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人之恶(三)
马车早已走远,姜杌却一直负手站在窗前。
孟厌走到他身后,轻轻去勾他的尾指,“我瞧你盯着那位小姐,她的相貌是你认识的妖怪吗?”
姜杌缓慢地点了点头,“是一个很会种山枣的枣精。十五年前,消失在永安镇。”
有人推门而入,窗边的三人回头。月浮玉扬起手中的画,“这两家大户共十人,有五人的相貌,与画中一致。”
“对了,严洵是否知晓被夺舍后的妖怪魂魄去了何处?”
月浮玉招呼几人坐下,“严洵不知道,但巫咸知道。”
据巫咸所说,他被送到永安镇后,在一处地室,待了一年,直到沈修荣带着严洵走进地室。
他被打晕之前,曾看见沈修荣拿出一颗珠子。
等他再醒来时,迷迷糊糊间听见沈修荣与手下妖怪抱怨,“不愧是活了千年的大妖,藏魂珠也吸不尽他的魂魄。无妨,料他的一魂两魄也成不了气候。”
自此,巫咸的身子被严洵的魂魄控制。只是偶尔,趁严洵分神之际,这一魂两魄才能短暂夺回身子。
“藏魂珠?”顾一歧面露疑色,看向姜杌,“三界中的两颗藏魂珠,一颗在太上老君处,一颗在姜杌手上。沈修荣手上怎会也有?”
姜杌思忖片刻,笃定应他,“是还有一颗。”
多年前,姜杌跑去白水山夺宝。
当时,东始打不过他,便丢给他一颗藏魂珠,说是世间难得的好物,能容魂藏魄。
他记得,东始曾与他吹嘘,“这珠子原先是风生兽的。本王抢了一颗,另外一颗风生兽不知送给了谁。”
月浮玉:“对了,巫咸还说,巫九息和花戚里并未被夺舍。但他只知花戚里关在永安镇,不知巫九息被带去了何处。”
巫咸的一魂两魄拼尽所有,在两日内,将他所知晓的一切告知给他们。
巫九息原本已经察觉严洵有异,仍旧为了救出巫咸,随严洵来到永安镇,之后被沈修荣带走。巫咸心中有愧,他从前瞧不起同族,最后同族却为了救他,以身涉险,不知去向。
月浮玉幽幽叹气:“巫咸的一魂两魄,如今只余一魂在苦苦支撑……”
若他们找不到沈修荣,巫咸便会魂飞魄散,彻底消弭于世间。
涂吾帝君的骂声隔墙传来,姜杌蹙眉,惆怅道:“等找出花戚里,那位帝君大人总会信了吧。”
月浮玉一脸正色:“由不得他不信。”
骂声震耳欲聋,整个客栈的人纷纷开门出来瞧。
楼下投宿的客人听见声响,以为客栈闹鬼,慌张离开。樊楼的掌柜苦不堪言,气喘吁吁来敲孟厌的门,“三位贵客,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为人儿女者,该多陪陪老人家。”
孟厌捂住耳朵,“不去。他算我哪门子的爹。”
此言一出,群情激愤。
方才楼下围观的客人,七嘴八舌闹起来,“世风日下,真为老人家不值。辛苦养大两个儿子,结果一个儿子为了女子,不认老父。一个义子自甘堕落,与人共侍一女!”
樊楼的掌柜再次敲门,言语间多是哀求,“三位贵客,你们去瞧瞧吧。”
五人在房中面面相觑,只好推门出去。
满楼的客人一见五人,闹得更加大声,“你们瞧瞧,老父醉酒在床,呼天喊地。他们五人竟待在一块,怕是巴不得老人家死啊。”
五人咬牙切齿,走向涂吾帝君的房间。
一开门,两个茶杯砸过来,“滚,老夫没你们这两个心思歹毒的儿子!”
门口围了不少人,一听这话,齐齐指责。
更有甚者,当夜找到掌柜,要掌柜将他们五人赶出樊楼。
次日,掌柜找到月浮玉,“贵客,并非小人不愿做你们的生意。昨夜巴郡太守大人的公子找到小人,说你们扰了他的安宁。小人不敢得罪他,只能委屈几位贵客去旁处投宿。”
过午,五人背起包袱。
在整楼的骂声中,扶着哭红了眼的涂吾帝君前去汴楼。
一走到汴楼,掌柜赶忙迎上来,“几位贵客,今日楼中并无空房。”
孟厌指着空荡荡的汴楼,“这也没人啊?”
掌柜面不改色,“有人包下整个汴楼,今夜便来。”
孟厌还欲再说,被姜杌拦下,“算了,明摆着不想我们投宿。”
“烦死了。”
涂吾帝君自知闹得太过,见五人神色不善,开口便是几句大道理,“本君当年下凡历劫,不知吃了多少苦,时常睡在大街上。唉,如今三界这些官员,真是一个不如一个。”
捏拳的咔咔声作响,趁几人发火之前,涂吾帝君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儿。
孟厌跑去月浮玉跟前告状,“月大人,他喝酒闹事,差点耽误地府正事。你写折子时,得好好与玉帝大人说说。”
最好罚涂吾帝君下凡,再历五六七八个雷劫。
唯恐涂吾帝君误事,月浮玉眉心乱跳:“先把他找出来。”
几人分开寻找,孟厌带着姜杌与顾一歧,不管走到何处,总会引来一阵骚动。
无他,因他们发现,涂吾帝君正在酒坊与人高声谈论,“老夫那义子,鬼迷心窍爱上那个女子。为了她,不惜委身做她的二房夫婿。”
随着孟厌三人走进酒坊,啧啧声不绝于耳。
顾一歧扶额,无奈上前扶起涂吾帝君,“爹,快回去吧,兄长该着急了。”
涂吾帝君边走边骂,“因为你们俩的不孝之举,连累老夫被赶出客栈。”
孟厌与姜杌走在前面,无语望天。面上仍装出一副孝顺的模样,回头亲热挽着涂吾帝君,“爹,瞧您说的。等找到兄长,我们再去樊楼与汴楼问问。”
一提起樊楼与汴楼,涂吾帝君火冒三丈,“樊楼掌柜嫌你们不孝,将你们赶出来。汴楼掌柜宁愿不赚银子,也不要你们投宿。唉,老夫真是被你们害惨了!”
孟厌银牙咬碎,小声道:“你别闹了……”
围观的百姓不知内情,一听涂吾帝君的胡言乱语,厉声指责三人。
对于孟厌的话,涂吾帝君置若罔闻。
走到门口,他又不依不饶开始抹泪痛哭,坐在地上数落几人,“老夫的满山金银,被你们败到只剩半山之数。你们长大了,便嫌老夫唠叨,背地里合谋分家产,好把老夫赶出去。”
孟厌深吸一口气,压下重重怒火,面上带笑,“阿僖,你来扶爹。”
姜杌向顾一歧递一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架起涂吾帝君。
刚走了几步,人群中有一面生男子喊住几人,“来者是客。几位若不嫌弃,可去本公子府上暂住几日。”
涂吾帝君没日没夜地发疯,孟厌不想麻烦他人,婉拒道:“我们人多,还是不麻烦公子了。”
此话一出,围观百姓扑哧一笑,“边昭义边公子的宅子乃是三进的大宅,岂会容不下你们几人?”
边公子?三进的大宅?
三人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孟厌乐呵呵一口应下,“多谢边公子邀约,我这就回去告知兄长。”
涂吾帝君看着边昭义,一阵夸赞,“不孝子,你瞧瞧边公子多大方。”
孟厌与姜杌找到月浮玉,“涂吾帝君歪打正着,其中一家大户邀我们去府上住几日。”
边家的宅子在永安镇的尽头,月浮玉站在大道上,往前望去,大宅隐隐绰绰,似要吞没所有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永安镇,我们用不了法术,他们一样用不了。”
一行人跟着边昭义去往边家。
一入前厅,昨日见过的那位小姐含羞上前,“兄长,他们是?”
月浮玉拱手,“这位便是边小姐吧?边公子心善,留我们几人在府中暂住几日。”
边昭义笑笑不言语,吩咐管事带六人去后院的厢房。
临走前,他道:“今日小妹归宁,在府中略备薄宴,几位可来前厅用膳。”
月浮玉原想拒绝,一旁的涂吾帝君先一步开口,“极好,边公子真是心善又有礼。”
去厢房的路上,涂吾帝君不时抱怨几句,“老夫前世不知做了多少孽,这世才会得你们这两个不孝子。”
管事附和着劝几句,等走到后院,他指着三间相连的厢房,“几位贵客,这三间厢房可随意住。”
孟厌带着顾一歧与姜杌住进第一间。
月浮玉与崔子玉本来走向第二间。然而,半路杀出个涂吾帝君,大大咧咧走进第二间厢房。
走在他身后的两人无法,只得住进第三间房。
边家的厢房比樊楼的上房还要雅致奢华,顾一歧一进门便躺在美人榻上,“今夜我委屈点,睡榻上。”
姜杌勾唇一笑,把包袱丢到床上,“行,多谢顾大人成全。今夜,我与她睡床上。”
顾一歧:“……”
孟厌四处摸着房中的金器,语气羡慕渐多,“连烛台都是金子做的,真有钱啊。”
冬日的夜,来得极早。
一行人在房中待了不到一个时辰,有丫鬟轻声敲门,“主子请贵客前去观星阁用膳。”
涂吾帝君应声开门,对着丫鬟一阵道谢。
几人跟着丫鬟穿过一眼望不到头的回廊,直走到一处高耸的阁楼前。
匾额与对联金光闪闪,一抬头,檐上的金龙,腾空欲飞。
丫鬟引他们入内登楼,阁楼的最高处,有十人正坐在桌前。
见他们到来,边昭义起身来迎,“几位,快坐下。”
与边昭义坐在一起的翩翩公子,相貌俊秀,“晚生姓周名恂,尚不知几位的姓名?”
月浮玉正要开口,涂吾帝君已做到周恂身边,与楼中十人介绍起来。他先指着月浮玉,“老夫姓牛,名半山。这个不孝子,叫牛大力,旁边那个女子是老夫的大儿媳,叫翠仙。”
又指着顾一歧,“他是老夫的义子,叫牛二狗。旁边一男一女,一个叫温僖,一个叫桃仙。”
“原来是大力公子与二狗公子……”
第102章 人之恶(四)
楼中陷入片刻的沉默,边昭义尴尬开口,“两位公子相貌堂堂,牛叔怎会为他们取如此俗气的名字?”
涂吾帝君自顾自倒酒,“贱名好养活。老夫从前有两个儿子,名字倒雅致,活到三岁便没了。”
“原是如此,牛叔真是用心良苦。”
一顿饭吃到一半,孟厌已辨出不少妖怪的相貌。
这十人中,周恂与边昭义最为俊俏,边小姐最是貌美。
当然,其他七人的相貌,也是凡人中难得一见之貌。
觥筹交错间,周恂端着酒杯,坐到月浮玉身旁,“大力公子,怎来了永安镇?”
月浮玉无奈应道:“做了错事,来此避世。”
周恂正欲细问,涂吾帝君拍桌而起,怒气冲冲,“错事?你与翠仙勾搭成奸,不惜杀了她原先的夫婿,也要娶她。人家爹娘带上整个门派找上门寻仇,你的五百年修为差点没了。”
话音刚落,满楼寂静。
边昭义试探着问道:“牛叔怕是喝多了,本公子瞧大力公子方到弱冠之龄,哪来五百年修为之说?”
“爹,你喝多了。”月浮玉与顾一歧上前欲扶走涂吾帝君,“走,儿子扶你回房。”
涂吾帝君挥手推开两人,“要回,你们回去。周公子与边公子心善懂礼,老夫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自该好好感谢他们。”
月浮玉冷言冷语,“行,我们走了,你慢慢报恩吧。”
说罢,他转身叫走另外几人。
下楼时,他对着涂吾帝君,眼角泛红,愤恨道:“你浪荡半生,何时管过我与弟弟?如今在外人面前,倒知摆些为人父的架子。”
“逆子,滚!”
月浮玉头也不回,下楼离开,四人在后面急追。
等甩开丫鬟后,月浮玉总算停下,“涂吾帝君是装的。他想以身为饵,引诱这十个人入局。”
孟厌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整日哭闹,原来是为了接近这十个人。”
他们来时编好的身世与来历,涂吾帝君明明清楚,却另编了一个故事。
看来,他应该已经识破这十个人的身份。
崔子玉:“他既已知晓真相,为何不撤去结界?”
回廊蜿蜒,好似吞人的怪物。月色不明,月浮玉低头叹息,“我猜,他想找回那些因他消失的妖怪吧。”
孟厌:“他撤去结界,我们抓住那些人审问,不就得了?”
