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刺杀
钱太师愣住,脸色霎时一阵红一阵白,他气的伸出手指着谢尘安:“谢大人难道是要让先帝死不瞑目吗?!”
他声音都尖锐起来:“先帝命你摄政监国,可你却图谋不轨,今日是先帝的女人,明日是不是就是皇位!”
谢尘安的声音冷静得过分:“钱太师言重了,先帝命我辅佐新君,谢某定当竭尽所能。”
“至于长宁公主……”他笑了下:“先帝早已拟下遗诏,待我大燕铁骑踏平大齐,统一两国之日,便放归她自由。”
钱太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谢大人别忘了,长宁公主是大齐人,将来你挥兵相对,国仇家恨,她岂能如你所愿!”
谢尘安淡淡道:“这便是我与她之间的事了,钱太师不必操心。”
他又说:“谢某声名狼藉并无影响,可世人对女子苛责,还望钱太师勿要向他人诋毁长宁公主的名声,谢某在此谢过钱太师。”
钱太师定定看他一眼,冷哼一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谢大人今日堵了我的嘴,焉知明日会不会被其他人瞧见?”
谢尘安若有所思:“钱太师所言极是,若想断绝他人议论,最好是谢某早日将长宁公主明媒正娶过门。”
钱太师再度僵住,片刻后,他摇着头起身:“谢大人切莫太过张狂!你一厢情愿,就没想过若是长宁公主得知你的真正身份,又愿不愿意继续下去?”
谢尘安眼角轻跳。
钱太师说的是人伦纲常,他所想的却是另一重隐患。
他将心底的不安慢慢压下去,微笑:“钱太师只管之后喝谢某的喜酒便是。”
钱太师不可置信地瞪他一眼,拂袖离去。
因着出了这桩事,江辞宁去到青玄宫的时候,有几分失魂落魄。
兰妃一直在等着她的消息,见江辞宁回来,忙迎过来:“辞宁,谢大人怎么说?”
江辞宁心中不忍,但还是只能摇摇头:“谢大人只说不是先帝,至于玉佩的事,他会亲自来同你说。”
兰妃眼眸里的光倏然黯淡下去。
她旋即喃喃:“也是,燕帝病了那么久,那么多人亲眼瞧见,又是众人目送着入了皇陵的……”
她抓着江辞宁的手苦笑:“辞宁,你说我是不是很奇怪,他活着的时候从未惦记他,反倒是他死了之后……总是会莫名其妙想起他。”
江辞宁拍了拍她的手:“你们毕竟有了一个孩子,世人皆道孩子就是羁绊,你如今知道了孩子的生身父亲,自然会有所挂念。”
兰妃怔怔道:“是啊。”
她笑了笑:“好了,不想那么多了,方才瞧你进来表情不对,我还以为谢大人说了些什么。”
江辞宁想起方才钱太师那一眼,心中不是滋味,只勉强笑了下:“是其他事。”
她将自己方才和谢尘安一同跌倒,被钱太师和程壬看见的事情说了一遍。
兰妃紧张起来:“钱太师此人乃朝中清流,一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他今日撞破你们二人的事,势必不会袖手旁观。”
“更何况……”兰妃犹豫了下,还是说:“更何况谢大人身份敏感,如今本就有许多人对他摄政监国所不满。”
江辞宁又何尝不知道,原先她本想着两人低调一些,尽量避免给他带来困扰,可如今被人撞见……
钱太师身边那个臣子她不知是谁,可就算钱太师和那位大人不把今日之事抖落出去,也无法保证将来不会有其他人再撞见他们二人。
她留在宫中……到底是不妥。
心中藏着事,江辞宁晚膳都没用几口。
天色黯下来之后,谢尘安来了。
他并未进来,只差人来通传了一声。
江辞宁一直在等他,见人来了,连忙披好斗篷出了殿门。
宫灯融融,他的影子沐浴在昏黄的光下,有些单薄。
谢尘安眉眼含笑,朝她伸出手:“去摘星阁?”
江辞宁犹豫片刻,到底是没牵他的手,只垂眸道:“谢先生,走吧。”
谢尘安的手在空中微微僵持片刻,无声垂下。
一路无言。
待到摘星阁,江辞宁主动推开门往里走:“今日我想自己爬上去。”
谢尘安落后一步,看她有些仓皇的背影,眼神一点点暗下来。
她在上方提着裙摆疾步爬楼,他在身后不紧不慢跟着。
待到顶楼,两人的气息都有些不匀。
谢尘安见她鼻尖上缀着一层细汗,递出一块干净的绢帕给她。
江辞宁终于接过。
两人指尖相触。
她下意识往后一缩的时候,谢尘安攥住了她的手。
“辞宁,我会尽快安排好一切,让你光明正大嫁给我。”
江辞宁挣扎了片刻,没有挣脱。
她索性放弃了。
她扯着谢尘安往软榻边坐下:“谢先生,此事急不得。”
“我知道你马上要发兵攻打大齐,哪有那么多时间耽误在我身上。”
她唇边浮现出轻软的笑意:“待到一切尘埃落定,谢先生再娶我,可好?”
谢尘安反问:“你口中的尘埃落定是什么?”
江辞宁眼睫颤了下。
“两国统一,天下太平,萧晟长大登基,届时谢先生想必也有大把的时间了。”
“我不同意。”谢尘安语气冷硬。
江辞宁早知道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主动拉住他的手,放软声音说:“可是现在时机不合适呀。”
“我毕竟是和亲公主,又是大齐人,若是你娶了我,又出兵攻打大齐,世人会怎么说你?”
谢尘安冷笑:“名声?谢某向来不在意。”
江辞宁沉默片刻,低声说:“可是我在意。”
“谢先生,让我猜一猜,你当初之所以留在大齐当太子太师,恐怕是为了获取一些信息吧。”
她抬眸看他:“大燕和大齐这场战役,不会很久,因为你已早已在大齐做了种种安排,对吗?”
谢尘安看她许久,笑了笑:“我的殿下,一如既往聪明。”
江辞宁道:“我知道谢先生不愿让百姓陷入动荡,故而这场战役一定会速战速决。”
“你为大齐大燕做了许多,我不想你再受世人一重误解。”
已经有不少大齐人骂他是个叛国贼。
若是谢尘安现在就娶了她,又会为他增添一重图谋先帝宫妃的罪名。
毕竟她和亲公主的身份乃是事实,无论当时燕帝和她究竟如何。
谢尘安沉默片刻,开口道:“辞宁,恕我自私。”
“若你愿意,世间将不再有长宁公主,也不再有谢大人,我只想与你做一对闲散鸳鸯,浪迹天涯。”
江辞宁眸光微动。
他们竟然不谋而合。
大齐一旦亡国,她不过也只是一个亡国公主。
长宁公主这个身份,背负了太多,只有彻底舍弃,才能得到自由。
江辞宁仰头看他:“如先生所愿,我从来不想当长宁公主,也当得太久了。”
她笑着说:“所以你看,你我摆脱身份之时,便是一切尘埃落定之时。”
她眨了下眼睛:“以谢先生之能,也不会太久,对吗?”
谢尘安终于退让,他定定望着她:“好。”
江辞宁雀跃道:“那现在也答应我一件事吧。”
“我要出宫去住,而长宁公主,会因患病而亡。”
谢尘安倏然抬眸,黑瞳摄人心魄:“你不能离开皇宫,一步也不许。”
今夜有云,月色朦胧。
谢尘安的眼眸在晦暗的光下更加幽暗难辨,似是暗泽。
他难得露出侵略性的一面:“皇宫目前是最安全的地方,辞宁,你就呆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几分严肃,他又说:“外面不安全,只有在宫里,我才能最大程度保证你的安全。”
谢尘安沉默片刻,再度开口:“若是上次你被人掳走之事再发生一遍,我怕我会忍不住对整个顾氏动手。”
江辞宁一愣,她旋即拉住谢尘安的手:“谢先生,你放心,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情了。”
“那只是个意外。”
谢尘安垂眸看她:“你的安危大于一切,不要担心这些流言蜚语会对我有影响。”
他笑了下,眼角眉梢带着些轻狂的意味:“名也好,利也罢,谢某随时可以抛弃。”
“但是殿下。”谢尘安停顿片刻,郑重其事道:“谢某不可无你。”
或许是他的话分量太重,也或许是心底深处的不舍,江辞宁思索片刻,还是答应了他:“好,我继续留在宫中。”
“可是谢先生,你我之间……在人前还是要保持距离。”
她认真看着他:“我还是不想成为别人攻讦你的理由。”
谢尘安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好,我答应你。”
临近后半夜,又开始下起雪来。
这场雪绵延不休,一直下了三日之久。
第三日早晨,天色终于放晴,曹含章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家小院中。
曹家受逆贼牵连,尽数贬为庶人,曹含章租赁的这间小院地处偏僻,因着风雪交加,平日里也无人走动。
直到曹含章笼络的一群愤世嫉俗的谋士趁着雪停来找他“商议大事”,才发现他早已冻僵的尸体。
杀人的是应当是把薄剑,剑刃极薄,曹含章脖颈上细细一条血线,像是被剑吻过。
他躺在床榻上,像是睡着了一般安静,血却一直流到门外,将檐下的雪都染得鲜红。
这是一场无声又狠辣的谋杀。
也是一次警告。
谋士们做鸟兽散,生怕走晚一步,便被隐在暗处的杀手发现。
与此同时,谢尘安的马车悠悠停在萧翊的院落中。
今日萧翊难道精神好了些,他正坐在炭盆前,赏着窗外雪景。
见谢尘安来了,他起身唤:“兄长。”
谢尘安立在原地,与他对视。
萧翊眉眼间含着笑意,若不是瘦脱了相,也是个松风水月的俊俏公子。
谢尘安蓦然想起他救下他的时候。
因为病痛折磨,那时候的萧翊便如同现在一般枯槁干瘦。
那时候为了让自己尽快看上去跟他更相似,萧翊强迫自己每餐都用到撑为止。
短短半年内,他便跟换了个人一般。
一个照着萧珩雕琢的人。
可惜这么些年,悉心调养的身体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谢尘安看着眼前形容憔悴的萧翊,某些翻涌的情绪一点点被压下去。
萧翊这大半辈子,都是为他而活的。
临到终了,生出几分自己的心思,也不过是正常的。
他自然不信玉佩是他不小心遗落的。
但如今,质问没有意义。
谢尘安终是上前一步,微笑道:“看你今日精神还算好,不若出去走走?”
萧翊含笑点头:“好。”
萧翊身份敏感,不能随意外出,两人便在宅院中踱步。
雪后风光无限,两人随意闲话,一路走到湖心亭。
湖面早已结了厚厚一层冰,远处孤鸿展翅,盘旋在湖面之上,寻找不到突破口,不得不放弃离开。
“兄长,我听闻近日有曹家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攻讦兄长的身份?”
谢尘安没什么表情:“背后议论而已,不足挂齿。”
似乎是怕他担心,谢尘安继续道:“几位重臣都知道我的身份,只要有他们支持,别有用心之人成不了气候。”
萧翊点头:“那便好,待到萧晟再大些行了登基之礼,兄长届时公布身份,自然能免去众人质疑。”
他眉头笼着淡淡愁绪:“只是这几年,兄长恐怕要背负不少质疑和谩骂了。”
谢尘安眺望着远处雪山,开口道:“你知我心中所想,名与利,于我无用。”
萧翊怔了下。
他唇边现出一丝极浅的苦笑,又很快消失不见。
谢尘安忽然转头看向他:“待到萧晟长大,我会告诉他真相。”
萧翊眸光微动。
“至于兰妃……”
谢尘安淡淡道:“对她而言,燕帝已逝,反而是一种解脱。”
萧翊心头一紧,旋即就要跪下,“皇兄,玉佩……”
他被一双手扶住。
谢尘安语气极淡:“此事不用再论,专心养好你的身体。”
萧翊深知他的脾气,既然他不想再提此事,他便也不再言语。
他心中闪过一丝愧疚,但很快又被更强烈的情绪压了下去。
萧翊垂下眼眸,盯着湖面上的积雪缓缓直起身子。
可是皇兄……阿翊却不想你背负这些莫须有的骂名。
谢尘安尚有事在身,看过他后匆匆离去。
萧翊立在雪中,看着他的马车消失在远处,语气淡下来:“人都处理好了吗?”
暗卫负手:“听命公子安排,曹含章笼络的那批人都尽数处理干净了。”
大氅沉沉压在萧翊肩上,衬得他的脸颊更加消瘦。
萧翊道:“做得很好。”
暗卫犹豫片刻,开口道:“翊公子,谢公子只交代杀了曹含章,如今其他人也被一并处理……属下担心谢公子问责于您。”
萧翊声音又轻又缓:“兄长饶曹含章一命,他不知足,在背后勾结旁人给兄长制造麻烦,死不足惜。”
“至于其他人……”萧翊笑了下,“乱吠的疯狗,就该被打死。”
“否则哪一日被疯狗从角落窜出来咬上一口,岂不是无妄之灾?”
暗卫低头:“是。”
萧翊目光沉沉,越过连绵屋舍,落在远处的皇城之上。
寒风凛冽,激得他握拳在唇边咳嗽。
他缓缓闭上眼睛,将腥甜之味咽下。
残破之躯,能为兄长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
刮了一夜北风,越发的冷了。
屋里炭盆都多添了一个,这才勉强抵挡寒意。
江辞宁今夜辗转难眠,总是被外面的风声惊醒。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到天亮,忽然听到外面一声惊呼。
江辞宁的心脏突突地跳起来,她披衣起身:“风荷?抱露?”
隔了好一会儿,风荷终于进来了。
她面色有几分白,但脸上还是露出笑意:“殿下怎的不多睡一会儿?”
江辞宁心中不安,问:“怎么了?我方才听到有人叫了一声。”
风荷道:“是一个宫人不小心打碎了花瓶。”
江辞宁看着她:“风荷,同我说实话。”
风荷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开口:“……是谢大人。”
江辞宁惊得起身:“谢先生怎么了?”
昨日他有事出宫,并未回来,此时人还在宫外。
江辞宁抓着风荷的手抖了起来,后背也一阵一阵发凉,胃里直泛恶心。
风荷尽量让语气和缓些:“殿下切莫着急,谢大人昨日宿在谢府,遭人刺杀……”
江辞宁身形一晃,险些快要晕过去。
风荷语速飞快:“但殿下放心,谢大人并无性命之忧,昨夜刺客已经被缉拿,太医也为谢大人处理好伤口,此时人已经回来了。”
江辞宁连衣裳都来不及换,便说:“我要去看他。”
“殿下!谢大人昨夜……昨夜失血过多,现下还在昏迷,殿下不若先作梳洗,再去也不急……”
风荷的话叫江辞宁怔了下。
对,她才说过,他们之间在人前要保持距离,若是此时衣衫不整便去看他,未免引得人无端猜测。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交代风荷:“派人去青玄宫走一趟,请兰妃娘娘同我一起。”
两刻钟后,两人出现在了嘉德殿。
谢尘安房外被人重重把守,见是她们二人,侍卫才推开了门。
屋内有太医陪诊,听见动静,忙起身行礼:“微臣见过兰妃娘娘,长宁殿下。”
纱帐半垂,恰好挡住谢尘安的脸,看不清是什么情况。
江辞宁收回视线,问:“谢大人现在情况如何?”
太医道:“殿下放心,伤口不在命脉,只是谢大人失血过多,因而才会陷入昏迷,微臣已让大人服下人参养荣丸,稍作休息便会醒来。”
兰妃眉头微拧:“会对谢大人身体有影响吗?”
“失血过多有损气血,微臣会为谢大人悉心调养,每日让谢大人服用八珍汤固本培元。”
兰妃点点头:“那便有劳大人了。”
“大人还请先下去休息,我们看看谢大人。”
太医离开,兰妃对江辞宁说:“我去那边坐一下。”
她走到房间一角,给自己倒了杯水。
江辞宁快步走到床榻前。
她是第一次来到谢尘安的寝屋。
他喜青色,被衾用的是浅青色,此时覆在他身上,衬得他的脸庞更加苍白,整个人犹如一捧将化的雪。
江辞宁不敢贸然查看他伤在哪里,只将手背轻轻贴在她的额头上。
好在温度不算高。
江辞宁松了一口气,没有发热就好。
谢尘安唇色苍白,嘴唇也有些干裂。
江辞宁打算起身给他倒杯水。
不料才刚起身,忽然有人从背后抓住她的手,将她往床榻上一带!
对方动作之快力度之大,叫江辞宁踉跄跌倒,惊得险些呼出声!
