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地府乱(七)
在床上等了一个时辰,仍不见一个人影。
孟厌饿得头晕眼花,只好靠在姜杌身上勾勾他的手,道一声,“真不错。”
姜杌闭眼假寐,任她动作。
日头西斜,外间起了大风。房中轩窗被风吹开,开开合合,吵得人心烦意乱。
风吹进床中时,姜杌缓缓睁开眼。右手破风而行,直往那股邪风中间去,“你俩连巫九息都不如,还想暗算我?”
话音刚落,房中半空中落下两个人。
一男一女,双眸猩红。
男子持剑又要袭来,被女子拦住,“他身上有伤,我们也打不过。姜杌,你又来做什么?”
为何说又,实因姜杌这千年间来过太多次。
每回来,要么索要族中法宝,要么拿走息阁的金子。
姜杌好整以暇坐在床上,“巫悻,你们当年求我出手时,可是巴不得我年年来一回。”
闻言,被他唤作巫悻的女子面色铁青,“你拿走了我族多少法宝与金子,竟还不满足?九息姐姐不在,你请回吧。”
姜杌:“不巧,我就是来找巫九息的。”
身边的男子眼神如刀,眼底溢满愤恨,“当年九息姐姐主动提出与你成亲,你明明已经答应,却在成亲当日逃之夭夭,害她失了颜面。如今她得道升仙,你竟还不肯放过她?!”
孟厌侧耳在听,一听姜杌曾与巫九息有情,气不打一处来,“好啊,你个坏妖。做我跟班还不知足,竟还想享齐人之福!”
姜杌耐心与她解释,“你别信他们两个。巫九息当年与我成亲,实则打算与另外几个大妖合谋,在成亲当日杀死我。我聪明,一眼看穿他们的诡计,提前跑了。”
巫悻大骂他撒谎,“九息姐姐对你痴心一片,怎会想杀你?”
“即墨侯说的。”姜杌勾唇一笑,“他还说,巫九息养了不少男宠,你身边的巫怀仁便是最得宠的那个。”
巫悻侧身阴恻恻地看了一眼巫怀仁,“他说的是真的?”
巫怀仁当即破口大骂,“巫悻,你别信他。我不过是与九息姐姐走得近罢了。”
“他腰上的令牌,是巫九息的。”
扑通——
巫怀仁跪在地上,抱着巫悻的腿痛哭流涕,“我是伺候过她几年,但我对你是真心的。”
“滚。”
一声令下,巫怀仁跳下窗,跑了个没影。
巫悻坐在榻上,“你找九息姐姐有何事?”
姜杌负手走到她面前,“你只需告诉我,她在何处?”
“成仙了。”
“不可能。我曾去过天庭,升仙简牍中没有她。”
见瞒不过他,巫悻终于坦白,“我们也不知她去了何处。”
巫九息消失在十年前,消失前,她已是半仙之身。
她努力千年,只差最后一道天劫,便可飞升成仙。十年前,她算出天劫将至,未留下一句话,便离开招摇山。
自此,消失无踪。
起初,所有同族以为她已经得道成仙,为她高兴。
几年后,他们渐渐发觉不对。
巫九息最是重情重义,怎会不肯回来见他们一面?
再者说,巫九息离开前几日,曾对族中长老说:“不管我能否成仙,下一任族长的继位,我会亲自回来,将族长的信物交与她。”
可惜,整整十年,巫妖族长之位空悬。
山尖之上的王座,再未等到那个明艳如火的女子。
姜杌:“她手上是不是有一面过去镜?”
巫悻:“是又如何?那是历代巫妖族长之物,她怎敢让给你?”
“过去镜在何处?”
“她离开前,带走了。”
兜兜转转,还是得先找到巫九息。
姜杌沉吟片刻,“我帮你们找巫九息,如何?”
巫悻扫他一眼,“你会如此好心?”
“我自然有条件。”姜杌在房中转了一圈,“酬金一万两……金子,如何?”
巫悻略一思索,点头答应。
临走前,姜杌眉眼含笑,喊住巫悻,“对了,你们族中的那个巫即呢?上次他帮了我一个大忙,我想好好感谢他。”
巫悻不疑有他,透露巫即目前在招摇山的佛座须闭关修炼。
“多谢。”
巫悻一走,姜杌喊上孟厌,下楼用膳。
一楼临窗僻静处,已摆了一桌珍馐。孟厌迫不及待坐过去,“姜杌,那个巫怀仁是怎么回事?”
姜杌为她倒了一杯茶水,“巫怀仁修为差,便想走些以色侍人的偏门路子。你别看他人模狗样,温文尔雅,背地里干了不少仗势欺人的坏事。今日我看巫怀仁和巫悻手腕皆系着红绳,便知巫九息走后,巫怀仁果然攀附上了巫悻。”
孟厌不解,“巫怀仁既是男宠,再找一个应无事吧?巫悻为何生气?”
姜杌招手让她靠近些,“巫九息与巫悻自小不对付……我来时听其他妖怪说,巫悻不日将与巫怀仁成亲。”
宿敌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男宠,转眼成了她正儿八经的夫君。
巫悻今日得知此事,怕是要生生呕出一口血。
不对付,又出钱让姜杌找人?
孟厌更弄不懂了,“可她方才,不是巴不得你找到巫九息吗?”
姜杌靠在窗前,“因为巫悻,是下一任族长。”
巫九息一日不归,巫悻的族长之位便要多等一日。
她当然希望巫九息快些回来,将历代族长的法宝全部交给她。
“巫即又是谁啊?”
“一个不怕死的妖怪。”
满桌佳肴全进了孟厌的肚子,至黄昏时分,她揉着肚子随姜杌出门,说是去佛座须报恩。
一路上,孟厌看姜杌拿着剑,面上怒色起伏,疑惑道:“你不是去报恩吗?”
她横竖看了又看,他此番像是去报仇,实在不像报恩。
姜杌带着她一路疾行,“哈哈哈,我报恩的法子,一向比较特别。”
孟厌挠挠头,“是吗?”
佛座须洞外,姜杌随手指了一块空地,“你去那边,我报完恩便来找你。”
“我不能陪你进去报恩吗?”
“巫即长得像夜叉,我怕你今夜做噩梦。”
“那行,我去空地等你。”
孟厌开心跑去崖边摘花,姜杌见她走远,慢慢走进洞中。
山洞深处,有男子的呼吸声。
姜杌一路拖着剑,骨剑不时发出几声哀嚎之声。
在洞中修炼的巫即听见声响,疑心是同族捉弄他,大声问道:“谁啊?”
“姜杌。”
话音落,人影现。
姜杌持剑,一剑刺向巫即的手臂,“她,你也敢动?”
再一剑是腿,“惹了我,还敢跑?”
巫即凄声求饶,“姜杌,我错了。那日,我没有得手。”
又一剑划过,鲜血四溅,姜杌的脸沾了不少血。
洞中灯火通明,他背光站着,形似恶鬼。
正欲刺下最后一剑,身后有女子哭着在说:“姜杌,你杀人……”
巫即见到来人,慌忙爬过去道歉,“我错了,上回是我鬼迷心窍,才胆大包天想欺辱你。”
孟厌原本在崖边摘花,摘了一束,苦于找不到人送。记起姜杌说要去报恩,她便想着把花送给他的恩人。
谁知,一进洞中,便看见姜杌拿着剑滥杀无辜。
再之后,一个凄惨的男子跪到她脚边,不停给她道歉。
三言两语间,孟厌听明白了。这男子瞧着可怜,从前竟想欺负她!
“什么?你欺负过我?!”孟厌丢了花,快步上前抢了姜杌的剑,“好啊好啊。怪不得我看你不顺眼,一脸轻浮样,果真不是好人!”
孟厌拿着剑,狠狠往巫即身上打,边打边骂。
巫即被打得抱头鼠窜,姜杌害怕孟厌下手没轻重,赶忙伸手阻止,“别打了。万一他死了,连累你官位不保。”
“行。”
事关官位,孟厌立马停手。
临走前不解恨,又回头踹了巫即一脚。姜杌拉不住她,只能随她去。
直到走出洞外,孟厌仍骂个不休,“你早说他欺负过我,我便陪你进去打他了。”
姜杌:“这事本就因我而起。”
巫即是扮作他的相貌去欺骗孟厌,总归是他,没有保护好她。
孟厌回头看他一眼,见他脸上血污甚重,忙拉着他去河边洗脸,“别弄脏了你的脸,我没得看。”
“你喜欢我的脸,还是我?”
“脸。”
姜杌轻轻笑了几声,捧起水开始认真洗脸。
孟厌蹲在他身边,眉眼间突然担忧起巫即,“姜杌,那个巫即,会不会死啊?”
她努力多年,刚升为七品官,不想再做九品官。
“他一个妖怪,哪有那么容易死?最多废个几百年修为吧。”姜杌洗完脸,起身喊她离开,“走,我们去问问巫九息最后出现在何处。”
笑容徐徐绽开,孟厌伸出一只手,“你扶我起来。”
“孟厌,别勾我了。”
“你个色欲薰心的坏妖,整日胡思乱想。”
孟厌大步离开,回头见姜杌还站在原地,又转身过来牵他。
两人沿着山腰,一步步走上山顶。
巫即已被同族抬回房中,巫悻一看到姜杌,一个箭步冲过来,“姜杌,巫即做错了什么,你竟废他五百年修为!”
姜杌:“他惹过我。没杀他,已算给巫九息面子。”
孟厌在旁搭腔,“那个巫即,从前想欺负我。”
巫即已伤,他们亦打不过面前之人。
巫悻愤愤不平坐到椅子上,“你们上山做什么?”
姜杌:“巫九息离开后,是否有人曾见过她?”
巫悻迟疑地点点头,“十年前,她离开三个月后。有一位同族,曾在齐郡看见她与一男子相谈甚欢。奇怪的是……”
“哪里奇怪?”
“二十年前,族中另一位同族巫咸,成仙前也曾出现在齐郡。”
“错了。”
“哪里错了?”
“巫咸也没有成仙。”
“他与巫九息一样,是消失了。”
第92章 百花魁(一)
巫咸是巫妖一族,传闻中第三个成仙之人。
二十年前,他算出自己的天劫将出现在齐郡。在息阁摆了三日宴席庆祝后,他背着剑前往齐郡。
从此,再未回招摇山。
“他一向眼高于低。”巫悻急急解释,“我们以为他成仙后,便瞧不上我们了。”
因巫咸常常自诩上仙,瞧不上同族及其他妖族。故而对于巫咸的消失,没有人当回事。
姜杌问起与巫九息交谈的男子,“遇见巫九息那人,可还记得男子的相貌?”
巫悻缓缓摇头,“他也只是晃眼一瞧,并未看真切。”
姜杌告辞离开,打算带着孟厌前往齐郡。
下山路上,孟厌牵着姜杌,问东问西,“姜杌,你为什么能看出巫九息,不是真心想与你成亲?”
姜杌脚步停下,回身凑到她面前,与她对视,“她的眼里没有我,可你的眼里却有我。”
两人靠的太近,孟厌红了脸,一把推开他,“好好说话,别搔首弄姿勾搭我。虽说你长得好看,但我是正经女子,不吃这一套。”
姜杌垂眸盯着她,笑意直达眼底,“即墨侯偷偷跟我说的。”
巫九息想算计他这个人,好坐稳巫妖族长之位。即墨侯也想算计他,毕竟一个砚台精,再努力修炼,也打不过白奇。
他们二人,都要得到他,为他们驱使。
即墨侯眼看巫九息即将得逞,便暗中使人告诉他。
姜杌眉心微动,“其实我也在算计他们。当时无雪修炼剑术,走火入魔,巫妖手中恰好有一件法宝可以救他。我便故意跑来招摇山,一边招惹巫九息,一边与即墨侯称兄道弟。”
那件法宝,只有巫妖族长成亲当日才会从秘境中取出。
他假意答应与巫九息成亲,又挑唆即墨侯派人大闹招摇镇救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靠着这二人,他总算拿到法宝,救回无雪。
虽然之后,他的算计被即墨侯与巫九息看破。两人再次合谋,挑拨白奇来与他打斗。
孟厌听完故事,歪着头问他,“即墨侯和无雪又是谁?”
姜杌:“即墨侯是个有钱的砚台精。无雪是我养的一个雪妖,他心不坏,只是有些爱吓唬人。”
“他吓唬过我吗?”