几人在角落低语,姜杌在四周走来走去。
暗夜的角落,此刻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月浮玉幽幽道:“这些人心狠手辣。若他们不肯说,我们拿他们毫无办法。涂吾帝君这法子虽冒险,但确实能找到所有消失的妖怪与沈修荣。”
只是他也不知,涂吾帝君到底想怎么引那些人上钩。
“走吧。往日在天庭,数他心眼最多。”
观星阁中,涂吾帝君喝了不少酒。眼泪不停落下,混进酒里,他不管不顾,一杯饮尽。
边昭义与周恂一左一右为他倒酒,“晚辈有眼无珠,竟不知牛叔原是修仙之人。”
涂吾帝君摆摆手,“散仙罢了。倒是有几个弟子,如今名列仙班。”
之后,他随口说了几个神仙的名字。
周恂笑着开口,“牛叔真是谦虚,您说的几位上仙,可不是普通的神仙。”
涂吾帝君的手,搭在周恂与边昭义的肩上,“这几个人,从前只是普通的凡人罢了,根骨比你们还差。得老夫十年教诲,便飞升成仙。”
话锋一转,涂吾帝君凄凉一笑,“若非两个逆子闯下大祸,老夫怎会连散仙都做不了……灰头土脸带着家当和法宝,来永安镇避世。”
楼中伺候的奴仆早已没了踪影,十个人不声不响围上来,“牛叔,永安镇只是一个小镇,你为何偏偏来了此处?”
涂吾帝君面色涨红,手在半空中比划,“你们还想骗老夫呢。往日在天庭,涂吾那个莽夫,早与老夫说了。永安镇有他设下的结界,三界所有法术在此,通通不管用。结界只他能破,躲在此处,保管天庭也找不到”
边小姐声音娇俏,“牛叔,你还认识涂吾帝君吗?”
闻言,涂吾帝君乐开了花:“认识。老夫与他师父三清大帝是酒友。”
“呀,牛叔真是神仙!”
涂吾帝君乐呵呵又喝下一杯酒,“若你们想成仙,老夫有的是法子助你们飞升……”
话未说完,他一头栽倒在桌上,手上仍拿着酒杯,喃喃在喊:“倒酒。”
风过阁楼,呼啸的风声中,夹杂着十个人兴奋的话语。
“妖怪这身子虽好,但远不及神仙。”
“依我说,留下这个糟老头。等我们升仙,再杀了他。”
“这事,要跟沈修荣说吗?”
“说了,这五仙一妖便是他的。你们难道忘了?他十年前得了一个半仙妖怪,死活不肯让出来。”
北风呼呼在吹,三间厢房中的蜡烛被风吹灭。
孟厌伏在姜杌怀中,遍体生寒。锦衾中哆嗦的手,被姜杌的手死死握住。
房门被人推开,走进几个谈笑风生的男女。
有一男一女坐在顾一歧身边,摸着他的脸,打情骂俏,“这脸真是不错。再等个几年,你把他的身子夺了,我们便拜堂成亲,如何?”
“荇娘,你真愿意嫁我?”
“只要你得到这具神仙的身子,我便嫁给你。”
男子一口应下,揽着荇娘来到床前。
边小姐与两个男子正在床前,另有一男子打着灯笼立在一边。
有男子想去摸孟厌的脸,姜杌不动声色转身搂紧孟厌,将她整个挡住。
见此情形,边小姐笑得前仰后俯,“她的脸,不值一提,也就你这个急色鬼瞧得上。倒是这男子的脸,虽有几道印记横在脸上,但我瞧着不错。你们谁想要他的身子?”
提灯笼的男子率先开口:“姑姑,我想要。”
边小姐身边的男子厉声道:“去去去。别跟为父抢,你再寻一个。”
几人看了又看,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外间下起了大雪,风雪中,十个人来去的脚印,渐渐被风雪淹没。
孟厌等他们的笑声消失,才敢睁眼,“姜杌,我害怕……”
她躲进姜杌怀里,小声哭泣。
那些人,旁若无人说着夺舍之事。
他人的性命,在他们眼中,连蝼蚁都不如。他们区分性命之价值,只凭喜好,只看相貌。
他们是人,却比妖怪恶鬼还歹毒。
姜杌紧紧揽着她,低头在额头落下一吻,“别怕,我护着你。”
今夜的风雪,至次日午间才短暂停歇。
“我虚长你们几岁,两位姑娘可叫我芸娘姐姐。”边小姐带着一个女子一早来找几人,约他们去镇上看戏,“这是二妹边荇,年岁渐长,但性子骄纵,一直未婚配。”
孟厌挽着崔子玉俏声应好。
镇上的戏台在永安镇的南面,他们到时,戏班正在准备。
边芸莞尔笑了笑,仪态万方,好一个大家闺秀,“真是来得不巧,几位不如随我去河边走走?”
永安河边,孟厌牵着姜杌,挽着顾一歧。
来往的男女,神色中鄙夷与羡慕交织。
边芸带着月浮玉与崔子玉去了临河茶肆品茶,边荇跟在三人身后,时不时问问顾一歧与姜杌,“二狗公子,你真是痴情。为了桃仙姑娘,竟愿意与温公子同处一室。”
顾一歧:“我爱她至深,自然愿意为她放下一切尊严。”
边荇的眼中满是赞赏之色,见姜杌温柔为孟厌拢紧狐裘。她掩唇又问起姜杌,“温公子,不知你与桃仙姑娘如何相识的?”
姜杌想了想,侧身低头看向孟厌,“自是一见钟情。”
“两位公子真是世间难得的有情郎……”
余下的路程,边荇半是感慨半是心酸,与三人说起她不肯婚配的缘由,“边家富贵,那些登门求娶我的男子,多是为了家财而来。我看穿他们眼中的算计,自此对世间男子失望至极。”
孟厌偷摸露出手,等手被风雪吹得冰凉,她上前挽起边荇的手,“荇娘姐姐,你真可怜。”
边荇被她的手冰到,面上闪过一丝不悦,“所以啊,姐姐羡慕桃仙妹妹,得两位佳婿。若姐姐也能得到如两位公子一般的俊秀男子,余生便无憾了吧。”
她说话时羞红了脸,不停拉着孟厌喊妹妹。
一来二去,孟厌瞧明白了。这边荇,不仅看上了顾一歧,还瞧上了姜杌。
甚至,已经等不及夺舍,便想与他们二人成好事。
看着远方滚滚而来的乌云,孟厌计上心头,“荇娘姐姐,你身子弱。两个男子的折腾啊,你把握不住!”
“妹妹真是为我着想。”边荇抬头,眼眶中闪着泪光,“昨日我一见桃仙妹妹,便觉亲切。若能与妹妹姐妹相称,做当世的娥皇女英,不失为一桩美事。”
顾一歧与姜杌哑然失色,倒是孟厌,笑吟吟摆手,“荇娘姐姐,我喜欢三人行,不喜欢四人行。”
戏台之上,隐隐传来锣鼓声。
三人并肩离开,独留边荇立在原地,阴恻恻看着孟厌。
今日戏班唱的是《四郎探母》,几人坐在台下。边荇与边芸凑在一块,交头接耳。
孟厌与崔子玉亲热挽着手,压低声音,“昨夜,你们房中进人了吗?”
崔子玉一边拍手一边点头,“来了,好几个。有人瞧上了我的脸,有人定下月大人的身子归属。”
“涂吾帝君的房中,难道没进人?”
“他一个糟老头子,他们看不上。”
边荇与边芸借口有事离开,崔子玉凑到孟厌耳边,“今日一早,涂吾帝君进房,假装与我们吵架。他说,巫九息在沈修荣手上,活着。”
第103章 人之恶(五)
戏台之上,寒风悲笳。
雪穿珠帘,越粉墙,悠悠飏飏飘进戏台。
杨四郎悲唱,“金井锁梧桐,长叹空随,一阵风。”[1]
“走吧,我们这两个逆子,该回去孝顺老父了。”
一路穿镇而过,回到边家时,边家与周家的十个人整整齐齐坐在厅中等他们。一见几人到来,边昭义笑着招手,“几位快坐下。”
涂吾帝君高坐主位,身边是几个男子。
月浮玉带着几人上前,不咸不淡问候,“爹,我们回来了。”
涂吾帝君将桌子拍得啪啪作响,“逆子,整日不修炼,跑去戏班看戏。老夫费心引你入道修行,不如再收几个义子……”
月浮玉皱眉坐下,端起金碗,默默用膳。
涂吾帝君骂完月浮玉,仍嫌不解恨,指着顾一歧便是一句,“老夫今日听边二小姐说,对你有些好感。老夫瞧你也别跟着桃仙了,就留在边家,娶边二小姐为妻。”
满桌人夹菜的手悬在半空,顾一歧喏喏反驳,“爹,我们三个的日子,过得挺好的。”
涂吾帝君吹鼻子瞪眼,侧身盯着他,嫌弃之情溢于言表,“你一个神仙和一个妖怪争宠。若传出去,老夫哪还有脸出门。”
月浮玉用筷子敲敲碗,“爹,你失言了。”
涂吾帝君环顾左右,满面无所谓,“老夫瞧他们都是心善之人,不会乱说。再者,他们根骨不错,是修仙的好苗子。”
许是得了涂吾帝君的承诺,边荇拿着一壶酒,坐到顾一歧旁边。脸上羞红未褪,眸子里含着秋水,一举一动间,万种风情似要溢出来。
顾一歧微微挪动,倒向孟厌,手在桌下胡乱地拉扯孟厌的衣袖。
边荇见他耳根红透,更觉心动。
她一边倒酒一边看向涂吾帝君,声音微糯,“多谢牛叔成全荇娘的痴心……”
眼看边荇快到倒进顾一歧怀里,孟厌摔了碗,起身大骂涂吾帝君,“老匹夫,我还在呢。二狗是我明媒正娶的二房,你休想让他娶旁人。阿僖,二狗。哼,我们走!”
顾一歧忙不迭推开边荇,亦步亦趋跟在姜杌身后。
三人踏雪离开,直到坐进房中,顾一歧依然心绪难平,“他到底想做什么!”
姜杌拍拍他的肩膀,挑眉打趣道:“弟弟,我瞧边二小姐挺美的,你不如从了她?给我和桃仙腾腾床榻,好让我们这对有情人厮守终生~”
“滚——”
三人在房中托腮等另外三人回来。
孟厌闲来无事,问起姜杌去天庭一事,“你一个妖怪,为何能去天庭?”
姜杌不动声色,看了一眼沉默的顾一歧,最终选择敷衍,“我当年擅入地府,是为大错。他俩上回带我去天庭,专程找大人认错。”
孟厌咬着手指,“阿旁说你从前是我的跟班,你擅入地府这事,不会连累我扣分吧?”
身边的姑娘仰着头,似明珠般的大眼忽闪忽闪,一脸无辜之色。
姜杌心弦一颤,忽地起了捉弄之心,“擅入地府这事,倒没扣分。但因你好色收我做暖床跟班,犯了天条。大人打算从下月起,每月扣你三分,另罚没所有俸禄。”
他伸出三只手指,“大概要扣三年。”
“啊?岂不是我不仅官位不保,连俸禄都没有?”孟厌乱了心神,“要不我们快些成亲,我与你搬出去,正好不用受罚。”
顾一歧抱着手,心觉两人无聊至极,“他骗你的。”
“你个坏妖,整日骗我!”
戌时中,隔壁房门有了响动。
而后,月浮玉牵着崔子玉入内。看着顾一歧,面露同情,“顾大人,你从了边二小姐吧。”
“不。”
顾一歧难得冷脸,“查案,难道需要牺牲色相?”
月浮玉坐到他身边,将涂吾帝君的计划细细道来,“他打算以修仙为由,骗他们带他去关押妖怪的地室。等你和边二小姐成亲当日,我会让鬼差们潜入,将这十人与他们的帮凶一网打尽。”
孟厌:“他不能先把结界撤了吗?”
月浮玉摇头,“结界一撤,这些人便是有修为的妖怪。稍有不慎,他们会逃之夭夭。”
结界于永安镇,既是保护,亦是束缚。
同样失去法力,他们几人尚会些拳脚功夫。而边家与周家人,在结界中,只会是一无是处的凡人。
孟厌叹气,“顾一歧,我护不住你了。唉,忍忍吧,几日便过去了……”
顾一歧迎风站在窗边,咬牙答应,“行!”
“顾大人真是舍身忘己。”
“姜杌,你再多嘴,我马上去找边二小姐,要她一起嫁你。”
姜杌知趣闭嘴,挨着孟厌坐下,“对了,涂吾帝君说已有巫九息的下落?”
月浮玉微微点头,“昨夜,他们以为涂吾帝君醉酒,在他耳边提起沈修荣手上有一个半仙妖怪,应该是她。今日,涂吾帝君又旁敲侧击问过几句,眼下可以肯定巫九息在沈修荣手中。”
姜杌不解,“沈修荣留着巫九息作甚?巫妖一族,修为极差,巫九息连无雪都打不过。”
月浮玉招手让几人挨近些,“他猜是为了给一个人续命。”
“谁?”
