泪还挂在眼角,系统哽了?下。


    机械的心滋啦滋啦一阵响后,望着沈盈息冷静的面庞,再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清楚地意识到,它亲爱的、宿主宝宝的无情道魁首身份。


    冷械的系统也会抽搐,血肉凡身又如何承受的住。


    “……快了?。”狼首扭过去,又转回来,“上官慜之的入道机缘就到了?。”


    沈盈息点点头?,“我如何活过来?”


    见宿主没有再问上官慜之,明知她是道心坚定,再过些时?日可能都会将他忘了?,系统还是忍不住小声补充道:“他会被天道直接扔到一百年后,等您十七岁,您就可以和他再见了?。”


    沈盈息不紧不慢地看了?眼系统,没说什么,收回眼神后拄着下颚看向窗外的透亮天光。


    正是晨曦,又一日离去。


    人间的日子如指尖流沙,一天是一粒沙,无足轻重地从指缝里?快速流逝掉了?。


    系统难以将视线从扭头?看天的少女身上移开,它又难过又开心,说不清的复杂情感蔓延全身,它只好解释是自?己作为?新手,太菜了?。


    刻骨铭心是她身边人的,宿主只是在修道,一视同仁地看着世间所?有悲欢离合。


    一位片叶不沾身的无情道典型。


    狼崽子抹了?抹眼角,小心地跳到少女腿上,轻轻地趴下后,说到:“仙君,等上官慜之被天道扔回修真?界,您就能活了?,您身边的人会当是上官慜之死?了?,而您是被救回来的。只是……委屈您再用原来的身子,还有点呃,后遗症。”


    沈盈息摸了?把狼崽的脊背,“后遗症影响什么?”


    系统被沈盈息软软地抚摸着,立刻神智有些不清不楚,眯缝起?眼道:“影响却不知道。不过您这回是被毒死?,凡人的五脏六腑还是太弱了?,活过来也像重病一场,而且病根未除。您等回到身体里?,大概是会时?常咳血、晕倒什么的。”


    沈盈息略微笑了?下:“这倒好,重病缠身,日渐死?去,倒免得十七那年暴死?,给?人恐怖。”


    凡人的脆弱,她从前也见识过。


    一个筑基的修士就能毁灭一个小国,所?以修士在凡间用灵力会被天打雷劈,两次天雷一劈,再强大的修士也将灰飞烟灭。


    沈盈息入道第一年,用灵力救过一个皇子的眼睛,当日便被天雷劈去了?半条命,自?此后便明白修真?界有许多铁则。


    凡人入道,无不需经历一场生死?劫难,熬过去了?,方算通过天道的初步筛选。


    凡间凡人千千万,修道者万不存一,所?以无论多少岁入道的凡人,都已是天之骄子。


    而如上官慜之这般青年时?便开启仙缘者,更?是天之骄子中的天骄。


    故而他有被拯救的必要?。


    待他入道,他会是坐镇一宗的大能,是天道宠儿之一。


    修道者轻易闭关十年百年,她与他日后真?能再见,想必是两相?遗忘,陌路上擦肩而过。


    三个月夫妻时?日,于漫长的修道年月里?,不过是一场小憩里?的碎影幻梦,醒来春梦无痕,向来如此。


    沈盈息没什么情绪地等待着她活过来。


    等待的罅隙里?,她翻开任务卷轴,看起?第二位任务对象的资料。


    这位的处境似乎比纪和致与上官慜之都好许多。


    家中虽无人,但也在京郊独自?经营一个铁铺,温饱有余,富实不足。


    三十岁仍孑然一身,平日里?深居简出,出门?便戴着黑铁面具,面具上没有多余的图案,平滑光整的一片,只留了?眼睛上的两个洞。


    穿着短打布衣,突出一身精壮到有些夸张的身型。


    沈盈息望着卷轴上静静悬浮着的男人影像,黑铁面具将他的容貌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连眼睛都只露出了?半边。


    透过这可怜的狭小镂空,她隐约看见他眼睛的异色。


    红眸如血。


    深邃而纯粹的红眸,和那具森严冰冷的面具一起?,构成了?莫名的非人感。


    沈盈息看向男人脸庞悬浮的名字:肃安。


    倒是很雅致的两个字。


    关于肃安的人生经历,卷轴上叙述寥寥,只一行字:年少入伍,副将归家,家人尽殁,打铁为?生。


    一个赳赳武夫式样的人物。


    只看得出孤僻怪异,但瞧不见有何疯狂心黑之处。


    沈盈息关了?任务卷轴,房门?被敲响了?。


    奇怪,明明沈府人都知道她院子里?没主人,怎的还敲门?进来?