似乎是压到了他的伤口,谢尘安闷哼一声。
江辞宁尚来不及开口,便有一片极薄的刀片抵住她的喉咙。
第82章 信物
谢尘安手臂紧绷,只要略一用力,便可轻易划开她的喉咙。
江辞宁浑身僵硬,试探着喊:“谢先生。”
谢尘安冷意森森的目光微微一变,他迅速收回手,迟疑问:“辞宁?”
兰妃听到这边动静,起身查看:“辞宁,谢大人醒了吗?”
江辞宁怕压到谢尘安的伤口,束手束脚,再起身已经来不及了。
两人跌作一团的画面映入兰妃眸中。
她没忍住翘着唇笑了下,道:“方才我不小心将水弄在了衣裳上,我去更衣。”
屋内很快只剩下他们二人。
被衾之上的冷香,谢尘安身上的药味混合在一起,从四面八方包裹住江辞宁。
她耳尖薄红,小心翼翼挣扎着起身:“方才似乎压到了谢先生的伤口,没事吧?”
谢尘安察觉到伤口已经崩裂,但他微笑着摇头:“无碍。”
江辞宁却觉得他的面色更白了。
江辞宁猜到定是伤口崩裂了,对谢尘安说:“你的伤要紧,我去找太医。”
谢尘安却抓住她的手:“殿下,不要走。”
江辞宁一怔。
似是因为失血过多,他的眼神透着迷离,此时仰头看着她,像是笼着薄雾的湖面。
江辞宁心中一软:“好,我不走。”
“谢先生伤到的了哪里?现在疼不疼?”
对方是趁他熟睡,以匕首相刺。
若非当时他醒得够快,恐怕那一刀正中心脏。
种种惊险,谢尘安略过不提,只说:“被匕首擦破了些皮肉,无碍。”
只是擦过皮肉,怎么可能失血过多陷入昏迷?
江辞宁知道他没说真话,但此时也不想逼问他,只心疼地倒了一杯水端过来,“谢先生,喝点水吧。”
他就着江辞宁的手喝下一口水,苍白的唇缀着浅浅水光。
江辞宁何时见过他这般模样,眼圈都泛起红。
谢尘安哑着声音说:“辞宁,对不起,叫你担心了。”
她问:“刺客身份查明了吗?”
她才说完,又意识到谢尘安自昨夜遇险便一直在昏迷,又如何得知刺客身份。
她关心则乱了。
不料谢尘安道:“我有所猜测。”
只是他不愿多说,而是握住江辞宁的手:“是我疏忽了,昨夜应该回宫,否则也不会受伤累得你担心。”
江辞宁更深刻的意识到,此前谢尘安所言非虚。
宫中的确是最安全的,敌人潜伏在暗处,四面八方,防不胜防。
皇宫虽然像牢笼,却也将他们保护了起来。
江辞宁强忍哭音:“谢先生,我不离开皇宫了,会好好呆在这里。”
谢尘安眉眼染了笑:“叫殿下心有余悸,不敢再轻易离宫,这次就算是受伤也值得了。”
江辞宁嗔道:“哪有你这样的。”
她不敢耽搁太久,生怕谢尘安的伤口得不到及时处理会变严重,匆匆说:“现在时间不合适,晚些我偷偷来看你。”
“先让太医给你处理伤口吧。”
谢尘安重复了一遍:“晚些时候,殿下会来看我?”
江辞宁点头:“会的,不急于这一时。”
他含笑道:“好。”
江辞宁起身。
谢尘安再次抬手抓她的袖子。
两人对视片刻,江辞宁咬了下唇,飞快俯身在他额头轻挨了下。
柔软与坚硬相触,两人都是一愣。
江辞宁飞快起身,脸颊薄红一片:“我走了!”
她转身仓皇离去。
谢尘安维持着一个姿势,愣了许久。
直到太医推门而入,方垂眸笑了下。
太医重新处理好伤口之后,谢尘安唤来了归寒。
方才脸上的笑意消失无踪,谢尘安神色冰冷道:“刺客可都抓到了?”
归寒抱拳:“一共五个刺客,其中两个当场毙命,两个身上藏了毒,自尽在牢里,还有一个我们用了些手段,现在还算清醒。”
“只是此人一直在寻找机会自尽,不肯松口透露身份。”
谢尘安道:“去看看。”
牢中灯火幽暗,森冷入骨。
谢尘安远远便听到有人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声。
刺客四肢被缚,嘴里也被塞了东西,此时痛苦得疯狂挣扎。
直到一道颀长的影子落在他面前。
刺客缓缓抬起头来。
面前的青年肩上压着雪白的大氅,肤色冷白如玉,一双眸黑的过分,此时正一动不动看着他。
刺客想扯唇笑,但嘴里塞了东西,最后做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
谢尘安淡淡道:“让他说话。”
有人走上前,撤掉他嘴里的东西。
刺客当即呸了一口,血沫落在暗卫身上。
他一脸愤恨盯着谢尘安:“谢贼,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谢尘安慢悠悠走近一步,音色犹如残雪清寒:“你是孙家人,还是左家人。”
刺客面色大变,旋即又死咬道:“休想诈我!你是大齐派来的奸细!残害忠良,意图窃国,罪该万死!”
他眼眸中浮现着幽暗的火光:“谢贼,你不得好死!”
只听得咯噔一声,他脸颊抽搐,嘴角流出一股暗色的血,很快没了声息。
谢尘安立在原地,重复了一遍:“残害忠良,意图窃国?”
他笑了下:“曹家暗中培植的势力,还当真如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归寒道:“属下已命人加大追查力度,一旦拿到证据,便可对孙家左家动手。”
谢尘安抬了抬手:“不必。”
地牢光线昏暗,谢尘安的脸颊笼罩在一片阴翳之中。
“朝中对我不满之人甚多,赶尽杀绝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只需加以警示即可。”
他的目光落在刺客身上,“把此人的头颅送去左家。”
归寒道:“那孙家那边……”
谢尘安眼眸微深:“大难临头之际,盟友更容易便为仇敌。”
“是。”
谢尘安又道:“明日请兰妃的父亲到宫里来坐坐。”
若无人在背后以利相诱,孙家和左家,又为何会甘愿铤而走险?
可惜了,萧晟的外家偏偏这般拎不清。
当天夜里,有人将刺客的头颅挂到了左大人的床榻前。
左夫人起夜时被吓得魂飞魄散,尖叫声贯穿了整个左府。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左大人便已经顶着黑青的眼底候在嘉德殿外。
雪下个不停,谢尘安起身的时候,左大人头上已经覆了一层白。
谢尘安听闻宫人禀报,连忙让人将他迎进来,惊讶道:“左大人今日可是有要事相商?”
话音未落,左大人已经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谢大人,老夫受奸人指示,鬼迷心窍啊!”
谢尘安似笑非笑看着地上的左大人:“哦?何人指使,左大人不若说来与我听听。”
左大人眼眸一转,哭天喊地道:“是兰妃的父亲,韩大人……”
临近午时,又有人来报:“孙大人求见。”
谢尘安正在换药,闻言道:“告诉他今日我约了韩大人见面,改日再来。”
宫人回话完毕,孙大人的冷汗霎时就落下来了。
他一早得知昨夜左家的事情,便知道事情败露了。
那姓左的动作倒是快,一早就来了宫里,也不知和谢大人谈了些什么,中午竟全须全尾地离开了。
孙大人这下哪还坐得住,忙不迭地赶进宫来了。
没想到才到宫里,便听说谢尘安约了韩大人见面。
那不意味着谢尘安心里已经跟明镜似的!
真是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孙大人又腆着脸:“能否帮忙再通传一声,就说我有要事禀报。”
宫人面无表情:“孙大人请回吧。”
孙大人无可奈何,只能候在嘉德殿外。
好在他并没有等上太久。
韩大人才刚刚一出现,孙大人便慢冲了过去。
韩大人如今亦是后背冒汗,一看见他,躲都来不及。
哪知孙大人见他不搭理自己,当即高声嚷道:“韩大人,当初是你指使我和左家刺杀谢大人的,如今事情败露,您可不能把事情都推到我们身上!”
韩大人身子一僵,胡须都倒竖起来:“休要胡说!”
话音落,一道颤抖的声音响起:“爹爹?”
众人回头一看,才发现兰妃抱着萧晟立在不远处,脸色煞白。
她重复了一遍:“背后指使刺杀谢大人的,是爹爹?”
江辞宁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用晚膳。
饶是她也微微一惊:“兰妃的爹爹?”
风荷颔首:“是韩大人,孙大人这么一嚷嚷,不少人都听见了。”
“兰妃娘娘也没有替韩大人求情,只说让谢大人好好查清楚事情原委。”
江辞宁将玉箸搁下,道:“我要去一趟嘉德殿。”
兰妃的母家韩家根基不算深厚,当初算是曹家的附属。
后来曹家倒台,韩家或许是因为兰妃和萧晟的原因,倒是没受太多影响。
这一次为何会那么突兀安排人刺杀谢先生?
江辞宁疑惑重重来到了嘉德殿。
谢尘安正坐在桌案前,手中执着一封密信。
信中言明,曹含章笼络的幕僚尽数被人杀害,时间就在曹含章死去的第二日。
再结合韩廷所说,一切都得到了解释。
韩廷自称一个曹家人暗中找上门来,告诉他自己手中有一件可以起复一个家族的宝贝。
这宝贝乃是曹太后当年秘密托付给曹含章的,后来曹含章落难,又将此物暗中转移给了他。
或许是利欲熏心,也或许是曹家的狗当久了,韩廷被说动。
曹家人又说:“谢尘安为人狠辣,不仅杀了曹含章,还将他的幕僚也都尽数杀了个干净。”
“你曾是曹家的人,谢尘安定然已经对你怀恨在心,现在不动你,不代表将来不动你。”
“曹家已经倒台,我也无力重振曹家,但你是萧晟的外祖父,将来新君即位,你还能容忍一个大齐人挟天子以令众臣吗?”
“我愿以这件宝贝作投名状,我助你韩家起复,他日你许我富贵荣华。”
如此荒诞,可偏偏韩廷被说动了。
因此才有了后续一连串事情。
谢尘安原本只当是韩廷上了当,直到他支支吾吾说:“那人说,这宝贝和羌昊王有关。”
谢尘安眼神一凛。
顾老曾经说过,萧翊胎中所中之毒便与羌昊王有关。
当年是曹太后给萧翊母亲下的毒,这件宝贝又与羌昊王有关……
如此看来,竟是说得通的。
谢尘安当即命人去抓那曹家人。
好在韩廷也不算蠢,留了个心眼暗中监视着那曹家人,谢尘安没费什么力气便将人抓来了。
谢尘安放下密信,拿起那枚半月形状的玉佩,只觉莫名有些眼熟。
此物便是曹家人口中的宝贝。
那曹家人在自尽之前破口大骂,恶毒地诅咒他不得好死。
旋即又癫狂大笑,骂韩廷太蠢:“这玉佩根本没用!根本没用哈哈哈哈哈——”
“谢贼,你害我曹家满门覆灭,我就是连死了也不放过你!”
韩廷直至此时才知道,自己是上当了。
也是,若是这玉佩当真那么神奇,曹家人又为何会找上一个外人?
正思索着,门外忽然传来通传声:“长宁殿下到。”
谢尘安脑海中灵光一现,猛然抬眸。
这玉佩,和辞宁身上那块竟有些相似。
江辞宁进了屋,见谢尘安目光灼灼看着她,不由一愣:“谢先生?”
谢尘安眸光微动,对她说:“辞宁,你过来看看这个。”
江辞宁疑惑,上前几步。
待到看清桌案上那块玉佩之后,江辞宁瞳孔一缩。
她疾步走上前,将玉佩拿起来细细端详,抬眸看谢尘安:“谢先生,这玉佩……你是哪里得来的?”
谢尘安问他:“是不是你托燕帝找的那一块。”
江辞宁并不觉得奇怪。
当时她同燕帝禀明此事之后,燕帝曾找人来拓印自己手中的玉令。
因此谢尘安看到这块玉佩会想起她手中的玉令,也并不奇怪。
两人如今的关系不同往日,江辞宁也不想遮遮掩掩,直接拿出自己的玉令,与玉佩放在一起。
两块玉能合起来。
合上之后,是一个双月的形状。
她盯着手心的双月玉佩,眼睫微颤。
她最初来大燕,就是为了寻找这块玉佩的下落,如今经历过许多事,再看到这块玉佩,心中竟不知作何感想。
谢尘安注意到她漫长的沉默,他主动伸手,将她微凉双手笼在掌心。
他没有开口问江辞宁为何要寻找这块玉佩,只是轻声说:“这块玉佩,和羌昊王有关。”
他将事情始末讲了一遍。
江辞宁有些讶异。
羌昊王她也听说过,羌昊王的领地乃在大齐西南方向,独立为王。
据说此地百姓擅长制毒,性情古怪,向来不喜与外人接触。
此前大齐多次派出使臣前往,却都无功而返。
总之是个极为神秘的地方。
可是爹爹怎么会和羌昊王有所交集?这块玉佩又有什么作用?
谢尘安看出她的疑惑,道:“我已经安排人前往洵南查探。”
他猜测这块玉佩或许是个信物。
曹家手中只有半块,因此没用,如今两块玉佩合二为一,萧翊的毒或许能解。
他将这些猜测尽数隐去,并未提萧翊的毒。
只是江辞宁太过聪明,她问:“这玉佩是不是信物?”
谢尘安停顿片刻,微笑道:“我猜测是。”
江辞宁更是不解,她主动告知了谢尘安玉佩的由来,又说:“我爹爹应当从未去过洵南地界,为何会与羌昊王有所交集?”
“谢先生,我将这块玉令给你,若是信物,待到你的人见到羌昊王之后,也要问个清楚。”
谢尘安眼角微动,“这毕竟是你爹爹的遗物,还是放在你这里为好。”
他将另一块玉佩也递给她。
江辞宁没有接:“既然这玉佩关乎一个秘密,依辞宁看,不若谢先生与我各自执一半,这样也免得不慎遗落,被有心之人利用。”
如此也好。
谢尘安收回玉佩:“你放心,一旦我这边有消息,边来通知你。”
江辞宁弯了下眼角:“嗯,谢先生办事一向妥帖。”
谢尘安笑着看她:“这么晚了,殿下来找我定是有事。”
江辞宁收敛神色:“我是想问一问,谢先生准备如何处理兰妃的爹爹?”
幽暗灯火落在谢尘安眼眸中,他半垂眼帘:“辞宁想为韩大人求情?”
江辞宁沉默片刻:“此人不能再留在朝中,但他到底是兰妃的爹爹,若是可以,我希望谢先生能留下他一条命。”
谢尘安笑了下。
“我当殿下为何会对兰妃青眼有加。”
他倒了一盏茶递给江辞宁:“下午兰妃和你的说辞几乎一致。”
“萧晟的外祖父虽然糊涂,但母妃却是个拎得清的。”
他道:“你放心,谢某亦不想让萧小小年纪,便失去外祖一家。”
江辞宁莫名想起梦中他牵着幼帝的画面。
她没忍住弯唇,她比所有人都先看到了萧晟的长相。
谢尘安问:“殿下在笑什么?”
江辞宁插科打诨:“我们谢大人将来定会跟新帝和睦相处的。”
谢尘安看她:“殿下很喜欢孩子?”
江辞宁不知道他的话题为何跳到这里,思索了一下说:“算不上喜欢,也不讨厌。”
谢尘安“嗯”了一声。
“谢先生问这个干嘛?”
“在想……之后我们便不要孩子了。”
他用最为平静的语气道。
江辞宁被茶水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谢尘安忙替她抚背。
他的手刚刚触上她的背脊,江辞宁却是放下茶盏便说:“我来得够久了,该回去了。”
江辞宁脸涨得通红,落荒而逃。
谢尘安的目光落到她方才喝过的茶盏上。
月白色的薄瓷,上面落了一点嫣红的口脂。
他缓缓端起茶盏,送到嘴边浅啜了一口。
生产之于女子而言,十分凶险。
他的殿下那般娇小,如何能孕育一个孩子?
更何况一个孩子意味着诸多麻烦。
当初若是母亲不怀他,也不会被曹氏嫉恨,落得那般下场。
没有羁绊,便无束缚。
他希望他的殿下……这一生都能自由自在。
第83章 同心
大齐,皇宫。
孙蔓怡半眯着眼,一个宫人坐在下首,给她染着指甲。
忽有一个宫人匆匆进来,附在孙蔓怡耳边支支吾吾说:“毓秀宫那位死了,圣上,圣上现在不肯走……”
孙蔓怡睁开眼睛,冷笑一声:“好歹也是一国之君,这般荒诞,也不怕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宫人屏息不敢说话。
孙蔓怡道:“事情发生在毓秀宫,本宫也不好坐视不管,随本宫去一趟吧。”
毓秀宫外,几个小宫女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这文贵人不是才进宫一个多月吗?”