“沈修吉,沈修荣的弟弟。自小缺魂少魄,时常被附身。”
涂吾帝君在永安镇历劫的几十年间,亲眼看着沈修吉长大,心生怜悯。
在一日醉酒后,他无意中泄露,仙人心尖血可治缺魂之症。
他随口一说,以为沈家人不会当真。
谁知,沈家人暗中记下这句。
因不敢抓神仙,只好退而求其次,抓那些即将成仙的妖怪。
巫九息十年前被抓,沈修吉每日一碗心尖血,她便要日日受剜心之痛。
半仙之身,虽能愈合,但剜心的疼痛,几乎永无止境。
姜杌记起巫九息的脸,那般要强的女子,此刻不知在何处过着怎样的苦日子。
“巫九息自一千年前,便不肯变换相貌。”风吹得烛影摇摇晃晃,姜杌与他们说起他认识的巫九息,“她是族长,但巫妖中没几个人服她。为了争一口气,她日夜苦修,期望成为巫妖一族中,第三个成仙之人。”
她没有如前两位同族一般,去找一个恩人相助。
而是选了最苦的一条修仙之道:悟道修行。
巫九息要护着全族,又要管理息阁,为巫妖一族攒身家。
“姜杌,妖与妖,亦有差别。你受搅乱荒灵气滋养化形,而我们,努力千年远不及你的一百年。司幽与我同年化形,而我,却打不过他。”
当年,巫九息求他出手时,满目心酸。
姜杌的面上浮起一丝哀色,孟厌抱着他的胳膊,轻轻摇晃。
隔壁响起惊天动地的呼噜声,月浮玉起身离开,“我们会救出她的。”
是夜,孟厌抱着姜杌,靠在他的胸口,静静听他的心跳动,“姜杌,不管前路如何,我愿意陪你去找巫九息。”
“嗯。”
顾一歧彻夜未眠,一早便坐在窗前发呆。
孟厌牵着姜杌走到他身边,两人于心不忍,试探问道:“顾一歧,要不我们去找月大人再说说?让他换一个法子,引蛇出洞。”
顾一歧望向无人的院外,“月大人已答应我,此事做成,我将升为一品官。”
“一品官?”孟厌一听一品官,双眼冒光,蠢蠢欲动,“不如我去问问边二小姐,是否喜欢女子?若她喜欢,我可以费心勾她爱上我!不瞒你们说,我对付女子极有一套。”
姜杌、顾一歧:“……”
涂吾帝君恰巧路过,双眼通红,眼下一片乌青。
可惜,他只是面上憔悴,开口中气十足,“逆子,大早上还不快去修炼!”
“是,爹。”
顾一歧跑去院中,冒着风雪开始打太极。
姜杌揽着孟厌坐在窗前,不时道几声好,“顾一歧快成一品官了,你却要随我去人间做九品官。孟厌,你后悔吗?”
院中多了一个人,原是一脸无语的月浮玉。
涂吾帝君生怕两人不好好修炼,搬来一把椅子守着,偶尔挥起梅枝催促。
孟厌见月浮玉吃瘪,躲在姜杌怀中偷笑。等笑够了,她仰头吻上他的下颌,“姜杌,我不后悔。”
“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没早些坦白,后悔没早些娶你。”
“如今,也不迟。”
边荇端来热茶孝敬涂吾帝君,“义父,荇娘一早煮雪烹茶。”
涂吾帝君笑着接过茶,扭头鄙夷地看向孟厌,“桃仙,你瞧瞧边二小姐,再看看你。一个一无是处的小仙,也敢恬不知耻霸占老夫的义子。”
姜杌握着孟厌的手,挠她的手心,小声低语,“他找机会与你吵架,好顺理成章把顾一歧推给边二小姐。”
掌心温热,足以驱赶严寒。孟厌霎时有了底气,“老匹夫,我受够了。二狗,你自己选,是要你爹还是要我?”
顾一歧面上为难,看看涂吾帝君,又瞧瞧孟厌。
最后,他捂住耳朵,大步离开。
孟厌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上蹿下跳大骂,“牛二狗,你个没用的小白脸,我迟早休了你!”
姜杌躲在她身后扶额狂笑,唯恐被边荇瞧出破绽,他努力咬牙憋笑,抱着孟厌的腰为顾一歧求情,“桃仙,弟弟爱你至深,定会选你。”
孟厌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哼,你也是个没用的小白脸!”
啪——
孟厌关上门窗,躺回床上。勾起手指,轻声唤姜杌,“快来陪你主子睡个回笼觉。”
“这就来。”
门外的涂吾帝君,看着紧闭的门窗骂骂咧咧,“你瞧瞧那个无礼的野丫头。”
边荇走到涂吾帝君身后,娴熟地为他捏肩,“桃仙妹妹年轻,自是不知孝顺的道理。义父,您慢慢教她便是。”
“老夫可不敢教她。你根骨不错,老夫更愿意教你。”
“多谢义父……”
第104章 人之恶(六)
顾一歧再回房时,步伐沉重。
随他推门入内,迎风送来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
姜杌斜倚在榻上,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再次庆幸自己聪明无双。早在易容当日,他便留了个心眼,偷偷嘱咐崔子玉往他脸上多添了几个印记。
行走江湖,长得太俊或者太美,可不是什么好事。
顾一歧一脸悲痛走到榻上,挥手赶走姜杌,“你俩出去,今日黄昏前,别来烦我。”
姜杌依言照做,推醒孟厌,牵着她去河边赏雪。
路上,孟厌颇有一番看破官场的顿悟,“唉,我如今才想明白,当个小官挺好的。你瞧顾一歧,身为二品官,在地府呼风唤雨。来人间查案,照样身不由己。”
岸边的寒梅压满枝头,似玉如雪。
姜杌随手折了几支梅花送她,“他每月五百两俸禄,你才几两。再者说,他当年能从功曹司一个七品小官升去天庭做四品官,心思与手段皆在普通人之上。边二小姐,不是他的对手。”
“什么!五百两?”
孟厌瞪大眼睛,伸出五根手指,“我每月累死累活才二十两,顾一歧每日看看文书便有五百两?!”
地府众仙的俸禄,因既要分官位,又要分所在的衙门,其中还要细分所做之事。
同衙门的同僚,同样的品阶,皆各有不同。
为防同僚之间无端生攀比之心,故而每个人的俸禄,一直秘而不示人。
孟厌直到今日方知,二品官每月竟有五百两之多。
“你怎么知道?”
“有一年去功曹司帮城隍遮掩烂账,顺手翻开看了几页。”
“你帮城隍遮掩烂账作甚?”
“那笔烂账,你分了十两。”
“呀,姜杌,你真是一个好跟班!”原是为了帮她。孟厌绽开笑容,搂着姜杌的胳膊娇俏撒娇,“我从前没看错你。”
姜杌往她头上别了一朵红梅,双眸似笑非笑盯着她看,“对了,阿旁阿防的俸禄也比你高。”
“他们多少?”
“每月二十五两。”
孟厌咬牙切齿,立誓回地府,便找阿旁阿防算账。
枉她整日请他俩吃喝看戏,原来这俩兄弟的俸禄比她多出不少。
冬日的河岸,纵有暖阳,也冷得打颤。
两人沿着河边来回走了几圈,眼看天色渐晚,姜杌牵着孟厌回去。半道碰上涂吾帝君,身后跟着周家与边家的十个人。
涂吾帝君看见两人,面露嫌弃,拂袖离开。
孟厌半是泄愤半是做戏,对着他的背影大骂:“老匹夫!”
走在最后的边荇路过两人身边,左右望了望,提起顾一歧,“桃仙妹妹,二狗公子今日没和你们一块吗?”
孟厌冷哼一声,“边二小姐,你真是明知故问。”
闻言,边荇眉眼间闪过疑色。
前面的边芸不停在催,边荇施施然离开,边走边自言自语,“诶,他去了何处?”
顾一歧既然离开后没遇到边荇,那他今日为何心事重重?
孟厌与姜杌对视一眼,齐声道:“我们该不会被顾一歧骗了吧?”
两人急匆匆回房,果然见顾一歧安稳靠在架子床上,一旁的炕桌上摆着热茶与茶点。
眼下,他左手端着茶杯,右手捏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听见两人进房的脚步声,顾一歧眼皮未抬,兀自饮茶看书,“你们在,我睡不好。今夜,我要搬去与涂吾帝君同住。”
孟厌坐到床前,随手拿起一块茶点塞嘴里,“边家有不少空房,你为何搬去与涂吾帝君住?”
“我若是孤身一人,边二小姐定会乘虚而入。”顾一歧收了书。说到最后,他语带鄙夷,“你们几个靠不住。我的安危,还得靠我自己。”
“顾一歧,听说你每月的俸禄有五百两?”
“说少了,是六百五十两。”
孟厌攥紧拳头,一言不发坐到姜杌身边,“又能娶美人,又能拿俸禄。哼,这些大官,真是讨厌。”
门外有几个丫鬟踏雪行过,嘴里说着边家与周家这十人,近日要辟谷禅修。
孟厌听到这句,与房中两人议论起来,“涂吾帝君到底怎么骗他们的?怎一个个这么听话?”
这十个人好歹也活了两百多年,夺舍这等残忍之事,做了无数次。
照理说,他们应个个心狠手辣,怎会轻易相信涂吾帝君的说辞?
顾一歧翻着书,正好看到张仪戏楚这一段,“放眼三界,涂吾帝君怕是最识人心之人。几千年前,他曾是地府的鬼差。”
“鬼差?”
孟厌来了兴趣,“鬼差变帝君?他的运气,也太好了吧!”
“你以为光靠运气便能成仙?”顾一歧抬头看了她一眼,“涂吾帝君尚在地府时,每月绩效均名列榜首。他做了一百年鬼差,又做了三百年功曹书的文书,总算等到升去天庭的机会。在天庭苦熬了近两千年,才下凡历劫,位列星君。”
成功非一朝一夕之事,相比涂吾帝君,顾一歧深觉自己才算孟厌口中的运气之人。
一日又一日的坚持,涂吾帝君见识过的人心鬼蜮,岂是他们能比的?
顾一歧:“三界之中,唯凡人阳寿有尽,以此便会生出贪嗔痴三欲。永安镇当年的百姓有百人,活下来的仅有十余人。明知会死于非命,可他们依然前赴后继行夺舍之法,无外乎想长生不老。妖怪的身子和无尽的金银珠宝得到之后,他们自然想更进一步。神仙的身份,便是他们迫切想得到之物。”
无尽的欲念,催着他们去相信涂吾帝君。
而涂吾帝君随口的几言,随手露的几招,给了他们足够的希望。
而且对于他们来说,成功抑或失败,都有退路。相信涂吾帝君,于他们而言,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唉,顾一歧,我终于知道你为何能做大官了。”
“你若是勤勉些,也能做大官。”
孟厌默默退回到姜杌身边,“我还是喜欢做小官。”
姜杌轻轻揽过她,“少操心,才活得自在。做小官,挺好的。”
剩下的半句话,他压在心底,未曾言语。
他当年冒险入地府。
或许是活腻了,想寻一个体面的死法。又或许,是真的想寻出酆魂殿。
他说不清他的目的,只知他那时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一定能留在地府。
若孟厌当年是大官,断不可能开口留下他。
天时地利人和,他似乎注定会遇见孟厌。
三人在房中等到夜色茫茫,也未等到涂吾帝君回房。
孟厌担心他出事,忙去找月浮玉,“月大人,要不去寻寻他?”
月浮玉摇摇头,“不用担心他。若他真有危险,会自己用法术。”
“可是,在永安镇的结界中,法力会消失啊……”孟厌入永安镇的第一日,还不信邪让姜杌试过,法力的确消失了,“为何涂吾帝君能用?”
月浮玉忙着写折子,抬头不甚耐烦地回了她一句,“他行事,素来喜欢留一个心眼。永安镇的结界是他所设,他有破解的法子。还有,你们少在房里说话,他每夜都在偷听。”
他也是今日在院中修炼,无意间听涂吾帝君提起他夜里对崔子玉说的情话,才知涂吾帝君的法力并未消失。甚至他们几人每日说的话,涂吾帝君用耳听八方术听得一清二楚。
孟厌咬着手指,惴惴不安,“我骂过他好几句,他应该不会记仇吧?”
“不会。若此事查清,他官位不保。”
回房后,孟厌环顾四下。总算想通涂吾帝君为何要选中间的厢房,原是为了方便偷听他们说话。
孟厌慢慢坐回床上,“不过,他到底怎么看出那些人有问题的?”
姜杌:“第一日,他喝完酒回到客栈,便突然开始耍酒疯。我想,他应是在喝酒时,发现了端倪。”
“他的心眼也太多了……”
那些人以为永安镇安全,在此为所欲为。
殊不知,涂吾帝君偷偷还留了一手。他们旁若无人的算计,被他听得清清楚楚。
“从一介鬼差到一方帝君,没点心眼可不行。”
次日天晴,一行人一出门,便看见边家的奴仆抱着喜服往顾一歧房中送。
往外一打量,府中各处张灯结彩,小厮们踩在方凳上,正打算往轩窗上贴喜字。
孟厌装作生气,找到在前厅与边昭义饮茶的涂吾帝君,“老匹夫,你什么意思?”
涂吾帝君撇撇嘴,开口之语极尽嘲讽,“你配不上老夫的义子,二狗如今幡然醒悟,是好事。老夫已帮他定下婚期,你快滚吧。”
“你!”
孟厌叉腰骂了一会儿,等到边芸闻声来此,才愤愤不平离去。
一回房,月浮玉捏着一张纸等在房中,“你们今日便上山,通知两位大人,三日后进永安镇。”
姜杌蹙眉盯着那张纸,疑惑开口,“进镇前我看过,镇外有人盯梢。若他们贸然进来,岂不是打草惊蛇?”
