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欸?二位贵人请留步!”
刚出院门,眼前突然窜出一个青年,穿着灰白色的破旧道袍,边叫喊边甩出拂尘,一把拦住了牵手?而出的人。
沈盈息被迫停下?脚步,攒眉望着面前的拦路人。
这?是个衣着落魄的青年道士,高?高?瘦瘦,白脸皮狐狸眼,一口薄厚适中的深红唇瓣咧着,对她笑得很欢迎。
除了笑,那张脸上最瞩目的是他的眼睛颜色,灰蓝色的,像雾气笼罩的蓝色琉璃。
不是什么好人。
沈盈息对这?涎笑的道士皱了皱眉,转而拉着上官慜之往旁边走。
“欸!”那道士笑,甩开拂尘再次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贵人莫急着走,贫道可?有话说呢。”
“滚。”上官慜之牵着沈盈息,神情阴郁,毫不客气地伸臂推开了青年。
那道士看着落魄清瘦,被少?年狠厉地一推,身子?竟稳稳的丝毫不动。
上官慜之见状,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将沈盈息掩至身后,眯起双眼,看向道士的眸子?危险而阴冷。
道士看着少?年不善的表情,一点不怵,反而嘻嘻笑了起来?。
他歪着脸,对少?年身后的沈盈息眨了眨眼,“哎呀贵人,我看你印堂发黑,三月之内必有血亡之灾啊!”
道士这?话一落地,沈盈息就感到上官慜之身子?紧绷,握着她的手?也紧了几分。
她来?不及呵斥道士,那口出无拦的青年便?被少?年一脚踢翻了。
奇怪,刚才还推拒不动的青年,这?下?被踹了脚立马倒了地。
如同受了重伤一般,躺在?地上死死捂着小?腹,冷汗霎时就浸湿了额发。
白脸皮青了三分,红口白牙倒鲜艳得很,从里面不断冒出痛苦的呻/吟,模样可?怜又怪异,如青天白日里摔倒的一只艳皮鬼。
艳皮鬼痛着喊着,狐狸眼里两?包清泪,灰蓝色的眼珠沁出泪光,愈发夺目。
灰眼珠道士捂着肚子?抬头,颤颤巍巍看向少?女,眼神哀婉乞怜,“哎哟,哎哟哟哟……我痛的哟,哟……”
“……”沈盈息沉默了,她仰天看了眼白云悠悠,再垂眸,那痛呼不断的道士开始抱着肚子?打滚。
滚着滚着却?滚到她脚边,从道袍下?伸出一只苍白劲瘦的手?,眼看着就要将手?触向她的小?腿——
上官慜之冷冷一笑,上前用力踩下?道士伸来?的脏手?。
靴底死死碾着抽动的手?掌,少?年俯身,用只有他们两?人才看得见的残忍表情,诡谲道:“国师大?人,你没死啊,我给你帮个小?忙。”
忙字的尾音还在?口中含着,脚下?“咔擦”一声,青年的腕骨已然是被踩断了。
踩着道士的断手?,少?年若无其事地起身,嗤笑地道:“装模作样,该死的东西?。”
沈盈息扯开上官慜之,“在?家耽误挺长时间了,我们还是尽快去药铺。”
挽着少?女的手?,少?年阴冷的表情陡然褪去,他垂头温柔地看着妻子?,笑容干净,“是,听息息的。”
说罢,二人挽手?而去。
只是在?去时,沈盈息回眸,窄窄的青石巷路,灰白道袍的青年承“大?”字形躺在?中间,双手?大?摊,仰望檐上苍天,竟然有几分悠然自得。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道士转了转眼珠子?,视线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她的。
沈盈息蹙眉,他却?兀然笑了起来?。
落魄道士半欠起身,举起右臂,好像要对她告别,但一举起手?,却?发现右手?腕处软绵绵耷拉着。
他咦了一声,而后从容地换了只手?。
沈盈息以为这?道士会用左手?和她告别,却?没想到他是用左手?抓住右小?臂,依然控制那只绵软的右手?,朝她挥了挥。
她被那只前后摇摆、宛若死物的手?掌硬控了三秒,而后倏然移开眼神。
沈盈息牵着上官慜之加快了步伐,很快就走出了巷子?。
她边走边摇头,近来?真是疯病高?发期。
这?道士别给上官慜之搞复发了。
只是走出很远了,却?隐约间听到了那道士畅意的哈哈大?笑声。
但甫一进入街市,热闹的叫卖声便?立刻淹没了那肆无忌惮的笑声。
这?道士出现得离奇,而且着实令人印象深刻。
沈盈息皱紧的眉就没松过,她狐疑的目光最终还是落在?了上官慜之身上,“慜之,你刚才和那道士说什么了?”
上官慜之晃了晃牵着她的手?,“我认识他。”
沈盈息微顿,停下?脚步,严肃地看向少?年,“你应该和我说的。”
“……说了又怎么样,”少?年垂头,眉眼压抑,“我已经不是上官慜之了。”
“你可以不是他们的上官慜之,”沈盈息抬起少?年的脸,拇指抹了抹他的眼角,“因为你现在?,是我的夫君。”
少?年抿直暗红的唇,双眸紧盯少?女,几秒后,兀然泄了力。
伸出双臂搂住少?女,上官慜之埋着头,深深地嗅着妻子?温软的馨香,闷声道:“那道士以前是皇帝亲封的国师,向来?疯疯癫癫,我不知道他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沈盈息顿了下?,“他这?是……是被贬了吧,穿的道袍又破又烂的。”
上官慜之摇了摇头,“也许。他在?朝中人缘不好。”
沈盈息便?不再问,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少?年的发尾,她想了想,轻声道:“我们换个宅子?住。”
上官慜之收紧抱住少?女的手?,“息息,骂我两?句吧,让我好受一些。”
“这?说的什么话,”沈盈息推开上官慜之的怀抱,撑在?他胸前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夫妻同心,同舟共济,你的事现在?就是我的事。”
少?年眼眸深深,敛下?深色,“息息,我绝不会让自己连累你。”
沈盈息唇边泛起笑弧,“行啦,别担心这?么多了,有什么事我都陪着你呢。而现在?,我们先去见和致,分享一下?我们成亲的开心。”
提及这?位纪大?夫,上官慜之眼前便?浮现出此人看沈息的眼神,克制、专注。
少?年瑞丽的眉眼微动,视线一转,落在?少?女的脸上。
注意到他的注视,沈盈息转脸,仰起浓秀眼睫,眸中笑波悠悠,“慜之公子?,你想欣赏你妻子?的貌美呢,我们回了家,有的是时辰研究,这?儿却?不是好时辰哦。”
上官慜之一怔,倏然意识到自己的妻子?是在?用玩笑话开解他,解他方才见到故人的郁气。
少?年阴暗的眼神软了软。
在?他意识不到的时候,她似乎总在?用自己的方式喜欢着他。
薄唇不自觉也勾起了笑,上官慜之牵起沈盈息,十?指相扣,独享这?冰冷世间唯一份的温暖。
“沈息,息息,息息……”
听见呢喃,沈盈息边走边侧过脸,看向少?年,“嗯?”
上官慜之看她看得路也不顾,昳丽秀挺的少?年由她牵着,完全地牵引着。
那双眼睛除了看着她,旁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沈盈息抬手?推开他的脸,“别黏糊了,好好走路。”
上官慜之尾指扫了下?少?女手?心,对方瞪了他一眼,抓紧他作怪的手?,“上官慜之,我回家再好好给你立规矩。”
少?年抿着唇,抬起眼正视前方,回答里透着愉悦:“我一定等着息姑娘。”
……
纪得药铺门前依旧排着长队,沈盈息神情苦恼,看着那大?串长队,心中生?了退意。
恰在?此时,泱泱的人群里突出一个黑衣身影。
沈盈息一眼看见,眼前一亮,“阿仓!”
阿仓特意来?迎接沈盈息的,他步伐稳健,身高?腿长,沉稳地拨开人群,很快走了出来?。
体型高?大?的近卫一站定,立刻投下?来?一大?片阴影,他垂眼看着少?女,“家主,纪大?夫在?忙,您现在?进去吗?”
沈盈息沉吟了下?,看了眼身旁的少?年,他现在?又是一脸阴鸷的表情。
好像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人都是他的敌人一般。
这?样可?有些危险。
“嗯,从侧门进吧,我等等他。”
说罢,沈盈息扭头对上官慜之道:“这?是阿仓,我的近卫,武功高?强特别可?靠的,慜之不用担心。”
她虽这?样说,但上官慜之也只是对说话的她由阴转晴。
待阿仓看向他,少?年回馈给近卫的,还是一副防备阴冷的模样。
沈盈息于?是无奈,“好吧,我们慢慢来?。”
她看向阿仓,对候剑与少?年对峙的近卫道:“阿仓,你在?前面先走。”
让他们夫妻两?说点私密话。
阿仓言听计从,闻言垂了垂眉,收起按在?剑鞘上的手?,对沈盈息拱手?,“是,家主。”
待阿仓远去数十?步,沈盈息把手?搭在?上官慜之的小?臂上,近身缓缓道:“慜之,别担心,阿仓可?信,你日后有事也可?寻他。包括和致在?内,你有事就找他们帮忙,他们都是我们的朋友。”
上官慜之低头,静静听着,等她说完,方回了声:“知道了。”
沈盈息知他防备心重,很难信任外人,于?是也不再强力劝,转而拍了拍少?年手?臂,以示安慰。
“好慜之,我们先进去,等会带你去看一桩我的秘密。”
秘密?
少?年抬起眼帘,他眼神微动,似乎有些想问,但到底保持着沉默。
沈盈息一眼就瞧出上官慜之的心思。
她早就发现了,上官慜之疯是疯,但本质上还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鲜衣怒马被碾碎了,少?年的心性尚存。
虽然这?尚存的少?年心扭曲非常,到底还是容易看透。
“等向和致拿些药,我们就去让秘密见个光,”少?女说着,对身侧的漂亮少?年眨了下?眼,“就我们两?个人。”
上官慜之显然对“我们”“只有两?人”这?样的字眼很满足,他弯起眸,轻声对少?女道:“我等着,我乖乖的。”
沈盈息也满足地喟叹一声:“好慜之,乖慜之,我们快快出来?。”
“嗯。”
第32章
纪得药铺有前后两进房子,两间房中隔着一个小院。
沈盈息记得刚买下这铺子时,院子里杂草横生,布景枯索。
而今一看,却是有竹有兰,石桌配着两张木椅,清风袭来,竹声萧萧,颇有雅致。
静中有争意,沉稳而不?沉闷,见之忘俗。
与布置这院子的人一样。
阿仓放下一壶茶,低声道了句:“家主?,纪大夫不?久便来。”
“嗯。”沈盈息再无吩咐。
近卫等候了半晌,终于抱剑退到一旁,双目微垂。
沈盈息打量着院落,一杯茶尚未入肚,前屋的门忽被打开?了。
一袭白?衣的青年走入院中,俊朗的面孔上神情温和。
纪和致的视线先?落在了石桌旁的少女身?上,眼神柔和,转眼又瞥见少女身?旁的少年,眼神倏地淡了下去。
“忙完了吗,和致?”
沈盈息放下茶杯,没注意到纪和致的眼神变化。
她先?望了眼上官慜之,发现少年正照着她的吩咐安静待着,谁也不?看,只一味低着头把玩着她的手指,脸上不?由浮起一抹笑。
纪和致眼神凝着少女,待后者看向他时,他又若无其事地垂下眼皮,“暂时不?忙,息息来想必有事?”
沈盈息起了身?,朝纪和致身?后打开?的门缝里望了下。
门缝里依稀能看清一团团摩肩擦踵的人影,黑蒙蒙很多的样子。
药徒们忙不?迭的抓药称药的声音隐隐约约,如闷雷在响。
纪和致每日都?忙得很,现下想必也是好不?容易抽出的罅隙。
沈盈息收回视线,咳了声,“和致,我不?多耽误你,只来问你拿一副药。就给蒋事珖的那种?,多拿些?,我也好少往你这跑几趟,免得太叨扰你。”
纪和致闻言,眼皮略抬,笑了笑,“息息这就是将我排外?了,什么叨扰不?叨扰的。”
他说罢,走进院中一耳室。
沈盈息跟上,边走边道:“和致,其实我今天来这,还有一事告知。”
“……你要的是这药吗?”纪和致忽地回身?,从室内木架上取下一青瓷瓶。
沈盈息猝不?及防被打断,愣了下,抬眸看那瓷瓶,瓶上贴着的红纸正写着“金疮散”三字,她抿唇道:“应是吧。”
纪和致拿着药瓶转身?,温和淡漠的嗓音从他身?前传来:“便是此药,还有其他三种?药,我一并多取给你。”
“……和致,论药理你比我通,既然知晓要哪几瓶,如何还多此一问。”
白?衣医师抬臂取药的手兀地顿了下,不?过很快又自如地拿下几个瓷瓶,顺手把药瓶包进一处,方道:“只是习惯了,息息勿要多想。”
沈盈息沉默了下,似是迟疑。
“没多想,你把药拿给我吧。”
纪和致提着细麻绳,将包得严严实实的药包递给少女。
绳细得过分,交换之间,双方指尖难免触及,一触即分,各有应对。
沈盈息并未在意二人相?触过的指尖,她提了提药包,抬眼看向青年,“这些?药管多少日?”
纪和致将手慢慢收回,指腹的温软余温被主?人纳入袖中慢慢摩挲着,他表情温润如常,有礼有节地道:“一方两份,一份管三日,只是蒋大人伤重伤多,治一次伤要用?双份的量。”
“怎么?”沈盈息惊奇地把药提到眼前,她晃了晃药包,黑眸溜圆,“这样重的药量居然只管三日吗?”
纪和致微微露出笑容,“怎么,息息不?信纪某吗?”