    木门?随之被推开,沈盈息抬眼看去,沈盈风抱着她的尸体走了?进来。


    沈盈息没怎么惊讶,撑臂坐在床沿边,看着沈盈风进门?的刹那踉跄了?下,一站稳立刻低头?看着怀中的人道:“息息没事吧?”


    息息当然没事。


    沈盈息挪了?挪位置,给?沈盈风让出床沿边能坐的地方。


    但沈盈风没有立刻走过来,而是抱着她在门?口?的地方站了?会儿。


    他那么呆立着,脸上的表情由最初的温和沉稳,渐渐茫然且无助起?来。


    他做了?一辈子的商人了?,和利益打了?十几年的交道,见过无数善恶人心,能熟稔圆滑地使用手段心机,任何情况下,这位大儒商都是运筹帷幄、言笑淡淡的模样。


    沈盈息第一次看见他露出一种可怜巴巴的神情,再过两年就而立的男人,此时?像个手足无措的少年,又像丢了?宝贝的孩子。


    明知怀里?的少女不会回答他,沈盈风愣了?一会儿,又低头?道:“抱歉,息息,哥哥让你?久等了?。”


    他终于迈开脚步,抱着一身红裳的少女走向她的床沿。


    沈盈息坐在床上,在沈盈风走上踏道时?,抱膝给?他让出多余的空道。


    沈盈风放下少女尸身的动作忽地一顿,如有所?觉般,他侧过头?朝沈盈息的地方看了?眼。


    离得这么近,沈盈息更?看清了?他脸上的迷惘和无措。


    她哥哥对着她的方向,启了?启唇,嗓音低哑:“息息,你?在吗?”


    沈盈息犹豫了?下,抬起?手在沈盈风眼前挥了?挥。


    男人的视线仍旧没有焦点,但眼神闪了?下,一层浅浅的光色忽地从他的眼底浮现出来。


    沈盈息听见她从来温柔沉稳的兄长咽了?一声,“息息,哥哥有罪。”


    日光透过格窗落进室内,照着男人俊美的眉眼,照出他双眸里?隐忍的光亮,是泪色。


    “……”沈盈息顿了?下。


    她从小到大没见过沈盈风哭。


    就算是父母在世,尚有庇佑爱护的年纪,哥哥也从未掉落一滴眼泪。


    后来爹娘海上遇难的消息传来,年仅十五的少年兄长只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夜,翌日鸡鸣时?分又走出房门?,到沈盈息的院子里?,脸色平常地对她说了?句:“息息,哥哥永远陪你?。”


    而不像爹娘一样和她分离。


    他一辈子要?和息息在一起?,他们是世界上最亲的人,是彼此无论经历什么,最后都可以依靠的家。


    十年已过,沈盈风做到了?他的承诺。


    保护好沈盈息,保护好自?己,谁也不能失去谁。


    沈盈风十年来,不择手段过,狠毒算计过,他谋划着大局小局,背后千夫所?指,面上迎来送往。


    人人当着他面笑敬他是一等英才,背后又都骂他该死?的笑面虎。


    沈盈风没在乎过。


    就算万人唾骂,他也要?托举他的妹妹到最高最快乐的地方,只要?每次想到回家能看见妹妹的笑脸,那么万千疲惫与厌烦也会倏地平静柔软下来。


    “息息……”


    沈盈息看见沈盈风忽而颓下宽肩,将头?埋进她脖颈处,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见他弓起?的脊背隐隐颤抖着。


    瘦而有劲的一双手攥着床上的被褥,攥得指骨泛白。


    和尸体离得近了?,魂体竟能感受到身体上传来的感觉。


    脸颊处有温热的液体流下,脖颈处湿湿的。


    这是沈盈风第一次哭。


    沈盈息迟疑了?会儿,挪了?过去,坐在沈盈风旁边,伸出手抱住了?男人隐隐颤抖的脊背。


    沈盈风兀地一顿,闷闷的嗓音从身下传出:“……息息,你?来看哥哥了?吗?”


