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乐声骤停,殿内鸦雀无声,众臣纷纷缄默。
在座何人不知,琅华郡主萧婧华,乃陛下胞弟之女,一向得宠。不说待她如珠如宝的恭亲王,便是陛下也如亲女般对待,连所出公主也越不过她去。
这北夷三王子敢打她的主意,野心着实太大。
“哐当”一声,杯盏从手中脱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清亮的酒水淌了满地。
似是被这一声惊醒,朝臣们悄悄打量崇宁帝和恭亲王的神色。
崇宁帝面色平稳,看不出任何异样,倒是恭亲王阴沉着一张脸。
“陆侍郎醉了。”
崇宁帝温声道:“来人,扶陆侍郎下去歇息。”
陆埕脸色苍白,紧握的手背上青筋显露,似在极力隐藏某种情绪。
他隐忍出声,“陛下,臣……”
“这段时日,劳累爱卿。”
崇宁帝加重语气,不容置疑道:“既是醉了,便去歇息吧。”
隔着溶溶灯火,陆埕看着高座之上帝王的神色,颓然应声,“多谢陛下。”
他踉跄起身,随着内侍离席。
离开之前,陆埕回眸。
少女独坐高台,明艳似火,一手持着杯盏,目光直射那北夷三王子。
三王子迎着她的视线,不紧不慢地勾唇而笑。
……
忽略那道灼目视线,阿史那苍笑问:“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崇宁帝面色不变,温和道:“今日只谈宴饮,不论其他。”
阿史那苍见好就收,笑着落座,“也对,来日方长。”
他举杯,“小王敬陛下一杯。”
崇宁帝唇畔带笑,一饮而尽。
乐声重新响起,殿内歌舞升平,除了离席的陆埕与众臣不时露出的异样,几乎看不出发生了何事。
萧婧华仰头喝下杯中之酒。
北夷三王子都点名了,定是不会让她去和亲,乐宁心中高兴,可看着琅华“借酒消愁”的模样,又不免有几分不忍,悄声问她,“你是怎么惹了那三王子的眼?”
“我怎么知道?”
萧婧华斜她一眼。
转着酒杯,她慢条斯理道:“或许,是我生得太美了,只见一面,就令他不能忘怀?”
乐宁翻白眼,“你就拐着弯地夸自己吧。”
萧婧华笑。
端和伸手摸了摸眼皮,“父皇和皇叔,应当不会让你去和亲吧?”
乐宁想了想,“也对,皇叔就你一个女儿,父皇要是让你嫁去北夷,皇叔不得和他拼命啊?”
“你们这么不想让我和亲?”萧婧华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悠悠饮下后,语气调侃,“我不去,那你们就得去了。”
这话一落,乐宁端和跟商量好似的,飞快坐了回去,低头不语。
萧婧华嘲讽一笑,“出息。”
乐宁双目冒火瞪她。
萧婧华耸肩,亲自给二人斟了杯酒,“和亲一事,也不知是阿史那苍自己的主意,还是北夷可汗的主意,事未落定,担心这么多做什么。也就你们两个蠢货杞人忧天,脸都丢到别人跟前去了。”
“你说谁丢脸?!”
乐宁一脸愤怒。
端和眼泪汪汪,“琅华姐姐,你怎能这般说我。”
“少装。”萧婧华嫌弃,“昨日若不是你们二人丢人现眼,阿史那苍会跟着你们找到我?”
“我要是去和亲,指定是你们害的。”
将酒杯放到二人面前,萧婧华道:“还不快给我敬酒赔罪?”
“啊?”乐宁懵了,“昨日,你和他见过面?”
端和愣愣的,“是我们把他引到你跟前去的?”
“当然。”
萧婧华掷地有声。
姐妹俩对视一眼,端起酒杯,快速饮下,随后便老老实实坐着,不敢作妖。
萧婧华心里的憋闷散去不少,眼里蓄了笑意,唇瓣沾染几滴酒水,饱满清亮饱满。
宴上人多,乐声似蝉鸣,一声接着一声,她多饮了些酒,被吵得头疼,有些透不过气。
萧婧华起身,悄悄挪到萧长瑾身旁。
后者眼见地瞧见她,对身侧官员说了几句,随后走到她身前。
“哥哥,我出去散散酒气。”
萧婧华低声。
萧长瑾温声颔首,“去吧。”
萧婧华笑着转身。
“婧华。”
身后人将她唤住。
“怎么了?”
萧长瑾轻轻摸了下她额发,语气凝重,“别担心,孤不会让你去和亲。”
“我没担心啊。”
萧婧华弯眼,笑容轻松坦然。
“有你们在,我一点也不担心。”
萧长瑾心下微松,温柔道:“去吧。”
少女点点头,转身一步步离开。
光影在她脸上移动,眼里的笑一点点弥散。
离了席,凉爽夜风一吹,肿胀的脑子瞬间清醒了不少。
萧婧华没带箬竹几人,她一走出宫殿,立即有宫人提灯跟上。
她接过提灯,“下去吧,本郡主想自己走走。”
宫人们躬身,“喏。”
这座皇宫对萧婧华来说熟悉得像她第二个家,她提着灯,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一处宫殿。
空气中幽香弥漫,月色朦胧,嗅着香气,好似能看见美人月下起舞。
在门前站定,萧婧华歪头想了想。
这好像是二皇兄的生母,柔妃娘娘生前的居所。
据闻柔妃娘娘最爱桂花,每至金秋,她宫里总会蔓出浓烈的桂花香。
年幼时,萧婧华曾见过她几次,是个娇柔的美人。
只是不知,她做了何事惹怒了皇伯父,被终身禁足在这座宫殿里。弥留之际,也未得皇伯父垂怜,在她去后,连唯一的儿子也不得父亲喜爱。
风送花香至,萧婧华捂了捂鼻子,感觉头好像更闷更晕了,急忙转身离开。
悉索声响,枝叶在月色下共舞,影子在地上变换成不同的模样。
提灯走远了,萧婧华仰头望着挂在柳梢上的圆月,淡声道:“跟了这么久不累吗?出来吧。”
风声骤停,树后走出一道身影。
他缓步走到萧婧华身后,颀长身影在地上映出一道长影,与萧婧华的重叠在一处。
被酒浸过的嗓音带着低磁沙哑,“北夷此前从未传出过和亲的风声,或许,那只是三王子的心血来潮。”
萧婧华转身。
男子的模样在灯光与月色下格外清晰。
她并不意外来人是谁,反问道:“然后呢?”被她注视着,陆埕有些许紧张,“亦或许……是他们口风太紧。”
“所以。”萧婧华抬眸,冷淡问:“陆大人究竟想说什么?”
陆埕抿唇,“若他们一定要让你去和亲,你怎么办?”
“若那时,自当有我的父兄为我。操心。”
萧婧华将他打断。
陆埕闭眸,鼓起勇气将剩下的话说完,“你不如放出话去,就说身上早有婚约。”
“陆大人说笑了。”萧婧华轻笑,“我从何处寻个与我有约之人。”
“王爷和太子……会想办法的。”陆埕缓声。
“谎言,是最容易被戳破的。”
萧婧华提灯而立,发顶凤冠在月色下依旧熠熠生辉,“本郡主可不想颜面扫地。”
落叶轻拂裙摆,她迈开步子,叮当声传荡开来。
“何况,你我早已没有半点关系,嫁或不嫁,都是我自己的事,便不劳陆大人操心了。”
“婧华……”
陆埕颤声,“别……”
“陆埕。”
萧婧华在他一步之外前停下,琉璃般晶莹剔透的目光定定看着他。
陆埕一怔。
少女亭亭玉立,面似白玉无瑕,貌如九天玄女。
掌中灯笼散发着温暖圣洁的光芒,口中吐露出的话,却让陆埕脸上浮现出痛色。
她笑着,眉间笑意似明媚朝霞,一如往昔。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说好了,各自婚娶,再无瓜葛。
萧婧华迈步,发冠流苏擦着他的肩而过,发出清脆的铃声。
陆埕怔忪抬首。
叮当铃声在他耳畔不断回响,只闻声,不见影。
他亲眼看着,与他重叠的影子不断向前移动,最终与他脱离。
“若非往年情谊,我不会再见你。”
陆埕面色苍白,良久,在那道身影即将走出视野前,他艰难出声。
“我们当真,回不去了吗?”
萧婧华一顿。
银辉从天洒落,她被笼罩在月辉中,全身散发着柔光。
手中提灯随风晃动,裙裾翩飞,她立在月下,似要乘风登月。
萧婧华启唇,一字一字,坚定无比,“我从不后悔。”
不后悔爱他这么多年,也不后悔弃了他。
她不会再沉湎于过去,她只会昂起头,大步向前。爱也好,恨也罢,皆被她弃于身后。
永不回头。
她有勇气去承担未来的好与坏,是与非,爱和恨。
无论什么结果,她都认。
这才是她萧婧华。
身后寂静无声,萧婧华轻轻一笑,“陆大人,忘了吧。”
忘了过往一切,重新开始。
她踩着落叶,一步步远去。
身后。
陆埕还立在原地,目光凝着她离去的背影,枯朽古木般一动不动,仿佛困在沼泽里出不去了。
一如她从前。
而她当真,从未回头。
……
夜色渐凉,夜风擦过肌肤,留下无数个小疙瘩。
萧婧华搓了搓手臂,感觉有些冷,目光四处看了看,准备回去。
旁边树上骤然发出巨大的响声,她双肩一抖,吓了一跳,冷斥道:“什么人?!”
树上骤然响起一声轻笑,萧婧华猛一抬头,却是一怔。
月光下,树梢桂花随风飘落,有的缀在她发间,有的落在凤羽上,有的顺着她鼻尖坠落,徒留一阵浅淡花香。有花飘飘然从她眼前落下,萧婧华伸手,掌心将它接住。
“花下看美人,这可是草原上难得一见的景色。”
桂花树上落下一道衣角,男人悠悠的嗓音在夜中散开,“方才那个男人,听说是大盛最年轻的侍郎。小金花,他是你的心上人?”