“已经算长了,之前那位张贵人才入宫十日,就被杀了……”
“你们说圣上对那位长宁公主,到底是爱是恨?”
“说是恨吧,圣上在民间四处搜寻和长宁公主眉眼相似之人,接近宫中便封为贵人,还让住在毓秀宫。”
“可说是爱吧,这些贵人又都活不了太长时间,轻易便被圣上杀了……”
“这长宁公主到底有什么好的,嫁到大燕,如今都守了寡了,还叫咱们圣上这般挂念着。”
另一个宫女笑嘻嘻说:“圣上想要什么女人得不到,依我看,圣上迟早要把那长宁公主抢回来。”
一道冷冷的声音响起:“圣上的话也敢编排,嫌活腻了!”
宫人们回头一看,皇后冷脸站在她们身后。
宫人们霎时跪了一地。
孙蔓怡拖着华丽的裙摆走过去,红唇微启:“带下去拔舌,赶出宫去。”
哭号求饶之声不绝于耳,孙蔓怡没有回头,径直走到毓秀宫。
宫人们守在房门外,见她来了,下意识想要阻拦。
孙蔓怡的贴身宫女瞪他们一眼,众人不敢阻拦,只能哆哆嗦嗦开了门。
屋子里浮动着糜烂而血腥的气味。
孙蔓怡拨开重重帐幔,走向里屋,待到看清屋中景象,惊得往后一退。
顾行霖衣衫不整瘫坐在地,怀中搂着一个浑身赤。裸的女子。
那女子白皙的肌肤之上布满青紫痕迹,有的地方被人啃咬研磨,有的地方被细鞭抽打,皮肉都烂了,鲜血淋漓。
她头发被人扯得乱糟糟,纤细的脖颈往后弯折出一个诡异的幅度,脖颈之上,指印清晰可见。
顾行霖听见她的声音,缓缓抬起头,眼眶血红:“皇后,你说燕帝是不是也是这样折磨长宁的。”
孙蔓怡觉得,顾行霖疯了。
她努力挤出一个哭一样的笑,“陛下,文贵人已经死了,臣妾找人帮陛下处理了吧。”
最终孙蔓怡差人来带走了顾行霖,又命人将文贵人的尸身裹好,别叫旁人轻易瞧见。
回去之后,孙蔓怡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梦中顾行霖手执一把匕首,将她的皮肉一块块割下来,边说:“皇后,燕帝也是这样对长宁的。”
她半夜惊醒,叫来贴身宫女:“帮本宫上妆,本宫要去找太皇太后。”
宫人温声哄劝:“娘娘,您睡迷糊了,现在是半夜,而且太皇太后上个月便去灵台山礼佛去了,现在不在宫中。”
孙蔓怡渐渐回过神来,她胸口起伏着,不安之感萦绕于心。
孙蔓怡的感觉没有出错。
顾行霖的举止变得越来越狂悖。
文贵人被他掐死之事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有臣子上朝时言辞激烈弹劾他,竟被他当场砍下头来。
血将龙袍都染了色,他笑得癫狂:“季大人说朕与那燕安帝别无二般,那朕自然得表现表现才是。”
此事过后,朝中臣子谁还敢冒头?人人只求明哲保身。
也有人私下叹息,顾行霖尚在东宫的时候,贤名远扬,素有仁善之称,如今怎会沦落到这般模样。
谁都没想到,几日后,大齐这位新帝做出了更加叫人大惊失色的事。
顾行霖派出一对人马前往鄞州,掘了那位威名远扬的镇国大将军的墓。
江辞宁听闻此事的时候,摔碎了手中花瓶。
青釉瓷片割破江辞宁的手,霎时间鲜血汩汩。
风荷惊得连忙叫人来帮忙,一边用干净的帕子捂住伤口,一边问:“殿下,痛不痛?”
江辞宁却麻木得痛都感觉不到了。
她重复:“顾行霖命人去掘我爹爹的墓,卫濯得知此事后闯进宫中,被以谋反之由当场打入大牢?”
她神情有些恍惚:“顾行霖他是疯了不成?”
风荷抿了抿唇,不敢将更多的事告诉殿下。
譬如那些和殿下眉眼相似,又被顾行霖虐杀的女子。
抱露在旁边已经哭了出来:“殿下,顾行霖他欺人太甚!!”
那可是殿下的爹爹,大齐的英雄啊!
顾行霖他,他不得好死!
江辞宁面色冷沉,却不见悲伤,她缓缓开口:“抱露,我爹爹和娘亲的遗骸都没事。”
抱露愣了下,疑惑抬头。
江辞宁道:“爹爹和娘亲的遗骸,早已被我迁来了大燕。”
谢尘安听闻消息赶到凌云宫时,听到的便是这一句。
江辞宁注意到谢尘安来了,开口唤他:“谢先生,卫濯那边……”
谢尘安眼眸微动,“我会力保卫濯,他的安危你无需挂怀,倒是镇国将军……”
一旁的风荷抱露也都露出好奇的表情。
江辞宁叹了口气。
当初她决定通过和亲远赴大燕,便存了不会再回到熟悉之地的打算。
她设想的是,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她会借着宫中密道悄悄离开,从此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安度余生。
至于鄞州,她不可能再回去了。
她无法将爹爹和娘亲留在鄞州,此后山水相隔。
爹爹曾经说过,青山处处可埋骨。
因而她自作打算,让舅舅带着爹爹和娘亲的遗骸一路来到了大燕,如今已经择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将他们安葬。
只是江辞宁还来不及前去祭拜。
谢尘安见她叹气,没有继续问下去,只说:“既然镇国将军和殿下母亲的遗骸没有事,那谢某也就放心了。”
江辞宁点点头,将来她会带他前去看望爹爹和娘亲的,倒也不急于一时。
她方才之所以失态,是因为卫濯。
于是江辞宁问:“谢先生,卫濯如今孤身一人在朝堂之上,这一次定然又因为此事惹恼了顾行霖,我想问……”
她停顿之际,谢尘安开口:“想问他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大齐么?”
江辞宁颔首,目光灼灼看着他。
谢尘安微微一笑,眼眸中却带着寒光:“辞宁,快了。”
“原本苍狼军还要等候一段时间,但这一次顾行霖自己蠢到将把柄递到我们手上。”
“顾行霖这等不忠不义之人,势必要被天下人所讨伐。”
江辞宁心突突地跳起来。
“苍狼军是要开始攻打大齐了吗?”
谢尘安轻轻拉住她的手:“别怕,待到开春,战事必能结束。”
虽然一切都比梦中提前了,但江辞宁知道最后的结局。
她回握谢尘安的手:“嗯。”
两人十指交缠,江辞宁浮动的心绪渐渐被压下去。
她看着窗外银装素裹的雪景想,待到开春,一切尘埃落定后,她就带谢先生去见爹爹和娘亲。
***
三日后,顾行霖以卫濯与平南王合谋造反为由抄了卫府,并定于十日后问斩。
顾行霖旋即集结军队,挥兵直向平南王。
平南王当年曾也是争夺皇位的强有力人选,后来顾行霖的父亲继位,平南王退居封地,一直低调行事。
顾行霖夺位之时,平南王曾有异动,可后来又不知为什么,偃旗息鼓。
顾行霖这皇位到底是逼宫得来的,虽说当时做得隐秘,但到底是流言四起,民间有不少声音说要拥护平南王继位。
这一次顾行霖实则也是借卫濯一事故意发难平南王。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平南王不死,顾行霖心中不安。
只是顾行霖没想到,这场讨伐会演变成这样。
平南王手中本该无兵,怎知朝廷大军攻打平南王封地之际,忽有一支异军突起,打得朝廷节节败退。
此军名为“苍狼”,竟是由多年前便死亡的陈洲陈将军所率领!
朝廷的人短短几日便折损了大半。
顾行霖接到消息后,气得将桌案上的奏折尽数扫落。
“好一个陈洲!好一个平南王!将朕玩弄于股掌之间!”
然而顾行霖没有想到,当天夜里会发生一件更令他震怒的事。
内侍哭丧着脸敲响房门:“陛下,有人劫狱,卫濯被劫走了!”
江辞宁得知卫濯被人救出的消息时,正在用一碗蜜豆牛乳酪。
她连东西都不用了,起身道:“卫濯现在在哪里?可有受伤?”
谢尘安的目光落在她唇角沾染的一点乳白色牛乳上。
他抬手,轻轻替她拭去那点白。
江辞宁后知后觉,脸颊霎时染上薄红。
她忙取出帕子,按压唇角。
谢尘安眼角染了点笑,“你放心,卫濯已由我的人安排至安全的地方。”
江辞宁没有问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毕竟苍狼军已经出手,两国战事正式开始,想必再想和亲朋故友相见,要等战事结束。
谢尘安洞破她的心思,又说:“徐公子身边也有我的人暗中保护,徐公子智谋过人,定能保护自己。”
江辞宁点点头,她沉吟片刻,又道:“洵南那边有消息了吗?”
谢尘安拉着她坐下,语气温和:“那边尚无消息,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切莫思虑过多,思虑伤身。”
江辞宁叹了口气:“正逢多事之秋,实在是没办法不多想。”
谢尘安眼眸微动,本要说出口的话打了个转,又被咽下。
最后他对她说:“明日应该有日照金山之景,晚些时候我接你去摘星阁。”
江辞宁愣了下,才轻轻点了点头,小声说:“好。”
谢尘安傍晚有事,两人并没有一同用晚膳,只说酉时过后会命人来接她。
江辞宁早早用了晚膳,吩咐风荷抱露给她备水。
抱露一边往浴桶里加着晒干的花瓣,一边道:“殿下怎的这么早就要沐浴?”
风荷瞪她一眼:“就你话多。”
她余光瞥见挂在檀木衣架上的鹅黄色鸳鸯戏水肚。兜,不由心中感慨。
一边是欣喜殿下心有所托,一边又惴惴不安。
她再次交代风荷:“今夜殿下要在外面留宿的事情,一定遮掩好了,莫要旁的人察觉。”
抱露点头如捣蒜:“放心!”
沐浴之后,江辞宁刚刚将长发擦拭得半干,谢尘安派来的人便到了。
风荷却不许她走:“外面冷着呢,殿下把头发再烘干些,省得出去着了凉。”
于是又耽搁了小半个时辰。
江辞宁来到摘星阁的时候,天色已经黑沉如墨了。
今夜无雪,天际挂着稀疏的星,空气里尽是独属于冬夜的清冽。
江辞宁站着摘星阁前,看着被宫灯映亮的铜环,竟有些不敢踏进去。
宫人轻声说:“奴婢便送殿下到这里。”
江辞宁深吸一口气,终于推开了门。
楼梯早已被人打扫得光可鉴人,江辞宁扶着红松木阑干,慢悠悠往上爬。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每往上一层,她便觉得空气中他的味道浓郁了一分。
药味的清苦淡了,更多是松木般沉寂旷远的香。
江辞宁手中挑着宫灯,裙摆长长,逶迤在身后。
她蓦然想起那一晚,她抱着酒敲开他的门,那双黑沉如墨的眼,和那柄挑起她下巴的戒尺。
马上就要到顶层了。
昏黄温软的光倾泻而下,照亮前方的阶梯。
江辞宁忽然停住了脚步。
她胸膛起伏,鼻尖上缀着一层晶莹的细汗,仰头看着最后几梯。
忽然有人出现在尽头。
光线被那道颀长的身影分割,他身如青松,玉管高束,犹如立在云霄之巅的谪仙。
他声音清冷:“殿下为何不上来。”
江辞宁喉头发干,正要回话,对方忽然一步步朝她走来。
江辞宁手中的宫灯映亮他的脸。
他的眸色过于幽暗,似是要将灯火都尽数侵吞。
谢尘安微微一笑,伸出手:“殿下,上来吧。”
江辞宁握住他的手。
他掌心炙热,而她掌心湿寒,江辞宁轻轻一颤,在提步的那一刻,险些跌倒。
谢尘安牢牢抓住她的手臂,将人护住:“殿下,小心。”
两人十指相扣,一步步走到顶楼。
在看清顶楼布局的时候,江辞宁僵住。
面前多了一副巨大的屏风。
屏风之上,一个少女提裙奔跑在细雪纷纷中,青瓦红墙之下,男子含笑朝着她伸出手。
这幅画,画的是他们二人。
江辞宁走上前,指尖轻轻从屏风上划过。
她回头看谢尘安:“这幅画,是谢先生画的吗?”
谢尘安唇角含着浅浅的笑。
江辞宁喃喃:“是这个场景……”
她旋即一笑。
她明白了,就在那一晚,他们心意相通。
江辞宁微笑:“谢先生,我很喜欢这幅画。”
灯火幽暗,他们紧挨的身影映在屏风之上。
屋中浮动着淡淡的香,分明极淡,又如雪中寒梅,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江辞宁忽然有几分紧张。
但她还是缓缓伸手,轻轻拽了下谢尘安的衣袖。
谢尘安垂眸看她。
江辞宁轻声说:“谢先生,头低一些。”
谢尘安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从善如流俯下身来。
江辞宁抓着他的衣袖,轻轻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少女的唇如同蹁跹的蝶,悄然落下,又很快离开。
青年身形僵硬,一动不动立在原地。
江辞宁眸子里浮现一层浅浅的水光,似是潋滟的湖。
她有几分不好意思,别开脸想要绕到屏风之后。
哪知刚刚走出去一步,便被谢尘安抓住手臂。
他用了些力,将人往自己的方向一带——
江辞宁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背脊抵上冰凉屏风。
谢尘安长睫半敛,清寒如雪的眼眸此时黑沉一片,隐隐可见深处掩藏的幽暗情绪。
他忽然伸手,笼住江辞宁纤细的脖颈,倾身吻了下来。
他的唇是凉的,带着雪意的清冽,轻轻辗转。
浅尝辄止仿佛不够,他无师自通,撬开她的贝齿,直直侵入……
江辞宁不知是何时倒在他怀中的。
发钗掉了一根,青丝交缠,屏风都错了位。
江辞宁眼神迷离看着他,缓缓伸出手,攀上他的腰带。
谢尘安神色微凝,旋即捉住她的指尖。
青年手心滚烫,灼得她指尖都颤了一下。
江辞宁红唇阖动:“谢先生……”
嗓音沙哑,尾调带着破碎的吟哦。
一开口,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怀中之人粉面桃腮,似是枝头邀人采撷的花。
谢尘安竭力控制,才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澜:“殿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江辞宁轻轻咬了下红唇,声如蚊蚋:“……知道。”
谢尘安竭力维持的平静霎时溃不成军。
他呼吸乱了几分,一点点掰开江辞宁攀住她腰带的手。
江辞宁眼眸中先是不解,而后又是难堪,她挣扎片刻,想收回自己的手。
然而谢尘安却用了些力气拉住她,低头,在她掌心落下一吻。
他声音喑哑:“殿下,再等等。”
他将鼻尖贴在她的掌心,像是在顶礼膜拜。
“等嫁给我。”
掌心酥麻。
谢尘安停顿片刻,缓缓直起头。
他的眉眼尤然带着清冷之色,只是眼尾泛着浅浅一层薄红,像是醉了酒。
谢尘安看着她的眼睛:“殿下,待我从大齐归来。”
他没有说完,但江辞宁明白他要说什么。
她弯着眼笑:“好。”
谢尘安似乎在轻声叹息。
他牵着江辞宁的手,往屏风后带。
屏风后也做了新的布置。
原先只有一张靠在墙角的软榻,此时却变成了两张,中间放着围屏,可以将围屏拉开相隔。
江辞宁此时才明白一开始便是自己……会错了意。
贴肤的是一件从未穿过的小衣,江辞宁此时霎时觉得不自在起来,脸颊上好不容易消散下去的热意此时又再度涌起。
谢尘安注意到她脚下的迟疑,回头问:“怎么了?”
江辞宁忙跟上他:“没什么……”
谢尘安的目光落在软榻上,旋即又移到她带着香的青丝上。
她向来是守时的,可今日却晚到了小半个时辰。
谢尘安略一琢磨便明白了其中缘由。
他眼眸微动,不动声色握紧了她的手。
是他不好,叫她误解了。
屋内布局经过调整之后,可以直接坐在最外围的罗汉床上赏雪观月。
茶水已经沸腾,条案上放着江辞宁爱吃的糕点。
为了缓冲方才的尴尬,江辞宁捻起一块芙蓉绿豆糕,小口咀嚼着,谢尘安不说话,她便一直佯装吃糕点。
这点心做得小巧可爱,可也禁不住江辞宁一直拿,很快便空了一盘。
江辞宁再度伸手的时候,谢尘安忽然递来一杯茶:“用多了不好克化。”
江辞宁一愣,才发现自己方才竟不知不觉用完了一整盘糕点!