沈盈息看他的表情,好一副沉稳的模样。
她从善如流,放下手,诚恳地对纪大夫眨了眨眼道:“不?敢不?敢,只是纪神医能不?能多给几幅,我……”
“息息,这些?药需得现配,过了两日药效便不?好了。”纪和致沉着道,“这几趟恐是省不?得了,还得劳息息多见见纪某了。”
医师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沈盈息无法?,叹了口气,拎着药转身?,“好吧,免不?了就不?免了。我倒不?是不?耐烦跑这几趟,只是你太忙,我怕耽误你救世济民的大抱负。”
“济世救民?”青年的声音忽地低了几调,听着很是低沉。
沈盈息异怪纪和致这反问,正要掉头去看,身?侧紧接着便贴了一个高大身?影。
青年修长高挺的身?影落在自己的半身?上,沈盈息扭脸去看,瞧见纪和致一轮秀致绝伦的侧影。
纪大夫绯红的薄唇慢慢张启,似是勾起了一抹笑,又不?似寻常的温和笑意,只是因侧面看的,辨不?清那唇角的弧度究竟是何真意。
但青年磁性悦耳的嗓音还是如常:“息息这样说,便是吧。”
他不?再多说,转过脸对上少女的眼睛,微微一笑,“我昨夜才将这药收好,赶巧发现了一桩怪事,息息可想听吗?”
沈盈息跟着大夫的步子往外走,听他这样问,心下还思量着他刚才的不?对劲,回答得便不太认真:“无妨、无妨。”
纪和致唇边笑意弧度不?深不?浅,“这间耳室向来以供存储成药用?的,间或放些?杂物,却都?是些?不?值钱的,什么贼都?瞧不?上。可偏偏,就是这堆杂物里少了点东西。”
“啊……”沈盈息忽地省过来,她咳了咳,甚少见地有些?赧然,“是不?是少了两只瓢?”
“咦?”青年低低地笑了一声,但这笑声却像从暗夜里发出的,没有丝毫愉悦的意味,“是,息息不?妨再猜猜,这少的两只瓢我是如何寻见的?”
此时,他们已从耳室出来,眼见离石桌只几步远。
沈盈息和石桌旁的上官慜之对上目光,少年明显是在等待着她,漂亮的脸安安静静的,眼神又专注又认真。
“和致,我正说此事呢。”沈盈息看见上官慜之这幅乖巧小狗的模样,兀地松了口气。
不?知为何,纪和致愈发难相?处了。
在他身?旁,总时不?时地感到压抑。
比起愈发深不?可测的纪和致,沈盈息现在是更喜欢上官慜之了。
上官慜之疯起来时,跟他相?处像和沙尘暴对峙,但他一服乖,又让人觉得来到了沙漠深处的绿洲。
而让这绿洲穿越沙尘暴的方法?很简单,给这少年一个拥抱、亦或一个吻,他就会奉出所?有甘霖,让人感受到他毁天灭地的爱意。
纪和致……纪和致愈发难以揣测。
他就是一口静水深潭,向他解渴,却要谨防静水之下蓄势汹涌的暗流,它?们不?知何时就会将渴旅吞噬个肉骨分离。
来自纪和致身?上的危险感愈重,沈盈息就愈怀疑和他的初见记忆。
记忆里那会脸红无措的青年,当?真是今日这位吗?
出了耳室,离开?那狭窄的暗室,沈盈息三步并两步地跑到少年身?侧,那副“逃出生天”的松快模样,就是情感反应极其迟钝的阿仓都?察觉到了。
更何论纪和致。
沈盈息牵起少年,脸上挂着欣悦的笑,二人走到纪和致身?前,迎着白?衣青年慢慢沉下的眼神。
少年接过药,沈盈息扭脸对他笑了笑,而后又转头对纪和致道:“我和慜之成了亲,那两只瓢被我充了合卺的工具,倒是好用?。”
一弯冷风遽然从院中穿过,竹叶萧萧,恍然间若刀剑相?欺,铮铮鸣声不?断。
……
“铛——”
沉抑的气氛忽而被一道真的剑鸣打破。
回首看去,阿仓面无表情地送剑入鞘,又是一道“铮”的剑鸣。
看见沈盈息的回眸,近卫对她点了点头,“抱歉家主?,您请继续。”
沈盈息看自家近卫没什么表情的脸,也不?见星点为她同?喜之情,便带着两丝期待,转回脸去看纪和致。
纪和致处事圆滑,他就是装,也得装两分高兴出来吧。
……“息息,你莽撞了。”
可是没有。
纪和致装都?不?装,脸色微沉,神情清寒。
沈盈息抓紧上官慜之的手,她起眸露出不?虞的神色:“和致,你应该为我高兴。”
“如果是往常,我很乐意听你的,”白?衣青年忽地扯唇讽笑了下。
少女一愣,她几乎没见过纪大夫这样刻薄的表情。
她直觉接下来不?会从纪和致口中听到什么好话,甚而这些?话可能推出一个糟糕的局面。
沈盈息不?愿看那一片乱遭的场面,拉着上官慜之往侧室走,“纪和致,我们改日再来,你先?住嘴!”
可她一步都?没迈出,一只修长的手掌就拉住了她的手腕,青年的声音冷冷地传来:“沈息,请你看好,你身?侧人并非良人。你枉费心机靠近他,难道只是为和这种?货色在一起贪欢享乐,你是不?是太轻率了。”
“你算什么东西,滚开?!”
沈盈息蹙眉,上官慜之先?一步走出,钳住纪和致的手,像丢垃圾似地往外?丢开?。
“滚?”纪和致不?怒反笑,用?那双冰冷的眸子做微笑的表情,实是吓人。
他只看着沈盈息,像是回答少年,却一直盯着她,“算什么东西……若说算,我也是她从一滩泥里拿起来的东西。我这东西怎么能不?打一声招呼,说滚就滚呢?”
沈盈息抿唇,抬眼看着纪和致,“和致,你别这样说自己。我今天来是希望你们好好相?处的,你不?是我的朋友吗?”
纪和致嗯了声,盯着她:“可我不?是第一个吗?”
少女细长的眉拧了拧,像是为他这话苦恼一样,白?牙咬了下红润的唇瓣,道:“对啊,我一开?始也是最喜欢你……可你不?是说,不?是说你自己现在做不?到吗?”
这话一出口。
沈盈息才知道不?该说。
不?光是纪和致如被肘击似地退了一步,身?侧的上官慜之明显也不?对劲起来。
事权从急,沈盈息只能先?一心照顾着她的本分夫君,少年已是一脸惨白?,眼眶晕红,两眼阴沉痛愕地看向她。
“……息息……”
上官慜之只渺然说了这两个字,眼眶里的泪珠就气势滚落。
泪很快湿透了他整张脸庞,白?皙细嫩的昳丽面容很快如雨中红棠般,摇曳生怜。
沈盈息只得做出心疼和惊慌的模样,忙不?迭上手去拭泪,一边给上官慜之擦着泪,一边口中致歉连连:“慜之,慜之,乖慜之,那都?是以前了,我现在最喜欢你呀,我最爱你的,你……你别哭了成吗?”
少年却只枉然淌着泪,眼睫湿成一缕缕有气无力地搭在眼上,黑眸被泪浸得湿润透澈,“沈息……”
他却只能一声声唤着她,再也做不?出别的事。
沈盈息叹了口气,不?由当?着在场另两个男人的面,仰头啄了啄少年咬得齿痕泛白?的唇,“好了慜之,我就是喜欢过旁人又怎么样呢,我现在是和你成的亲,我更偏心谁,你还看不?出吗?”
“嗤,”身?后冷不?丁响起了一声嗤笑,沈盈息抬手抹少年眼角的动作一顿,听出是纪和致的讽笑。
顿了下,而后假装没听见,少女继而抹了抹少年的眼尾。
“原来……还是我作茧自缚了……”
纪和致低声,声若游丝,游走于稀薄的空气之中。
有人听见,有人装作没听见。
她漠然一切,眼里只剩下另外?一个人。
沈盈息一心一意安慰着上官慜之,自觉在此不?宜久留,便头也不?回地道:“改日再来。”
说罢,拉着她偏心的少年,竟就如此离开?了。
纪和致注目少女的离去,良久之后,手掌抚上胸膛,将尖锐的簪尖送进衣襟,簪尖刺破薄衣,抵达血肉,粒粒血珠滚出,代替了另外?一种?发泄情绪的途径。
血愈浸湿衣衫,白?衣青年的表情愈平静。
渐至终了,忽地笑了一下,有趣似地道:“自取其辱,此辱何堪。”
无人回应。
阿仓早抱剑走了。
所?有人都?走了。
第33章
出了药铺,上官慜之渐渐止住了泪,只不过?眼尾还红着,拉着沈盈息的手,竟而问道:“息息,我们回家了,回家好吗?”
沈盈息微顿,“不是说好了,分享我那秘密的呢?”
“方才?那个?还不算吗?”上官慜之抱住少女,下巴抵着她的肩,闷闷道:“再来一个?,我怕是承受不住。”
沈盈息被少年自身后拥住,瞧不见他?的神情,闻言只当他?吃了醋,不由笑笑,哄道:“慜之怎么可以不信我,我们可说好了,夫妻同心的。”
闻言,少年的神情并未见放松,一双长眸里暗色汹涌,阴寒森森。
红唇一张,却又是甜蜜的话语:“好罢,息息,我要?和你一起。”
沈盈息伸手揉了把?少年的脸,凑近脸轻轻道:“纪和致或是旁的何人?,今时?今日,都在你慜之后啊,不必忧心,好吗?”
上官慜之喉间模糊地回应了一声,温凉的呼吸落在她颈侧,愈靠愈近。
“别,”沈盈息伸手推开少年。
望着被拒绝后又脸红又眼红的少年,沈盈息有些无奈,“慜之,有些事情不能太放纵。”
上官慜之伸出修长的手指,勾住少女的手掌,望着她,眸光如水,“……息息也很喜欢,我想要?息息开心起来。”
沈盈息一把?扯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迅速压下他?的脖颈,在他?唇上快快地亲了下,“好了,我们现?在都开心了,走吧。”
……
“息息,你只喜欢我一个?吗?”
本以为?亲一下就?能哄好的少年,忽而在自己转身时?冷不丁出声。
沈盈息回眸,见上官慜之望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虽然表面上看着还好好的,只是问题多了些。
但沈盈息也不确定。
这种正常的表情,对上官慜之而言究竟是“正常”还是“非正常”?
倘若单论他?从前的斑斑劣迹,其实这种越像正常人?的表现?才?越诡异罢?
“慜之?”少女小心走近少年,摸了摸他?的脸,仰目关切地说:“乖了,别多想,我现?在真的只喜欢你一个?。”
自成了亲,上官慜之似乎很容易患得?患失。
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起他?的怀疑。
但这怀疑却不是对她的,而完全?对他?自己。
由纪和致引起的祸端显然还没有停止。
上官慜之抿着唇,方才?还没干的长睫仍旧湿漉漉的,黑漆漆的瞳仁紧盯着少女,出声有些虚妄,像说梦话似地:“息息,你不觉得?这些事情太多了吗?你不认为?这很快吗?”
沈盈息愣了下,“哪些事,什么很快?”
“譬如你喜欢我,譬如我离不开你。”上官慜之眼眸幽暗了一瞬,只一瞬,快得?让人?瞧不见。
他?望着少女,将她的表情一览无余。
她似乎疑惑、思索、还有几分心虚。
上官慜之失去了一切后,这半年的花楼生?活,到底教会了他?这个?天真肆意的世子爷一样本领。
——察言观色、辨别真情。
“我是你在纪和致后面的选择,因为?他?做不到,而我可以,所以轮到了我,是吗?息息是在玩什么游戏,择一弃一,凭抓阄寻夫君吗?”
本来不必将察觉到的真相撕开来,让彼此都难堪。
“可息息一直说夫妻同心,我想,我总不该瞒你。”
少年字字清晰,吐音平静。
但沈盈息却眼睁睁看着随着这一句句疑问的砸下,上官慜之的眼睛也硬生?生?红了彻底。
方才?在院中,还有靠泪眼攻势逼迫少女离开的目的,现?在二人?对峙,只剩下了真的难过?。
上官慜之并不用话语表达他?的难过?,只是用隐忍地望着少女。
他?未尝不知道沈盈息会用些甜言蜜语哄他?过?去。
他?也可以接受自己袒露自己,虚伪和真实,她既然要?看,全?拾去好了。
自己的装疯卖傻换不来她的离开和退步。
但凭她初见时?扔下的一枚玉佩,凭她后来信誓旦旦地保他?,凭她虽怀有目的但的确愿他?活下去的急切……上官慜之忽地扭过?脸,用手背狠狠擦过?眼眶。
“慜……”
“算了,我清楚。”
沈盈息好不容易开口,忽地被上官慜之打断了。
她的三号攻略对象转回脸,她看清楚他?那张漂亮面孔上糟糕得?一塌糊涂的表情。
他?只和她对视了一眼,就?似乎从她眼神里意识到了什么,他?匆忙低下头,垂眼紧盯着地面,双手紧紧束在袖中。
“沈息,我给你利用,我还……”
少年说了半句,沈盈息等着她的下半句,谁知看了他?半晌,上官慜之却最终闭紧了嘴,把?剩下半句咽进了腹中。
事到如今,沈盈息颇有些不上不下的哽噎感。
原地顿了顿,她想问什么,却终于?在上官慜之垂眸避开她注视的动作?前退缩。
“……慜之,你很聪明?。”
无法,沈盈息只能这样道,她是真的觉得?上官慜之聪慧过?人?,夸奖时?带着十足的诚意。
只可惜她的诚意用错了地方,她话音将落,少年遽然抬头,眼神深冷地看了她一眼。
……
“仙君,您这时?候怎么能夸他?聪明?吗?”识海里的系统也看不下去了,它跳了出来,贴上沈盈息的脸,恨铁不成钢地说:“这小疯子都快把?你老底揭了,您不多说几句好听?的话哄哄人?家呀!”