崔子玉在旁解释,“涂吾帝君三日后,会将永安镇的结界覆盖到地府鬼差所在的山上。给你们的纸上,是结界的破解法子,神荼大人一看便知。届时,鬼差们可隐身入镇,他说保证无人会发现。”
得了涂吾帝君的承诺,孟厌带着姜杌回房收拾包袱。
顾一歧来过一次,惆怅地看着两人离开。姜杌临出门前,故作哀伤,拍拍他的肩,“弟弟,好好和边二小姐过日子~我和桃仙有空,会来看你的。”
“忘说了。成亲文书等钟馗大人同意后,还需本官首肯~”
“……”
姜杌牵着孟厌,在这日午后离开永安镇。
只是,方走出镇外百步,他们的身后已然跟了不少妖怪。姜杌满脸无奈,“我这具身子,惦记的人可真多。”末了,他不忘挤眉弄眼逗逗身边的孟厌,“放心,我的身子,只准你惦记。”
又走了几步,四面八方出现几个妖怪朝他们走来。
来者不善,孟厌本就走得心惊胆战。一听他还有闲心调侃自己,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坏妖,烦死了。”
“怎么办?”上山的路被四个妖怪挡住,孟厌低声问姜杌,“他们对付妖怪极有一套,你打得过他们吗?”
姜杌揽着她,径直走过去。
前面的妖怪侧身让开一条道,等他们走过,后面的数十个妖怪不紧不慢跟上来。
走到一处树林,那群妖怪忽地散开。每人手中拿着一截绳索,站在四个方位,口中默念咒语。
霎时,从天而降的红光将两人罩在其中。
绳索围成一个圈,一再收紧。直到将两人的手脚缠住,动弹不得。
“你想想法子啊!”孟厌背对着姜杌,心中又气又怕。方才,她提议将两位鬼帝大人喊过来,姜杌不让,结果转眼落到这群妖怪手上,“再过三日,便是领俸禄的日子。你不知道,我头回在地府领到二十两……”
后面几句,孟厌一开口,已带了隐隐的哭腔。
“缚妖索,好东西。”姜杌低头看了一眼捆住自己的绳索,低低笑起来,“蠢货,跟我之前,竟不知打听打听我是谁。我当年不要的缚妖索,也敢拿来捆我?”
话音落,绳索被一把凭空出现的骨剑割断,断成几截。
姜杌左手握着骨剑,右手牵着孟厌。
随着剑光闪过,无数声惨嚎惊起满山鸟雀。
神荼带着一队鬼差闻声赶来,一来便见数十个妖怪倒在地上。上手一模,已经了无气息,“姜杌,你好歹留一两个活口吧……”
“我留了活口。”姜杌说完,飞身从树上拎下来两个妖怪。一只手拖着一个,眼神清澈,笑吟吟走向神荼,“你瞧,他们俩活得好好的,还能哭呢。”
第105章 人之恶(七)
“走吧……”
神荼无奈摇头,带两人去山洞。
孟厌早在鬼差出现时,便看见躲在树后的阿旁阿防。记起他俩的俸禄,她忙走过去指责,“狐朋狗友,每月的俸禄比我多,还整日让我请你们吃喝!”
阿旁和阿防对视一眼,方出口问道:“你怎会知晓我俩的俸禄比你多?”
姜杌默不作声走过,拉走孟厌。
阿旁阿防追上来,语气幽怨,“虽说你常请我们哥俩吃喝,但是上回帮你和顾一歧操办定亲宴,光买喜服,便花了我们不少银子呢。”
“好啊!”姜杌回头,眸中闪过狠厉之色,“原来是你俩撺掇她和顾一歧成亲。”
阿旁阿防见势不对,赶忙低头溜走。
姜杌盯着两人的背影,满腔怒火堆在心头,“他们俩一天到晚净知道添乱。”
孟厌顺口应他,语气中略带遗憾,“阿旁阿防最是仗义,他们做这么多事,不过是为了帮我圆梦罢了。”
话一开口,已觉不对。
身侧之人,周身寒意逼人。孟厌傻笑几声,借口有事,忙追着阿旁阿防而去。
山洞中,神荼看完信,幽幽说道:“涂吾帝君看来是打算用修为保官位。”
孟厌:“神荼大人,这是何意?”
神荼还未开口,一旁的蔡郁垒了然一笑,“千年修为设下的结界,撤去难,扩大亦难。他私自向凡人泄露三界秘密,致无辜者枉死,无数魂魄丢失,闯下滔天大罪,官位难保。此番,他散修为抓住永安镇这十人。玉帝大人一向心慈手软,看他修为不在,定不会再行贬官。”
孟厌后知后觉:“他的心眼,果真多……”
怪不得涂吾帝君非要自己编故事骗那群人,他们还以为他于心有愧,不想他们冒险。
原来是准备将功赎罪,好保住官位,免得又被贬下凡。
蔡郁垒抚须一笑,“三界之中,察言观色与趋利避害这八字。涂吾帝君,最是精通。”
神荼附和着笑了笑,转瞬又叹惋道:“他从前自私自利,唯利是图。不知为何下凡一趟,竟这般信任凡人,最后招致大祸……”
孟厌望向山洞外无尽的黑夜,“许是难得遇到一群真心待他之人,也想做一回无私之人吧。”
在山上等待的三日,孟厌无事可做,每日不是找阿旁阿防闲扯,便是与姜杌在崖边赏雪。
远处的永安镇,一到夜里,隐隐有红灯笼亮起。
孟厌驻足眺望,猜测红灯笼来自边家,“哎呀,明日便是顾一歧成亲的日子。”
姜杌侧目看她,咬牙切齿,“怎么,你打算去抢亲?”
“你真小气,我顺嘴说说而已。”
“是吗?我入地府第一年,听说你特别喜欢顾一歧。甚至为了他,勤勉了半年之久。”
身边的男子论起旧事,一件接一件数落不停。
孟厌耳根子难受,赶紧开口打断,“我……后来不喜欢他了。”
姜杌冷哼一声,“还不是因为他抛下你走了。”
“不是不是。”孟厌说起当日在齐郡,她从顾一歧嘴里得到的答案,“我猜,在他走之前,我便不喜欢他了。”
顾一歧生前死得太早,有太多的不甘心。
可她不同,她生前过得太苦。在地府的每一日,都心满意足。
他们注定,不是同路人。
姜杌哼哼两声,算是满意她的说辞,“对了,你怎会喜欢顾一歧?”
当年他入地府后,只听功曹司的几人提过几句,说孟厌对顾一歧一见钟情。
孟厌双手捧着脸,认真想了想,“我好似在人间遇见过顾一歧,他曾答应我,会来地府找我。后来,我在金鸡乡遇见他,觉得有缘,便喜欢上他了。”
姜杌哑然失色,“你怎么确定,你在人间遇见的男子是顾一歧?”
孟厌回头看他,眸中清亮,似繁星闪闪,“他长得俊俏,又穿一身白衣。当日那个男子也长得俊俏,答应会穿白衣来找我。”
夜风在吹,姜杌没有言语,许久后才憋出一句话,“你真是个傻子。”
“小跟班,竟敢骂我。”
“走吧,傻子。顾一歧还等着我们去救。”
“姜杌,你为什么喜欢我啊?”
“因为我喜欢傻子。”
回山洞的路上,姜杌走在前面不时大笑。孟厌好奇问道:“你笑什么啊?”
“我天性爱笑。”
“你这坏妖,定是在笑我。”
次日一早,神荼派鬼差来说,结界已至山上。
按照涂吾帝君纸上所写的法子,一行鬼差隐身入镇。
孟厌带着姜杌,跟在阿旁阿防后面,“你们瞧这镇子,比陈郡还热闹呢。”
阿旁人脉广,早在出发当日,便找城隍打听过,“两百年前,涂吾帝君历劫时,这镇子不过百人,是个又小又破的小镇。等涂吾帝君离开,过了十几年,镇上忽然人丁凋零。再过了几年,这镇子诡异地又兴旺起来。上回,我听巴郡的鬼差说,永安镇两百年间,没拘到一个魂魄。”
孟厌惊讶道:“妖怪的魂魄被藏魂珠吸走了。可镇上死了那么多人,他们的魂魄能去哪儿?”
阿防抱着手神秘一笑,“我们哥俩猜是结界之故,致游魂无法入地府。”
左边的两人掩唇偷笑,孟厌不知出了何事。还是姜杌一眼看穿这哥俩的算计,“怪不得你们这俩惜命鬼会跟着来,原是想来此白拣功劳。”
镇上的游魂被结界困在永安镇,两百年间,定然攒了不少游魂。
有两位鬼帝与一位帝君坐镇。此回来永安镇,看似危险重重,实则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拣些现成的绩效。
阿防摇头晃脑:“非也非也。城隍上月打探到一个消息,今年的别岁宴会论功行赏。我俩跑这一趟,少说能赚五十两呢。”
天塌下来,尚有多位大人顶着。
他们只需躲在角落,伺机拘几个游魂,便能赚到绩效和赏银。
这一趟差事,属实是千载难逢的美差。
孟厌阴阳怪气:“你俩的心眼,可真不少。”
阿旁得意洋洋:“黑一白二想来还来不了呢。”
“对了,他们去了何处?”
“被阎王大人派去旁处拘魂了,我俩出发前,他俩抱头痛哭。”
“白白错失银子。换我,我也哭。”
说话间,一行人悄无声息走到边家的前厅。
涂吾帝君高坐在主位,许是发觉他们已到。他悄悄用手指了指柱子,示意他们去角落等待。
定好的良辰一到,穿着喜服的顾一歧与边荇步入厅中。
正欲拜堂,涂吾帝君起身,清咳几声,说自己有话要说:“今日义子成婚,老夫着实高兴。高兴之余,便想问问边公子一件事。”
边昭义闻声笑语:“牛叔,有何事想问晚辈?”
涂吾帝君指着他与边芸,“你俩既是边荇的爹娘,为何不与老夫同坐在此?”
闻言,边昭义与边芸对视一眼,面上俱是疑色,“牛叔,你何出此言?荇娘是晚辈与芸娘的二妹,何来的爹娘之说。我们兄妹五人,爹娘早亡,靠着家中薄产,才苟活至今。若非世道好,我们早没命了。”
“陈权,唐卿。与两百年相比,这世道确实好。”对于两人的解释,涂吾帝君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你们再也不用担心,卖酒养不活女儿陈玖。”
边芸大惊失色,指着涂吾帝君大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涂吾帝君拿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当年,与你们同酿这壶酒之人。”
还未等两人反应,周恂已先一步开口,“你是涂吾?”
涂吾帝君转身看向他,满目哀伤,“王宣,你胆小,连与心上人说话都结结巴巴。没想到,你如今竟胆大妄为至此,不仅敢杀妖怪,还敢杀神仙!”
边家与周家剩下的六个人,涂吾帝君一一喊出他们的名字,“唐守节、唐玉辉、殷双、傅昆、纪长恭,还有……涂言。”
涂言是涂吾帝君收留的一个弃儿,心善,自小便喜欢陈玖。
他飞升前,已与陈权定好涂言与陈玖的婚事。
早在入边家的第一日,他便认出唯唯诺诺跟在陈玖旁边的涂言。
他不敢相信,那般心善的孩子。也与这些人一样,为了长生不老,走上杀人夺舍之路。
名字叫完,厅中一片死寂。
涂吾帝君大吼着问出萦绕于心的那个问题,“你们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
一直躲在角落观礼的边家小公子,也是涂言,从阴影中走出来,“我们帮你历劫成仙,你为何不助我们成仙?凭什么只有你能长生不老?”
涂吾帝君不怒反笑:“因为本君本就是神仙,因为本君勤勤恳恳修行了几千年。你们呢?本君留下的心法,你们可曾有一日翻开?”
修行的日子,苦不堪言。
座下的童子时常说他的无极殿,一年到头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并非他为人差,而是他没空去交友论道。
他根骨差,比不上旁的上仙,只能一日比一日更努力。
涂言横眉竖眼,双眼猩红走向涂吾帝君,“义父,心法修行,少说也得五十年才见成效。可我们是凡人,等不了五十年!”
话音刚落,涂言的手上,多了一把匕首。
隐身在角落的鬼差发现时,已然来不及。
那把匕首从涂吾帝君的腹部刺入,接连刺了数十下。
从始至终,涂吾帝君神色如旧,任由面无表情的涂言一刀刀刺进又拔出,带不出一点鲜红血迹。
刺到最后,涂言恼怒成羞,“你怎么杀不死?”
如往日一般,涂吾帝君慈爱地摸摸他的头,“我当年教过你,不管与谁来往,都要留一个心眼,那是自己的后路。永安镇的结界由我所设,结界于我,形同虚设。”
周家与边家的十人一听这话,慌忙想走。
可惜,方走到厅外,便被结界弹飞在地。
有人抱着涂吾帝君的腿求饶,有人持刀走向顾一歧等三人。
“神荼,抓人吧……”
涂吾帝君颓然坐到椅子上,目睹鬼差现身抓走这十人,看到藏在镇上的那些帮凶被鬼差带走。
时至夜半,热闹了一日的永安镇,安静如初。
“乾坤一掷,阵破无形。”
轻吻梨子整理庇护了永安镇两百年之久的结界,在这一日的深夜无声无息消失……
第106章 因果劫(一)
晨光初破晓,永安镇的百姓在这一日照常忙碌时,发现镇上的两家大户再一次消失无踪。
“这两家人怎么又走了?”