她大为窘迫,接过茶水喝了一口,不料不小心被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一只手带着温柔的力度轻轻拍打她的后背,江辞宁好不容易平复,听到他含着笑意说:“谢某并非洪水猛兽,殿下怎么这般怕?”
江辞宁咳得更厉害了。
她生怕被他看穿自己方才的心思,只能边咳边说:“晚膳用得早,有些饿了而已。”
谢尘安但笑不语,只是默默给她递了一块帕子。
雪转眼又落了下来。
他们此时身在高处,一仰头,便是纷纷扬扬的大雪从漆黑天幕落下,再无其余遮挡。
江辞宁率先起身冲到阑干边,伸手接雪:“谢先生,下雪了。”
谢尘安在此处看过很多次雪。
曾经这里给他的记忆,是高处不胜寒,是年少时的自己在亘古寒夜中站了一宿又一宿。
可如今,一切竟恍若隔世。
他走上前,温柔拂去她发上的雪花,轻声说:“又下雪了。”
他们并肩而立,直到睫毛都被雪染白,江辞宁终于被谢尘安拉着回了屋。
江辞宁的鼻尖都被寒风吹得通红,她捧着滚烫的茶盏暖手,脸上带着轻快的笑意。
谢尘安喉头微滚,原本要说出口的话被默默咽下。
他想,等明天吧。
等陪她再看完一场日出。
屋外月色清浅,雪断断续续下着,屋内炭盆烧得正旺。
两人絮絮说着些闲话,江辞宁也不知是何时睡过去的。
谢尘安将她轻轻拥入自己怀中。
江辞宁睡着的时候极为安静,只有睫毛翩跹如蝶。
他看了她许久,像是要将她的眉眼都镌刻到心底。
窗外雪落无声,谢尘安一夜未眠,守着他的殿下,直到东方既白。
江辞宁再醒来时,窗棂外已是霞光万道,流云清浅。
谢尘安立在窗棂边,听闻动静,回眸看来:“殿下,太阳出来了。”
他们一起看完一场绚烂至极的日出,直到最后,谢尘安终于开口:“辞宁,我要去大齐一趟。”
江辞宁的笑意凝固在脸上,片刻之后,她问:“什么时候出发?”
“三日后。”
她的眉眼都垂下来,带了一点委屈巴巴的意味。
谢尘安没忍住,伸手轻轻帮她鬓边被吹乱的发别到耳后,声音温软,带了些哄劝的意味:“我会尽快回来。”
“尽快是多久?”
谢尘安笃定道:“除夕之前。”
江辞宁艰难地点点头:“好……”
谢尘安只觉得心脏酸麻不堪,像是被人重重揉捏。
他将她揽到怀中:“回来的时候,我会送你一件礼物。”
江辞宁埋在他怀中,嗅着满怀冷香,闷闷说:“不要什么礼物,只要你平安归来。”
谢尘安手臂微微收紧。
他垂眸:“大燕民间有习俗,给远行之人系上一个同心结,他便能平安归来,殿下可以为我编一个同心结吗。”
“我出发那日,殿下把它送给我。”
江辞宁抱他抱得更紧了。
“嗯。”
第84章 成败
谢尘安离宫那一日,没有惊动江辞宁。
天色还未亮,他便已经整装齐备,临行前特意绕到凌云宫门口驻足片刻,才离开。
江辞宁压根没睡。
她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估摸着人应该已经离开了,才闷闷问:“同心结到谢先生手里了吗?”
风荷点头:“昨晚我亲自送到归寒手上的。”
风荷欲言又止:“既然谢大人来了,方才殿下为何……”
她旋即想到什么,缄默不言。
江辞宁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两只眼睛:“我不想送他离开。”
以往爹爹每次出征,她和娘亲都会出门相送,盼他平安。
可是最后,爹爹还是没能平安归来。
哪怕她知道谢尘安定然不会有事,可眼睁睁看着他离开的滋味也太过难熬。
她只能将自己藏起来,装作他还在嘉德殿,只是因为政务繁忙,数日不能见面罢了。
风荷察觉到她低落的情绪,轻轻替她掖了掖被角:“殿下继续睡一会儿吧。”
她将帐幔放下,悄声退了出去。
不多时,江辞宁忽然听到门外有交谈声响起。
“……这是谢大人交给殿下的。”
“要等殿下亲手打开。”
江辞宁竖起耳朵听了片刻,一把掀开被子,冲到门边拉开门:“谢先生要把什么交给我?”
抱露手里捧着个小小的匣子,“殿下你醒啦?方才奴婢看还在睡觉,不敢吵醒你。”
她把匣子交给江辞宁:“是谢大人吩咐人送过来的。”
江辞宁打开匣子一看。
是满满一匣子的糖。
这糖也不知是什么做成的,个个晶莹剔透,形状没有重复的,颜色也各异,霎是好看。
抱露笑着说:“谢大人说,同心结他收到了,这匣子糖,殿下一天吃一颗,把糖吃完的时候,他就会平安归来。”
江辞宁捻起一颗冰蓝色的糖放到口中,带着凉意的清甜之味在舌尖炸开。
原本满心的苦涩似乎都被嘴里的甜味驱散。
江辞宁看了眼匣子里的糖,喃喃道:“一天一颗,也要吃好久呢。”
风荷和抱露对视一眼,两人面上都带着揶揄的笑。
风荷温声说:“很快的,殿下找些乐子打发时间,一个多月很快就过去了。”
嘴里的糖吃完了,江辞宁又想伸手拿出一颗。
迟疑片刻,还是作罢。
一天一颗,若是多吃,后面便没得吃了。
抱露忽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瞧奴婢这记性!”
她从袖子中抽出一封信递给江辞宁:“谢大人说,等殿下愿意打开匣子的时候,便将这封信一并交给殿下。”
江辞宁笑了下,接过信来,展信读了一遍。
她一目十行,眼眸越来越亮。
待到最后,她随手拿起一件斗篷,一副要外出的模样:“风荷,谢先生现在出宫了没?”
风荷估算了下时间,“应该已经出宫门了。”
“是往哪个方向走的?”
“南宫门。”
江辞宁推开门就跑:“随我去南宫门!”
好在凌云宫离南宫门不算远,她一路小跑,登上南宫门的时候,遥遥看见不远处一队人马逶迤在雪地中。
她跑得太急,发髻都有些乱了,瓷白脸颊上更是浮着一层薄红,鼻尖也缀了一层晶莹的细汗。
她扶着宫墙,仔细辨认那队人马。
另一边,谢尘安打马过长街,肩上大氅笼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周边将士都察觉到他们行进的速度慢了些,但所有人都只是默默前行。
再走一段路,身后的皇城便被抛远了。
谢尘安忽而勒住缰绳,回眸望去。
他眸色一凝。
宫墙连绵,浩渺无边,江辞宁披着一件月白色的斗篷,立在宫墙之上。
朔风拂动她的斗篷,宽大的边角随风招展,她的青丝也在风中乱舞。
他们离得太远。
仿佛她是天宫之上的仙娥,而他身在凡尘。
下一刻,江辞宁忽然举起一只手来,朝着他用力挥舞。
将士们察觉到谢尘安的停顿,纷纷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宫墙之上的长宁公主。
雪色凝重,天地苍茫,连绵的宫墙如同山岳压顶,偏偏那道身影轻盈灵动,让周遭一切都鲜活起来。
有人悄悄看向谢尘安。
长宁公主与谢大人的传闻不是一日两日,这是他们第一次亲眼瞧见。
平日里向来清冷不近人的谢大人此时眉眼含着温柔,遥遥看着长宁公主的方向。
而长宁公主亦于万千人的注视中,认真地凝望着谢大人。
此时他们相隔甚远。
但爱意无从阻拦。
江辞宁忽然张开双手放在唇边,似乎在喊着什么。
朔风将一道细细的声音卷到众人面前。
“……平安!”
“平安!”
也不知是谁先回应的,将士们缓缓举起手来,高呼“平安!”
雪渐渐大起来了,似乎要将一切都湮灭。
唯有“平安”二字响彻天地,风雪亦不能撼动半分。
雪后清寒,一辆马车悄无声息从皇宫偏门离开。
马车上铺着柔软的毯子,江辞宁拥着斗篷,打起车帘一角,看着身后皇宫渐渐远去。
风荷万万没想到,谢大人会安排自家殿下出宫。
如今时局紧张,待在皇宫里本来是最安全的。
江辞宁看着风荷愁眉不展,忍不住笑道:“好风荷,只是出宫,又不是要去什么危险的地方。”
天天呆在皇宫里,抱露其实也腻得慌,她也不明白为什么风荷愁眉苦脸的。
于是说:“谢大人对我们殿下多好呀,怕殿下在宫里憋闷,还特意给殿下找了点事打发时间。”
风荷只能将担心都尽数按下,勉强笑道:“谢大人信上不是说殿下在宫门落钥前一定要赶回来吗,这样也算安全。”
江辞宁眼角微弯:“嗯。”
她此刻当真是十分好奇,谢先生信上所说的,究竟是何事。
马车一路疾驰,小半个时辰后,停在了一个庄子外。
庄子门口早有人等待,引着江辞宁一路往里。
江辞宁断断没想到,她会在这里遇见故人。
庄子极大,马车停稳在湖边,湖边雪色皑皑,飞鸟尽藏,只余凌乱的脚印。
江辞宁被风荷扶着下了马车,将将站定,便对上了一双雀跃欢喜的寒星目。
“阿濯?!”
江辞宁惊喜地冲过去:“阿濯你怎么会在这里?”
卫濯眼眸含着笑意,“自然是来看你。”
他脸上的伤疤已经消失无踪,整个人虽然瘦了一圈,但看上去精神很好。
江辞宁围着他转了一圈,恨不得将他身上看出个洞来。
卫濯失笑:“辞宁,你放心,我没受伤。”
“可是之前顾行霖把你关在大牢里……”
卫濯眼神微动。
的确是受了点折磨,但不算什么,更不足为她道。
他故意岔开话题:“谢先生叫你来这里,你就不好奇是做什么?”
江辞宁自然好奇,但此刻她更在意朋友的安危,于是她说:“苍狼军已经对大齐动手,你却没有随军,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卫濯心口有暖流划过。
那些刀尖舔血的时候,他想的最多的便是她。
他会想她在大燕吃得好吗,睡得好吗?
他会想……她有没有也有那么一刻想起过他。
但在此时,一切漂浮的思绪都落了下来,眼前只剩她关切的眼神。
卫濯唇边的笑意一点点扩大,待到最后,他语调里也含着笑:“你放心,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江辞宁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又问:“卫伯伯和卫伯母可还好?上次见面太过仓促,没细问你,如今他们二老在何处?”
卫濯凝望这她关切的眼神,心中忽然便生出那么一点微妙。
是了,她对他的关心,和对他爹娘的关心仿佛也没什么区别。
他掩下重重思绪,还是露出一个笑:“放心,他们如今在沧州,一切安好。”
江辞宁终于松了一口气。
故人一切安好,便是最好的消息。
直至此时,江辞宁才终于进入正题:“谢先生叫我来此处,所为何事?阿濯你清楚吗?”
卫濯故意卖关子:“跟我来。”
片刻之后,两人在一片屋舍前站定。
屋舍窗棂半掩,朗朗读书声不绝于耳。
屋中燃着温暖的炭盆,大小不一的孩子们穿着厚实簇新的冬衣,脸色红润,眼眸明亮。
江辞宁一怔:“这是……”
卫濯一笑:“谢先生说,曾有一个人托他在战乱来临之际庇护一方百姓。”
“如今他在践行承诺。”
卫濯神色凝重了些:“这些孩子都是难民,如今他们的父母亲人在庄子上劳作,孩子们则可以跟随先生认真读书。”
“这样的庄子,大燕不止有一个,将来大齐也会有。”
江辞宁眸光闪动,鼻尖渐渐泛起红。
她唇角露出一个笑:“嗯,我知道了。”
她问卫濯:“庄子现在是自给自足,还是也生产额外的物资输送到外面?”
卫濯心中一动,如实说:“谢先生出手相助安置这些难民,却不滋长他们的惰性,只提供田地工坊等场地,一粥一饭都需要他们自己争取,现下是冬季,田是种不了,但他们都在做些旁的活计。”
江辞宁点点头:“如此也好。”
若是不需劳作便可以轻松生存,只会适得其反,惹出祸来。
谢先生在信上只说若她烦闷,可以驱车前往此处,却没有言明其他。
江辞宁思索片刻,问卫濯:“这批难民里有没有会女红的?”
卫濯心中叹道:果然如此。
当初谢先生将庄子的事告诉他的时候,交代他那些品性纯良,又会些女红的人可以多加注意。
此事谢先生没挑明,辞宁却自己询问了。
心意相通……不外乎如此。
心中生出涩意,卫濯面上却笑起来:“有。”
江辞宁眼眸一亮:“旁的我也帮不上忙,但这么多年还是学得几分女红手艺,不若我教她们,产出的成品再拿出去卖,也可帮她们赚些贴己银子。”
卫濯看着她:“好,我下去帮你安排。”
此事便算敲定。
卫濯又带着她在庄子里转了转,江辞宁满心都是庄子的运作方式,难民的生活状况,句句不离谢尘安。
卫濯的情绪一点点低落下来,面上依然不显,只是仔仔细细倾听她的询问。
一个时辰后,江辞宁终于累了,两人找了个就近的亭子歇息。
正值隆冬,寒风凛冽,江辞宁的鼻尖泛着红,可精神依然亢奋。
卫濯默不作声挡在风口上,看着她明亮的双眸,压抑在喉头的话滚了又滚。
江辞宁面上浮动着轻快的笑:“谢先生说除夕之前就能回来,刚好这段时日我便在此处教大家做些女红,也算在背后帮他一把。”
“可惜谢先生交代我必须在宫门落钥前便回去,不然宿在此处也好……”
卫濯听她一口一句谢先生,眉眼微垂。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问她。
想问她这些日子过得好不好,问她既然燕帝已逝,她将来又有什么打算?
“辞宁……”
“公主姐姐!”
一道惊喜的喊声打断了卫濯刚开头的话。
两人闻声看去。
一个身形精瘦的少年朝着他们跑过来,脸上尽是惊喜之色。
江辞宁觉得他有几分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
少年在他们面前站定,浓眉高高扬起,露出一口白牙:“公主姐姐,我是阿牛!之前……之前您给我们送过两根金簪。”
江辞宁霎时想起来了。
是她在和亲路上遇到的那几个少年,他们家里遭了灾,不得已之下摸到驿站偷了她的东西。
她有几分惊讶,但又觉得阿牛出现在这里乃是情理之中,于是她弯眼笑道:“你在这里可好?”
阿牛忙不迭点头:“吃得饱,穿得暖,还能练武,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他说完话,扭扭捏捏从袖子中摸出一根簪子递给她。
“公主,公主姐姐请收下,我们现在还不起您的金簪,但是我们会继续挣钱的!”
江辞宁的视线落在簪子上。
是一根市面上常见的素银簪子。
她忽地笑了下:“你知道我今天要来?”
阿牛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说:“谢,谢大人说您一定会来的,我一直带着,今天听人说您来了,就立刻过来找您。”
江辞宁接过簪子,坦荡道:“好,当初的金簪算是借给你们的。”
阿牛开心极了,他冲江辞宁深深行了一礼:“我们会尽早还公主东西的!”
阿牛离开后,江辞宁微笑着凝视着远方炊烟袅袅的屋舍,喃喃说:“没想到他还记得。”
卫濯知道她说的是谁。
他看着江辞宁紧紧攥在手中的银簪,那些翻涌在喉头的话忽然再也说不出口。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
江辞宁几乎日日都从宫中出发,前往庄子,又赶在落钥前回来。
兰妃感叹她辛苦,江辞宁自己却明白,比起被困在宫中,她更愿意这般奔波。
她本来就不该属于皇宫。
谢尘安前往大齐的第十五日,平南王攻破大齐皇宫,顾行霖被擒。
第二十七日,惠妃的父亲宋将军将只当了十一天皇帝的平南王斩杀于剑下,大齐亡国。
消息送到的时候,江辞宁正在教一个小姑娘描花样子。
指尖的笔悬了很久,江辞宁才问:“……大齐皇帝和太皇太后呢?”
风荷将小姑娘带出去,暗卫才禀报:“大齐皇帝死于牢中,太皇太后于四日前自尽。”
笔尖在空中悬了很久,最后不堪重负般落下一点墨色。
江辞宁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
暗卫退下。
在他触上门环的一瞬,江辞宁的声音响起:“其他人呢?皇室其他人呢?”