沈盈息迟疑,传音:“我表现?得?很差劲吗?上官慜之怎么发现?的?”
系统是旁观者清,它殷切解释道:“您要?是表现?差劲,这疯子情窍也根本开不了啊。就?是因为?您表演得?太真了,这死孩子才?难过?的啊!”
“……这是什么理,”前无情道魁首真疑惑了,她望了望满眼冷色的少年,又回顾了一番自己的所作?所为?,实是不得?章法。
“哎呀仙君宝宝!”狼崽子急了,它往常是讨厌上官慜之的,但此时?还是心善,不由为?讨厌的他?助攻了一把?,“他?肯定一早就?猜到你不喜欢他?了,或者说,您那点喜欢根本比不上他?喜欢您的程度,您就?没看见吗?”
沈盈息蹙起眉,“可你说,我表现?得?很好,他?怎么会以为?我不够喜欢他??”
“……我的天道啊,”系统竟而也有点难过?,它不敢松开抱着沈盈息的前爪,怕她像待上官慜之一样对自己。
但它还是尽职尽业地道:“宿主?宝宝,这疯子快把?你奉到神台上去了,而您呢,您能把?他?当什么?一棵漂亮的草,一株鲜艳的花,您觉着这两者有可比性吗?”
沈盈息忽而被点醒。
她的眼睛一亮,呢喃起来:“原来是这样,无情道无情道,本尊之无情道……”
“轰隆!”
晴天中骤然炸起一道响雷,紫电粗豪,撕裂天幕。
狼崽抬头,望着天降紫电,又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沈盈息。
半晌死寂,它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仙君宝宝,你简直……是个?怪物……”
系统差一点就?腿软跪下去,想访问一下沈盈息究竟如何能在这时?候,悟出无情道新的大境界的。
“你现?在可是个?凡人?啊!”
沈盈息悟道,眼神霎时?间清明?了几分。
系统的悲愤她一笑了之,而后强硬地关闭了识海,送狼崽子消失。
悟道紫电属于?修士,凡人?看不见。
所以上官慜之除了看见少女眼神更清透了几分,旁的却再看不见。
“慜之,我们还是做对简单夫妻才?好。”
她居然会这样说。
上官慜之忍不住扯开唇笑了,“息息,你愿意,那我就?愿意。”
他?歪了下头,脸上流淌着像笑一样的表情,“做个?蠢货很轻松,我很乐意。”
沈盈息奖励地抚上少年的脸,在其颊侧落下一吻。
这个?吻毫无疑问比其他?任何时?候都真心实意,“乖,你先回家。”
她伸出手,要?接他?手中的药。
少年紧紧捏着细绳,用力到手背筋脉涨红,他?低眉望着自己的妻子,神情难以言喻,“息息,你是喜欢我的,对吗?”
如今上官慜之再问这种话,沈盈息已能正确解读出他?问题的深意。
他?不是在问她喜不喜欢他?。
他?只是想从她的回答里,寻到他?究竟值不值得?喜欢的答案。
答案是不必言明?的。
即便沈盈息清楚,上官慜之更希望她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
“是,我喜欢,慜之值得?喜欢。”少女嫣然而笑,明?丽如阳。
沈盈息倒不愿上官慜之把?他?自己放得?太低,而又把?她抬得?太高。
待他?渡过?少年,再回首这段注定失落的感情时?,一定会发觉这些不对等的情意是如何的摇摇欲坠。
说不准届时?已成长为?合欢宗大能的他?,还会嘲笑和羞耻于?这段感情。
沈盈息惯于?积德,上官慜之在情感上的天才?又叫他?过?早地触及了真相,她此刻便不能不有分寸起来。
“慜之,你先回家吧。”
上官慜之在感情上的天才?,再次叫他?眼明?心明?起来。
他?望了望少女,困惑而难以接受,他?指了指她微笑的脸,接着又将指尖对准自己。
少年昳丽的脸在自己那根指尖的对准下,脸上疑云密布。
他?好像是在自我指控,又似自我指责,更像自我仇恨。
只是无论如何,对面前的少女却无一丝阴寒,他?甚而转脸大笑了一声。
他?颇有豪情气概放下手,对沈盈息抱拳,“佩服、佩服!”
沈盈息疑惑了瞬间,她伸手欲拦下少年怪异举措,“慜之,你好好的。”
上官慜之对着她微笑起来,抓住她伸来的手,送到指尖。
他?接着俯下身,抬起眼,眸子紧紧仰视她,又笑着吻了吻唇边的葱尖,“息息,你也乖乖回家,我送你一份礼物。”
沈盈息顺势在少年唇瓣上点了点,这点滴暧昧方引得?少年隐晦眸深,却又被她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抽了回去。
“慜之,谢谢你。”
少年起身,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襟,“那么,再见,息姑娘。”
沈盈息笑着颔首,“再见,慜之公子。”
上官慜之于?是先行转身,离去。
沈盈息也不作?多留,提着药抽身离开。
二人?离去。
从一旁隐蔽角落慢慢走出个?高大身影。
“啊呀呀,小夫妻闹不快乐了。”
道袍破旧的青年笑眯眯地,背着手甚是闲暇地往两边都看了看。
灰蓝色的眸子溢满笑意,饱含看热闹的兴致。
“害,小孩子们也真是,”道士好整以暇地叹了口气,噙着虚假的关心,抱着真切的玩味,他?低头自笑,“终于?有用得?上本狗头国师的地方了,嗨呀……”
说罢,摇头晃脑、姿态落拓地踩着沈盈息的步子,跟了上去。
第34章
沈盈息及至地牢时?,方发觉身后跟了一个人。
真是一身隐蔽的好手段。
她猝然转身,身影如电闪了出去。
跟在身后的那?人蓦然一惊,似乎没想?到自己只是试探性的失误,竟真能引起?她警觉。
在被少女用手臂横在脖前?压在墙上时?,跟踪者脸上的愕然尚未消失。
“哦,国师大?人……”看清跟踪者的模样,沈盈息眯起?眸,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士,眼神防备,“你似乎很?闲啊?”
青年眼睫微眨,敛下眸底探究,狐狸眼溢满了笑意。
他微微低头,望着少女近在咫尺的脸庞,红唇弯弯:“哇,小息姑娘,我没猜错,原来你也是个表里?不一的狗崽子。”
……
沈盈息嗤了一声?,这所?谓的国师从出现起?就行事诡异,不要说张口骂人是狗,他现在原地化了狗形都不会叫她惊讶。
她不想?去探究这个“也”字背后是谁,当然更不想?和这怪异道士争论谁是狗。
她切齿一笑,“道长,你见过鬼吗?”
“咦?”道士瞪大?了眼睛,修长的狐狸眼瞪得微微圆,灰蓝色雾蒙蒙的眼珠子转动了下,窝藏歹意,“没见过诶,你见过吗?我可怕鬼了。”
好,怕就好。
沈盈息兀地松开手,放掉钳制青年的动作。
青年被放开后,依然还倚着冰凉的墙面,长腿闲适地交叉起?来,他摸了摸脖子,而后望着少女笑。
“啊呀,小姑娘还挺好脾气,我还以为你怎么着都该揍我一顿呢。”
语罢,这道士颇恋恋地抚上脖子,一双灰眸似笑非笑地盯着沈盈息。
这儿是处窄巷,光源黯淡,道士穿的袍子松松垮垮,从衣襟里?探出的长颈像昏暗里?的白玉,勾勒着莹白的光晕。
沈盈息见过不少男色,当下对这道士活色生香的白颈没表露出兴趣。
见她如此冷情,倒是那?道士露出有些可惜的神情。
他撩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把衣襟拢了拢,眼皮子耷拉下去,径自看着自己把玩着自己的衣裳。
他撩弄了一会儿,踩在沈盈息离开前?,又抬头,歪头好奇地道:“小息姑娘去地牢是要做什么,贫道能帮得上忙不?”
“你?”沈盈息站在巷口,一身银白的月光。
少女转过眉眼,黑鸦鸦的长睫上满是银水似的月色,灰色的睫影落在眼窝处,明明灭灭的,十分动人。
她却?无对自身容貌的注意,面上泛出个冷笑,“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还带你去地牢,我是什么样的蠢物不成。”
“欸?上官慜之连我的名字都没告诉你吗?”道士面露怨怼,“这孩子好不讲义气。”
沈盈息此时?已等到她的东西,伸手凭空一抓,又做了几个繁复的手势,巷子的温度便猛然降了下去。
松开左手,右手像牵着什么,少女轻盈地迈出巷口,而后回身对里?面的道士勾起?唇。
她对其挥了挥手,“慢慢玩儿。”
说罢,沈盈息抬脚便走。
“留微理!”身后道士忽地大?喊一声?。
沈盈息一顿,别过身,拧眉看他,“?”
“贫道——”道士指向自己,面露自豪,“留微理是也。”
“……有病。”
沈盈息收回眼神,径直离开。
被留在巷中的青年望着少女离开的背影,无声?笑了笑。
亲自看着这小纨绔在厉鬼阴气的庇护下,大?摇大?摆进了地牢。
狐狸眼里?却?没再露出惊奇,反而是兴味更浓。
而后又伸出苍白的手指触了触空气,在他的视野中,面前?正有一堵墙,是另外一只厉鬼用阴气垒起?的鬼墙。
“就这么欺负老人家啊,真拿鬼欺负人家耶?……”留微理望鬼惊叹,而后一壁叹气一壁伸出了手。
苍白的指尖才触到鬼墙,阴气浓郁伤害性极高的墙体立时?被灼出了一个指洞。
厉鬼尖锐的惨叫同时?冲破云霄。
道士跟着也惨叫两声?,猛地弯下腰捂住耳朵,原地像被踩了尾巴的狐狸一样蹦跶了两下,跳开好几步。
缓过一阵,弯腰捂耳的男人阴恻恻抬起?眼:“你这死鬼……叫得真难听。”
拂尘一回,金光飞过,鬼声?乍停。
留微理方揉着耳朵站直了,继而咕哝着走近鬼墙,伸出他火棍似的手指,撕开了纸般的鬼墙。
“啊啊啊,小喜姑娘小息姑娘,我的耳朵疼疼的,我要找你索赔呜呜……”
轻松地破了小纨绔留下的鬼墙,道士抓过奄奄一息的厉鬼,把它?的头利落摘下,又把它?的身子揉成绳状。
而后就用这绳子绑着鬼头,在绳首系出个绳圈,套在中指上,把鬼头扔在地上,像拍皮球一样拍着,一路拍一路走进地牢。
“嗨呀,这法子真好,阴气还能这样用,真白瞎了以前?的偷鸡摸狗……”男人的笑叹隐没于月色之中。
除了他手下拍着的鬼球,谁也没听见。
……
沈盈息找到蒋事珖的牢房,熟练地驱使鬼劳工打开了牢门,而后一脚踏进黑黝黝的牢内。
“蒋事珖,我来看你了。”
她朝黑暗里?唤了一声?,无人回应。
沈盈息咦了一声?,她寻摸着蜡烛,但怎么也找不到。
牢内黑得可怖,她又多叫几声?蒋事珖,声?音却?都像石头沉入水底,消失了。
沈盈息有些挠脸,她原地转了一圈,每转一下就伸脚踢一下,就指望着能胡乱碰到个死人。
最?后还真叫她这只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只是不是死的,也不是耗子。
是被打得皮开肉绽、血糊糊躺在地上的蒋大?人。
沈盈息摩挲着蹲下身,毫无头绪地摸了摸,第一下摸到了又硬又韧有突出有凹陷,总之不平的地方。
她顿了下,被她抚摩的身子也剧烈缩了下。
蒋事珖没醒,他要是醒了,也许还没这么大?反应。
沈盈息倒没想?到蒋事珖的衣裳破了这么多洞,简直衣不蔽体。
于是沈盈息把手从蒋事珖的小腹往上移,慢慢地,穿梭过一片高耸的地带,终于触及到坚硬的锁骨。
她不自觉松了口气,顺利抵达蒋事珖的脸庞。
“蒋大?人……蒋大?人……”
少女俯下身,轻轻拍打着男人的脸,打了几下不起?作用,仍旧昏迷不醒。
沈盈息叹了口气,“别死了吧,还是先上药。”
给一个没有意识的重伤患者上药,实是件困难的事情。
沈盈息回忆着纪和致的手法,便先决定褪掉蒋事珖的血衣。
一阵摸摸索索,好在把男人身上零碎的血衣解开。
极致的黑暗里?,沈盈息只能靠哪处血糊糊多便往哪儿倒药粉,好在药足够多,如此混乱的治伤,最?后居然还剩出了三瓶。
此时?,沈盈息不得不佩服起?纪和致的未卜先知?和细心。
纪大?夫真乃居家必备之良品。
上完药,竟有月在高窗外高悬,伸手不见五指的牢房终于有了些许见物的光线。
更令人松了口气的是,蒋事珖醒了。
面色惨白的男人缓缓睁开了眸子,往常锐利如剑的视线在极重伤情下涣散了几分。
他虚浮地望着漆黑的房顶,一时?半晌竟未回神。
“蒋事珖?”
少女的呼唤兀地惊醒了将死的魂灵。
蒋事珖眸光凝聚,转过头,看见稀薄月色笼罩着一袭倩影,宛若黑曜玉似的双眸眨了眨,浮现关切之色。
那?倩影俯下身,清雅的香气扑入鼻中。
“你怎么样,还会死吗?”
“……”男人忽而扯开唇,笑了一下。
见状,沈盈息皱眉,“你这人,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
平常冷冰冰冻着一张脸,濒死的时?候倒记起?来对人笑了。
“蒋事珖,你还有力?气说话吗?”
