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驾崩
江辞宁不记得那一夜自己是怎样回到青玄宫的。
风荷和抱露见她魂不守舍进了屋,忙过去解下她的斗篷。
风荷握住她的手:“殿下的手怎么这么凉。”
抱露转头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殿下快喝些热茶暖暖身子。”
热茶入肚,江辞宁才渐渐觉得四肢百骸暖和过来。
风荷见她心事重重,试探着问:“殿下,是燕帝情况不好吗?”
江辞宁沉默片刻,“他情况是很不好。”
风荷不知说什么,张了张唇,缄默不言。
江辞宁忽然说:“若是你们陷如生不如死的境地,会选择一死了之吗?”
风荷被她的问题问得一愣,和抱露交换了一个眼神。
风荷思索片刻,“既然生不如死……恐怕死了也是一种解脱。”
“可是奴婢觉得……”
江辞宁看她,“你但说无妨。”
“奴婢幼时为入宫前,隔壁邻居是个苦命人,她丈夫死于痨病,自己又被恶奴纵马踩断了腿,只能接些缝补的活计,但又日日夜夜不停,熬瞎了一双眼。”
“她活得那么辛苦,为的不过是拉扯大一双儿女,后来她的女儿被一户富户相中做了小妾,因为备受宠爱,被主母寻了个由头打杀了。”
风荷面露不忍:“当时隔壁姐姐被送回来的时候,奴婢也是亲眼瞧见的,奴婢那邻居哭得肝肠寸断……”
“可是哪怕这样,那位邻居婶婶也从未寻过死路……”
“奴婢是觉得,人是会有生不如死的时候,但只要还有盼头或者寄托,都不会想着一死了之。”
“正如邻居婶婶还有一个儿子,只要将他拉扯成人,将来看他成家立业,日子总会一点点延续下去。”
江辞宁愣了下,眼角眉梢露出哀戚之色:“哀莫大于心死,恐怕真的是再无牵绊,才会想要一死了之。”
可是兰妃腹中的孩子……也不算让他留在俗世的牵绊么?
江辞宁忽然发现,她从来没真正了解过他。
不知他为何悲欢,自然不知他为何会如此决绝。
夜风撞击窗棂,檐角宫灯摇摇欲坠,投下狂乱阴影。
霜降那一日,天色阴沉,一早便刮着大风。
直至傍晚时分,兰妃扶着肚子走了进来,面色凝重:“辞宁,圣上要见你。”
江辞宁抓着书册的手没握稳,书册掉落在地。
这一次,她跟在一队宫女身后,正大光明地踏入了崇政殿。
待到进入寝屋,宫女们悄无声息退了下去,只留江辞宁一个人。
室内点了香,幽香弥漫,显得屋内愈发昏暗。
燕帝靠在榻上,似乎在看她。
只短短数日,江辞宁便察觉到,他又瘦了。
瘦得像是一片薄薄的纸,盖在他身上的被衾都没什么起伏。
他们两人隔空对望。
燕帝忽然开口:“怎么不过来。”
他声音喑哑,短短一句话,尾音里都掺着疲倦。
江辞宁终于动了。
她脚步沉重,一步步走向他。
他的衣物都被换过,一头墨发也被人清洁过,靠近之后,甚至能闻见他身上的淡淡龙涎香。
可依然掩不住他身上散发出的枯槁之气。
江辞宁忽然有种不合时宜的联想。
他像是供奉在荒废神龛的神像。
被人遗忘在无人角落,渐渐发霉,腐烂,最后终会轰然倒塌。
“长宁公主。”他唤她。
江辞宁凝望着这个与她纠葛两世的男人,轻声说:“陛下,长宁在。”
燕帝似乎笑了下:“朕答应过你一件事。”
“如今或许无力允诺,但朕会将此事交由谢尘安。”
江辞宁眼瞳微颤。
他胸膛起伏,仿佛说这两句话,便耗尽了他的力气。
江辞宁想倒水给他,燕帝抬手制止,他平复片刻,开口问:“时至如今,朕能不能知道,长宁公主要朕答应的,究竟是何事?”
玉令就在袖中。
江辞宁隐隐觉得玉令滚烫,仿佛要将她灼伤。
见江辞宁沉默不语,燕帝开口:“朕大限将至,不希望你瞒我。”
江辞宁终于缓缓从袖子中摸出玉令,双手呈上:“长宁想向陛下,讨要一件东西。”
燕帝的目光落到玉令上。
“它的另一半。”
燕帝道:“朕宫中没有这样的玉珏。”
江辞宁将玉令收起,“那便换一件事。”
燕帝瞳孔微动。
“兰妃腹中龙子,已有八月有余,该是成型了。”
“陛下不想亲眼看一看,他长得更像谁?”
燕帝沉默地注视着她。
江辞宁脸上带了些轻快的笑意:“长宁想替那孩子,求陛下,活下来。”
暗室之中,背靠墙壁的谢尘安猛然抬眼。
烛火跳动,满室昏黄。
燕帝眸中闪过一丝无比复杂的情绪,末了,他道:“恕朕终究要辜负承诺了。”
有人轻叩门扉,有人轻声道:“陛下,太医就要来了。”
江辞宁僵持了片刻,终是缓缓伏地,行了大礼:“长宁告退。”
燕帝沉默地看她伏跪,起身,直到最后,也没有开口。
门扉响动,她踏进满地残阳中,没有回头。
屋内安静了许久,有人轻声问:“不告诉她真相吗。”
另一道声音淡淡道:“还不是时候。”
谢尘安看向她离开的方向。
残阳如血,屋内也浸在淡淡血色之中。
当天夜里,燕帝驾崩。
丧钟响遍大燕皇宫,无数宫人梦中惊醒,惊慌之余,又觉得终于尘埃落定。
沉睡的皇宫没有安静多久,曹胥率兵包围崇政殿,堵死宫门。
宫中无人惊慌,曹家掌权已久,如今不过是顺应天命,大势所趋。
曹胥被众臣簇拥,踏入崇祯殿。
殿中已燃起明烛火无数,满室华光熠熠,龙椅流光溢彩,等待着新的主人到来。
曹胥身着甲胄,明烛倒映在他眼眸中,变成熊熊燃烧的野望。
内侍手捧明黄圣旨,尖声宣读圣旨。
众人垂首伏跪,屏息听着这一道禅位诏书。
“……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天禄永终。今其追踵典,禅位于曹公,君其祇顺大礼,绝兹万国,以肃承天命——”
曹胥布满风霜的脸庞舒展开,他高高举起双手,拉长声音:“臣领——”
“且慢。”一道如冰似雪的声音响起。
曹胥猛然眯起眼睛,看向来人。
长夜无边,谢尘安白衣胜雪,立在一地霜色之中。
他手中捧着一卷明黄圣旨,表情冰凉淡漠:“罪臣曹胥,捏造圣旨,假传圣意,该当何罪!”
殿内诸臣皆是一惊,此人不正是江淮谢氏的谢尘安么?!
他怎么会在这里?
曹胥忽然起身,反手抽出腰间长剑:“大胆!先帝禅位于朕,朕乃天子!尔等宵小,出言不逊,杀无赦!”
话音落,兵器摩擦声四响,满室刀光飒飒,皆指一人!
起风了。
夜风拂动谢尘安的衣袖,两袖招招,犹如鹤翅。
他高高捧起手中圣旨:“真正的圣旨在此,拥戴曹贼者,视为谋逆!”
曹胥眼中精光大放:“来人!给朕将此人拿下!”
话音落,临近的将士率先动了,长刀嗡鸣,眼看就要贴近谢尘安的脖颈,忽有一道利箭破空而来,擦过长刀!
火花四溅,长刀落空。
那将士欲要再次挥刀,谢尘安身后忽然响起整齐的脚步声,排山倒海,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崇祯殿包围!
曹胥眼角狂跳,意识到不对劲。
他高喊:“郑毅!护驾!!”
原本该守在崇祯殿外的郑毅迟迟没有动静,连同部署在外的曹军。
片刻之后,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忽然飞入殿中,直直滚落到曹胥脚下!
曹胥低头一看,竟是郑毅的项上人头!
曹胥腿脚发软,往后连连退了几步,指着谢尘安怒喝:“你好大的胆子!”
回答他的是忽然闪出的两道人影,曹胥尚未来得及反应,便已经被长剑压住喉咙!
曹胥霎时冷汗滚滚,面色煞白:“且慢!谢大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好好说清楚……”
“罪臣曹胥之侄曹含章,奉太后之命,于灵前宣读罪己诏!”
一道清朗的声音响彻大殿,随之踏入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
曹胥看着自家侄儿,彻底懵了。
曹含章对着谢尘安躬身:“太后身体抱恙,特命微臣前来。”
谢尘安不动如山,只微微颔首。
曹含章缓缓展开手中长卷,一字一句读了起来。
这的确是一封罪己诏。
太后声泪俱下指责自己纵容曹氏,外戚为患,亲弟弟曹胥狼子野心,意图谋反。
她抱病许久,力不从心,只能虚与委蛇,假意帮扶曹胥,实则是为利而诱之,最终将曹逆党一网打尽,好为燕帝肃清朝政,巩固根基。
罪己诏的最后,太后言明自请戴罪,搬离皇宫,与青灯古佛常伴,为曹家赎罪,替新君祈祷。
又特意嘱托太师钱玄为新君之师,务必鞠躬尽瘁,言传身教,扶持幼帝。
曹胥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气得破口大骂:“黄口小儿,竟连太后的懿旨都敢假造!”
谢尘安道:“叫曹大人看来,微臣手中这道圣旨是假,太后的罪己诏也是假?”
曹胥渐渐稳住情绪,冷笑道:“太后恐怕是病久了,糊涂了!先帝并无子嗣,又哪里来的幼帝!”
谢尘安眸中忽然现出讥讽。
而他身旁的曹含章竟也是一副淡然的神色。
曹胥渐感不妙,他正欲开口,忽然有宫人扶着一个体态笨重的女子进了殿。
众人看去,却是身怀六甲的兰妃!
满殿哗然。
谢尘安恭敬道:“微臣恭迎兰妃娘娘。”
曹胥不敢置信地盯着她的肚子:“不,这不可能!”
燕帝不能人道,这不是太后亲口对他说的吗?
“圣上子嗣稀薄,为保龙子无虞,兰妃有孕一事被秘密瞒下。”
“圣上知天命将至,已提前拟好圣旨,待到龙子诞生,即为我朝新君。”
一个老臣开口质问:“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岂可如此轻率!”
谢尘安看他一眼:“圣上已命民间圣手查验过,兰妃娘娘此胎为男。”
一道癫狂大笑霎时响起。
曹胥疯疯癫癫盯着兰妃的肚子:“好一招暗度陈仓!什么兰妃之子,太后她分明——”
噗呲一声轻响,血花四溅。
曹胥不敢置信地瞪大眼,喉咙中呼噜作响。
曹含章放下刎过曹胥脖颈的长剑,垂着染血的眼睫:“微臣奉太后娘娘之命,手刃曹贼。”
曹胥一只手捂着脖颈,一只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往后倒退。
他怒目圆睁,似乎还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很快轰然倒地。
血流了一地,蜿蜒着淌到谢尘安脚下。
谢尘安没有挪动,踏着一地嫣红,缓缓展开手中圣旨:“兰妃接旨。”
天色终究是蒙蒙亮起来了。
今日的朝霞比往日的都要浓艳,天际一片血红,飞鸟振翅飞过,落在青玄宫的青瓦之上。
宫人已经将里外都挂上了白,众人脚步匆匆,但脸上都带着喜意。
虽然先帝驾崩,正值国丧,可他们青玄宫却马上要飞黄腾达了,能不欢喜吗?
娘娘的孩子一出生便是新君!
江辞宁坐在屋檐下,看着远处飞鸟。
风荷和抱露担心地看着她。
殿下昨夜从崇政殿回来之后,便一直枯坐在此处。
两人不敢打扰她,只能默默守在一旁。
丧钟响起的时候,江辞宁倏然起身,遥望着崇政殿的方向。
她没动,没问,可她们分明瞧见,殿下红了眼。
江辞宁的鬓角都已被霜气沾湿,微垂的长睫也凝了一层水色。
风荷终是没忍住,开口道:“殿下——”
有人叩响门扉。
风荷的话堵在喉头,她看江辞宁一眼,去开门。
朝霞落了谢尘安一身,白衣也生出几分潋滟。
他眼底泛着淡淡的青,眸光一片平静。
风荷愣了下,低头行礼:“见过谢大人。”
江辞宁终于抬头。
霞光万道,整个青玄宫都被笼在一片瑰丽而烂漫的颜色中。
谢尘安凝视着江辞宁。
少女屈膝坐在白玉阶上,裙摆如同花瓣在她脚下层层铺开,她就像一只驻足的蝶。
江辞宁也在看他。
他今日穿的是白衣,戴一枚素冠。
像是在刻意哀悼。
江辞宁挪开视线。
谢尘安提步走来,纤长的影覆盖在她脚下。
江辞宁终于开口问:“他有什么话留给我吗?”
回答她的是沉默。
江辞宁笑了下,仰头看他:“恭喜谢先生得偿所愿。”
谢尘安被她的笑刺痛了眼,“辞宁,于他而言,是解脱。”
江辞宁点头,面色自然:“我知道的。”
她起身,故作轻松说:“谢先生,要怎么安排我?”
谢尘安眼睫微动:“殿下可以继续留在凌云宫,也可以出宫居住,我已经为你备下一处雅宅,闹中取静,出门不远便是市集,住着也热闹。”
“谢先生安排的,必定是极好的。”
谢尘安微微松了一口气,宫中局势依然未平,他自然是希望她离开皇宫的。
然而江辞宁下一刻又说:“只是长宁想留在宫中,待兰妃娘娘顺利诞下新君,再动身出宫。”
谢尘安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
他仔细看着江辞宁的眼睛,那双眼固执,坚定,它的主人根本不可能因为他的三言两语而改变什么。
谢尘安听到自己说:“好,我答应你。”
担忧之余,心底竟涌起隐秘的欢喜。
“我想暂时住在青玄宫。”
那便意味着她暂时不能恢复真实身份。
不过也好,一切还未尘埃落定,她隐在暗处是最好不过的。
谢尘安颔首:“好。”
江辞宁沉默片刻,又问他:“谢先生,你如今恢复了真实身份,就不怕齐帝对谢家发难?”
这是她今天第一次真正关心他的情况。
谢尘安的眉眼变得柔和,他微笑:“你可能还没收到消息,大齐生乱,顾行霖于前**宫,兵败被囚,齐帝胸口中箭,重伤卧榻。”
“如今他们已是自顾不暇,并无其余心思对谢家发难。”
江辞宁眼角一跳。
燕帝驾崩,顾行霖逼宫,大燕和大齐竟然同时政局大变,这也太巧了些。
谢尘安仿佛明白她在想什么,出言安慰:“朝前纷扰,皆莫挂怀,一切终会尘埃落定。”
“谢先生说得是。”
朝中诸事皆需谢尘安处理,他特意避人耳目来到此处,不过是为见她一面,如今也不能久待。
谢尘安看她一眼,“殿下好好照顾自己,若有什么事,可以随时差人来崇政殿找我。”
崇政殿。
江辞宁在心中默默想,原来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谢尘安便将权力接揽而过。
谢尘安转身离开。
在他踏出门的那一刻,江辞宁忽然唤住他:“谢先生!”
谢尘安脚步一顿。
“先帝……何时出殡?”她的声音被清风吹散。
谢尘安脸颊半侧,逆光而立,在朝阳中化为一道剪影。
“届时会有人通知青玄宫。”
第72章 告别
可惜江辞宁最终没有赶上燕帝出殡。
燕帝生前希望一切从简,众人遵从先帝遗愿,驾崩三日之后便出殡。
燕帝谥号为“和”,葬于位于永安东北的皇陵之中。
而江辞宁在燕帝驾崩的第二日便病倒了。
或许是因为在冷风中熬了一宿,也或许是因为积郁已久,这场病来势汹汹。
江辞宁连烧两夜,昏迷不醒。
谢尘安亲自带着太医前来,汤药一碗一碗地往房里送。
燕和帝入皇陵那一晚,已是夜半时分,谢尘安再次来了青玄宫。
夜里刮的是北风,吹落一地残黄。
谢尘安踏着落叶进了屋。
风荷和抱露守在江辞宁身边,见谢尘安来了,忙起身行礼。
谢尘安问:“情况如何?”
风荷压低声音:“殿下白日里醒过一次,只是精神不大好,用了小半碗粥,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谢尘安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你们先下去吧。”
他走到榻边。
一场大病叫她清减不少,整个人如同一尊易碎的琉璃盏。
谢尘安已经熬了几宿,眼尾通红,眼白上亦泛着血丝。
他沉默地立在榻边,看她许久,又将她身上滑落的被子拉了上去,替她压好被角。
江辞宁的呼吸极浅,若不是方才帮她盖被子的时候触碰到她的手,谢尘安甚至会误以为躺在这里的人早已丧失体温。
似是倦极,谢尘安缓缓贴着床榻边缘坐了下来。
他平视着眼前之人,嗓音嘶哑:“抱歉。”
从一开始,燕帝和她的遇见便是错误。
是他贪心太甚,哪怕是演戏,也不愿让其他男人染指与她。
也是他心存试探,才恢复燕帝的身份与她相处。
他承认,她从一开始对燕帝表现出的异常,便在他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而后来种种,更是让他窥见她对燕帝……隐秘的情愫。
谢尘安想不明白,在此之前,他和萧翊都从未以燕帝的身份跟她接触过,她又为何会对燕帝另眼相待?
可是一切都晚了。
他越对江辞宁的情愫看得分明,心底压抑的嫉妒越是生长出疯狂的獠牙。
直至最后,他惊悚地发现,他连“自己”都在妒忌。
“谢尘安”和“燕帝”,分明是同一个人,可又如无关的两个人,冷眼嫉恨着彼此。
谢尘安有时常常在想,“谢尘安”分明是多么完美无缺的一个身份。
出身世家,光风霁月,毫无污点。
而“燕帝”,容貌尽毁,恶名在外,还有那般不堪的过往……
可凭什么,她偏偏会对“燕帝”另眼相待?