“回禀殿下,废后孙氏被齐废帝顾行霖掐死在战败之日,皇室其余男子皆被斩首,女眷贬为庶民,流放北地。”
江辞宁似是在叹息:“嗯。”
片刻之后,卫濯进了屋。
两人对视一眼,最后是卫濯先开口:“……一切尘埃落定了。”
江辞宁神情有几分恍惚,她轻轻说:“是啊,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第85章 报复
三日前。
地牢幽暗,一个男子周身缠着铁链,衣衫上血痂结了一层又一层,看上去半死不活。
脚步声渐渐停到他面前。
顾行霖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平南王命人敲断他的四肢和肋骨,碎骨刺破肺腑,他每呼吸一次,鼻腔中都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
他动了动手指,很想啐上一口,却在听到来人的声音时一僵。
“解开铁链。”那人的声音清冷如雪,与这肮脏不堪的地牢格格不入。
很快顾行霖被人扶坐在一把交椅上。
他透过杂乱的头发,瞧见一张熟悉的脸。
顾行霖瞳孔一缩,随即喉咙深处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谢尘安淡淡凝望着眼前之人。
他的脸颊之上,一道又一道的血痕交相叠加,似是被女人的指甲活生生抓破的。
顾行霖终于吐出一口血痰,声音嘶哑:“是你。”
谢尘安笑了下:“好久不见,陛下。”
顾行霖眼眶猩红:“朕没想到,会是你。”
谢尘安不置可否。
顾行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他问:“平南王呢?”
无人回答。
顾行霖声音低哑笑了起来:“我那皇叔一向蠢得厉害,连一支不见首尾的军队都敢用。”
“如今也算是……咎由自取。”
他胸膛起伏,喘息不已,“朕最后问你一句,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筹谋这一切的?”
他语调里有悲凉:“朕想听一句实话。”
谢尘安沉默片刻:“陛下想必已经有所猜测了。”
顾行霖忽地埋头笑起来,笑到最后,他的唇边沾满了血渍,整个人宛如从地府爬出来的恶鬼。
他声音极轻,却又掺着迷离:“纵子杀父,自取灭亡,原是先生教我最好的一课。”
“只是先生,”顾行霖语气里有不解:“你们又是如何叫一个人连性格都改变的?”
他分明是父皇口中的谦谦君子,又是何时变得暴躁易怒,多疑嗜血?
这一次,谢尘安没有回答。
他站在灯火幽微中凝望着顾行霖,许久之后,轻声说:“宋家,乃是我的母家。”
顾行霖的四肢一点点僵硬。
他忽然想起了那幼猫似的孩童,被他掐住脖颈浸入水中的画面。
那是他的七皇弟,惠妃的儿子,也是……眼前之人的亲人。
死在他手中。
谢尘安淡淡道:“陛下到底是怎样的人,想必您心知肚明。”
一个真正清风朗月之人,又怎会幼年弑弟,战败杀妻。
而他,不过是用了最低劣的手段,一点点勾出他藏在心底的恶。
譬如饭食,譬如日常用的熏香。
那些令人暴躁易怒、情绪无常的毒,早已渗透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协理六宫的惠妃,就是最好的帮手。
谢尘安不再看他,拂了拂袖角,转身离开。
“你究竟是什么人!”
嘶吼声传来。
或许是人之将死,顾行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许多旧事。
他忽地一怔,似是想到了什么,脸颊扭曲地抖动起来。
多年前,他曾听说宋家小女儿根本不是病逝的,而是跟人私奔,跑到了大燕。
一个私奔女而已,侮辱门楣,宋家当她已死,实在是正常。
可顾行霖偏偏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他亲手溺亡七皇弟不久之后。
惠妃性情大变,整个人变得疯疯癫癫,甚至不愿让人带走七皇子的尸身安葬。
她一直坚持七皇子是被人杀害的,要求父皇严查。
昔日温柔可人的枕边人变得不依不饶、歇斯底里,父皇渐渐丧失了耐性,不愿踏足青玄宫。
他听命父皇命令去劝说惠妃,毕竟昔日惠妃待他极好,不小心听到惠妃抱着七皇子自言自语。
“……我早该知道,天家无情,是我错了,是我害死了你……”
他站在屋外,听她反反复复说了许久,丧失耐心,刚要推门而入。
忽然听到女子声音凄婉:“当初那人不顾女子清誉带着云溪离去,而如今你这般狠心不愿还我们郯儿一个真相……天下皇家都一般,谁又会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女子?”
什么叫天下皇家都一般?
这天下,还能有几个皇家?
那时他权当她是在说疯话,而如今许多细节串联在一起,竟叫他想到了一个可能。
惠妃复宠,他性情大变,苍狼军横空而出……
这背后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动大齐灭亡。
谢家跟皇室没有仇,区区一个宋家,也远远无法同皇室抗衡。
可若是宋家小女儿当时是与一个身份尊贵的大燕皇族私奔的呢?
甚至于那个人……就是大燕的皇帝!
顾行霖眸子里放出恶毒的光,声音嘶哑,盯着那道不远处的背影,如同垂死的兽类:“是你!!你没死,你没死——”
谢尘安的脚步停顿片刻,地牢森然的光映在他的背影上。
顾行霖怨毒的咒骂声从身后传来:“她早就知道你是燕帝!一对奸夫**,叛国之贼!她有什么脸面对她爹!面对我皇祖母!”
谢尘安去而复返。
他脚步极轻,黢黑的眸中倒映着火光,宛如幽冥地府爬上来的恶鬼。
他定定看着他:“她从来不知道我的身份,她替亡齐和亲,乃大义之举,你也配玷污她的名声?”
似是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嫌恶,谢尘安转身,大步离去。
许久之后。
灯火枯败,架子上的废帝蓬头垢面,似乎已经没有呼吸。
一道极轻的脚步声停留在他面前,来人满目凄惶,捂着嘴不叫自己哭出声来。
侍卫压低声音说:“只能给你通融一刻钟,速度快些。”
那女子忙点点头,又往他手里塞了一袋子珠宝,含着哭音说:“谢过大哥。”
她旋即扑到顾行霖面前,哭着喊:“陛下!锦瑟来看您了!”
若是江辞宁在场,定能一眼瞧出,此人便是顾行霖的贴身宫女,那个在梦中怀了皇嗣,最后落得个去母留子下场的女子。
顾行霖费力地睁开眼。
一片模糊的视线中,他瞧见一个纤柔的女子。
是孙蔓怡?
不,早在平南王攻破皇城那一日,皇后就被他亲手杀死了。
他的怡儿,怎能在那时慌不择路抛弃他?
他同她青梅竹马,伉俪情深,就是死,也不能叫她死在旁人的手中。
他亲手掐住了她的脖颈。
曼妙的女子渐渐露出惊恐丑陋的表情。
到底是成年人,不似那个威胁他皇位的七皇弟,在他手中如同幼猫一般,连死都悄无声息。
孙蔓怡疯狂挣扎,指甲抓挠在他的脸上,皮肉反卷,痛意没有叫顾行霖松手,反而手下力度越发大了。
平南王部下闯入大殿中时,看到的便是他抱着孙蔓怡的尸身,双目赤红的模样。
眼前的女子又轻轻唤了一声:“陛下……”
顾行霖终于看清她的脸。
“是你。”
锦瑟见他浑身是血,不敢碰他,只能哭得梨花带雨:“陛下,您受苦了……”
顾行霖眼眸忽然迸发出亮光,他挣扎着往前,铁链哗啦作响。
锦瑟被吓了一跳:“陛下?”
顾行霖眼眶外凸,状若疯魔:“锦瑟,锦瑟你过来!”
锦瑟哭着贴近他。
他附在锦瑟耳边,断断续续说着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发出阴狠的冷笑。
在锦瑟震惊的眼神中,他如同一条吐信的毒蛇:“大齐亡了,她又怎么配好好活着?”
大齐冬日少雪。
这一年却罕见地下起了鹅毛大雪。
一队人艰难地穿行在茫茫雪地中,所有人都衣衫褴褛,目中空空。
数日前,他们还是钟鼓馔玉的富贵之人,一夕之间天翻地覆,沦为罪民。
队伍拖拖拉拉行进了很久,直到天色暗下来,才在一处驿站暂时歇叫。
昔日驿站奉为座上宾的贵人,如今只能靠着棚屋遮挡风雪。
角落里缩着一个神情呆滞的女子,惨淡的月色落在她脸上。
若非仔细辨认,谁又能将眼前之人与那位娇纵跋扈的幼安公主联系在一起?
她紧紧抱着膝盖,佝偻着背脊,瑟瑟发抖。
夜色暗了下来。
幼安勉强喝了一碗稀粥,继续缩在棚屋角落。
在众人疲惫不堪接连睡去之后,幼安忽然被人摇醒。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清来人那一瞬,险些叫出声来。
锦瑟忙捂住她的嘴:“嘘——”
锦瑟往她怀中塞了一个不惹眼的小包袱,怜悯地看她一眼,匆匆离去。
幼安摸到包袱里的金叶子,晦暗的眼眸忽地一亮。
她心脏怦怦直跳,借着如厕的机会将包袱一并带去。
包袱里除了轻便的金叶子,金豆子以外,还有一封信。
幼安皱了皱眉,这个时候了,谁还会写信给她?
她展信读了一遍,神色大变,待到最后,竟是一只手扶着肮脏的墙,一只手捂着嘴哭起来。
信上的字被泪水晕开,幼安咬牙将信一点点撕碎,全部塞到嘴中,强迫着自己咽下去。
茅房臭气熏天,幼安险些吐出来,她死死抓着包袱,双眼赤红,颤抖着打开门,走进了漫天风雪中。
***
临近年关,谢尘安一行人虽然还没回来,但大齐皇宫已经热闹起来。
刚打了胜仗,又临近年关,宫人们脸上皆喜气洋洋,宫中张灯结彩,一派喜庆。
抱露直感叹:“往常都觉得宫里冷清,这下才算是有热闹的意思了。”
萧晟被兰妃养得白白胖胖,带了个虎头帽,逢人便眯着眼睛笑,像个福娃娃似的。
风荷可稀罕他了,一有空便往青玄宫跑,给萧晟做了许多鞋袜衣裳。
日子便这么充实而温馨地划过。
江辞宁是在回宫的路上收到谢尘安寄来的密信的。
信中言明,他的人已经找到了羌昊王的后人,对方要求他们出示信物。
江辞宁捏着轻薄的信纸,眼角一跳。
她从袖中摸出玉令,手指抚摸着玉令的边缘,只觉已经恍若隔世。
当初她是为查探玉令的秘密来到大燕。
如今齐帝和顾行霖溘然长逝,曹家倒台,萧珩也走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与玉令相关之人,一个个离去。
江辞宁的掌心出了薄薄一层汗,爹爹的死,会是因为这块玉令么?
江辞宁没有等待太久。
送出玉令的第五日,她再度收到了谢尘安的密信。
两枚玉佩合二为一,得到了羌昊王后人的认可。
信中言明,羌昊王多年前在大齐与大燕交界处遇险,险些丢了性命,好在得到两位勇士出手相助。
为表答谢,羌昊王将一块玉佩送给两位勇士,承诺今后若有事相求,可以以玉佩作为信物。
可惜后来不知为何,玉佩被分成了两块,一块最终流传到曹家,一块落到了江家。
洵南地势险峻,羌昊王后人又独居一隅不问世事,知道此事之人甚少。
谢尘安在信中推断,曹家应该不知道玉佩的另一半就在江啸手中。
否则依照曹家的秉性,定会谋夺这一半玉佩。
江辞宁看完信之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若是如此,便说明爹爹的死……并不是因为这块玉令,而是因为已死的齐帝。
堂堂一代名将,没有死在沙场的刀光剑影中,更不是因为一个藏得极深的秘密丧命,而是因为主君贪功冒进,折戟沉沙。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块完整的玉佩。
江辞宁拿起那块玉佩,指尖从上面摩挲而过,心底百感交集。
谢先生在信上轻描淡写说,如今曹家已倒台,这块玉佩便交由她来保管。
玉佩静静卧在掌心,触感温热细腻。
江辞宁静静凝视玉佩片刻,将玉佩放到了一个匣子中。
此物敏感,还是不要再轻易示人为好。
窗外雪落无声,天地一片苍茫。
江辞宁安静地凝望着被大雪压弯的树枝,蓦然红了眼。
爹爹,齐帝已死,大齐已亡,您的仇……也算是报了。
朔风吹拂,同样的大雪落在谢尘安一行人回程的马车之上。
归寒打起车帘,拂去衣襟上的雪花:“公子,前面路被堵住了,雪越来越大,恐怕要折返到上一个驿站暂时歇脚。”
谢尘安看了眼天色,雪的确有愈来愈大的迹象。
他本想尽早回宫,也好给她一个惊喜,但看如今局面,恐怕要在此处耽搁几日。
虽然归心似箭,但谢尘安并不是莽撞之人,只说:“那便回去吧,等雪停了再命人清理道路。”
归寒松了一口气:“是。”
车队原地折返。
谢尘安问:“药方送到顾老手中了么?”
洵南之行,顾老已经年迈,并未参与,而萧翊更是油尽灯枯,不宜长途跋涉。
看不到病人,羌昊王后人也不敢确定他中的到底是哪一种毒,只能写了几张药方。
拿到方子之后,谢尘安命人以最快的速度奖其传回永安,让顾老配制解药。
归寒点头:“已经到顾老手中了。”
谢尘安凝视着马车上悬挂的熏笼,目光落在一个“宁”字上。
他闭了闭眼:“但望一切顺利。”
第86章 波折
永安别苑。
下人进进出出,灯亮了一宿。
天将亮的时候,顾老抹着汗出了屋。
分明是隆冬时节,顾老却衣衫尽湿,唇色都泛着白。
所幸他面上带着轻松:“去禀报你们公子,成了。”
屋内各种古怪的味道缠绕在一起。
草药的清苦味,腐烂的血腥味,熏香的甜腻混杂成一团,直到有人哑着嗓子道:“开窗。”
清冽的雪意冲破一片昏沉,飞舞的雪花打着卷落到床榻之上。
萧翊脸色一片惨白,颧骨高凸,但昔日泛着乌青的唇色终于转为健康的红。
刚刚过去的一夜,无疑是难挨的。
萧翊四肢百骸都泛着疼意,稍微呼吸重一些,肺腑都在痛。
但他眼神明亮,带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光。
皇兄他说过会从阎王手中抢回他的性命。
他做到了。
皇宫之中,萧晟似有所察,哇哇大哭起来。
青玄宫亮起光,兰妃温柔哄劝的声音回荡在夜色之中:“晟儿乖,娘亲在……”
雪越来越大了。
谢尘安一行人已行进至离永安不足三日脚程的地方,偏偏大雪阻了路,只能滞留在驿站中。
这一耽搁便是数日。
除夕一天天近了。
庄子里也渐渐清闲下来,江辞宁去庄子的时间调整为三日一次。
因着天气越发冷了,她需得在申时便往回赶,否则路上便会结冰,行进困难。
这一日江辞宁的马车刚刚驶出庄子,便发生了点儿意外。
车夫忽然拉住马,在马儿受惊的嘶鸣中骂道:“长没长眼!”
雪地之中,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跌坐在地,包袱散落在身旁。
车夫的呵斥声中,风荷打起车帘问:“怎么了?”
车夫说:“我们好好驾着车,这人忽然冲出来的!”
那女子显然被吓坏了,伏在地上不停磕着头。
江辞宁透过车帘看了一眼,问:“这位姑娘可有受伤?”
那女子身形僵硬了片刻,随即摇了摇头。
她头上裹着御寒的巾帕,看不清脸。
江辞宁交代风荷了几句话。
片刻后,风荷下了马车,将一个荷包放到她面前:“姑娘,我们姑娘说若是有难处,可以到前方的庄子找管事,便说你是由江姑娘推荐来的。”
女子没有动作。
风荷主动将荷包塞到她手里,折身上了马车。
女子伏在地上,许久之后,她才扶着膝盖缓缓起身。
马车碾过雪泥,留下几道长长的印记。
女子咬牙切齿将手中荷包扔到地上。
朔风吹开女子遮脸的巾帕,露出一张憔悴枯槁的脸。
来人正是幼安。
她盯着马车离开的方向,脸上表情似是妒恨,又像是懊悔。
片刻后,她还是咬牙切齿捡起地上的荷包,裹住巾帕离开。
临街的一间茶肆中,萧翊静静注视着那道踉跄离去的背影,眯了眯眼:“此人不对劲,去查一下。”
侍卫颔首告退。
雪下得大,很快便将马车压过的痕迹覆盖住。
天地一片苍茫。
萧翊眺望远方连绵的雪山。
他的身体经过调理,已经大好,今日原是想来看一看皇兄办的这庄子,却不想撞到了江辞宁。
皇兄不让他再出现在江辞宁面前,他听命便是。
于是他主动避开,等着江辞宁离开。
从他的方向望过去,刚好看见方才跌在车前的女子被他的侍卫拦下。
萧翊忽然生出几分好奇。
据他所知,江辞宁在大燕应当没什么故人,此人是谁?