    血缘真?是很奇妙的东西。


    就算人“鬼”殊途,沈盈风却也能感受到妹妹的存在。


    他倏地冷静了?下来。


    像是以往任何一次一样,他重新抬起?重压下尤其疲惫的背脊,望着妹妹沉睡的脸庞,沈盈风默然片刻,轻声道:“息息,哥哥替你?报仇。”


    说着,温柔地抚了?抚少女的脸颊,又俯下身,在她额心落下一吻。


    沈盈息感受到兄长手掌的温暖,还有那个轻吻的湿润。


    沈盈风为?妹妹掖好被角,走出了?房门?。


    木门?被他很好地带上了?。


    沈盈息望着床上的人,她歪头?看着脸泛青白的少女脸庞,对自?己这幅模样很是新奇。


    她也没见过这样的自?己。


    顿了?下,沈盈息忽而也起?身,在自?己的唇上落下一吻。


    软软的、冰凉的。


    和亲吻其他人不一样的感觉。


    沈盈息慢慢起?身,摸了?摸唇角,眼神很静。


    她转而起?身,离开了?床榻,跟上了?前面的沈盈风。


    沈盈风大步离开了?后院,来到会客的前厅里?,在那儿已跪了?两三排的下人。


    阿仓单膝跪在所?有下人的最前面,阿廪却没跪下,而是被绑着站在大厅中央。


    沈盈风甫一进厅,冰冷视线立刻射向阿廪。


    阿廪神情淡淡的,回望他:“听说家主是死?了?。”


    旁边的阿仓立刻握紧拳头?,拳头?上血迹斑斑,他将手掌掐破了?。


    沈盈息不由多看了?眼阿仓,这个阿仓平日里?都很沉默寡言,情绪也寡淡,今日不知怎的,脸上浮现出某种压抑的隐痛和仇恨。


    倒是阿廪,他平日里?对她最是温和可亲,今天却冷淡得异常。


    “贱奴!”


    阿廪的话点燃了?沈盈风,青年脸色阴沉,一掌过去,竟直接断了?阿廪的腿。


    阿廪遽然跪下,沈盈息方发现他另一条腿也是扭曲的,原来也是断的。


    断腿之痛当是难忍,阿廪却嘶哑地笑出声。


    他全身被粗绳捆绑着,难以动弹,仰面过来,脸上的汗濡湿了?额发,眼里?却还透着阴暗的笑;“你?想杀了?我,来啊,我正好上路,去赶赶她的步子,我巴不得去死?,我巴不得做鬼也缠着她,哈,死?……”


    沈盈风用力地闭了?闭眸,再睁眼已无勃然怒意,他阴鸷地剐了?眼阿廪;“你?杀了?息息,你?还敢找她。背主无义的贱奴,我只恨当初没先千刀万剐了?你?!息息瞎了?眼,救了?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贱人。”


    沈盈息眨了?眨眼。


    她缓缓看向地上的阿廪。


    阿廪听完沈盈风的话,眼中的笑滞了?一秒,俄而又展颜:“她确实是个好主子,但可惜,不是我的主子。”


    沈盈风阴冷地笑了?下:“季谨养狗养到我家里?了?。”


    “阿仓!”


    跪在地上的阿仓立刻站了?起?来,冷声应道:“大少爷。”


    沈盈风面无表情地,“剁了?他的狗爪子。”


    阿仓几乎毫无犹豫,抽剑转身,寒光一闪,一双修长的手掌掉在了?地上。


    跪在后排的下人们望见那双断手,齐齐傻眼,而后猛地反应过来,捂嘴惊恐地退远了?去。


    就在下人们混乱的恐声里?,阿廪的大笑声如此响烈:“两柄毒箭,泡了?两日的断肠毒!五脏灼噬,五感退失,哈哈哈哈——”


    沈盈息听得熟悉,察觉到阿廪在笑她的死?法。


    所?以,他真?是那个刺客。


    他是季谨的人。


    沈盈息望着阿廪惨白凄狂的笑脸,回想起?他对自?己无微不至的服侍。


    原来那不叫粘人,那就是看管。


    尚未回想完阿廪从前种种异常,沈盈风冷漠如冰的声音再次传来:“舌头?。”


    “啪”地一声,一截断舌掉落地面。


    阿廪的闷笑声同时?响起?。


    “盈风。”


    一片血腥与混乱中,厅外沉步走进一个高大的身影。


    蒋事珖将满厅惨像忽视干净,只望着浑身森寒戾气的沈盈风,漠声道:“上官慜之死?了?。”


    第50章


    沈盈息眼前一阵扭曲,下一秒再睁眼,魂体已经回到身体里?了?。


    甫一回魂,身子感到格外地沉重。


    试着抬起手臂,却只能?感到精神用力,身体却纹丝不?动。


    “阿七。”