“哈哈哈,没有。”
两人走到山下,息阁的一个小二立在马车旁,“妖主,金子和干粮已备好。”
“金子送去搅乱荒。”
“好的好的。”
孟厌坐进车中,等离开招摇镇,她赶忙爬出来,“见者有份。你的金子,得分我一半。”
姜杌微微点头,“等日后成亲,都是你的。”
孟厌抵着他的背,开心笑出声。
齐郡离招摇山不远不近,马车行个三日便到。
离开前,他曾找巫悻讨要了两张画像,一张是巫九息,一张是巫咸。
这日,他们抵达齐郡。
姜杌拿着两张画像,带着孟厌去集市询问。问了百余人,却无一人见过画像中的两人。
垂头丧气回客栈,又被掌柜告知,他们定好的两间房,被人抢了一间,“客官,近来是城中的百花魁节。并非小人见钱眼开,实乃不忍一个弱女子流落街头。”
城中客栈,已被来此拜祭百花魁之人抢空。
姜杌忍着怒气,住进临河的一间上房。
房间不大,胜在临河而居。推窗见景,水净河清,自是舒心。
孟厌倒不在意,一进房便躺在床上打滚,“姜杌,这客栈不错。”
姜杌站在门前环视一圈,最终选择睡在美人榻上。
清夜无尘,幽花泛香,明月由窗入帘。
孟厌睡到一半,又开始喊人,“姜杌。”
姜杌打定主意不理她,任她呼喊半晌,他动也未动。
孟厌思来想去,跑到美人榻,与他一起挤着睡。
“这里小,你去床上。”
“我害怕。”
今夜,孟厌并非故意撩拨他。而是自蜡烛熄灭后,她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她。
姜杌听她结结巴巴讲完,疑心是她的说辞,又不好拆穿她。只好陪她躺在床上,“我在这儿,没人敢盯着你。”
孟厌望了一眼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角落里似乎有人眨了眨眼睛。
隔空一声猫叫,她吓得躲进姜杌怀中。
一夜噩梦侵扰,孟厌再睁眼时,姜杌守在她的床前,“醒了?”
“嗯。我昨夜梦到有人想抢我的身子。”
姜杌不好说是因她缺魂乱想之故,只拍着她的背安抚她,“无事,我守着你。”
今日再去城中问人,倒真让他们问到一个曾经见过巫咸的女子。
女子是个貌美的寡妇,孤身一人开着一家酒坊,“他五年前来奴家处买酒。奴家见他长得俊俏,便使了些手段,有心勾了勾他,成了几夜的好事。”
姜杌:“他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女子掩唇点点头,“他总是自言自语,表里不一。就拿与我欢好这事来说吧,他一会儿求我疼他,一会儿把我推开,抱着头让我滚。”
来来回回几次后,女子受不了,与他一刀两断。
孟厌凑上前,“他与你相识时,叫什么名字啊?”
女子想了想,“他说自己叫严洵。但是,有时候,他总会拍着桌子大喊‘巫咸’。”
严洵甜言蜜语,哄得她心花怒放。
可是与严洵相处久了,女子开始害怕。因他动不动便大喊大叫,常引得街坊四邻对她指指点点。
“他住在何处,你知道吗?”
“不知。自五年前一别后,我再未见过他。”
姜杌从女子处买了一壶酒,牵着孟厌离开。
孟厌怀疑是其他妖怪抢了巫咸的身子,“我在地府,认识一个小妖。他被同族抢了身子,才不得不去投胎。”
姜杌:“巫咸不是普通的妖怪,他的身子可没那么好占。”
况且,照女子所言,巫咸的魂魄仍在他的身子中。
一具身子,如何容纳两个人的魂魄?
简直闻所未闻。
孟厌扭头见他拎着酒,心中好奇,“你买酒作甚?”
姜杌眉眼舒展,将酒提到她眼前晃了晃,“你不是睡不好吗?喝点百花魁酒便好了。”
齐郡人好种梅花,城外绵延百里群山,全是花色不一的梅花。
据传,千年前的冬月,有一名曰百花魁的女子,于城外梅山飞升成仙。
自此之后,每年的冬月,来此拜祭百花魁仙的女子络绎不绝。
孟厌在茶肆听完百花魁的故事,纳闷问道:“拜祭她有什么好处吗?”
茶肆中有好心女子为她解释,“百花魁成仙前,曾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丑女,制香为生。后来,她越长越美,到成仙前,已是绝色女子。这世间女子啊,只要诚心向她许愿,她会保佑你琼花玉貌,觅得如意郎君。”
本来蠢蠢欲动的心,霎时被女子之言浇了个透心凉。
如意郎君,孟厌如今便有两个。她眼下正发愁到底选哪个,“唉,我这心。又喜欢顾一歧,又喜欢姜杌。”
回客栈的路上,孟厌旁敲侧击,“姜杌,你喜欢热闹吗?”若他喜欢热闹,她大可委屈点,嫁给他们两个。
姜杌冷言冷语,“不喜欢,更不喜欢顾一歧。”
“哦。”
一句话,断绝孟厌所有不安分的念想。
余下的路,她小心翼翼,不时唉声叹气。快走到客栈前,孟厌记起一件事,“对了,你当时为什么去地府?”
她听阿旁阿防说,姜杌三年前扮做温僖入地府骗她。
姜杌目视前方,笑容促狭,“原想去地府盗一件宝物,结果只盗了个好色贪财的小孟婆。”
为了帮孟厌凑绩效,他每日又要看书又要种花确定酆魂殿的位置,隔个几日还要花心思哄她。
直到第二年,他才有时间进入酆魂殿。可等到抽身想走时,又实在舍不下她,便想着帮酆都大帝做一件事,事成后可以安稳留在地府。
孟厌发狠拧了一把他的胳膊,“小跟班,含沙射影骂我呢。”
“没有含沙射影,我是明着在骂。好色贪财的小孟婆~”语罢,姜杌提着酒,快步离开。孟厌站在原地暴跳如雷,“我以前,到底为什么会喜欢他!”
黑夜沉沉,姜杌为给她赔罪,不仅亲自为她倒酒,甚至亲手喂给她喝。
喝了不到三杯,孟厌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抱着姜杌撒娇时,顺嘴说了心中所想,“唉,我舍不得你,又喜欢顾一歧。你就不能为了我,做个大度的男子吗?”
姜杌怒极反笑,“做梦。”
身边的女子安然睡去,姜杌帮她盖上锦衾,再坐到榻上打坐。
胸口处的伤这几日越渐疼痛,他只能灌醉孟厌,好歹有一晚上能疗伤。
冬月的夜,风动一庭花影,静谧无声。
夜至子时末,耳边唯有帷幔晃动与床上女子的梦呓。
姜杌静心疗伤,一只手却突然摸过来,沿着他的额头,一路往下摩挲。
“姜杌。”
“嗯。”
“我渴了。”
姜杌收掌,无奈叹气。
他忘了,孟厌但凡喝醉,后半夜必定会起来喝水。
蜡烛点燃,他倒好茶水递给她。
孟厌的眸中一片澄净清明,紧紧盯着他的胸口看,“你的伤,严重吗?”
“不严重。”
“可我看你大汗淋漓。”孟厌适才摸他时,发觉他额头上都是汗,“你是不是又想骗我?”
“真的不严重。”
孟厌不信,坚持要看看他的伤口,“你让我看一眼。”
姜杌拢紧白袍,一再摆手拒绝,“不用,真不用。”
纠缠间,姜杌被孟厌推到床上。
不等他反应过来,孟厌已经屈膝跨坐在他身上。双手往外一扯,胸口处若隐若现的红色掌印浮现,她急得大哭,“你还骗我,你都快没命了……”
“我真没事。”姜杌握住她的手,“这伤,我回搅乱荒修炼个三日便能好。”
“那我们立马回搅乱荒!”
“搅乱荒远,等我们找到巫九息再回去也不迟。”
孟厌趴在他的胸口呜咽,“我不打扰你修炼了,你快去疗伤。”
姜杌拍拍她的背,正欲起身,耳边蓦地响起一个声音,“妖主,你们在做什么?”
孟厌泪眼朦胧,循声看过去。入目所及,是一张诡异至极的脸。
“啊,鬼啊!”
第93章 百花魁(二)
花魄站在房中角落,无助地绞着手,“妖主,我并非有意吓你们。”
她本来在房中安寝,睡到半夜,听见隔壁房中隐约有打斗声,之后又有女子的哭泣声传来。她疑心有人受欺负,才隐身潜入房中,想看个究竟。
谁知,一进房,发现两人竟是她的相熟之人。
姜杌揉着眉心,“你怎么会来齐郡?”
一说起这件事,花魄赶忙冲到他面前,一脸诚恳,“妖主,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个人?”
“谁?”
“我的一个同族,叫花桅。她消失了……”
花桅也在大邺城修炼,已化形三百年。
三个月前,花桅听闻齐郡百花魁节,一心想来凑热闹。临走前,她与花魄约好,游玩一个月便会归。
花魄在大邺城等了两个月,久不见她回来。
她们相识多年,情同姐妹。
为了找她,花魄只好离开大邺城,来到齐郡寻人。
孟厌:“百花魁节还有几日才到,她也许看热闹便忘了归期。”
花魄转向她,一口咬定不会,“每年的九月至十月,姜无雪下山收上供银子,我们都不敢离开。花桅最怕姜无雪,哪有胆子敢不回来。”
孟厌记得姜无雪,那时姜杌说他是个心不坏的雪妖,“你们为什么怕姜无雪啊?”
姜杌见势不对,赶忙开口打断花魄,“行,我帮你找她。你先回房吧,天亮再说。”
花魄道谢离开,孟厌皱眉看着姜杌,“她为何长的有点奇怪?”
“她是个怨妖,怨气越大,长得越美。”
孟厌经一番惊吓,已然了无睡意。闲来无事便坐在姜杌旁边,看他打坐修炼。
直天明,姜杌收掌叫醒靠在他背上的孟厌,“走了。”
因要帮花魄找人,两人出门前又叫上她。
一到她的房门才知,那个抢了他们另一间房的弱女子,便是花魄。
花魄蒙着面纱,戴着帷帽,“我和你们真是有缘!我前日来,问了几个客栈,他们全说满了。问到这间客栈时,掌柜无意间透露,有一对牵手而来的男女定了两间上房。我便塞钱给掌柜,求他行行好,既成全那对男女的好事,又帮了我。”
孟厌:“……”
齐郡多花,花妖自然也多。
花魄带着两人找到住在城中的一个花妖越桃,“花桅没回去吗?她两个月前,便走了。”
花桅在齐郡游玩半月,一直住在越桃家。
两个月前,花桅匆匆忙忙收拾包袱离开,说姜无雪快下山了,她得快些赶回去。
越桃不知姜无雪是谁,打趣道:“他难道是你的相好?为了他,连热闹都不看了。”
花桅却说不是,“他是个比阎王还可怕的雪妖。”
照越桃所说,花桅确实已经离开齐郡。
姜杌站在院中沉吟良久,“齐郡这些年,还有其他妖怪消失吗?”
越桃扑哧一笑,“妖怪间,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我们从未在意过身边妖怪的消失,反正总有一日,我们也会消失。”
这话听来,悲凉又心酸。
孟厌抬头望了一眼面前的姜杌。
他活了这么久,那些妖怪恨他,巴不得杀了他,又在听到他名字的一瞬逃之夭夭。
这几千年,他不知受过多少伤,又不知付出过多少努力。
姜杌不知孟厌心中所想,这几日,他常常在想一件事。
一具身子,到底能不能容纳两个人或更多人的三魂七魄?
人的身子脆弱无比,但妖怪的身子不一样。只要勤加修炼,便可长生,便可刀枪不入,甚至可以成仙。
巫咸被严洵夺舍,可巫咸仍在那具身子里面。
他记起大邺城那件案子,白芥子手下的妖怪便是通过夺舍的法子,借身还魂。
可他当夜让姜无雪逼问了半宿,那几个妖怪皆说:三年来,他们中没有一个成功夺舍。
难道真的有妖怪或人,学会了夺舍?
而且夺的并不是人的身子,而是妖怪的身子?
想到此处,姜杌掏出巫咸与巫九息的画像,“你帮我问问其他妖族,是否见过这两人?”
越桃收了画像,言明五日后给他们消息,“五日后便是百花魁节,我马上去帮你们问人。五日后,齐郡玉妃河见。”
三人等她离开,结伴踱步回客栈。
孟厌趁姜杌低头想事,凑到花魄身边,“我以前和姜杌,看起来如何?”
花魄扭头看了一眼姜杌,捂嘴偷笑起来,“极为恩爱!上回姜无雪下山收银子,还让我们准备好礼钱,说你和妖主不日成亲。”
“那那那,你们准备了吗?”
“城中所有妖怪凑了五千两黄金。单单我,便给了三百两。”
孟厌大赞花魄大方,“你这小妖,真是有趣!”
花魄莞尔一笑,“毕竟姜无雪放言,谁给不够一百两,他便找谁的麻烦。”
“姜无雪很可怕吗?”