第52章
听到这个难听的称呼,萧婧华面色一冷。
“本郡主记得提醒过王子,别再这么叫我,王子莫非是记性不好?”
“诶,本来是挺好的,可一见郡主,脑子里便什么也记不得了。”
阿史那苍笑道。
萧婧华咬牙,“油腔滑调。”
阿史那苍闷笑,胸膛上下起伏。
他靠在桂花树上,这一动,牵动着枝桠,桂花簌簌掉落,落了萧婧华一身。
皱眉掸了掸袖子上的小花,萧婧华正要往后退,又听那人道:“郡主还未回答我,方才那人,可是你的心上人?”
萧婧华冷脸,“与你何干?”
“我恋慕郡主,自然与我有关。”
一只手拨开花枝,月色下,那张硬朗的脸竟也显露出几分柔和。
萧婧华后退,眉心拧着,不想答他的话,转而问道:“方才大殿之上,你为何要那般做?”
“哪般?”
阿史那苍垂眸,一眼望见萧婧华紧皱的眉心。
他笑了,“向你求亲吗?”
萧婧华整张脸都皱在一起,尾音上扬,不可置信,“你那是求亲?”
逼婚还差不多。
阿史那苍眼尾轻扬,音色很低,似含着一口烈酒,带着浓烈的醉意。
“盛朝皇帝是你的长辈,我向你的长辈提出婚嫁之事,不是求亲?”
他整个身子躺在桂花树上,姿态舒展,眉心惬意,“在我们北夷,看上了哪个姑娘,自然要当机立断出手,动作慢了,姑娘可是会被狼叼走的。”
阿史那苍倾身,绿色瞳眸在夜色中似散发着幽光,缓声而笑,“我想,你的身边,应当有许多狼。”
比如方才那位陆侍郎。
萧婧华瞥他一眼。
“本郡主不是你们草原的姑娘,想娶我,可不是动动嘴皮子便能做到的。”
阿史那苍含笑点头,“苍心中有数。”
他忽而出声,“想上来吗?”
萧婧华不解,“什么?”
未等她作出反应,树上的人长腿一跨,转瞬落地,随后萧婧华便觉一条铁臂箍住她的腰。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提灯啪嗒掉落,花香扑鼻,她落在了满树桂花丛中。
这树并不大,上边还坐了两人,稍微一动便是“簌簌”声响,桂花唰唰下落,盖在仍散发着暖黄光芒的灯笼上。
萧婧华紧紧抓着身下树干,生怕自己掉下去,因着激动,白皙脸庞添了两片红霞,恶狠狠地瞪着罪魁祸首。
“你做什么?!”
阿史那苍靠在另一根树干上,双臂枕在脑后对她道:“方才你偷偷看了好几次,我觉你应当是想上来,怎么,不喜欢?”
他抽出一手,指着天上明月,“树上赏月,照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应当是件雅事。”
萧婧华咬唇,对他怒目而视,“是雅事,可这树明显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本郡主若是摔下去,我要你好看!”
幼年时曾摔下树,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爬过树,以至于此时格外不适。
“想下去?”
萧婧华避开他的视线,语气不好,“不然?”
原以为他会提出要求,可没成想,下一刻,阿史那苍便凑过来,双手握住她的腰,就这么把她提了下去。
萧婧华意外掀眸。
身前胸腔震动,男人灼热的呼吸打在脸上,她听见他在笑。
“放心,不会摔了你。”
萧婧华恍了神。
她瞪了阿史那苍一眼,双脚一落地便转身欲走,连地上的灯也无暇顾及。
阿史那苍的笑声惊走了夜间飞虫,他大步追上萧婧华,与她并肩而立。
“小金花,你考虑考虑,要不要嫁给我?”
“不嫁。”
“真的不嫁?我这人虽粗野鲁莽,但却是个疼媳妇的。”
少女冷嗤一声,“看不出来。”
“你嫁给我,不就能看出来了?”
“……不要脸!”
二人吵吵嚷嚷,相伴离去。
夜色寂寥,风轻轻卷走满地残花。
灯光渐暗,骨节分明的手轻触灯笼,有花瓣被风送到手背上,在昏黄的光映照下格外凄凉。
……
走了一段,萧婧华才意识到自己丢了灯。
不过宫中随处点着灯,不至于看不清路,一盏灯而已,丢就丢了,她也没放在心上。
蓦地停下脚步,身侧的男人及时刹住,“怎么了?”
萧婧华冷声,“快到了,你先进去。”
阿史那苍故意逗她,“为何?”
萧婧华又忍不住瞪他。
这不是明摆着?
他刚才在大殿之上公然求娶,若是二人一同入殿,明日传出去就变成了她与北夷三王子早有首尾。
她可不想再被人当成笑话。
美人即便是发怒,也是好看的。阿史那苍妥协,“好好好,我先进。”
“不过,你一定要好好考虑。”
考虑个鬼。
萧婧华翻白眼。目送阿史那苍离开,她在原地等了片刻,正要提步,余光里蓦地闯进一人。
皱着眉辨认片刻,萧婧华意外。
那不是二皇兄吗?他怎么在这儿?
今夜的宫宴,他好似并未出席。
他离开的方向……是柔妃娘娘的……
那人骤然回头,准确地捕捉到萧婧华站在灯下的身影,意外道:“婧华,你怎么在这儿?”
萧婧华嘟囔,“同样的问题还给二皇兄。”
萧长兴失笑,“自言自语说什么呢?”
萧婧华摇头,“没什么。”
似是看出她在想什么,萧长兴主动解释,“今日是我母妃忌辰,想去她生前住过的地方走走。”
“啊?”
萧婧华檀口微张,“抱歉二皇兄,我不知道。”
“无碍,也不是什么大事。”
萧长兴笑得没心没肺,“不过我是偷跑出来的,你可别告诉别人。”
他因逃课被崇宁帝禁足一事萧婧华也知,闻言一个劲点头,发上凤羽在夜风中轻颤。
萧长兴低眸看着萧婧华,“殿上之事,我听说了。婧华,若父皇当真要让你去和亲,你愿意吗?”
萧婧华不接思索道:“怎么会?皇伯父不会勉强我的。”
她话里的笃定让萧长兴微微怔住,随后笑了,“也是,父皇向来疼你。”
看了眼挂在夜幕中的明月,萧长兴缓缓道:“好了,我该走了,你可一定保密。否则若是传出去,父皇非得再罚我一顿不可。”
他叹气,“再过几日便是秋猎了,一年就这么一次,我可不想被困在宫里,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出去潇洒。”
萧婧华保证,“我嘴一向严,二皇兄放心吧。”
萧长兴对她眨眼,摆摆手走了。
目送他离开,萧婧华转身回去。
殿内和她离开时没什么区别,大抵就是喝醉的人多了些。
她一落座,乐宁便凑了过来,“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多在外边透透气不行?”
乐宁撇撇嘴,只当她是因和亲一事心情不虞,大度地不和她计较。
“秋猎快到了,你们说我带哪些衣裳比较好?”
她已到适婚之龄,加之有和亲一说,最近安贵妃正焦头烂额地忙着在为她择婿,生怕膝下唯一的女儿就此远嫁北夷。秋猎这种各家儿郎大展身手的时机自然不能放过,没准看对眼了,就多个女婿了呢。
萧婧华没接话。
端和的母妃良贵人有着和安贵妃同样的忧虑,她这几日也被母妃灌输了不少早些定下早些安生的话,隔着萧婧华,与乐宁积极讨论起来。
说着说着,乐宁忽而问:“对了琅华,上次灯会那两名公子瞧着还不错,他们都有婚配了吗?”
萧婧华回忆了片刻,发觉她说的应该是邵嘉远和宁拓,闻言摇头,“应当没有。怎么,你看上他们谁了?”
乐宁脸色爆红,“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就问问。”她哼声,“我才不捡你不要的男人。”
萧婧华失笑,“行,为你的志气干一杯。”
乐宁撇开脸,余光里萧婧华一直举着杯,她嘟着唇,端起酒杯和她轻轻一碰,利落地一饮而尽。
听着姐妹俩说着闲话,夜不知不觉更深了。
恭亲王今夜喝得多了些,踉跄着被宫人搀扶着。
萧婧华忙上去帮忙,完着父王的胳膊,小心地搀着他离开。殿外早已备好轿撵,和恭亲王一前一后落座,萧婧华一转眸,正对上一双眼睛。
其他官员大数醉得不省人事,他却跟没事人似的,目光深邃,笑着对她挥手。
萧婧华漠然移开目光。
马车停在宫门口,萧婧华刚上去,迎面一辆车驶来。
谢瑛在敬国公夫人的瞪视下打开车窗,大咧咧探出半个身子,一脸发愁地问:“没事吧?”
隔着缝隙,萧婧华看到云慕筱同样担忧的神情。
她笑着安慰,“没事。”
谢瑛不太放心,回头和云慕筱对视一眼,“明日我们去你府上。”
“好啊。”
萧婧华含笑道:“我等你们。”
车窗阖上,马车缓缓驶出。到王府时,恭亲王早已睡得不省人事。
汤正德迎出来,见状忙让人把王爷扶进去。
萧婧华跟着进了正房,取过侍女手上的帕子,轻轻为父王擦拭。
收拾妥当后,她正要走,恭亲王忽而呓语。
“婧、婧华,父王,绝不、绝不会让你和……”
“……和亲。”
萧婧华眼皮发烫,忽然就湿了眼眶。
她回身,手心搭在恭亲王手背上,轻声道:“我知道,父王会一直保护我。”
……
“哐当——”
好似是什么东西被撞到的声音。
陆夫人硬生生被惊醒了。
“什么动静?”
她揉了揉眼睛,起身披起搭在衣桁上的外裳,摸黑点了灯,用手拢住,缓慢走出。
借着灯光,陆夫人看清了摔在地上那张熟悉的脸,提起的心落了下去,用手在鼻前扇了扇,“这么冲的味,你这是喝了多少?”