    沈盈息在识海里?唤系统。


    但奇的是狼崽居然?不?在识海里?,它不?知何时离开的。


    沈盈息睁开双眸,屋里?的一切重新变得结实起来,身体里?的余毒尚存作用,喉间还有隐隐的苦味,一丝鲜血从唇角溢了?出来。


    在她醒后的很短时间内,房门再次被推开。


    一道高?大的身影落在门口?,站在门扉处久久不?动。


    沈盈息转不?过脸去看是谁,只能?感受到对方的旷久沉默。


    虽是见?不?到来人的脸,但沈盈息莫名从这阵沉默里?感到一种熟悉的气息。


    便意识到来人是蒋事珖。


    大抵因为和他在地牢里?相伴过些时日,在满是潮湿血腥气的暗牢里?,男人身上的气息冷清无比,由此?留下了?较深的记忆。


    她能?感受到他投来的视线,却分辨不?出其中的意味。


    很沉重、迟缓。


    像漫延来的深黑色透明?的潮水一样,他的目光淹没了?她。


    站那样远,却不?知他究竟能?看清什么。


    “可以了?。”直至房门外传来沈盈风的声音,蒋事珖停在门口?的身形方动了?动。


    他最?后也没有走上前,离去之前,却侧过脸对她的方向,轻声道了?句:“多谢。”


    蒋事珖一迈开步子,方站立时所维持的平衡立即被打破。


    他的脚步里?有轻重之分,沈盈息因为不?能?动,耳力格外敏锐,听得很清晰。


    她想起蒋事珖在牢里?断了?一条腿。


    于是自然?想起刚才?在厅里?见?他,右脸上的长疤着实骇人,脸上又没什么表情,更显得冰冷可怕。


    蒋事珖走出她的屋子,到门外与沈盈风站在一处。


    他们并未离开,而就在门檐下低声交谈了?起来。


    二人的声音都很轻,好像屋子里?的人是睡着了?,他们担心惊醒了?她。


    沈盈息听见?哥哥沉声问道:“季谨什么动作?”


    蒋事珖:“上官慜之死后,他一人去了?淮香楼。”


    沈盈风嗓音阴沉中透着一丝疑音:“一人?”


    “点了?一壶酒,窗边坐着。”蒋事珖道。


    沈盈风冷笑了?起来:“是料定我现在不?能?动他,便有恃无恐、肆行无忌了?。”


    蒋事珖静了?会儿,没回答。


    沈盈风也顿了?下,又冷声道:“穆帝态度,你查准了?吗?”


    “没查到。他昨夜出了?宫,”蒋事珖口?吻微滞,“朝政暂由留卦代理。”


    “哗啦!”


    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碎裂的声音。


    沈盈风压抑的怒声传进屋内:“他究竟是国师还是摄政!”


    “是国师是摄政,都祸乱朝纲,”蒋事珖话锋一转,“上官慜之的尸体不?见?了?。”


    “……”


    “可惜了?,”沈盈风冷漠至极,“没来得及挫骨扬灰。”


    蒋事珖不?置可否,很平静地说道:“有什么关系。他被季谨的暗卫用剑钉在地上,四肢四剑,流了?半个时辰的血,没死,耳朵被割掉了?,还笑着。季谨最?后顾念旧情,给?他灌了?断肠毒。”


    “旧情,”沈盈风讽刺地笑了?声,“两个畜牲有什么旧情。”


    此?后的话再听不?见?,他们不?再交谈。


    沈盈息听见?了?他们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恰在此?时,识海里?响起系统的声音:“仙君!”


    沈盈息阖起眸子,“上官慜之被送走了??”


    系统惊惑交加:“天、天道不?能?入世,我来不?及和您说就被召走了?。您……都猜出来了??”


    沈盈息反应平平地嗯了?声。


    狼崽子抓耳挠腮一会儿,跳出识海道:“但我们没想到上官慜之会这么快就找害您的人报仇,他怎么这样啊,变得很蠢。”


    “你这种伎俩,”沈盈息忽地睁眸,看向系统,声音沉沉:“也是天道吩咐的?”


    系统猛地晃了?晃身子,它支支吾吾两下,但没扛过沈盈息的眼神威压,不?由嗷地一声扑上她怀里?,“仙君,呜呜,仙君,你别生气,我再不?试探你了?,我再也不?这样了?。”


    狼崽子扑进怀里?的刹那,沈盈息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恢复了?力气。


    她拎起系统放到身侧,而后坐了?起来。


    她坐在床边,做出抓握的动作,看着空荡荡的手心,她想起自己此?间事了?,还得再炼化一柄本命剑。


    本命灵器是修士的第二魂灵。


    沈盈息失去那柄陪伴自己五百年的本命剑时,想的是还没给?剑挂过剑穗。


    她而后便被天道的劫雷劈毁道身,昏昏沉沉数百日,方才?醒来。


    “天道不?想我飞升,”沈盈息突然?对系统道,“不?是修为不?够,是天道刻意阻截,是么?”