“反正别惹他就行。”
回去的路上经过玉妃河,岸边有数百位工匠正在忙碌,修缮百花魁的神像。
近两层楼高的神像,于玉妃河边拔地而起。整个神像由百花魁之身像,与底座的百花组成。
此神像所雕刻的百花魁,翩然欲飞。
头绾双环望仙髻,身穿杂裾垂髾服,层层相叠,华带飞髾。唇上朱樱一点,柳眉如烟。观之面貌盛颜仙姿,妙相庄严。
若站在神像下仰望,更是顾盼生辉。
桃花玉面,一貌倾城,的确不负百花魁的名字。
孟厌驻足不前,“她长得真好看。”
虽说百闻不如一见,可今日一见百花魁,花魄心觉平平,“还行吧。我有一个活了两千岁的同族,比她还美呢。”
越活越久,还能越长越美。
孟厌一时有些羡慕,“唉,做怨妖也不错。”
姜杌瞄了一眼神像便扭头过来寻孟厌,“走吧,先回客栈。”
孟厌边走边回头看百花魁,言语间酸涩难辨,“这般美的仙女,真想去天庭瞧瞧。”而后,她话锋一转,兴奋道:“瞧完了仙女,再去看看几位俊美的上仙~”
“快走!”
“小跟班,你急什么。”
百花魁节临近,今日的客栈,来了不少人。
姜杌牵着她穿过人群,听见掌柜正给一女子赔罪,“姑娘,并非小人收钱不办事,那位公子一眼便拆穿了小人的谎话。”
那女子不依不饶,“我为了和他住一间,多付了不少银子。”
“姑娘,一人一间最是宽敞,你可以去找他。”
“不行,他近来说自己修生养性,我好不容易才想到这招。”
姜杌在心中嗤笑女子比孟厌还好色。
不曾想,一上楼看见两个眼熟之人。再一回头,好色的女子正笑着与他们招呼,“孟厌,姜杌!你们怎么也在这儿?”
孟厌一看到顾一歧,赶忙放手。可姜杌握得紧,她只好心虚低头往后面站。
月浮玉:“你们不是去招摇山了吗?”
姜杌:“说来话长,进来说吧。”
几人坐在房中,姜杌慢慢说起他们去招摇山打听到的消息,“巫九息消失了。族中人以为她成仙,十年来不曾寻找。有人曾看见她出现在齐郡,我便想着来碰碰运气。”
月浮玉听完,拿出一张纸,“是即公山那群人的招供书。据他们说,捕食妖怪和神仙,困住其魂魄的法子,皆来自齐郡的一个人。他们还说,这个人换了不少身子。”
“换?”
“对。换身子。”
即公山食妖怪的人,共三十二人。
几十年前,这三十二人与齐郡的那名男子是同村。某日,一个面生的男子回村,坚称他就是村中某个外出的男子。
起初,村中人以为他是学会了易容之术。后来,有人听见男子的儿女问他,“爹,我们何时也能与你一样,长生不老?”
村民一合计,将男子与儿女绑到祠堂,欲烧死男子。
男子为了活命,情急之下,说他有一个法子可以让他们长生不老。
法子便是:吃妖怪,吞内丹,变成非人非妖的怪物。
这几十年间,他们靠着男子传授的法子,果然不老不死。
但是,妖怪的内丹,凡人的身子无法承受。他们虽然得以续命,但此生再也不能踏出即公山。
孟厌:“他们为何吃牛头马面?”
月浮玉:“因为男子半年前曾回村,教给他们捕食神仙,走出即公山的法子。”
此话一出,孟厌遍体生寒,“他们是人啊……”
顾一歧:“因为是人,所以长生不老的欲念更重。”
男子走前,再三叮嘱他们,神仙不比妖怪。若神仙出事,天庭与地府定会查到他们。
可他们被困在即公山几十年,急不可耐想要走出去。
那日路过的牛头马面,成了他们第一个捕食的神仙。
可惜,男子骗了他们。
孟厌惊诧万分,“你的意思是,男子是故意骗他们吃神仙,好让天庭和地府发觉,抓住他们?”
月浮玉点头,“是。”
说到此处,姜杌问道:“换身子又是何意?”
月浮玉指着招供书上的几句话,“男子告诉他们长生的法子后,他们又囚禁了男子近三年。直到确定法子无误,才将其放走。但为了长久地控制男子为他们所用,他们抓住男子的儿女,逼迫男子每十年回村一次。”
男子每次回村,样子全不一样。
村中人怀疑他瞒下其他长生不老的法子,男子却说:“我这个法子,你们做不到。”
上一个十年,男子的儿女被妖怪所伤,一命呜呼。
男子得知儿女惨死,并未多说什么。直到半年前,他突然回村,说他打听多年,终于帮他们找到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村中人信了,可是吃了牛头马面,他们依然不能走出即公山。
孟厌讶然:“这人已换了不少身子,竟还放不下儿女吗?”
崔子玉:“人嘛,骨肉亲情,断不了割不断。”
姜杌:“他们既知晓男子在齐郡,是否知晓男子叫什么?”
“严洵。”
“巧了不是,我们也在找严洵。”
第94章 百花魁(三)
姜杌将酒坊女子之言告知给众人,“若她没撒谎,巫咸的身子应是被严洵所占。可奇怪的是,巫咸的魂魄依然在自己的身子中,只是再不听巫咸的使唤罢了。”
两桩案子皆指向同一个人,月浮玉提议道:“既是一个人,便一起查吧。”
姜杌应好,孟厌却突然跳出来,“姜杌受伤了。不如我跟着你们,让他先回搅乱荒疗伤?”
月浮玉点头,姜杌原想解释几句留下来,反被孟厌一把捂住嘴。
等把其余几人送人,孟厌语重心长道:“你眼下受了重伤。万一碰到厉害的妖怪偷袭,我岂不是人财两失?”
“嗯……”姜杌局促不安地去碰她的手。见她没拒绝,手指勾起她的尾指,紧紧将她的手握进掌中,温声叮嘱,“别乱跑、别逞能、别贪财。还有,少跟顾一歧说话。”
“你大度些。”
“孟厌!”
“知道了,小气鬼。”
“听话。”
姜杌连夜离开,走前承诺会在百花魁节当日回来。
孟厌自个在房中躺至天明,蜡烛燃了一夜,她盯着无人的角落自言自语,“到底谁在盯着我啊?”
自姜杌离开,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瞬间袭来。
烛影晃动间,好似有人立在角落,睁大双眼死死盯着她。
隔壁有了响动,孟厌赶紧夺门而出。
他们今日去的是城中镖局,因即公山的那群人说,严洵原先是个镖师。
孟厌走在后面,与崔子玉和花魄抱怨,“那间房鬼气重,我总觉得有人盯着我。”
崔子玉:“不如你搬去与我一块住?”
花魄快人快语,“可你的房中,不是有一个男子吗?”
她昨夜听到隔壁房中,时有咿咿呀呀之声,偶尔听得几句男子恼怒的话语。
昨夜妖主走时,曾细细交待过她。要她时时跟着孟厌,尤其要防着男子与孟厌接触。
还说若此趟差事办得好,可免了她的上供银子。
闻言,崔子玉的脸,霎时绯红一片。
见两人齐刷刷往她这边看,她期期艾艾解释,“哈哈哈,昨夜月大人与我商讨案情。我们意见不合,吵了几句。”
孟厌了然,深觉同情,“崔大人,你半夜还要干活,真是不易。”
幸好她只是个七品官,不用被月浮玉叫起来干活。
等两人不再纠结房中男子之事,崔子玉道:“要不,我陪你去花魄房中睡觉?”
孟厌的眼中闪过犹豫,花魄以为她是害怕自己的脸,赶忙指指面纱,“我可以蒙着面纱睡觉。”
“不是,我是怕床小,睡不下三个人。”
“孟姑娘,那床够大,睡得下三个人!”
“行!我们待会再买些佐酒菜和百花魁酒,如何?”
“我来出银子,妖主走前给了我一百两。”
前面的月浮玉与顾一歧,听到后面三人叽叽喳喳的吵闹,无奈摇摇头。
顾一歧回头看了一眼花魄,“看到她,我突然想起大邺城那件案子。”
月浮玉看过那件案子的卷宗,一个心思歹毒的大夫,利用医术逼死无辜之人。
当下,听顾一歧提起此案,他问道:“那件案子怎么了?难道还有隐情?”
顾一歧:“真凶白芥子在伏法前,曾提过一个人,说这个人很懂抓妖怪之法。”
月浮玉:“可知是何人?”
顾一歧启唇念出一个名字:“沈修荣,年三十上下,自称是捉妖师。”
据白芥子说,他与沈修荣相识后,在沈修荣的授意下,开了一家医馆。
他暗中下毒,致使病人出现离魂之症。
这时,沈修荣以捉妖为由,伺机驱使不能化形的妖怪夺舍。
因他们选中的夺舍之人,皆是权贵的独子。
若夺舍成功,权贵的家产便是他们的囊中之物。若夺舍不成功,沈修荣会指使白芥子慢慢下毒,好让那些权贵把家产一点点交出来。
后面的三位女子说起百花魁,尤以孟厌讲的最大声。
顾一歧勾唇笑了笑,继续道:“白芥子说,那些不能化形的妖怪全是沈修荣猎到的。有些妖怪正直,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沈修荣便让白芥子,将他们炼为丹药。”
月浮玉做人二十余年,做神仙百年。还是头回听说此等歹毒之人,“这人的生死簿,可曾查过?”
说到此处,顾一歧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月大人,照生死簿上所记,此人应该已经死去多时。”
回地府后,他托查案司其他判官查过此人。
然而,翻遍生死簿。所有年约三十上下,叫沈修荣的男子,皆已死去。
月浮玉尚有一事不明,“他们残害妖怪,为何地府从未收到魂魄喊冤之事?难道是鬼差嫌烦未管?”
顾一歧摇摇头,“不不不,被沈修荣杀害的妖怪。数十年,甚至数百年间,没有鬼差,发现他们的魂魄。”
“即公山那群人用法阵困住魂魄,此法阵据说来自沈修荣。”
“不,他们猎捕的妖怪,修为不高,才被法阵困住,无法逃脱。但被沈修荣抓走的妖怪,小小的法阵应困不住他们……”
几人在城中镖局问了一圈,无人听过严洵的名字。
街上人山人海,孟厌拉过一女子一打听,才知今日是百花魁的玉像巡游之日。
前路拥挤,月浮玉吩咐几人等在巷口,等人群散去。
锣鼓喧天中,扮做天兵天将的男子手持刀斧从远处出现。
身后有八人抬着一顶花轿,轿中有一蒙面女子抱着一尊白玉神像。
最后面,是一群打扮艳丽,提着竹篮的女子。
孟厌听前面的两个女子说:男子意为神将,轿中女子为百花魁,后面的女子为神女。
花轿行过,周遭之人纷纷伸手。
神女们从篮中抓起一把梅花,扔向围观之人。
争抢的人太多,孟厌与崔子玉被挤到巷中角落。
正疑惑花魄去了何处,前方忽地有人大声叫喊,“鬼啊!”
从人群中漏出的缝隙,孟厌看到花魄站在中间,帷帽与面纱散落一地。
身边七嘴八舌的指责声,不绝于耳。
“她好丑啊。”
“她长得真奇怪。”
“她是鬼吧?”
……
孟厌又急又气,急忙跑过去。
可看热闹的人实在太多,她与崔子玉寸步难行。
等到好不容易背着月浮玉偷偷用了法术挪到前面,方才还窃窃私语的百姓,此刻正诚恳地向花魄道歉。
花魄的身边立着一个男子,眉目疏淡,挺拔端庄。
手上拿着的,正是花魄掉落的帷帽与面纱。
见所有人已道歉,男子将帷帽递给花魄,“姑娘,无需在意他人之言。”
花魄点头道谢,“多谢葛公子。”
巡游的队伍散去,孟厌挽着花魄离开,“那位公子什么来历,怎人人都听他的话?”
身后的顾一歧回道:“葛山尾。”
孟厌回头:“顾一歧,你认识他吗?”
月浮玉的面上浮起怒色,崔子玉见势不对,先一步开口,“孟厌,他就是大人选定的下一任妖冥使尚书令,葛山尾啊!”
在崔子玉不停的提醒下,孟厌想起来了,“原来他便是大人每逢三月三朝会,定会提的那个凡人。”
如今的妖冥使尚书令还有十年,便要去天庭为官。
酆都大帝在地府找来找去,盯上了一个人间男子葛山尾,只等他死后入地府,再忽悠其上任妖冥使尚书令。
葛山尾自小便与妖怪结缘。
据传,他能一眼辨出妖怪真身,但从不做伤害妖怪之事,妖族对他素来敬畏。
黄泉路上不少妖怪游魂,听说葛山尾日后将来地府为官,明里暗里塞了不少银子给城隍。只为拜托他,在葛山尾入地府那日通知他们,好让他们在投胎前瞻仰其风姿。
孟厌:“不光妖怪听他的话,怎连人也这般听他的话?”
花魄眉眼弯弯,“他是百花魁在人间的郎君。”
“啊?”
见众人如此反应,花魄扬起一张笑脸,“齐郡有风俗,百花魁护佑一方百姓,劳苦功高。为免她为仙寂寥,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掷杯筊帮她选一位郎君。”
葛山尾,便是她今世的人间郎君。
孟厌半是羡慕半是嫉妒,“人比人,气死人呐。”
月浮玉走过她身边,“你就算失忆,也难掩本性。”
孟厌不敢反驳,毕竟城隍说,如今月浮玉代管地府,撒泼打滚这一套对他无用。
要想在地府安稳做官,就得夹起尾巴做人。
时辰尚早,月浮玉与顾一歧想去城中再问问,花魄想去打听花桅的下落。
孟厌站在两拨人中间,摇摆不定。
跟着顾一歧,月浮玉在,难受。
跟着花魄,万一有妖怪找上她,危险。
思忖片刻,孟厌一个响指,“我们傻了。既然左右都是妖怪的事,为何不去问一个最了解妖怪的人?”