蒋事珖失血过多,面白唇白,俊容沾血,只一双锐眸在看清月下少女的面容时?,渐渐恢复了神采。
干裂的薄唇抿了抿,好容易是从干涸的嗓子里?挤出几滴字来:“快、走。”
“嗯?”沈盈息奇怪,她望着蒋事珖,发现他口不能多言,但眼里?情绪出奇地饱满,能看出担忧和催促之色。
她稍一思量,问道:“马上还有人来这儿,是吗?是你就眨一下眼睛。”
蒋事珖眼神顿柔,缓缓地眨了下眼。
少女指抵下唇,沉吟道:“是谁?你的刑官?”
见沈盈息明明知?晓危险在即而悠然自得,蒋事珖眼中的柔和登时?褪去,他因失力?而不得不用尽全力?,抬起?了手臂。
他一动作,跟着拽起?一连串锁链哗啦啦的声?响。
这回的蒋大?人不仅伤更重,身上还给加了一副沉重的锁链。
链重压身,冰冷而粗糙的手掌抬起?又失力?,最?终掉进少女臂间,沈盈息思路被这只手打乱。
她垂眸看去,男人修长的手指似握非握地搭在她臂上,指骨上的血脏了她的衣袖。
蒋事珖也已发觉,但无暇再抱歉,他张启沾血的干唇,嗓音粗粝而喑哑:“季、谨、走!”
沈盈息兀地反抓住臂间大?手,俯身竟笑,“是季谨,我猜对了。”
蒋事珖眼中的愕然来不及消退,久经折磨但仍旧灵敏的耳力?已先一步捕捉到异响。
从地牢深处传来,慢悠悠而闲庭漫步似的脚步声?。
……“走!”
向来以理智冷静著称的蒋廷尉此时?也有些失了分寸,他用尽全力?推开少女,火灼般的嗓子撕裂出裂帛般的恨声?:“走!”
第35章
男人即便重伤,到底还有意志兜着底。
蒋事珖意志化成了力?气,这一推,沈盈息没有防备,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始作俑者?似乎也没想到,身体?猛地僵住了。
幸而?沈盈息及时伸手撑住身子,才不至于更狼狈地倒下。
见?状,男人抿唇,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
但为了驱逐少女,他硬撑着没说一句关心话语。
“啧。”沈盈息抬起手掌,掌根果然?被擦破了。
血丝从白皙的?皮肤下渗出,丝丝缕缕的?疼痛从伤处蔓延开来。
她?保持着撑坐的?姿势,抬眸看向罪魁祸首。
少女黑眸澄澈安静,白皙的?脸庞好像与月光融为了一体?,灵秀出尘。
她?就这样静和地看着他,让蒋事珖滑至唇边的?道歉,愈发?显得难以出口。
他硬撑着歉意,一言不发?。
——如若她?生气,理应快拂袖离开了。
可等了半晌,只有安静,没有离开的?脚步声。
落难的?廷尉大?人收紧手指,也像收回了理智。
他避开少女过分干净的?注视,低头用黑暗掩饰自己的?表情,嘶哑出声:“你是不是……”
喑哑粗粝的?男声宛若闯入桃源的?外?来人,打破了一地柔美月色。
蒋事珖本人显然?意识到自己声音的?难听,一声难耐的?闷哼从喉咙里溢出,像某种?野兽受伤后的?低吟。
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牢房外?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哒、哒——”
每一声都像鼓槌一样,一把一把用力?地锤在心鼓之上。
在无人看见?的?黑暗里,蒋大?人喉结微攒,闭了闭眼,继而?用那破损不堪的?嗓子挤出难听的?音节:“你有办法的?,是不是。”
他已收了疑问的?口吻。
显然?是彻底冷静了下来。
沈盈息兀地笑了起来,静如月色的?眸子泛起笑波,“行了行了,不吓你了,我确实不怕季谨来,我有的?是法子让他忽视我。”
得到猜测中的?答案,蒋事珖却?没有露出放松的?表情。
他抬起剑眉,深深地看了眼含笑狡黠的?少女。
牢房外?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与此同?时,蒋事珖冰冷地说了一句:“……这并不好玩。”
“什么好玩不好玩,蒋大?人倒懂得消遣寂寞,已自己玩起来了?”
牢上的?铁链再次被打开,随着少年调笑声的?落地,一袭暗红劲装的?季谨迈进牢门。
绣锦勾金的?锦靴踩在杂乱的?稻草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季谨进门的?刹那,蒋事珖背对着他,眼睛直直望着沈盈息。
只有沈盈息看见?,蒋大?人的?瞳孔缩了一下,似乎手指也蜷起来了,手下的?稻草被他收紧纳入了掌心,发?出的?细碎声响太明显。
虽然?她?说了自己有办法,但这位廷尉大?人还是很担心她?啊。
沈盈息勾唇,对无意识露出紧张表现的?蒋事珖笑了笑。
看见?她?的?笑容,男人兀然?松开蜷紧的?手指,转而?落下眉眼,恢复了一副严冷克制的?模样。
此时,季谨已踏着稻草走近。
属于少年身上的?冷香飘飘乎靠近,如丝线般钻入沈盈息的?鼻中。
她?转过脸,看向季谨。
季谨正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蒋事珖,金玉贵养出的?一张细腻脸蛋漂亮且锐气。
他果然?看不见?沈盈息。
蒋事珖收回余光,闭起眸,表情冷漠。
见?蒋事珖一副无暇理睬的?模样,季谨低低笑了一声。
他把玩着腰间?的?饰物,红唇勾起一抹恶劣的?微笑:“蒋大?人还真是一身钢筋铁骨,严刑施遍还能坚守己见?,叫人好生……佩服。”
少年最后两个字说得轻而?又轻,上翘的?眼尾因垂眼而?愈显弧度,像一柄小小的?弯刃。
沈盈息的?目光在季谨眼尾顿了下。
这样的?季狗是她?没见?过的?。
和她?争口舌之快的?季九,是纨绔嚣张但无害的?季九。
而?现在笑着附身看阶下囚的?少年,是天潢贵胄、君王鹰犬,充当血腥刽子手的?季谨。
脸还是那张脸,笑却?不像笑,任何表情都带着呼之欲出的?狠毒,再漂亮的?五官也让人不寒而?栗。
沈盈息定定地看了这样的?季谨两秒,后者?仿若有所觉察,唇角微笑一顿,眯起眼朝她?所在的?方向,缓缓扫视了一圈。
沈盈息不为季谨探究冰凉的?视线所惧,她?整理了下袖口,挪到了蒋事珖身旁坐好。
她?抱膝而?坐,倚着蒋事珖的?肩膀,轻轻撞了一下蒋大?人,用正常音量道:“蒋事珖,你身上的伤也是季谨打的吗?”
蒋事珖身子僵了下,他知道季谨正在狐疑地观察一切,稍有不慎,便会被这只恶狼般的少年撷住把柄。
虽然不知道沈盈息用了什么法子,让季谨看不见?也听不见?她?,但他还处于季谨的?监视之中,难保季谨不会从他身上察觉到什么。
蒋事珖只好保持沉默,但眼睛微不可查地眨了下。
如若她?一直注意着他……
“又是他啊,”她?果然?在看他。
蒋事珖喉结滚动了一瞬。
少女继而?轻笑,肩上再次传来她?那细微的?撞力?,“蒋大?人,我可以替你教训他吗?”
蒋事珖眼睫微颤,他俄而?侧过身,面?对季谨。
虽说破碎但亦然?有遮蔽之力?的?宽袖,随着他侧身的?动作成功地盖住了他的?手掌。
蒋事珖仰眸,冷冷对峙着少年,手下却?借宽袖遮掩,轻轻地圈住少女的?手腕。
“季世子与其在此白费口舌,不如为陛下鞍前马后做条狗来得自在。”
蒋大?人生平几无粗俗之时,平生第一次的?粗口奉献在了阶下囚时。
同?时,沈盈息感受到自己手腕上的?手掌握了握她?又松开了。
她?看向蒋事珖,后者?仍旧一脸冰寒地望着少年。
沈盈息迟疑了瞬,猜测他小动作的?深意:“你要我别轻举妄动?”
季谨此时收回了对不知名视线的?纠察,他显然?对蒋事珖的?粗口有了兴趣,脸上毫无怒意,甚而?露出某种?得逞的?微笑。
“蒋事珖,你可算受不住了。”少年幸灾乐祸地勾唇,他望着昏暗里遍体?鳞伤的?男人,琥珀色的?眸子溢满恶毒之色,“你现在是想求饶?”
蒋事珖用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眸底满是寒意:“是……”
季谨正为此露出讽笑,男人却?又道:“痴心妄想。”
少年的?笑一下褪了干净,让人简直想不到有人变换脸色的?速度会这样快。
几乎像翻了一页书,季谨便换上了一副森寒貌。
他缓缓地直起身子,左手依旧把玩着腰间?的?饰品,右手却?从后腰处抽出了某物。
沈盈息打眼一瞧,先从他把玩的?荷包上看了眼,觉得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便放弃思考,转而?看向他右手——那是条金鞭。
当真是编着金丝的?鞭子,纵在暗室里,依旧难以遮挡那金光的?华贵。
沈盈息嘲笑地嗤了一声:“丢脸的?家伙,品味低得离谱。”
她?扭脸靠近蒋事珖,“你刚才那声是,是回答我的?罢?”
少女清浅的?气息毫无阻挡地扑上耳后,将耳根浸染出微微的?绯红。
只能幸而?地牢阴暗,即便靠得再近,她?也无从瞧见?。
蒋事珖动了动肩膀,又眨了下眼。
——对少女疑问的?无声解答。
她?于是笑了,靠他更近了些,“蒋大?人,季狗似乎又要开始打你了。事已至此,我可以教训他了吗?”
蒋事珖别过脸,抿唇用沉默拒绝她?的?提议,也变相驱赶她?的?靠近。
和蒋廷尉你来我往的?几回,沈盈息现下已能从他的?动作里解读出他的?目的?。
见?其拒绝自己的?近距离接触,沈盈息耸了耸肩,无所谓地又坐了回去。
而?几乎在她?坐回去的?刹那,凭空一声炸响,季谨的?金鞭便狠厉地落在蒋事珖的?脸上。
那已是蒋事珖全身上下最后一块完好的?地方了。
被抽中的?脸颊立刻皮开肉绽,一道长贯眼尾唇角的?鞭痕霎时跃上脸面?,鲜血径直流下,甚而?有碎肉飞溅到了沈盈息的?脸上。
沈盈息有瞬间?地怔愣,她?摸了把脸颊,取下那块红粉色的?血块。
“怎么会……”
这种?程度……
耳边只听得男人一道沉闷的?低哼声,沈盈息侧脸看去,蒋事珖的?身子剧烈晃了晃,但最终还是被主人强行稳住了。
那受了伤的?半边脸正好对着沈盈息,借着月色,她?看见?那半边脸上血口狰狞、鲜血淋漓、简直是可怖。
光看着就令人发?颤的?恐怖伤情,不敢想象落到身上有多痛。
可蒋事珖稳住身形后,垂着头低喘了一声,而?后沉默地抬起眼,一脸无动于衷的?冰冷。
“真有种?啊,蒋大?人。”季谨诡笑一声,拖着血的?金鞭曳在稻草上,滴滴拉拉的?血很快浸黑了鞭下的?草杆,鞭身上细碎如啮齿的?倒钩隐隐泛着暗光。
倒钩的?反光落入眼中,沈盈息居然?才发?现金鞭上的?巧设。
所以溅到她?脸上的?,真是碎肉……
她?顺着金鞭向上移动视线,清晰地看见?少年见?血后兴奋过度而?放大?的?瞳孔。
季谨琥珀般的?浅色瞳孔遮不住他眼底的?阴狠毒辣,甚而?更为彰显。
月光似乎都被这狠厉的?一鞭惊得僵硬住了,月色愈发?凄白,像白绫般飘进了地牢。
越来越多的?月光,越发?凄狂,几近要把这间?牢房彻底照亮。
蒋事珖血肉外?翻的?鞭伤在这光明之中再无处遁形,纵横豁开的?血口宛若一条蠕动的?肉虫般趴在他冰寒的?脸上。
沈盈息的?目光触及蒋事珖的?表情,兀然?像从血泊里醒了过来,她?急声道:“你疯了,你怎么不告诉我这鞭子这么厉害?!”
她?若早知晓,哪还征他的?意见?,早召鬼来将季谨糊弄走了。
或者?,她?就靠着他肩,那鞭子的?威力?便能被她?卸下七八分,也不至于让他一人生生承下全部。
……就算不通晓医理,但见?蒋事珖脸上那道连肉都被抽走的?鞭伤,沈盈息也知道蒋大?人被破相了。
“……”
沈盈息等到了蒋事珖的?一声叹息。
蒋廷尉听完少女的?斥责,冰冷的?表情微顿,眸底紧接着露出了一丝无奈。
借着宽袖,他用手指在她?手背上慢慢地划了两个字:“无碍。”
沈盈息抿唇。
无碍?