还不到酉时,天色便已经彻底黯下来。
萧翊尤在病中,慢条斯理喝着一碗药。
下属前来禀报:“公子,那女子什么都不肯说。”
萧翊将最后一口药喝完,轻描淡写道:“用刑。”
不到一刻钟时间,下属便来回复了,只是语气有些犹疑:“回禀公子,那女子自称是亡齐的公主……”
萧翊蓦地抬起了眼眸。
“属下已经命人停止用刑,公子要不要亲自去看一看?”
屋内点着烛火,昏黄的光线在幼安身上飘忽。
她双手双足都被铁链锁住,半边身子都是血,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浑身都在颤抖。
萧翊推门而入,门扉吱呀一声,无疑于惊雷在她耳边炸开。
幼安尖叫一声,疯疯癫癫说:“本宫乃幼安公主!本宫是大齐的公主!谁敢动本宫……父皇,父皇!皇兄……皇兄救救我……”
萧翊的视线落在一旁带血的针具上。
只对她用了最轻的刑罚而已。
萧翊往前走了一步,悠长的影子覆盖在幼安身上。
幼安剧烈挣扎起来,边哭边叫:“离我远点!我是大齐的幼安公主!本宫是公主!!”
萧翊终是在她面前站定。
他声音掺着雪夜的凉意:“你说,你是大齐的幼安公主?”
半个时辰后。
幼安被人搀扶着回了房。
萧翊独坐屋中,洁白的雪花在暗夜中飞舞,地上仍残留着幼安的血。
屋内的炭盆烧尽了。
下属轻声提醒:“公子,天气冷,您还在病中,要不还是回屋吧。”
萧翊终于动了,他声音缥缈,似在轻叹:“天气这般冷,昔日娇纵跋扈的公主,却能奔袭千里,来到北地。”
下属没有出声。
幼安已经被一轮针刑吓破了胆。
也或许是因为一路北上的艰险,叫她急需一个发泄口。
萧翊循循善诱,从她口中听到了一个故事。
公主亡国,亲人赐死,命运急转直下。
嫡亲的兄长齐废帝死在牢中,死前捎人送来一封血书,告诉了她一个惊天的秘密。
或许是凭借着恨意,又或许是不甘,又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她靠着齐废帝的人帮助,一路来到了永安。
……可是在最后关头,她为何没冲上去,将一切都说出来?
没了炭盆,屋子里很快冷下去。
萧翊终于起身,他敛着眉眼,对身旁之人说:“兄长诸事繁忙,勿用此事去叨扰他,待我核实清楚一切,自会禀明他。”
幼安觉得浑身都很冷。
冷到她缩在被子里不停哆嗦。
可是稍微热起来之后,被长针刺破的伤口便又痒又痛。
百般痛楚之下,她伏在床榻上嚎啕大哭起来。
可只是哭了两声,她又强迫自己噤声。
她不是公主殿下了,没有人能容忍她的娇纵跋扈……再哭,只会死。
她狠狠将自己埋在被衾中,眼泪糊了满脸。
一路前来多少艰险,她都没有哭过,直到此时,她才将自己的眼泪都流尽。
她恨极了江辞宁,可在见到江辞宁之后,她却迟疑了。
她没有很快捅破自己得知的那个秘密。
如今她已经亡国,而她仍是高高在上的贵人。
就算是自己告诉了她这一切……又如何?
谢尘安便是大燕的皇帝。
若是她惹了长宁不高兴,只要他想,自己于他而言便是一只蝼蚁,轻轻就能碾死。
她遂了皇兄的愿,但谁又来管她的死活?
她恨自己的懦弱,也恨命运不公。
分明她才是出身高贵的公主,为什么到头来却是她落得如此下场?
不。
她要活下去。
帮她一路前来的人,乃是皇兄奶娘的儿子。
如今他也只不过是在一家商户做事,又能给她什么?
比起说出一个会惹得长宁不开心的秘密,她不是更应该利用她们昔日那点可怜的情分,求长宁给她一处容身之所吗?
幼安愣了下,猛然抬起头来。
对,她如今已经成了丧家之犬,长宁总归会看在昔日情分上帮帮她的吧?
“她要见公子。”
萧翊刚刚回房不久,便有下属来禀报。
萧翊笑了下:“不是才见过么?”
话虽如此,他还是起身道:“走吧。”
总归他现在也极为无趣,会会她打发时间,倒也不是不行。
但萧翊没想到,幼安见到他的时候,会对他说:“我虽然已经亡国,但我乃长宁公主自幼一同长大的姐妹,你放我走,我定会让长宁重谢于你。”
萧翊啼笑皆非:“长宁公主?”
幼安有几分紧张。
眼前之人看上去虽然病弱不堪,但周身华贵,想必也不是等闲之人。
若他根本不惧怕长宁,又该怎么办?
她旋即想到什么,眼眸一亮,微微抬起下巴:“你可知你们大燕的皇帝也曾是我的先生,他对我喜爱有加。”
萧翊眸光一冷,面上却浮现出一个笑:“是吗?”
他语气有几分古怪:“可是我们大燕的皇帝,现在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孩啊。”
幼安其实浑身都在颤抖。
皇兄只在信中写了自己的猜测。
她没有任何证据。
她其实不明白谢家嫡子为何会是大燕的皇帝,更不明白为什么皇兄要她将此事告诉江辞宁。
但她还是来了。
或许从答应此事之时,她心中便埋下了某种隐秘的想法。
如今只不过是……听从本心,折了皇家的傲骨,为自己谋一线生机罢了。
幼安只能强迫自己不露怯:“总之你放我走,只要我见到长宁或者谢先生,他们总会帮我的。”
萧翊点点头。
幼安大喜,正要道谢,男人的冰凉的手掌却轻轻抚上了她的喉咙。
他一点点收紧手掌的同时,偏着头微笑:“亡齐公主,知道得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
幼安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双眼充血,脸颊一片涨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忽然有人脚步匆匆闯入屋中。
萧翊手下一松。
幼安跌坐在地上,疯狂咳嗽起来。
下属脚步一滞,匆匆冲到萧翊面前,低声在他耳边说:“谢公子出事了。”
萧翊脸色一变,猛然回头:“你说什么?”
眼看着除夕将至,谢尘安一行人却依然被大雪封路阻在驿站之中。
再耽搁下去,他们便赶不上除夕前回宫了。
趁着昨日雪停,谢尘安命人前去疏通道路,清理完被大雪压断的树枝和山上滚下的落石之后,勉强开出一条路足以通行。
哪知他们刚刚行进了一半,忽然发生了雪崩。
好在现下人已经被救出来了,只是谢尘安受了伤,此时仍在昏迷。
怕人心浮动,众人没有着急赶回宫中,而是在永安城郊的一处别苑中落脚。
萧翊赶到的时候,大夫刚刚问诊结束。
他远远瞧见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谢尘安,脸色阴沉得可怕:“我兄长可有大碍?”
大夫叹道:“公子被落实砸中了后脑,此时已生淤堵,虽无性命之危,但一切还要等公子醒来之后才能确定。”
萧翊的心高高揪起:“他何时能醒?”
“老夫为公子开了散淤活血的药,若无意外,明早应该能醒。”
大夫离开之后,萧翊快步走到谢尘安榻边。
见他的脸颊、手背上都有大大小小的划痕,神情阴冷:“那段路,查出问题来了么?”
下属小心翼翼回答:“公子,已经派人去查探过,并无埋伏,也无人在路上动过手脚,是……是巧合。”
见萧翊迟迟不开口,他又道:“属下已命人去请顾老了,公子放心。”
萧翊终于嗯了一声。
月色惨白,显得雪色越发清冷。
他看着不省人事的谢尘安,心脏失控地跳动着。
皇兄一贯谨慎自持,又何时像这般为了一个人冒险?
扶在榻上的手渐渐用力,关节都泛起青白来。
凌云宫。
江辞宁从傍晚时分开始,眼皮子便跳个不停。
她问了一遍又一遍:“嘉德殿那边可有谢先生的新消息?”
风荷总觉得是她太紧张谢大人了。
分明谢先生昨日刚来过信,说会在除夕前赶回来。
眼看她着急,风荷出言宽慰:“殿下,您别着急,谢大人约莫已经快到永安了。”
江辞宁稳了稳心神:“嗯,只是我这心里从傍晚开始便在发慌,也不知是不是他路上出什么事了。”
风荷拍了拍她的肩:“好殿下,您这是关心则乱,谢大人身边高手环绕,能有什么事儿呢。”
江辞宁心想也是。
那么多大风大浪他都过来了,马上就可以回到永安,又能出什么事呢?
她点点头,将自己为谢尘安准备的腰带取出来,准备继续绣。
这是她为他准备的除夕礼物,得耐着性子精细些绣。
哪知刚刚拿起针来,手指便被扎出血来。
她疼得嘶了一声。
嫣红的血珠慢慢渗出。
江辞宁盯着指尖,忽地起身:“去叫福康来,我要写信给谢先生。”
雪下了一夜。
天地茫茫一片,青松都被压弯了枝丫。
萧翊一夜辗转难眠,天色将亮,便起身前往谢尘安的房间。
怎知刚出房门,他远远便见谢尘安门前有人进出。
萧翊心下一喜,疾步走过去:“兄长醒了?怎么无人通知我?”
他大步跨入房中,语气欣喜:“兄长,你身体怎么样……”
他的尾音渐渐消失。
床榻之上,谢尘安面色清冷如雪,眉眼微敛,大夫正在一旁替他诊脉。
谢尘安听到他的声音,并未抬头,只是微微一笑:“阿翊,你来了。”
萧翊意识到不对劲。
他走上前:“兄长……”
谢尘安对大夫说:“张大夫,您先去歇息吧。”
张大夫起身行礼,提着药箱一脸愁容地离开了。
萧翊手心出了汗,他克制着惧意:“兄长?”
谢尘安终于抬起眼来,他的眸色比平常更黑更深,却无半点光亮,空荡一片。
“阿翊,我眼睛受了伤,暂时看不见了。”
他语气极淡,却惊得萧翊往后一退,打翻了桌案上的梅瓶。
“兄长!怎么会——”
他表情旋即变得空白,“是因为落石的原因么?”
谢尘安闲闲倚在榻上,仿佛全不在意:“嗯,大夫说或许是因为颅内淤血,你无需担心,他已经为我开了药,等淤血散去,兴许就能复明。”
回答他的是萧翊压抑着什么的声音:“兄长,我已命人去请顾老了,他乃妙手神医,定能有办法。”
顾老闲云野鹤,若是无事,从来不肯在一个地方久留,要请到他,恐怕还要费上一点时间。
谢尘安嗯了一声:“只是除夕之前,恐怕就不能回宫了。”
萧翊心底忽而翻涌出怒火重重。
若不是为了尽早赶回宫中见长宁公主,兄长也不会受伤!
一道阴暗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
都是因为她。
她要兄长为她放弃一切,愿随她离开皇宫,抛却前尘还不够,如今又累得兄长受伤……
萧翊陷在阴暗的情绪之中无法自拔,谢尘安在耳边说了什么他都听不见。
直到谢尘安的声音稍微重了几分:“……阿翊。”
萧翊猛然回过神来:“兄长,方才有些出神,你刚刚说了什么?”
谢尘安道:“顾老给你解毒的时候,兄长并不在你身边,很疼吧?”
萧翊的眼睛霎时湿了。
他蹲下来,仰头看着眼前的兄长:“不疼。”
是眼前之人一次又一次抢回他的性命。
比起天人永隔,那些痛楚又算得上什么?
大夫交代谢尘安需要静养。
萧翊不敢叨扰他太过,兄弟俩简单说了几句话,萧翊便离开了。
他心事重重,走到院中,忽然回头看去。
窗棂敞开着。
谢尘安没有歇下,而是吩咐归寒取来笔墨,由他代笔写着什么。
萧翊凝视着他们二人。
他知道,他是在给长宁写信。
他如今不能视物,自然无法亲手写信。
萧翊有几分好奇,他会如何遮掩此事?手受了伤?还是其他原因?
片刻之后,他面无表情回过头,对下属说:“随我回一趟别苑。”
第87章 怜悯
大雪接连下了几日。
除夕当天一早,终于有了片刻停歇。
江辞宁看着宫人们忙忙碌碌,这个忙着换上新楹联,那个为院中的文冠树绑上喜庆的红绸。
那日她刚刚吩咐福康将信送出去,不久之后就收到了谢尘安的回信。
那边果然出了岔子。
大雪封路,他们的马受惊,谢尘安的手受了点伤,如今不能提笔写信,只能由归寒代笔。
他没办法赶在除夕前回来了。
江辞宁看到信的时候,失落是有,但更多的是庆幸。
不过是大雪封路,谢先生没什么事便好。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个用琉璃罩子罩住的雪娃娃。
谢先生歇脚处离皇宫尚有几日脚程,但因为天气冷,这只用冰雪捏造的雪娃娃保存完好,如今正被江辞宁放在窗台上。
江辞宁的目光落在雪娃娃上。
分明手受了伤,还要逞强捏这么一只娃娃。
她用手指轻轻扫去琉璃罩上的细雪,轻声说:“你可要快点回来啊。”
宫中人少,早就说好了今儿要去青玄宫和兰妃他们一块过节。
她命风荷取来早已备好的节礼,带着她们出发前往青玄宫。
凌云宫布置得热热闹闹,但走上宫道后,饶是两侧张灯结彩,也不免生出几分清冷寥落之感。
昔日在大齐的时候,每年除夕宫中都要大操大办。
只因为齐帝和太后喜欢热闹,命妇贵女们都会受召入宫。
宫宴人多,江辞宁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如此应付下来,每一年都心力交瘁。
今年倒好,人少,便落得个自在。
兰妃也是不拘泥规矩之人,午宴用过之后,宫人们齐齐聚在一起,翻花绳打捶丸,热闹之声不绝于耳。
一直闹到傍晚,用过晚膳后,天色已经彻底黑了。
今日是要留在青玄宫守岁的,江辞宁昏昏欲睡,抓着兰妃并风荷抱露打起叶子牌来。
萧晟带着个虎头帽,睡在摇车里咿咿呀呀,胖乎乎的手腕上还带着江辞宁送的金镯。
只可惜除了江辞宁,她们三人都不擅打叶子牌,被江辞宁打得落花流水。
又一轮输给江辞宁,兰妃面子上挂不住,半笑半恼道:“再输下去这青玄宫都赔给你了。”
江辞宁笑着说:“青玄宫我可不要,我只要把晟儿拐走。”
兰妃抱起咯咯直笑的萧晟往她怀中一塞:“快快带走吧,说了要他认你为干娘的,择日不如撞日,不若就今晚?”
江辞宁只是笑:“我可不敢叫皇帝认我当干娘。”
江辞宁此前推拒过许多次,兰妃也知道,于是笑着将此事带过。
屋里正闹着,外面忽然绽开一朵朵烟花。
有宫人惊喜地喊起来:“快来看烟花!”
众人忙不迭地涌出屋子,烟花绚烂至极,将漆黑的天幕都涂抹得五彩斑斓。
所有人都沉浸在这梦幻瑰丽的视觉盛宴中,江辞宁眉眼见也染上几分温柔。
烟花明灭间,兰妃回眸打趣江辞宁:“谢大人人虽不在宫中,倒是事事尽心。”
江辞宁的眸子盛着漫天璀璨,她弯眸一笑:“可惜了他那边看不见这场烟花,不过……也算共赏一轮月了。”
兰妃抬头,才发现乌云已经散去,孤月皎洁悬挂在天际。
永安别苑。
亭子中燃着融融炭盆,谢尘安和萧翊坐在几案边,举杯对饮。
自然两人杯中都不是烈酒,而是清淡的梨花酿。
皇宫的方向天际隐隐发亮,只是他们隔得太远,却是看不见烟花的。
萧翊率先饮下杯中酒,道:“兄长人不在宫中,也记得为长宁公主备下一场烟花。”
谢尘安长睫微敛:“阿翊忘了,宫中还有萧晟和兰妃。”
萧翊一愣,旋即垂下眼眸。
“……那是燕帝的亲人,并非我的。”
谢尘安似乎笑了下。
他的眼睛依然无法视物,但整个人并无半分局促,他轻轻放下杯盏,长袖如雪,堆叠在几案边。
“阿翊,除夕之夜,劳你陪在我身边,不能和太妃娘娘相聚。”
萧翊摇头:“兄长哪里的话。”
“阿翊。”谢尘安忽然郑重地唤他。
萧翊凝神道:“兄长。”
“待我离开,萧晟长大,可以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
“虽不能明面上相认,但自己的爹爹还在世间,又怎可瞒他一世。”
萧翊脸色已经变了。
“兄长,不可如此。”
“此事事关重大,该成为无人知道的秘密。”
谢尘安还想说什么,却被萧翊打断:“兄长,我无悔无怨,你不必再多言了。”
他语气有几分僵硬:“若是兄长不放心大燕江山,兄长合该自己来监管的,而不是放任给我。”
谢尘安淡淡道:“阿翊亦有帝王之才。”
“兄长明明知道,我从不喜欢权术。”
他声音忽然有几分哽咽:“萧翊从来只是将才。”
谢尘安沉默了许久,轻轻喟叹:“你我都被困住太久。”
他偏头,似在看他。
但他的眼眸中无光,如同黯淡的夜幕。
“日子还很长,阿翊,兄长自私困住你十年,往后岁月,只愿你随心而活。”
谢尘安没有看到,萧翊脸上只有偏执。
他已经习惯了默默站在他背后,十年如一日。
如今叫他随心而活?