“谁?”
“葛山尾啊。”
月浮玉难得夸赞一回孟厌,“你总算有了点为官之象。”
一行人问路找到葛山尾。
一听来意,葛山尾皱眉凝思,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已有很多妖怪在齐郡消失……”
葛山尾认识齐郡的所有妖怪,连妖怪的名字与来历也清楚。
“妖怪们喜欢同我讲这些。”葛山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几年前,我的身边,开始有妖怪消失。”
起初,他以为是妖怪们搬走去了旁处。
可是没过几日,他遇见妖怪们的好友,才知消失的妖怪并未搬走。
他们只是消失了。
葛山尾:“其他妖怪劝我,说妖怪消失是常事,让我不要伤心。”
然而,一个又一个的妖怪接连从他身边消失。
他暗中查了许久,却一无所获。
“你是花魄吗?”葛山尾笑了笑,温润如玉,恰如春风拂面,“花桅说,她有一个同族叫花魄。因修为太差,那张脸变得十分奇怪。”
孟厌:“你见过花桅?”
葛山尾微微颔首:“凡是来齐郡的妖怪,我都见过。”
他能叫出他们的名字,他能与他们把酒言欢。
有一日,他再也看不到他们。
第95章 百花魁(四)
花桅离开齐郡前,葛山尾曾在城门处遇见过她。
“我问她,为何不多待几日?”葛山尾低低笑起来,眉眼间顾盼神飞,“她说姜无雪似催命鬼一般,若回去晚了,免不得要被他拿剑吓唬个几日。”
他目送花桅离开,而后去了百花魁庙帮忙。
孟厌:“花桅离开前,可有异样?”
葛山尾摇摇头,“没有。她行色匆匆,与我说了几句便走了。”
知晓几人在追查妖怪消失一事,葛山尾转身回到书房,取来几张纸,“这上面,是齐郡这些年消失的妖怪。”
纸上有名有姓,甚至连妖怪最后出现在何处,穿着打扮都写的一清二楚。
一看便知,书写之人的用心。
月浮玉收下纸,拱手道谢。
孟厌眼尖,瞥见葛山尾房中有喜服,以为他不日将成亲,诚心道贺,“葛公子,你要成亲了吗?恭喜恭喜。”
葛山尾回头,尴尬地笑了笑,“不是。盛传百花魁节当日,百花魁可能会下凡,故而每年拜祭百花魁时,她的每任郎君都需穿着喜服行游街之事。”
轻咳几声,葛山尾涨红了脸,接着道:“传闻,有时百花魁还会与人间郎君洞房。”
既享人间烟火,又享人间俊俏男子。
一时之间,孟厌与崔子玉对视一眼。彼此眼中,满是羡慕之色。
回去的路上,孟厌问顾一歧,“天庭的上仙中,真有百花魁吗?”
顾一歧点头,“九疑仙人便是百花魁。”
一提起九疑仙人,众人沉默不语。
花魄不知内情,忙问道:“你们见过她吗?”
“没见过。但九疑仙人的威名,谁人不知啊。”
孟厌入地府第二年,三月三朝会当日。天庭的一位上仙闯地府,说阴鬼使尚书令蓄意勾引他的未婚妻九疑仙人,两人在朝会戏台上打得不可开交。
“肃静”喊了几声无用,酆都大帝索性吩咐鬼差搬来他的八仙椅。坐在台上,翘着二郎腿,饮茶看戏。
这事最后闹到玉皇大帝处,上仙与阴鬼使尚书令皆说九疑仙人是自己的心上人。
直到九疑仙人一身素衣赶来,眉目清冷,一本正经道:“大人,下官近来在修无情道,已决意断情绝爱!”
无情道修了没几年,九疑仙人再次跑去修炼合欢道,引发三界大乱。
孟厌:“顾一歧,你见过九疑仙人吗?”
顾一歧:“没有。她近来在修无情道,不常露面。”
“她又招惹了哪两位上仙?”
“唉,值年神星君与湘江水帝。”
百花魁神像已修缮一新,神像周围多了不少梅花。
花魄热心为几人解释,“百花魁喜梅花,往日以制香为生,留有一个香方罗浮梦。每到百花魁节,城中男女会效仿百花魁,熏罗浮梦折梅祈愿。”
岸边熙熙攘攘皆是怀中抱梅的男女,走过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梅香。
几人行走间,小心闪避。
不料,稍有不慎,花魄撞到一人。
等看清来人相貌,花魄笑着道:“葛公子,又碰见你了!”
男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姑娘,你认错人了。我是山尾的哥哥,葛山首。”
葛山首与葛山尾,长的一模一样。
一样的心善,一样的热心肠。他是乐师,善弹箜篌。
今日抱着箜篌,便是打算去玉妃河边,与其他乐师合奏一曲《百花魁引》。
一行人快挤出人群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渺渺仙音,泠泠似雪山清泉,自九天而下。
孟厌停下与众人感慨,“葛家爹娘可真会生。两个儿子,一个赛一个的好。”
月浮玉拿着葛山尾给的纸看了一路,不时皱眉凝思。他已翻至最后一页,并无奇怪之处。
孟厌见他面露难色,赶忙拉着崔子玉与花魄凑过来帮忙,“月大人,下官帮你看。”
结果,几个神仙没看出问题,倒是花魄一眼瞧出问题,“他们都是有钱的妖怪。”
“妖怪还要分有钱与无钱?”
花魄莞尔一笑,“分的!譬如花桅,她就极会赚钱。有时候我凑不够上供银子,会找她借点。”
花桅采山花与朝露,制胭脂卖给城中的大家闺秀。她的胭脂卖得极好,光是去年,便攒下两千两金子。
月浮玉指着其他妖怪的名字,“你怎么看出他们是有钱的妖怪?”
花魄一个个与他们说明,“山魈一族,擅掘金银。花妖一族,随便卖一朵奇花给权贵,便是千金。还有山熊精,好勇斗狠,常常威胁小妖们上供,坐享其成。”
几人照她所说,一个个看过去。
果不其然,在纸上一句微不足道的小字中,最终发现端倪,“这些妖怪消失后,宅子被毁。”
葛山尾以为是妖怪间寻仇,并未在意。
只是今日听花魄一言,几人豁然开朗,“毁的不是宅子,而是抢夺妖怪家产后,留下的痕迹。”
“走,我们去最近消失的山魈家瞧瞧。”
山魈家离得不远,几人走过一条街巷,便到了。
宅子不大,但已被大火烧得仅余几根断木。
花魄带着孟厌与崔子玉,敲开隔壁山魈的大门,“山魈大哥,旁边这位山魈的宅子被何人所烧,你知道吗?”
山魈茫然摇头,“我近日才搬来此处。”
那边的月浮玉与顾一歧在宅子内转了一圈,确定是有人故意纵火。
因墙角的草木处,留有桐油。
三人问了一圈,只找到一个百姓。说山魈家无故起火当夜,曾隐隐听见有人呵斥手下,骂他们是蠢货。
几人回到客栈,聚在房中商议。
月浮玉怀疑是谋财害命,“虽然他们害的是妖怪。”
可妖怪,即使比不上神仙,但总归有修为,会法术。
怎会轻而易举被擒,还拱手交出家产?
所有消失的妖怪,家宅均毁于大火。孟厌记起这件事,“花魄,你来时,花桅的宅子还好吗?”
花魄:“我离开当日,专门又去花桅家找过,宅子好好的。就是……”
“就是什么?”
“姜无雪守在房顶,说要给花桅一点颜色瞧瞧。”
严洵、沈修荣了无下落。
月浮玉吩咐道:“我们先查查妖怪消失一事。严洵与沈修荣都懂捕食妖怪之法,没准此事与这二人有关。”
众人应好,四散回房。
花魄端来佐酒菜与百花魁酒。
夜里一片黑,唯桌上的蜡烛闪着亮光。三人坐在桌前,一边喝酒一边闲谈。
孟厌方喝了一杯,便觉眼前一片黑一片白,隐隐绰绰现出一个人影,“那边角落是不是有人啊?”
花魄与崔子玉随她看去,角落空无一人,“没人。你许是喝多了,快去床上躺着。”
两人扶着她躺下,孟厌闭上眼睛,又睁开。
半睁半闭之间,有一个朦胧的人影悬在她的上方,嘴巴开开合合,好似在说什么。
孟厌迷迷糊糊,只好问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见。”
人影失望离开,孟厌歪头,沉沉睡了过去。
一夜好眠。
翌日离开客栈时,孟厌与另外几人说起昨夜的怪梦,“她可急了,一直说个不停。我问她,她又走了,真是奇怪的梦。”
崔子玉安慰她,“你如今缺魂少魄,梦到奇怪之事,不足为奇。”
顾一歧打趣道:“难得听你梦到女子。”
孟厌如今的心里,装了顾一歧,又装了姜杌。
一听顾一歧打趣她,自是扭扭捏捏,一脸害羞样。
花魄旁观一切,瞬间明白姜杌要她防备的男子,便是顾一歧。
余下的路程,她紧紧挽着孟厌,丝毫不给顾一歧任何接近孟厌的机会。
几人再次找到葛山尾,打听城中的妖怪中,哪些略有家产。
葛山尾提了几个名字,又写下妖怪的家宅所在,“你们为何偏偏要找有家产的妖怪?”
月浮玉:“我们疑心妖怪消失,与他们的家产有关。”
葛山尾震惊不已,“可是,连我也仅仅猜测他们略有家产而已。抢夺他们家产之人,又是从何得知?”
这个问题问的极妙,从昨夜猜到妖怪消失背后的真相后,他们五人一路都在想:“真凶,到底是怎么准确无误分辨出哪些妖怪有钱,哪些无钱?”
据花魄说,怨妖一族法力低微。
花桅赚了大把银子,但从来不敢与其他妖族炫耀。
而抓她之人,却知她极会赚钱。
孟厌反问葛山尾,“你为何猜测这些妖怪有钱?”
葛山尾叹口气:“他们时常塞钱给我,还让我随意花。”
与葛山尾结交的妖怪,多是仗义之辈。
他们承了葛山尾的恩,便想着报恩。有的喜欢给他送奇珍异果,有的喜欢给他送银子。
葛山尾衣食不愁,自然对银子拒之千里。
原是如此,孟厌笑道:“他们是真心敬佩你,才会将珍重之物送给你。”
几人带着葛山尾给的地址,找到其中一个野兔精。
一听几人的来意,野兔精连连摆手,“我确实有些银子,但只够温饱。葛公子一年前在山中救过我,我无以为报,便想着凑点银子送给他。”
野兔精看了一眼纸上的字,指出其中一个花妖家财万贯,“葛公子也救过她。半月前,她抬了一箱金银珠宝去葛家,葛公子没收。对了,她喜欢凑热闹,可她好似很久没出现了……”
月浮玉暗道不好,直接吩咐几人捏诀离开。
城外山中的宅子门前,几人看着一片废墟,脊背发凉,“这个凶手,真是胆大包天。”
花妖前脚露富,后脚便被抓走。
孟厌:“凶手难道守在葛家门外,从中挑选送银子的妖怪?”
月浮玉:“极有可能。走,我们再去葛家问问。”
回城路上,顾一歧想与孟厌说说成亲文书一事。
花魄一见他靠过来,立马如临大敌,拽着孟厌快步离开。
顾一歧不知花魄的目的,提步追过去。
眼见顾一歧越追越近,花魄带着孟厌也越走越快。山路崎岖,她踩到石子,直直往旁边倒,“救我……”
一旁便是悬崖,幸好孟厌眼疾手快,将她拉住。
惊魂未定,花魄被吓出一身冷汗,摘了面纱不停喘气道谢,“多谢孟姑娘救我。”
孟厌与她面对面站着,看她的嘴巴开开合合,不自觉想起昨夜那个人影的嘴。
片刻,她大叫道:“我昨夜梦中的女子,说的是‘救救我’!”
第96章 百花魁(五)
“可是,那不是梦吗?”