她?又不瞎。
她?立时站了起来,眼神一动,守在牢门口的?厉鬼便胆怯地飘了过来。
“断他——”沈盈息瞥向季谨,厉鬼跟着看过去,少女红唇微动,吐出冰冷的?几个字:“双手。”
厉鬼立时得令,也不再惧季谨身上滔天的?煞气,尖利地发?出一声鬼哭后,鬼身瞬时间?拧成镰刀的?模样,尖啸着朝少年执鞭的?双手俯冲了下去。
“嘶——”
季谨面?容一僵,他正欲执鞭往蒋事珖另一侧脸甩去,刚刚抬手,手腕处忽然?钻出一阵尖锐疼痛。
他的?腕口仿若突然?间?扑上了一只隐形的?恶兽,巨大?的?兽齿狠狠撕咬着他的?手腕,将他扯筋断骨,还贪嚼着他的?血肉。
猝不及防的?剧痛,让少年的?面?色猛地苍白如纸。
但他依旧紧紧控制着手中的?金鞭,手指用力?到指骨青白,手背上青筋蔓延。
冷汗从额间?滴落,和稻草上的?污血融为一体?。
季谨欲抬手查看,可手却?沉重得不听使唤,死了一般垂在腿侧,金鞭彻底放不开来了,被僵死的?手指死死扣在掌心里。
“……嗯……”少年喉咙里发?出模糊的?痛吟,他及时用齿咬住下唇,狠狠咽下了不堪忍受的?疼意。
沈盈息在一旁将一切纳入眼底,她?并不为季谨的?惨白痛苦而?心软,反而?露出一丝冷笑。
“哼,恶人自有恶人磨。”她?俯下身,抚了抚蒋事珖另半边完好无损的?脸颊,“蒋大?人,你看,我到底是替你教训回来了,怎样,我给你找回场子了。”
蒋事珖也发?觉了季谨的?异样,待少女的?话音一落,他就反应过来这一切是她?的?本领。
可惜的?是他这次看不见?鬼魂,所以并不知晓她?是如何运作的?。
但总之,她?是为他“找回场子”的?。
蒋大?人眸色深了深,望着少女的?面?庞,忽地从眼底里泛出一丝笑意。
他对她?眨了下眼:多谢。
他似乎明白她?对自己的?了解。
事实正是如此,这凡间?凡人千千万,沈盈息每每下凡却?都会遇上一个如蒋事珖般的?刚正之人。
多接触了几回,他这种?人算是沈盈息在人间?最熟悉的?凡人了。
她?当然?明白他眼神中的?未竟之意。
从她?个人看来,他们算老交情了。
——“客气什么,你毕竟是我哥的?朋友。”
少女收回手,眼神在他凄惨的?伤口处停了下,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蒋大?人,你刚才要是不拒绝我倚着你,我还能给你分点鞭子,说不准你也不会破相了。”
“现在好了,这伤眼看是治不好了,你蒋廷尉日?后可要成了个丑人了。”
她?定然?不常关心旁人,所以才会在想关心别人时还露出嫌弃的?表情。
欲盖弥彰的?表情。
地牢里突兀地响起男人低沉的?笑声。
不止沈盈息怔了下,连一旁疼得意识模糊的?季谨,都下意识为这笑声而?脑空白了一瞬。
意识到这笑声出自何人后,季谨从汗湿的?额发?后抬起一对阴沉的?长眼,他定定地盯着蒋事珖几眼,而?后压着眼睫,兀地哼笑一声:“蒋大?人,我明日?再来看望你。”
少年口吻颇具嚣张恶毒:“届时,我希望你依然?笑得……这样开心。”
说罢,少年直起疼得快直不起来的?腰,大?跨步走出了牢房。
鲜艳的?红衣裳离开皎洁月色,落入外?间?的?暗廊里,更像披了件血衣般生怖。
沈盈息便看着季谨维持骄矜面?孔走了出去。
目送他背影消失,沈盈息蹲了下去,拾起稻草里的?药瓶,借着还没消失的?月光给蒋事珖上药。
“你刚才笑什么?”她?边往那血口里撒着药面?,边道。
蒋事珖垂眸,视线落在她?专注的?脸上,却?不语。
沈盈息瞥了他一眼,“看仇敌吃瘪,很畅快罢?”
蒋事珖勾起薄唇,一下带动了侧脸上的?鞭伤,鲜血重新淌了下来,他却?无所察觉般,只看着少女,低声道:“沈家主,你那日?所说要与我共生的?姑娘,姓甚名谁?蒋某出去,欲与重谢。”
“呃……”沈盈息手指顿了下,她?抬起眼,面?露尴尬,“你非得知道吗?”
男人深邃眉眼紧盯着她?,颔首道:“还望告知。”
沈盈息难以回答,她?能说她?还没编好吗?
临时编的?话,就凭蒋廷尉敏锐的?觉察力?,难保他不会戳破她?的?谎言。
还是少说明智。
沈盈息胡乱别过脸,糊弄地说了句:“等你出去就知道了。”
但蒋事珖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他凝着她?的?脸,薄唇紧抿,“那蒋某可以猜测,此人便在眼前吗?”
眼前?
沈盈息愕然?,“你、你不会以为我就是那个……”
面?容严肃的?男人按了按手指,望紧少女,“在下可以——如此以为吗?”
沈盈息只呆了一秒,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笑着说道:“蒋廷尉这是怎么了,你断案如神的?本事呢?我是不是那个姑娘,你分辨下我喜不喜欢你不就得了?”
蒋事珖喉咙兀然?干涩,他垂下眸,顿了顿,哑声道:“那么,你是吗?”
……
沉默。
沈盈息沉默中夹杂着疑惑,她?伸出手,贴了贴蒋事珖的?额头,凉的?,没因伤重而?感染发?热。
所以,不是烧得没了分辨是非的?能力?。
果然?还是伤太重了吧。
“蒋事珖,你是疼糊涂了吗?我当然?不喜欢你啊,你怎么想的?,真糊涂了一样。”
收紧的?手指倏地失力?松开,蒋事珖抿紧唇角,黑睫紧紧地压着下眼睑。
那厢沈盈息还笑着:“欸,蒋大?人你怎么了,怎么又冷冰冰的?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刚才为什么……”
“哦哟哟,好一副郎情妾意、心心相系的?感人画面?哟~”
熟悉的?、惹人厌烦的?男声突然?响起。
沈盈息抬眸,看见?道士抱着拂尘,松松垮垮地倚在牢门口,眯起狐狸眼不怀好意地奸笑着。
那贱表情,看得让人拳头痒痒。
第36章
沈盈息知道?留微理不?算简单人物,但此刻看见站在牢门嬉笑的道?士,她站了起来,对他展露防备与探究。
“这就过分?了吧,”着破道?袍的青年一对上少女的表情?,殷红唇瓣撇了撇,面?露受伤:“怎么着我也是来帮忙的,一个横眉一个冷眼,我的心,真是被伤得痛极了。”
说罢,青年手捧胸前,做西施捧心的动作。
他快与蒋事珖站立时齐高,身形虽无蒋廷尉魁梧,但到底清俊有形,堂堂站着,做足娇柔之态,不?免显得做作而怪异。
沈盈息嫌弃地移开?目光。
偏留微理看不?见旁人的嫌弃一样,对自己的娇柔作态仍自满意着,白?皙食指把玩起从额前落下的一缕碎发,倚着牢门无骨柔弱,欲拒还迎地看着沈盈息。
沈盈息偶尔一瞥,便和青年潋滟蓝眸对上,顿了一顿,倏地又收回。
“好了。”上完药,沈盈息收手,把剩下的两瓶药往蒋事珖怀中一塞,而后起身,“我就先?走了。”
男人冰冷的眉眼微顿,而后缓缓抬起,看向少女,“你没有要问我的事吗?”
沈盈息听?蒋事珖声音哑得都快失声了,直疑他再多说几句话嗓子也坏了,便径自摆了摆手,“今天没有,我明天再来,给你带点治嗓子的药。”
闻言,冷硬的男人抿了抿薄唇,默然颔首,又附上一句:“当心门口之人。”
“诶诶,什么什么,你们?就当着贫道?面?说贫道?坏话吗?”留微理急了,放下手跨进大牢。
牢内的人却都当没看见他一样,沈盈息嗯了声,“放心。”
但作为和国?师共事过的臣子,蒋事珖绝无对留微理放心之理,他看着少女,严肃叮嘱:“不?要相信他说的任何一句话。”
“啧,你这小子……”留微理撸起袖子,吵嚷不?服地走上前来。
另外二人依旧漠视之,沈盈息对蒋事珖点头示意,一切完毕,带着虚弱的厉鬼掉身就走。
灰袍道?士撸袖撸到一半,少女已目不?转睛地从眼前走过。
沈盈息走过,带起一阵轻风,撩起道?士眼前的碎发。
在她离去后,发丝又慢悠悠地飘回眼前,半掩半映着道?士灰蓝色的眼珠。
留微理仰起脸,微微阖眸,深红色的薄唇勾了勾。
“留大人,她不?是你能戏弄的。”一见留微理脸上的微笑,蒋事珖便知道?这位国?师大人又对少女起了兴趣。
妖道?言行无状,人人憎恶,但的确有一身诡异的本事。
他这个阶下囚,此刻也只能冷冷地警告道?,“陛下很关注沈府,国?师想必很清楚。”
“蒋大人真是……”留微理,苍白?的面?孔泛起一丝诡谲的甜蜜微笑,他保持着这令人不?适的笑容,声音柔和:“自身难保,怎还死性不?改,真是无趣至极,好不?叫人讨厌。”
蒋事珖对留微理的话充耳不?闻,眯起长眼,狰狞鞭痕为那?张严峻面?孔平添两分?凶戾,“留卦,你知道?陛下为何关注沈府,你也不?过是其中一颗棋子。同僚一场,我劝你勿要引火自焚。”
“同僚一场?”留微理懒懒垂眉,“正?人君子们?怒斥贫道?妖言惑众时,可没顾及过什么同僚之情?啊。”
“咱们?呐——”道?士半笑不?笑,伸了个懒腰,慵然道?:“就是各有所求,别天天假模假样,劝我这来劝我那?去啦。”
他挥了挥掉毛的拂尘,颇有模样地对一脸冰冷的囚徒竖起手掌,施礼一番,“蒋廷尉,你虽无趣,但到底比朝上那?些小虫小鼠有心,这回要不?是碰见小家主,说不?准你就要落进贫道?手里了。”
“害呀,”眼见蒋事珖兀然站了起身,却半途跌坐了下去,留微理望了眼男人的腿,低低一笑:“哟,不?仅丑了,还瘸了。”
无视了蒋事珖含怒冰寒的目光,留微理直起身,感慨地笑叹道?:“蒋小子,你真是幸运,可不?是谁都能有你这运气的。”
蒋事珖的胸膛猛地震动了一下,他撑着双臂拼命要站起来,一阵阵哗啦的锁链声随之曳地而起,生生把他钉在了地上。
“你们?……”张口欲言,却郁气攻心,一口黑血冲出喉咙,淹住了唇舌。
留微理明知自己引人吐血,却好整以暇,甩了甩拂尘,望着蒋事珖凄惨模样啧啧道?:“可别给自个儿急死了,小姑娘这么认真救你,别辜负人家呢。”
说罢,道?士意识到自己三句不?离少女,心痒难耐,呵呵笑了起来:“蒋事珖,我真有点喜欢这孩子了。你说,我要是先?上官慜之那?小子一步,也跟条落水狗一样给她瞧见了,现在她的夫君是不?是就是我了呢?”
“呵呵呵……”
欲说愈兴奋,留微理的瞳孔神经?质地放大了些许,他迅速对折辱正直廷尉的戏码失去兴趣,掉开?身子便疾走出了大牢。
只不顾蒋事珖听完他一遭话,又一口黑血涌出肺腑,淤血堵喉,呛得男人直要窒息而亡。
“……回来……”蒋廷尉嘶哑的嗓音落下,却只有寂寞月光陪伴,再无回应。
沈盈息离开?地牢,没有急着回家,而就站在让留微理逃走的巷口,抱臂等待。
待留微理刚踏出地牢,便瞧见冷月下的少女。
他见状长眸一亮,迅疾地赶了过去。
“哎呀贫道?就知道?小息姑娘心好,肯定不?会让贫道一人对付这寂寥长街的。”
沈盈息一脸冷漠:“你接近我有什么目的?”
灰袍道?士惊诧地睁大双眸,“目的?什么目的?贫道?就是一个穷道?士,能有——”
“嘭!”
一声闷响,熟悉的墙面?,背脊被迫压在粗糙的墙体?上,青年的长手长脚反常地被少女细胳膊细腿困在一隅里,动弹不?得。
“嘶。”被压迫的国?师大人轻吟出声,眉眼霎时褪去狡猾,竟出奇柔媚下来,一对漂亮的灰蓝色眼珠像浸水的宝石珠子,颤盈盈地抬起,欲说还休地望着身上的少女。
“说!”美色当前,沈盈息面?冷如冰,她更加重了手臂的力度,扼得手下人咳了两声,苍白?的面?孔立时涌上一股病态的薄红。
“……说、什么?”道?士露出茫然的表情?,可怜兮兮地展手贴着墙面?,纤长眼睫班垂落,红唇极具诱惑力地张合着:“冤家,你想听?我说什么啊,你得先?告诉我嘛……”
冷寂长夜,幽深小巷,拥有着异瞳的妖孽道?士,柔若无骨地大展胸膛,眼神哀怜而惊颤。
若无他破鬼墙进地牢之事,沈盈息怕是真信了留微理这一副鬼样。
沈盈息望着留微理,即便他当真如妖惑人,她却只露出无尽的嫌恶。
她是在什么身份做什么事情?的人。
她还没忘了自己已有家室,对留微理这种目的暧昧的美色,心里只有嫌弃。
“恶心。”
少女言简意赅,猛地松开?对青年的钳制。
短短两个字,把她所有的厌恶都透得一干二净。
被人恨过被人爱过,就是没被人说过恶心的国?师大人,当即僵了一瞬,但到底是老于官场的人,心口不?一的本事登峰造顶。
留微理很快重新笑了起来,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松散的衣襟,接着媚眼如丝地瞪了眼面?容冷漠的少女,“冤家,真是冤家,还是个小古板,可怜乖乖的,叫贫道?看得心都热了起来。”
沈盈息闻言,情?绪翻滚一瞬,手中若有把利剑,她只会一剑把留微理捅个对穿。
此人虽无妖气,却更甚妖孽。
她对这种妖里妖气的角色一般无感,斩妖除魔百余年,留微理的千百姿态能引起的,只有她愈发浓郁的除妖念头。
尚且记挂着府中的上官慜之,沈盈息最?后冷冷地瞥了眼留微理,而后便折身离去。
留微理倒没痴缠上去,他倚着冷墙,左手托着右手肘,右手掌撑着侧脸,歪头注视少女的冷漠背影。
“唔,”她走得愈远,那?身上的冷锐气息便好似反了道?一般,全涌回小巷里,扑到灰袍道?士的身上。
留微理随即就感受到一股冲破骨髓、流进血液里的快感漫漫地把他淹没了,他睁大了狐狸眼,上勾的眼尾随之洇出花瓣似的红晕。
“啊……好可爱……讨厌人的样子也……”
“慢慢来……慢慢玩……”
不?住回味着少女厌恶的眼神,留微理仰脸,眼神迷离、心口鼓跃、深红色的饱满唇肉抿了又抿,却还是压不?住自心到喉的干渴感。
月影垂落,月色羞避。
男人苍白?细长的手指点鼓似地点着脸颊,骨感分?明的长指在昏暗里晕白?生光,鸦睫黑漆漆垂盖眼睫,遮挡着那?诡异的竖起的瞳尖。
破旧道?袍的青年在深巷里平缓许久,方才压下心中胀满得快冲破胸膛的欲/望。
是狩猎欲,是毁灭欲。
想要把猎物捉住,然后慢慢玩死的饥渴。
许久、许久不?曾体?会过这样纯粹的恶劣的渴望了。
狐狸眼的白?皮男人紧盯着空无一人的街口,舌尖轻轻地舔舐过唇肉,自胸膛深处闷出一串低笑。
……
沈盈息回想起留微理,尚为此人的捉摸不?定而锁眉。
他是计划之外的人,一出现就引得上官慜之思念往事,心性不?稳。
实是个麻烦。
而且他——
“竟然会除祟。”
凡间真有这样厉害的道?士吗?