陆埕在孟年的搀扶下起身。
后者回:“大人没喝,那是不小心洒在身上的。”
“没喝平白摔个大跟头?”陆夫人白他一眼,“真是越活越过去了。”
她打了个哈欠,转身回房,“厨房温着醒酒汤,喝了早些睡吧。”
陆埕没动。
孟年为难,“大人……”
“不必管我,自去歇息吧。”
陆埕哑声。
他松开孟年的手,小心翼翼抱着怀里早已熄灭的灯,缓步回房。
孟年站在院里,扶起被陆埕绊倒的竹竿,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片刻后,那人双手空空又回来了,绕着院子小跑。
孟年无法,反正也睡不着,索性和他一起。
银辉清冷,他跟在陆埕身后,悄悄搓了搓手臂。
身上冷,心也冷。
第53章
昨夜没睡好,萧婧华醒来时头一阵阵发疼。
她靠在床头发了会儿呆,想起云慕筱姐妹俩将要登门,闭着眼揉了会儿太阳穴,随后唤了箬竹进来。
洗漱后略吃了两口粥,萧婧华闲着无事,去了琴房。
托着下巴,一手拨弄琴弦。
音不成曲,惊得窗外飞鸟“噗噗”扇动双羽。
指尖重重在弦上滑动,一滴血珠残留。
萧婧华看着指尖血,双唇微动,将它抿掉。
窗外啪啪脚步声渐近,她起身,“是筱筱和阿瑛到了?”
夏菱缓了口气,猛地摇头,“郡主,是北夷的三王子。”
唇内残存着淡淡的血腥气,萧婧华眉心微拧,“他来作甚?”
“苍头一次来京,在京中唯识郡主,不知郡主可愿带苍领略上京风采?”
厅堂内,阿史那苍笑意盎然。
萧婧华冷漠,“三王子说笑了,鸿胪寺与礼部那么多官员,何人不能与三王子同游京城。”
阿史那苍无赖,“可我只想与郡主一道。”
与箬竹一同站在萧婧华身后的箬兰暗戳戳道:“不要脸。”
萧婧华深吸一口气,压着脾气道:“可惜本郡主今日有客登门,不能应三王子之约。”
“那所谓的客,与郡主很要好?”阿史那苍问。
“自然。”萧婧华颔首,“是我的闺中密友。”
阿史那苍理解了片刻“闺中密友”的意思,挑眉笑道:“既是郡主好友,那让她跟着不就好了?”
萧婧华:“……”
她咬牙,“我们、并无出门的意愿。”
“既然如此,那我留下。”阿史那苍耸肩,无所谓道:“只要与郡主在一处,我在哪儿都行。”这人简直油盐不进!
萧婧华气得额角青筋直跳。
她正想说随你,话到嘴边,猛地想起一事,问身后的箬竹,“父王醒了吗?”
箬竹摇摇头,“应当还睡着。”
昨夜宫宴上,父王听见阿史那苍公然求娶喝了那么多,若是知道他追到王府来了,不知得有多气。
为了父王,她也得把这人给弄走。
萧婧华冷笑,“行,你既然想跟,那就跟着吧。”
阿史那苍起身,手捂着胸口,行了个北夷礼,嗓音含笑,“多谢郡主。”
剜他一眼,萧婧华转身就走。
一门心思想着把这人弄出王府,她连衣服也没换,留下箬竹箬兰,就这么出了府。
敬国公府的马车刚好驶来,萧婧华招手。
“筱筱,阿瑛!”
车帘撩起,谢瑛一脸惊讶,“婧华,你怎么在这儿站着?”
萧婧华眼神示意她看向自己身后。
谢瑛几乎瞬间皱起眉头。
没让下人备马,萧婧华一溜烟钻进了敬国公府的马车,隔着车窗,居高临下地望着下方的阿史那苍。
“三王子可得跟上了。”
阿史那苍挑眉一笑,手指放在唇边,吹了声哨子。
一匹黑马“哒哒”跑到他身边,他动作利索地翻身上马,视线与萧婧华齐平。
“郡主放心,丢不了。”
萧婧华甩他一个白眼,放下车帘坐了回去,“快走。”
予安和觅真接替了原来的马车夫,云慕筱的武婢谢春也出了车厢,与二人一同坐在外头。
“他怎么跟来了。”
谢瑛不满。
“不知道。”
萧婧华语气也不太好。
帘上隐隐映出影子,云慕筱放低音量,“之前倒是并未听过北夷有和亲的意愿。”
萧婧华心中一动,“你们在边关住过,可听说过阿史那苍?”
谢瑛努力回想,老实摇头,“想不起来了。”
“你没什么印象也不奇怪。”云慕筱道:“我们那儿防的是西边戎族,至于北夷,建朝初期,太。祖便与他们可汗定下互不侵扰的盟约,这些年虽有摩擦,但都是小打小闹。”
“不过边关人来人往,消息灵通,我倒是听过这位北夷三王子的名字。”
谢瑛连忙道:“那你快说说。”
云慕筱回忆着,“听说他的母亲出身卑微,因生得貌美被可汗宠幸,他出生后,那位阏氏不知为何被弃,三王子,自幼是在奴隶堆里长大的。”
“后来北夷内乱,可汗命悬一线,三王子替父挡刀,这才入了可汗的眼。此后异军突起,如今已是下任可汗的强力竞争者。”
谢瑛若有所思,“听起来是个狠角色。”
“是啊。”云慕筱叹气,担忧道:“他此举,也不知是何考量。”
若是一时兴起便罢了,可如果打着与大盛联姻增加夺位砝码的念头,那他定不会善罢甘休。
萧婧华认真听着,未置一词。
她掀开车帘。
阿史那苍立即警觉地看了过来,见是她,扬唇笑道:“你们在说我?”
萧婧华一惊。
他俯身,含笑道:“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便是,我定知无不言。”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萧婧华白他一眼,重重放下帘子。
阿史那苍耸耸肩,“阿苍,她不信我。”
嘹呖清啼响彻天际,一只鹰在天边翱翔,似在回应。
他把缰绳在手上绕了两圈,口中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慢悠悠跟在马车后。
萧婧华带着云慕筱姐妹两人在各种胭脂首饰铺子里打转。
她本想消耗阿史那苍的耐心,可这人着实难缠,不仅没有不耐烦,甚至极为好学,一会儿问这是什么,一会儿又问那个东西的用途。
萧婧华心生疲惫。
谢瑛一手一个,拉着两人出了铺子,悄声道:“我去替你教训教训他。”
“可别。”
萧婧华赶紧抓住谢瑛的手,“他没做什么,倘若动手,那就是咱们落了下风。你回去后定会挨罚。”
谢瑛苦恼,“那怎么办,就让他这么跟着?”
话落的下一瞬,阿史那苍从铺子里走了出来,几人齐齐住嘴。
“接下来去哪儿?”
他看着兴致还不错,好似真是来闲逛了。
萧婧华张唇。
“郡主!”
一道惊喜的声音猛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宁拓快步而来,“还真是郡主,方才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萧婧华心累。
怎么又来了一个?!
阿史那苍眯着眼望着走近的少年,在萧婧华耳畔低声道:“他也是一匹狼?”
什么狼?
萧婧华一怔。
疑惑间,宁拓已走到近前。
他笑道:“郡主,两位表妹,好巧。”
云慕筱:“宁表哥。”
谢瑛随意点了点头。
“你是什么人?”阿史那苍睨着宁拓。
后者微怔,目光上下扫着打量他。
宁拓不知昨夜宫宴上的事,眉心微皱,迟疑道:“你是北夷人?”
阿史那苍颔首,“阿史那苍。”
宁拓礼貌回礼,“宁国公府,宁拓。”
什么国公府对阿史那苍来说都无所谓,他在意的是这少年看向萧婧华的眼神,让他浑身竖起刺。
宁拓也没把阿史那苍放在心上,对萧婧华道:“我温习完功课出来散心,既有缘与郡主相遇,不如一起用个午膳?”
“小金花,咱们说好的,今日。你得陪着我。”
萧婧华瞪向阿史那苍,“我们什么时候说好了?”
“今晨在王府啊,你说了,我想跟便跟,那可不是说好了?”阿史那苍一脸无辜。
“三王子可真会曲解别人的意思。”萧婧华冷嗤。
宁拓越听眉头皱得越厉害,悄悄问谢瑛,“瑛表妹,他究竟是何人?”
“北夷的三王子。”
想了想,谢瑛将昨夜的事说了,话落,成功看见宁拓的脸沉了下来。
她做了个加油的口型。
宁拓沉默两息,冷声开口,“郡主不愿,三王子何必勉强。”
阿史那苍饶有兴致地望向他,“这世上之事,多是勉强。只有无用之人,才会不争不抢。”
他抱着手,上下扫了宁拓一眼,“我看这位公、公什么?”
他偏头问萧婧华。
萧婧华挪开视线,不搭理他。
阿史那苍也不生气,笑了笑道:“你看,她对我生气愤怒,可对你嘛,明显反应平平,这是我勉强的结果,你有吗?”
他说这话不仅不惭愧,反而很是自豪,跟已经抱得美人归似的。
萧婧华和云慕筱谢瑛三脸震惊,同样一副难以言述的表情。
不是这人没毛病吧?
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吗?
宁拓却被他这番话刺痛了。
他早已发觉,萧婧华面对陆埕时,总是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面对邵嘉远,虽不明显,却有股隐隐的抗拒。唯独对他,内心平静,仿佛只是个有过几面之缘的陌生人,丝毫无法调动她的情绪。
他安慰自己,他与郡主相识最晚,郡主只是与他不熟,他努努力,一定能让郡主对他敞开心扉。
可有朝一日,一个比他更晚认识郡主的人轻易令她露出平淡之外的表情,这让宁拓无法接受。
他没办法再自欺欺人。
郡主,当真对他无意。
对上宁拓泛着红意的眼睛,阿史那苍又补上一刀,哼笑一声,“被我说中了?”
宁拓深呼吸,保持着最后一丝冷静。
“听闻北夷人皆勇士,不知三王子身手如何?”