夜色幽暗,谢尘安黢黑的眼瞳也幽深难辨。
他忽然微笑起来。
一只如玉的手轻轻落在江辞宁的脸颊边,最后克制着没有抚上去。
谢尘安轻轻道:“辞宁,恭喜我。”
从今日起,世上再无燕帝萧珩,只有谢家子谢尘安。
他用了整整十年,为萧珩掘好坟墓,从今往后,这个日日夜夜令他煎熬痛苦的身份,将会永埋于地底,与阴暗的虫蛇一同腐烂。
而这个秘密,他永远也不能向她提起。
也许是紧绷太久,又或者是这里的一切让他安心,谢尘安倚着床榻,疲惫地合上眼,沉沉睡去。
待到听到耳边均匀的呼吸声,江辞宁才缓缓睁开了眼。
随着她眼睫轻眨,一行泪从眼角滚落,无声滑入鬓角之中。
江辞宁扭头,看向熟睡的青年。
他的眉眼宛如世上最好的一块璞玉雕刻而成,松风水月,神清骨秀。
他是枝头新雪,皎皎明月。
可她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起一人。
想起那张疤痕纵横交错的脸。
江辞宁闭上眼睫。
谢先生,恭喜你得偿所愿。
对不起,没能送你最后一程。
……萧珩。
江辞宁这场病反反复复,直至秋末才算是彻底好了起来。
因着江辞宁一直断断续续咳嗽,抱露担心极了,日日都去采摘新鲜的枇杷叶来给江辞宁煮水喝。
这一日抱露刚抱着枇杷叶回来,便看见谢尘安立在偏门外,也不进去。
自燕安帝驾崩后,殿下和谢大人之间便怪怪的。
抱露知道自己愚笨,向来不大看得懂那些弯弯绕绕,但这一次连她都察觉出的来两人之间不对劲。
谢大人几乎每日都要来探病,可殿下不是推脱自己休息了,便是说几句话便将人打发出去。
记忆中谢大人清冷不近人情,可近日的谢大人瞧着却有几分可怜,就像是……像是殿下之前救下的那只小狗葫芦。
总是摇着尾巴讨人抱。
谢尘安忽然回头,抱露被吓了一跳,忙将那些胡思乱想甩开,行礼道:“谢大人,殿下应该醒了,您不进去吗?”
谢尘安目光落到她手中的枇杷叶上,片刻之后,将一个油纸包递给她:“交给你们殿下。”
还未来得及等抱露反应,他便转身离去。
枇杷叶煎水是苦的,江辞宁一碗喝下去,苦得眉头都皱了起来。
抱露忙将蜜饯递给她。
江辞宁含着一颗蜜饯,甜滋滋的味道在舌尖绽开,终于将苦味压了下去。
她问:“今天的蜜饯换了?”
之前太甜了,江辞宁总觉得有些齁,今天的甜度刚好。
谢尘安刻意交代过,不要说明这些蜜饯的来源,抱露哪敢说什么,只含糊点头:“之前的殿下不是嫌齁吗,就换了一种。”
江辞宁点点头,又拿起一颗。
抱露纳闷了,不就是送个蜜饯,为什么谢大人也要瞒着?
蜜饯来源不能说,其他的她总能说了吧。
抱露抿了抿唇:“殿下,谢大人今天又来看你了,方才我瞧见他在门外。”
江辞宁动作一顿。
“之后看见他,客气些便是,不必刻意招待。”
抱露哦了一声。
江辞宁蜜饯也不吃了,取了本书过来,却迟迟停留在同一页。
抱露终究是没忍住,她悄声嘟囔:“殿下,谢大人到底哪里招惹您了……”
风荷闻言瞪她一眼,又摇摇头。
江辞宁的手指在书页边摩挲。
他没有得罪她,是她自己在闹别扭。
抱露见江辞宁不说话,继续说:“殿下,您别怪奴婢多嘴,只是近些时日您看上去总是闷闷不乐……”
“奴婢猜测约摸是因为燕安帝的原因,可是殿下,燕安帝毕竟已经……”
江辞宁一愣。
原来这段时间自己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风荷见抱露都已经开口了,只能无奈道:“殿下,原本这些话是不应该由我们来说的,但是抱露说得对,斯人已逝,您该往前看。”
风荷沉默片刻,一咬牙道:“长宁公主已经失踪了,您现在是自由的。”
“殿下这些日子卧病在床,谢大人日日都来看您,这些奴婢都看在眼里。”
“若是您愿意,谢大人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
“燕安帝是好,可一个已经逝去的人,日日惦念又能如何呢?”
“殿下,您该为自己早日做打算。”
她说了许多,再看江辞宁,只见她眉眼含着笑意注视自己,不由一怔。
或许是因为江辞宁的眼神温柔,风荷心一横,索性又说:“如果殿下觉得谢大人不好,也可以考虑考虑卫世……卫侯爷。”
“您生病这段时间,他往宫里送的信一封接着一封,看样子若不是因为如今身不由己,他恨不得插翅飞来,亲自照顾您。”
江辞宁面上浮现出几分好笑,她摇头:“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可是谢尘安这样的人,不是好的归宿,至于卫濯……”
“我拿他当弟弟来看,自然是不可能的。”
抱露插嘴:“那徐公子呢?他是殿下的表哥,知根知底,相貌也生的俊——”
“抱露!”江辞宁无奈道:“怎么越说越荒唐,兄长就是兄长,我们之间是亲人。”
抱露话说出口也觉得有几分尴尬,谢大人和卫侯爷对殿下都有意,但徐公子确实一直以兄妹之礼相待殿下。
她挠了下后脑勺,讷讷道:“我方才是胡说的。”
江辞宁看她们一眼,“你们呀省省心吧,别那么着急为我找归宿。”
“谁说女子这辈子一定要嫁人?更何况我这都成过一次亲了……”
她将书往脸上一盖,“也不想再成第二次了。”
抱露急了:“那怎么能算呢!”
江辞宁微微一笑。
的确算不得真。
可是她同萧珩,到底是相伴过两世。
她其实明白自己这段时日到底为何积郁于心。
无非还是感情上那点事。
自然,不是真的因为恋慕萧珩至深,因为他的死恨不能殉情相伴,故而郁郁寡欢。
真正的原因……倒有些显得她小气了。
她觉得她和萧珩之间,也算相识一场,她自以为他们也算有几分情谊,可他到头来却这般冷淡。
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之人。
也是,对于萧珩来说,她本就是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之人,娶她不过是出自于政治原因。
她都明白的。
只是过不去心底这道坎,所以才会有几分难过。
不过方才抱露说得对。
就算是她对萧翊有几分特别的心思,但斯人已逝,她不该继续陷在这样的情绪之中。
江辞宁把书拿开,长长叹了一口气:“眼下阿蕙生产才是大事,你们都别再提我的事了。”
等阿蕙平安诞下新君,她拿到玉佩,再做下一步打算吧。
至于谢尘安……江辞宁苦笑了一下。
她是比萧珩更加棘手的存在。
萧珩对她来说,是梦境中难言的记忆,是她畏惧过的存在,如今一切烟消云散,她不必再纠结。
可是谢尘安……
他太过复杂,是她永远也无法看清的覆雪寒潭,她实在是怕了。
怕将一颗真心托付,最后却摔得遍体鳞伤。
试问两个满身都是秘密的人,又如何坦诚相待?
话已至此,风荷和抱露也不再纠结于此事。
风荷点点头:“殿下说得是,如今头等大事,乃是兰妃娘娘生产。”
窗外已是一片落叶枯黄,秋风萧瑟,倦鸟成群。
江辞宁觉得心中不安。
曹胥谋逆一事被轻飘飘拍了板,曹胥及拥戴他的一党人被定性为逆贼,斩立决。
而曹太后的一封罪己诏,却将自己彻底摘了出来。
如今与此前别无二般,依然闭门“养病”。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曹太后这是自断一臂,保住了曹家。
如今太师钱玄代君监国,曹家不仅没受曹胥的牵连,还有不少曹家小辈被提携。
当日替曹太后呈上罪己诏的曹含章,如今已经官居枢密使,假以时日,只不过是另一个曹胥罢了。
梦中她正是趁着大燕内乱逃走的,如今算来,恐怕就是今年冬日了。
虽然不知道为何这一世会出现两次宫变,但江辞宁坚信,谢尘安摄政,扶持幼帝的结局应当是不会改变的。
朔风猛然撞开门扉。
抱露怕江辞宁受寒,小跑着去关门,见外面一片阴沉,喃喃道:“要变天了。”
江辞宁怕将病气过给兰妃,病中几乎没有出过门,兰妃来探望她的时候,两人也隔着屏风说话。
如今听闻江辞宁痊愈,兰妃迫不及待捧着大肚子便来了。
她身形臃肿,面色看上去有些憔悴,但唇角带笑,一进门便拉住江辞宁的手:“你这场病可真是缠绵,叫人忧心。”
江辞宁扶着她慢慢坐下:“是我身子不争气,偶感风寒竟然拖了这么久。”
兰妃瘦了,江辞宁扶她的时候清晰感觉到。
江辞宁命抱露将早早备好的燕窝羹端上来:“几日不见,怎么又瘦了。”
御膳房给她准备的燕窝里总是加些牛乳,她不大吃得惯,总是反胃,这份燕窝却加了雪梨,清新宜人,兰妃多用了几口,才放下杯盏。
兰妃用绢帕细细压着唇角,叹道:“胃口不大好,吃几口东西便吐。”
江辞宁也没有说些冠冕堂姐的话,譬如要为了孩子考虑云云。
女子孕育本就不易,更何况兰妃一直在用药,加之忧思过重,胃口能好才奇了怪了。
她只拍了拍兰妃的手:“阿蕙辛苦了。”
她意有所指:“再坚持一段时日,快了。”
兰妃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是啊,快了。”
江辞宁察觉到她话中的惶恐,用力握紧她的手:“阿蕙,别怕,我在这里陪着你,一切定会万无一失。”
“不管是你,还是孩子。”
兰妃红了眼,她点点头:“借你吉言。”
接连下了几场秋雨,天气一下便转凉了。
风荷担心江辞宁再受风寒,早早给她备下冬衣,才初冬,江辞宁便被强迫着穿上了夹袄。
江辞宁见风荷将新裁的冬衣一件件收起来,笑她:“也亏得如今我们是在大燕,若还在大齐,你准备这些冬衣约摸都是穿不上的。”
抱露吸了吸鼻子:“以前总听人说北地苦寒,如今来了才知道,当真如此呢。”
抱露指着外面光秃秃的树干:“大齐这会儿还绿意盎然,这边的树叶子都掉光了,看着就凄凉。”
江辞宁笑了笑:“听说北地的雪景可是一绝,你在大齐绝对是看不见的。”
抱露霎时被勾起了兴趣,她睁大眼睛:“真的吗?会有多好看?”
大齐几乎不下雪,哪怕下雪,也只是屋顶浅浅一片白,很快便融化了。
江辞宁回想着梦中的场景,托着下巴说:“天地茫茫一片白,银装素裹,玉树琼枝,脚陷在雪里便拔不出来,躺在雪上就像躺在棉花上……”
抱露兴奋得两眼放光:“太棒了,想必一定很好玩!”
江辞宁眉眼微弯:“是啊,等下雪了我们便可以在雪中玩闹。”
从那日起,抱露便开始期待下雪。
每日打开窗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有没有下雪。
坚持了大半个月后,抱露终于焉了:“都冷了这么久了,怎么还不下雪啊!”
江辞宁坐在窗前烹茶,雾气氤氲,模糊了她的眉眼。
“有的事情是急不来的,且慢慢等着便是。”
当天夜里,众人正是好眠时,今冬的初雪悄然而至。
雪粒洁白如盐,飘飘洒洒顺着月光滑落,无声无息落在屋檐片瓦之上。
一片静谧中,寿康宫忽然烛火大亮。
旋即有人脚步匆匆穿过风雪,重重叩响了青玄宫的殿门!
第73章 复仇
江辞宁尤在梦中,迷迷糊糊见听到叩门声响起。
梦中正是一片大雪茫茫,她带着风荷一路乘着马车往大齐逃。
说来也算她幸运,虽然大燕内乱,但战火未起,这一路逃亡还算顺利,除了赶路的疲惫,两人精神都还算好。
风荷打起车帘,看向前方的城墙,激动道:“姑娘,过了那座城,就是大齐的地界了!”
“殿下……”
“殿下——”
江辞宁猛然惊醒。
没有摇晃的马车,也没有远处高矗的城墙。
风荷面色凝重:“殿下,寿康宫那位发动了。”
江辞宁霎时清醒过来,披衣起身:“兰妃那边情况如何?”
“产婆已经去兰妃房里了,太医们也都陆续赶到。”
江辞宁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裳,又命风荷和抱露将早已收拾好的东西带上。
她凑到风荷耳边低声说:“风荷,若是情况有变,就按我之前说的做。”
风荷脸色变了,她张了张唇:“殿下……”
这些时日以来,江辞宁一直在赌。
赌兰妃母子会平安无恙。
可她还是早早做下准备。
若今夜与她预料的不一样,她会带着兰妃的孩子逃走。
时间紧迫,容不得她说太多,江辞宁对她点点头,快步走出了屋。
江辞宁没想到,一出门,便看见一个熟人候在院中。
岑风见江辞宁出来了,行礼道:“长宁殿下,我们大人特命小人率人保护您。”
“今夜有乱,殿下还是莫要离开此处。”
江辞宁叹了口气:“岑风大人,我不会离开青玄宫,但是此时我必须去兰妃身边。”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请岑风大人成全。”
岑风和她对视片刻,终是让开了身子。
果然如大人所料。
“她若是执意要去兰妃身边,便让她去,但是绝不能让她离开青玄宫,否则提头来见。”
岑风跪到地上:“殿下绝对不能离开青玄宫,这是大人的死命令。”
江辞宁扶他起来:“我不会让你为难。”
江辞宁赶到兰妃身边的时候,她刚刚喝下一碗催产药,此时已经开始隐隐腹痛。
她半卧在榻上,有婆子不住往她嘴里喂补品,一边哄劝着:“娘娘一定得吃些,不然一会儿生产没力气。”
兰妃面色发白,几欲作呕,但还是一口一口地咽了下去。
江辞宁混在宫女中,端着一盆热水进了屋。
兰妃看见她的时候,眼眸一亮,江辞宁和她隐晦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兰妃的心稍稍安定了些。
兰妃在等待药效发作的时候,寿康宫已经乱作一团。
水盆打翻了一地,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如丧考妣。
有人胡乱抹着脸上的血,尖声道:“快去请太医过来!多请几个!”
有人颤抖着手,将千年老参熬的汤水往曹太后嘴里灌。
躺在榻上的女人已经不再年轻。
哪怕日日精心呵护,但她眼尾用力掩藏的细纹还是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千条万道,沟壑纵横。
她睁着一双灰蒙蒙的眼,汗水凝结在鬓角,叫这个昔日里雍容华贵的女人看上去有几分狼狈。
身下的血已经浸湿了被褥,由深及浅,一层层晕开。
她如同一朵开到荼靡的花,在鲜血的滋养中散发出死亡的味道。
产婆跪跌在榻前,哭号道:“娘娘,奴婢尽力了!孩子太大,实在是出不来啊!”
曹太后的眼珠子动了动,声音嘶哑:“画像……”
产婆愣愣看着她。
有宫女反应过来,连忙去取那副挂在墙上的先帝画像。
帝王不苟言笑,隐在冠冕之下的眼睛透着一丝威严。
曹太后脸上露出些笑意,缓缓抬起手来,想要触碰画像,又停住。
她手上全是血,会弄脏他的。
曹太后胸膛微微起伏,她垂下手,冷静地说:“叫谢尘安进来。”
有人开口:“娘娘,这……恐怕于礼不合。”
曹太后眸光凌厉看向她。
到底是久居高位之人,只这一眼,便让那姑姑气势矮了下去。
“是……奴婢这就去传唤。”
“快一些。”
曹太后觉得全身发冷,她无力地想要抓住被衾,双手却绵软无力。
烛火就要燃尽,曹太后撑着沉重的眼皮,侧脸看向屏风之后。
一道纤长而模糊的影子缓缓靠近屏风。
曹太后死死盯着那道屏风,终于,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那人着一身素缟白裳,冷得像是积年的雪,一双黑瞳无波无澜,莫名让人心惊。
曹太后看了他许久,终于开口:“曹含章呢?”
谢尘安缄默。
曹太后忽地笑了一下:“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的,一步错,步步错。”
谢尘安依然一言不发。
曹太后似乎陷入回忆之中:“从谢家帮我对付曹胥开始?”
她眼瞳微微放大:“不,是从一开始……”
萧珩登基之后,曹太后渐渐觉察出他与自己离了心。
后来曹胥一再脱离她的掌控,多次透露出想要取燕帝而代之的想法,曹太后察觉到了危险。
曹太后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权欲熏心之人。
先帝在时,她只想与他长相伴,先帝去了,她也恪守承诺,护住萧氏江山。
可她终会老去。
届时曹家举兵谋反,她还能大义灭亲,将曹家一网打尽不成?
这江山是她深爱之人的,理应在萧氏手中绵延千秋万世,如此将来她也有颜面对先帝。
可曹家是她的母家,她也不希望曹家被齐根斩断。
内外交困之时,她忽然发现了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来自于她曾经最痛恨的女人,云溪。
那个让先帝视若珍宝的女人,那个让她嫉妒得发狂的女人。
先帝并未封她任何名号,也极少让她在别人面前露面。
一个帝王,让一个来路不明的野女人日日娇藏在崇政殿,甚至让她诞下自己的孩子……
试问又有哪一个深爱他的女人能忍?