可若不?是单纯的道?士,沈盈息瞧不?出留微理身上有妖气,也看不?透他的识海。
非妖非魔,也非修士。
怪人一个。
思量间,已回到了小院落。
离开?药铺前特意让阿仓回沈府,给沈盈风带了话。
是以沈盈息也不?必天天回沈府,点卯似地和哥哥亲近了,她享受着没有一大堆人前呼后拥的自由,落下院落门栓,不?自觉带起笑容。
“慜之!”
少女弯眸,欣悦转身。
但一转身,沈盈息脸上的表情?忽地空白?了。
满地衣裳,玉佩压腰封,外裳裹里衣,一件件落在地上,好似有人进了门就开?始脱衣裳,走一地脱一地。
“礼物……”
沈盈息想起上官慜之临别前所言,他说,等她回家给她一个礼物。
第37章
沈盈息抬步时,身子莫名感到些许沉重。
垂下的眸子定了半晌,终于勉强离开了一地乱衣。
她不确定自己现在进门,见到的会是上官慜之,还是上官慜之和谁。
少女眼睫微眨,落在前?方紧闭的木门上。
她沉默了下来。
转而在识海揪出呼呼大?睡的系统,“……这种状况,你怎么看?”
系统刚睡醒,眼神迷蒙,它甩了甩尾巴,声音钝钝的:“啊?”
沈盈息抿唇,勾出一缕神识拍了拍狼崽子。
系统彻底清醒,它顺着沈盈息的视线,跟着看见了一地乱糟糟的衣裳。
狼崽子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瞌睡是彻底惊醒了。
“这……什么鬼?!”
它不愿意多?加猜测,它怕被吓死。
狼崽子颤颤地,蹭了蹭沈盈息的神识,“仙君,要不您、您进去?看看,咱捉双是不,咱还是得相、相……”
系统相信不下去?了。
原先黑漆漆的前?院突兀亮起了灯,两道相拥交缠的身影顿时映上了窗纸,看不见都不可能?。
系统:“……仙君,我这就立刻给您办理死遁速通业务,麻烦您这边死一下,仙君您有?困难吗?”
“死的理由,就当是被气死的成吗?”
可沈盈息并不生气。
她疑惑,像上官慜之这种人,怎么会轻而易举地接受了第?二个人。
难道因为她给他找到了活下去?的盼头,后来者便能?堂而皇之地享受他了吗?
沈盈息凝神,盯着那窗剪影许久。
她进门时所唤的一声“慜之”并未控制音量,足够里屋人听清的。
但他们没有?丝毫惊慌,甚而点起了灯,生怕她看不见似的。
沈盈息忽而反应过来,上官慜之先有?预示,看来这窗剪影便是他送她的礼物。
沈盈息有?点失神,真快。
所以上官慜之说的那句“很多?事情?都太快了”,指的是他喜欢上第?二个人的速度吗?
既然如此,她接受他的临别礼。
上官慜之这半年里受的侮辱太多?,沈盈息不想?分手之际,还给他难堪。
系统得知她的想?法后,忽地安静下来。
它很想?跟沈盈息说,她的这种做法不是贴心,而是极深的冷漠。
可它到底没说。
或许是因为,它知道仙君她什么都懂。
沈盈息甚而俯身,把?地上乱糟糟的衣裳拢了拢,团在一起后放在了门口。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显得出奇的耐心,就像随手扶起一个跌倒的孩子一样,面?容很平静,甚而隐隐见一丝惬意。
做完这些,她望了望这处短暂的新房,又回头看了眼屋内她短暂的新郎。
最后耸了耸肩,转身走向大?门。
“沈!息!”背后突然炸起一道悲鸣般的怒吼。
沈盈息一愣,掉转身体,果然见上官慜之满脸怒气,站在洞开的屋门前?,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受伤的恶狼般绷紧全身、浑身敌意。
他只一人站在门前?,身后并无?什么其他人。
而西窗的剪影一动不动,依然跃存窗上。
沈盈息缓缓眨眼。
不待她反应,少年猛地摔门走出,巨大?的声音响彻天地,震落了院中的几片摇摇欲坠的树叶。
上官慜之一步一步踏下门阶,双拳紧握,浑身隐隐颤抖。
他睁着一双满布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大?门前?的少女。
踩碎一地落叶时,他压低声音,嗓音嘶哑,“我在你东边的窗子后面?……看了你很久,你怎么、你怎么不进来?”
少年身着单薄里衣,乌发半散,夜风吹乱他一头青丝,让不断逼近的少年多?出一丝癫狂。
沈盈息张了张唇,“慜之,你冷静……”
“什么冷静!”上官慜之猛地咬牙,他逼近在前?,修长身子带阴翳而来,他颤着双拳,眼眶泛起了红,紧紧盯着少女:“你回答我,为什么、不进来?”
沈盈息看着这样的上官慜之,直觉得他已经扭曲了。
可明明早上还言笑晏晏的人,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朝颜夕改,好不叫人困惑。
“这不是你的礼物吗?”少女蹙眉,脸上已浮现薄怒,她看样子已经受够了少年的阴晴不定,“你想?让我进去??进去?干什么?骂你,还是打你?这样做有?意思吗?上官慜之,你闹够没有?!”
“有?意思!!”少年随之厉声反驳,他猛地钳住少女的肩膀,弯下腰用那双眼眶深红的眸子用力地望着少女,“怎么没有意思?!我等了好久,我等?的就是你的打骂!可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进来!?你为什么不像其他任何人那样,那样……”
上官慜之好似痴狂的表情实是震住了沈盈息。
少女惊愕的神情尚未褪去?,少年忽而抱住了她,“沈息,你还喜欢我吗?”
“……”
沈盈息束手,没有?像往常一样回抱。
“上官慜之,你究竟想?我做什么?”
少年湿润温热的泪一滴一滴滑入脖颈,声音哀转:“我不想?你做什么,我原来以为,我不想?你做别的什么。我原来以为……只要像刚才那样,放弃我讨厌我,我想?你像其他人那样恨我。”
沈盈息顿了顿,侧过脸望着埋在自己颈窝处的少年,“我如你所愿了,不是吗?”
“……”方才还恶狼一般凶狠的少年,忽而凄悲地呜咽一声,他大?大?收紧了拥抱少女的力度,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碎了,随着他的这声呜咽。
“沈息,你比我爱我,是不是,你比我爱我。”
不然为什么在那种背叛的场景下,还愿意给他体面?。
不然为什么……
沈盈息沉默了一阵。
她感到腰后那双手在逐渐用力,但渐渐地又失力,像是她用沉默掰开了上官慜之抱紧她的手。
少女没承认,上官慜之兀然起身,“沈息,你没拒绝。”
少年忽而笑了起来,他当着沈盈息怔忪的眸子,慢慢地褪下所有?衣物,他干净无?比地站在院中,任冷风舔舐他颤抖苍白的身体。
“沈息,你看,我可以向你求欢,我下贱得连脸都不要了……你还想?看看吗,我在翠玉楼学的本事……”
“住手!”少女骤然出声,声音严厉冰冷。
上官慜之勾唇媚笑,“息姑娘,我闭了嘴,还怎么服侍你开心呢?”
沈盈息猛地上前?,倾尽全力地甩了上官慜之一巴掌。
这一巴掌干脆、清亮、利落。
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上官慜之的脸被打得撇到一边,白皙脸庞很快红肿了起来,可见少女的怒气。
疼啊,真疼。
这半年里挨的哪一顿打,都没今天这巴掌疼。
上官慜之忽地畅意大?笑起来,任清月光辉笼罩一身,他边笑边道,“你看,息息,你打我,难道不是因为爱我?你不爱我,为什么要打醒我?你知道世上谁最恨我吗,哈哈哈,你知道!你知道世上最恨上官慜之的就是上官慜之自己,但你还愿意跟上官慜之这个蠢货成亲,这是为什么?所以你爱我,你比我爱我!”
沈盈息接受不了言语最后,愈发激烈而愈显得平静的少年。
他太割裂了。
发狂的野兽和胆怯的少年同时活在上官慜之的体内,他那张昳丽的脸庞上,大?笑和乱泪泥沙俱下地宣泄他的情?绪。
沈盈息捡起地上的衣裳,默然地把?它披上少年的身体。
她一言不发,披完衣裳便收回手。
“息息,”手腕突然被一只冰凉手掌扣住,沈盈息抬眸,看见上官慜之了无?生气的黑眸。
“你说想?和我做一对简单夫妻,现在……还作数吗?”
沈盈息挣了挣手,挣不动。
她知道,她必须给上官慜之一个回复。
“……我不确定,”少女抿唇,垂眸避开了他的视线。
少年眸光静静的,像是早有?预料,他继而平静道:“我们再试试,我变成像纪和致那样的正常人。我像你想?要的那样,有?自尊、去?追求,惜命爱命,不愤怒不发狂……”
如果她愿意,沈盈息确信自己接下来会得到上官慜之连绵不绝的、成千上百个承诺。
少女抬起眼皮,深深地看了眼自己的少年夫君,半晌,叹了口气。
“有?自尊、要惜命,做到这两条,”沈盈息顿了下,到底伸手抚了抚少年冰冷的脸庞,加了句:“日后若有?奇遇,切记勿忘初心。”
上官慜之歪头,闭眸恋慕地蹭着少女的掌心,他微微一笑,眼角清泪无?声滑落:“誓死不渝。”
最终,沈盈息和上官慜之还是相互扶持着进了房间?。
那张剪裁成相拥人像的薄纸被上官慜之亲手烧尽,看着火焰中卷曲的纸烬,他对自己的妻子道歉:“息息,我今天是犯病了,我们以后好好的。”
这夜没有?再出状况,正如上官慜之自己答应的那样,他变得“正常”。
他忽然间?成为了半年前?的上官慜之,肆意、天真、无?忧无?虑。
而沈盈息是他一见钟情?、珍爱如命的姑娘。
他和她对视稍久一点,脸颊都会泛起羞红。
他触碰她的每一次,身体都会因过分愉悦满足而颤栗不已。
望着少年羞涩天真的脸庞,接受他克制而不过分的亲昵,沈盈息揽住他的脖子,轻轻地,今夜第?一次主?动地、吻了吻上官慜之的唇。
他忽然眨着眼掉了颗眼泪,但很快掩盖过去?。
她便也当没看见。
上官慜之生来受尽宠爱,他明白什么是爱,懂怎么去?爱别人。
这样的少年一旦恢复了骄傲和快乐,就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沈盈息与上官慜之相拥而眠,他睡梦中仍旧不安,抱着她腰的手臂牢如铁钳。
他把?头深深地埋进她的颈窝里,一分一秒都不允许她的分离。
第38章
翌日清晨,上官慜之早早醒来。
他做了一宿的阴冷魇梦,方睁开眼,眼神?还有些?失焦。
但?很快,他就感受到胸膛前?的柔软,低眉看?去,少女海棠春睡,面容粉白,那嵌在怀中纤瘦温软的身子是如此?的温暖而真实。
一下就把他从深渊里拉了出来。
“我的息息……”
上官慜之轻轻收紧双臂,低下头将额头抵着少女发顶,慢慢汲取着她身上柔软的馨香。
她是他的,她是独属他的神?谕。
为?了每日醒来能见到怀中的少女,昏沉之际唯一能伸手求助的神?谕,他可以付出一切。
不需要真相,不需要自我。
她的喜欢慢慢变浅也没关系,他的喜欢愈渐深浓,足够做补。
他们?一定要做一辈子的夫妻。
“选中了我,怎么可能还脱得?了手……”
少年喁喁半会?儿,终于含笑,在少女颊侧落下轻柔一吻。
窗外鸟鸣如乐,撷裹秋风落叶,一阵儿飘转旋落,带走了许多时日。
时日悠然,转眼一个半月过去了。
又一清晨,沈盈息睡梦中再?次感觉不适,隐约感觉到一股强烈而又熟悉的注视。
总在这清晨时分,似乎总有一道炙热而专注的视线落在脸上,那视线如有实质,且不知收敛,每日都光明正大地?盯着她。
沈盈息下意识皱起细眉,下一瞬就有只温柔的手抚上她眉心,模糊间还听见一道轻柔的,仿若哄孩子的音调:“息息乖,好息息,继续睡吧,卿卿息息,睡吧,睡吧……”
随着那道声音愈发柔和,沈盈息再?次睡去。
待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她仍闭眸,温存暖衾。
正轻松惬意之际,那道引起不适的强烈视线反常地?再?次出现。
沈盈息立时清醒,睁开双眼去看?,却撞入一双阴郁粘稠的长眸。
她一怔,撑臂起身,“慜之,你在做什么?”