崔子玉率先发问,“我们昨夜听你半梦半醒间,一直在喃喃自语。”
孟厌怀疑不是梦,“我往日做梦,从来不会梦到女子。”
这话顾一歧赞同,“她只会梦到俊俏男子和金银珠宝,要不然就是做错事被赶出地府。”
“顾一歧,你烦死了。”孟厌白了他一眼继续说:“我如今缺魂,没准真能看见你们看不见的东西。”
她住进客栈的第一日,便发觉角落像是有人。
姜杌说她胡思乱想,可她昨夜确实看到一个人影,甚至能清楚辨出男女。
月浮玉站在崖边思忖良久,而后吩咐道:“我与崔大人去葛家,顾大人随你们回去,看能否找出人影。”
“行。”
花魄一瘸一拐走在最后,她此番偷鸡不成蚀把米。
一来二去,倒成全了顾一歧,“希望妖主回来,不要骂我蠢。”
孟厌三人回到客栈,顾一歧用法术在房中各处找了一圈,并未发现任何人影的存在。
天色尚明,孟厌提议再等等,“她晚上才出来呢,我们再等等。”
三人坐在房中等另外两人,顾一歧在花魄不停的打断中,总算寻到机会开口,“你的成亲文书,我已交给钟馗大人。他朱批同意后,你便得带着姜杌搬去人间。”
孟厌直到此时,才知晓与妖怪成亲,需搬出地府一说。当即呆愣在椅子上,“我才升官啊……”
顾一歧:“无妨,去人间亦可做官。”
“那我会是几品官?”
“凡去人间为官,需从九品开始。”
“我亏了。”孟厌看着窗外,唉声叹气,“顾一歧,要不你回地府,让钟馗大人等等,我再想想。”
顾一歧负手站在窗边,语气平淡至极,“孟厌,你失忆前一再催促我,让我快些交给钟馗大人。我想,你一定很想和姜杌成亲。”
那日笑靥如花的女子,将一本写得满满当当的文书交给他。
她的语气中,是难得的认真与笃定,“顾一歧,我想好了。我要与姜杌成亲,日子定在冬月的最后一日。”
因为那一日,是结束亦是开始。
孟厌趴在桌子上,看着顾一歧的背影,“顾一歧,我后来为什么不喜欢你了?”
冬日有风,楼下的凡人拢紧衣袍,与身边人相偕离开。
顾一歧迎风站着,风轻云淡一句轻语,“因为我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
“不甘心……不甘心留在地府,也不甘心娶你。”
孟厌大概想明白了,侧头看着角落,眼角有泪滑过,“顾一歧,我不怪你。”
“嗯,我知道。”
花魄尴尬地坐在两人中间,左顾右盼,坐立难安。
在难言的沉默中等待多时,她总算熬到月浮玉与崔子玉进房。
月浮玉一坐下便道:“问过了。那些妖怪送银子上门时,来来往往不少人,没法细查。”
葛家两位公子,皆是齐郡有名有姓的大人物。
那些妖怪抬着一箱金银登门,自然会引来百姓围观。
围观者众,他们接连问了几人,了无线索,只能放弃。
崔子玉坐到孟厌身边,“你们找的怎么样?”
孟厌指指角落,“那种古怪的感觉又来了,我猜她此刻站在角落。”
月浮玉的修为在几人之人,闻言立马用法术寻找。
不远处的更声传来,他们等候许久,无人的角落终于渐渐现出一个残缺的人影。
粉衣,流苏髻。
头上左步摇右金簪,极为富贵。
孟厌:“你是谁?”
人影无声启唇,众人猜了半晌,纷纷摇头。
孟厌:“我该如何救你?”
一听这话,人影伸出四个手指。众人不解其意,还欲再问,她已消失不见。
崔子玉摸着下巴,“她应该是残魂。”
何谓残魂?
人已远去,唯有一丝执念执着地想留在一处。随着岁月更迭,执念慢慢消散,残魂便会消失。
孟厌猜测女子从前应在这间客栈住过,“我们明日问问掌柜,看能否找出女子的来历。”
其余几人应好,月浮玉与顾一歧出门前,孟厌快步挪到两人身边,“两位大人,去人间有什么官做啊?”
月浮玉不明所以,“挺多的。”
孟厌搓搓手,满怀期待,“我能选吗?”
顾一歧:“本来能选。但是大人觉得姜杌是个人才,已帮你们二人定好官职。”
“大人真没眼光,我难道不是人才吗?”
“你觉得呢?”
月浮玉一开口,孟厌没了底气。送走两人后,她赶忙关门。
花魄在床上招手,孟厌顺势躺到两人中间,“这月浮玉,真讨厌。崔大人,你讨厌他吗?”
崔子玉侧身,甜蜜开口,“讨厌。”
最讨厌他欲擒故纵。
一想到往日床榻间的缠绵,崔子玉羞涩地蒙上被子。
孟厌与花魄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崔大人,怎么一提起他,你便怪怪的?”
崔子玉蒙在被中,含糊开口,“没,快睡吧。”
“她怎么一脸少女怀春样?”
“许是春日快来了吧。”
次日一早,几人找到掌柜,打听曾住进客栈的女子,“着粉衣,头上插了不少步摇与金簪,瞧着特别富贵!”
掌柜一听“富贵”二字,忙说想起来了,“是去年来此拜祭百花魁的一位姑娘。住了几日便走了,连包袱都没要。几位客官,难道是捕役?”
月浮玉点头,“本官便是大理寺少卿。”
掌柜细细打量,见他气宇轩昂,确实是大官之象,“她的包袱,小人还留着。大人,请随小人去后院。”
女子叫花戚里。
月浮玉记得这个名字,曾出现在葛山尾所写的那张纸上。
花戚里是个玉簪花精,一年前路过齐郡,在城中待了半月后消失。
她也是唯一一个,葛山尾明确写明其是有钱妖怪,“花戚里喜着粉衣,爱熏鹅梨帐中香。她做玉石营生,出手阔绰。我与她提过几次财不外露的道理,她倒毫不在意,说自己修为高,城中没几只妖怪能打过她。”
花戚里的包袱中,没有财物,仅有几件衣裙。
掌柜对天发誓,“大人,小人开门迎客,断不会做私吞贵客财物之事。”
孟厌:“花戚里消失后,有人进过她的房间吗?”
掌柜面上浮起纠结之色,“像是有人进去过。小人那日在楼下,看见花姑娘的房门打开过,但是再一抬头,又关上了。房中并未遗失任何物件,小人也不知,到底是否有人进去过?”
因百花魁节,客栈每日人满为患,掌柜与小二自是忙碌。
若真有人进去,他们其实也不知道。
月浮玉带着几人回到房中,“花戚里要是没说谎,一个修为甚高的妖怪,到底会被何人抓住?”
孟厌伸出四指手指,“怪了,她为何独独伸出这四指手指?”
昨夜,光顾着猜花戚里的用意。
今日一比划,孟厌方觉奇怪,因花戚里伸的是大拇指、食指、中指与无名指。
其余几人照着比划,姿势说不出的怪异。
“她也许是在为我们提示凶手。”
之后的三日,一行人白日穿街过巷打听消息,晚上便聚在房中,讨论案情。
可惜,查了几日,问了多人。
此案,依旧疑云重重。
明日便是百花魁节,也是姜杌答应回来的日子。
这夜,孟厌辗转反侧。一闭上眼,梦中全是姜杌的脸,“几日没见他,还有点想他呢……”
花魄听到她的呓语,偷偷蒙在被中记下这句。
百花魁节当日,几人在玉妃河边等到了越桃,“这个叫巫咸的男子,有妖族姐妹见过,就在上月。对了,他说今日要来百花魁节凑凑热闹。”
越桃的那位姐妹还说,长相是巫咸,自称却是严洵的男子,出手极为大方。
“他说他有数不尽花不完的银子。”越桃的姐妹以为他是经商的妖怪,严洵神秘一笑,说他有旁的赚钱门路。
月浮玉:“看来这桩谋财害命案,与严洵脱不了干系。”
顾一歧:“他今日既然也在,我们不如分头找找?”
“行。”
今日城中的热闹,仅两处。
顾一歧带着孟厌与花魄,前往百花魁庙。
月浮玉与崔子玉,留在玉妃河边的百花魁神像附近。
孟厌三人方一到庙口,身着喜服的葛山尾骑马出现在人群中,后面跟着一顶花轿,里面空无一人。
旁边的热心百姓解释道:“你们可仔细瞧瞧几个轿夫。若百花魁下凡,花轿渐重,轿夫们便会抬头,一路将花轿送去城外百花魁的旧宅中!”
“哈哈哈,百花魁是神仙,应该不会下凡吧?”
神仙私自下凡,乃是触犯天条的大罪。孟厌不信九疑仙人今日敢来凡间,还敢与人间男子春风一度,“再者说,神仙断红尘凡情,一心修行,怎会行洞房之事?”
百姓鄙夷地看了孟厌一眼:“阴阳交合,乃是人之常情。”
“百花魁又不是人。”
“她从前是人。”
孟厌争不过几个百姓,只得牵着花魄,喊上顾一歧,四处寻找顶着巫咸相貌的严洵。
快寻到庙门前,身后的人群中爆发一阵阵欢呼。三人站在台阶上看过去,原本要来庙前停歇片刻的花轿,忽地调转方向,直奔城外。
百姓们拍掌大喊,“百花魁下凡了!”
“她真敢来啊……”
人群霎时涌向城外,三人无奈,只得跟上去。一路上经过玉妃河,又拉上崔子玉与月浮玉。
云天一色苍茫,岸边有三五女子手执红梅一舞。旁有几位乐师,钟声扣扉,琴箫和鸣,音落意绵。
同样的《百花魁引》,今日听来,少了空灵婉转的冷泉之声,多了清脆悦耳的轻玉之音。
花轿越走越远,一行人被围观的百姓挤到神像旁。
一河之隔,孟厌怔怔看着对岸的女子,“少了。”
“少了什么?”
“一把箜篌。”
第97章 百花魁(六)
月浮玉粗粗扫了一眼合奏的乐师,回身催促几人快走。
只是,方走了两步,他猛然停下,“顾大人,如何弹箜篌?”
顾一歧儿时学过一年的箜篌。
已死多年,眼下他也只能拼命回想,闭着眼伸出手,于半空中弹起来,“弹箜篌用四指,小指跟随四指动作。”
“花戚里比划时,只伸出前四指,小指未动!”孟厌反应过来,“葛山首是凶手。”
葛山首,也许不是谋害其他妖怪的凶手,但一定是谋害花戚里的凶手。
花轿去城外,会路过葛家。
几人连忙跟上去,可到了葛家才知,葛山首前日背着箜篌去城外访友,已几日未归。因他常常去城外与人合奏,长则十天半月,短则三五天,故而葛家人并未外出寻找。
“如今怎么办?”
一日之日,要抓两个凶手。外面乌泱泱全是人,仅凭他们五个,怕是连葛山首都找不到。
月浮玉捏诀唤来齐郡的所有鬼差,“今日你们需与本官一起,找出两个人。一个是葛山首,一个是严洵。”
孟厌拿着巫咸的画像,一一让鬼差查看。
走至最后一排,她看见两个熟人,“阿旁阿防,你们俩怎么也来了?”
阿旁:“不止我们,黑一白二稍后便来。”
阿防:“你如今缺魂少魄,万一被妖怪杀了,平白少一个朋友。”
孟厌捏着画像,含糊地说了一句,“多谢。”
月浮玉一声令下,所有鬼差奔向城外。
孟厌牵着花魄,阿旁阿防跟在两人左右。
出城路远,几人闲聊起案情。阿旁:“这齐郡怎么回事?听说没了不少妖怪?”
孟厌叹息一声,“有人谋财害命。只不过害的不是人,而是妖怪。”
无人会在意妖怪的消失,连妖怪自己都不曾在意。
一群歹毒的人,暗中盯上有钱的妖怪,抓走他们,再抢走他们的家产。
阿旁问起姜杌,“他人呢?”
孟厌笑吟吟,“他先回搅乱荒疗伤了,答应今日来找我。”
旁边的阿防见她面上高兴,试探道:“你想起来了?”
孟厌摇摇头,“没呢。但我觉得,我应该很喜欢他。”
“确实。往日在地府,你整日与他形影不离。”
“何止。连偶尔熬孟婆汤,也要牵着他的手。”
“你们俩,这是嫉妒同僚!”
四人路过城门,碰见上回有过一面之缘的野兔精,跟在百姓身后,打算去城外凑热闹。
孟厌喊住他,“葛山尾并不缺银子,你为何非要凑银子送给他?你是精怪,若无钱,大可寻些山中野果给他便是。”
野兔精与她说起葛山尾当日救他的情形,“那时我刚化形下山,一脚踩进猎户的陷阱中。葛公子听见我的呼喊,将我从陷阱中救出,手也被陷阱所伤。有朝一日恩人有难,我自该倾尽全力帮他渡过难关。”
孟厌脚步一滞,葛山尾又是百花魁的人间郎君,又是妖族倾力保护之人,怎会有难?