“听说昨夜边二小姐成亲,许是跟着夫婿一家去了旁处吧。”
……
结界已撤,游荡在镇上百年的游魂显魂。
阿旁阿防粗粗一数,大呼发财,“好几百人呢。光我们哥俩,便拘了三十个游魂!”
直到坐上马车离开,孟厌仍忿忿不平,“他俩运气真好,这回白捡便宜。我真是嫉妒死了。”
涂吾帝君此番兵行险招,果然保住官位。
一听孟厌之言,不免自持帝君身份,开口教训几句,“本君听说你从前是泰媪手下的孟婆?怪不得修为差,官位也低。”
涂吾帝君尚是帝君,孟厌不敢高声反驳,只好躲到姜杌身后低声一顿骂。
月浮玉无奈叹气,“好了。涂吾帝君,本官尚有事问你。”
涂吾帝君似乎已经猜到他的问题,叹惋道:“他们其实不知道沈家藏在何处。”
夺舍的法子,由沈家人提出。
沈修荣自小能言善辩,不到三年,便鼓动镇上大半百姓。
另有二十余人不愿与沈家人同流合污,本想离开,反被沈修荣带人抓进祠堂。
夺舍,自此从这二十余个无辜百姓开始。
十余年间,他们抓了四十余个妖怪,死了一半的人。
可惜,无一人成功。
直到某日,沈修荣抓到一个妖怪。那妖怪为了活命,献上藏魂珠。
沈修荣总算摸到夺舍之法的门路,之后几年,沈家人与镇上最后剩下的十人相继成功夺舍。
可是,在镇上住了几年后,沈修荣带着沈家人搬走。只每月会遣手下送些金银与妖怪来,供他们花,供他们选。
他们上一次见沈修荣,是在十年前。
那日,严洵抓来一个巫妖。
边芸一眼相中巫妖的相貌,想留几年,用作自己的下一具身子。
巫妖在地室被关了几日后,沈修荣突然出现,将她带走。
涂吾帝君说到此处,愧疚之情溢于言表,“听说那个巫妖已是半仙之身,只差一个雷劫,便能成仙。本君一时心软,害人害己。”
孟厌见缝插针,问出心中所想,“涂吾帝君,你为何会相信他们啊?”
“他们以前,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
涂吾帝君下凡过很多次。去永安镇那次,他运气差,投生成了巴郡的一个乞儿之子,自小受尽白眼。
二十岁时,他来到永安镇谋生。认识了猎户沈炎与沈禹两兄弟,酿酒的陈权与唐卿夫妇,还有胆小的读书人王宣。
从二十岁到四十岁历劫离开,他旁观他们成家,又旁观他们的儿女长大。
他们热情待他,在人间的二十个新岁,他不是在沈家便是在陈家。他活了千年,还是头回遇到像永安镇百姓那般淳朴善良的凡人。
自私千年,他渐渐生出报恩的心。
沈修荣被妖怪所伤,他便教他如何对付妖怪。陈权与唐卿整日担心女儿陈玖,他便教他们酿酒。
涂吾帝君悲痛地阖上双眼,“第一日入镇,我借口饮酒支开你们。用招魂术招来了两个人。”
“是谁?”
车中众人异口同声问道。
“一对不能投胎的游魂夫妇,在永安镇已徘徊千年。我尚在地府为官时,便与他们相识。”涂吾帝君仰头叹气,“我设下结界当日,他们与我道别,说会一直留在永安镇。”
他招来他们二人一问,才知自他走后,永安镇的百姓,真的走上了不归路。
他们想告诉他,可他们只是游魂,既去不了地府,更上不了天庭。只能日复一日,默默守着永安镇,冷眼旁观一切不幸的发生。
涂吾帝君:“神仙无情无欲,可我却生了私心,是为第一错。多年来忙于修炼,不曾下界来永安镇,是为第二错。错上加错,连累无数凡人妖怪惨死,是为大祸。”
月浮玉听到此处,忍不住开口,“那帝君打算如何赎罪?”
涂吾帝君干巴巴一笑,“当然是日后好好做官,造福三界众生。”
“……”
孟厌低声与姜杌抱怨,“他可真不要脸。”
姜杌凑到她耳边,“脸皮越厚,越容易做大官。”
两人在角落嘀嘀咕咕,涂吾帝君在对面吹鼻子瞪眼。等到两人不再言语,他才慢腾腾开口,“那个巫九息,若你们寻到她,本君愿意收她为弟子。”
孟厌脱口而出,“你想收,没准人家还不愿意呢。”
给罪魁祸首当弟子,与认贼作父相比,有何不同?巫九息本就只差一道雷劫飞升,结果因涂吾帝君之故,受了十年的剜心之痛。然而,涂吾帝君犯了大错,仍能好好做帝君为官。
这天道,真是不公。
话一说完,崔子玉忙偷偷拉孟厌的衣袖。
涂吾帝君尴尬应她:“她若是提些旁的条件,本君一律应下。”
余下的路程,几人打定主意不理涂吾帝君。
到了幽都山下,涂吾帝君借口有事找泰媪,先走一步。
孟厌等他离开,大声骂道:“讨厌鬼!”
一行人步入地府,恰有神荼的手下鬼差来报,“月大人,从永安镇地室救出的一个妖怪,说她知晓沈修荣在何处。”
此妖怪便是消失在齐郡的玉簪花精,花戚里。
一见到几人,她忙拉着孟厌的手道谢,“姑娘,多谢你。我被严洵抓走当日,留了一缕残魂在客栈。苦等一年,终于等到你。”
因孟厌缺魂,花戚里留的一缕残魂才得以被发现。
姜杌心急沈修荣的去处,不等她们寒暄完,便急急追问,“你说你知晓沈修荣在何处?”
花戚里点头,“我有些修为在身,被抓来永安镇的路上,严洵带我见过沈修荣。”
因当年巫九息差点被夺舍,而后几年,严洵但凡捉到修为高的妖怪,都会先带其去见沈修荣。
在巴郡的一处宅子,花戚里见到了沈修荣,“他凑近看了我一眼,便嫌弃地让严洵带走我。我留了个心眼,在他靠近时,偷摸往他身上洒了一点玉簪花粉。此花之香,百年不散,仅我能闻到,我愿意帮你们找到他。”
姜杌一口应好,盘算着明日就带花戚里去找人。
月浮玉平静发话:“后日出发。”
姜杌不解:“为何?”
“因为本官也要去。”
“你去做什么?”
月浮玉负手而立,“沈修荣手上有藏魂珠。那颗珠子里,少说也有几十个魂魄。再者,拿到藏魂珠,便是大功一件。”
孟厌诚心夸赞,“月大人,你可真是勤勉。”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1]
“……”
既然定好出发的日子,一行人四散回房。
孟厌一路走一路喋喋不休骂涂吾帝君,姜杌劝不住她,索性随她去。
地府的路一如往日的窄。
有路过的同僚看见二人,侧身停下,笑着与孟厌招呼,“孟厌,你何时回的地府?”
孟厌心觉奇怪,“你们怎突然与我说话了?”
几人热心与她解释,“大人半月前回地府议事。言明是他暗中派姜杌入酆魂殿,盗取恶魂后放在别处。想以此法,试试地府是否上下一心。”
“啊?”孟厌神色一滞,愣在原地。许久才慢慢应道:“大人,真是闲得慌……”
“哈哈哈,大人一年到头,就这点乐趣。”
孟厌自觉冤屈洗清,牵着姜杌晃晃悠悠回房,“姜杌,你和大人一唱一和,把全地府骗得团团转。”
姜杌的嘴角微微抽搐,强颜欢笑附和一句,“大人也是为了地府好。”
进房前,孟厌看向隔壁紧闭的房门,大喊奇怪,“子玉明明先走一步,怎还未回房?”
姜杌一把拉她进房。
桌上的两根蜡烛仍亮着,孟厌托腮坐在桌前自言自语,“我的魂魄,你们到底在哪儿?”
衣柜中,姜杌翻了又翻,没找到自己往日的衣袍。
他不信邪,又去另一处暗柜找了一通。
自然,一无所获。
最后,他站在房中,无语问道:“孟厌,你把我的衣袍全扔了吗?”
孟厌回神,疑惑地摇摇头,“我醒来后,没动过房中的东西。”
不是醒来后的孟厌干的,便是去搅乱荒前的孟厌做的。
姜杌叹息一声,除去衣袍睡到床上。
孟厌走过来,随他躺下,“我明日陪你去买新衣袍。”
“你出银子。”
“行吧。”
躺至夜半,隔壁的房中,依然无人走动。
孟厌一时有些担心,“姜杌,子玉会不会出事了?”
姜杌困乏不已,搂着她轻轻安抚,“她能出什么事,和月浮玉在一起吧。”
“做大官,真是不容易。”孟厌回身抱紧姜杌,“这么晚,竟还要议事!”
“小傻子,快睡吧。”
“小跟班,又骂我。”
翌日,孟厌出门,正好撞见崔子玉开心回房,眸中神采奕奕。
去人间的路上,孟厌与姜杌感慨:“自从月浮玉来了地府,同僚们时常起早摸黑。没想到,如今还得彻夜不眠与他议事。”
姜杌一路耐着性子听她胡扯为官之道,直走到陈郡,再也忍不住,“她和月浮玉已打算成亲。你失忆前,她拜托你将她与月浮玉的故事卖个好价钱,谁知你忘了五年的事。她心急,便自己编了个故事卖给城隍,听说赚了三百两。”
“?”
孟厌张大嘴巴,心中悲痛难忍,“我的三百两啊……”
无意得知自己曾痛失三百两,孟厌双眼无神,如行尸走肉般跟在姜杌身后。
姜杌买起衣袍来,属实是大手大脚。
陈郡的成衣铺共十家,他一家家逛过去,各色衣袍,足足买了三十余件。
孟厌付了一两银子后,便捂紧自己的钱袋,“我昨夜只答应买一件。”
“小气鬼。”
两人买的衣袍实在太多,成衣铺掌柜原想找几个人帮忙。姜杌摆手说不用,转头自己租了辆马车。
等马车跑至城外,他从衣袖中取出一个钱袋,将衣袍一件件塞进袋中。
奇怪的是,衣袍一靠近此袋,便消失不见。
孟厌看得目瞪口呆,结结巴巴问道:“这是什么法宝吗?”
“百宝袋。我平时拿它装金银和法宝,今日凑合着装点衣袍。”
“你真是暴殄天物!”
第107章 因果劫(二)
黄泉路一如往昔,游魂一眼望不到头。
姜杌牵着孟厌由黄泉路进鬼门关,路上有游魂认出他是妖怪,慌忙去找鬼差,结果只得一句,“咱们大人近来广纳三界人才,他便是大人招揽的第一个妖怪人才!”
对于鬼差的说辞,游魂撇撇嘴,白眼一翻,“黄泉路上的游魂骗不到,你们也只能骗骗外面无知的妖怪了~”
姜杌耳朵灵,不时将鬼差与游魂的话讲给孟厌听。
起初,孟厌还乐呵呵附和。
后来,孟厌拉着他越走越快。姜杌回神,忙问道:“怎么了?”
孟厌低头不说话,兀自牵着他绕道走。
走出几步远,姜杌觉出她的古怪。皱眉一回头,只见三三两两的鬼差身上,套着几件不合身的白袍。
那些白袍,瞧着极为眼熟。
他顺手拉住离得最近的一个鬼差,“你们这袍子,从何处买的?”
鬼差指指躲在远处的孟厌,“前几个月,孟厌卖给我们的,一件六十文。”
等鬼差走远,孟厌才蹑手蹑脚走出来,装作无事发生,“你骗我在先,我当时肯定只是想着卖你几件衣袍而已。”
“整整五十三件,你全卖了。”
“白二说,我养了你三年呢。”
孟厌哼哼唧唧说落,“养你三年,花了我不少银子。你一走了之,为免人财两失,我肯定要想法子赚钱回本。再者,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得谢谢我,要不然你今日还狠不下心,买这么多新衣袍。”
姜杌越听笑意越深,等到回房,他诚心道谢,“行,多谢主子恩典。”
隔壁的崔子玉又不在,孟厌痛惜自己到手的三百两,趴在床上呜咽悲诉。
姜杌整理衣袍时,发现当初那本成亲文书,放在衣柜的最下面。
孟厌丢了他的衣袍,却没有丢掉它。
厚厚的一本书,他顺势坐在地上一页页翻过去,平静地看到最后一个问题。
和前面的九十八道题不同,直到被抓那晚,他才写上最后一页的答案。
孟厌久不见他过来,侧身看他拿着一本书瞧,心觉奇怪,“你在看什么?”
姜杌晃晃手里的书,眉眼中暗藏无边笑意,“没什么,一本无趣的书。”
“那你快过来,明日还得早起呢。月浮玉整日扣我的分,烦死了。”
“放心,他明日定会迟到。”
床上的女子温声在催,他的唇角扬起笑意,顺手将文书塞到最下面。
塞的时候过于心急,最后一页露出半截。
随着柜子的关闭,几点余光照亮上面的答案。
“你是否真的愿意与她/他成亲?”