阿史那苍懒散道:“应当比你要好。”
宁拓猛地抬头,“那宁某今日,想领教领教。”
阿史那苍笑,“奉陪到底。”
话音刚落,宁拓已经对他扬起了拳,整个人冲了出去。
“不是。”
萧婧华一脸的一言难尽,“他们这儿没问题吧?”
长指指了指脑袋。
“男人。”云慕筱总结,“冲动是常有之事。”
“哇。”谢瑛赞叹,“打起来了。”
“那什么三王子身手不错嘛,咦,宁表哥居然也可以诶。”
萧婧华瞥去一眼。
二人拳拳到肉,看着就疼。
似是注意到此处人多,他们打着打着,竟移到一边的巷子里去了。
萧婧华拉着云慕筱和谢瑛,“咱们快走。”
“走了?”谢瑛遗憾,“我还没看够呢。”
云慕筱:“婧华先走吧,宁表哥在这儿,我和阿瑛就这么走了,怎么也说不过去。”
萧婧华思虑两息,“行,那我先走了,秋猎再会。”
她带着予安和觅真,快步离开。
离得远了,萧婧华捂着胸口打了个颤。
简直让人头大。
既然都已经出来了,她想着去看江妍卿和初一。
到了虞侯府,守卫一见她便道:“郡主,大姑娘不在府上。”
萧婧华皱眉,“江姐姐去哪儿了?”
守卫小声道:“大姑娘怕留在家里有碍五姑娘的姻缘,搬到郊外庄子上去了。”
第54章
“郡主,郡主?”
箬兰连唤了萧婧华两声,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啊?”
萧婧华愣愣回神。
箬兰怪道:“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摇了摇头,萧婧华抱紧怀中枕头,缓缓将头靠在身后软垫上。
她只是在想,好端端的,江姐姐作甚要带着小初一去庄子上住。
什么有碍念卿的姻缘,她半句都不信。
当朝风气比起前朝来说不知好了多少倍,寡妇再嫁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有的人家甚至钟爱寡妇,尤其是那种生养过的。
若是忧心念卿不好寻姻缘,当初虞侯夫妇就不会把江姐姐接回京。
也不知发生了何事,让她做出这般决定。
等见了念卿,她定要好生问问。
“郡主!”箬兰无奈,“您又在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
萧婧华抬头,挥去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箬兰回:“郡王妃来了。”
她朝外边努努嘴,“箬竹姐姐正领着她进来呢。”
透过窗户,萧婧华见到正向这边缓步走来的几道身影,连忙放下怀里的枕头,起身迎了出去。
“表嫂,你怎么也来了。”
她几步上前扶住康郡王妃,动作格外小心,“你这怀着身子呢,若是磕着碰着该如何是好,表哥也真是心大。”
康郡王妃眉间神色格外温柔,轻轻笑了声,“是我央着他来的,在府里闲着也是无聊,还不如出来热闹热闹。”
她轻柔地抚摸着小腹,温声道:“这都过了三月了,太医说没什么大碍,小心些就是了。”
萧婧华看了眼她将将显怀的肚子。
康郡王妃见她好奇,笑道:“想摸摸吗?”
“可以吗?”萧婧华眨眼。
康郡王妃笑着颔首,她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在她凸起的肚子上摸了摸。
萧婧华感受了一会儿,傻愣愣地问:“怎么没有动静?”
“我的傻妹妹。”康郡王妃在她额间点了下,“这才三个月,早着呢,能有什么动静。”
萧婧华红了脸。
“等你成婚有了孩子后就知道了。”
康郡王妃挽了萧婧华的手,与她一同进屋去。
成亲?
萧婧华微愣。
以前她天天嚷着嫁给陆埕后要如何如何,可如今,这个词对她而言格外陌生遥远。
若非康郡王妃提起,她几乎都要忘了。
不对,还有个人,最近天天嚷着要娶她。
萧婧华烦不胜烦,直接躲进了宫,直到秋猎开始,才随着萧长瑾来到西山猎场。
在罗汉床上落座,康郡王妃问:“我闲来无事才一个人出来走走,你呢,怎的在屋里待着,不去跑马狩猎?”
说起这个萧婧华便郁卒,抱怨道:“还不是乐宁,她的骑装坏了,回去换一件那么简单的事,她偏要拉着我跟端和一起,回来时还把我们给绊倒了。”
平白无故摔了一跤,谁还有心情去打猎?
更重要的是,当时好多人都将她们三人的丑态看在眼里,大庭广众之下出了这么大的丑,她气得恨不得把乐宁的脸摁进泥坑里,怎么可能再出去让人笑话。
反正今日她是不会出门了。
康郡王妃没忍住笑,“乐宁都到了出嫁的年纪,性子怎么还是这般毛躁。”
“天生的,这辈子她大抵是改不了了。”
萧婧华歪在靠枕上,一脸郁郁。
康郡王妃捂唇轻笑。
箬兰奉上糕点。
知道她有孕,皆是怀孕之人能入口的。
康郡王妃看了两眼桌上的枣糕,捻起一块放在唇边。
轻轻咬了一口,感受着唇齿间的香甜,她望着萧婧华略带疲意的神色,缓声道:“这几日睡得不好?”
萧婧华揉着两下额角,“是有些。”
她已经好几个月没做那梦了,可这两日也不知怎的了,夜里总是睡得不太好,模模糊糊能梦见那些令她不愉快的事。
康郡王妃道:“我前些时日也睡得不安慰,你表哥特意寻了太医为我配了安神香,用了两日,倒是能入眠了。”
她从腰间解下一枚香囊,放在桌上,“我那儿还有多的,婧华若是不嫌弃,就先用我这个。”
那是枚银质镂空的香囊,表面光滑铮亮,做工很是精巧。
萧婧华拾起,放在鼻下轻嗅。
“闻着还不错。”
康郡王妃笑,“若不是好东西,我怎敢拿出来。”
指腹摩挲着香囊,萧婧华笑道:“那就多谢表嫂割爱了。”
康郡王妃眉眼柔和,“赠与婧华,不算割爱。”
坐了没多久,文若长公主便派人寻来了,康郡王妃只得告辞。送她到院门口,康郡王妃笑道:“也不知这次能否见到婧华在猎场上的英姿。”
萧婧华懒懒摆手,“表嫂只管等着。”
秋猎足有七日呢,这才第一日而已。
夜间有宴,听说太子亲自猎到一头鹿献给了崇宁帝。
崇宁帝大喜,命人把鹿烤了,分飨群臣。
萧婧华嫌丢人,就算是云慕筱和谢瑛亲自来请也不去,萧长瑾只好派人送来鹿肉。
听说乐宁端和也没去,萧婧华当场冷笑一声,心情转晴,愉快地吃了晚膳,在院子里悠然赏月。
不知是那枚安神香还是其他原因,晚上萧婧华睡得极好,睁眼便是天亮。
第二日,她还是不想见外人,索性带着箬竹几人,杀去了罪魁祸首的住所。
当着众多世家公子贵族小姐的面,乐宁这次丢人丢大了,见萧婧华来了,恹恹地把脸埋回枕头里。
端和坐在一旁绣花不搭理人。
萧婧华:“我无聊,打叶子牌吗?”
端和放下绣帕,“有赌注没?”
“谁赢得最多,我把前两年皇伯父送的红宝石头面送她。”
乐宁顿时来了精神,“说好了,不准反悔。”
那套红宝石头面是进贡来的,她一眼就喜欢上了,还没向父皇讨要,他转头就送去了恭亲王府,气得她三天没吃好饭。
“行。那你们的赌注呢?”
端和心动,咬牙道:“我那套白玉棋。”
乐宁忍着心痛,“我的绿绮琴。”
都是好东西,萧婧华满意,“可。”
三人拉了箬竹作陪,打起了叶子牌。
都不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这个赢了,那个说再来一次,那个赢了,这个又不服。
足足打了两日的牌,仍分不出胜负。
乐宁又输了,气冲冲道:“不是秋猎吗?咱们怎么净躲在屋里打牌了。”
萧婧华与端和齐齐冷笑,异口同声道:“怪谁?!”
乐宁心虚,耍赖道:“我不管,我不想打了,有本事咱们赛马去,谁赢了东西归谁。”
端和看向萧婧华。
都两日了,该忘了吧。
萧婧华沉思片晌,同意了,“行,这次不准再玩赖。”
“谁玩赖了?”乐宁底气不足。
端和目光发虚。
萧婧华向二人丢去一个白眼。
萧家的姑娘大多都会骑射,去往马场的路上,萧婧华余光捕捉到两道极为熟悉的身影。
一高一矮两人站在树后,氛围瞧着还挺和谐。
眉尾一扬,她不由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呢?”
乐宁凑过来。
萧婧华推开她的脸,“你管我。”
乐宁正要反击,她已加快了速度。
“这人!”
乐宁捏紧拳头,急急追上去。
到马场时,萧婧华不由皱起了眉。
好多熟人。
宁拓和阿史那苍在两匹马前相对而立,颇有些箭弩拔张的意味。
旁边竟然还站着邵嘉远。
不出意外地看见谢瑛,萧婧华快步走过去,“他们这是在作甚?”
谢瑛听见声音偏头,惊喜道:“婧华!”
她朝几个男人抬抬下巴,“赛马呢。”
萧婧华没问他们怎么凑在一处的。
只要有心,在哪儿不能碰面。
“那日他们怎么收的场?”
谢瑛疑惑,“还能怎么收场,就打了一架啊。”她笑,“他们有数着呢,都没往脸上招呼。”
打的净是又疼又看不出的暗处。
萧婧华望向二人。
面上是看不出什么。
“萧婧华!”
乐宁气喘吁吁跑来,大声指责,“你跑这么快做什么,都不知道等等我。”
她这一嗓子声音极大,马场上的人纷纷向这边看来。
萧婧华:“……”
端和坠在最后,目光在场内扫了一圈,默默离萧婧华和乐宁远了几步。“见过两位殿下、郡主。”
众人躬身见礼。
“小金花,你终于舍得出门了。”
阿史那苍撇下宁拓,大步朝萧婧华走来。
看着她的脸,他笑道:“不过是摔了一跤,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怎么这么容易害羞。”
出了那么大的丑,她都快没脸见人了,这还不丢人???