“你是不是弄错了?”孟厌道:“我们问过葛山尾,他并不缺钱。”
野兔精欲言又止,阿旁阿防苦心劝了一路。
直到快到城外宅子,他重新开口,“原本我是不想说的。葛公子缺钱一事,是他亲口跟我讲的。”
他记得,是葛山尾救了他之后的第二个月。
有一日,他刚在城中安顿好,葛山尾登门,言语间似有难处。他问了半晌,葛山尾才幽幽讲起来:“我为救治妖怪,散尽家财。如今身染重疾,却拿不出银子救命。”
他见不得恩人受苦,便答应为葛山尾筹措治病的银子。
可惜,他是一只无用的野兔精。
几月下来,只借到五百两。他捧着银子去葛家,却被葛山尾一口回绝。
后来,葛山尾登门道谢,说他已攒够银子治病。临走前,葛山尾一再哀求他,“万望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我因救治妖怪,才走至绝境。若让其他妖怪知晓,他们定然不肯再让我救治。”
如此至情至性,有情有义的男子。
野兔精自然一口答应下来,“若非旁边两位兄长说话有些道理,我实在不愿说出恩人的秘密。”
孟厌听完他的话,冷哼一声,“葛山首真是把你们骗得团团转!”
他们前几日还纳闷那些有钱的妖怪,到底是怎么被找到的,原来是葛山首之故。
有钱的妖怪,给银子也快。
无钱的妖怪,凑了几月,只有几百两。
并非妖怪有意露财,而是有人引诱他们故意露财。
有钱的妖怪露财后,招致杀身之祸,生死未卜。无钱的妖怪被拒绝后,还会觉得葛山尾果然是好人,死心塌地替他保守秘密。
野兔精知道葛山首,葛山尾的双生兄长,也是城中的乐师,“葛大公子怎会是坏人呢?”
阿旁阿防听了一路,算是听明白了,“兄弟,你们啊,是被骗了。这位葛大公子利用你们的仗义心肠,挑无辜者下手。我且问问你,你能分辨葛家这对双生兄弟吗?”
野兔精迷茫摇头,他与葛家兄弟仅仅几面之缘。
“那你如何确定,找你借钱的葛公子,一定是葛山尾?”
“不能确定……”
野兔精抱着头,陷入茫然。
孟厌拍拍他的肩膀,“葛山尾是好人,你只是被坏人迷惑而已。走,随我们一起找出葛山首,找回那些消失的妖怪!”
“我去找同族帮忙。”
野兔精一咬牙,化形离开。
他们一路找来,既没发现葛山首,也未发现严洵。
远处的花轿队伍已停下,百姓挤满了百花魁的旧宅。骏马之上的葛山尾已下马,抱着一尊百花魁的玉像,在院中拜堂。
三声高喊过后,一群人推着葛山尾进房。
孟厌带着三人绕到西窗,见轩窗半开,翻窗而入。葛山尾见到她,满是疑惑,“姑娘,你怎会在此?难道你便是百花魁?”
“葛公子,你的兄长去了何处,你知道吗?”孟厌随意扯了一个谎话,“他的箜篌弹得极好,我有一位兄长想拜师学艺。”
葛山尾走到窗前,指指远处的山峰,“他在那处,修有一间木屋。他不在家中,便会在木屋中。”
孟厌道谢后离开,翻窗走前,她打趣道:“葛公子,百花魁定是十分喜欢你,才特意下凡与你洞房。”
房中的葛山尾,面上染上红晕。那片红,一路绵延到耳根子。
阿旁得知百花魁便是九疑仙人,多有羡慕之语,“真是羡慕这些上仙。”
阿防仰天长叹,“春宵一刻值千金,九疑仙人今夜真是潇洒快活啊~”
两人对视苦笑,勾肩搭背朝山上走去。花魄见孟厌停步不前,忙问道:“孟姑娘,怎么了?”
“快把顾一歧喊来,他不是葛山尾!”
语罢,孟厌拔腿往回跑。
阿防拉着花魄跟上去,阿旁留在原地呼喊顾一歧。
万幸他们走的不远,再回去时,葛山尾仍在。
在窗外竹林守了一会儿,顾一歧带着鬼差赶到,“孟厌,怎么回事?”
孟厌低声道:“房中的男子是葛山首。”
“你为何能确定?”
“因他今日熏的香不是罗浮梦。”
顾一歧拧眉,“熏香怎么了?”
孟厌指着漫山遍野的梅树,“百花魁喜欢绿萼梅。他若是真心敬畏百花魁,今日该熏她最喜欢的罗浮梦。”
其余鬼差纳闷道:“熏香而已。”
孟厌急得跺脚,“不是的。葛山尾是一个温柔细心的男子,他连花戚里爱穿粉衣,爱熏鹅梨帐中香这些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今日是见百花魁的日子,他怎会胡乱熏香?”
这世间的香数不胜数,可每个女子喜欢的香却屈指可数。
百花魁既然喜欢罗浮梦,真正的葛山尾便不会在这般重要的日子,照着自己的喜好来。
听完孟厌的推断,顾一歧点了几个鬼差,“你们随我隐身进房抓人。”
孟厌带着阿旁阿防守在竹林。
一炷香后,顾一歧带着鬼差回到竹林,“他好似能分辨神仙。我们一走到窗前,便被他发现。”
他们进房后,房中只剩下一尊玉像。
问了几个百姓,都说没见过有人走出房门。
一行人不知所措之际,野兔精找来,“那间房有暗门。他开门后,往山中跑了。”
顾一歧带着众人追进山中,行到一处空地时,眼前的梅树忽然开始挪动,挡住所有人的去路。
变故丛生,越来越多的梅树挪到空地,以合围之势,将他们死死围在中间。
阿旁护着孟厌与花魄,“这群人,到底是人还是妖,怎会如此邪门的阵法?”
孟厌轻扯顾一歧的衣袖,“你会破阵法吗?”
“不会……”
最大的官不会,其他鬼差更是爱莫能助。
孟厌坐在地上,招呼其余人,“先休息一会儿吧。跑了半日,累死我了。”
阿防依言坐下,沾沾自喜,“幸亏我聪明,追上来前已告知月大人我们的方位。”
“万一月浮玉也不会破阵法呢?”
“那……他可以回地府请阎王大人。”
众人坐在梅树下。
孟厌靠在花魄身边,望着头顶的天空发呆,“你们别说。这阵法虽邪门,但还怪好的呢,我竟看到了姜杌。”
花魄随她看去,一袭红袍的男子,手持一把骨剑从天而降。
耳边剑气嘶鸣,梅花随风而舞。
有细碎的梅花瓣落进孟厌眼睛里,她抬手揉揉眼。
再一睁眼,有人站在她面前,眼底波光微转。孟厌从他的眼中看见自己,笑靥如花的自己。
“孟厌,我回来了。”
“坏了,这阵法迷人心智!”
第98章 百花魁(七)
姜杌紧赶慢赶,总算赶在他们进山前,回到城中。
去客栈一打听,才知他们去了城外。一路追到城外,几个花妖为他指路,“野兔精说,他们去了山中找葛山首。”
等好不容易循声找到他们,几棵梅树非要挡在他面前。
他嫌烦,便出手砍光了周遭所有的梅树。
顾一歧走出阵法,入目所及,是一片光秃秃的梅林。
余光中,有红色人影消失在梅林尽头,“葛山首在那里,快追!”
孟厌急着想追过去立功,姜杌伸手拦住她,“放心,无雪去追了,他跑不掉。月浮玉已经抓到严洵,我们先去找他。”
“行!”
月浮玉能抓到严洵,实属巧合。
他带着鬼差隐身在人群中,一个个查看相貌。
原本没有发现严洵,是他无意间看见人群中的一个男子,对着无人的角落面露惊恐。等他走过去,才发现角落处的鬼差拿着巫咸的画像。
他赶忙现身追上男子,男子回头见他追上来,一个飞身,跑进林中。
追了一路,他们最终在山崖处拦住严洵,“你既能看穿本官身份,那本官也无需多言。严洵,束手就擒吧。”
严洵冷冷一笑,“地府小喽啰,你们抓不住我。”
话音刚落,一阵雾气袭来。
在他们的脚下,百竿绿竹从地底钻出,将所有人困在其中。
月浮玉正欲捏诀破阵法,有女子的声音呼啸而来,“月大人,本仙来救你!”
来人是今日下凡,欲与人间郎君共度春宵的九疑仙人。
不曾想,俊俏的郎君没见着,倒见到了平生最怕的月浮玉。
唯恐被发现下凡一事,她躲进山里,想伺机逃跑。
方才,她坐在山尖,腾云驾雾欲走。眼看月浮玉被阵法所困,她心生一计,便现身美救英雄。
九疑仙人修为甚高,一剑破阵法,再一拳打倒严洵。
等严洵被鬼差制服,她一脸正色走过来,“月大人,本仙今日无意路过此处,竟发现有邪祟作乱,真是人神共愤啊。”
月浮玉从头到脚扫了她一眼,见她一身红衣,便知她打的是什么主意,“你快走吧,秦大人眼下在南天门等你。”
“月大人,我好歹救了你。”
“你觉得本官不会破阵?再敢私自下凡,本官亲自去天庭找玉帝大人。”
“小仙这就滚。”
九疑仙人走了,走到一半,看见一个俊美雪妖,又不想走了。一路化成梅花瓣,跟着雪妖追人。
谁知,雪妖虽貌美,但下手实在太狠。
譬如适才,凡人男子念咒,挪梅树欲挡雪妖的去路。那雪妖明明可以飞走,偏偏舞个剑花,把梅树砍成三截。
千年的梅树,经风霜雨雪,躲战乱人祸,最后毁在雪妖手上。
那雪妖砍了梅树还不解恨,路过含苞待放的红梅旁边。他一脚踏上去,将红梅碾了个稀碎。
“我叫姜无雪,你叫什么?”
雪妖的语气中,难掩欣喜与激动,“你快跑啊,我马上追上你了。”
葛山首累得气喘吁吁,因未看清前方,一头撞到梅树上。
姜无雪持剑迫近,“你叫什么?”
“葛山首。”
“葛山首,我找你很久了。你把花桅交出来,她今年的上供银子迟迟未交。”
“什么花桅?我不认识她。”葛山首靠在树上,手往树下的土中摸,“你追错人了。”
话音落,他抬手将手中的土撒向姜无雪。
可惜,在挥手的一瞬。他惊慌地发现,他的手掌不见了……
他挥向姜无雪的土,变成了他的血。
须臾,疼痛自腕间传来。他握着手腕,凄声叫喊。
叫喊声引来月浮玉与顾一歧带队的两拨人。月浮玉看看凄惨的葛山首,又看看一脸无辜的姜无雪,“你干的?”
姜无雪点头,“妖主让我千万留他一命,我留了。你瞧,他没死。”
顾一歧大手一挥,“算了。来人,将葛山首抬去木屋,问出消失妖怪与葛山尾的下落。”
几个鬼差上前抬起葛山首,断掌留在一旁,“大人,要一起捡走吗?”
姜无雪上前捡走断掌,“我学过接手掌的法子。”
一行人来到山中木屋,屋子有三间,鬼差将葛山首抬进书房。
严洵与葛山首前后脚被带去书房,两人一见面,便撇过头,装作不相识。月浮玉将两人的举动,尽收眼底,“看来这两个是同谋。”
关于消失妖怪与葛山尾的下落,两人抵死不认,闭口不言。
月浮玉失了耐心,吩咐鬼差严刑拷打。
严洵是妖怪身,拷打无用。葛山首闷哼几声后,也再不言语。
一时之间,房中人拿两人颇为无奈。
恰在此时,姜无雪伸手站出来,一脸真诚,“我最会逼供,我帮你们问。”
月浮玉看向姜杌,“他真的会逼供?”
姜杌迟疑地点点头,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哈哈哈,略知一二吧。”
“行,你来逼供。”
“你们先出去,我怕你们偷师。”
月浮玉吩咐众人离开,在另一间书房等候。
林中寂静,寒气逼人。
隔壁的房中一直没有半点声响传出,一行人焦急地等待了半个时辰,姜无雪才高兴地跑来:“他们愿意说了。”
月浮玉起身前去隔壁,拍着他的肩夸赞道:“好孩子,多谢。”
只是,方一踏进房中,他震惊地大喊,“姜无雪,过来!”
姜无雪老实走过去,“怎么了?”
月浮玉指着形同废人的葛山首,与脸被划花的严洵,“他们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
“放心,能说话!”
事已至此,月浮玉只能拉过一把椅子,一句句问起来,“葛山尾在何处?”
葛山首哑着嗓子开口,“与那群妖怪关在一起。”
“何处?”
“旁边山上的半山腰,有一处山洞。”
月浮玉唤来几个鬼差,让他们赶去救人。
“你们从何处学到的辨妖辨仙之法?”月浮玉扫视二人,“还有,你们到底是人是妖?”
第一个问题,葛山首应道:“沈修荣教的。事成后,他会带走百岁以上的妖怪,其他无用的妖怪留给我们炼丹药。”
第二个问题,严洵开口了,“从前是人,如今是妖。”
既说到此,月浮玉好奇道:“你为何能夺走巫咸的身子?”
严洵平静地看着房顶,“沈修荣会夺舍的法术,我已换过不少妖怪身子。巫咸这具,算是最好的。”
“夺舍?”
“对,驱除妖怪的魂魄,夺走妖怪的身子,让我们复生。”
“我们?”
“巴郡永安镇。那里的人,从两百年前开始,便用此法活到现在。”
月浮玉问完该问之事,轮到姜杌进房询问,“巫九息在哪里?”