她杀了云溪。
先帝震怒,以剑向指,像是一只发狂的野兽。
她伏跪在地,流干了眼泪,质问他:“你我相伴十载,却敌不过那个女人与你的短短一年吗?”
先帝用行动回答了她。
云溪死去半年不到,先帝便缠绵病榻,命不久矣。
而那个时候,他终究向她服了软。
“瑶光,是朕对不住你。”
“朕欲将皇位传于萧珩,对外便说他是你的嫡次子。”
“朕这颗心已经给了旁人,便只能留给你一世荣华。”
她冷漠地看着他,终归是在他哀求的眼神中心软下来。
她答应了他,也答应他不能伤害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令她惊喜。
他小小年纪便聪颖不凡,后来稍微长开了些,容貌竟与先帝有八分相似。
她看着萧珩,仿佛看着一个年幼的先帝。
那样小的孩子,还不知什么是尔虞我诈,也不知何谓人心难测。
他笑着奔向自己,唤她“母后”。
他像是云中暖阳,治愈着她那颗孤寂又冷漠的心。
萧珩十二岁那年,俨然已经是另一个先帝,看他行走坐卧,一举一动,都叫她恍惚。
只他少了先帝那份倜傥,多了几分冷峻。
曹太后也不知自己是从何时开始的。
或许是从看见颜色姣好的宫人故意跌在他身上,也或许是某一次撞见萧珩身边侍奉的宫人故意扯松系带,在他面前露出莹莹**……
她终于意识到,幼帝已长成。
此后他会拥有三千佳丽,也会拥有一个,两个……许多个子嗣。
他在一天天长大,而她,在一天天衰老。
更可惜的是,或许萧珩听到了那些嘴碎宫人的话,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
半大少年还不能很好的掩饰情绪,她无意间撞见他森冷的目光,心如刀割。
终是在又一个宫人妄图勾引萧珩,被她命人打死之际,她萌发了一个新的念头。
她要他尽早诞下子嗣。
她和萧珩之间,终究是隔着杀母之仇,怎能善了。
尽快培养下一任储君,叫他彻彻底底听命于她,才是正事。
萧珩十四岁那年,她第一次尝试往他榻上塞人。
可当她听到屋内女子娇媚难耐的吟哦声时,她竟发了疯般,闯了进去。
萧珩中了药,脸色一片潮红,偏偏眼神清明。
他掌中握着匕首,割伤自己维持清醒。
在看到她的那一瞬,萧珩眼眸中浮现憎恨:“母后又何必这般折辱于朕。”
曹太后着了魔般,一步步走进他:“珩儿,你听母后说,这不是折磨。”
她握住他染血的手,轻轻卧倒在他怀中:“来,母后教你。”
那一夜,萧珩当着她的面,用匕首划破了自己的脸。
自此之后,萧珩彻底恨上了她。
她自知无耻,也不愿与他过多接触,只想让他早日诞下子嗣。
直至后来,太医告诉她,那一晚萧珩所受惊吓过度,日后竟是难以人道。
因为妒忌,死于她手中的皇嗣数不胜数,萧珩乃是唯一一个长成的。
如今萧珩不能再有自己的子嗣,她该怎么办?
一个大胆有疯狂的想法逐渐成型。
萧氏皇族一脉,沿袭至萧珩,的确已经断绝,可是萧氏还有旁枝。
她秘密找到一个与先帝有六分相似的萧氏子弟。
她是先帝的正宫皇后,从她肚子里出来的,便是嫡子!
曹家不会同意她这个疯狂的想法,曹太后需要一个有力的支持。
也就是在这时,她发现了云溪的秘密。
那女人根本不是先帝口中出身乡野的孤儿!她与赫赫有名的江淮谢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谢氏前家主认她为义妹,而现任谢氏家主,唤她姑姑。
她看到了云溪与谢家的书信。
信中她告诉谢家人,她和寰郎在大燕过得很好,或许是为了安慰谢家人,她在信中还捏造了许多莫须有的事。
比如,她认识了一个知交好友。
曹太后看着她信中所描述的种种,冷笑出声来。
一个月后,她以云溪“知交好友”的身份,敲响了谢府的大门。
事情进行的比想象中顺利。
她明白,一个云溪,只是引子。
大齐皇室昏庸,王朝气数将尽,这个时候,有什么比天下一统带来的巨大利益更诱人?
她与谢家,一拍即合。
也是在那个春日,她第一次见到了谢尘安。
初见他时,她恍惚不已。
若不是细细看来相貌其实有所差别,她几乎会把他错认成萧珩。
曹太后笑自己魔怔。
萧珩从那件事之后一直鎏金覆面,或许是因为太久没见过他的模样,她才会恍惚。
没想到这位谢家子注意到她的视线,开口问:“夫人此前见过谢某?”
他眼神极淡,的确是传闻中清冷不近人情的性子。
她落荒而逃,尴尬笑道:“谢公子长得肖似故人,不由多看了一眼。”
此刻烛火融融,曹太后再直视着眼前的谢尘安,才恍然惊觉……
当时她并未看错,与其说谢尘安像萧珩,更不如说,他像先帝。
曹太后霎时激动起来,她想要起身,却没有力气,只能高扬着手,歇斯底里问:“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烛火剥落,光影迷离。
青年低垂眉眼,微微一笑:“微臣,谢尘安。”
曹太后死死盯着他的脸,像是想要从他脸上看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眼前人影重重,先帝,萧珩,谢尘安,交错在一起。
她明白了,她明白了……
一切又怎么会这么巧?
偏偏云溪的秘密抖落在她面前,偏偏谢家那么轻易答应了她……
原来到头来,以身入瓮之人,是她。
曹太后的手倏然滑落。
许久之后,一道淡漠的声音响起。
“来人,太后薨殁。”
第74章 挽留
兰妃于清晨时分诞下一个男婴。
一夜生产,她已尽力竭,昏迷之前,她死死抓着江辞宁的手,眼泪一行行滚落。
江辞宁伏跪在她面前,用帕子擦去她脸颊上汗水,轻声说:“我在,他在。”
兰妃绷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了,她两眼一闭昏睡过去。
产婆刚将孩子擦拭干净,便有内侍闯了进来。
江辞宁和兰妃提前安排好的宫人冲上前去,大喊大闹:“你们要做什么!”
“娘娘刚刚生产完,请回避!”
内侍强行想要闯进来,一个宫女抓起一盆血水便往他身上泼!
“滚出去!”
眼见周遭混乱起来,产婆抱着孩子,急切地想往内侍的方向走,不料后颈忽然一痛。
江辞宁眼疾手快抱过孩子,将他塞到提前备好的食盒中,一闪身,从后门溜了出去。
路线是她们提前预演好的,只要顺着青玄宫后门往崇政殿走,便能顺利进入密道。
兰妃屋中一片混乱,无人发现孩子已经被人偷偷带走。
此时东方既白,江辞宁低垂着头,挎着食盒匆匆走在步道上,影子被拉得极长。
路过一片假山的时候,她忽而瞧见自己的影子后方多了一个尾巴。
江辞宁眼角一跳,抓着食盒一扭身便进了假山。
这条路线她预演过多遍,对这片假山极为熟悉,几下便将人甩开。
江辞宁借着丛丛竹林遮掩,飞快避到一间偏殿里。
食盒里铺着软布,里面早早洒了迷药,孩子不会出声。
她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过了许久,无人靠近,只有竹林喧嚣。
江辞宁小心翼翼推开门,侧身出了屋子。
然而一只脚刚迈出门,便有尖锐之物抵上她的背脊。
江辞宁浑身僵硬。
那人冷声道:“把盒子给我。”
江辞宁故作惊慌:“这位大人,这是青玄宫要的补品……”
那人听她说话,声音里含了几丝诧异:“长宁殿下?”
江辞宁回过头,来人竟是谢尘安的手下,杨度!
江辞宁松了一口气,又想到什么,戒备地将食盒拢在怀中。
杨度道歉:“殿下抱歉,属下没想到是您……”
他察觉到她戒备的动作,露出些无奈的笑:“殿下,孩子安全了,曹太后……薨了。”
杨度带着江辞宁一路来到崇政殿。
今日朝阳明媚,照得大殿之内霞光万道。
江辞宁远远便见一人孤立殿中。
神霄绛阙,瑶台琼室,偏他素缟白服,身形如鹤,与这繁华的大殿格格不入。
他的衣袖在晨风中招展,像是甩开了什么东西,轻盈,又飘忽。
杨度在殿门停留:“属下携新君前来。”
谢尘安听到动静,缓缓回过身来。
在看到江辞宁的那一刹,他乌黑的眼眸微微动了下,细碎的金光从他长睫之上倏然滑落。
他动了。
沐浴着模糊浅淡的金光,一步步,朝着他们走来。
江辞宁以为他要看新君,于是将小小的婴孩举高。
然而下一刻,他轻轻将她揽入了怀中。
杨度愣了片刻,连忙垂首避开。
他们之间隔着一个婴孩,谢尘安不敢用力,只虚虚地拢着她的背脊。
江辞宁耳边微痒,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他垂首,轻轻将额头抵在她肩上。
“曹氏薨了。”
江辞宁没有纠结于他的称呼,轻声安慰他:“嗯,一切都结束了。”
她思索片刻,又说:“你们……成功了。”
他的胸膛微微震动,发出一声悦耳的笑。
谢尘安终于放开她,垂眸看向那个小小的婴孩。
他眸中闪过无数情绪,待到最后,他轻轻抚上婴孩的额发:“从今往后,你便是大燕新帝。”
兰妃是被噩梦惊醒的。
梦中太后怀里抱着一个血淋淋的婴孩,站在朝堂之上,笑盈盈对众人宣布:“大燕新君在此。”
而她和自己刚出生的孩子被人活埋,宫人眼神空洞,一铲又一铲的黄土掩盖在她身上。
她无力地哭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黄土渐渐覆到她的胸口,兰妃用力将孩子托举起来,那宫人脸上露出一抹阴森的笑意,挥舞着铁铲砸了下来。
“啊——”
兰妃尖叫着坐了起来。
“阿蕙,别怕。”
兰妃的视线渐渐清晰,待她看清面前之人的脸,扑到她怀中,哽咽道:“我梦见,梦见……”
她放开江辞宁,慌乱地四处环顾:“孩子呢?”
“你别急,孩子被乳母抱去喂奶了。”
江辞宁吩咐宫人:“去把孩子抱来。”
小皇帝刚刚喝完奶,小脸舒展开来,粉嫩的小拳头挥舞着。
兰妃将他抱过来,潸然泪下。
她胡乱抹了把眼泪:“辞宁,谢谢你。”
江辞宁摇头:“是谢先生。”
江辞宁将太后薨殁的消息告诉她,又道:“谢先生的意思是,待到孩子满三岁之后再行登基之礼。”
兰妃敏锐地捕捉到什么,压低声音说:“曹家倒台,如今是谢大人掌权?”
江辞宁颔首:“是。”
兰妃沉默片刻,到底是没将心中疑问问出。
譬如谢尘安分明出身于远在江淮的谢家,为何能把控大燕政局。
又譬如……燕帝之死。
她分明知道一切都不简单,但犹如冰下暗流,波谲云诡,她只要不主动打破冰面,便能佯装无事。
见兰妃心事重重的模样,江辞宁开口劝慰道:“你无需忧心,这孩子乃燕安帝的血脉,谢尘安会善待他的。”
“燕安帝的血脉”几个字,江辞宁着重念了出来。
兰妃看了江辞宁一眼。
江辞宁没有说太多,只冲她点了下头。
兰妃忽然明白了什么。
当年曹太后戕害皇嗣不少,难道……除了萧珩以外,还有皇嗣活了下来?
江辞宁不肯再说,兰妃也担心招惹祸端,没有多问。
只是得知此消息,她的心神彻底安宁下来。
若谢大人和这孩子当真有血缘关系,那至少……往后他的性命无虞。
兰妃眉眼柔和下来,她笑望着孩子,对江辞宁说:“请谢大人帮这孩子取个名字吧。”
收到青玄宫的消息,谢尘安隔日便出了宫。
距离皇宫不远的一个别苑,暗卫层层把守,布防严密。
马车悄无声息从偏门驶入。
浓浓药味从窗棂之中溢出,时有咳嗽声响起。
榻上之人脸颊凹陷,面色蜡黄,一副油尽灯枯之相。
正是萧翊。
谢尘安踏入屋中,见他又在咳嗽,忙倒了一杯水递给他:“药没用吗?怎么咳得如此厉害。”
萧珩接过水杯,笑道:“皇兄,我这身体你也知道……”
谢尘安眉头微蹙,将种种心思压下,对他说:“顾老已经从大齐赶来,有他在,悉心挑理着,定会好转。”
萧珩笑了下:“是。”
谢尘安道:“今日我乃是为新君前来。”
萧珩抬头。
谢尘安道:“兰妃想要孩子的父亲替他取一个名字。”
萧翊有几分讶异,旋即他说:“皇兄赐名便是。”
“不是说了么,不必再称呼我皇兄。”他停顿片刻,“这孩子与你血浓于水,名字还是由你来取。”
萧翊沉吟片刻,道:“不如就唤萧晟,兄长看如何?”
谢尘安微笑道:“晟,光明炽盛,好名字。”
两人交谈几句,谢尘安见他面露疲色,交代他好好休养,离开了屋子。
顾老候在门外,见谢尘安出来了,上前唤他:“松卿。”
谢尘安扶住他的手:“顾老,舟车劳顿,您辛苦了。”
老人须发皆白,看上去却依然精神矍铄,他摆摆手:“你我之间,何须这般客气。”
谢尘安面色凝重:“顾老,您同我说句实话,萧翊的身体究竟如何。”
顾老摇了下头:“他于胎中便中了毒,这毒经年累月,早已渗入心脉,这些年虽然用药调理,但已是油尽灯枯,大限将至。”
“顾老,您当年能助我改换容貌,您的医术,可堪活死人肉白骨,松卿有个不情之请,无论萧翊的情况有多棘手,您尽量替他诊治,无论需要什么,我都会竭尽所能寻来。”
顾老叹了口气,“正如多年前我同你说过的,这毒来自于苗疆,多半和当年那位名震一时的羌昊王有关,兴许找到羌昊王的后代,此毒或许能解。”
谢尘安郑重颔首:“我会尽力。”
当天傍晚,青玄宫便收到了谢尘安递来的折子。
江辞宁和兰妃凑在一起,看着折子上的“萧晟”两个字。
兰妃喃喃道:“晟,光辉之意。”
她眸中浮现出泪光:“是个好名字。”
江辞宁戳了一下小家伙的脸,唤他:“萧晟,大燕的帝王还是个奶娃娃呢。”
兰妃失笑。
江辞宁拿出一只和田玉吉祥纹长命锁,放到萧晟身边:“这是我从大齐带过来的陪嫁之物,经大师之手雕琢而成,希望能护佑他平安长大。”
她拉住兰妃的手:“阿蕙,我知道你心中不安,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萧晟会平安长大,会成功登上那个位置。”
“往后日子还长,若是日日挂怀,难免伤身,你且放宽心。”
兰妃却察觉到她的言下之意,蹙眉道:“辞宁,你是要离开皇宫吗?”
江辞宁没有否认:“毕竟长宁公主已经失踪,如今尘埃落定,我继续留在宫中也不合适。”
“凌云宫乃是殿下居所,谁敢非议?”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江辞宁一愣,抬起头来。
谢尘安不知何时立在门口,昏黄落日如同鎏金倾覆在他身上,他周身沐浴着浅淡金光,黢黑眼瞳也成了琥珀色,更叫人窥不清他眼底情绪。
兰妃忙起身行礼:“见过谢大人。”
谢尘安没有踏入屋中,只道:“娘娘客气了。”
他的目光落到江辞宁身上:“殿下,可否一叙。”
青玄宫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光中。
两人在廊下站定。
谢尘安摄政以来,或许是为了避嫌,从未踏足过青玄宫,今日破天荒地进了青玄宫,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江辞宁开门见山问:“谢先生,可是出了什么事?”
谢尘安将手中密函递给她。
江辞宁接过来看了一遍,愕然道:“顾行霖逼宫夺位……齐帝于三日前驾崩?”
这些梦中根本没有发生过!她记得苍狼军攻打大齐的时候,顾行霖仍是太子。
谢尘安开口道:“原也在预料之中。”
只不过进度加快了而已。
江辞宁旋即想到什么,她有些着急:“可有卫濯的消息?”