萧翊笑了下。
他想要的,便是在没有曹家掣肘的大燕,他们一如以往,并肩而行。
兄长,你知不知道?
除夕就这么过去了。
年初二,江辞宁按照原定计划去了庄子一趟。
难民们本以为这个年会过得极度艰难,但因为庄子的存在,大部分人反而过得比以往更好。
江辞宁给孩子们都包了压岁钱,已经晓事的孩子红着脸推拒:“公主供我们吃喝,给我们房子住,红包不能收。”
江辞宁笑道:“新年新气象,拿着。”
一群孩子围着她,此起彼伏道谢。
庄子上的大人们也早早准备好朴实而用心的礼物,或是自家攒了很久的鸡蛋,或是精细纺织的布匹。
江辞宁离开的时候,装了满满一马车。
抱露扒在车窗里回看庄子,感叹:“真好。”
江辞宁唇角微微扬起:“是啊,真好。”
刚走出去没多远,忽然有一个小乞儿跑了出来拦住马车。
车夫急急刹住马车,呵斥道:“不要命了!”
小乞儿将手里的东西飞快往马车上一扔,扭头一溜烟跑了。
风荷一惊,下意识就要把那东西往马车下踢。
江辞宁却伸手拦住她:“等等。”
她伸手捡起那只有些脏旧的荷包,脸色霎时一变。
这是幼安最喜欢的一只荷包,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江辞宁连忙打开荷包。
荷包里放了一张小小的字条,上面赫然是幼安的字体。
片刻后,江辞宁打起车帘,对车夫凝重道:“掉头,去卧云轩。”
风荷觉得不妥:“殿下!万一是有人诱你前去……”
江辞宁道:“有暗卫保护,我不会只身会见来人。”
风荷还想说话,江辞宁打断她:“我必须去看看。”
马车掉头,沿着残雪堆积的道路驶向卧云轩。
江辞宁从未见过这样的幼安。
她呆呆坐在窗沿边,厚实的冬衣空荡荡挂在她肩上,整个人泛着一种死寂的苍白。
她从来都是跋扈而明艳的,而如今,像是一朵已近枯萎的花。
一行人到卧云轩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风荷和抱露对视一眼,皆是震惊不已。
幼安听到了脚步声。
片刻后,她扭过头来,用一双空洞的眼睛注视着江辞宁。
在看清她的那一刹,幼安的眼眸中翻涌出无数复杂的情绪。
妒忌,愤恨,恼怒,甚至还有希冀。
可最后,一切都化作空洞。
她不感兴趣般扭过头去。
江辞宁动了动唇,终是喊出她的闺名:“姿雨。”
幼安轻轻颤了下。
江辞宁示意众人都退下去。
幼安注意到她身后神色紧张的众人,讥讽一笑:“长宁殿下如今架子可真大。”
雅间的门在她们身后掩上。
江辞宁并没有理会她的阴阳怪气,她坐到她面前,眼眸温和凝视她:“姿雨,你怎么会在这里?”
幼安像是被她的话刺激到,语调尖酸:“怎么!你我都是亡国之人,你能在这里锦衣玉食,我就连出现在这里都不配了?”
江辞宁面色平静:“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屋内点着灯。
江辞宁周身笼罩在温软的光线中,眸如秋水,目光平和,好似一尊济世的观音。
幼安凝视她片刻,忽然歇斯底里将桌上的茶盏扫落:“我就该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是吗?我就该被贬为庶民,苟且残生?”
她将自己蜷成一团,缩在太师椅上,浑身颤抖:“凭什么!我才是真正的天潢贵胄!我才是真正的公主!凭什么最后是我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崩溃大喊,随即捂着脸痛哭起来。
烛火幽暗,将她们的影子投映在地上。
江辞宁垂眸陪在她身边,一言不发。
幼安哭了许久,直到最后,她哑着嗓子说:“你走吧,今日就当从未见过我。”
江辞宁沉默片刻,起身道:“人死如灯灭,只有活下来,才会有新的可能。”
幼安的啜泣声停了一瞬,随即她尖声说:“滚!本宫再也不要见到你!”
许久之后,门扉轻响,有人来,又有人离开。
当一切归于寂静,幼安才缓缓抬起哭肿的眼。
桌案上放着一只匣子,还有她那个脏兮兮的荷包。
幼安嘴唇颤抖,忽然挥袖将东西尽数扫落。
金银珠宝滚落一地。
她缓缓挺直了背脊,似哭似笑,最后喃喃:“本宫不需要你的同情……本宫不需要。”
第88章 归处
又开始下雪了。
马车停在路边,久久没有挪动位置。
江辞宁沉默地注视着卧云轩的方向。
方才幼安的声音那么大,哪怕不是有意,风荷她们多多少少也听全了。
风荷知道自家殿下心中难过,轻轻拉住她的手:“殿下,已经给幼安公主送去财物了,您也安排了暗卫在暗中查看到底是谁将她带到这里的。”
“一切都周全,您不要太忧心了。”
江辞宁垂下眼睫:“嗯。”
抱露小声提醒:“殿下,再不走就赶不上宫门落钥了。”
幼安莫名奇妙出现在这里,江辞宁心中仍是不安。
她刚要开口,风荷立刻警惕道:“谢大人交代了殿下必须回宫中过夜的!”
江辞宁哑口无言,正要说话,风荷立刻催促车夫:“走吧!回宫!”
她满脸都是戒备:“殿下!幼安公主对您从来不算友好,今天又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奴婢怕有蹊跷,我们还是快些回宫吧。”
江辞宁自然知道这背后一定有古怪。
只是她和顾家人之间,纠葛太多,如今幼安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到底是不忍她出事。
不过风荷说得也对,事发突然,谢先生又正好不在,她还是得多个心眼才是。
马车疾驰,江辞宁回头看了一眼卧云轩,心想,慢慢来吧,待她冷静下来,再回来看她。
“哐当——”
萧翊刚走到谢尘安门边,便听到屋内什么东西倒地。
他忙推门而入,见谢尘安站在桌案边,脚下是一个翻倒的凳子,浅青色的袖袍被茶水洇开一片。
“兄长!可有烫到!”萧翊急急上前。
谢尘安面色淡然:“无碍。”
伺候他的小厮闻声匆匆赶来,萧翊霎时发了火:“说了多少遍不要让公子一个人呆在屋里!”
“还有这凳子,放在这里是故意要挡人么!”
小厮瑟瑟发抖,匍匐在地连连磕头:“小的错了。”
谢尘安道:“阿翊,无妨,是我叫他出去的。”
萧翊狠狠瞪小厮一眼:“还不快去取干净衣物来!”
小厮战战兢兢走了。
萧翊扶着谢尘安坐下,看着他越发黯淡无神的双眸,不免焦急:“这雪下得太碍事,顾老迟迟不到,我实在是担心你的眼睛。”
谢尘安淡淡道:“不急,雪重天寒,以顾老的安全为主。”
萧翊只觉如鲠在喉。
他眼神阴郁下来,他很想问问兄长,既然知道雪天赶路危险,当初又为什么要不顾一切赶回来。
萧翊强压心中焦急,为他慢慢斟了一杯茶:“我都知道,只是怕拖得越久越不利。”
萧翊回到屋中时,派出去办事的下属已经等候许久。
萧翊问:“如何了?”
下属埋下头:“亡齐公主并未向长宁透露真相。”
萧翊的眼眸危险地眯起:“你说什么?”
下属将她们相遇之后的每一句话都原原本本复述给萧翊。
萧翊听罢冷笑道:“看来也是个脑子不清醒的。”
受了那么多苦,临到头来还是不愿意按他吩咐的办。
萧翊不耐烦地皱起眉,他想不明白,江辞宁到底有什么好的。
一个本就跟她不对付的人,临到终了,居然还是没有向她捅出最后那一刀。
下属发问:“公子,亡齐公主……”
萧翊轻描淡写道:“杀了。”
他想让江辞宁知趣些离开兄长,却清楚明白兄长的秘密不能被旁人得知。
亡齐公主知道的太多,不能留。
下属正要退下,萧翊忽然喊住他:“等等。”
因着白日里见了幼安,江辞宁心中一直挂念此事,夜里辗转难眠。
雪扑簌簌地落着,显得周遭一片静谧。
江辞宁在被子里辗转反侧,叹了口气。
雪一直下,路何时能解封?谢先生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
直到天色将亮,江辞宁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只是她还没睡多久,忽然被一阵絮絮交谈声吵醒。
江辞宁模模糊糊听到“幼安”、“信”几个字,猛然惊醒。
她急急起身,推开门:“幼安怎么了?”
风荷手中握着一封信,见她衣裳都没披,连忙将人往往屋子里拉:“殿下别着凉了,没什么大事,幼安公主一早往宫中送了封信而已。”
江辞宁接过信来。
想必昨夜有人同她一般,彻夜难眠。
然而她展开信纸读了几行,脸色忽然变得一片惨白。
风荷最先意识到不对劲,连忙唤她:“殿下?”
江辞宁却是连站都站不稳了,抓着风荷的手直直往后退了几步。
风荷和抱露心中大惊,慌作一团:“殿下!”
江辞宁咬牙直起身来,捏着信纸的手轻轻颤抖着,一字不落把信看完。
片刻后,她摇头喃喃:“不是的,不可能……”
可是内心有一道声音在说,为什么不照信上所说,去崇政殿看看呢?
雪越发大了。
青瓦红墙覆在茫茫大雪中,越发肃穆庄重。
偶有路过的宫人看见江辞宁一行人,停下行礼,心里还纳闷那么大的雪,长宁公主怎么在外面。
江辞宁脚下步子走得又快又急,一路上摔了好几跤。
抱露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但见自家殿下魔怔了一般往前走,只好赶上去护在她身边,防止她再次摔倒。
到崇政殿的时候,江辞宁裙摆边都是雪泥,发钗也掉了一根,整个人狼狈不已。
内侍并不敢拦她。
江辞宁如同一道幽魂飘进燕帝昔日的寝殿。
燕帝“驾崩”后,崇政殿一直无人居住,虽然宫人日日打扫,但因为缺失人气,整座宫殿都泛着一种荒芜的阴冷感。
江辞宁的目光落在屋中一角。
昔日“燕帝”气息奄奄躺在榻上的画面尤在眼前。
江辞宁忽然生出几分恍惚。
梦中种种,现实种种,皆缠绕在一起,化作一柄刺向谎言的利刃。
江辞宁终是推开了暗室的门。
暗室之中,她曾和谢尘安衣袖相交,呼吸相闻。
那时慌乱,她没来得及仔细观察暗室的每一个角落。
如今无人打扰,她依照信上指示,轻易地找到了暗室东南角的那个暗格。
格子中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只有几沓厚厚的字。
江辞宁的手指又开始轻颤。
字帖轻飘飘从她指尖滑落。
一笔一划,从生涩到浑然。
江辞宁亲眼见过的“燕帝”的字,一点点变成了她熟悉的谢尘安的字。
最后一张纸也被翻开。
有人以朱砂落笔,划去“萧珩”两个字。
江辞宁的目光凝在旁边的“谢尘安”三个字上,直到眼眶酸涩,她都不肯眨眼,仿佛要将那三个字看穿、看破。
许久之后,已经褪色的墨迹被水渍洇开。
***
华京外的庄子门口,卫濯打着一把伞默立。
伞面已经覆上一层厚厚的雪。
小僮在一旁说:“卫公子回去吧,今日长宁公主应该也不会来了。”
卫濯看向远方。
路上一片白茫茫,并无马车的踪影。
他沉默片刻:“我要入一趟宫。”
辞宁向来守时,这一回却延误了好几天没来,也没托人捎来只言片语,他心中不安。
马车一路疾驰赶往皇宫。
谢尘安给了卫濯一块令牌,必要时候出入皇宫并无障碍。
可是他到毓秀宫的时候,却被宫人阻拦在外。
“我们殿下偶感风寒,卧床修养,谁也不见。”
卫濯眼眸微动。
宫人目送卫濯离去,却绝对想不到他从毓秀宫后宫墙翻了进去。
江辞宁躺在榻上,呆呆看着帐子,忽然听到窗棂被人轻敲两声。
守在外间的风荷抱露最先出门查看,随即传来惊呼:“卫公子?!”
江辞宁眨了下眼睛。
她听到风荷抱露在对卫濯说她身体不适,不见客云云。
片刻之后,卫濯靠近她的房门:“辞宁,若你当我是朋友,便见我一面。”
风荷抱露对视一眼,沉默不语。
殿下这几日一直消沉不振,连饭都用不下去多少,她们担心得紧。
但殿下又不准她们将此时告诉谢先生的人。
如今能来个人跟殿下聊聊,说不定会另有转机。
他们在外面候了许久,久到风荷都想开口劝卫濯改日再来,门忽然开了。
卫濯在看清江辞宁之后,先是一怔,旋即面上浮现出担心。
短短几日,她竟是瘦了一圈!
片刻后,两人在书房中坐定。
江辞宁没什么精神,示意他喝茶:“抱歉,忘了给你递封信说我最近不去庄子了。”
卫濯没有动。
江辞宁也没什么兴致聊天,只沉默地垂着眼。
卫濯又何曾见过这样的她。
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他终是开口打破了沉默:“辞宁,是因为谢先生么。”
江辞宁没有回答,只是微颤的长睫暴露了什么。
卫濯凝视着她,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我蛰伏在大齐的时候,曾听人说,若是按照原定计划,大燕应该再晚几个月才会对大齐动手。”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谢先生这么急。”
卫濯忽然笑了下:“可是我知道,他是想尽早为你报仇。”
“也是想尽早归来,见到你。”
江辞宁的鼻头一点点泛起红。
卫濯继续说:“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辞宁……”
他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艰难,像是带着某种决心:“谢先生……待你极用心。”
从他得知谢先生在以长宁公主的名义筹办义庄开始,不,或许是更早之时……
他就已经明白,他对她隐秘而细致的爱意。
卫濯微微仰头,露出一个笑:“他或许是有很多秘密,但若是可以,我猜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愿意欺瞒自己的心爱之人。”
江辞宁抬眸。
少年只是认真地看着她,一双眼眸里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既然为他所用,必然要接触一些核心。
卫濯猜到他的一些秘密,也不奇怪。
江辞宁终于点了下头,鼻音浓重:“嗯。”
卫濯像是松了一口气。
他起身,像是儿时互相鼓励一般拍拍她的肩,“我也是来告诉你,我要去漠北了。”
江辞宁腾地起身:“什么时候?”
卫濯:“原本是要在谢先生回来之后,但是我想尽早赶过去,当初我背着爹爹跑回华京,他气得大半年不肯跟我联系。”
“再不去哄哄他老人家,我怕我就要被卫家除名了。”
卫濯故作洒脱:“漠北不算远,待到来日你来漠北找我便是。”
江辞宁沉默片刻,只好说:“阿濯,一路小心。”
卫濯扯开一个大大的笑:“我知道的。”
他起身:“该说的我也说了,辞宁,你从来不是会逃避现实之人,这一次也该一样。”
江辞宁送他出门。
他走了两步,忽然于白雪覆盖的宫道上转身。
“辞宁,该说的话要尽早说,别留遗憾。”
江辞宁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
又开始下雪了。
江辞宁抬头,看着茫茫落下的雪花,想起不久之前她也是在这样一个雪天,往他手里塞了一把烤栗子。
她又去了崇政殿。
只是这一次,没去暗室。
她凭借记忆找到了那条密道。
密道许久无人使用,空气并不好闻。
江辞宁拿着火折子,站在悠长黢黑的密道中。
她心知肚明,自己身边安插了许多谢尘安的人。
避人耳目悄无声息离开的最好方式,便是这条密道。
出密道之后,她会有舅舅前来接应。
江辞宁看向密道远方。
黢黑一片,没有尽头,像是一只会吞噬人的野兽。
江辞宁沿着密道走了几步,幽暗的火苗在指尖跳动。
只要她沿着这里离开,便可以将种种都抛到身后。
无论是萧珩……还是谢尘安。
风声呼啸。
她如同一抹幽魂,飘荡在这不着天、不着地,不知归处的密道中。
……不知归处。
许久之后,有温热的液体坠落在地,激起细碎的尘埃。
第89章 骗子
江辞宁的信送到时,萧翊刚刚陪着谢尘安喝下一碗药。
萧翊看见信封的落款,眼角微不可察跳动了下。
他似是漫不经心说:“兄长,长宁公主来信了,不若由我替归寒代读?”