萧婧华懒得和他说,把头偏向一边。
下一刻,她蓦地怔住。
方才视线受阻,她并未瞧见马厩后还有道人影。
他站在一匹棕马前,手里拿着一把马刷子,正细细梳理马儿身上的鬃毛。
神色温和认真,动作轻缓似行云流水,潇洒自然。
萧婧华认出了那匹马,是她每年来西山猎场常骑的清晨。
“小金花,你在看什么?”
阿史那苍突然凑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萧婧华回神,往旁边让一步。
阿史那苍记性很好,看清那人的脸后,目光暗了一瞬,随后笑道:“陆侍郎今日怎么去做了马倌?”
陆埕回眸,对上萧婧华清透的眸光,长睫一颤,放下马刷,缓步走去。
他略有些紧张地唤:“郡主。”
随后才看向阿史那苍,规避了他的问题,语气清冷,“三王子。”
阿史那苍双眸微眯。
萧婧华冷淡颔首,“陆大人。”
“郡主。”
宁拓追上来,身后还跟着邵嘉远,对她温和地笑,“郡主,许久不见了。”
萧婧华随意点了下头。
谢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在心里叹了口气。
怎么这种场合,每次都有她?
阿史那苍凝眉扫了眼这三个男人,视线最后落在陆埕身上。
别人对他来说都算不上威胁,唯有这人。
毕竟,据他调查,这人可是被萧婧华真心喜欢过许多年的男人。
就算如今不算她的心上人,可在萧婧华心里,他与普通人定是不一样的。
眉心稍动,阿史那苍扬唇,“小……”
“萧玉姿,萧庆媛,你们俩不是要和我赛马?还比不比了?”
乐宁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猛然听见萧婧华这一声,当即想起“正事”,忙道:“比,当然要比!”
端和附和,“比。”
萧婧华高声吩咐,“来人,给本郡主和两位公主备马。”
第55章
陆埕身体偏向萧婧华,上睫垂着,以虔诚臣服的姿态低声问她,“还是骑清晨?”
阿史那苍笑出了声,他语气没有丝毫波动,神态不变,可说出来的话却带着极为明显的讽意。
“陆侍郎还真是做马倌来了。”
陆埕置之不理,认真凝望萧婧华,眼里再也看不见他人。
阿史那苍嘴角笑意微顿。
萧婧华抬首,两道眉渐拧,“陆大人,我们上次……”
“我知道。”
陆埕低声将她打断,“可我不愿。”
不愿与你再无瓜葛。
这段时日,无人会满心欢喜地唤他的名字,分享大大小小的喜事哀愁,对他露出明丽温暖的笑容。
无人绕在他身侧,小声与他喃喃私语。
那个明媚灿烂的姑娘,再也不会等他归来。
除了公事,他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心脏仿佛丢失了一块,风一吹,只余满腔空茫,茫然无措。
陆埕清楚地知道,那不是习惯。
她带走了他埋在心里多年的感情,留下一具躯壳。
面子也好,自尊也罢,在失去她面前皆可放下。
他不想看着她另嫁他人,不想抱憾终身。
哪怕再难,他也不想放弃。
男子面容似玉,凤眸宛如溶了清泉,干净澄澈。浅黑的瞳仁安静注视着她,眸光清透,如碎玉凝冰。
萧婧华指尖微颤,唇瓣紧抿。
在她出声之前,陆埕道:“若是不想要清晨,马厩内还有其他适合你的马,只是需花费些功夫。”
“这有何难?”
阿史那苍抱臂而立,“驯马对我这个北夷人来说,是最简单不过的事。小金花,你看上了哪匹,我帮你。”
邵嘉远不甘示弱,柔声道:“嘉远不才,亦可为郡主驯马。”
宁拓安静立着没说话。
上次之后,他想明白了一件事。
与人相争何等愚蠢,他该做的,是站在郡主身后,无条件理解她、支持她才对。
别人的话,他一句都不用管。
“喂!还比不比了?”
清脆女声落下,乐宁一袭红色骑装,端坐马背。红衣猎猎,与她身后满树繁秋相映,更衬眉眼灼目傲然。
视线一转,端和正接过马倌递来的缰绳,脚踩在马镫上,利落地翻身上马。
“当然要比。”萧婧华高声回道:“你那把绿绮琴,今日我非要拿到手不可。”
乐宁哼声,“说大话谁不会,你快点!再慢些,我就当你认输了。”
萧婧华当即道:“让清晨出来。”
陆埕眼里浮现出清浅的笑,亲自牵着清晨出了马厩,与马倌一道套好马鞍,将它牵至萧婧华面前,随后便安静地退开了去。
清晨感受到主人的气息,欢快地甩着马尾。萧婧华看陆埕一眼,用手顺了顺清晨鬃毛,眸中柔和。脚踏在马镫上,裙裾翩飞,她转瞬落在马背上。
见她上了马,端和问:“跑几圈?”
萧婧华:“五圈,事先说好,再赖账,我可不会轻易饶过你们。”
“谁赖账了?”乐宁心虚反驳。
萧婧华乜她一眼,一扬马鞭。
“驾!”
身下清晨扬起马蹄,瞬间冲了出去。
乐宁叫了一声,“你耍赖!”随后立即追赶上去。
端和不甘落后,双腿一动,马儿嘶鸣一声,向前奔去。
三个姑娘策马扬鞭,乌发飘舞,意气风发。
谢瑛看得心痒,转头从马厩中牵出一匹马。她连马镫也没踩,足尖在地上一点,直接飞身上马。
“驾!”
谢瑛拉着马缰,高声笑道:“婧华,等我!”
“没想到,小金花的骑射功夫还不错。”
阿史那苍目光追随着马场之上那道明亮的身影。
陆埕眸光不动,“她做什么都是最好的。”
“若她嫁到我北夷,想必也能成为最好的可敦。”阿史那苍笑语。
此话一出,三人齐齐抬头,目光冰冷似锥,直直刺向阿史那苍。
“三王子这话说得早了些。”邵嘉远含着笑音,“和亲一事未有定论,三王子慎言,当心传出去坏了郡主清誉。”
阿史那苍耸肩,“此处就我们几人,谁能传出去?”
他微微直起身子,鹰隼似的目光罩着邵嘉远,尾音上扬,“你吗?”
那目光太过阴鸷,看得邵嘉远心中一凛。
“听三王子这话音,该是对可汗之位势在必得,就是不知,铁木勒可汗可知三王子的宏图大志?”
锐利的视线射来,陆埕不为所动,坦然与那眼神的主人对视。
半晌,阿史那苍笑了,“是本王失言,不过陆侍郎这话颇有些挑拨离间的嫌疑,倒是让本王怀疑,盛朝是否还对我族怀有友善之心。”
宁拓目光微闪。
这话直接将陆埕架了起来。
他刚要开口,便听陆埕如玉珠坠盘,清凌凌的嗓音响起。
“太。祖与北夷的盟约,我朝世代遵守,从无违背。三王子若是不满埕之妄言,可禀告陛下,亦可出声训斥,却不能将两朝君主这么多年的努力付之东流。”
“这不啻于,于子不孝,于民不忠,于臣不义。”
陆埕后退一步,躬身作揖,沉声道:“陆某失礼,还望三王子见谅。”
场内鸦雀无声。
阿史那苍脸颊肉跳动。
他极力隐忍,攥紧手指,咬着后槽牙道:“陆侍郎深明大义,本王领教。”
陆埕起身,“多谢三王子体谅。”
阿史那苍半眯着眼看他,怒极反笑,“今日的教训,本王记住了。”
陆埕颔首,不置一词。
“这次不算!”
寂静马场内骤然响起清脆女声。
宁拓如梦初醒,循声望去。
乐宁坐在马背上,一脸气愤地瞪着对面的萧婧华。
“你方才跑早了,这次不算,再比一次!”
萧婧华气笑了,“你又耍赖?!”
“我没!”
乐宁梗着脖子,不服气道:“是你抢跑!”
“你也认为不算?”萧婧华看向端和。
端和抿抿唇,小幅度点了下头。
萧婧华冷笑,“没见过比你们还赖皮的人。”
谢瑛策马跑来,与萧婧华并驾,眼珠转了一圈,问道:“怎么了?”
“没事。”
萧婧华摇摇头,作势要下马,“算了,我不赌了。”
“诶,别呀。”
乐宁忙叫住她,“最后一次,我保证,一定是最后一次!”
萧婧华上下扫她一眼,呵道:“方才也有人说那是最后一次。”
“谁叫你不守规矩的。”乐宁噘嘴,“这样,咱们不比跑马,比射猎如何?谁射中的猎物最多谁获胜。”
端和附和,“婧华姐姐,再比一次。”
她伸出一指保证,“绝对是最后一次。”
萧婧华不信,怀疑道:“真的?”
乐宁端和异口同声,“真的!”
“我要是骗你,就让我当着父皇和文武百官的面大喊三声我不如萧婧华。”乐宁放狠话。
萧婧华眸光微动,装作勉强,“行。”
见她同意了,乐宁眼角眉梢都挂着喜意,扬声吩咐,“来人,取弓来!”
“阿瑛,你随我去吗?”
谢瑛方才跑了几圈马,正在兴头上,闻言当即表态,“去,当然要去。”
侍卫们为几人取来弓箭,萧婧华挂在一旁,抬起下颌,“一起走?”
“走!”
乐宁一马当先。
“又耍赖。”萧婧华无语,转头对谢瑛道:“阿瑛,走了。”
谢瑛笑回:“来了。”
四个姑娘策马离开,皇宫侍卫立马驾马跟上,护卫她们的安全。
她们方才的话,陆埕几人也听在耳中。
陆埕牵出一匹马,长腿一跨,稳稳落在马背上。
阿史那苍吹了声哨子。
一匹黑马哒哒跑来,他未停顿,飞身而上,挑眉望着陆埕,“陆侍郎可要与本王比比?”