    系统怔着,“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仙君宝宝……”


    沈盈息便不?再追问。


    她起身走到镜前,看着自己身上的火红嫁衣,又俯身看向镜中的脸庞,脸上画着很好的妆面。


    她对这妆面很熟悉,是上官慜之的手法。


    “告诉天道,不?用屡次三?番试探我。”


    话声将落,沈盈息解开腰封,换下嫁衣,洗干净了?脸上的妆容,一身素白地走出房门。


    天光大亮的午时,太阳凌悬头顶,普照天地。


    沈盈息抬眸望向太阳,刺目的目光忽地闪了?下,快得近乎没发生过。


    她眨了?眨眼,依旧望着那轮白日,神情很安静:“吾心如日。”


    一阵阴云遽然?被扯过来,遮住了?凌空白日。


    沈盈息不?为所动,垂下眸:“道不?可移。”


    日前云翳忽地颤动两分,而后倏地散开。


    身后的狼崽子期期艾艾地上前,爪子轻轻地扒了?下少?女的肩颈。


    沈盈息侧头。


    系统眼中带着几丝深重又复杂的情绪,对她说:“仙君,天道对您说,‘抱歉’。”


    ……


    “以及?”沈盈息声音很平淡,没有怨念也没有怒气。


    系统却差点在这种平静里?溺死,它收回爪子,接上她的以及说道:“天道等着您。但在此?之前,您得完成任务。天道还说,‘这是您的责任,无论作为一个修士,还是无情道魁首。’。”


    沈盈息颔首:“修道而已,各取所需。”


    日光澄明?,照到沈盈息身上,系统离她不?远,同?被普照,狼身虚虚实实了?一会儿,紧接着稳定下来,像比之前凝实了?不?少?。


    系统立时恢复了?平日的嘻嘻哈哈:“仙君宝宝,恭喜完成第一个任务啦,咱们下一位去找谁呀?”


    ……


    上官慜之早晨睁开双眸,少?女还和往常一样闭着眼。


    他亲了?亲妻子冰凉的脸颊,而后将脸埋在她怀里?许久,终于起身。


    做好早饭,摆好碗筷,他用热水绞湿帕子,为少?女擦拭了?一番。


    拿起青黛给?妻子描眉,而后望着她安静面庞,由衷露出一个笑容。


    “息息,原谅我,”少?年俯身,轻轻地吻着少?女鬓边碎发,喃喃私语,“我要用点东西,嗯,你给?的。可能?要用坏了?,好,我会赔的,等再见?到你的时候。”


    沈盈息闭着眼,没有答话。


    上官慜之温柔地看着她,眼光哀恳:“息息,我是不?是让你很失望?”


    少?年眼神渴慕地望着少?女的唇瓣,像个年幼的乞丐乞讨富人孩子手里?的蜜糖一样,奢求仰望,自知施舍和可怜是无望的,仍旧等着。


    而终于没有等到,却固执地说:“息息,我怎么不?好,你一定要给?我说清楚。”


    说完,似乎觉得自己语气太重,上官慜之眼睫微颤,语速略微加快道:“不?,不?是,我不?是在凶你,我只是想、想问问……息息,求你……”


    “……息息。”


    上官慜之摸着少?女的额发,乖乖地看了?会儿,而后牵起她的袖角,在嫁衣袖口?的鸳鸯刺绣上珍重地吻了?吻,“息息,我很快回来。”


    他随意套了?件青色外裳,走前将新郎的那套婚服认真叠好,叠完轻柔的放在妻子的枕边,顺而整理了?下妻子的鬓发。


    出门前,又细致地检查完所有门窗,确定初冬的寒风入不?了?室内,便挽起一抹舒心的笑容。


    阖上门,隔着门缝看向远处床榻上安静的身影,少?年眼神清亮,带着一丝期待和紧张,苍白的颊面泛着些微的红晕。


    “息息,我回来也给?你带礼物。”


    话落,上官慜之想起什么,兀然?从怀里?掏出用纸仔细包裹好的枫叶,他轻轻拂拭了?下枫叶,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枫叶是经过粘黏的,不?离不?弃的两个不?字本碎了?,粘好之后虽成歪扭之状,到底还看得出字迹。