谢尘安抬眸看她一眼,并未说话。
江辞宁这才后知后觉,卫濯如今也算是他的人,既然是他安插在大齐的暗哨,谢尘安自然会护他周全。
顾行霖逼宫夺位这样的宫闱秘事,他们却能那么快就收到消息,说不定正是卫濯的原因。
是她关心则乱了。
沉默片刻,谢尘安还是说:“他一切安好,你无需挂怀。”
江辞宁点点头:“大燕一波刚平,大齐又政局动荡,谢先生近来应该很忙吧。”
“殿下是在关心我吗。”
谢尘安猝不及防说出这么一句话。
江辞宁哑然,她张了张唇,不知道要说什么。
“方才听殿下说有搬出皇宫的打算。”
江辞宁沉默不语,算是默认。
谢尘安忽然朝她走近一步:“不要走,留下来。”
他高出她两个头,离得近了,江辞宁被迫仰头看他。
江辞宁不喜欢这样的压迫感,主动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视线。
“兰妃已经顺利诞下新君,我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谢尘安直白地戳破她:“殿下是怕身份尴尬。”
“燕安帝已经溘然长逝,而殿下无名无分,又曾在战乱中失踪。”
谢尘安盯着她的眼睛:“殿下是在畏惧人言么。”
第75章 坦诚
江辞宁有些慌乱地垂下眼睫:“我只是不想在宫里呆着了。”
金乌西沉,桥下水面浮光跃金,潋滟生辉。
谢尘安看出了她竭力掩藏的凄惶。
他一字一句道:“燕安帝并未封妃,殿下只是长宁公主,从今往后,也只会是长宁公主。”
“只要我一日在,便不会允许任何人对你不敬。”
江辞宁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毕竟如今摄政之人是他,想处理那些流言蜚语,太容易不过。
可是江辞宁心中有一道声音在告诉她:离开吧,离开皇宫,离谢尘安远一些。
她摇头:“我当时既然选择来大燕和亲,便不在意这些。”
她的确畏惧人言,但她真正想要离开皇宫的原因……却不是谢尘安口中所说的那些。
她好歹也是和亲过来的公主,无论萧珩有没有给她封号,她都是萧珩名义上的妃子。
可如今谢尘安摄政,日日长居嘉德殿,若她继续留在凌云宫,她怕……
人言可畏。
谢尘安身份本就尴尬,若是再被谏臣以此事参上一本,岂不是给他添麻烦。
江辞宁眼睫煽动,像是蝴蝶的翅。
谢尘安继续说:“殿下,此前顾行霖将你掳走,后来殿下被救出,顾行霖定然已是怀恨在心。”
“他如今继位,成了大齐帝王,说不定会四处搜寻你的下落,加以报复。”
“留在宫中,对你而言是最为安全的。”
江辞宁神情微动。
她知道谢尘安说的都有道理,如今局面,全然不同于梦中,她失去了先知先觉的优势。
顾行霖既然做得出掳走她第一次的事,便做得出第二次。
“更何况……”谢尘安停顿了片刻,“燕安帝答应的承诺还没兑现。”
江辞宁眼角一跳。
他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
她似是纠结了许久,最终还是开口:“我相信哪怕在宫外,谢先生也能护住我的周全。”
谢尘安眼眸微动。
最终他喟叹道:“若殿下决意要出宫,谢某也会为殿下打点好一切。”
“殿下放心,谢某会竭力帮殿下寻找另一半玉珏,无论殿下身在何处,只要谢某有玉珏的下落,都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江辞宁的心倏然跌落。
她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心,笑着行礼:“长宁多谢先生。”
她颔首,转身要走。
“殿下。”
谢尘安唤住她。
江辞宁的心怦怦跳起来。
她缓缓转身。
偌大的夕阳悬挂在他身后,他的身影孤寂单薄。
他看着她,轻声问:“若是谢某请求殿下留下来呢。”
江辞宁忽然想起有人以朱砂落笔,写下的那句质问。
“天地不为伴,日月两相厌,吾归何处?”
秋日的风总是寂寥。
他两袖招展,如同要羽化登仙而去。
鬼使神差般,她开口道:“若是谢先生想,我便留下来。”
那一刹,谢尘安清冷的眉眼似乎都鲜活起来。
他疾步走到江辞宁身边:“殿下所言是真?”
江辞宁僵持片刻,点了点头。
她告诉自己,至少……等拿到玉令的另一半再做打算。
最终江辞宁还是搬回了凌云宫。
果然如谢尘安所承诺,没有一个宫人对她的回归表现出异样。
已近深秋,凌云宫中的文冠树落了一地黑色的小果子,江辞宁让宫人随手撒到荒土里去,兴许来年能长出新的文冠树。
谢尘安愈发繁忙起来。
他摄政监国,一群老臣辅佐,虽将大燕治理得井井有条,但在有心之人的推波助澜下,质疑他的声音还是越来越大。
一个既非皇族,又非老臣的外朝之人,竟能把持朝政?简直是匪夷所思。
一日风荷回屋,对江辞宁说:“谢大人今日议政时被一个朝臣用香炉砸了,据说当时额头便血流如注。”
江辞宁猛然起身:“什么?”
风荷连忙道:“殿下放心,谢大人伤得不重。”
这些时日谢尘安也曾来看过江辞宁几次,可她不是推脱身体不适,便是叫宫人说她已经睡下。
他们已经许久没见过面了。
得知他受伤的消息,江辞宁纠结许久,终究还是在用完晚膳后找去了嘉德殿。
江辞宁其实明白,谢尘安为何不在此时宣布自己的身份。
大燕新君尚是襁褓婴孩,若是此时半道杀出个皇叔来,恐怕会引得人心惶惶,朝政动荡。
江辞宁知道他无意于皇位,否则也不会唾手可得而置之不理。
如今种种,无非是想等萧晟长大一些,地位稳固了再宣之于众。
思绪重重间,江辞宁走到了嘉德殿。
这间宫殿不大,修建得也简朴,江辞宁又想起她在江淮谢府看到的那间屋舍。
倒是有些相似。
内侍看见江辞宁,并未通传,而是直接打开门让她进去。
江辞宁迟疑片刻,还是踏进了屋中。
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药味。
床榻之上侧身躺着一个人,面朝墙壁。
听见江辞宁的脚步声,谢尘安开口道:“不是已经交代了么,不必再次处理。”
他声音里透着淡淡的倦意。
江辞宁停在原地。
谢尘安察觉到人没走,扶着床榻起身。
看清来人之际,他表情僵住。
许是近来太过辛苦,谢尘安的脸颊消瘦了一圈,眼底也泛着淡淡的青。
伤在额角,他头上缠着一条白布,靠近左边的位置渗出点点殷红。
他倚坐在床榻上,墨发凌乱,竟生出几分脆弱。
江辞宁心尖一跳。
“谢先生伤得可重?”
谢尘安凝望着眼前之人。
她神情紧张,一双乌眸里是掩饰不住的焦急。
积压许久的情绪忽然在这一刻开了个闸,如同洪水宣灌,一发不可收拾。
谢尘安哑了声音:“很痛。”
江辞宁霎时慌了。
她知道人的头部最为脆弱,有的地方稍微一击便可致命。
江辞宁忙走到榻边:“叫太医再来看看?”
谢尘安微微低下头:“他们包扎的都不好。”
江辞宁哪敢轻易动他的伤,转身便要去寻太医。
忽然有人从身后抓住她的袖子。
江辞宁重心不稳,一个踉跄往后跌,眼见就要碰倒旁边的屏风,谢尘安眼疾手快将她往自己这边一带!
两人重重跌作一团。
满袖清苦的药味扑面而来,青年坚实的胸膛硌着她的肩,江辞宁慌乱间随手一撑,想要起身。
身下之人传来“嘶”的一声。
江辞宁慌乱之间泄了力,又再度跌靠在他身上。
谢尘安的下巴紧挨着她的额头,带着热意的呼吸拂过她的鬓发,江辞宁整个人都火烧火燎起来。
他的下巴棱角分明,又坚硬如玉,她挣扎之间,鼻尖一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擦着她的皮肤轻轻滚了一下。
江辞宁眼瞳蓦然放大。
似是万蚁啃食,酥麻之感从鼻尖一路炸开,江辞宁头皮发麻,下意识呆呆抬起头来看。
两人贴得太近,她柔软的唇擦过他的脖颈,带起一串战栗。
谢尘安的喉结又轻滚了一下,他声音喑哑:“殿下,别动。”
他终于扶着她的肩膀,将人带了起来。
因着方才的纠缠,两人皆是衣衫凌乱,江辞宁的头发更是缠了几缕在发簪上。
江辞宁的脸浸着粉,似是枝头灼灼的桃花。
欺风弄月。
谢尘安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想起四个字。
他伸出手。
江辞宁微微往后一避,但没有躲开。
谢尘安如玉的指尖捻起一缕青丝。
如同绸缎般凉滑,又似捉摸不透的风。
他动作极轻,耐心地将她缠在发簪上的青丝一缕一缕解开,捋顺。
江辞宁低垂眼眸,衣领中探出的纤细脖颈也染上淡淡一层粉。
谢尘安的鼻尖渗出一层细汗。
偏偏少女身上的幽香萦绕在鼻尖。
若有若无,无孔不入。
谢尘安的眸色一点点变暗。
似是大雨将至前的天,又如幽暗不见底的湖。
他转而抬手,拔下了她发间的一支簪子。
以簪子固定的长发倏然滑落,江辞宁倏然抬眸,似是受惊的鹿。
谢尘安手中握着簪子,问她:“殿下终于不躲我了。”
他分明没有触碰她,可江辞宁盯着他手中紧握的发簪,却觉得自己像是被他扼在掌中。
她干巴巴道:“我没有躲先生。”
谢尘安忽然笑了下。
从胸膛发出的低哑嗡鸣,似是古琴最沉顿的音节。
“不是躲,那殿下是在怕什么吗?”
天色倏然黯淡下来。
屋内尚未掌灯,谢尘安的眸子在幽暗的光线中黑沉不见底。
他像是一只摄人心魄的妖,引诱着江辞宁说出他想要听到的答案。
江辞宁直视着他的眼睛,片刻之后,她忽然道:“我是怕。”
“我是燕安帝以礼相聘的和亲公主,十里红妆,万人见证。”
“如今燕安帝已经溘然长逝,我本无颜继续留在凌云宫。”
她自嘲一笑:“可是谢尘安,如今我留下来了。”
“我留下来,对你意味着什么,谢先生应该很清楚。”
“如今朝臣不满于谢先生摄政,若是旁人再以你我的关系攻讦于你……”
江辞宁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恕长宁担不起这个责任。”
谢尘安手中簪子几欲刺破掌心。
他眸子发暗,冷笑出声:“所以殿下是在为燕安帝守贞么?”
江辞宁愕然抬眸:“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后知后觉他话语中的嘲讽,气愤道:“长宁方才字字句句,都是在担心谢先生你的名声!”
“谢某不求贤名。”
江辞宁觉得他简直是不可理喻:“不求贤名,就可以为所欲为吗?这一次大臣用香炉砸你,下一次万一有人直接以利器相害又怎么办!”
“难道殿下认为,朝臣会因为谢某胆小慎微,一再避让,而与谢某和睦相处么?”
江辞宁气极:“我自然知道!可是我不愿意让别人因为你我的关系对你发难!”
“我不想你受伤!我担心你会死!”
她一口气说完,脸颊通红,胸膛起伏。
安静了片刻。
谢尘安忽然笑了下:“殿下挂心于谢某,却偏偏不肯承认对谢某的情意。”
“还是说在殿下心中……谢某终究比不过一个已死之人。”
江辞宁盯着谢尘安。
她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总是对萧珩充满敌意,更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觉得自己心系萧珩。
可事到如今,她不想再叫他凭空揣度了。
那是对她的不尊重,也是对萧珩的不尊重。
“谢先生。”江辞宁郑重其事地唤他。
谢尘安听出她话语中的郑重,缓缓抬眸看她。
江辞宁一句一字道:“我并不喜欢萧珩。”
谢尘安指尖微动,心底忽然泛起细密的痛意。
可是旋即翻涌而来,却是欢喜。
谢尘安觉得自己被分割成了两个人。
属于萧珩的那一部分他似乎悬空而立,悲伤地俯瞰着眼前的少女。
而属于谢尘安的那一部分他则冷眼旁观,带着恶意嘲弄的笑。
江辞宁眸中浮现出复杂的情绪:“萧珩于我而言,的确是一个特殊的朋友。”
她想起今生和梦中的种种,道:“可是我并不喜欢他。”
或许曾经有过悸动,有过倾慕,可终究是没能成型的感情。
她微笑:“如今他已经脱离人世苦海,过往种种,不必再论。”
“我希望谢先生此后不要再提他。”
“而谢先生……”
江辞宁睫毛微颤,最后她终于开了口:“谢先生可听说过雾里观花。”
“谢先生于我而言……便是雾中之花,云中之月,可观,却不可及。”
谢尘安表情微僵。
起风了。
窗棂被撞开,秋末的风带着渗人的寒意,卷得幔帐飞舞。
言尽于此。
江辞宁起身,将伤药放在桌上:“这瓶伤药有祛疤的奇效,先生可以一用。”
“我观先生并无大碍,便先回去了。”
“殿下。”谢尘安在她提步时唤住她。
江辞宁身形一顿,回过头去。
他坐在一片幽暗中,白衣胜雪,如同谪仙。
他缓缓抬起眼睫:“若是谢某愿为殿下拨云散雾,殿下可愿倾听。”
第76章 情定
江辞宁眸光微动。
她像是在寒潭边垂钓的旅人,冬逝春来,寒潭上的积雪一点点消融,冰层断裂,露出水中游鱼。
谢尘安微微一笑:“殿下既然不说话,那谢某便当殿下愿意倾听。”
谢尘安蜷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顷刻之后,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谢某出身于江淮谢氏。”
“……出生于永安。”
江辞宁眼角一跳。
他方才是在说……出生于永安?
江辞宁心跳加速,她自是知道谢尘安皇族的身份,可她没想到他竟然愿意同她说这些。
见谢尘安薄唇微动,似是还要开口的模样,她连忙打断他:“谢先生,够了。”
他是皇族的事,乃是天大的秘密。
若此时便暴露于人前,对他不利,对萧晟也不利。
江辞宁对上谢尘安的黑眸,先行败下阵来。
她放软了语气:“雾有散尽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方才……不该那样说。”
谢尘安心底再度涌起古怪的感觉。
又来了。
仿佛他未尽的话,她都已经知道,所以才会这样急切地打断他。
可他不愿揣度。
两个浑身都是秘密的人,总有一个要先坦诚。
谢尘安敛目微笑:“殿下,等待雾散尽,不若直接进入雾中。”
“谢某的确出身于谢氏,因为我的娘亲乃是谢家前家主的义妹,我的父亲……”
“乃是燕昭帝。”
江辞宁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仍在说:“论血脉,我的确是大燕皇族,但……”
“我不认。”
他似乎陷入回忆。
“我娘生前潇洒自得,乃是一个纵马长歌,与天地为伴的奇女子。”
“可在遇见燕昭帝之后……”
他面上露出自嘲的神色。
“我娘为情爱所困,自愿束缚手脚,抛弃亲友,远赴异乡。”
“曹太后生性善妒,后宫妃嫔死于她之手者多入过江之鲫,燕昭帝不敢暴露我娘的存在,我娘成了一株娇藏在阴暗处不得见光的娇花。”
他眸中浮现出痛恨之色:“燕昭帝言之凿凿会与我娘携手一生,却只能让我娘苟且偷生,困于三尺之间。”
“可即使那样……曹太后还是发现了我娘的存在。”
“我娘诞下我不足一月,正是身子虚弱的时候,燕昭帝却因政事离开永安。”
他面上云淡风轻,仿佛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可江辞宁分明瞧见他放置在膝头的手在轻颤。
“曹太后找到了我娘,以我为胁迫,拔其舌,剜其目,砍其手脚……”
江辞宁如同被人当头一棒,脑海中一片嗡声。
谢尘安唇色泛白,却依然继续说:“谢某自幼丧母……”
忽有一根柔软的手指落在他唇上,谢尘安的话被堵在喉头。
“谢先生!别说了!”
谢尘安怔了下,终于回过神来。
江辞宁已然是泪流满面。
她带着泣音说:“谢先生,对不起。”
她从未想过他有着这般惨烈的身世。
若早知如此,哪怕他身世再成迷,她都不会去探究!
后面的事……不用他说,她都能猜到几分。
燕昭帝长成的皇子唯独萧珩一人,他之所以出身于谢氏,定然经历了九死一生才从皇宫中逃脱出去!
其中艰险,又何尝向外人道!
难怪他会写出“天地不为伴,日月两相厌,吾归何处”这样的字句……
谢尘安轻轻替她抹去眼角泪痕:“别哭。”
江辞宁却哭得更凶了,她哽咽道:“天地不为伴,日月两相厌,吾归何处……”
谢尘安表情微动。
“对不起,我早知你的心境,却还在试探你。”
她又何尝不是心怀秘密,她又何尝不是雾中之花?
偏偏先咄咄逼人的,是她。
江辞宁的手指被温热的掌心包裹。
他缓缓摊开她的手,在掌心落下轻柔一吻。
不同方才她仓促间的接触,他的唇柔软湿润,似是蜻蜓点水,在她掌心惊起层层涟漪。
谢尘安抬眸看她:“殿下莫要伤怀。”
“谢家待我很好,前尘往事,已随风飘散。”
他微笑道:“至于那句话……不过是年少困顿时的随意抒发,当不得真。”
江辞宁却心想,你骗我。
她在梦中窥见多年后的他,满身寂寥,竟比荒寒积雪还冷上几分。
他站在幼帝旁边,淡得像是天地间的一缕清风。
只因为有牵绊,才暂时驻足人间。
江辞宁被压下的泪意再度上涌,她带着鼻音说:“既是年少时的想法,现在总会变吧。”
谢尘安没有放开她的手,他以指为笔,在她掌心勾勒了一个“宁”字。
“若殿下愿意,归处便是殿下。”
江辞宁破涕为笑:“倘若我不愿意呢?”
谢尘安认真地说:“殿下在何处,谢某的归处就在何处。”
江辞宁心弦颤动。
他方才写过字的地方一片酥麻,似是被电流击打而过,叫她整个人都有些发蒙发晕。
她对上那双黢黑的眸,忽然开口:“我愿意的。”
当天夜里下起了一场鹅毛大雪。
江辞宁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忽然闻梁上有扑簌之声。
她披衣起身,朝窗外一看,地面竟已经覆上浅浅一层白。
殿外枯树一夜之间犹如万千花朵绽开,江辞宁心中欢喜,披好斗篷,挑起一盏灯笼,偷偷溜出了门。
风荷她们睡得正熟,江辞宁蹑手蹑脚走到院中,于一棵文冠树下立定。
枝头新雪洁白无瑕,蓬松如云,她以指尖采撷一朵,放在唇边浅尝。
寒凉之意在唇齿之间炸开,是清冽的甜。
或许是因为雪太凉,直到此刻,江辞宁才觉得晕乎乎的感觉彻底消散。
她绕着文冠花转了一圈,仰头看天上月。
虽然下着雪,但今夜无云,明月高悬于天际,散发着柔和清朗的光泽。
江辞宁伸出指尖,触碰明月的轮廓。
两心相交,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滋味了。
掌心依然酥麻一片,江辞宁扔掉灯笼,展开双臂开心地转了两圈。
雪花似乎也受到她的感染,欢快地落在她的眼睫发梢之上。
不一会儿,江辞宁的发便被融化的雪花沾湿,可她丝毫不觉冷,两颊反而越来越热。
江辞宁忽然提起灯笼,朝着门外跑去。
她现在就想见到他!