陆埕摇头,“陆某不擅骑射,三王子还是另寻他人吧。”
他略一颔首,循着萧婧华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邵嘉远笑道:“三王子若不嫌弃,可与我比试比试。”
阿史那苍居高临下看他,笑了,“行。”
宁拓正要去寻马,保福突然气喘吁吁跑来,“小公爷,快随我走吧,夫人正寻您呢。”
看着阿史那苍和邵嘉远离开的背影,宁拓眉心皱起,“现在?”
“是啊。”保福道:“夫人着急着呢。”
犹豫两息,宁拓失望松开缰绳,随保福一起离开,“可知是何事?”
保福老实摇头,“不知。”
……
草丛悉索动弹,谢瑛撘箭,指尖勾着箭羽。
猛一松手,箭矢如流星急射出去,直直射中草丛里的猎物。
“中了。”
谢瑛笑着,翻身就要下马。
余光里瞥见她的动作,萧婧华忙唤住她,“谢春呢?”
谢瑛摆手,“让她跟着筱筱了。”
萧婧华适时住口,没问云慕筱在何处。
她转头吩咐身后侍卫,“去将谢姑娘的猎物取来。”
“喏。”
“婧华,你怎么不动?”
既然有人代劳,谢瑛便老实坐在马上。
萧婧华摇头轻笑,“我不会。”
“啊?”谢瑛震惊,“不会?”
“是啊。”
萧婧华坦然道:“射靶子还行,若是让我猎活物,那定是不行的。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怎么见过血。”
顿了顿,忽略脑海里的某些画面,她又道:“往年秋猎,我都是等着父王和太子哥哥给我把猎物猎来。”
“那你方才为何要同意与两位公主比试?”谢瑛不解。
那不是指定要输吗?
萧婧华撇嘴,“乐宁最宝贝她那把绿绮琴,端和将她的白玉棋视为心头肉,绝不可能输给我。与其让她们继续耍赖,不如赢了我。”
她们三人自小一起长大,乐宁端和自是清楚,于射猎一道,她必输无疑。
谢瑛望着她。
这姑娘虽然看着高傲,但其实内心最为柔软。
她笑了笑,“没事,我帮你猎。”
“真的?”
谢瑛拍着胸脯,“我从不说谎。”萧婧华惊喜,“好啊,那今日可就靠阿瑛了。”
“定不让郡主失望。”
谢瑛扬起笑。
侧方林间有东西一闪而过,谢瑛眼尖,喜道:“是头鹿。”
“婧华等着,我去给你猎来。”
她策马追上。
“诶!”
谢瑛动作快,几息便跑出老远,萧婧华只来得及对她的背影喊:“当心些,别受伤了!”
她点了一队侍卫,“快去跟着谢姑娘。”
“是。”
几个侍卫追着谢瑛而去,萧婧华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林间,骑着清晨等在原地。
片刻后,后边响起几阵马蹄声。
是陆埕和阿史那苍、邵嘉远追来了。
三人停在萧婧华身后,阿史那苍问:“小金花,你在这儿做什么?”
萧婧华懒懒回:“等人。”
草丛忽然动了下,阿史那苍朝那处瞥了眼,笑道:“有只野兔,你喜欢吗?我给你猎来。”
萧婧华下意识皱眉,还未回复,便见阿史那苍举弓搭起了箭。
“你别……”
“咻——”
流光风驰电掣而来,寒光刺眼,直直坠入萧婧华身下土壤中。
“嘶——”
清晨骤然发了狂,引颈嘶鸣,两只前蹄腾空,疯狂甩动马臀。
眼看抓着马辔的萧婧华半边身子腾空,予安和觅真齐齐色变。
“郡主!”
下一刻,清晨前蹄落地,载着萧婧华一头冲进林间。
一切皆发生在眨眼之间。
陆埕面色大变,率先驾马去追,“救郡主!”
第56章
耳畔风声呼啸。
清晨力道太大,萧婧华整个身子伏在马背上,双手死死抓着马辔。
若非她方才眼疾手快抓住马辔,此刻说不准已丧命在马蹄下。
她努力稳住急促的呼吸,缓缓松开被勒疼的手心,抱住马脖子,半张脸埋进鬃毛里,耐心安慰,“清晨,别怕,那箭不是射你的,你慢慢停下来好不好?”
“你别怕,停下来。”
清晨完全听不进主人的话,马蹄所过之处尘土漫天。
两侧树木飞快倒退,萧婧华紧紧咬住唇,不敢松手。
“郡主!”
身后有声音在呼唤。
萧婧华眼睛被风吹得睁不开,艰难回头。
她看不清,只能依稀靠着衣服颜色辨认来人。
“低头!”
突然有道声音大喝。
萧婧华下意识将脸埋回马脖子里。
头顶树枝唰唰作响,挽发的玉簪被枝桠勾落,青丝散开,在肩背铺陈。
马蹄阵阵,恰如雷鸣。
眼角余光里,有人策马向她伸手。
“小金花,抓住我!”
是阿史那苍。
生死面前,萧婧华顾不得其他,试探性松开手。
林间忽而一阵震耳欲聋的咆哮,草屑漫天,林鸟争先飞逃,一个庞然大物陡然冲了出来,伸出巨掌,在罡风中拍向离它最近的阿史那苍。
阿史那苍急急调转马头,惊险避开那一掌。
“轰——”
他身后的树木轰然倒塌,横贯在路中央。
陆埕双腿夹着马腹,口中轻斥一声。
身下骏马一跃而起,越过那棵树,急急追在萧婧华身后。
“郡主!”
觅真正要去追,那熊瞎子大步踏来,正好将前路堵上。
她匆忙勒马,才没一头撞上去。
予安弃了马,提气跃至树间,她攀着树枝,动作灵敏似猴,逐渐越过萧婧华,在她前方一棵树上落下,凝神望着马上之人。
熊瞎子方才那一声将清晨吓住了,它拼命狂奔,疯狂抖动,想将身上之人抖下去。
萧婧华被颠得心口一阵发疼,半个身子几乎悬在空中,手心火辣辣得疼,凭着一股劲才没松手。
予安攀着树干朝她伸手,大声道:“郡主,抓住我!”
萧婧华迎着风,艰难探出手。就在她即将勾到予安指尖时,身后倏地响起一声大喝。
“郡主,抓住!”
马鞭裹挟着狂风呼啸而来,萧婧华指尖颤抖,略一瑟缩,那鞭子勾住她腰间玉带,险些将她整个人掀翻下去。
“邵世子,你在做什么?!”
眼看着与萧婧华失之交臂,予安大怒,回首瞪着邵嘉远。
邵嘉远却没功夫回她。
他顺着鞭子,在马上一蹬,借力落在萧婧华身后。
“郡主,别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萧婧华心中恼怒。
若不是他,她此刻早就没事了!
两臂越过萧婧华握住马缰,邵嘉远奋力驯服清晨。
动作间,萧婧华身上配饰叮当作响。
清晨却越发狂怒,口中发出一声嘶鸣,扬蹄狂奔。
予安咬牙,正要继续去追,瞳孔瞬间紧缩,不可置信地喊:“郡主!”
她方才没注意,前方竟然是座悬崖!
湛蓝天穹下,骏马足下打滑,载着身上二人齐齐坠入悬崖。
马鸣悲切,响彻空谷。
“婧华!”
陆埕追赶而至,眼见萧婧华跌落的身影,迅速翻身下马,不假思索地随她跃了下去。
“郡主!”
予安步伐踉跄,趴在悬崖上大喊:“郡主,陆大人——”
云雾缥缈,遮挡住视线。除了她的回音,再无回应。
……
嘀嗒。
嘀嗒。
耳畔不断有水声回响,平白扰人清梦。
梦?
昏睡中的人眉头紧锁,眼皮抖动,缓缓睁眼。
痛。
好痛。
这是萧婧华清醒后的第一反应。
她艰难地直起身子,这一动,骨头仿佛都在噼里啪啦作响。
“郡主醒了?”
不远处有人轻声询问,随后便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有人走到她面前蹲下,忧心问:“郡主感觉怎么样?”
光线昏暗,萧婧华皱眉辨认来人的身份,迟疑着问:“邵世子?”
“是我。”
邵嘉远柔声回应,“我打了些水,郡主可要用?”
萧婧华并未答复他,四处睃巡。
他们应当是处于山洞之中,洞内狭小,她方才躺在里侧挨着山壁,几步之外燃着火堆,明亮的光驱散了不少来自夜晚的凉意。
洞外一片黝黑,什么也看不分明。
萧婧华蹙了下眉,“这里,只有我们两人?”
掉下悬崖之前,她好像看到了陆埕。
邵嘉远道:“不错。”
他端着用竹筒接的水,面上倒是没有什么不耐的神色,反而一脸愧疚,“都怪我,若非我救郡主心切,我们也不会落此境地。”
邵嘉远背对着光,萧婧华看不太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能听见他内疚的嗓音。
“回去之后,郡主若要责罚,嘉远毫无怨言。”
“只是现下尚未脱困,还请郡主忍耐几许。”
萧婧华目光凝在他脸上。
黄色的光映在她眼中,似冬日坠在枝桠下清凌冰锥,透着几分寒凉。
她缓缓笑了,“邵世子虽心急,但也只是忧心本郡主的安危,这点我还是知晓的。”
邵嘉远嘴角抿出一抹羞涩的笑。
他递出手上的竹筒。
“这是接的溪水,我尝过了,干净的。”
萧婧华未动。
邵嘉远迟疑,“郡主可是不方便?”
“方才手臂是有些疼,现在倒是不碍事了。”
萧婧华接过邵嘉远递来的竹筒,鼻尖轻轻动了动。
山泉水的清冽之气扑面而来,她眸光微动,仰头喝水。
放下竹筒时唇上沾了些许晶莹,萧婧华问:“现在几时了?掉下悬崖后,是邵世子将我带到这里的?”
邵嘉远望了眼洞外,“应当是亥时了。”语气里含着庆幸,“好在这悬崖不算高,郡主坠下时被崖下树木挡了一下,这才没什么大碍。”
萧婧华垂眸感受着。她衣裳上沾了不少草屑,身上多是擦伤,确如邵嘉远所说没什么大碍。
“我带着郡主寻了许久才找到这个山洞。”
邵嘉远忽然叹了声气,愁道:“也不知此地可有大型野兽,若是再来一头熊瞎子或是老虎,这条小命怕是真要保不住了。”
萧婧华身子一抖。
邵嘉远拍了下嘴,懊恼道:“我这张烂嘴,胡诌什么呢!”