“姜杌愿意与孟厌成亲。”
翌日一早,姜杌先醒,喊了孟厌半晌才将她喊醒。
出去的路上,孟厌摸着额头,直打哈欠,“我今早困得睁不开眼睛,会不会是生病了?”
姜杌哑然失笑,“孟厌,你昨夜少撩拨我几句,今早便不会困。”
这一句句,话里话外指责她好色,孟厌锤了他两拳,“你还有脸说我。不知是谁,整夜抱着我不撒手。”
地府门口,孟厌总算见到崔子玉。此刻就站在月浮玉身边,一脸甜蜜。
见人到齐,月浮玉冷冷发话,“走吧。”
姜杌环视一圈,又看见顾一歧,“你怎么也要去?”
顾一歧理理衣袍,“本官如今专管三界魂魄丢失一事。大人昨日已下令,沈家人夺舍一案,由本官负责。”
“……”
花戚里说,她被关在永安镇地室的时日,时时能闻到花粉香。猜测沈修荣藏身之处,应该离永安镇不远。
一行人先到巴郡,以永安镇为起点,驾着马车,沿着周围村镇找了两日。
等到第三日,行到一处村子。
漫天大雪中,花戚里指着不远处那个炊烟袅袅的村子道:“我敢肯定,他就在那里。”
月浮玉:“你能通过花香找到沈修荣吗?”
花戚里从衣袖中取出一片玉簪花瓣,“你们等我半日,我用法术找找。”
马车停靠之地,旁边是一片空地,其上花团锦簇,宛如春日。
孟厌被那片诡异的花景吸引,等待花戚里施法的间隙,她拉着崔子玉走下马车。
姜杌不放心,赶忙跟上去。
“这儿可真奇怪,竟有这么多野花?”孟厌仔细数了数,野花多达七八种。
在凛凛冬日,这些颜色各异的花,肆意盛放,美而惑人。
花戚里闻声走过来,热心为两人解惑:“仙客来、羽叶报春、柳叶白菀……这里所种之花,全是冬日开花的花种。你们瞧,这些花高低交错,应是有人有心种在此处。”
环顾一圈,花戚里的唇角溢出笑意,“我猜,是一个男子为心上人种的。”
“你怎么知道?”
孟厌与崔子玉齐声问道。她们俩看了许久,横竖没看出一点门道。
花戚里指着远处的小坡,“你们站到高处看,自有答案。”
闻言,孟厌拉着崔子玉站到坡上。
果然见一团团花丛中,有一种紫色的野花穿插其间。这些花,隐约组成两个字,“折……丹?”
孟厌:“我知道了,那个男子的心上人叫折丹!”
远处的姜杌朝几人招手,孟厌走过去,才发现花丛深处,有一座坟。
不巧,墓碑之上,写的便是:「爱妻折丹之墓」
“原是为了祭奠亡妻……”
“真是痴情人。”
去找土地神的月浮玉与顾一歧已回来,几人不敢耽搁,赶忙回到马车中。
方才从花戚里手中飞出的玉簪花瓣,重新回到她的手上,“玉簪花瓣并未沾到他的身上,想来他今日不在村中。”
孟厌不解,“他既不在村中,也许没藏在此处。”
花戚里摇摇头,“此处的香味最重,他在此起码待了半年以上。”
来的路上,月浮玉已将此案的来龙去脉讲给土地神听。
当下一听花戚里之言,他一拍大腿,“此村有十一人,有一人前几日去了巴郡。你们要找的人,没准是他。”
“他是谁?”
“赵寅,一个屠户。”
土地神护佑此地,已有五百年,未曾发现任何异样。
此村名曰赵家村,村中人多为赵姓,“两位大人,下官官位虽低,但可以保证,他们都是凡人。”
“凡人?”
“对。”
据土地神所说,赵家村目前住着三户人家,分别是赵栝一家五口、赵和一家三口,还有赵全根与两个儿子。
永安镇十人的认罪书上,清楚写明沈家人还剩五人。
思及此,月浮玉问道:“此村可有怪事发生?”
土地神摆手,片刻又迟疑地提到一件事,“半年前,村中有一个女子去世,可下官并未看见有拘魂使来此。”
有人死去,却无人来此拘魂。
要么此地的拘魂使欺上瞒下不做事,要么是无魂可勾。
月浮玉带着几人前去巴郡城隍庙,找到常在此地拘魂的两个黑白无常。
两人听完他们之言,齐齐面露疑惑,“几位大人,赵家村的亡者叫折丹。一来她的魂魄未现,二来地府一向是依令勾魂,但她死时,城隍大人未下勾魂令。”
听闻月浮玉已到城隍庙,在城中摆摊的城隍,急匆匆从城中赶回来,“月大人,并非下官几人偷懒,实在是她不该死在半年前。”
月浮玉大惊,“你们是什么意思?”
城隍擦擦头上的汗,“月大人若不信,可找出她的生死簿瞧瞧。”
生死簿在地府,月浮玉正欲回地府翻看,姜杌在旁默默开口,“我记起来了。照生死簿所记,这个叫折丹的女子,应该死在四十年后。”
见城隍点头称是,孟厌震惊扭头,“你怎么知道?”
“有一回去大人书房,想着来都来了,便多看了几眼。”
“……”
城隍歇了一会儿,方觉气顺,“下官借着摆摊,问过不少人。他们都传言这女子没死,而是跑了。”
赵全根有两子,大儿子赵遂生,十五岁时生了一场大病,自此身子骨变差。二儿子赵荣余,几年前落水受了惊吓,成了一个痴傻孩童。
折丹是赵全根家的童养媳,自小生活在赵家。
因赵遂生身子不好,折丹一直照顾他。三年前,两人成亲。
半年前,折丹消失。
赵全根逢人便说折丹受不了苦,抛下赵遂生跑了。
针对城隍的话,跟来的土地神道:“折丹这姑娘,心善。逢年过节,下官常收到她的香火。而且下官观她与赵遂生夫妻情深,实在不像抛夫弃家之人。下官猜测她是真死了,魂魄未现,许是出了什么差错。”
两人各执一词,作势便要吵起来。
顾一歧看向两人,“村中可有人亲眼看到折丹下葬?”
土地神和城隍面面相觑,“她在一夜之间消失,下官知晓此事时,棺材已埋入土中。”
顾一歧:“她也许真的没死。”
姜杌:“又或许,是被某个人夺舍,然后离开了赵家村。”
孟厌左看右看,小心提议道:“我们不如把赵家村的人,全部抓去地府审问。”
城隍和土地神惊呼不行,“天庭有规定,凡人不可进地府。而且仅是猜测,便要将人拘去地府,不可不可。”
“那把他们抓来城隍庙?”
“孟大人,我们并非官府之人,怎好胡乱抓人。”
月浮玉思忖良久,“既然花戚里确定沈修荣曾长久地待在赵家村,那我们便先去赵家村一探究竟。”
顾一歧找来花戚里,吩咐她与土地神守在赵家村的村口。
等赵寅回村,若他便是沈修荣,直接抓去地府,“本官会派几位修为高的判官及鬼差与你们一起。而你们,不仅要盯紧回村的赵寅,更要盯住赵家村离开之人。”
他隐隐觉得,沈家这五人,没准全藏在赵家村。
“走吧,我们兄妹五人去赵家村瞧瞧。”
时隔半日,再次路过那处野花丛。
孟厌看着开得正艳的丛丛野花,徒生寒意。
折丹在赵家十几年,怎会在成亲两年半后突然离开?
她怕是,早已遭遇不测……
第108章 因果劫(三)
赵家村在巴郡东南方,离永安镇仅一日的车程。
村子靠山,山下便是赵家村。远远望去,三个篱笆小院挂满枯藤败叶,一派清贫之景。
孟厌越往村子走越好奇,“倒是奇怪,永安镇那群人整日游手好闲,全靠沈修荣养。可真正赚钱的沈修荣,却在这种避世的村子住着。”
赵家村有三户人家,除了赵和一家是二十年前迁来此处的外来户。其他两家,均是土生土长的赵家村人。
而世代赵家村人,要么靠山做猎户,要么出村做屠户。
这样穷苦的村子,她实在想不通,赚得盆满钵满的沈修荣,为何会选择在此定居?
一行人刚到第一家,院内突然冲出来一个发髻散乱的妇人。
孟厌光顾着和崔子玉说话,一个没注意,被妇人撞倒在地。那妇人撞到人,看也未看,径直跑走。
片刻,院中跑出一个拿着绳子的中年男子,气喘吁吁追着妇人跑。
另外两户人家闻声走出。
许是司空见惯,几人瞧了眼热闹,哄笑几声,便转身回家。
余光瞟到站在门口的他们,有人走过来,上下打量,迟疑地问道:“几位瞧着面生,怎会来此偏僻地?”
月浮玉拱手施礼,“在下五人自陈郡来,本想游历四方,不曾想走错道。眼看天色已晚,不知可否在村中留宿一晚?”
说罢,一旁的崔子玉递上一两银子。
男子乐呵呵收下银子,招呼他们去他家,“我家有两间空房。走走走,上我家去。”
路上,男子说起家中的情况,“我叫赵全根,家里有两个儿子。我命苦,儿子一个傻一个身子骨不好。”
赵全根极为健谈,二十余步的路程里,全是他在说。
等到了他家,他仍喋喋不休抱怨,“唉,我原先有一个儿媳。自小将她养大,结果她长大后,仗着有点姿色,跟人跑了。”
五人互换眼色,猜测他说的儿媳便是生死未卜的折丹。
孟厌借机上前与他攀谈,“赵叔,世道乱,没准你的儿媳是被人拐走了。”
一听孟厌质疑他,赵全根立马赌咒发誓,“她就是跑了。”
据赵全根所言,半年前的一个夏夜,他起夜路过院门,看见折丹与一个人相互搀扶着离开。
起初,他以为自己眼花看错。
直至第二日一早,他去田间种地。回来后,却久不见饭菜端上来。
打开大儿子的房门,才发现大儿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遂生醒来与我说,折丹昨夜给他喝过一杯茶水,之后他便不省人事。”
“原来赵叔的儿媳叫折丹。”崔子玉故作惊讶,“我们方才路过一座坟,瞧见墓碑上写的便是折丹。”
一行人已走进赵家小院,墙上的喜字已斑驳得不成样。
赵全根叹气,“她不要脸,我们赵家还要脸。她跑了之后,我们只能给她立一座坟,假装她死了……”
屋檐下,坐着一年轻男子,旁有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咿咿呀呀不知在说些什么。
赵全根指着两人道:“大的是遂生,小的叫荣余。你们去堂屋坐着,我去做饭。”
堂屋不大,但胜在干净整洁。桌上的葫芦瓶中,还插着一束野花,与他们在村外空地见到的野花品种一样。
孟厌看着赵遂生,有心称赞,“呀,你家真会过日子。”
然而,屋檐下的赵遂生一言不发,一双冷漠至极的眸子,久久盯着院子墙角的水缸。
倒是赵荣余听见他们围着野花看,慌忙跑进屋,抱走葫芦瓶,“哥哥的。”
崔子玉拿出几块饴糖递给赵荣余,可他却不接,头也不回抱着瓶子去了屋里。
孟厌看着他的身影,干巴巴傻笑,“赵叔真会骗我们,他看着不傻呀。”
五人各自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加上屋外的赵遂生,屋里屋外六个人,无一人说话,气氛诡异地安静。
院子外传来一女子的哭泣声,孟厌拉着崔子玉出门去看。哭泣的女子,原是撞倒她的妇人。
眼下,妇人被绳子捆住,前面一男子牵着绳子。
妇人路过看见她俩,急匆匆朝她们奔过来,“我不认识他,你们救救我!”
崔子玉见状,拉住那截绳子,“大叔,这位大婶说不认识你。”
前面的男子回头,尴尬地笑了笑,“她是个疯子。”
挨着赵全根家的一户人家,有几人端着饭碗出来凑热闹,附和着男子的话,“她整日胡言乱语,你们别听她乱说。”
更有甚者,指责妇人曾经溺死自己的儿子,“她疯起来,连自己的儿子都杀了。”
孟厌与崔子玉面面相觑,只好放手,任由男子拉着妇人离开。
等两人一走,孟厌牵着崔子玉正欲回去。有一个女子喊住他们,“你们是外乡人吗?怎会来赵家村?”
孟厌回头,见是一个清秀的女子,便将月浮玉的那套说辞讲给她听。
女子俏生生点头,热情邀约她们二人,明日去镇上看热闹,“我叫赵翠音,明日镇上有戏班唱戏,不如我们一起去吧?”
孟厌应好,指着崔子玉道:“我叫孟厌,她是我义姐,叫崔子玉。”
赵翠音与她们约好去镇上的时辰后,端着饭碗,欢呼跑走。
“孟厌,进来吃饭。”
“来了。”
不大的桌子,摆了整整一桌的饭菜。
赵全根抹着头上的汗水,不停招呼几人,“你们快吃。”
席间,孟厌问起被绳子捆住的妇人,“赵叔,为什么要拿绳子捆她呀?”