哪怕他此刻正在酣眠,她站在嘉德殿外远远看他一眼也好。
宫门吱呀打开,江辞宁从门缝中侧身而出,下一刻,她愣在原地。
风雪迷离,宫门前的红墙之下,谢尘安身披墨色大氅,肩上已经落满了白。
江辞宁手中的宫灯映亮雪色,也映亮他的一双眼。
他眉目含笑,朝她张开手。
江辞宁提起裙摆,朝他奔去,猛地撞入他的怀中。
谢尘安被冲击的往后退了一步,两人衣袖交缠,惊得雪花都偏了方向。
周遭是冷的,他的怀抱也是冷的。
江辞宁后知后觉,扶着他的手臂站定,问:“谢先生来了很久吗?”
他的睫毛上落了一层白,此时垂眸看她,清冷又缱绻。
“不久。”
江辞宁犹豫片刻,终究是主动牵起了他的手。
他的手寒凉如冰。
江辞宁心疼得蹙起眉头:“手这样凉。”
她不知道自己的手温热柔软,只这样虚虚地抓住他,让他仿佛握住了天上炽阳。
谢尘安的目光落到两人交叠的手上。
她忽然抓着他的手,要带他往毓秀宫中走。
谢尘安用了些力气,没有动。
江辞宁回眸:“这么冷的天,谢先生还是去屋里喝些热茶暖暖身吧。”
宫灯幽幽,映亮她瓷白的脸颊。
她未戴珠钗,青丝披散在肩头,是清水出芙蓉的美。
雪色寂寥,偏她红唇张合,如同盛夏枝头熟透的樱桃,轻咬一口,便会汁水四溅。
谢尘安眸光幽暗:“殿下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吗?”
江辞宁眉眼间露出些狡黠:“正因为是深更半夜,所以无人知道。”
她话音落,对上他深沉得过分的眼眸。
江辞宁忽然反应过来,她的脸颊一下涨得通红:“我不是那个意思……”
白日里才说完愿意,扭头就跑的人,能指望她有多大的胆子。
不过是纸糊的老虎,还是不结实的纸糊的那种。
谢尘安动了。
他朝她伸出手来:“若信得过我,便随我走。”
这一次,江辞宁没有犹豫就抓住了他的手,她仰脸看他:“好呀。”
谢尘安轻轻拢住了她的手。
他们没有在雪夜中走很久。
约摸半刻钟后,谢尘安带着她来到了一处高高的阁楼外。
他们在檐下站定,谢尘安替江辞宁抖落斗篷上的雪花,问她:“冷不冷。”
或许是太过激动,江辞宁四肢百骸都翻涌着热意,她摇头:“不冷。”
谢尘安仔细拂去她鬓边沾染的雪花:“为何半夜出宫?”
江辞宁反问:“谢先生又为何在毓秀宫门外?”
“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如碎玉击盘的几个字。
江辞宁没想到他说得那么直白,脸颊再度烧了起来。
她小声说:“蒹葭写的可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谢尘安拨弄鬓发的手停顿住。
他俯身靠近她,眼眸带笑:“那殿下能否给谢某一个答案,谢某如今是求得了……还是没求得?”
江辞宁开始后悔下午的时候脱口而出那句:“我愿意的。”
谢尘安分明已经知道,却偏偏要问出来。
她故意道:“我也不知道。”
她感觉到一股微小的风,旋即整个人忽然悬空。
江辞宁险些惊呼出来!
谢尘安将她打横抱起来:“殿下会知道答案的。”
他用肩膀撞开了阁楼的门,抱着她走了进去。
江辞宁抓紧他的胳膊:“谢先生!”
屋内并未掌灯,黑暗之中,他身上的淡淡清苦药香扩散弥漫开来。
谢尘安察觉到怀中之人手越抓越紧,他闷闷笑了一声:“殿下,莫要紧张。”
片刻之后,江辞宁的眼睛逐渐适应黑暗,才发现谢尘安抱着她踏上了楼梯。
“这处阁楼久未有人打扫,我抱你上去,以免尘埃脏了你的鞋袜。”
江辞宁的手慢慢放松,埋在他怀中发出闷闷一声笑。
谢尘安抱着江辞宁往上爬,不曾停歇。
幽闭而黑暗的空间里,一切都被放大。
他气息微乱,胸膛起伏,额边也垂下几丝墨发。
顶风冒雪走了一路而稍显冰凉的身躯此时散发着阵阵热意,他们的衣袍交叠摩挲,窸窣作响。
他的呼吸拂过她的鬓角,轻轻重重,像是起伏的潮水。
江辞宁能感受到他每一次拾阶而上时微微用力的手臂,她像是被钳制住的猎物,被迫仰头缠上他的脖颈。
终于来到了顶楼。
江辞宁稍作挣扎,他轻轻将她放到地上。
雪色清亮,天际孤月光辉幽幽。
江辞宁只能庆幸这是在夜里,否则她脸颊这般红,定要被他取笑。
谢尘安取出帕子,将作榻上的灰尘仔细拂去,示意她坐下。
江辞宁好奇地打量着着处阁楼,除了屋子中央放置的坐榻之外,空空如也。
她问:“这里平日是荒废的吧?”
谢尘安颔首:“废弃多年了。”
她没有问为什么要带她来此处,只安静地笼着披风坐在榻上,目光温软看着他。
屋内分明空荡荒凉,却因榻上那一人而变得温暖起来。
谢尘安清冷的双眸也浮现出点点暖意。
宫人都说这摘星阁多年前死过一个妃嫔。
那一日她穿上自己最华美艳丽的衣裳,从摘星楼一跃而下。
传闻里摘星楼在这之后开始闹鬼。
但他是不怕的,反而因此处人人避讳,常常偷跑来。
有时候是为了看星星看日出,有时候是受了委屈躲在阁楼里哭。
一日他字帖没写好,被曹太后责骂,躲在这里哭了一宿。
那时正是冬日,阁楼里没有炭火,他冻得浑身僵硬,脸色发紫。
直至一个负责洒扫的老嬷嬷看见他。
老嬷嬷年纪大了,瞧着不大清醒。
一边自言自语骂是哪儿来的野孩子,一边取来一件厚实的衣服盖住他。
在看清他的脸之后,老嬷嬷恍惚道:“殿下!殿下……您怎么睡在这里?”
“一会儿容妃娘娘找不着您,又该担心了……”
老嬷嬷话里话外都是把他认成了自己的父皇。
谢尘安知道自己跟父皇长得像,只对她说:“嬷嬷,你认错人了,我是萧珩。”
没想到那老嬷嬷霎时变了脸色。
她扑过来抱住他,涕泪交加:“皇后娘娘,求您饶了小皇子和云姑娘!求求您……”
谢尘安云里雾里问她:“谁是云姑娘?”
老嬷嬷又哭又笑,状若疯魔:“小皇子,云姑娘是您的娘亲啊……”
她忽然掐住自己的脖子,喉咙里嗬嗬作响:“珍珠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云姑娘不是皇后娘娘杀的,小皇子是皇后娘娘生的……”
她不断重复:“小皇子是皇后娘娘生的……”
谢尘安还想再问,那老嬷嬷却疯疯癫癫往楼下跑去。
那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世起疑。
只可惜他偷跑来此处的事到底是被曹太后发现了。
几日后,他逮到机会再度前来,却听宫人议论到摘星楼摔死了个老宫女。
宫人们议论纷纷:“都说了这摘星楼闹鬼,果不其然……”
“原想她痴痴呆呆,也只有她才愿意来此处打扫,没想到反倒送了命!”
“这人啊,看命,早些年那老嬷嬷也是先帝身边近身伺候的,谁能想得到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躲在假山后的谢尘安浑身发抖,抓住石壁的手几乎折断骨节。
那一年,他八岁。
从此以后,他再未来过这摘星楼。
脚步声将谢尘安的回忆打断。
江辞宁猛然起身,脸上露出一丝慌乱。
谁会这个时候来这里?她和谢尘安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若是被人瞧见……
谢尘安看出她的紧张,眸色微黯,道:“是我的人。”
江辞宁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不一会儿,归寒带头,一行人走了上来。
“见过大人,见过殿下。”
谢尘安道:“先把炭盆放下,明日再来仔细布置。”
不一会儿,阁楼便变了个样。
宫人手脚麻利,将坐榻打扫得一尘不染,铺上厚实柔软的毛毡,条案上的清茶也已沸开,满室幽香。
一行人无声无息退下,只剩谢尘安和江辞宁两人。
谢尘安将汤婆子递给她:“大燕不比大齐,冬日寒凉。”
江辞宁将汤婆子笼在袖中,任由热意顺着手掌渗入四肢百骸,轻声道:“其实不冷的。”
不仅不冷,她还觉得浑身燥热,血流一股一股往上涌,耳尖都是一片赤红。
谢尘安微微一笑:“要在此处呆一宿,现在不冷,待会也会冷的。”
江辞宁有几分惊讶,她不自觉地抓紧手中的汤婆子,喉咙发干。
要呆……一夜嘛?
面前伸过来一只手。
江辞宁吓了一跳,再垂眸,才发现他端着茶盏。
江辞宁匆匆忙忙接过茶盏,一口将茶水饮毕,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耳边传来一声压抑的笑。
她又羞又恼,猛地将茶盏放下,故意凶巴巴说:“不就是被呛了一下嘛。”
谢尘安递来一方柔软的绢帕:“嗯,是谢某不好。”
江辞宁不想理他,接过绢帕,找了个舒服的角落一躺,佯装睡觉。
片刻之后,谢尘安的声音响起:“殿下睡吧,一会儿我叫你。”
江辞宁不知他要做什么,看似拥着软毯入睡,实则侧耳倾听。
过了一会儿,另一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她起身一看,他蜷缩在一角,已然睡着了。
江辞宁好笑地看着蜷成一团的谢尘安,到底是扯了扯软毯盖在他身上,替他掖好四角。
屋内烛火昏暗,幽幽映亮他的眉眼。
醒时清冷的容颜,此时在暖色的光中也变得柔和。
江辞宁撑着下巴看他许久,才躺回原位。
她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但渐渐的有些熬不住了,拥着软毯迷迷糊糊睡去。
方才睡着的人忽然睁开眼。
谢尘安眼神清明,哪有半分刚刚睡醒的迹象。
烛火慢慢燃尽,窗外雪落无声。
他坐在一旁,用目光认真描摹着她的眉眼,直至第一道霞光刺破昏沉的天际。
谢尘安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殿下,醒醒。”
第77章 栗子
“殿下,醒醒。”
耳边传来絮语。
江辞宁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天快要亮了,光线将明未明,呈现出一种清冷又瑰丽的色泽。
谢尘安垂眸看她,黢黑眼瞳在这暧昧的光中流转出一种几乎能叫人溺毙的温柔。
江辞宁嗓音微哑:“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谢尘安伸手扶起她,笑道:“不久,刚刚好。”
他伸手指向窗外。
江辞宁随之看去,双眼微微睁大。
雪已经停了,天色澄明,透净得如同水洗过一般。
远处霞光万道,苍山负雪,轮廓被金光勾勒得明明暗暗。
极冷的天色下,雪山浓烈欲燃,雪色倾覆大地,万丈金光于苍穹之下披泽万物,圣洁不可攀。
江辞宁喃喃道:“真美。”
大齐少雪,她从未见过这般瑰丽的景色。
谢尘安唇角带笑:“雪后日照金山之景,乃是世间一绝。”
美景如斯,江辞宁兴奋地走到阑干边,展开双臂。
雪后清冽的空气直直灌入肺中,她狠狠吸了一口,通体舒畅。
江辞宁侧身,冲着谢尘安道:“谢先生!快过来看!”
早晨有微风,卷得她的衣带袍角四处翻飞,也拨乱了她的鬓发。
天色,雪色,霞色潋滟交织,却在她的扬眉浅笑中变得黯淡。
谢尘安一步步上前,轻轻抓起她的手。
江辞宁愣了下,反握住他的手。
两人长袖交叠,十指相扣,相对而笑。
“昨晚还下着雪呢,谢先生怎么知道今早有日照金山?”
谢尘安微微一笑:“你对大燕的气候不熟悉,昨夜雪大而蓬松,天际有月,这正是第二日要放晴的迹象。”
江辞宁点点头:“谢先生当真是料事如神。”
掌心的手柔若无骨,叫他不敢用力,谢尘安只是将他们的手指扣紧了些,淡淡道:“不过是天象罢了。”
唇角却不自觉扬起。
她与他并肩而立,一同站在阑干边,看东方既白,霞光烂漫。
他幼时曾在此处看过无数次日出日落,斗转星移。
那时他以为天地广阔,皆在他指掌之中,虽是年幼孩童,却每每都在看尽美景时胸中激荡。
如今千帆过尽,谢尘安才明白,天宽地阔,都不及与身旁之人并肩而立,十指相扣。
他们离开摘星楼的时候,宫中已经陆陆续续出现扫雪的宫人。
谢尘安坚持要送她回宫。
江辞宁只能庆幸大燕皇宫人少,他们一路牵着手走在积雪的宫道上,只遇到过几个零星的洒扫宫人。
宫人远远瞧见他们,便垂头立在墙角,主动避让。
饶是如此,江辞宁依然有些不自在。
她几次挣扎,想要甩开他的手,偏偏谢尘安不放。
两人只好一路肩并肩往前走。
直到路过青玄宫,一个小宫人恰恰推开宫门,看见江辞宁和谢尘安的一瞬,没忍住“呀”了一声,又连忙跪在地上行礼。
江辞宁的脸颊霎时涨红,她一把甩开谢尘安的手,头也不回朝着凌云宫跑去。
谢尘安立在原地,片刻后,才无奈垂眸笑了笑,嗓音清冷:“起来吧。”
江辞宁回到凌云宫的时候,宫里已经乱作一团。
抱露最先发现她回来了,扑过来便嚎啕大哭:“殿下!吓死奴婢了!”
风荷也匆匆走过来:“今早起来大家发现殿下不在宫中,都急坏了。”
江辞宁面露愧色:“是我不好,忘记跟你们说一声了。”
风荷注意到她颊边泛着淡淡的粉,眼角眉梢尽是藏不住的笑意,心下了然。
她笑道:“殿下下一次可得提前跟我们透露一声。”
江辞宁的脸颊又开始烧起来,她故意道:“不会有下一次了。”
她小跑着回到屋里,衣角带起淡淡的风。
抱露动了动鼻子:“诶,怎么有股药香……”
风荷咳嗽一声,“殿下该饿了,去上朝食吧。”
***
大齐已是冬日,树木却依然葱茏。
孙蔓怡拖着织金的裙摆穿过花木扶疏的宫道,停在永寿宫门口。
身旁的小宫人叩响宫门,片刻之后,她回到孙蔓怡身边,摇了摇头:“回禀娘娘,宫人说太后还没起身。”
孙蔓怡的目光望向永寿宫,她冷嗤一声:“本宫隔几日便来看她,她倒好,连个面子都不给。”
“成王败寇,登基的好歹也是她亲儿子,却偏要装出一副帝后情深的模样,口口声声骂圣上狼子野心,忤逆不孝,真是一分面子都不给圣上。”
宫人埋低了头,眼观鼻鼻观心。
如今这皇宫是她说了算,孙蔓怡倒也不怕自己这番话传到谁耳中。
她懒洋洋说:“走罢,之后也不必来了,就让她守着先帝过去吧。”
回坤宁宫的路上,孙蔓怡遇到了幼安。
不,如今应该叫她长公主了。
幼安远远看见孙蔓怡,笑脸迎上来:“娘娘这是去哪儿?”
孙蔓怡看向她裙摆下的绣鞋。
以越鸟尾羽为绣,东珠为饰,华美无双。
孙蔓怡霎时有几分不高兴,今日她穿这双绣鞋,也不过只镶了六颗东珠,幼安却用了八颗。
气不顺,孙蔓怡说话便也阴阳怪气起来:“本宫不过是在自家花园里随便溜达溜达,长公主也要过问?”
幼安表情微僵,旋即赔笑:“是,今日天气好,多出来走走也好。”
孙蔓怡睨她一眼:“长公主呢?要去哪?”
前段时间刚给她赐下长公主府,她倒好,三天两头往宫里跑。
说起此事,幼安表情严肃起来:“自皇兄登基以来,藩王多有异动,昨日我那儿得到点消息,说是平南王……”
“长公主。”孙蔓怡打断她。
“朝政相关,本宫劝诫长公主一句,还是莫要多管闲事。”
她红唇微扬,笑着问她:“你说是不是?”
幼安银牙咬碎,指甲猛然掐进手掌中。
莫要多管闲事?
如今她孙家再出一个皇后,宫中还有一个姓孙的太皇太后坐镇,俨然已经是只手遮天!
如今反倒劝她莫要多管闲事!
她胸膛用力起伏了一下,扯出一个笑容:“皇后娘娘说得是。”
幼安在孙蔓怡前碰壁的同时,勤政殿。
顾行霖身着蟒袍,斜斜倚靠在龙椅上,指尖轻扣椅子。
桌案上放着一封被展开的折子。
“你说朕登基之前,卫濯曾与平南王暗中接触?”
跪在地上的臣子颔首:“微臣不敢污蔑卫候。”
顾行霖眯了眯眼,声音有些阴冷:“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眼神阴郁盯着桌案上的折子,忽然起身,抽出放在搁架上的长剑。
剑光森寒,倒映在他泛着黑青的眼底。
事实告诉他,看不惯的东西,拔剑斩了便是。
无论是他那病入膏肓却依然占着皇位不肯退的父皇,还是眼前这些别有二心的臣子。
还有一个谢家。
他猛然扬剑,将条案砍做两半。
百年世家又如何?出了一个叛国贼,假以时日,他定会为大齐加以讨伐!