他安慰道:“郡主放心,就算是死,也是我死在郡主前面,绝不会让郡主受到一丝伤害。”
萧婧华唇边勉强扯出一丝笑,“多谢邵世子了。”
邵嘉远笑笑,“我摘了些果子,郡主尝尝?”
萧婧华侧眸看去,微微一顿。
邵嘉远手边放着几张叶子,上头放着小堆青色果子。果子表皮上沾着水珠,保存得极好,跟刚摘下来似的。
她愣了许久。
“郡主,郡主?”
邵嘉远不知她为何发怔,疑惑道:“怎么了?”“无事。”
萧婧华摇头,轻轻阖上眼皮。
“我不饿,想歇会儿,世子自己吃吧。”
邵嘉远不知她为何忽然淡了脸色,但也不好深问,只好起身走到山洞口,用搁在一旁的杂草将洞口掩得严严实实,随后就地而坐,温声道:“郡主放心,我就在此处,绝不会逾距,安心睡吧。”
萧婧华勉强提唇,“多谢。”
她缓缓躺下。
似是知她挑剔,地上铺着厚厚一层杂草,虽和王府内她那张舒适柔软的大床不能比,但已是现下给她的最好待遇。
萧婧华闭眼躺在草垛上。
身上擦伤越疼,她的思绪就越清晰。
好的坏的想了一通,萧婧华只觉得脑子涨得疼。
她缓缓舒了口气,长指搭在太阳穴上轻轻按揉,随后放在前腰上,后背靠着山壁养神。
不敢睡得太沉,这一夜萧婧华格外难受,一会儿觉得脑子特别清醒,难熬漫漫长夜。一会儿又好似陷入混沌之中,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浑浑噩噩,头脑昏沉。
细碎声响顺着光亮爬上萧婧华耳廓,她猛然从草垛上惊醒。
“是我吵醒郡主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令萧婧华瞬间竖起汗毛,手紧紧抓住腰上束带,霍地朝发声之人看去。
邵嘉远立在洞前,手搭在杂草上,似是准备出去。
有亮光从外头照进来。
萧婧华失神片刻,原来天亮了。
“抱歉。”邵嘉远歉疚道:“我只是想出去看看,顺道打水让郡主洗漱。”
思绪一点点回笼,萧婧华颔首,“那便劳烦邵世子了。”
邵嘉远勾起唇,柔声道:“不麻烦,嘉远甘之如饴。”
萧婧华撇开眼,不接他岔。
邵嘉远笑笑,掀开杂草走出山洞。
他走后,萧婧华撑着山壁起身。
绕着山洞走了两步,好像没昨日那么疼了。
片刻后,邵嘉远拎着几竹筒水去而复返。身上带着水汽,应是清洗过了。
“郡主请。”
将水递给萧婧华,他彬彬有礼地退了出去。
萧婧华望了眼手里竹筒,倒出水来洗漱,只是仍未入口。
“好了。”
听见她的声音,邵嘉远走到洞口,“我去给郡主找些吃的。”
“不用了。”
萧婧华叫住他,俯身拾起地上的果子,“我吃这个就行。”
果子放了一夜,外皮轻微发皱,看着不怎么新鲜。
邵嘉远眉头皱起,“怎么能让郡主吃这种东西?”
“没什么不能吃的。”
萧婧华轻轻咬了一口。
是属于记忆里的清甜。
压下心里的燥意,一口一口吃完果子,她起身朝外走去。
“外边危险,郡主还是就待在山洞里吧。”
邵嘉远跨了一步,正好挡在萧婧华身前。
萧婧华撩起的眼里似笑非笑,温和道:“邵世子甘愿为了本郡主以身犯险,我又不是铁石心肠,怎可能不动容?”
她浅笑,“无论前路如何,我愿与世子同生共死。”
邵嘉远一愣,眼中顿时迸发出惊喜,“好。”
萧婧华扬唇,迈步越过他。
杂草遍地,满目枯黄。
成片的树挡在前方,荒芜无路。
萧婧华问:“方才世子是在何处打的水,我想去看看,说不准能找到离开的路。”
“这边。”
邵嘉远忙为她引路,“路不好走,郡主小心些。”
萧婧华颔首,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走在他后边。
路上石子多,还要防备时不时掠过的飞虫蚂蚁,这一路她走得格外艰难。
好在没过多久,潺潺溪流声传了过来。
邵嘉远拨开杂草,“到了。”
萧婧华略有些急切地走到溪边。
鹅卵如玉堆叠,溪似银带蜿蜒,蕴着歌谣奔涌。游鱼徜徉,悠然自在。
她蹲下身,用手撩起溪水。
凉意从手心传至全身,萧婧华举目张望。
“郡主,咱们去这边看看吧。”
邵嘉远站在一丈开外,指着某个方向。
萧婧华收回视线,长睫轻颤,缓缓起身。
转身的刹那,她脚底打滑,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郡主!”邵嘉远惊呼。
“我没事。”
嗓音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意,萧婧华稳住身形,低眸望着脚下。
两块鹅卵石间躺着一串络子。
青碧色,如意结,是她曾经亲手送给陆埕那枚。
“郡主?”
身后询问声幽幽,似绕了好几个音,怪诞诡谲,如临鬼魅。
林间有风起,环在萧婧华身侧。
她背对着邵嘉远,硬生生打了个颤,顿生冷意。
第57章
萧婧华用足尖碾着鹅卵石,将那串络子彻底挡住。
她转过身,娇气抱怨,“这儿的路怎么这么难走。”
邵嘉远笑着轻哄,“荒郊野外,委屈郡主了。我会尽快寻到回去的路。”
萧婧华抬着下巴,鼻尖溢出一声轻哼,将娇生惯养,没吃过一点苦头的矜贵郡主演绎得淋漓尽致。
邵嘉远撕下一块衣角,递给萧婧华,“郡主若是害怕,可以拉着我。”
她快步上前,捏住衣角一头,仰脸笑道:“那就多谢世子了。”
比起往日的平淡,说话时嗓音里多了丝若有似无的娇意。
邵嘉远眉间笑意加深,“为郡主效劳,是我该做的。”
他捏着衣角另一头,谨慎地牵着萧婧华往前走。
或许是错觉,萧婧华总觉得邵嘉远似乎在避开某个方向。
那边有什么?
会是……他吗?
她咬咬唇,不去想。
走了整整一个时辰,他们始终在林子里打转,萧婧华身娇体贵,有些受不住了。
邵嘉远只好带她回到那个山洞。
“我去找点吃的。”
扶着萧婧华在石头上坐下,邵嘉远低声道。
萧婧华点了点头,素手抚上腰间,脚下有块石头,她足尖踩在上面,一下一下地点着。
邵嘉远走出两步,萧婧华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邵世子。”
她忽然将他唤住。
“怎么了?”
邵嘉远回头。
萧婧华面色微红着轻轻摇头,“没什么,注意安全。”
邵嘉远脸上扬起笑,“放心,我会的。”
“郡主若是……”
“离她远些!”
骤然爆发的喝声惊走了丛中小兽,树荫间唰唰几声,鸟雀纷纷飞逃。
邵嘉远下意识回头朝着声源处望去。
萧婧华的目光陡然一厉,她捞起脚下石头,疾步上前,朝着邵嘉远后脑狠狠砸去。
“嘭——”
石头坠地,血迹分外刺眼。
邵嘉远不可置信回头,震惊道:“郡、郡主?”
他身体摇晃几下,禁不住脑中眩晕,轰然倒地。
萧婧华合上颤抖的双手。
“婧华!”
远处那人快步走来,握住她的双肩,紧张问:“你怎么样,可有事?”
萧婧华抬眸,怔忪看着他。
他仿佛在泥里滚了好几圈,全身上下不是泥土就是草屑,向来打理得一丝不苟的乌发蓬乱无章,额上青紫,血糊了整个额头。
白皙的脸庞黑一道白一道,滑稽又可怜。
悬着的一颗心突然就落了地。
活着就好。
哪怕已经和陆埕决裂,她也不希望他因为她丧命。
陆家的日子刚好起来,他若出了事,对陆姨和阿旸来说,无异于致命打击。
她不愿看到他们责备的目光。“你……发生了什么?”
陆埕目光复杂地瞥向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邵嘉远,低声道:“是邵世子。”
……
昨日。
悬崖上。
陆埕纵身一跃,来不及抓住萧婧华的手,只能与她一同坠落。
风声哭嚎,似一曲悲戚之乐,环绕在他耳侧。
身子急速下坠,他与萧婧华一前一后落在林荫间。
树枝毫不留情擦过裸露在外的皮肤,留下道道擦痕。
身体结结实实砸在地上,掀起漫天尘土草叶。陆埕闷哼一声,顾不上身上的痛,艰难起身,走向躺在不远处的萧婧华。
“郡主?婧华?”
少女闭着眼,毫无回应。
陆埕探指在她鼻尖,感受着温热的气息,紧绷的心弦松开。
没看见邵嘉远的身影,这种时候,他也顾不上外人的安危。
往周围环视几圈,陆埕拦腰抱起萧婧华。
现下这种情形,他不放心把她一人留在这里。
走了大概小半个时辰,终于寻到一处隐蔽的山洞。
拨开杂草,陆埕寻来不少干草铺在地上,随后才将萧婧华放上去。
凝望她闭着眼安静睡着的模样,陆埕用衣摆将手擦干净,随后轻轻抚摸她侧脸。
感受着指腹下的柔软触感,他目光放柔。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这般肆无忌惮地看着她。
拭去萧婧华脸上脏污,陆埕屈膝靠着山壁。
那习武先生还是有些本事的,等他回京,得给他涨月俸。
歇了片刻,陆埕起身去外边寻了些果子。
耳畔依稀有水声回荡,将洞口掩上,陆埕找到一条溪流。
接完水,身后有人嗓音惊喜,“陆大人?”