上官慜之眨了眨眼,霎时间恢复了笑貌,他边笑边伸手扶住她的后背,“抱歉,吓着你了。我做好了早食,准备唤你用些?的。”
沈盈息被背后那双手凉得?一颤,她转过眼,望向少年的衣着,抿唇道:“慜之,你怎的不穿好衣裳就去做饭?入秋了,你身子不好,要多注意别叫寒风入体。”
“嗯。”少年得?到例行关心,弯起黑眸,眸中满溢甜蜜的微笑。
“我疏忽了。”说罢,他收回手掌,利落地?搓热了掌心,方重新扶向少女。
“我把门窗关紧了,息息,我来帮你穿衣裳。”
沈盈息抬眼一瞧,屋内果?真门窗紧闭,室内轻暖,温度适宜。
上官慜之很细心,还顾念她初起床畏寒,处处照看?她。
而对他自个,却一件外裳都不披,穿着单薄里衣就冒冷风给她做饭去了。
“慜之,多为?着自己。”沈盈息无声叹息,敛下眉眼,望着半蹲为?她系腰带的少年,口吻中带着天?然亲近的抱怨:“你不要忘了答应我的,惜命惜命,无论如何,紧先的是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嘛。”
闻言,上官慜之落在少女的指尖一顿,而后顺道握着她停在床沿处的手。
少年摇了摇少女的手掌,抬首回望她,眼睛弯着笑着,快从眼底里淌出蜜水般撒着娇:“得?令得?令,一定遵命。”
沈盈息方起身,回牵住少年,往塌外走,“和致说过你的身子被毒害得?很不好,正是该多注意,就是不为?自己,也该为?我罢?我想着我以后还得?多督促你些?,免得?你又不当回事……”
少女绵绵细语,不仅不令人觉着絮叨,反令人听着心中生出无限温软和可爱。
正似在凛冬森森里禹禹独行之际,孤寂旅人的眼前?忽而被拉开了一场春水滔滔的序幕,绿野鲜花,天?蓝景明。
一派的希望和生机。
上官慜之一字一句,认真至极地?听着,几近将少女的言语当作佳酿般饮喝入肚。
她说的字眼愈多,他脸上的笑便愈真,最后直痴望着沈盈息张合的红唇,眼神?一刻也离不得?。
沈盈息忽地?住了嘴。
她侧眸看?去,上官慜之痴怔的眼神?有着他都不自知的狂热。
她莫名有些?不自在。
别过脸去,免得?再?见少年那信徒似的目光。
“好了好了不说了,我们?先用饭吧。”
上官慜之长睫微眨,红唇勾动,他立时要接饭碗,自作高兴地给她添饭布菜。
沈盈息见他积极开朗,不复方才的痴望,不觉松了口气。
上官慜之自承诺要成为“正常人”后,日常相处的确情绪稳定,再?未阴晴不定、动辄要死要活的。
只是他自此?也再?离不开沈盈息三步远。
一旦她和他分开,少年立时就要神?经质起来,焦虑不安、张皇仿徨。
一个人站在原地只似只被困的无头苍蝇,飞来撞去,直至她发觉不对劲及时回到他身边,他那双泛红的眸子才能平静下去。
往往他甚而反将一军,对回归身侧的妻子露出安抚的笑容:“息息,一转眼你就不见了,可吓着我了。”
沈盈息着实也被上官慜之吓了一跳。
她不隐瞒,单刀直入地?问他缘故。
他当然也不隐瞒,少年愈发秾艳的眉眼春水般动人,长睫黑眸曳着情波望着她,“不为?什么,近来总觉心慌,心慌得?快死掉,只有见到息息方觉活了过来。”
说着,一双长臂不由分说拦住少女纤腰,毛茸茸的头颅埋进少女颈窝,红唇含着少女细白的颈肉,声音模糊:“息息,你怪我吗?息息,你怪我吗?”
他声音含糊不清,有时重复地?问她怪不怪他,那个“怪”字因说话人温吞含音的缘故,总叫沈盈息听错成?“爱”。
好像上官慜之总是在问她,她爱他吗,爱他吗?
沈盈息照例答道:“不怪,不怪。”
于是少年会?先沉默一阵,然后黏黏糊糊地?亲她抱她,亲昵无比地?说:“那就好,息息真好。”
不知是为?了补偿还是什么,沈盈息这时便会?主动地?吻下少年。
上官慜之总会?为?她这个吻掉滴眼泪,他而后噗嗤就笑了,笑自个儿说:“息息,我怎么办啊,我就愿意你恨我,我怎么了,我怎么要你恨我,你怎么了,你怎么也不恨我?……”
沈盈息抚着少年脊背,侧过脸轻轻地?吻了吻他的唇角,平平淡淡地?说了句:“又说孩子话。”
上官慜之咧嘴笑了声,而后高呼一声,把她打?横抱起,趁着她猝不及防地?瞪大圆眸时哈哈大笑。
“息息,息息!”少年大声笑着,念她的名字时口吻骄傲畅快,好像她的名字能为?他加冕荣誉一般。
相拥进榻间,他搂着她的腰,作态轻狂但?并不冒犯而叫人讨厌。
他偶时玩世不恭地?和她笑语一些?权贵间的风流韵事,会?和她聊今朝皇帝的顽固和痴念。
少年倾吐着他曾经所有的快乐,而把最深的苦痛和悲狂化作隐秘的力?气用在讨好她的欢愉上。
沈盈息鬓乱钗横,仰目咬唇之际,上官慜之忽地?慢下所有动作,而后拥着她汗津津的腰身,细柔珍重地?在她紧绷的小腹上落下一吻。
“乖乖,谁都可以自由地?离开我,他们?都有想法,卿卿乖乖,你别这样,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我——”
上官慜之说到这里,总是又扬起过盛的笑容,自行打?断自己的话。
他抬起头,望向春红娇怜的少女,恣肆张扬地?挑了挑眉,“沈息,你也会?离不开我的。”
第39章
“息息,今儿我们去药铺吧。”
院落闲庭,枫叶渐红,枫树下?石桌旁,沈盈息捉着只风筝题字。
上官慜之走过来,边看?她写的字,边道:“咦,息息的小篆写得真不错。嗯?喔,我不知道,我哪儿知道纪大夫写得更?好……”
少年还是笑?了下?,他放下?给风筝涂色的墨汁,接过沈盈息的毛笔,俯身?在她的字下?续写。
沈盈息被圈在少年怀中,有人代劳,她也便住了手。
闲适地往后一倚,后脑枕着少年的肩膀,少女半垂眸,看?着风筝的空白处被一行行古朴圆润的篆字填满。
两首秋赋写完,石桌上已落了三四片红枫,上官慜之搁下?笔,捏住叶柄,选中最红的那片枫叶,转而又提笔,在红枫上写了八字行楷:“永结同心,不离不弃。”
沈盈息顿了下?。
上官慜之望着那八个字,低声笑?出来,他放下?笔,尽情拥着怀里的少女,“息息,我的字如何?”
沈盈息拿起桌上红枫,细白的手指与枫红色彩对比强烈,薄暮之下?烟霞辉煌,少女黑睫垂停,红唇微启:“慜之,多谢。”
上官慜之望着如画少女,她身?上有诸多颜色,比那只五颜六色的风筝出彩百倍千倍。
他弯眸,埋头蹭着少女脸颊,少年压低声音,颇有些娇痴地道:“息息喜欢的话,赏赏我,好吗?”
沈盈息对少年撒娇卖痴的本?事?深有领会,便熟稔地侧过头亲了下?上官慜之俊挺鼻尖。
但?谁知他这回没应,摇撼着拥着她的手臂,尾音上翘地嗯嗯了两声:“息息可怜我,爱我,今天我们换个奖赏罢,我有个好主意。”
沈盈息有些不明?所以,但?近两个月以来,在上官慜之密不透风的“正常”包裹下?,她被少年养成了安受他服侍的小习惯。
在寻乐问?趣一事?上,上官慜之是当之无愧的老师。
她得受教。
上官慜之自坦白他从前也不精于此道,他和沈盈息一样,都是天生享乐的好出身?,只有别人讨好他的份儿,没有他费劲心力讨好的时候。
就是进了翠玉楼,他也从来不媚好过。
沈盈息算是第一位,“息息宽容我些罢,与我共同练练手,过了初时的生疏,日后多是舒服呢。”
上官慜之真是聪明?过了头,兼之他对自己?要求严苛,做许多事?,他只许自己?失败那一两回,再三再四的时候,就已经一手老练、好似完全熟于此道了。
往常夫妻二人共同好奇地合作欢愉时,多在这一院一屋里,但?这回上官慜之对沈盈息说:“息息许久不曾去药铺了罢,我们不若去看?看?。”
沈盈息方明?白在上官慜之题字前的那声提议是认真的。
她不由惊奇地瞥了眼?他,后者立时嘟囔起来:“怎么了,我就不能大度一回吗?”
沈盈息噗嗤一声笑?,抓住少年佯装收回的手掌与其十指相扣:“那么这是你自以为的了,我可没参与。”
上官慜之皱起脸,将?和少女相握的手掌贴在脸侧,他半耷眼?皮,可怜巴巴地朝自己?的妻子道:“那待会儿我可以在纪和致面?前炫耀吗?”
“……”沈盈息没好气地攘了把少年的脸,“我们两个玩世主哪有什么好炫耀的,你不知道纪和致的药铺已经快做成京城第一了吗?人家?都谦和着呢,每日那样忙还来贴问?候我们的,你别是装忘了。”
“哼哼哼,”她不说便罢,一说上官慜之眉眼?里的得意都快飞出来了,他憋了会儿,实是没憋住而放声大笑?。
沈盈息不解地看?着他,“又作什么疯呢,我说的错了吗?”
“噗哈哈哈……”望着少女困惑的眉眼?,直叫上官慜之又觉可怜又觉可爱,他笑?得更?张扬起来,直笑?得沈盈息开?始生了气。
“上官慜之!”少女大为光火,使劲要挣开?手,但?少年握力极大,任她只是挣动而愣是挣不出来一根手指。
上官慜之很故意地举起双手,有意投降,但?带着她的那只手一起举至半空,他闪身?,躲过少女另一只手,“息息,息息饶我,我真是错了,是我是我错了。”
沈盈息一击落空,更?被勾动拳头痒意,她扭过脸,冷着上官慜之,不再理他。
见她冷脸,上官慜之真有些慌了,他立刻跨步上前,焦声道:“我就是觉得好玩,息息我不开?玩笑?了。我、我知道纪大夫日日来贴邀请,今儿不也应帖了嘛,息息,息息……别不理我呀,息息……”
少年又是贴脸又是拥抱,直做出十二分的甜蜜讨好,沈盈息也不存心煞他锐气,给了他胸膛一拳后,就敛下?怒容,正儿八经地问他:“那告诉我你刚才笑?什么?”
上官慜之辩诉冤情:“息息明鉴,我不是笑?你,我是笑?那个纪和致的。”
沈盈息更?迷惑:“人纪大夫有什么可笑?的?”
少年得逞地勾唇,“人纪大夫谦和得让人想笑?呗。”
“来瞧,”上官慜之不废话,他牵着沈盈息到院门口,大门旁倚着一只破篓,篓里有许多纸灰,厚厚的灰烬最上倒还留存一封完好的纸笺,纸张是一两一丈的贴金花纸,一等一的贵物。
这种纸样另附一层含义,此纸因精贵芬芳,向来专供京城里的青年男女互诉衷肠所用?。
沈盈息来京不过半年,并不知其中隐窍,她见上官慜之把这精美纸笺展开?,对她展示上面?的字:“药铺今日进项一百又三十三两,新进的莲心正清甜,最宜与藕节入汤,可养容颜,特备一盅,候息息安。”
是纪和致的字迹。
沈盈息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伸手欲碰,那展现面?前的纸笺忽地远离,躲开?她的手,少年秾艳面?庞从纸后探出,“息息就别碰啦,这纸脏呢。”
沈盈息朝少年身?后的篓看?了眼?,似笑?非笑?,“慜之,那篓里的纸灰是?”
上官慜之嗯嗯两声,“对啊,都是我烧的,纪和致天天来帖扰民,好不讨厌,贴上又都是些没用?废话,烧了才好,正好为我们的枫树做春泥。”
他忽而神奇地从背后取出一纸红枫,赤红的叶片上八个行楷行云流水,“我们才是正经的一对,也不知道他这个外人瞎掺和什么。”
说着,上官慜之把纸笺嫌弃地扔回篓里,然后亲热地上前抱住少女,“就是我死了,我也要做息息的鬼夫君,纪和致这种小人就该天天写酸信骂我。我死了,我再投胎转世,也还是一定要做息息续弦的。”
少年一番大论发表下?来,闹得沈盈息哭笑?不得,她扯着上官慜之的脸,失笑?:“什么续弦不续弦的,你这个正房不还好端端现我眼?前呢嘛,天天尽说点晦气的话。”
当初在月色下?行合卺礼,在院中行对拜礼时,也不见上官慜之这样高兴过。
现今只当着他的面?说他是正房,他立时有了名分得以扬正的畅快,满脸春风得意,吻她万千,最后埋在她颈窝里,甜滋滋地道:“是,息息,我晦气,你鲜亮,我们就是合榫合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小人得志的样儿,倒好似有股从偏房扶正的劲儿。
沈盈息想?了想?,唔了下?,“慜之,我觉得你待会儿可以……待纪大夫好些,他做的饭还挺好吃的。”
颈窝里埋脸的少年闷声笑?,“好啊,吃人手软,待会儿见面?我保准有礼有貌的。息息,要我唤他一声兄长不,我看?他长得挺显老,三十岁有了吗?”