这些日子谢尘安收到的信件都是归寒代读,归寒听到这句话,抬眸看了他一眼。
谢尘安沉默的间隙,萧翊连忙道歉:“兄长……是我,是我僭越了。”
谢尘安淡淡道:“无碍,由你代读亦可。”
萧翊点点头:“好,兄长。”
他轻轻展开信纸,手指有些颤抖。
然而萧翊在看清信纸上的内容后,眼眸中划过失落。
信上都是嘘寒问暖,最后问他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萧翊心中掩饰不住地生出厌恶。
接连大雪,连顾老都因为路被封住迟迟不能赶到永安,她却还在逼问兄长什么时候能回来。
信念完了,谢尘安偏头,叫归寒提笔研墨。
萧翊不想再呆在此处,看兄长情深意重的模样,起身告退。
直到回到屋中,萧翊才拧眉问下属:“长宁究竟去崇政殿了没?”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萧翊面上有几分烦躁。
难道那些东西还不足以让她相信兄长便是燕帝?
萧翊急得负手在屋内转来转去。
兄长与此事上处理的极为干净,暗室中的字,他也是无意中发现的。
还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兄长便是燕帝?
他眼眸忽地一亮:“昔日跟在兄长身边的一个老嬷嬷,姓宋,十余年前已经告老还乡了。”
“你去帮我将此人寻来。”
此人可以算作兄长的奶嬷,他和兄长第一次互换身份,便叫此人看出了端倪。
虽说此事后来被兄长遮掩过去,兄长也安排此人远离皇宫,但说到底,她也能算个证人。
兄长现在全然成了他陌生的样子。
只要能叫江辞宁主动离开兄长,好叫兄长想清楚自己到底该干些什么,这恶人,他来当便是。
萧翊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之后,谢尘安将信纸捻在了手中,指尖细细从信纸上抚过。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
他双眼不能视物,只能靠着手指触碰她的字迹,如此也算是亲阅过。
然而抚到某一个地方,他的手指忽然僵住。
纸面微微发皱,像是被水渍浸泡过。
是泪痕。
谢尘安眼睫微微颤了下,“归寒,近几日凌云宫如何?”
归寒如实禀报:“并无异常,长宁殿下年初二还去了庄子一趟。”
谢尘安手指一顿,眉头微微蹙起:“年初二?”
距今已经好几日了,按照以往惯例她应该又去了庄子好几次才对。
谢尘安沉吟片刻:“年初二那一日,有没有发生什么异常?”
归寒思索片刻,道:“快到皇宫的时候,长宁殿下说自己有东西落在庄子了,遣了车夫往回,治带了贴身暗卫,我们的人并没有跟去。”
谢尘安不愿意让江辞宁生出自己随时在监管她的感觉,于是派了一队暗卫听她调遣,只作保护之用,不用向他汇报任何事项。
谢尘安微微捏皱信纸,不知为何,心中生出浅浅的不安。
他吩咐归寒:“从年初二开始查,每一日都要仔细查,有任何异常都要告诉我。”
归寒领命告退。
江辞宁收到来信的时候,正坐在檐下看着文冠花发呆。
花枝被白雪团团掩盖,像是开出一树细密的花朵。
风荷轻手轻脚将信放下:“殿下,谢大人来信了。”
江辞宁沉默了很久,才将信纸展开。
信上无非是对她的一些回应,以及言明会尽快归来。
江辞宁看着那一纸陌生的字迹,垂下眼睫。
他说他伤到手,因而无法亲自写信,又是真的么?
风荷见江辞宁又开始看着窗外发呆,心中不免惶然。
殿下自那一日从崇政殿回来开始,便一直寝食难安,她们忧心不已,却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殿下似乎将自己封闭了起来,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也不回应她们的试探。
风荷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要是谢大人早些回来就好了。
正想着,抱露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
风荷以为是谢大人又来信了,眼眸一亮,哪知风荷道:“殿下,这信不知道是谁递来的,方才在门口发现的。”
风荷蹙眉:“不知由来的信你也敢拿回来。”
江辞宁说:“既然能送到门口,只能说明是宫里的人,拿给我看看吧。”
信上没有署名,只说约江辞宁在宫外见面。
江辞宁面无表情将信纸合上,道:“备车。”
风荷这下慌了:“殿下!来人都不知道是谁,您怎么可以轻易赴约!”
江辞宁只抬起眼看她:“风荷,帮我取一件厚实的披风来。”
风荷愣了下,欲言又止。
她只好折身去取披风。
去取披风的时候,风荷忽然想到什么,她一咬牙,匆匆忙忙翻出一旁的笔墨,写了一封信塞到袖子中。
今日没下雪,但天色一片灰沉。
风荷盯着外面灰沉的天色,心中一阵阵发慌。
燕帝驾崩后,福康被安排出宫“守陵”,但谢尘安曾吩咐人告诉过她,若江辞宁有急事,暗卫又不可用,可以写信给福康。
风荷自诩一直忠诚于殿下,但如今却是不得不豁出去了。
殿下的状态太不对劲了。
马车缓缓停在一处间酒楼前。
早早有人候在门口,也不知是怎么认出江辞宁的,一行人才刚下马车,便有人领着她们往里面走。
酒楼正常经营着,来往宾客看上去都是些普通人,风荷稍稍松了一口气。
来人将她们带到了一个雅间里,雅间里早早有一个老妇候在里面。
见江辞宁进来,她惊得猛然起身,旋即局促地给她行礼:“老身参见殿下。”
江辞宁只一眼便瞧出,此人从前应该是在宫里伺候的。
宋嬷嬷躬着身子,余光落在江辞宁的裙摆上。
她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手心已经出了一层层冷汗。
知晓皇家秘密的人,从来活不了太久。
她是个意外。
宋嬷嬷无力地闭了闭眼,心想,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万念俱灰的时刻,那仙姿昳貌的公主忽然开口:“嬷嬷背后的主子是谁?”
“又是谁指示你来的?嬷嬷同我说实话,我可以保嬷嬷一条命,若是嬷嬷家人被威胁,我也可以帮你。”
宋嬷嬷愕然抬眸,对上一双清冷的眼。
不知为何,分明是丝毫没有相像之处的两个人,但眼前的少女却叫她想起了昔日的主子。
那个贵为天子的少年郎。
宋嬷嬷沉默的时刻,江辞宁微微抬起头:“吩咐你来的人只告诉过你,我乃长宁公主,却并未告诉过你,我也是你昔日主人萧珩的心仪之人。”
宋嬷嬷脸色变了。
她颤抖着说:“您,您都知道?”
江辞宁笑了下:“虽然我不知道你背后之人到底是什么目的,但宋嬷嬷,萧珩当年既然愿意放你出宫,便是要让你安享晚年的意思。”
她话锋一转:“但如今有人非要威胁你来到永安,孰是孰非,我相信你应该也清楚。”
宋嬷嬷双肩颤抖,片刻后,她转过身擦去泪:“殿下,老身如实告诉你。”
半个时辰后,宋嬷嬷在暗卫的保护下率先离开。
江辞宁凝视着面前已经冷掉的茶水。
茶水微微晃动,倒映出她冷静异常的眼。
燕帝曾经叫她许下过一个奇怪的承诺。
将来若是他犯下错误,她都要原谅他一次。
当时觉得古怪,现在看来,一切有迹可循。
细细想来,难怪她常常觉得和燕帝相处充满了古怪。
某些时候他们如同故友,某些时候又生疏不已。
如今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只是她不解的是,到底是谁要将这一切都捅破在她面前?
第一次是幼安的信,第二次又是这个嬷嬷。
江辞宁忽然生出几分不对劲的感觉。
风荷抱露候在外面,忽然听到茶盏碎裂之声。
江辞宁旋即冲出门来,脸色煞白:“去卧云轩!”
又开始下雪了。
一辆马车在薄薄雪泥上疾驰而过,留下凌乱的车轴印。
谢尘安背脊绷直坐在车中,指尖都在轻轻颤抖。
归寒吩咐车夫:“再快些!”
然而马车一路急行停留在醉荷楼时,已经人去楼空。
昔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谢尘安气息紊乱,咬牙切齿道:“所有人都去搜!”
江辞宁踏入了幼安住过的房间。
屋中光线昏暗,似乎仍然残留着女子身上的香气。
江辞宁如同被绷直的琴弦,仿佛下一刻便要断裂。
风荷寻来灯,点亮的那一瞬,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风荷惊得猛然转身,晃动的烛火映亮来人的脸。
是“燕帝”。
江辞宁与他隔着跳动的烛火遥遥对视。
他虽然有几分消瘦,但气色好了许多,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将死之人。
江辞宁一瞬间想通了前因后果。
原来幕后之人,是他。
江辞宁眸光微动,片刻后,她问:“我该如何称呼公子。”
萧翊唇角扬起:“萧翊。”
江辞宁笑了下:“原来是萧翊萧公子。”
两人相对无言。
最后是江辞宁先开口:“萧公子,辞宁只想问一句,幼安如今在何处。”
萧翊忽然大笑起来:“我以为殿下匆匆赶来,便是已经知道了。”
江辞宁面色微变,声音也不再平静:“幼安与你无冤无仇,你何必要对她动手!”
萧翊依然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殿下此言差矣,幼安怀揣着别样的目的接近你,我不过是念在旧日情分出手帮你。”
江辞宁指尖发凉,冷笑道:“旧日情分?旧日情分便是离间我与谢尘安?”
萧翊瞳孔微缩。
然而他很快换了一种阴森的目光注视着她:“你不该留在他身边,乱他心神。”
他逼近一步,风荷和抱露冲到江辞宁面前大喊:“离殿下远点!”
萧翊停住了脚步。
只是他冰冷的语调无孔不入:“兄长与我,卧薪尝胆数十年,其中苦楚又岂是你能体会的?”
“江辞宁,若是你真心待他,就趁早离开他。”
“我们花了数十年时间铲除障碍,如今得成所愿,正是可以大展拳脚的时候。”
“他是大燕的主人,不该和你一起苟此残生。”
萧翊脸上有激动,也有乞求:“长宁殿下,你明白么?”
江辞宁沉默了很久。
直到眼睫被泪水浸湿,她才猛然抬眼:“我从没有干涉过他的选择。”
“若是他当真觉得我是负担,我也要听他自己说。”
萧翊表情出现了片刻空白。
下一刻,他几乎是带着恶劣道:“长宁殿下还不知道,兄长为了尽快赶回来见你,路上出事,双目失明的事吧?”
江辞宁僵在原地。
萧翊还在说:“殿下,你看,你只会一次又一次乱他心神,叫他为你受伤。”
江辞宁却已经冲上前去,抓住他的衣领:“你告诉我,他在哪里?”
萧翊只是淡淡看着她:“他不愿意告诉你。”
“殿下!”
风荷忽然拉住江辞宁,带着哭腔说:“殿下,对不起,我联系了福康,谢大人现在应该赶往醉荷楼了。”
江辞宁没有多看萧翊一眼,转身要走。
萧翊忽然出声:“幼安人在栖凰山,你再耽搁下去,恐怕她性命不保。”
江辞宁背脊一僵。
萧翊道:“她就在栖凰山山顶的梧桐树上,绳索撑不了太久了,雪又那么大,幼安和殿下向来不对付,对她来说,碎尸万段埋骨悬崖,或是被活活冻死,都算不错的结局吧。”
江辞宁匆匆出门,抱露狠狠瞪他一眼,才跟着江辞宁离开。
谢尘安赶到卧云轩的时候,萧翊正倚在窗边看雪。
萧翊伸手拂去谢尘安肩上的雪花:“兄长,江辞宁已经离开了。”
“是我捅破了这一切,兄长要怨就怨我吧。”
谢尘安眉眼间覆着一块白绫,此时被雪花染湿,点点斑驳。
他周身气息冷得似是窗外荒寒的大雪。
萧翊道:“兄长,江辞宁对你已然生怨,一对怨侣,只能是互相折磨。”
萧翊分明看不见他的眼睛,却莫名觉得谢尘安在看他。
谢尘安终于开口:“就是怨,我也要听她亲口说。”
萧翊身边的暗卫终究是不敢违背谢尘安的指令,他们很快透露了江辞宁的踪迹。
谢尘安带着人折身离去。
萧翊直愣愣站在窗边,看着谢尘安闯入风雪的背影,直到双眼变得酸涩不堪,才喃喃自语:“是我……错了?”
人性不该是禁不起挑拨的么?
更何况男女之间。
回答他的只有马车疾驰离去的画面。
风雪越来越大。
江辞宁的车架到了栖凰山下,便被阻在原地。
路边的农户家听到动静,披着衣裳出来查看,好心劝他们:“栖凰山每次下大雪,上山的路就会结冰,危险得很呐,你们还是缓缓再上去吧。”
江辞宁立刻做出决定,弃车上山。
暗卫拦住她:“姑娘并非习武之人,雪大天寒,贸然上山恐怕身子受不住。”
“姑娘不若借老伯家歇个脚,等待我们的消息。”
江辞宁知道此时不是逞强的时候,只好点头:“你们万事小心,量力而行。”
老伯家只有他和妻子两人,据说儿媳儿媳都在城东做些营生,这几日雪下得大没回来。
老婶子见他们周身华贵,拿出家中最好的茶叶待客。
众人坐定之后,老婶子才问:“那么大的雪,姑娘怎么会上山找人?”
江辞宁捧着滚烫的茶杯,手指却依然冰凉一片。
她闻言只是柔声说:“家中姊妹贪玩,被困在山上了。”
老婶子唏嘘不已:“栖凰山那是出了名的上去容易下来难。”
她只能念叨:“但愿姑娘的姊妹平安无事。”
浅浅交谈几句,屋内陷入一片寂静。
只有北风撞击着门扉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马蹄声靠近,众人纷纷闻声望去,见一行人在雪中穿行,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赶来。
江辞宁在看到那行人的一瞬,下意识往窗后一躲。
风荷正奇怪呢,随即见那行人停了下来,片刻后,一个披着苍青色大氅的男子下了马车。
他眉眼间覆着一条白绫,脸色竟比周遭雪色还白上几分。
似乎是急着往前走,他险些摔在雪中,好在一旁的侍卫眼疾手快将他扶住。
他顾不上头上歪斜的玉冠,拨开众人往前走,归寒在一旁大声说着什么,可他只是固执地往前。
直到再次栽倒在雪中。
风荷楞楞回头看向江辞宁。
发现自家殿下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见谢尘安跌倒,众人皆着急不已,一拥而上。
可他固执地不要人扶,而是撑着雪地,一点点起身。
“公子!您先回马车等我们吧!”
“公子,我们这就去找长宁殿下,您别着急……”
“公子……”
嘈杂声渐渐消失,天地见只剩下一片安静的雪落声。
谢尘安终于直起身。
他无法视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说:“归寒,引路。”
没有人回答他。
冰凉的雪粒擦着脸颊划过,带来痛意。
“归寒,引路。”
他又重复了一遍。
片刻后,有人轻声说:“你是在找我么。”
谢尘安的眼睫剧烈颤抖,他伸出手,茫然地去抓身前。
一片空。
下一刻,忽然有人牵住他的手,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谢尘安手指轻颤,猛地一用力,将人拉到了自己的怀中。
他紧紧抱住她,垂首埋在她颈侧,覆在眉眼间的白绫很快变得一片潮湿冰冷。
江辞宁被激得轻轻打了个颤。
他没有抱她太久。
只是放开她之后,他仍然拽着她的袖子,似乎怕她离开。
谢尘安腾出一只手来,试探着,一点点抚上她的脸颊。
指尖尽是潮湿冰凉。
谢尘安哑了声音:“辞宁,你怨我吧。”
江辞宁盯着他遮挡住眉眼的白绫,一点点红了眼。
天地寂静,鸟倦于飞的时刻,她轻声说:“谢尘安,你个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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