    但叶片的三?个角终究缺了?最?中间的一角,一丝裂缝从中间劈开,正好将“永结同?心、不?离不?弃”两行字劈开。


    上官慜之小心地将残败的枫叶收好,重新推开门,走进了?屋里?,把收纳严实的枫叶放在了?自己的婚服上。


    他温柔的眼神从枫叶过渡到一侧的少?女脸上,没说什么话,但又像一切都不?言而喻。


    ——永结同?心,不?离不?弃。


    上官慜之起身,折身又看了?看屋内。


    他缓缓地扫视过这个住了?九十多日、已经熟悉到一砖一瓦的小地方,黑眸里?隐隐露出甜蜜幸福的希冀之色:“息息,我马上身体就能?好了?,我要去赚钱给?你买大屋子。”


    虽然?没有得到妻子的回应,上官慜之还是抿出个羞赧干净的笑,笑中有他十七岁时的光采,意气风发的耀眼:“沈息,我从前说的那样多胡话,从今以后,除了?我心悦你,此?外一切胡言乱语都一定不?再讲了?。”


    成亲以来,他的确从没有对少?女如此?直白地表达过爱意。


    而她不?一样,她总旁若无人地,对他撒娇对他陈情,眼睛笑起来弯弯的,他拼顾着要矜持,不?去和她对视,免得眼神装不?住,露出受她嫌弃的爱欲。


    她是一定要继续逗弄他的,踮起脚跟搂住他的脖子,笑着和他说初见?如何如何,后来如何如何,成亲之后他又如何如何。


    如何如何如何……一般来说,上官慜之忍耐性?一绝,但在沈盈息面前,他的一般性?也就不?成立,所以经她一逗弄,便总忍不?住破功。


    一把托抱起少?女,听她惊呼一声搂紧自己的脖子,上官慜之不?禁眼底都是笑,虽有些对自己狂热的顾虑,不?过待脸埋进少?女颈窝里?笑,此?顾虑也就可解了?。


    眼神还可遮挡,动作却欲盖弥彰,与她欢愉时,整个人从心底到全身都酥麻脆弱,只有依靠吻舐她每一寸的温度和柔软,才?可稍平疯狂。


    她纵容他的狂热,在这种广阔无边的包容下,上官慜之时常有落泪的举措,泪水简直不?听使唤,像那年战场里?被敌军包围无医无药的情况下,伤情的不?可遏制般。


    所以最?后能?在沈息面前能?控制住的,只剩下了?言语。


    如今想来,又何必控制。


    上官慜之笑着叹了?口?气,“息息,你说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说罢,他已不?知得到什么答案,含笑颔首,迈开长腿,走了?出去,不?忘仔细阖紧房门。


    少?年的声音消散于风中。


    “没关系,我们还有明?天,上官慜之一辈子向我们息息告罪。”


    上官慜之先买了?一匹好马,甩下荷包,不?待马驿的人上好马鞍,自己已利落地安好马辔,而后双手一撑,在伙计们赞叹羡慕的目光里?跃上了?马背。


    少?年高?头大马之上,上午的日光照临发冠之上,映射出发冠中央一粒红玉的光芒。


    伙计数了?数荷包里?的银子,惊奇地捧起荷包说:“公?子,这钱都够买我们这整个马驿了?,您给?太多了?。”


    “咦?”他笑了?,“多的我也用不?着了?,你如果?有心,麻烦今晚子时替我做件事。”


    伙计看了?眼衣着随意简朴,但腰间却系着枚华贵白玉,看样子很是怪异的少?年,犹豫道:“子时……”


    上官慜之一手缠住缰绳,一手拽下脖子里?红绳银锁,他将银锁抛进伙计怀里?,双手牵绳侧首笑道:“兄弟,这平安锁是高?僧开过光的,保命的本事很是厉害,身边人再怎么死也死不?到自个头上,你瞧它,可喜欢?”


    伙计忙不?迭接住了?银锁,他捧到手心里?一看,上面的字看不?大懂,但见?其刻制精美,银光灿亮,便知是很宝贵的造物。


    他愕然?里?带着心痒,眨了?下眼对马背上的少?年道:“您真愿意给?我吗?”


    上官慜之对他也眨了?下眼:“今晚子时?”


    伙计掂了?掂银锁和荷包的重量,咬牙:“但凭您吩咐。”


    就是上刀山下火海的腌臜事,能?得这么滔天一笔酬报,也值了?。


    谁知少?年却像看清他的心思似地,忽而大笑,笑声极清亮,早间阳光似的澄明?。


    在伙计愣住的当儿里?,少?年停了?笑,眉眼弯弯地说:“小兄弟莫担忧了?,今晚的事没危险,只需些力气和胆量。”


    具体是什么,他没再说,报了?个地址后,勒着缰绳欲走,但伙计却疑惑,好奇地多问了?句:“公?子去哪儿?”