严洵的眼中闪过惊慌,姜杌蹲下身,伸手扼住他的脖颈,“她在哪儿?”
“十年前,我抓住她后,送去永安镇。”严洵喘息着,“沈修荣出面将她带走,之后去了何处,我真的不知。”
“沈修荣是谁?”
“他自称是捉妖师,行踪不定,我只知他从前是巴郡永安镇人士。”
巴郡永安镇。
这个地名,姜杌听山刀叶提过,一个有结界的小镇。
枣精山萦消失前,曾与一女子结伴同行,去了永安镇。自此,消失不见。
书房紧闭,几个上司全在里面。
孟厌稍稍看了一眼,扭头与姜无雪攀谈起来,“你怎么逼供的?”
姜无雪摇头不肯说,崔子玉与白二抱着手在旁劝道:“我们都是好人,不会偷师。”
“你们真想知道?”
“嗯!”
“这事简单。”姜无雪勾起唇角,眸中明净清澈,“我把他的手筋脚筋抽出来,然后变一把钝刀子,一点一点慢慢割。”
阴风阵阵,三人愣在原地。沉默良久,由白二带头,违心夸赞,“你真有法子啊……”
姜无雪:“还没完。我跟他说,我能帮他接断掌接经脉,他便答应交代一切。”
“你真有善心。”
“其实我不会,我骗他的。”
孟厌:“你怎么会来?”
姜无雪指着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花魄,“我没收到花桅的银子,还以为她跑了,结果是有人把她藏起来了。”
他在花桅宅子房顶守了好几日,等来几个鬼鬼祟祟的妖怪。
一问才知,花桅被这些妖怪的主人藏在齐郡,打算永远不交上供银子。
他收了一千年的上供银子,还是头回遇到有妖怪敢不交,自然生气。
若非妖主恰巧回来,他早跑来齐郡要债了。
得知来龙去脉,三人哑然失色,对视一眼后,悄悄挪走。
正巧,月浮玉站在门前招手,“玉娘与孟厌过来。”
崔子玉笑着奔过去,孟厌细细琢磨月浮玉之言,果然发觉不对劲,“崔大人,他为何叫你玉娘啊?”
“我喜欢别人叫我玉娘。”
“是吗?”
两人一进房中,外间响起一阵喧哗之声。
几个鬼差拖着十个妖怪前来,后面是几个相互搀扶的妖怪。走至最后的人,是一对男女。
男子是葛山尾,至于女子?
月浮玉怒气起伏的声音犹在耳边,“九疑仙人,你还没滚?”
九疑仙人扶着葛山尾,眼角泛红,“月大人,若不是本仙出手相助,你的鬼差哪打得过这十个恶妖。”
黑一上前解释,“月大人,下官几人不知洞中有妖怪帮凶。一进洞便被妖怪拖进深潭,是上仙出手制服妖怪,救下我们所有人。”
“救完人,你可以滚了。”
“月浮玉,别以为我怕你。”
嚣张不过片刻,九疑仙人败下阵来,“这就走。你别找玉帝告状,我往后千年的俸禄都快被你罚没了,哪还有银子花。”
月浮玉不欲搭理她,转身进房,重重阖上门。
“该死的月浮玉。”
九疑仙人骂骂咧咧骂完,扭头拉着葛山尾一顿哭诉,“郎君,今日他在,我不好与你洞房。等你去了地府,我们这对苦命鸳鸯,便可再续前缘。”
葛山尾轻轻拂开她的手,拱手道谢,“多谢百花魁救命之恩。”
“郎君,你可以叫奴家,花玉奴。”
有鬼差上前扶走葛山尾去房中歇息。临走前,九疑仙人摸着他的手,一阵悔恨,“早知月浮玉今日在,我该早些下凡,好歹与你先成七八次好事。”
花魄远远看见花桅,泪流满面跑来扶她,“花桅,你活着就好。”
花桅熬了整整一个月,才说出家中银子藏在何处。本来半月前,严洵已经准备将她送去永安镇。可因为去大邺城的妖怪一去不返,严洵疑心她说谎,故而多留了她半月。
在黑漆漆的洞中,她无助绝望地等了两个月,终于等到生机。
姜无雪一见花桅出现,提着剑走到她面前,“一百两。”
“回去给你。”
“现在便给。”
“姜无雪,我身上像是有银子吗?”
“姜无雪,你等她回去给你。”
九疑仙人路过,听见三人的争执,勾唇走向姜无雪,“弟弟,可愿与姐姐去天上逍遥几日?”
姜无雪面色冷下来,手腕一翻,利剑直奔九疑仙人身上去。
花魄吓得大叫,九疑仙人伸出手指夹住剑身,“弟弟这性子,可真烈。”
花桅与姜无雪相识已久,对他的脾性一清二楚。害怕他被九疑仙人打伤,一瘸一拐上前,“上仙,他并无坏心,你放过他吧。”
“你瞧本仙这位同族,多知趣。”
九疑仙人松手,闪身一瞬移到姜无雪身边。狠狠摸了一把他的脸,知足离去,“走了,回去继续修无情道。”
同族?
花魄与花桅惊讶地看向远处的背影,“你也是怨妖吗?”
“是啊。”
妖界法力最低微的怨妖,修炼千年成仙。
天庭的上仙们对她多有鄙夷,她一日日闭关修炼,一年年四处拜师。
为的便是不给怨妖一族丢脸,更要对得起齐郡人一声声的祈愿,与从未断过的香火。
“百花魁,你在天上,一定要保佑我们。”
第99章 人之恶(一)
姜无雪头回被人欺负,直接闯进房中告状,“妖主,有个坏女人欺负我。”
姜杌面无表情:“你欺负回去。”
姜无雪语气诚恳:“她是神仙,我打不过。”
“那你快回搅乱荒修炼,顺便把两个怨妖带回去。”
“行!”
姜无雪提剑出门,招呼花魄与花桅回大邺城,“你们快走,别耽误我修炼剑术。”
花魄扶起花桅,唉声叹气,“走吧,幸亏他拖住那群妖怪,要不然我此刻已无声无息死在永安镇。”
“小怨妖,每年一百两的上供银子,值吧?”
“嗯,挺值的。”
姜无雪一走,房中人继续商谈去永安镇之事,“据本官所知,为永安镇设下结界的上仙,应是涂吾帝君。”
孟厌深觉这位涂吾帝君糊涂至极,“凡人怎么活,是凡人的事。他闲得慌,把三界所有秘密告知给他们,反倒让他们生了不该有的心。”
并非孟厌诋毁上仙,实因严洵又透露一件事。
这位涂吾帝君为了保护永安镇的百姓,不仅散去修为设结界,还费心教他们如何分辨与猎捕妖怪。
他升仙后,拍拍屁股走人。
永安镇的百姓眼馋长生不老的好处,用他所教之法,在短短几十年间,彻底走上歪门邪路。
他们不知从何时起,学会“夺舍”的邪术。
之后,由沈修荣出面,与利欲熏心的人或妖合谋,设计抓住有钱的妖怪。
修为高者,送去永安镇,成为镇上百姓的“身”,好让他们借尸还魂续命。
修为差者,会做成丹药,卖给权贵。
日子过久了,他们越渐不满足。
如今,每二十年,便要换一具身子。
据严洵所知,这二十年来送去永安镇的妖怪有四十余个。均是百岁以上的妖怪,面貌或俊或美,皆非凡相。
至于严洵为何能夺舍还魂,全因他是沈修荣的得力干将。
永安镇当年的那群百姓,日子过得奢靡,自然需要大把金银。沈修荣多年前找到严洵,收他做弟子,让他在各处为他们赚钱。
严洵从前是镖师,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骗术。骗起妖怪来,当然得心应手。
每年,经他之手送去永安镇的银子,便有万金之多。
沈修荣舍不得他,有意为他留了几具妖怪身子。
月浮玉:“本官已派鬼差回地府,通知阎王大人。由大人出面,让涂吾帝君撤去结界。”
顾一歧适时开口,“永安镇那群人已能分辨神仙,我们该如何潜入?”
孟厌跃跃欲试,“简单。我和姜杌是仙妖情深,崔大人和月大人是神仙相恋。我们四人被地府棒打鸳鸯,跑去永安镇避世。”
顾一歧:“那我呢?”
孟厌绞着手,心虚地看向姜杌,“姜杌,我暂时收顾一歧为跟班,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
余下之事,便是收拾包袱前去永安镇,找出那些消失的妖怪。
叩叩——
“进来。”
阿旁与阿防扶着葛山尾进门,“大人,他有几句话想与你们说。”
葛山尾拱手行礼,“听闻几位要去寻妖,我愿帮忙画出所有消失在齐郡的妖怪。”
“你能画出来?”
“能,你们等我五日便好。”
月浮玉点头答应,葛山尾再次开口,“可否让我去看一眼葛山首?”
“可以,他就在隔壁。”
葛山尾扶着门框,一步步走进房中。
与他有着相同面貌的兄长,似活死人一般躺在地上。
葛山首知他为何而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杀他们,是为了保护无辜百姓。”
“万物有灵,他们并未伤人。”葛山尾捂着胸口,坐在葛山首旁边的椅子上,平静地问出口,“你利用他们的善心谋财害命,你不配为人。”
“妖怪本就不该存于世间,我只是替天行道罢了。”葛山首恬不知耻,一脸不在意,“你去把外面那个雪妖叫来,他答应过我,帮我治伤。”
闻言,葛山尾起身离开。走至门口,看着无人的院外,他低低一笑:“你骗了一群好妖,到头来,被一个恶妖所骗。你说的那个雪妖,心狠手辣,怎会好心帮你治伤?”
“葛山首,他早走了。你的断掌,被他随手扔到山下。”
“我会回家告知爹娘,你的所有恶行。”
葛山尾一出门,有几个被救回的妖怪赶来搀扶他。
一人六妖,慢慢消失在山道上。
月浮玉带走严洵与葛山首,“巫咸的魂魄还在,本官回地府找阎王大人试试,看能否抽走严洵的魂魄。”
天色已晚,鬼差们四散回地府。
孟厌原想跟着一起回去,临走前被姜杌拉住,“孟厌,我有话想对你说。”
“不就是想问我,有没有想你呗。”
“你怎么知道?”
孟厌不言不语,上前牵起他的手下山。
夜阑静,山道远。四野辽阔,他们走得慢吞吞。
“姜杌,我想你。”他的手,极为温热。夜里凉,孟厌握得很紧,“你呢?你想我吗?”
“想。”
“很想。”
他生于冷寂的搅乱荒,若遇受伤,只能回搅乱荒。坐在冰山之上,任由冰雪盖住自己。
彻骨的冷,浸进四肢百骸与每一寸肌肤,直达五脏六腑。冷意会一点点侵蚀意志,他需要时刻不停地逼自己保持清醒。
清醒地看清自己被极寒冰封,清醒地经历生不如死的锥心刺骨。
此番回去,他想着孟厌,往日痛不可言的折磨,这回有了一点甘之如饴之感。
他有了希望。
希望快些疗伤,快些回到她身边。
孟厌支支吾吾,“姜杌,我考考你。以前我想你的时候,我会做什么?”
姜杌费劲想了许久,缓缓给出一个答案,“我们以前没分开过,何来想我之说?”
“你个坏妖,又诋毁我的名声。我白日在奈何桥熬孟婆汤,定会与你分开。”
“孟厌,你失去的是五年的记忆,不是三十年。”姜杌一想起孟厌在轮回司的所作所为,多有数落,“你完完整整熬出来的孟婆汤,我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你笨死了。”孟厌停下,踮起脚尖,勾住他的脖颈,“我会想亲你。”
近在咫尺,气息可闻。
沾染了冬夜冷意的舌滑入口中,贪婪地索取她的气息。
姜杌双手环着她的腰,随唇舌间的动作,手不自觉地也在收紧。
山下的烟花炸开,火光流泻而下,映出仍停留在山腰的影子。
他们不舍地分开,不过片刻,又紧紧地相拥。
回客栈的路上,孟厌突然问起姜有梅,“我听姜无雪说,你还养了一个梅妖。这回,怎没带他来?”
姜杌嘴角一抽,“带他来做什么?他那点修为,连怨妖都打不过。”
从搅乱荒出发前,姜有梅蠢蠢欲动,整日背着包袱在他面前晃悠。他没忍住,开口骂了几句。
结果,姜有梅负气出走,说要去外面闯出个名堂才回来。
等他和姜无雪离开大邺城,正巧撞见姜有梅跟在几个小花妖后面,帮她们拿胭脂付银子。
孟厌好奇:“你养的两个妖怪怎么不像你?”
姜杌叹口气,“唉,我聪明一世。偏偏他俩,一个太蠢,一个太狠。”
孟厌倒有不同的见解,“没准你往日也又蠢又狠,是因我这个主子之故,才变好的。”
“你可真会往你脸上贴金。”
“你且说说,是不是吧?”