卫府。
昔日卫母最喜侍弄花草,哪怕冬日来临,也有各种奇花异草凌霜傲雪,生机勃勃。
如今下人疏于打理,偌大的府邸看上去便有几分萧瑟。
卫濯坐在书房里,翻看着一卷书。
正看到“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窗棂忽然被小石子击中。
他眸光微深,起身出屋。
来人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见卫濯出来,他回过身来,低声说:“平南王近日便会有动作,届时齐帝定会以大部分兵力镇压反叛。”
“我要如何配合?”
那人眼中光芒闪烁:“公子要你将华京的布防图交给我。”
卫濯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谢尘安的意图,“苍狼军会趁乱攻打华京?”
蒙面人点头:“不错。”
卫濯只觉奇怪。
和谢尘安接触那么久,他对他的心思多多少少也猜测到一些。
若是武夺,大燕倾举国之力,大齐定然无法抵挡。
但谢尘安似乎一直在顾虑什么。
如今让他顾虑之事似乎消失了。
因此他以平南王为诱饵调虎离山,再命苍狼军趁机攻打华京,似乎是想以最快速度压制大齐,结束战事。
真的只是因为他如今大权在握,摄政为王吗?
卫濯发现他越发看不懂谢尘安。
一个世家出身的大齐人,能在大燕立足本就为人诟病。
如今哪怕他将战事影响降到最低,帮着大燕攻打大齐……也会背负骂名。
思索了许多,卫濯面上却没有泄露半分,只说:“三日后,找我来取布防图。”
蒙面人负手,正要告退,卫濯忽然开口问:“可有长宁公主的消息?”
大燕宫变消息传来的时候,他恨不得插翅飞到永安。
理智告诉他,大燕有谢尘安坐镇,她定能安然无恙。
可他还是担心,担心她受惊,更担心她受伤。
蒙面人回头道:“长宁公主如今已回到凌云宫,一切安好。”
卫濯的心再度悬起。
辞宁毕竟是燕安帝的和亲公主,如今无名无分,继续留在皇宫中,想必处境尴尬。
他朝着蒙面人抱拳:“能否劳烦大人帮我向谢先生托一句话?”
“卫公子请说。”
卫濯表情微动:“燕安帝已逝,皇宫不该继续囚禁住长宁公主。”
蒙面人看他一眼,“我会把话带到的。”
“多谢。”
卫濯目送他离开,望进黑沉一片的夜色中。
北地应该已经很冷了。
辞宁……希望你一切安好。
***
大燕,永安。
入冬之后,雪一场接着一场。
别苑的小僮刚将地上积雪铲干净,便见一辆马车驶了过来。
马车泊稳,一个身穿大氅的青年下了马车
小僮忙迎了过来:“谢大人。”
雪色清寒,他的眉眼竟比雪色还冷上几分,他开口问:“你们公子醒了吗?”
小僮面露难色,“醒是醒了,但……”
“但公子近几日醒来之后也是昏昏沉沉。”
谢尘安眉头微蹙:“顾老呢?”
“顾老外出寻药去了,说是晚些回来。”
“带我去见你们公子。”
屋内药味更重了,桌椅房梁似乎都被这股苦涩至极的药味渗透。
素色的帐幔安静地垂在床榻四周,凝固滞涩,透着某种不详。
谢尘安伸手拨开帐幔,一张蜡黄枯槁的脸露了出来。
他脸上的皮肉干瘪地皱起,眼窝深陷,眼周泛着黑青。
谢尘安凝视他半晌,眼角渐渐红了。
萧翊察觉到有人来了,他缓缓睁开眼,看清来人的时候,唇角露出微笑:“兄长,你来了。”
谢尘安扶着他起身,只稍稍动作,他便气息急促,额角都冒出汗来。
萧翊笑道:“兄长,我这身体真是越来不中用了。”
谢尘安沉默片刻,“再给顾老一点时间。”
萧翊诚恳地看着他:“兄长,若是真到了无力回天那一刻,无需责怪任何人。”
他扭头看向窗外一片苍茫雪色,面上带着释然:“我这毒乃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若无兄长这些年命人为我悉心调养,我这条命……连同我母妃的命恐怕都保不住。”
“我唯一庆幸的是,曹氏当年下毒,毒几乎都被我吸收,母妃诞下我之后,虽然变得痴傻,但身体倒算是安然无虞。”
谢尘安道:“娘娘的身体这些年经由寅阳温泉疗养,已经恢复了许多,你们上次见面该是去岁了,待你病好,便可与她相见。”
萧翊笑了下:“是啊,曹氏已死,曹家已倒,日后我与母妃见面,再不用匆匆别过。”
又开始落雪了。
有片片雪花从窗棂缝隙中飘落,很快融化为水珠。
谢尘安忽然开口:“阿翊,是我对不起你。”
若非这些年他要替他扮演燕帝,殚精竭虑,他的身体应该还能撑更久。
“兄长,这些话多年前你便同我说过。”
他看着谢尘安,一字一句道:“我还是那句话,兄长从没有对不起我,反而,是我要感谢你。”
他眼眸中浮现出笑意:“帝王之乐,我也算尝过,躲在暗处苟且偷生,和这些年陪着兄长一起运筹帷幄,共谋大事相比,又如何相提并论?”
他面上浮现出几分自得:“阿翊要说一句,当年若非我答应了兄长的请求,成为你的替身,兄长如何能腾出手来谋划其他?”
“曹家围困皇室多年,若非你我相互配合,蛰伏十年之久,表面上我当曹家的傀儡,实则兄长暗中与谢家接触,里应外合,又何来一朝歼灭曹贼之说?”
谢尘安和他对视许久,忽然展颜一笑:“阿翊说得对,燕安帝的身份,是由我们二人合力扮演完成的。”
萧翊也笑着说:“既然如此,兄长便不要再说自责的话。”
他面上带着洒脱:“萧珩这一生,值得了。”
谢尘安眼眸微动:“阿翊,你还有很长的时间,相信我,我会替你找到解毒之法。”
萧翊颔首:“我相信兄长。”
离开别苑的时候,谢尘安胸中憋闷不已。
周遭积雪连绵,冷白色泽铺天盖地,来往行人似乎都要被淹没在絮絮碎雪中。
马车行驶得极慢,车轴在雪泥上印出长长的轨迹。
车帘被朔风卷起,谢尘安瞥见街边“许记点心”的牌匾。
店门紧闭,看样子已经很久没开门了。
谢尘安恍惚间想起江辞宁试探着问“燕帝”,能不能让这家点心铺子隔一段时日便送些糕点进来。
他派人去查过这铺子。
没查出什么问题来,的确是个寡妇带着老父开的。
想来辞宁的确是想念家乡的味道了。
没想到才过了几个月,这铺子便不开了。
恐怕是因为此前朝中政局动荡,店家避祸去了。
谢尘安生出几分愧疚。
这些时日诸事缠身,他自是没注意一个点心铺子有没有继续往宫中送吃的。
辞宁也从未提起过此事。
他交代了归寒几句,又叫马车调头,去了一家永安知名的点心铺。
谢尘安回到宫中的时候,天色将晚。
他直接去了凌云宫。
因着下雪,天际泛着一团团灰,宫道两旁的积雪反而亮得扎眼。
凌云宫一角灯火通明,数道人影映在窗棂之上,屋子里传来欢声笑语。
临到门前,谢尘安反而停住了脚步。
他看着窗纸上的道道剪影,猜测其中哪一道是她。
可看了许久也没看出来。
他将手中油纸包递给旁边的宫人:“交给长宁公主。”
便折身要走。
就在这时,门忽然开了。
有人唤他:“等等!”
谢尘安身形一定,缓缓回过头去。
屋内烛火通明,江辞宁着一件雪青色的夹袄,领口缀了一圈洁白柔软的毛,衬得她脸颊弧线柔软。
她眸光盈盈,笑望着他。
宫女们还围在一起嬉笑,没有人注意到她出来了。
江辞宁匆忙说:“等我一下。”
门飞快在他面前合上,她跑回去抓了一把栗子,急着往外跑。
大家正在玩翻花绳,输了的人要在头上顶一颗烤栗子,大家都小心翼翼维持着动作。
见江辞宁离开,抱露问:“殿下又要去哪?”
江辞宁头也不回:“你们先玩着。”
她抱着栗子出了门,见谢尘安依然立在院中,眉眼舒展开来,小声唤他:“谢先生!”
她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将热乎乎的烤栗子往他手中一塞,笑盈盈道:“我自己烤的栗子,谢先生尝一尝。”
栗子的甜香顺着裂开的壳弥漫开来,雪夜的冷似乎都被融化。
江辞宁低头看他手中的油纸包,问:“谢先生今天出宫,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
谢尘安手指微动:“没什么,一些寻常糕点而已。”
江辞宁开心道:“哇!是元记的点心!”
“我早听大家提过他们家了,只是一直没时间去买,谢谢先生!”
屋里传来抱露呼喊江辞宁的声音:“殿下!到你啦!”
谢尘安道:“回去玩吧。”
江辞宁笑了下,抓着油纸包回了屋。
谢尘安立在原地半晌,听着屋子里的欢声笑语,折身离开。
宫道幽长,积雪又覆了薄薄一层,脚踩在上面,咯吱作响。
谢尘安剥开一个栗子,送入口中。
绵软清甜的口感在舌尖炸开,谢尘安细细咀嚼着,任由栗子的香甜霸占味觉。
胸膛空落落的地方似乎被一点点填满。
他再度抬手摸出一颗栗子,正将栗子剥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那人越来越近,在谢尘安欲要回头的时候,她忽然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谢尘安手中的栗子滚落在地。
身后之人抱得极紧,声音里掺了几分委屈:“谢先生怎么也不等我,扭头就走了。”
谢尘安慢慢回过身去。
她的手臂随之放松,但仍虚虚环在他腰侧。
两人贴的极近,呼吸相闻,他甚至能看得见落在她睫毛上的雪花。
江辞宁披了件斗篷,被雪白的狐领拥着,更显脸颊小巧精致。
谢尘安问:“怎么追出来了?”
江辞宁看着他的眼睛:“谢先生今日不开心。”
谢尘安一愣。
她轻轻靠近他,仰头道:“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谢尘安沉默。
“谢先生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不过都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再烦心的事,也会解决的。”
她冲他眨了下眼睛:“更何况,你是谢尘安呀,这世上没有谢先生搞不定的事。”
是吗?
萧珩……也是这般信任他的么?
他早已习惯了独自一人承受所有情绪。
无论是喜,亦或悲。
因为他明白,没有人能包容他的喜悲。
有些时候,他的情绪越外露,便越会惹来麻烦。
可是现在,他忽然有几分喷薄而出的倾诉欲。
话到喉头转了又转,终究化为一句含糊不清的说辞:“若是你一个很重要的人……将命不久矣,你会怎么做?”
江辞宁看他一眼,表情严肃起来:“是因为病痛,还是自然老去?”
“前者。”
江辞宁似乎喟叹了一声,“世上有神医妙手无数,若是能找到,说不定就能为他延长寿命。”
“若是尽了人事……那便听天命,只求他尽量没有遗憾离开。”
她知道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
江辞宁睫毛扑簌,声音低沉下去:“谢先生……你还有我。”
回答她的,是落在她额头上的一个轻吻。
飘落的雪花在他们的相挨中融化成水珠,带来一点凉意。
江辞宁愕然抬眸。
谢尘安黢黑的眸中含了一丝笑意:“嗯,我知道。”
他注意到她额头冰凉,担心外面风雪正盛,对她说:“回去吧,我现在心情好多了。”
见她不动,谢尘安主动牵起她的手,带着她往回走。
分明只有一小段距离,两人却走了很久,直至雪白了头。
江辞宁见谢尘安眼底暗藏的阴霾的确都被扫荡一空,才踮起脚尖,替他轻轻拍了拍墨发上沾染的雪花:“谢先生也快回去吧,回去记得喝姜汤。”
“嗯。”
悠长的铜锣声响荡在甬道内。
谢尘安道:“再不回去,要被打更的宫人撞见了。”
江辞宁终于兔子般跳开,冲他挥挥手,飞快消失在门后。
谢尘安唇角扬起一丝笑,折身回到方才栗子掉落的地方。
那夜雪大,打更的宫人亲眼瞧见那位谢大人在凌云宫不远处的宫道上弯腰拾捡着什么东西。
一丝不苟,如视珍宝。
他主动避让,直到谢大人离开,他才凑上前去瞧。
只有凌乱的雪印。
内侍想不通,雪地上,会有什么呢?
第78章 撞破
伴随深冬来临,萧翊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一天里半天时间都在昏睡。
谢尘安问过顾老,顾老摇头道:“若是还找不到解药,他撑不到开春。”
谢尘安调动了大批人手去搜查线索,最后将范围缩小到腾河一带。
一个难得的晴天,谢尘安推着萧翊到院中晒太阳。
萧翊身上冬衣厚重,显得他越发苍白瘦弱。
他眯眼迎着太阳:“兄长,今天的日色真好。”
谢尘安替他拢了拢大氅:“趁着日色好,要多出来走走。”
院内栽种着青松,有风摇曳松枝,枝头细雪如碎银闪烁。
萧翊笑道:“如今万事休了,倒觉畅快解脱,从前看雪不是雪,现下才能用心欣赏。”
谢尘安沉默不语。
到底是扮演过他多年,未免露馅,萧翊认真揣度过他的性格喜好,一举一动,萧翊自然能察觉到他情绪不佳。
每日用的药越来越多,身子却愈发不好。
萧翊早有预感。
“兄长。”萧翊终是开口唤他。
谢尘安垂眸。
萧翊微微一笑:“我会熬过这个冬天。”
他仰头,眺望远处连绵雪山:“萧翊,想死在一个明媚的春日里。”
谢尘安心中悲恸,他扶住素舆的手猛然收紧,嗓音低哑:“……是兄长无能。”
萧翊仰头看他:“兄长,别说自责的话。”
他面上带着释然:“曹家已倒,曹氏已死,你已经为我报仇了,萧翊此生无憾。”
一片安静中,他轻声说:“兄长,我想去看一看萧晟。”
“我这就安排他来见你。”
“兄长。”萧翊唤他。
“我想去皇宫中再看一眼。”
“毕竟是呆了二十年的地方,我想看一看没有曹氏的皇宫……是什么样。”
谢尘安颔首:“好。”
接连多日大雪纷飞,出行不便,江辞宁窝在凌云宫中,赏雪都赏腻了。
好不容易放晴几日,檐下积雪消融,青瓦红墙终于露出本貌。
天气好,江辞宁往青玄宫跑得更勤了。
有时候一天要去两次,有时候从早待到晚。
兰妃打趣她:“这样跑来跑去,还不如直接搬到青玄宫来住,总归现在宫中也就只有你我,也好做个伴。”
江辞宁故意戳了戳萧晟胖乎乎的小脸:“那可不行,这小家伙那么闹腾,跟他呆在一起我还要不要睡觉了。”
兰妃失笑:“你啊你,有奶娘帮着照看,已经不费什么力气了,我听说民间许多女子,生了孩子还要干活,左手抱着哭闹的孩子哄,右手还要忙着织布。”
江辞宁点头:“女子本就不易,咱们这样锦衣玉食的人都劳心费神,可见普通百姓之不易。”
兰妃也感叹:“是啊。”
她原以为生产已经是最难熬的一关,万万没想到之后还有更多磨人的事。
兰妃俯身,在萧晟脸上亲了一口:“晟儿快快长大,长大后娘就把你丢给钱太师教养。”
江辞宁故作怜惜状:“可怜钱太师白发苍苍,还要带一个奶娃娃。”
兰妃看她一眼,笑容里带了些揶揄:“那不如叫谢大人来带?”
他们的事情还没彻底在众人面前戳破,但兰妃是知道的。
江辞宁立刻结结巴巴:“就他那样的性子……别把晟儿带成个冰坨坨。”
兰妃一想也是,笑道:“那还是钱太师好。”
另一边,萧翊作普通内侍打扮,沿着宫墙缓缓踱步。
他孤身一人,身形在蔚蓝天色下显得消瘦单薄。
兄长本想作陪,但他却想独自一人走一走。
萧翊走得很慢。
仿佛每一步都要印在这被万千人走过的宫道上。
大燕建国已有几百年。
两侧宫墙不知见证了多少血雨腥风的历史。
只可惜萧翊的名字,终究没能在史书上留下只言片语。
后悔吗?
无悔。
从他成为兄长替身那一刻起,他便接受了这样的结局。
燕昭帝夭折的儿女众多,萧翊不过也是其中之一。
而“燕安帝”的名号,哪怕毁誉参半,也终将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的手指抚上宫墙,微微一笑。
他走到了一间残破的宫殿门口。
宫门的牌匾上,“流华殿”几个字被风吹雨打,已然斑驳陆离。
曹家倒台前,宫中处处都是他们的眼线,他从未来过此处。
如今尘归尘,土归土,总该回来看看的。
萧翊站定,凝视牌匾片刻,终于推门而入。
下一刻,他愣在殿门处。
与他想象中的杂草丛生不一样,流华殿殿外虽然看起来残败,但殿内打理得干干净净。
萧翊略一思索,便明白是谁示意的。
他扬唇微笑。
萧翊在流华殿转了一圈。
幼时他和母妃在此处相依为命,总觉得流华殿很小很小,他像是被困住的鸟。
母妃那时身体已经不大好了,已有痴傻的迹象,清醒时总是默默抱着他流泪。
“翊儿,躲在这里,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你才能活下去,知道吗?”