    上官慜之顿了?下,方才?张扬肆意的笑立刻融化下来,春水一般漾在脸上。


    “去见?吾妻。”


    伙计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少?年重新缠勒住马辔缰绳,清喝一声,骏马的两只前蹄立即凌空而起,马高?昂嘶叫了?声,而后便带着少?年乘风离去。


    徒留伙计抱着天降的富贵,看着少?年马背上的背影,愣愣地回不?过神。


    很久之后,伙计才?想起来,少?年腰间挂的那枚白玉,是女子惯爱用的云瑞团锦的玉样。


    还系着条五彩崭新的罗缨,想来是那位公?子之妻的。


    罗缨如此?新,二人想必是新结秦晋,情意正浓之际,无怪乎方才?说到去接吾妻的话时,看着那般高?兴。


    ……


    上官慜之乘马到了?京郊,满京铁铺里?只有京郊这家打的剑最?利。


    铁铺主人曾经也是行伍之人,知晓如何煅真正能?杀人的利器。


    他跳下马,铁铺里?的铁匠正在锻铁,铁水金红耀目,漂亮至极,温度极高?,连周围的空气都被烧得呈现一种透明?扭曲的波浪形状。


    未进铺子已是阵阵灼浪扑面,上官慜之面无改色地走进铺子,道:“肃安兄,我这匹马能?换你哪柄剑?”


    名为肃安的铁匠没有理会,赤/裸着两条肌肉虬结的长臂,握着铁锤的右手手背青筋暴起。


    每一次挥锤时男人手背上的青筋便会连着小臂上的肌肉紧紧绷起。


    锤子落下时,青筋与肌肉又重重地一跳,而后再次绷紧。


    铁錾上的铁便随着这把大锤的挥起砸落间火星四溅。


    上官慜之静静看着。


    肃安是战场上认识的,他是叔父的副将,叔父从战场回京,肃安也就跟着回来了?。


    他看着故人那用块块结实肌肉撑起的精壮到夸张的身形,想起此?人与叔父战场上杀敌时的场景。


    叔父是大笑着杀人,肃安是沉默着杀人。


    他永远带着这片只露出半边眼睛的黑铁面具,怪异的红眸沾血时才?几不?可察地亮了?亮。


    无论在战场还是在京,肃安都是这样一幅沉默但有力的模样。


    肃安乃典型的武夫形象,而且是超乎寻常武夫的雄壮。


    他雄壮的体型总容易衬得旁的一切都娇小起来,便连不?算小的铁匠铺也因为塞进一个肃安,而变得拥挤而灰暗了?。


    只有四溅的火星发出的红光,给?此?间灰暗沉滞的铁铺洒下雨似的光明?。


    这阵红雨落了?一阵,铁匠舀了?一勺冷水,劲手一泼,只听“嗞”的一声响,透红到泛着蓝光的火焰熄灭了?,铁錾上的金具也变就了?深沉的黑色。


    “马。”


    肃安放下他的重锤,抬起头,从壮实的胸膛里?蹦出一个低沉的字眼。


    上官慜之点点头,掉身走出铁铺。


    铁铺里?着实灼热难当,一出铺门,刺人的凛风却也叫人有了?如沐春风之感。


    上官慜之站在一侧,铁匠从铺子里?走出,看了?眼拴在树桩上的马匹,抬起大手拍了?拍马背,又沉默地折过身进了?铁铺。


    少?年蹲下身拾起衰草里?的一枚石子,又站了?起来,将石子放在手心一抛一落地玩着等待。


    不?过一会儿,铁匠拿着一柄黑鞘长剑走了?出来。


    他一言不?发地把剑扔进少?年怀里?,而后转过身,解开马脖上的马辔,扔掉马辔,宽大手掌响亮地拍了?下马臀,那匹马便嘶鸣一声,纵地飞跑而去。


    上官慜之毫不?见?怪,抱剑笑了?声:“你还是爱积德。”


    肃安不?说话,转身走进铁铺。


    没了?马,京郊离京还远,步行少?则一个时辰,上官慜之却不?慌张。


    他跟着肃安,走到铁铺门口?,望着铁匠又要开始抡锤的身影,打断他道;“叔父给?过你一枚丹药,那药是不?是能?恢复内力?”