前面的人笑笑没有回应,孟厌跑过去牵他的手。
吵吵闹闹间,山下灯笼林立,腾空升起的烟花似无数花枝,坠地的一瞬,花瓣飘飘落下。
孟厌带着姜杌在齐郡住了五日,总算等来另外三人。
葛山尾在家中画了五日,临去永安镇前,他托付一个妖怪将画交予他们五人,“葛公子说,他于心有愧,万望诸位能寻回他们。”
整整二十三幅画,细腻入微,栩栩如生。
尤为有心的是,葛山尾在每幅画旁边,甚至小字标注了画中妖怪的显眼特征。
“大人怎么找到葛山尾的?”孟厌拿着画,自叹弗如,“怪不得他能做妖冥使中书令,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这事崔子玉倒是清楚,“我听妖冥使的同僚说,好似是大人去黄泉路找妖怪游魂打听,不少妖怪都推选葛山尾为官。还一再表示,若葛山尾当上妖冥使中书令,他们此后绝不在黄泉路闹事。对了,听闻大人前日已成功忽悠葛山尾,死后入地府为官。”
孟厌竖起大拇指:“咱们大人,骗起人来,一套接着一套。地府的几个大官,我听城隍说,全是大人骗来的。”
譬如五方鬼帝,当年一入地府,便被酆都大帝骗去书房。
彻夜长谈三日后,五方鬼帝痛哭流涕走出书房,口中喃喃着“知己”“伯乐”之类的话。
孟厌与酆都大帝没说过几句话,只知每年三月三朝会那日,所有同僚都恨不得夙兴夜寐,在地府再做五百年的牛马。
另外三人将两人的谈话听在耳中,笑而不语。
月浮玉:“大人昨夜与我说,涂吾帝君不相信永安镇的百姓是不择手段之人。纵使玉帝大人已然下令,他仍不愿撤去结界。”
孟厌听到这句,骂骂咧咧上前,“他糊涂至极,枉为帝君!”
“他不日将升为涂吾大帝,来年代东岳大帝,管理地府。”
“哦,当我没说。”
“不过,”月浮玉看向远处的一辆马车,“昨日大人与后土娘娘将他大骂一顿。他已答应,与我们同去永安镇。若查实此事,他自会撤去结界,再行请罪。”
“那他在哪儿?”
“方才你骂他时,他就在你的身后。”
“……”
涂吾帝君抱着手坐在马车中,见几人坐进车中,语气不悦道:“腾云驾雾飞过去便是,平白耽误本君修炼。”
月浮玉拱手行礼,礼数周全,“《天庭为官手札》第三页第二条,严令禁止众仙在凡间使用法术。涂吾帝君适才用了驭云与布虚二术,当扣三十分,罚没半年俸禄。本官今日会写折子,上报天庭。帝君可有疑问?”
车中陷入沉默,孟厌咬牙憋笑。实在忍不住,便扑进姜杌怀里,肩膀耸动,假装在哭。
涂吾帝君忍气吞声:“无疑!”
第100章 人之恶(二)
去永安镇的路上,崔子玉为五人易容后。月浮玉为涂吾帝君编了一个新身份:孟厌的亲爹,孟半山。
涂吾帝君指着孟厌,“本君没有做七品官的女儿,换一个人。”
姜杌计上心头,看向顾一歧,“那便做二品中书令顾大人的爹,顾半山。”
涂吾帝君淡淡扫了一眼身侧的顾一歧,仍不满意,“不行,他修为平平,不可做本君的儿子。”
“崔大人呢?她虽是五品官,但修为在顾大人之上。”
“本君千年前有一宿敌姓崔,自此甚是厌恶此姓。”
一来二去,整车人算是看明白了。
这涂吾帝君,明摆着是想做月浮玉的亲爹。
月浮玉倒是一脸无所谓,“查案要紧。涂吾帝君从此刻起,便是本官的亲爹,月半山。玉娘,你帮他易容。”
崔子玉应声而动,只花了半个时辰,涂吾帝君着实像换了一个人。与易容后的月浮玉,活脱脱一对亲父子。
行至一半,月浮玉道:“阎王大人已抽走严洵的魂魄。据巫咸说,他被夺走身子的二十年间,有一日清醒,曾偷听到沈修荣无意说漏嘴,提过一句‘修吉’,应是他的弟弟。”
从沈修荣与沈修吉两兄弟的姓名入手顺藤摸瓜。地府查了永安镇几百年来所有的沈姓人,最终找到两家人:沈炎与沈禹两兄弟。
生死簿上,他们两家人本该亡于两百年前。
可翻遍轮回司的卷宗,均无沈家人的投胎记载。
涂吾帝君记得沈家人,“他们两兄弟以打猎为生。本君历劫当日,是他们叫来百姓,助本君成功历劫飞升。他们最是仗义,你们莫因几个宵小之言,便怀疑好人。地府一向纰漏频出,没准是泰媪又忙于熬汤,漏了他们。”
孟厌与他争执,“泰媪大人从未漏下一个游魂。”
涂吾帝君轻飘飘落下一句,“本君与泰媪同日为官,她的仕途却停滞不前。时至今日,依然管着小小的轮回司。”
“泰媪大人是因为喜欢在地府熬汤,才没去天庭。”
孟厌一心维护泰媪,崔子玉赶忙拉住她,小声低语,“算了,他顽固不化,你别气到自己。”
余下的路程,其余五人商议案情。涂吾帝君独坐角落,闭目养神。
在冬阳的余晖中,载着六人的马车,晃晃悠悠进了永安镇。
进镇子前,月浮玉掀帘看向不远处的山头,“镇中无法用法力,此行危险重重。大人已派蔡郁垒与神荼两位大人,带着一众鬼差,埋伏在山中。本官每三日,会上山报平安。”
“好。”
永安镇离巴郡不远,镇上高阁林立,车水马龙。
孟厌惊讶一个小小的永安镇,竟应有尽有,“你们看,那边成衣铺的衣裙样式,比齐郡的成衣铺瞧着还好看呢。”
姜杌在齐郡时,找过几个妖怪打听,大致弄清了永安镇这两百年间的情况,“永安镇自两百年前开始,每隔二十年,镇上的两家大户,便会换一拨人。”
二十年之期一到,上一个大户会借口外出经商离开。
下一个大户会在半个月内,拿着上一个大户亲笔写下的借据与房契等文书,顺理成章搬进宅子。
“你是猜,这两家大户便是永安镇当初的百姓?”
“对。”
除了两家大户,镇上的其他人,全是来此经商的外乡百姓。
永安镇有两家客栈,一曰樊楼,二曰汴楼。
一行人选了樊楼投宿,阔气地要了三间上房。掌柜看着孟厌,面露疑惑,“姑娘,你要与身后两位公子同住一间房吗?”
孟厌看向身后的两人,“不行吗?他们都是我的郎君。”
闻言,掌柜面色涨红,尴尬应道:“啊……倒不是不行。只是不知姑娘,怎会嫁两位郎君?”
“家中姑奶奶常说,这女子嫁夫婿,自当多多益善。我有一位表姐,嫁了五六个。”
“哈哈哈,姑娘家的家风真是惊世骇俗啊。”
进房前,涂吾帝君伸着懒腰,对几人道:“我瞧这镇子并无奇怪之处,你们查个两三日便走吧。”
所有人只当他的话是一阵耳旁风。
约好申时去镇上逛一逛后,几人进房歇息。
孟厌一进房,丢下包袱便与两人抱怨,“他可真烦人。”
姜杌在房中仔细搜了一圈,才沉声接话,“他真是个老顽固。”
顾一歧靠在窗边,底下的百姓来去匆匆。
他们个个面带喜色,慈眉善目。若非亲耳从严洵口中,得知永安镇那群人折磨妖怪的手段,他或许也会如顽固的涂吾帝君一般,对镇上的百姓深信不疑。
“我们今夜如何安寝?”
姜杌指指美人榻,“我委屈一点睡榻上,你睡地上。”
顾一歧看着那张宽敞的美人榻,“看起来,是我比较委屈。”
申时一到,一行人推门下楼,涂吾帝君慢吞吞走在后面。一会儿喊腰痛,让他们搀扶。一会儿怒斥月浮玉不孝,非要他当街喊爹。
几人被他折磨得苦不堪言,唯独月浮玉笑吟吟上前,听话照做。
孟厌与崔子玉感慨,“月大人平日里冷冰冰,此番为了一个案子,竟卑躬屈膝至此。”
崔子玉凑到她耳边,“不是,月大人每日都在悄悄写折子。”
据她方才偷看到的折子,涂吾帝君短短半日,绩效已被扣五十分,罚没十年的俸禄。
再过个几日,涂吾帝君约莫要贬去做星君。
剩下的感慨之言,孟厌硬生生憋回心里,“月大人,果真会做官。”
前面的涂吾帝君折磨了一番月浮玉,心情大好。随意走进一家酒坊,开口便要两壶酒。
月浮玉热心帮他付银子,“爹,两壶酒怎够你喝?店家,再上三壶酒。”
涂吾帝君不明其意,乐呵呵答应,挥手赶几人离开,“你们几个不省心的小辈在此,我喝得不尽兴。”
“爹,你慢慢喝。”
语罢,月浮玉带四人离开,继续往镇中走。
孟厌心觉有古怪,轻拉姜杌的衣袖,“喝酒怎么了?”
姜杌:“若我记得没错,上仙下界饮酒,一壶酒一百分。”
“月大人,真狠啊……”
永安镇的尽头,是一座祠堂。
镇中两家大户的宅子便在祠堂附近,家家全是三进的大宅,门口一对威风的石狮子。
大门敞开,能看见奴仆来来去去。
孟厌与崔子玉找了几个百姓打听,才知这两家大户前日相约去了巴郡,后日才归。
不过,姜杌看向角落的一个人,“有人自我们进来,便一直跟着我们。我猜这两家人,快回来了。”
一行人面上带笑,似来此游玩的过路人,在镇上逛了一圈,买了不少东西。
逛至酉时初,去酒坊扶走醉醺醺的涂吾帝君。
谁知走到客栈前,涂吾帝君突然当街耍起了酒疯。指着月浮玉,劈头盖脸一顿骂,“不孝子!为了这个一无是处的女子,背叛师门,害老夫颜面尽失。”
围观者越来越多,顾一歧上前好言好语苦劝,反被他一把推开,“还有你这个不孝子,与一个男子共侍一女。枉老夫收你为义子,多年来费心栽培你。”
骂到兴处,他坐在台阶上抹泪嚎哭。
樊楼的掌柜听见吵嚷声,忙叫上小二出来搀扶他,“贵客,常言道‘少管儿女事,长命活到老’。您何苦因他们气坏身子,走走走,小人扶您回房。”
涂吾帝君得了他的安慰,总算止了哭泣,颤巍巍随他上楼,边走边嚎哭。
真真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有围观百姓听完来龙去脉,对着几人窃窃私语。其中,看向孟厌者,尤其多。
“一女嫁二夫,真是伤风败俗。”
“她相貌仅算清秀,到底为何能嫁给两个俊俏男子?”
有人猜孟厌是权势滔天的公主,有人猜顾一歧与姜杌是贪财之人。
孟厌立在人群中间,咬着手指,期期艾艾大喊一句,“丢死人了,我……不活了。”
姜杌追着她上楼,顾一歧走在最后。
阖上房门,孟厌当即破口大骂,“他定是存心与我们作对。”
姜杌听着楼下的动静,笑着打趣她,“他们说你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
孟厌趴在锦衾上,欲哭无泪。
顾一歧坐到床边,敲敲床框,示意姜杌过来。
三人盘腿坐在床上,顾一歧压低声音,“有两人藏在围观的百姓中,偷偷观察我们。其中一人的相貌,与葛山尾所画的竹妖毫无二致。”
同样的脸上有疤,同样的鼻上有痣。
姜杌:“看来永安镇中,不止有穷凶极恶的真凶,还有一群为虎作伥的帮凶。”
外间响起一阵马车声,六目相对,下床奔向窗前。
原本喧闹的楼下,眼下正行过四辆宝马雕车,朱红漆,金银饰件遍布车身,车马饰件极尽奢华。
孟厌咂舌,“他们到底夺走了多少妖怪的家产?”
光一辆马车,便值百金之数。
三人倚窗偷看间,第三辆马车中,有女子掀帘朝上看过来。
杏面桃腮,眉目如画,好一个娇俏佳人。
女子抬头看见姜杌与顾一歧,掩唇嫣然巧笑,眸含秋水,害羞地望了又望。
顾一歧出于礼节,勾起唇角,假意笑了笑。
可姜杌看着那张脸,遍体生寒,实在笑不出来。
因为那张脸,他见过。
百年前,他去碧阳城。有一日路过城外姑逢山,一个枣精在山下卖枣。
见他路过,她笑语盈盈递上一颗山枣,“公子,山枣甘甜,送给你吃吧。”
他一口咬下,比山刀叶的千年三尸醉,委实好吃不少。
“公子,我叫山萦,是个靠山吃山的枣精。你叫什么?”
“姜杌。”
她说她叫山萦。
十五年前,她消失在永安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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