当时还是皇后的曹氏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她嫉恨着宫中所有的女人,更恨那些为圣上诞下一儿半女的女人。
母妃知道是谁给她下的毒,但她不敢声张。
身在皇家,又有几人愚笨不知事。
他明白正是因为母妃出身低贱,他和母妃又都是病秧子,才能苟活至今。
只要熬到太子登基,他得了封地,便能逃离这里。
可事不遂人愿,母妃的身子越来越差,后来竟变得疯疯癫癫。
一个疯妃,自然没有留在宫里的道理。
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夜,他的母妃被人绑走送出宫。
不久之后,他也因为“重病夭折”,被随意扔到乱葬岗。
不过是一个宫女出身的妃子所生之子,无人在意。
他推开殿门。
稀疏天光漏进屋中,细小的尘埃落在陈旧的家具上。
眼前浮现出一个纤瘦的女子,抱着一个小小的孩童。
孩童将糕点往女人嘴里塞:“母妃,今日遇见太子哥哥,他给我的,您吃。”
女人轻轻咬了一口,又将糕点推到他唇边:“翊儿吃,母妃不饿。”
糕点香甜绵软,小萧翊眯起眼睛:“太子哥哥真好!”
女人抱着他落泪:“太子是个好孩子,翊儿,以后要敬重太子。”
“翊儿知道了……”
萧翊眼角发红,仰头看见窗外的那颗树。
片刻后,他立在老树前,手抚老树粗糙的树干。
树干之上深深浅浅的划痕尤在,那是当年母妃为他记录身高留下的痕迹。
残雪未消,老树枯槁。
萧翊将额头抵靠在树干之上,缓缓闭上眼睛。
萧翊来到青玄宫外,宫人见他出示的令牌,不敢阻拦。
“任何人问起,你们今日都没有见过我。”
萧翊进了屋。
门口内侍互相奇怪地对视,谢大人为何神神秘秘派人前来?
谢尘安早已以有事相商为由,支开了兰妃。
屋中无人,幽暗的光落在摇篮之上,有婴孩懵懂的呓语响起。
萧翊心念一动,竟隐隐觉得心脏贲张,四肢发热。
他轻轻走到摇篮边,看向那个小小的婴孩。
萧晟生着一张小圆脸,但鼻梁高挺,眉毛浓黑,隐隐可见未来定是个气宇轩昂的俊郎男儿。
萧翊眼底发热。
当初兄长提出计划的时候,他亦担心过以自己的身体,能否诞下孩儿。
但太医诊断之后,都说他的身体不会对子嗣造成影响,当初是因为他的母妃怀他的时候中了毒,因此才会对他产生影响。
萧翊原以为自己已经别无牵挂,可如今看着他的血脉,那颗已然死寂的心再度跳动起来。
晟儿……还那样小。
他要努力再活一些时日,哪怕熬到明年冬日。
萧翊胸膛起伏。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指,轻轻去碰萧晟的脸颊。
指尖刚触上柔软,忽然有人问:“兰妃娘娘不在殿里吗?”
萧翊面色微变。
这声音……是长宁公主!
他下意识躲到屏风之后,收敛呼吸。
内侍得了他的交代,并没有透露他的到来,只说:“回禀殿下,娘娘有事出去了。”
江辞宁道:“那我去看看晟儿吧。”
内侍对视一眼,咳嗽了一声,声音稍微拔高了些:“殿下请。”
萧翊明白,他们是在故意提醒自己。
门开合的声音响起。
轻快的脚步声响起。
江辞宁一步步靠近摇篮,轻轻摸了摸萧晟的脑袋,温柔道:“晟儿乖,姑姑来看你啦。”
萧晟尤在梦中,扭动了下胖乎乎的小胳膊。
江辞宁见萧晟还在睡觉,也不忍打扰他,只说:“晟儿好好睡觉,姑姑一会儿再来看你。”
屏风之后,萧翊松了一口气。
他仍然躲在屏风后,侧耳倾听,等待着江辞宁离开。
有门开合的声音,萧翊心神一松,正准备出来,忽然一道凌厉风声袭来!
有冰凉之物抵在他喉头!
江辞宁手执匕首,周身凌冽。
萧翊喉结微微滚动了下,无奈笑道:“这位姑娘,恐怕有什么误会……”
他的声音渐渐收住。
面前少女脸上的防备慢慢转变为惊疑,抵住他喉咙的手也轻轻颤抖起来。
萧翊察觉到不对劲,但他仍然试图跟江辞宁沟通。
“这位姑娘,我乃谢大人派来的人,并不是歹徒……”
江辞宁定定盯着他,眼眸中闪过惊疑,猜测,愤怒,最后是了然。
匕首冰凉,她稍稍用了些力气,萧翊喉头微痛。
江辞宁冷冷道:“萧珩,原来你没死。”
萧翊瞳孔一缩。
他后背发寒,旋即很快反应过来。
长宁说的是萧珩,而不是萧翊,她是把自己认成了燕安帝。
萧翊眼眸微动。
她是什么时候看见自己的真容的?
对了。
当时为了迷惑曹家,顾老在他脸上画上疤痕,他服下药丸,陷入昏迷。
或许期间江辞宁来看过燕安帝,便也是在那时看见了他的容貌。
萧翊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最大的秘密,她还不知道。
江辞宁指尖轻颤,匕首锋利,在萧翊脖颈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萧翊一言不发看着她。
江辞宁自乱阵脚,她垂下匕首,苍白了脸:“对不起,伤了你。”
她取出一条干净的绢帕递给他。
萧翊接过绢帕,将血珠轻轻擦干。
他沉声问:“殿下是如何知道这屋子里有人的。”
江辞宁似乎不想直视他的脸,挪开视线道:“味道。”
“这屋子我常来,今日一进屋就闻见一股淡淡的药味。”
萧翊垂首看向自己的衣袖,他病体残躯,离不开药,没想到身上都沾染了药味。
是他大意了。
江辞宁后半句话没说出口。
她原以为来人是谢先生,但谢先生不会见她进来了还一言不发。
她怎么也想不到,屋子里的人……会是萧珩。
话音落,屋子里一片安静。
面具如同一道围墙,如今围墙被打破,两人赤裸相对,某些秘密无处遁形,反倒生出淡淡的尴尬。
萧翊有千言万语,但喉头滚了又滚,还是将话尽数咽下。
他是一个将死之人,萧翊也该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更何况以“燕安帝”的身份和江辞宁相处之人多半是兄长,他没有立场对她解释什么。
萧翊立在光影阴阳分割处,一张脸半明半暗,脖颈上淡淡血痕如同一道红线。
江辞宁眼角发烫,终是开口问:“你脸上的疤……”
萧翊眉梢微跳,对她说了实话:“当年被毁容是真,但后来有神医妙手悉心调养,并没有留下疤痕。”
这些事,兄长应该也不会阻拦他告诉长宁。
江辞宁笑了下。
他有那般通天的本事,自然也能收拢一堆奇人。
事已至此,江辞宁也不愿再同他说什么。
若是愿意说,他假死之前的那次会面,便已经同她说了。
更何况方才他原本是不想和她相认的。
江辞宁行了礼:“误伤您,还望见谅,长宁便先告退了。”
萧珩方才以为自己没有认出他,说自己是谢尘安的人。谢尘安知情此事,当爹爹的来探望自家孩子,更是无可厚非。
萧晟是安全的,那便够了。
江辞宁没等他回应,折身离开。
他们方才的谈话声压得极低,内侍只听到絮絮低语。
见没出什么岔子,长宁公主也离开了,松了一口气。
果然两边是认识的。
江辞宁背脊绷得笔直,大步跨出了青玄宫。
红墙边残雪未消,一冷一艳,刺得人眼发痛。
她面无表情,脚下步伐却越来越快,直到最后,她一路小跑起来,发鬓间的珠钗摇晃纠缠为一团,衣袍翻飞如蝶。
她沿着宫道跑了许久,最后力竭,倚在宫墙之上大口喘息。
有宫人看见她,走过来关切道:“殿下,您怎么了?”
分明是冬日,江辞宁鼻尖上却缀了细汗。
她仰头,薄云浅淡下,“嘉德殿”几个大字熠熠生辉。
不知不觉间,她竟跑到嘉德殿来了。
第79章 不忍
江辞宁平复呼吸,摇摇头:“无碍。”
宫人犹豫片刻,问:“大人现在议事,需要奴婢帮殿下通传吗?”
江辞宁摇头:“不必,我只是恰好走到这里。”
她朝对方点了下头,折身离开。
宫人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只觉得那道身影看起来有几分寂寥。
宫人想起自家大人曾经交代过,和长宁公主有关的大小事,都要一一禀报于他。
心想:等一会儿大人议完事,他得把方才长宁公主来过的事情通传一声。
江辞宁沿着宫道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又一圈。
直至天色慢慢黯淡下来,才回到凌云宫。
看天色今晚又有雪,宫人正在加固文冠树的树枝,以防被大雪压断了枝。
一扭头,忽然看见自家殿下苍白着脸进了门。
宫人行礼:“参见殿下。”
江辞宁似乎没听到,游魂般进了屋。
抱露最先注意到江辞宁,呀了一声:“殿下,奴婢还以为您要在青玄宫用晚膳呢。”
她走过来,替江辞宁解下斗篷,手不小心碰到江辞宁的手背,凉得她轻轻一颤。
抱露忙抓过江辞宁的手:“殿下,您身子怎么这么冷?”
她嚷嚷着叫人赶紧把炭盆端近些,又拿来两个汤婆子往她怀中塞。
滚滚热意顺着指尖弥漫开,驱散了身体的寒凉,亦驱散了心底的冷意。
江辞宁终于觉得自己又能动了。
江辞宁没用晚膳,早早回到寝屋,将自己蜷成一团缩在被衾之中。
抱露担心坏了,在屋子外面转来转去,最后被风荷叫住。
“把炭盆烧旺些就退下吧,别打扰殿下休息。”
抱露眉头都拧作一团,她欲言又止:“可是……”
风荷摇了下头。
她也不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看殿下这般失魂落魄,必然也不是什么好事。
她看了屋里一眼:“让殿下一个人静静吧。”
天色一点点黯淡下来,很快便沉如墨色。
檐下宫灯被微风拨动,微微旋转,斑驳光影映着幽幽飘落的雪花,寂静无声。
江辞宁盯着帐幔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道颀长身影投映在窗棂上。
雪夜的空气冷而稀薄,屋内烧着银炭,却也抵挡不住偶尔钻进来的一缕夜风。
以及,夜风中掺杂的浅淡药香。
炭火噼啵作响,倒衬得周遭愈发静谧。
那道身影一动不动,如同刻在窗棂上的一副古画,连呼吸也轻得没有声息。
雪下得越发大了。
谢尘安肩上压着一件雪白的大氅,里着墨竹色青衫,雪花密密匝匝覆了满肩,倒是与大氅融为一体,只衬得他的眼睫愈发漆黑。
门忽然被人推开。
气流卷动雪花,猛地往屋内钻。
江辞宁只着单衣,素发披肩,一双眼平静如水。
纷纷扬扬的雪花争先恐后落在她的发鬓之上,像是莹莹珍珠,星罗棋布。
两人谁都没开口。
直到冷风将门扉撞得一声响。
谢尘安的声音在这令人心惊的撞击声中显得越发淡了。
“听宫人禀报,下午你来找我了。”
江辞宁眼睫微颤。
“不过是恰巧路过而已。”
谢尘安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道:“辞宁,燕帝的确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是萧珩而已。”
江辞宁蓦然抬眸。
他清冷如寒星的眼眸中,竟隐隐约约透出一丝哀戚。
江辞宁指尖微动。
萧珩的死,从一开始便透露着古怪。
如今种种,震惊之后,也只不过是意料之中,情理之中。
她的确有气,但更多的是悲哀。
以为寒潭已经向她敞露全貌,可不经意间,她又窥到一片暗礁。
也是,她和他,都有太多秘密。
又怎么可能彻底袒露自己?
她不该怪他和萧珩瞒着自己。
江辞宁深吸一口,好叫冷风浸入肺腑之中,抚平所有的情绪。
“既然燕帝已经死了,便不该出现在宫中。”
“你们分明可以将晟儿接出宫外,安排秘密会面的。”
“萧珩昔日虽然一直带着面具,但万一有人认出他来怎么办?更何况随便放一个男子进青玄宫,你们为兰妃考虑过?为晟儿考虑过吗?”
谢尘安垂着眼睫。
一朵又一朵的雪花融化在他睫毛之上,他的睫毛变得沉重,像是下一刻便要滴出水来。
他全盘接受她的责问:“是我们顾虑不周。”
江辞宁看着他濡湿的眼睫,忽然有些于心不忍。
她硬邦邦说:“宫中现在都是谢先生的人,想必也出不了什么岔子,谢先生就当我是在杞人忧天吧。”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从屋中拿出一把油纸伞递给他:“雪太大了,先生撑把伞吧。”
江辞宁将伞往他怀里一塞,转身退到屋中,一把将门关上。
雪花被惊扰得四处乱舞,又因着进了温暖的屋子,很快融化成水珠,湿漉漉地往下坠。
江辞宁靠在门扉上,闭上了眼。
谢尘安立在屋檐下,怀中的油纸伞还残存着屋子里的暖意。
他的指尖冰凉,握住伞柄的手指比雪色还苍白上几分。
两人谁都没动。
时间被拉扯得极度漫长,檐角宫灯倾泄而出的光似乎都变得陈旧。
覆在大氅上的雪花早已融化为冰凉刺骨的水,冷意一层层往下泄,化为森寒。
谢尘安就这么立在原地,乌黑一团的眸半点光也无,叫人窥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这场雪下得无止无休,似乎要将天地淹没。
门再度被人推开。
江辞宁立在屋内,仰头看着门口雪人一般的谢尘安,霎时气笑了。
“谢先生是在做什么?”
“你们二人身份敏感,所谋乃大,不能同我透露过多,我也理解。”
“谢先生这样,反倒是在怪我?”
谢尘安终于动了。
他抬起被雪染白的长睫,嗓音像是被雪化开一般。
“你不开心,便是我之责。”
“辞宁,怪我吧。”
谢尘安在雪里站了太久,久得他的脸色都微微发青,眼尾却泛起潋滟的红。
他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可此时面上却浮现出种种复杂的情绪。
愧疚,自责,甚至……惶恐不安。
像是一只被人丢在雪里的小犬,毛发皆湿,惹人垂怜。
江辞宁定定看着他,忽然抓住他的袖子,将人一把扯进了屋。
油纸伞掉落在地。
谢尘安的背脊抵上门扉。
江辞宁分明矮他两头,此刻却微微抬起下巴,气势压人。
谢尘安眸色极深,看着眼前飞扬跋扈的少女。
她对他一字一句道:“谢先生既然已经说了,燕帝是已死之人,如今活着的只是萧珩。”
“那便不要再为燕帝的任何事情自责自己,你们谋划的事已经结束了,燕帝已死,一切尘归尘土归土,往后莫要再提。”
“他是他,你是你,我不会混为一谈。”
谢尘安眼角微跳。
江辞宁见他不说话,扯了扯他的衣袖,强调道:“谢先生,听到了吗?”
谢尘安仍然不说话。
江辞宁有些生气了,她嗔怒道:“谢先生!”
回答她的是忽然落下的一个吻。
他的唇沾染了冰凉的雪意,像是柔软的冰,蓬松的雪,化开在她唇边。
江辞宁的双眼愕然放大。
她呼吸蓦地变得急促,整个人僵直在原地。
谢尘安濡湿的眼睫轻扫过她的脸颊,他似乎在轻轻颤抖。
蜻蜓点水般的相触,却让江辞宁也止不住得的心尖微颤。
江辞宁像是饮了酒,四肢发软,眼前发晕,她颤悠悠闭上眼。
然而那片柔软只停留了浅浅一瞬。
谢尘安猛然往后退,江辞宁随之睁眼。
两人呼吸都乱了。
江辞宁恼怒地半咬红唇,别开眼不看他。
谢尘安忽然无奈地笑了一声。
江辞宁小巧圆润的耳垂都染上了一层薄红。
谢尘安凝视着她扑簌如蝶的长睫,嗓音清寒又缱绻:“殿下,知道了。”
他的殿下这般好,更叫他心中愧之。
他抬起手,想替她拨开鬓角的乱发。
江辞宁轻轻偏头,避开他的手指,故作镇定:“谢先生,天色已晚,你该回去了。”
谢尘安的手指在空气中僵硬了一瞬。
他收回手,微笑说:“好。”
江辞宁没有送他。
她靠在方才他倚过的门扉之上,缓缓抚上自己的心口。
心跳隆隆作响,如春雷,如急鼓。
半晌之后,她推开门。
雪依然在密密匝匝的下,似要将一切都淹没。
谢尘安离去的脚印已经化为淡淡一行,马上便会被积雪抚平。
她拢着裙角蹲下来,在洁白的雪地上写下“萧珩”两个字。
她凝视着那行字迹。
片刻之后,她伸手将字迹抹平。
雪意清凉,渗入掌心。
江辞宁合拢手掌,抬头看向茫茫天空。
她与萧珩之间,无关风月,只不过是因缘际会,相识一场。
如今缘分已尽,那便相忘于江湖。
***
谢尘安回到嘉德殿时,萧翊已等候多时。
他见谢尘安进屋,倏然起身,却牵连到肺部,痛苦地咳嗽起来。
谢尘安忙走过去扶住他:“阿翊,怎么还不休息。”
萧翊脸上浮现着浓浓愧色:“兄长,今日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他目露紧张:“长宁殿下那边……”
谢尘安扶他坐下,道:“无需自责,辞宁没有怨你我。”
他淡淡道:“于辞宁而言,一切种种都是与燕帝发生的,如今燕帝已死,活着的不过是萧珩。”
萧翊眼眸微动,喃喃:“是啊,萧珩已死,连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他旋即苦笑:“今日横生枝节,早知如此,我便不该回宫。”
“兄长,我现在就离开吧,以免夜长梦多。”
谢尘安看他一眼:“雪下得这样大,你的身子不宜折腾,今夜先留宿宫中吧,明日再动身也不迟。”
萧翊颔首:“那便听兄长的。”
青玄宫。
兰妃呆呆坐在摇篮旁,看着萧晟。
雪下个不停,宫人进了屋,想添些炭。
兰妃手指一颤,忙将手中抓着的东西藏到袖子中。
芙蕊见兰妃还没睡,温声劝道:“娘娘,夜深了。”
芙蕊是兰妃身边呆得最久的宫人,也是兰妃在宫里最信任的人。
她叹道:“有些睡不着。”
芙蕊说:“奴婢给娘娘点些安神香。”
兰妃犹豫片刻,终究是开口问:“芙蕊,你说……”
“你说燕帝会不会……没有驾崩?”