    铁匠拿锤的动作不?停,他简短回道:“能?。”


    上官慜之抱剑倚着门,闻言闲闲一笑:“我要它。”


    铁匠将铁錾取下,用冷水浇灌,头也不?回地道:“换。”


    上官慜之唔了?声,眼睛忽地一亮:“我送你两只耳朵,我的耳朵,现割的,如何?换你枚只让人活一天的药,很值了?吧!”


    铁匠终于愿意抬起眼,撇了?眼门口?逆光站着的少?年。


    他没说什么,打开铁铺的后门到里?屋取出一个粗糙包裹着的圆形物什来。


    “拿来。”肃安把丹药给?了?上官慜之,黑色面具后的红眸沉沉地看向少?年,看向他的耳朵。


    上官慜之咧唇一笑,拆开丹药外面包裹的糙纸,扔掉纸,抓起丸药抛进嘴里?,囫囵嚼了?咽下。


    感受到空虚内府慢慢充盈起内力,上官慜之欣喜地瞪圆双眼,“好药!”


    铁匠只沉默地看着他的耳朵。


    上官慜之对铁匠哈哈大笑:“知道知道,少?不?得你的。”


    话音未落,黑鞘唰地一声滑落,眼前雪光乍闪,两只血淋淋的薄骨皮肉便掉到地上,先后砸出两道“啪嗒”带着水声的闷响。


    铁匠垂眼看着地上的耳朵,看了?眼又收回。


    他抬臂摘下墙上挂着的铁钳,夹起地上的两片柔硬血物,慢吞吞地转过身,沉着步子走向烧得吱呀尖叫的炉膛。


    打开炉膛的铁门,铁匠展臂一伸,铁钳松开,两片耳朵像老鼠一样掉进炉膛里?,“吱呀”一声尖叫。


    火舌随之冲上来,几乎舔舐上肃安的眼睫,他定身不?动,睫毛眨都没眨,深红的瞳仁里?倒映着火光,一点点亮,像火星落进了?眼里?。


    但他始终没动,就这么看着。


    他的坚不?可摧终于让冲出火膛的火舌绝望,它们不?甘地退回了?火膛里?,发出尖啸声将两只耳朵老鼠吃干抹净了?。


    上官慜之在后面看着,被眼前一幕抖得哈哈大笑,他收剑入鞘,抱着剑倚着铁铺的木门。


    血从脸颊流到嘴上,淌进嘴里?,他却毫无感觉,张着嘴大笑,齿上舌尖都是淋漓的鲜血,湿红一片。


    他紧接着模仿老鼠吱吱叫,吱吱叫嘻嘻笑,笑起来时把往外洞开的木门撞颤得吱呀直叫。


    等笑够了?,上官慜之咽下满嘴的血,启开唇对铁匠说:“我走啦!”


    铁匠关上炉膛的门,回到铁錾边,要拿锤继续打下一把剑。


    他没回话。


    上官慜之却嬉笑地追问说:“你快快、快问我是去哪儿?”


    肃安没听见?一般,锤子已经扬起来了?。


    “啪!”


    重锤落下,火星四溅,猩红的火雨里?,少?年温柔含笑的面庞像被火焰扭曲,有着铁水一样的灼热透明?。


    他很幸福地宣布道:“我去和沈息团圆了?。”


    说罢,他已幸福得不?知所以然?,也不?管肃安认不?认得他口?里?的沈息,也不?再多说一句,持剑转身,提起内力纵身飞入郊林之中。


    全盛状态下的上官慜之轻功了?得,全天下都没几个是他的对手。


    打仗带兵时,他经常凭借自己这一身冠绝天下的轻功以身涉险,做领军的斥候,刺探军情十回里?有九回全身而退。


    内力终于全部恢复,上官慜之抱剑立在季世子府的房檐上,俯瞰着世子府的陈设。


    季谨坐在书房里?一张宽长沉重的书案后,面色晦暗。


    他右手上拿着的正是沈盈息身死的消息,与这则冰冷的信纸相比,他左手里?所握紧的一只粉蓝色荷包简直和平得可怜。


    可惜没杀了?上官慜之。


    季谨丢下纸张,起身,面无表情地把荷包收进书架暗格,而后便站起身走出了?书房。


    他刚走出房门,就发现了?不?对劲。


    琥珀色的眸子瞬时冷光尖锐,直直刺向前方的屋檐上。


    一道修长的带着血色的身影正站在屋顶,背后映着一轮圆日。


    季谨眯了?眯眼,屋顶上的人逆光,但他仍然?认出了?来人。


    “上官慜之。”他垂下视线,淡淡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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