赵全根浅酌了一口酒,娓娓道来,“她叫季惠娘,是赵和家的。原先挺贤惠一个人,七年前生了个小儿子,不知怎么,就疯了!逢人便说不认识赵和。有一日,趁赵和不注意,还把小儿子溺死在水缸中。”
闻言,众人大吃一惊。
孟厌心觉妇人没准是生了什么怪病,“她家的人,没有带她去看过大夫吗?”
赵全根招呼几人吃喝,而后幽幽道:“看过。赵寅孝顺,为了疯娘,没日没夜在外面干活,请来不少大夫和道士登门,都没用。为防她跑丢,赵和只能捆住她。”
赵寅便是疑似沈修荣的男子。
若赵寅真是沈修荣,季惠娘或许不是犯了疯病。而是察觉到自己的枕边人,还有亲生的大儿子,已经被人夺舍。
这夜临睡前,月浮玉找到醉醺醺的赵全根,又塞了二两银子给他。借口看戏为由,打算在赵家村再多留五日。
赵全根收了银子,满脸堆笑,“过几日是腊祭,你们不如看完腊祭的热闹再走。”
“好啊。”
月浮玉回房,与另外四人商议,“赵和与赵寅这对父子,极为可疑。”
倚在窗边的姜杌,从窗缝里瞧见对面房中,隐隐绰绰的两个身影,“沈修吉天生缺魂,身子差,仙人血治标不治本。不巧,这位赵遂生,身子也差。”
赵全根在伙房忙碌的时候,他曾溜去伙房找他。
一番套话,姜杌发现如今这个二十二岁的赵遂生,大有问题,“赵遂生十五岁前,身子骨尚好。是十五岁那年,突然生了一场怪病,身子自此变差。”
“奇怪的是,赵遂生在家休养半年后,身子骨又好了不少。直到折丹走前半年,他的身子再次变差。”
顾一歧思忖后道:“你是猜测,赵遂生是沈修吉?”
姜杌盯着对面紧闭的轩窗,“我今日在堂屋,偷偷观察赵遂生。他看似盯着水缸,实则一直在偷听我们说话。”
赵寅、赵和、赵遂生。
这三人身子中的魂魄,也许就是消失的沈炎、沈修荣与沈修吉三父子。
孟厌:“还差沈禹与沈鸢两父女。”
崔子玉记起赵翠音,“赵栝的大女儿赵翠音,约我和孟厌明日去镇上看戏,我们找她套套话。”
五人各自定好明日要做的事,崔子玉与孟厌去到另一间房,据说此房曾是折丹的房间。
这间房挨着赵遂生,隔音差,依稀能听见赵荣余大喊大叫的声音。
孟厌奔波一日,沉沉睡去。
今夜的梦中,她的身子轻得似一阵烟雾,漫无目的飘荡在半空中。
梦里,她最后躺在一片野花丛中,周身白雾萦绕。
卯时末,崔子玉被孟厌伸过来的手吓醒。一睁眼,孟厌的手死死抓住她的衣袖往后扯。
崔子玉一把推醒孟厌,“你怎么了?”
孟厌迷糊糊起身,拍拍脑袋,直喊难受,“做了一宿的梦,头痛。”
两人皆心有余悸,索性离榻梳洗。
推门出去,村中晨雾弥漫。
姜杌本在院外,听见走动声,过来瞧了瞧。一见是孟厌,心觉稀罕,“难得见你起这么早。”
孟厌瞪了他一眼,“我……一贯勤勉上进,你少污蔑我。”
“走,我们去后山走走。”
孟厌回房披了件外袍,路过伙房,顺手拿了一个馒头,再随姜杌去后山。
时至冬日,山中并无猎物,行走间,全是枯枝落叶被踩断的咯吱声。
“昨夜,我偷偷用孽镜台照了赵家村所有人,没找到一个恶魂。”姜杌小心牵着孟厌,“还有,我用法术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巫九息。但我总觉得,她就在这里。”
他说不清楚为何笃定巫九息被藏在此处,只是隐隐觉得,这里是一切的终点。
孟厌啃着尚算温热的馒头,“嗯,我信你。”
从半山腰眺望赵家村,左看右看,也只是一个平静祥和的村子。
山上冷,孟厌伏在姜杌怀中低语,“沈家人不择手段,视性命为蝼蚁。结果过了一百多年,却抛弃一切荣华富贵,跑来这种偏僻的村子苟活,真是稀奇。”
姜杌不惧冷,拉着孟厌的手往他怀里放,“可能过惯了好日子,想忆苦思甜吧。”
“反正是一群疯子。”
下山时,崔子玉与赵翠音已等在赵全根家门口。
三个女子年龄相仿,自有说不完的话。
路过赵翠音家,她忙朝院内大喊一句,“赵招水,你去不去?”
须臾,院内传来一句震耳欲聋的回话,“翠音,你别管她。”
去镇上的路上,赵翠音说起赵招水,“赵招水是我妹妹,性子不讨喜,继母最讨厌她。”
孟厌:“我瞧你继母对你倒还不错。”
赵翠音:“继母人不坏,是赵招水自个性子倔罢了。”
第109章 因果劫(四)
赵翠音带她们去的镇子,在赵家村的西面。
三人边走边说,脚步飞快,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镇子。
临近腊祭,镇上人流如织。
赵翠音一路带着她们穿街过巷,去到一处戏台。
今日戏班演的是《踏摇娘》,女子摇摇晃晃,踏步击节上台。每唱一句,便要凄凉地含悲哭诉一句,“踏谣,和来!踏谣娘苦!”
等到女子的郎君出场,一个打一个躲,一方哭一方追。
底下人或捧腹大笑,或义愤填膺。
孟厌看赵翠音对男子多有怨言,回去的路上,有意无意与她说起折丹,“我听赵叔说,他原来有一个儿媳,跟人跑了。”
赵翠音面无表情看向远方,“是,叫折丹。遂生哥哥对她一往情深,她倒好,卷了银子,和野男人跑了。”
两人还欲再问,赵翠音却不愿再提。
路过野花地,三人看见赵遂生独自站在野花丛中,茫然四顾。
赵翠音叹息一声,带着两人离开。
回去再次路过赵和家,赵家村口中的疯妇季惠娘,无助地坐在屋檐下。她的脚上绑着绳子,绳子的另一端在堂屋喝酒的赵和手上。见三人路过,季惠娘双手挥舞,发疯大喊,“救救我啊,我不认识他们……”
挥舞间,她想跑过来,无奈脚下的绳子越扯越紧。
堂屋内的赵和,阴恻恻一张脸,用酒杯慢慢敲打着桌子。手下一动作,季惠娘绝望地坐回屋檐下,怔怔望着她们。
赵翠音朝院内喊了一声“和叔”,急忙拉扯两人离开。
等走远了,她才道:“她是个杀人的疯子,你们离她远点。”
孟厌与崔子玉没有应她,只低头听她一路抱怨村中诸事。
回到赵全根家前,赵翠音再次邀约她们明日去镇上。她笑脸盈盈,她们却遍体生寒。
这般热烈的姑娘,不知身子里真正装的,到底是赵翠音还是沈鸢的魂魄?
赵全根见她们回来,忙招呼两人用饭。
月浮玉的银子给的多,他今日去邻村的屠户处,买了不少肉。
一桌人,静静在吃。
赵全根惦记赵遂生的身子,不停给他夹肉。见赵遂生不住咳嗽,他忍不住道:“遂生,你近来怎不吃药了?”
赵遂生漠然回他,“在吃。”
月浮玉借机开口,“不知遂生得了何病?在下学过一些岐黄之术,不妨让在下为你把脉,瞧一瞧病症?”
赵全根心下一喜,忙不迭劝赵遂生伸手。
几句之后,赵遂生恼了,丢下碗,径直回房。赵荣余看哥哥离开,看了一眼桌上的肉后,依依不舍地跟着他回房去了。
方才还热闹的一桌子人,此刻只剩下赵全根抹着泪叹气。
孟厌看着自责说错话的赵全根,嘴里的饭菜也食之无味。
若沈修吉没有夺舍赵遂生,赵全根一家,怎会沦落到如此境遇?
今日在戏班听戏,她才知,赵全根与亡妻从前便是镇上戏班的人。
他们夫妇二人素有善心,常常接济镇上的乞儿。
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清贫但知足,直到赵遂生十五岁那年。他上山为亲娘捡草药,结果却不慎迷路。
赵家村所有人寻了十日,才寻回昏迷不醒的赵遂生。
孩子没有被野兽所食,大冬日在山中过了十日仍能安全回家,本来是件皆大欢喜之事。
可谁知,赵遂生再一醒来,身子骨越来越差。
赵全根重金从巴郡请来一位大夫,才知赵遂生伤了根骨,日后怕是要一辈子被人照顾。赵全根亡妻懊悔因自己之故,致儿子重病难愈,气急之下,撒手人寰。
再之后,便是赵荣余。
在某日无故落水,醒来后变得痴痴傻傻。
因为沈修吉,好好一个家,分崩离析。
赵全根的头发间,已经渐生白发。
孟厌不知道,在得知真相的那一日,赵全根会不会如同季惠娘一般,成为他人口中的疯子……
那边的赵全根兀自在说:“唉,你们别介意。这些年,我找了不少大夫来看,遂生也是怕你们与那些人一样,是骗子。”
顾一歧拐弯抹角问起他提的药,“晚辈见赵叔方才提起药,想来遂生这病,尚有良药可医。”
赵全根皱眉望了望赵遂生的房间,良久方道:“赵寅这孩子心善,去巴郡干活时,遇到一个游医,开了一个药方。那方子上,全是些普通药草,可遂生吃了半月便见好。”
赵遂生需日日喝药,每日都是折丹熬药,再送到房中。
赵遂生与折丹成亲后的第三年,他突然闹脾气,不想喝药。赵全根劝过几次,皆被赵遂生一句“我自有分寸”给挡回去了。
“我对他有愧。”赵全根喝着闷酒,满面涨红,“看折丹对停药一事毫无反应,便随他去了。唉,后悔啊……如今想来,没准是折丹鼓动他停药,好找理由抛下我们罢了。”
他自言自语抱怨,同桌五人的心中却好似响起一声惊雷。
若他们猜得没错,赵遂生每日所喝的神药,应该是巫九息的心尖血。
而折丹,或许知道真相。
又或许,折丹的消失与巫九息之间,存在关联。
姜杌想到赵全根曾见过折丹与一个人离开,“赵叔,你莫怪我提起伤心事。这两日听你之言,折丹自小得你家养育,怎会突然与人离开?你当夜可曾看清,与她相携离开之人,是男是女?”
赵全根摇头,“我就看见两个影子往村外跑。”
孟厌:“那你怎么肯定其中一人是折丹?”
赵全根:“一来身形像折丹,二来,她不是消失了吗?那我当夜看见的两个人影,其中一个,定是她。”
孟厌抿唇想了想,复又问道:“折丹离开前,可有异常举动?”
赵全根依旧摇头,“没有。和往常一样,白日上山采药,午后陪遂生看书。”
赵遂生的房中传来一阵阵咳嗽声,赵全根担心他,丢下碗筷,踉踉跄跄往他房中去。
五人收拾碗筷,路过房外,听见赵全根在骂折丹,“遂生啊,别想她了……”
许久后,房中另有一人,回以一句平淡至极的话语。
“爹,我活累了。”
姜杌白日从月浮玉口中得知孟厌梦魇一事,这夜特意来房中陪她。
孟厌看着躺在自己身侧的姜杌,“子玉去了月大人房中,那顾一歧怎么办?”
姜杌:“月浮玉和顾一歧有一堆事要忙,昨夜便彻夜未眠。”
孟厌:“他们两个俸禄那么多,活该晚上也要忙。”
今夜的梦中,仍是那片野花地。
孟厌梦见自己在花丛中奔跑,后面隐约有一个人影在追她。她回头,想看得真切些。
可一扭头,后面尽是白雾。
茫茫一片的雾气中,她彻底迷失。孤独地站在花丛中,从脚下破土而出的野花,越长越高,直至淹没她。
野花挡住孟厌所有的去路与退路,她大声求救,“救我……”
姜杌抱着手倚在床边,看着孟厌眉心频频蹙起,手在半空中胡乱比划。
梦中的孟厌被高耸入云的野花困在原地,额头冒出热汗,眼角有泪水流出。姜杌赶忙推醒她,“快醒来!”
一瞬间,野花散作云雾消失。
孟厌睁眼,抱着姜杌大哭,“那些花把我困在里面,我越喊,它们长得越快。”
“哪些花?”
“折丹坟地附近的野花。”
姜杌环顾房中四个角落,看似无声无息,又好似有人在暗处蠢蠢欲动。
孟厌实在害怕,剩下的半宿,说什么也不肯闭眼睡觉。
长夜漫漫,四野寂静。一个不肯睡,一个不想睡,只好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孟厌:“姜杌,我的魂魄到底在哪儿啊?”
姜杌:“在一颗琉璃珠里,但珠子不知落在了何处。我问过城隍,你最后出现在平郡。”
提到平郡,孟厌忽地闭嘴不言。
姜杌久久未听到她开口,以为她睡着,扭头才发现她失神地看着床帷,“你生前住在平郡?”