芙蕊先是一怔,旋即白了脸:“娘娘慎言!”
她压低声音道:“娘娘,新君还小,将来等他大了,举行了登基大典,您的位份再晋一晋,后半辈子荣华富贵指日可待。”
她忧心道:“奴婢不懂政事,但在宫里这么多年,明哲保身的道理还是懂的。”
她苦口婆心劝:“娘娘,您千万别糊涂啊。”
兰妃笑得勉强:“嗯,本宫知道了。”
她之所以心神不宁,正是因为袖中之物。
今日谢大人邀她商量晟儿百日宴的事情,回宫之后,她便在晟儿房间内发现了这块团龙玉佩。
这块玉佩……是燕帝的。
当年她与那男子春风一度,摸到过这块玉佩。
她绝不会认错,因为这块玉佩龙角的地方有一块小小的缺口,像是不小心被人摔坏了。
兰妃下意识去询问了守在门外的内侍,可内侍告诉她,今日只有长宁来过。
兰妃并不蠢。
这些守在青玄宫的内侍,是一道保护,也是谢尘安的一只眼睛。
若是今日除了长宁,还有人来过,只是谢尘安刻意交代过不许透露呢?
兰妃思及此处,心脏狂跳。
燕帝驾崩的时候,因着她尚在秘密怀孕,并没有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而后续一应事由也都是谢尘安一手操办。
若是他们里应外合,来一个狸猫换太子,让燕帝假死脱身呢?
兰妃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倒不是说她在怀疑谢尘安谋害一国之君。
若是如此,谢尘安完全没有必要扶持晟儿登基,以他之能,取而代之也未尝不可,又何必这般兜兜转转做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至于这块玉佩……
晟儿毕竟是燕帝的骨肉,血脉相连,他偷偷来看一眼晟儿也很合理。
会是他吗?
兰妃手心里都是热汗,会是他来探望晟儿了吗?
兰妃决定,明日一早便去一趟凌云宫。
或许辞宁会知道些什么。
今夜辗转难眠的,又何止一人。
第二日一早,江辞宁刚顶着黑青一片的双眼起身,便听到抱露来禀报:“殿下,兰妃娘娘来了。”
江辞宁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问:“晟儿来了没?”
抱露摇头:“兰妃娘娘自个儿来的。”
一大早的,难不成是有什么事?
江辞宁心里吊了起来,她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好。
兰妃坐在美人榻上,左顾右盼,看见江辞宁的时候眼神一亮:“辞宁!”
江辞宁疾步走过去,拉住她的手:“阿蕙,怎么了,为何这般着急来找我?”
兰妃咳了一声,“的确是有点事情。”
江辞宁示意所有宫人都退下。
兰妃从袖中掏出一块玉佩,递给她:“你看这个。”
江辞宁接过玉佩仔细端详,并没看出什么异常。
“这是燕帝的东西。”
“昨天我在晟儿房间里发现的。”
兰妃的话犹如惊雷,猝不及防落在耳边。
江辞宁面色霎时变了。
兰妃捕捉到她的表情变化,一把抓住她的手:“辞宁,是他,是燕帝对不对?”
江辞宁盯着手中玉佩,眸中变化莫测。
片刻后,她说:“阿蕙,给我一点时间,我晚些会找你。”
今日朝臣沐休。
谢尘安正坐在屋中闲闲翻着一卷书。
他曾下令,江辞宁可以自由出入嘉德殿,因此江辞宁来到门外的时候,才有人通传:“长宁公主到——”
谢尘安的手指一顿,书册被他随意丢到一旁,他伸手抚平袖袍上的褶皱,端身道:“进来。”
江辞宁踏进了屋。
屋中燃着香,如同雪松旷远缥缈,坐在桌案前的青年青衫落拓,眉眼含笑。
“下了一夜的雪,原想着你会多睡一会。”
江辞宁掌心中握着那块团龙玉佩,此时被硌得生疼。
她望着眼前之人,心犹如被烈火炙烤。
她竟然……在怀疑他。
她不相信这块玉佩是萧珩不小心遗落在晟儿房间里的。
兰妃没有隐瞒她,她知道这块玉佩……乃是那一晚兰妃亲手触碰过的。
为何偏偏是这块玉佩?
萧珩留下这块玉佩,谢尘安知情吗?
谢尘安注意到她的凝滞,眉眼间的笑意渐渐消失,他问:“辞宁,怎么了?”
江辞宁缓缓伸出手,露出掌心的团龙玉佩。
那一瞬,她捕捉到了谢尘安眸中一闪而过的异色。
第80章 狂悖
谢尘安仔细打量着江辞宁手中的团龙玉佩,片刻后,他道:“我可以看看么?”
江辞宁将玉佩递给他。
谢尘安的指尖从玉佩上抚过,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最后是江辞宁先沉不住气:“谢先生可认得这块玉佩?”
“是燕帝的。”谢尘安淡淡开口。
江辞宁沉默片刻,“谢先生,你可知道这块玉佩是在哪里发现的?是在晟儿的房间。”
她知道自己没有立场,但还是忍不住说:“谢先生,我理解他想看一看自己的孩子,但若说这块玉佩乃是无心遗失的,未免也太巧了些。”
“兰妃已经开始怀疑了,既然当初要离开,为何现在又要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叫人痛苦。”
她无奈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同兰妃解释了。”
谢尘安的指尖在玉佩上停留片刻,将玉佩递回去:“辞宁,还给兰妃吧。”
他旋即开口:“我会亲自前去,跟她解释。”
江辞宁接过玉佩,垂下指尖。
她忽然觉得疲倦。
她原以为他们之间已经交心,如今看来,总有些绕不过去的事情。
譬如燕帝。
江辞宁折身要走,手臂忽然被人抓住。
“他就要死了。”一道平静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江辞宁愣了下,猛然回头。
谢尘安眼神平静:“他多年前便身中奇毒,原本太医判定他活不过十岁,这些年机缘巧合得了高人相助,吊着一条命。”
“哪怕我们不借曹家之手让他假死脱身,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江辞宁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原以为相忘于江湖便是她同燕帝之间最好的结局,他摆脱了帝王身份的桎梏,终获得自由。
可如今谢尘安告诉自己,萧珩就要死了?
接受一个人的死亡已是痛苦之事,更何况要接受他第二次离去。
谢尘安注意到江辞宁的情绪变化,他微微收紧抓住她胳膊的手,掩住晦暗翻涌的心绪。
又来了。
她总是对燕帝这般关切,叫他患得患失。
他敢笃定自己在谷中相遇前,从未以“燕帝”的身份遇见过她。
但她一再的反常叫他不禁生了怀疑。
若是在此之前,遇见她的“燕帝”是萧翊呢?
若是萧翊在连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情况下便跟她有过接触呢?
譬如上元佳节,人群中的遥遥一眼。
他原以为“燕帝”已死,便再成不了他们之间的隔阂。
而如今,事实一次次告诉他,她远比自己想象中的在意“燕帝”。
他忽然比任何时候都害怕她得知“燕帝”的真实身份。
“燕帝”,是一个连自己都厌恶了二十载,费尽心思才杀死的人……
是一个由他和萧翊共同扮演而成的人。
如此复杂,又如此惊世骇俗。
这样的秘密,该长埋于地底,永不见天日才是。
谢尘安黑瞳幽深难辨,他将江辞宁轻轻拢过来,轻声安抚她:“辞宁,我曾同你说过的,死亡对他来说,是解脱,还记得吗?”
青年怀中浮着淡淡冷香,嗅之令人安心。
江辞宁不知不觉中冷静下来,她垂着密密的睫,颔首:“病痛缠身多年,应该很痛苦吧。”
谢尘安眼眸微动:“是。”
江辞宁叹了一口气,她转过身,主动抱住谢尘安的腰。
柔软温热的触感隔着衣料传递而来,谢尘安身子先是微微紧绷,旋即一点点放松下来。
江辞宁埋在他怀中叹道:“我只是觉得……萧翊他太苦了。”
谢尘安一怔。
江辞宁在他怀里轻轻蹭了蹭:“谢先生,能让他和兰妃母子……再多见见面吗?”
谢尘安没有说话。
江辞宁苦笑:“是我想得太天真了,如今对阿蕙来说,反而是告诉她萧珩已经不在人世了更好。”
“有念想,便会有牵挂,如此倒不如叫她一早便不知道为好。”
谢尘安嗯了一声,“你放心,我会亲自去解释。”
他拥着她,看向窗外落雪:“有的事,应该长埋于地底。”
江辞宁心中牵挂着兰妃,想早些去青玄宫。
谢尘安送她出门。
今日沐休,偌大的皇宫一片空荡,皑皑积雪覆着青瓦,偶有鸟雀飞过红墙。
谢尘安撑着一柄藤黄油纸伞,与江辞宁并肩而行。
江辞宁原本不愿和他同行,生怕被宫人撞见,但谢尘安却说:“今日雪大,又正处沐休日,宫人都不知道躲在哪里偷懒。”
“再说便是被人瞧见又如何?”
谢尘安淡淡道:“微臣与殿下偶遇,见殿下没撑伞,故而送殿下一程,合情合理。”
江辞宁说不过他,只故意与他拉开些距离。
如此两人之间便隔了不少间隙,谢尘安微微倾着伞,替江辞宁挡开大部分落雪,自己肩上倒是落了一层白。
行至一座小桥前,谢尘安不动了。
江辞宁回头看他:“谢先生为何不走了?”
谢尘安道:“这座小桥,每逢冰雪天气最容易叫人摔倒,还是绕路吧。”
江辞宁见桥上积雪深深,又环顾四周,发现若是不走只小桥,要绕好大一圈路。
她有几分不情愿,说:“我们小心些便是,不然要绕好大一圈呢。”
谢尘安眼眸中现出浅浅笑意:“殿下真要尝试?”
江辞宁已经抓住桥栏,提步迈了上去。
谢尘安无奈,忙跟在她身后护住人。
脚下积雪咯吱作响。
江辞宁抓着桥栏,小心翼翼往前走。
因为足够小心,脚下每一步都迈得极稳。
眼见再走两步就能下桥,江辞宁回头对谢尘安笑道:“看吧!是要足够小心就是。”
下一刻,她提步迈出去,脚下忽然一滑!
江辞宁心中直呼不妙,连忙去抓旁边的桥栏,然而已经晚了,她身子一斜,飞快往后仰倒!
好在谢尘安反应极快,连忙抓住她的胳膊往自己怀中一护——
两人滚作一团,惊得雪花乱飞。
片刻后,江辞宁撑着身下的谢尘安懵懵抬起头来。
他被她压在雪地上,发冠歪了,大氅也被扯落半边,形容狼狈。
偏他眼神揶揄,唇角带笑,反问她:“殿下这回信了吧?”
江辞宁脸颊霎时涨红,她咬牙道:“一时失足罢了。”
谢尘安全当了她的人肉垫子,她眼神飘忽:“谢先生没受伤吧?”
谢尘安摇头:“没有。”
江辞宁松了一口气,撑着他的胸膛想要起身,却察觉到他环在自己腰侧的手在微微用力。
江辞宁这才后知后觉,他们二人姿势太过亲密。
江辞宁脸颊发烫:“谢先生,快让我起来!”
谢尘安偏不。
他伸出手,轻轻用指腹拭过她的鼻尖,雪沫被抖落。
他眼眸含笑:“难得见殿下这般狼狈的模样,自然是要多欣赏一番。”
江辞宁抡起拳头打了他一下,谢尘安吃痛,手下一松,江辞宁趁机起身。
她一边拍着裙摆上沾染的雪泥,一边说:“想不到谢先生这般喜欢揶揄人……”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不远处,钱太师和一个蓄髯的中年男子站在原地。
钱太师的眼神如同一把尖刀剜在江辞宁身上,江辞宁竟生出心虚的感觉。
谢尘安慢悠悠起身,拂去衣袍之上的雪泥,施施然道:“今日沐休,钱太师和程大人此时进宫,是有何急事吗?”
钱太师脸色黑如锅底,道:“的确是有急事。”
谢尘安将油纸伞递给江辞宁,低声道:“不能送殿下了,殿下先回吧。”
江辞宁只觉钱太师现下全是碍于谢尘安的面子,否则已经要张口骂她不知廉耻了。
她接过伞,点了点头,匆匆折身离开。
程大人饶有兴味地看着江辞宁离去的背影。
早有传闻说这谢大人和燕安帝的宫妃有染,今日看来,原来是真。
钱太师和程壬乃是为曹家余孽而来。
谢尘安先后借由燕帝和太后之死两次瓦解曹家势力,如今曹家已不成气候。
但那曹含章被贬为庶人之后,竟还能翻起风浪。
如今他四处散播谣言,说谢尘安乃是大齐派来的奸细,迷惑了燕安帝放权给他,其实意在窃国。
无风不起浪。
谢尘安身份的确敏感,如今有心之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更是满城风雨。
今日一个秀才爬上永安城门,高喊“谢贼窃国!”
旋即从城门上一跃而下。
这事引起轩然大波,因此钱太师和程壬才会匆匆赶进宫中。
谢尘安听他们说完,面上没什么反应。
程壬道:“我会命人加强巡防,防止类似的事情再发生。”
“但谢大人恕我多言,今日堵得住一人之口,却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他眸光闪烁:“谢大人同样乃是皇家血脉,不如早日公布身份,以平众人。”
一旁的钱太师不说话。
谢尘安笑了下:“钱太师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钱太师冷硬道:“我不赞同程大人的看法。”
“先帝将新君托付给你我,便当完成先帝夙愿,辅佐新君。”
“谢大人虽然乃是先帝手足,但按照皇室宗牒记载,四皇子萧翊已于幼年夭折,如今若是将谢大人的真实身份宣之于众,恐怕会横生枝节。”
他一口气说完许多,背脊挺得如同窗外老松,一副不容商议的模样。
程壬暗中打量着谢尘安。
青年眼睫半敛,似是笼着一片烟波缭绕的清湖,叫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当初先帝弥留之际将他唤至榻前,亲口向他揭示了这一秘密,程壬亦是消化了许久。
一个出身低贱的皇子,机缘巧合被江淮谢氏认下,得到大齐皇帝赏识,而后辅佐大燕帝王,又听命遗诏摄政监国……
此人生平,太过传奇。
可他不明白,先帝已逝,新君如此年幼,皇位近在咫尺,他就不心动么?
谢尘安终于动了。
他撩起眼皮,声线清冷:“我与钱太师所想一致。”
“燕安帝传位于萧晟,萧晟乃是皇室唯一血脉,也会是大燕未来的新帝。”
听谢尘安这么说,钱太师心中松了一口气。
他旋即皱眉:“关于那些流言,谢大人想好了要如何处理吗?”
谢尘安开口:“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苍狼军该出动了。”
钱太师眼神一凛。
谢尘安志在天下,一旦出兵大齐,那些关于他身份的流言蜚语自然会消失。
只是真到了那个时候……他能忍得住不觊觎天下共主的位子么?
钱太师生出几分担忧,但旋即又想起那道密旨,心下稍松。
若是他敢谋害新君,觊觎皇位,那便休怪他祭出先帝遗诏。
议事完毕,钱太师并未离开。
程壬极有眼色,先行离开,只剩谢尘安和钱太师对坐。
钱太师沉默片刻,还是说出了口:“谢大人如今居住在皇宫之中,需得注意言行。”
谢尘安表情未变,端起桌上茶盏慢条斯理饮了一口。
钱太师看着眼前渊渟岳峙的青年,心中叹息。
那长宁公主和谢大人在大齐的时候便是旧识,谢大人更是一路护送她来和亲。
昔日听闻传言,他虽有所怀疑,但想谢大人应当不会是不顾伦常之人。
昔日哪怕有情,如今一个是先帝的妃子,一个是监国大臣……
更何况后来他得知谢尘安的真实身份,哪怕谢尘安没有暴露自己皇族的身份,但长宁公主是他名义上的嫂嫂!
无论出于哪种关系,两人也是断断不能有所沾染的。
可今日,他亲眼见他二人举止亲密!
此事若是传出去,还不知要为谢尘安招致多少骂名,他是还嫌弹劾他的折子不够多吗?
谢尘安放下茶盏,一副受教的模样:“钱太师说得极是。”
钱太师便明白,他是全然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
他眉毛一抽,端出一副长者的姿态:“谢大人芝兰玉树,断断不可因着儿女私事玷污了名声。”
他决定说些重话:“那长宁公主乃是先帝的宫妃,更何况谢大人心里也应该清楚,你与她之间,可不是单纯的外臣与宫妃之别……”
谢尘安低垂眉眼,似乎在仔细听他说话。
钱太师停顿片刻,继续道:“谢大人听老夫一句,越是风口浪尖,越要谨言慎行,谢大人……切莫乱了人伦纲常。”
谢尘安蓦然抬眸。
他眼瞳生得极黑,看人的时候幽深难辨,竟似要摄人心魄一般。
钱太师心头一惊。
但他板着脸,背脊挺得更直了,他说的本来就是事实!
他一生素来看不起攀炎附势之人,哪怕今日面前的是皇帝,他也照说不误!
谢尘安忽然一笑。
这一笑便如冰雪乍破,隐隐有几分春风拂面之感。
钱太师心想,谢大人果然还是将他的话听进去了。
怎知一道慢悠悠的声音响起:“先帝并未册封长宁公主为妃,谢某皇族身份也从未暴露于人眼前。”
他声音里带了些疑惑:“不知钱太师口中的人伦纲常,又从何而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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