沈盈息眼?角微抽,纪和致外观是温润稳重?,但?还不至于跃升个十岁的程度。
“我们还是别背后说人,这多小人行径啊。”
沈盈息宽和地劝了句。
上官慜之乖顺应下?,说:“好,听息息的做,我们做君子。”
于是君子人上官慜之提着那只风筝,牵着爱妻的手走进药铺。
现今药铺规模大了,顾得起坐堂大夫多了,纪老板业已退居幕后,不再于前线日日忙碌。
不必忙于整日的问?诊,纪和致也没闲下?来,他从早到晚依旧忙得分身?乏术,只是业务多由掌控药线和扩大经营占据了。
纪得药铺前堂的分管事?往日很少看?见纪和致,往往铺子下?钥他回家?,会在夜幕长街里偶遇从分铺里出来的纪老板。
难但?今日不知怎的,那少女一走进铺子,过不半刻钟,他们的纪老板就风度翩翩地从铺外进来了。
后院的门一关,纪老板和少女以及她身?侧的少年的身?影便被挡在门后了。
分管事?来不及多思,平日里比纪老板还神出鬼没的仓护卫也走了进来,后院门再次被打开?,仓护卫一身?冷寒地进院了。
后院现在很热闹啊。
分管事?想?到。
“欸,纪大夫,您终于是来了,喏,这是我们夫妻二人给您带的礼物,你就笑?纳着吧。”
白衣青年的笑?容现出微影,便被那少年令人嫌憎的微笑?给摁灭了。
纪和致表情淡淡:“上官公子将?风筝放在桌上吧。”
上官慜之耸肩,牵着沈盈息的手走到桌子旁,他放下?风筝,同时也就坐下?了。
唯二的两张椅子被他们两人尽占去,留得主人家?立在院中看?着他们。
沈盈息咳了声,眼?神示意上官慜之。
接收到少女警告眼?神,上官慜之立时恍然大悟,他奥奥地拍了下?脑袋,自笑?道:“哎呀好日子过惯了,这脑子都快被蜜糊了,这点眼?力见都没有。”
他一下?站了起来,走到沈盈息旁边,站在她身?旁一阵儿,等了等,紧接着耐不住地对其眨了下?眼?,“息息,我把位置让给纪大夫坐。”
沈盈息一见上官慜之乖巧的笑?脸,立时觉得他在包藏着什么祸心,怎么看?都是不怀好意。
她尚且有些犹豫,毕竟这儿不是自家?院子,他们正经的亲近都像胡闹,更?遑论上官慜之是不会叫她安分的。
他几乎想?对所有人炫耀他们的亲近。
只多思了这两三秒,少年的眸子就耷拉了下?来,上官慜之委顿地站到身?后去,嗓音低落:“息息想?多了,我只是以为息息会夸我呢。”
沈盈息感受到少年的失落,也自疑虑了下?,许是她多想?了。
她扯了下?上官慜之的袖子,安抚道:“好啦,知道你好,不然我把椅子让给你坐。”
“哪儿用?得着委屈息息,”少女背对少年,是以在场除了她自己?,所有人都看?见她背后的少年狡狯而笑?。
下?一瞬,沈盈息只感到一阵视线错乱,再回神,她已然安安稳稳坐在了上官慜之的怀里。
“……”
院声霎静,还有些冷。
沈盈息摸清楚状况,又羞又恼,她用?力拍打了下?腰间的铁手,低喝道:“上官慜之,这成什么样?!”
上官慜之委屈出声:“什么样嘛,我们本?分人家?的夫妻都这样亲近的,在场也没有外人嘛,他们兴许还高兴瞧见我们亲近呢。”
究竟本?分人家?会不会这样亲近,沈盈息不知道。
不过在场的人除了上官慜之,也没见一个喜形于色的。
阿仓扶剑的手用?力到泛白了,纪大夫的脸色也跟这初秋的风一样,又凉又冷了。
沈盈息欲要起身?,上官慜之忽地凑近她耳后,软声道:“息息乖乖,你说好赏我的呢?”
好,原来是这么个赏法。
少女秀致的脸庞上迅速划过一丝无奈,她不再露出抗拒,放弃地倒进少年怀里,索性享受起上官慜之宽怀胸膛的包围了。
纪和致看?了两秒,脸上的冷意紧接散去,他带上公式化的温润笑?容,从善如流地坐在了这对少年夫妻的对面?。
“息息……”青年的视线凝着对面?少女,顿了顿,道:“收到我今日的帖子了吗?莲子藕节都是上品,息息现在用?些?”
沈盈息脸有些红,她扭脸,避开?纪和致如炬目光,咳了声道:“现、现下?有吗?”
纪和致放在桌沿上的长指蜷了蜷,他微微笑?道:“早在火上煨着,我去拿给你。”
沈盈息颤了下?足尖,扭头迅速瞪了眼?上官慜之,后者无辜地回望她,好似什么都没做。
沈盈息于是咬牙,含混地答复过纪和致:“麻烦了。”
白衣俊秀的青年微笑?依旧,他雅致起身?,站起来的视角里,少女红润的脸更?一览无余,他手指屈起,想?就此伸出替她整理好鬓角略微湿润的发丝。
不过他还是转身?,温和地道:“近来耳室添了许多新药,也制了许多金疮散,息息去取些吗?”
沈盈息抿唇,“好。”
上官慜之跟在她颈后,对纪和致笑?道:“多谢了,纪大夫。”
纪和致的笑?眼?对上少年,忽地淡漠下?去,他冷淡道:“是给息息备的。”
少年咧唇,“那不更?得谢谢了,欸,纪大夫今年而立了吧,瞧着这样年长,我和息息都还年少,现在该唤你纪兄,还是纪叔?”
沈盈息闻言,当即瞪圆黑眸,“上官慜之,你别瞎说!”
这个上官慜之,敢情那么听她话不背后说人,是为了攒着到正主面?前开?大。
就说为什么以往巴不得痴缠她,恨不得两个人腻成一个人的他,今天突然主动要求来药铺。
果然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纪和致闻言,不在意地一笑?,“没事?,息息,上官公子是年轻。”
他说罢,清正的眸子里竟而泛起一丝诡谲。
只是那丝异色消失得太快,什么都没看?清呢,纪大夫就又恢复成了稳重?温和的模样,出声清润,像个长者般言辞温善:“太年轻,便容易糊涂,彼时心爱至深,届时新鲜劲一过,就易腻烦。”
“世情如此,往往是好事?多磨,后来者居上的结局圆满。”
上官慜之目光阴冷,“纪大哥,你这话是不是太偏颇了。”
纪和致温润一笑?:“偏颇与否,且过明?朝再看?。”
他不再多辩,对沈盈息笑?了笑?:“息息,我很快回来。”
沈盈息无可无不可地弯了弯眸子,“不着急。”
纪和致眸光一闪,转身?离去。
待他离去,上官慜之立刻褪去阴狠面?貌,十分委屈地将?下?巴抵在沈盈息肩膀上,“息息你看?他,咒我。”
“还大夫呢,真是没一点慈悲心。”
沈盈息无奈,“你不也胡闹了。”
上官慜之无辜地眨动双眸,倏地软下?神色,讨好道:“息息别生我的气,要是真生气,也别当着人面?教训我呀。”
沈盈息知道上官慜之藏着小心思在诱哄她,他胆子很大,在场的阿仓根本?碍不着他。
她哼了声,“你啊,你满肚子坏水,小心别让它们撑坏了你的肚皮。”
少年低笑?,“那可真不得了,息息和我去耳室看?看?,找找治我这坏心肠的药。纪大夫美意,我们也别辜负了。”
沈盈息懒懒的,“给你的赏不是叫你刚才领完了?”
上官慜之大为困惑,“咦?那是什么时候,我只问?了赏在哪里,也没说领呢。”
“你!”少女兀地起身?,坐在少年长腿上回身?拧眉,“你越发泼皮,越发无赖起来了!”
上官慜之眼?眶霎时红了一圈,“息息乖乖,我这又是犯的什么错,你不是答应我的呢,我这下?心里难受了,息息……”
他是说哭就哭的主儿,沈盈息早有领教,她恨恨了一瞬,用?力地扯了把上官慜之的脸颊,把他脸揪得红痕凌乱,方住了手,“那么走好吧?”
少年顿时破涕为笑?,“我定叫息息喜欢。”
第40章
狭窄耳室,门一关天地就暗了下?来,空间瞬间缩小到只有两个?人站立的位置。
沈盈息甫一站稳,昏暗视线里只来得?看见少年勾起的笑,而后上官慜之便单膝跪下?,熟稔地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握住她的腿弯。
“……这儿怎么行!”沈盈息登时红了脸,要后退但腰就抵在少年的手掌上,他早算好了的,他们?二人离墙极近,这既斩断她退路的同时,还方便她借力。
裙摆微动,于?是两个?人的位置上只有一个?人站着了,少年的闷笑声俯着升出:“这儿怎么不行。”
“息息用我用得?喜欢就成,还分地方做什么?”上官慜之话声将落,沈盈息猝不及防受到轻咬,一抖,落了一声低哼。
“你……呜真?是疯了。”
上官慜之仰眸勾唇,感受到鼻尖微润,伸舌舔了舔薄唇。
“息息开心?,我的计划便算成功,疯了正?好,谁还管这没所谓的手段。”
沈盈息兀地腿弯失力,少年早有预料般收紧冰凉的手掌,兜住少女微颤的身子。
他的动作熟稔,惯得?她贪欢又慵懒。
这时沈盈息只低低哼了声,上官慜之便立刻得?逞地笑了声,而后从善如?流地将少女的小腿抬起,让她顺利地踩住自己?的肩膀。
少年宽阔脊背绷紧贴近,沈盈息不由伸出手推了推他被裙摆罩住的头。
“慜、慜之……”
少年的发髻被扯散,为?了方便,上官慜之早已?舍弃发冠簪子了。
他拨冗回着沈盈息的呼唤,“息息、息息……我的息息……”
每一声都带着满足和压抑过度的痴迷。
纪和致走到药铺前堂,后院的门在身后慢慢阖起。
刚站稳在院门前,视线便有一瞬的发黑,攥了攥拳稳住身形,纪和致倚着门慢慢阖起双眸。
“纪老板?”
分管事走近,抬头抬向自己?年轻成熟的老板。
望见纪和致紧皱的眉间,分管事顿了顿,道:“纪老板,您看着面色很不好,有几天没睡了吧?”
在听到分管事声音的刹那,纪和致眉心?皱得?更紧,但很快,他睁开眼睛,对中年管事温和道:“两日。无碍,你的药我已?服了几贴了。”
分管事面露担忧:“药只提神,但挡不了身体上的乏意。您难得?回来,不如?回屋多睡几个?时辰吧。”
白衣青年直起身,对管事点?点?头:“正?有此打算,多谢。您近来也辛苦,柜台后有一包银两,专给您备着的,记得?领回家?。好,您这边忙着,我先?走一步。”
“这,那我也多谢纪老板了,您慢走着。”中年管事有些受宠若惊,又带着点?惊叹。
目送纪和致离开后,他仍回味着:“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要是有纪老板两分世故也就好了,哪还用得?着我这把老骨头替他牟利家?业啊。”
为?人父母,中年管事几乎能同身感受到纪老板爹娘的骄傲。
捻了捻自己?的小山羊胡,分管事不禁起了想和纪老板爹娘取经求教?的心?思。
“纪老板。”
纪和致走到专司煮药的小房间,房里的两个?药童见到他进来,立刻起身喊了一声。
“嗯,我来取莲藕汤。”纪和致抬起手臂,手掌半空往下?压了压,“你们?坐下?吧,不必为?我忙。”
两个?年轻小童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脸坐下?,“谢谢纪大?夫。”
纪和致对他们?微微笑了笑,“汤还剩下?许多,麻烦二位解决了。”
药童眼睛一亮,他们?比谁都清楚这莲子的金贵,但也只敢守着,连馋都不敢馋。
而纪老板就这么送给他们?了!
“喔!谢谢纪老板!”
谢谢他们?这位长得?好看有礼貌还善待下?人的绝世好老板!
纪和致将汤盅放进食盒,提着它走出房前,还温声叮嘱了句:“外间不忙,你们?就趁热喝吧,不必担忧管事,他那儿我自去说。”
“呜,好的纪老板,您慢走纪老板。”两个?药童感动得?眼泪汪汪。
纪和致颔首,转身离去。
其实纪和致知道,他不应该这么快回去。
可当手触及院门时,他只犹豫了一秒,垂眸,继而不急不缓地推开了它们?。
院中阿仓还抱剑站着,她的这个?侍卫也像是被她遗忘了的东西,想起来时过来见一见,想不起来便任他落灰孤寂。
同作为?少女的遗弃物,似乎纪和致应该同情阿仓。
他放下?食盒,背身对着耳室,右手后是阿仓。
他如?果要表达同情,他此时也该主动出声,以掩饰院中的沉寂。
掩饰——在这种沉寂里而显得?分外刺耳的,由耳室门缝里传出的细密绵绵的声响。
但最终谁都没说话。
纪大?夫抿唇,慢慢地打开食盒,修长食指端出汤盅时,空气里浮动的甜香忽而加重。
这一点?点?的气味变化,于?天生嗅觉敏锐过人的纪大?夫而言,不亚于?有人在他鼻下?掐破了一只鲜艳淋漓的熟桃。
纪和致的手顿在汤盅边沿,砂制的盅沿源源不断地将热汤的灼热滚上僵木的指腹,指尖很快被烫出了殷红的颜色。
只是手的主人还没收回,像是没感受到指下?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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