孟厌微微点头,“我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爹娘疼他们胜过我。死亡那日,我拿着攒了几年的一两银子,高高兴兴去买胭脂,被人捅了一刀。后来,爹娘嫌贵,不愿救我,我便死了。”
女子的声音带着哀伤,姜杌头回见孟厌如此情态,侧身紧紧搂住她。
尚是温僖时,他问过孟厌的身世。
那时孟厌说她生前是家中独女,但做人运气差,落水而亡。
在苍梧城,他第一次听孟厌说起生前之事,才知她生前过得如此艰辛。
当下,又听她说起至亲的袖手旁观,与生前的种种心酸,更是心疼。
“以后,我陪着你。”
“嗯。”
两人叙旧半晌,孟厌哈欠连天。
姜杌宽慰她,“你放心睡,我守着你。”
孟厌起身看了眼外间的天色,估摸着离鸡鸣尚早,这才搂着姜杌放心睡下。
许是有人相伴,再无噩梦滋扰,孟厌睡得香甜。
独独姜杌,睁眼盯着门缝,口中喃喃自语,“平郡。”
照孟厌能避则避的性子,平郡这个伤心地,她一定会想办法离开。
姜杌心中闪过一丝疑云,“她难道去了搅乱荒?”
可转眼一想,搅乱荒离平郡极远,和孟厌出事的日子又对不上。
“你到底会去何处?”
姜杌启唇,看向身侧之人。
翌日赵家村落下一场大雪,入目烟霜白雪,一片荒景。
雪渐大,赵遂生却撑着一把伞离开。
赵全根看着他的背影直叹气,与他们抱怨起来,“昨夜才劝过他,今日又去坟地种花了。”
孟厌:“赵叔,那片野花是遂生自己种的吗?我游历四方,还没见过那般好看的野花呢。”
对于孟厌的夸赞,赵全根半是得意半是哀怨,“折丹跟人跑后,赵寅那孩子怕有风言风语传到遂生耳朵里,便为折丹修了个假坟。遂生嫌坟地光秃秃不好看,闹着要种花。并非我自夸,我这儿子,于种花一事上,极有天分。你们看那片的花,开得多艳啊。”
赵全根乐呵呵在说,另外五人不约而同想到一件事。
消失的折丹,是否也如梦中的孟厌,被野花困在地底,动弹不得……
第110章 因果劫(五)
原本昨日与赵翠音约好的去镇上,因这场大雪,未能成行。
赵翠音在家无事可做,索性跑来找两人,“走啊,去我家烤火。”
孟厌拍手,开心应好,“翠音,我们换身衣袍便来。”
月浮玉抱着手,立在堂屋赏雪,顺便与姜杌说起昨夜赵家村众人的古怪,“顾大人在山上守了一夜,瞧见赵和与一男子窃窃私语。看身形,应是赵栝。”
姜杌了然,“看来这位赵栝也是沈家人。”
五个沈家人,他们已猜到四人,唯有最小的沈鸢了无线索。
这个赵栝,前后有两任妻子。
他与第一个妻子,生有大女儿赵翠音和二女儿赵招水。
又与十三年前娶的新妇,生有三女儿赵常欢。
月浮玉亲自审问过永安镇的十个人,从他们口中,沈鸢是个聪明,极会审时度势的小姑娘。
沈鸢是沈禹的老来女,至沈家人离开永安镇时,她方二十岁,尚未出嫁。
在永安镇那群人的记忆中,沈鸢说话柔声细语,时常闷在家中看书。
据说,沈禹最是疼爱沈鸢。
为了给沈鸢留一具好身子夺舍,沈禹不惜得罪所有人,硬抢了一个貌美的妖怪。
换衣袍的两人已出门,另外三人提步跟上去。
赵翠音在家中久等他们未至,只好出门来催。
一出门,撞见他们一行人,连声称叹,“你们五人的相貌,真是难找。”
孟厌傻笑敷衍,上前挽着她的手进门。
院中已堆起火堆,一位清丽的妇人端着酒与他们招呼,后面跟着一个扎着双髻的豆蔻少女。
赵翠音悄悄说:“她是我继母,叫于少淑,旁人喊她于婶。后面那个,是我三妹,叫赵常欢。”
孟厌点头,问起赵招水,“你不是还有一个妹妹吗?”
“那里。”赵翠音白眼一翻,指指堂屋角落低着头的女子,“她早上与常欢吵架,被继母说了几句,便生气了。”
赵翠音与赵招水虽是同母姐妹,但赵翠音讨厌赵招水闷不做声的怪僻性子,背地里常说她的坏话。
孟厌与赵招水,同是家中不受宠的二女儿。
烤火时,见赵招水孤零零坐在角落,她心里难受。
思索片刻,她笑着跑过去拉赵招水的手,“招水,我们讲故事还差一个人,你一起来吧。”
许是从未有人在意过她的感受,赵招水震惊抬头,看向孟厌。
那双孤寂的眸子里,仿佛在此刻当下重新燃起了生机。
她迟疑地点点头,任由孟厌拉着她,坐到火堆旁。
赵翠音见她坐过来,阴阳怪气讥讽几句,便兴高采烈说起镇上的见闻,“听说今年腊祭,巴郡的太守大人也要来。”
赵常欢捧着一本书在看,不时附和姐姐几句。
轮到孟厌时,她顺嘴讲了阿旁阿防哥俩的生前事,“我认识一对双生子,他们自小彼此看不惯。没想到,哥哥最后为了救弟弟,死在土匪的刀下。弟弟为哥哥报仇后,逃跑时坠崖而亡。”
阿旁先入地府,被城隍骗去做拘魂使。
不曾想,第一个拘的魂魄,却是自己的亲弟弟阿防。
赵翠音对这个故事不为所动,催着姜杌讲。
姜杌冷冷发笑,“我有一回,在路上遇到两个人。他们给我一箱银子,说想与我做朋友。你们猜,我和他们结交了吗?”
孟厌跃跃欲试举手,“你定是收了银子,但是没有与他们结交!”
其余几人纷纷摇头。姜杌勾唇一笑,“我抢了他们的银子,又把他们打个半死不活,最后逼他们交出全部家产献给我。”
孟厌哑然失色,举起的手,慢慢尴尬放下,“你真……狠啊。”
因姜杌笑得阴森又可怖,无人再敢说一句话。
顾一歧开口讲了一个笑话,总算将话头岔过去。
轮到赵招水时,她垂着头,缓缓摇头,“我没有故事。”
赵翠音心觉她扫兴,嘴巴张着,作势要骂几句。孟厌见状,伸手拦住赵翠音,“临走前,赵叔让我们早些回去用饭。算算时辰,我们也该走了。”
“行吧。”
赵翠音送他们至院门,孟厌问起赵栝,“翠音,你爹呢?”
“今早去镇上了。”
“我们明日再来找你。”
回赵全根家的路上,月浮玉望着远处的山坳,幽幽道:“我已派鬼差跟踪赵栝。”
离用饭的时辰还早,一行人假借赏雪为由,去了后山。
孟厌自进了赵家村,日夜都在想一件事,“沈家这五人,明明有一大把妖怪的身子可以选,怎会夺舍凡人?”
还是几个相貌平平无奇,家中仅够温饱的凡人。
其余四人未应。此间答案,怕是只有山下,藏在他人身子中的沈家人才知晓。
远处的赵全根大声在喊,几人顺势下山。
孟厌凑近姜杌,“他们有心与你结交,你为何要打他们啊?”
“他们废话太多,我听着心烦。”
“……”
下山路上,孟厌走在最后。
路过一棵大树,有人从树后蹿出,死死拉住她,哀求道:“救救我……”
来人是赵招水,一脸哀容与惊惧之色。
孟厌与崔子玉扶着她去到一处隐蔽的树林,听她讲她的亲爹赵栝与异母妹妹赵常欢的怪异,“常欢七岁后,好似换了一个人。还有爹,他从前很疼我。可是,自从十年前,他去了巴郡回来后,再也回不去了……”
生疏,陌生。
是赵招水,对如今住在她家的亲爹与妹妹的感受。
那些曾经熟悉的人。
有一日,她突然觉得在看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她曾经旁敲侧击试着问过姐姐赵翠音,可赵翠音只当她和季惠娘走得太近,染了疯病。
几人听完她所说,先是安抚道:“常言道,‘有了继母便有继父’。你爹许是过于疼爱你妹妹罢了,你别多想。”
赵招水一再坚持自己的说辞,“还有隔壁的遂生哥哥、赵寅哥哥还有赵和叔,他们也变了不少!”
她口中的几人全是他们猜测的沈家人,他们面面相觑,最后由月浮玉开口,“我们还要在村里留一段时日,不如我们帮你查查?若真是有人冒充,我们便将他扭送官府。”
赵招水一口答应,临走前拉着孟厌的手,不停道谢。
孟厌看她穿得单薄,再想到赵常欢一身厚袄,心里难受得想哭。
嘴巴不够甜的二女儿,夹在聪明的大女儿与亲生的三女儿之间,无人真心疼爱她。
“走吧。”
赵全根在堂屋等了许久才等到几人回来,“你们怎耽搁这么久?”
孟厌笑吟吟坐到椅子上,“山上雪景好看,多瞧了一会儿。”
今日的桌上,赵荣余在,赵遂生却不在。
赵全根见几人盯着空位瞧,特意解释,“别管他,还在坟地种花。”
赵荣余吃饭不老实,一碗饭,洒了一半。赵全根抱着碗唉声叹气,不时大声吼几句。
“赵叔,我来吧。”
孟厌坐到赵荣余身边,接过赵全根手中的碗,“我家里有一个弟弟,全靠我照顾呢。”
赵全根心里发酸,看孟厌手法娴熟,借口有事,去了伙房。
众人看他离开时肩膀耸动,时不时抬手,猜他应是在哭。
比起自己生前那个讨厌鬼弟弟,孟厌深觉赵荣余听话,除了偶尔喜欢大喊大叫,说些有头没尾的话。
快吃完时,赵荣余抓了一把米饭塞在嘴里,傻里傻气地对孟厌说:“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哥哥飞走了,一个哥哥把我从水里捞起来了。”
语罢,他跳下椅子,张开双臂,绕着桌子一直跑个不休。
姜杌从他的动作中,猜测他应该看到过魂魄离体的画面,“魂魄离体后,似风筝浮在半空,模模糊糊一个人影。”
孟厌拉住奔跑的赵荣余,“哥哥怎么把你从水里捞起来的?”
提起这事,赵荣余眨眨眼睛,开始大喊大叫,“不知道!我不知道!”
在伙房的赵全根听见叫喊声,慌忙跑过来,把赵荣余搂在怀中,“没吓到你们吧?”
几人摇头,孟厌斟酌道:“赵叔,荣余出事时,已逾十岁,怎会莫名其妙落水?”
赵全根一边安抚赵荣余,一边叹惋,“那日我去镇上为遂生买药,一回来,他们说荣余在河边玩水,一脚踩空掉下去了。”
孟厌:“谁救他上来的?”
赵全根想了想,说是赵和,“赵栝和于少淑说是赵和,我后来提了两斤肉上门道谢。”
月浮玉与顾一歧摸着下巴深思。从赵荣余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当日救他之人,或许不是赵和,而是赵遂生。
思及此,顾一歧问道:“遂生当日没和荣余一起吗?”
赵全根:“荣余贪玩,遂生和折丹哪看得住他。再者,遂生五岁时曾落水,长大后便怕水得很。”
说话间,赵遂生扛着锄头进来。
他满身风雪,脸上布满泪痕,手被冻得通红。
赵全根心疼他,急忙放下赵荣余,去扶赵遂生进屋,又是一阵苦劝。
冬日的夜,来得极早。
几人陪赵荣余在房中玩了一会儿,等至戌时,顾一歧将赵荣余送回赵遂生的房中。
外间风雪声呼啸,孟厌半夜惊醒,抱着姜杌小声哭泣,“那些野花又想把我困在梦里面。”
姜杌为她倒了杯热水,“我陪着你。”
“嗯。”
孟厌再次睡下,神色稍有缓和。
姜杌抱着骨剑,用剑与法术在房中寻了一圈,依然了无发现。
申时中,孟厌悠悠转醒,拉着姜杌的手撒娇,“姜杌,我饿了,想吃面。”
姜杌白眼一翻,“大晚上,我去何处给你找面?”
孟厌指指伙房的方向,笑容狡黠,“伙房里有面粉,你去做一碗面。”
“行……吧。”姜杌拍拍她的手,大步离去。临出门前,他回头嘱咐道:“这间房有些邪门,你别乱跑。”
“嗯。你快去,记得多加肉。”
“好。”
等姜杌到了伙房,寻遍柜子,也没找到面粉。只能就着剩饭,为孟厌熬一碗热粥。
冬日难生火,他看四下无人,干脆捏诀念咒生起一团火。
火燃得旺,不到一刻钟,姜杌捧着一碗肉香四溢的粥进房,“孟厌,我加了很多肉,你快趁热吃。”
可惜,他热烈的情愫,久久无人回应。
他疑惑抬头,却发现床榻之上,空无一人。
“孟厌!”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