陆埕回头,见了来人亦是惊讶,“邵世子?你可有大碍?”
邵嘉远摇头,“幸好命大。”他四处望着,“郡主呢?她可有事?”
陆埕摇头,“她无事。”
跟着陆埕回到山洞,邵嘉远问:“陆大人和郡主掉在哪儿了?”
“被树接了一下。”
瞥了眼竹筒里的水,邵嘉远道:“我看那条溪流里有不少鱼,我与陆大人一道抓几条吧,等郡主醒来,正好烤了。”陆埕不太想离开萧婧华。
邵嘉远苦笑,“方才撞到了手臂,我这只手使不上力。”
他动了动右手,一脸痛苦。
陆埕微皱了下眉。
平时也就罢了,可这种时候,多一个人多份力,他劝说自己暂时放下对邵嘉远的芥蒂。
“好。”
邵嘉远绽开笑,“那便谢过陆大人了。”
二人相伴来到溪边,陆埕弯腰挽起裤腿。
正要下水,邵嘉远忽然叫他。
“陆大人。”
陆埕回头,一块石头猛地朝他砸下。
额上剧痛,他撑着头,惊愕道:“邵……”
邵嘉远面带狠意,又举着石头再度用力一砸。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陆埕晕厥过去,倒地不起。
待他醒来,正身处深坑之中。
头顶被和着泥的杂草封死,想来邵嘉远从未想让他活下去。
顾不上思索邵嘉远的动机,忧心山洞里的萧婧华,陆埕忍着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去。
不愿与萧婧华提及这些,他言简意赅,“邵世子砸晕了我。”
提起邵嘉远,眸中水光滢滢尽散,萧婧华挥开陆埕的手,深吸口气,走到邵嘉远身旁。
蹲下身子,她双手揪住邵嘉远的衣领,猛地往两侧拉开。
“郡主?”
陆埕被她的动作惊住了,双腿一迈,在萧婧华身边蹲下,一把抓住她的手。
萧婧华却无力回复。
她看见了一颗痣。
白皙胸膛上,一颗如杜鹃啼血,红得像血一样的痣。
双耳猛地轰鸣,好似有山寺钟声在她耳畔震响。
一声又一声。
满目猩红。
繁荣昌盛的京城风声鹤唳,家家户户闭门不出,长街上不再有商贩孩童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具尸体。
父王心口插着一根箭,血流不止,生死不明。
皇伯父坐在龙椅上,神色沉寂漠然。
护着父王的侍卫被一箭射中胸膛,溅起的血在空中飞舞,一点点汇聚成她眼中的红痣。
是他,真的是他。
萧婧华清楚。
那人以她为目标,她不必费心寻找,只需静静蛰伏等待,他早晚会送上门来。
中秋灯会,看见邵嘉远与陆埕穿着同一颜色的衣衫时,她心里便存了疑。
如今更是一切都有了解释。
那日,卖灯的店家应是将陆埕当成了他,可惜他被乐宁缠住了,不然,救她的,应该是邵嘉远。
和她一同用膳时,邵嘉远从不会将荤菜送到她面前。
若非知情人,他怎么可能知道她的忌讳?
她等着,候着,不敢让予安和觅真离身。
可没想到,邵嘉远竟然丧心病狂到对她的马下手。
稍有不慎,他们都会丧命于马下。
萧婧华抖着手摸上腰。
寒光照亮一双冰冷的眼,她抽出一把匕首,刀尖对准邵嘉远胸口,狠狠往下刺去。
“你做什么?”
一只大手陡然握住她细弱的胳膊。
陆埕制止了她的动作。
下一刻,他猛地僵住。
蓄在眼底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萧婧华悄无声息地泪流满面。
她哭着大喊:“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水洗过的眼睛里燃着恨意的火光,亮得惊人。她撕心裂肺地吼叫,压在心底的恨第一次显露狰狞。
陆埕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心尖一颤,手上力道不自觉放松。
是受了委屈?
他握住萧婧华的手。
“哐当——”
匕首坠地。
陆埕将哭泣的少女揽入怀中,大手抚着她的后背,低沉沙哑的嗓音响在耳侧,轻声道:“不哭,别怕,我在。”
“别怕,不哭。”
萧婧华揪住他的衣衫,放声大哭。
她可以接受自己嫁的不是良人。
可她不能接受,那人借她的手害死父王。
那是她的父王啊,这世间最包容她、疼爱她,无条件支持她,为她遮风挡雨的父王。
他怎么能,因为她嫁了个小人,就这样没了呢?
怎么就没了呢?
眼泪洇湿了陆埕衣襟,他抱紧怀里哭到全身颤抖的少女,一遍遍安慰着。
“别怕,不哭了,我在这儿。”
“别怕……”
世界空荡孤寂,萧婧华只能听见自己的哭声。
脑海里的画面逐帧散去,她渐渐冷静下来,由嚎啕大哭转为小声啜泣。
意识到自己在陆埕怀里,萧婧华猛地将他推开,擦干眼泪,捡起掉落的匕首,对昏迷的邵嘉远高高举起。
手腕再一次被握住。
恶狠狠地瞪着陆埕,萧婧华语气极冷,“你要阻止我?”
陆埕唇线紧抿,“为何要杀他?”
“你管我为什么。”
萧婧华咬牙切齿道:“这人与我有深仇大恨,今日,我必杀之。”
她撩起眼皮,泛着水光的眼睥睨嘲讽,“陆大人的烂好心就不必发到我跟前了。知道你为人公正,回去之后,你只管将我以杀人的罪名告上公堂,本郡主绝不辩解。”
他怎会、怎么能这样对她?
在她心里,他岂是这样的人?
陆埕忽略心口痛意,攥住她的手微微发紧,深深吸气,语气很轻,“你从未见过血,能……”
“你怎么知道我没见过?”
萧婧华不耐烦地将他打断,冷漠道:“杀人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陆埕心间一窒,针扎似的痛意密密麻麻蔓延开。
她说一回生二回熟。
连杀鸡都没见过的人,竟然能说出这句话。
那时候,她是怎么忍着恐惧下的手?
一定很害怕吧。
她可哭了?
可曾唤过他的名字?
可……恨他……?
心里的劲倏然松了。
陆埕大力握住萧婧华手腕,凤眼闭上又睁开,在她冷漠又不解的目光里,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字道:“我来。”
“……别脏了你的手。”
第58章
秋风起,红枫落。
素白的手拾起落在草丛上的枫叶,乌发成丝,根根拂落。
萧婧华坐在石头上,仰头安静望着两指间的叶子。
光照之下,枫叶脉络清晰可见,从同一点出发,沿着不同的方向,形成迥异的纹路。
枯枝被踩踏的声响似薄冰破裂,光影落下,遮挡住光线。
萧婧华放下手,目光挪向来人。
清隽眉眼沉沉,面色惨白,唇瓣毫无血色。
他应是清洗过,脸庞带着水汽,额上的血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白布,看料子应是里衣,绕过额头缠在脑后,倒是添了几分自从进了官场便消散了的书生气。袖子下的指尖在颤抖,看不出有丝毫血迹残留,水珠啪嗒滴落,砸在枫叶上。
“他死了?”
陆埕尾音不稳,“是。”
萧婧华倏尔笑出了声,“多谢,我欠你一个人情。”
如恶鬼一样压在心上的人死了,她眼角眉梢都含着浓浓喜悦,罕见地给陆埕一个好脸色。
她并未怀疑陆埕是在阳奉阴违。
他这人最守诺,答应她的事,一定会做到。
陆埕缓慢摇头。
他在萧婧华身旁落座,抬头望天。
穹天碧影,云卷云舒。
翻涌的白云骤然汇聚成一张人脸,陆埕指尖一颤,猛地起身。
萧婧华被他吓得一激灵,眉头皱起,“你做什么?”
陆埕喉头微哽,轻声问道:“饿了么?我去给你找吃的。”
未等萧婧华回应,他已转身走向林间。
向来不疾不徐的步伐此刻添了几分趔趄。
萧婧华并未露出嘲讽的神色,安静注视他的背影。
陆埕此人,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从不做亏心事。这次,是他第一次杀人。
更别说那人与他并无仇怨。
能忍着没在她面前失态,已经很难得了。
她第一次杀人那夜,若非不想温婵姿丧命,若非身陷囹圄,想必是支撑不住的。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为她手染鲜血?
即便是十年情谊,也不值得他做到这种地步。
“什么为什么?”
陆埕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
萧婧华倏尔一惊。
不知不觉间,她竟将心中所想念叨了出来,正巧被不知何时归来的陆埕听在耳里。
她偏头望着眼前的男人。
十三年。
人生能有几个十三年?
他今日之举,包括追着她跳下悬崖,皆是为了挽回,挽回自己习惯了十三年的存在。
却不是因为爱她。
萧婧华面色淡淡,不愿与他说话。
陆埕并不在意,将手里捧着的果子递过去,顺手放下拎着的竹筒。
忙累了一上午,萧婧华早饿了,伸手捻起一颗,轻轻咬下。
果子被清洗过,表皮带着水珠,入口时含着一丝凉意。
刚摘下来的口感明显比放了一夜好多了。
陆埕在她旁边坐下,克制地没碰到她,轻声道:“记得小时候,你第一次吃这种果子,一连吃了二十五个,半夜闹了腹痛。当时在庄子上,管事去寻大夫,你疼得睡不着,在我怀里躺了一夜,直到喝完了药才睡下。”
他浅笑着,“醒来后哭着对我说,再也不想见到这种果子。”
萧婧华动作一顿。
他还记得。
她也记得。
正因记忆深刻,看到那堆果子的第一瞬间,她脑海里便浮现出了陆埕的脸。
事已至此,追究救下她的究竟是何人已毫无意义,萧婧华慢慢地,又咬下一口。陆埕把果子放到她脚边,让她一弯腰就能够到。
他起身,捡起那把无人问津的匕首,走到一旁,挑选过后,砍下一根足有萧婧华手腕粗的树干。
萧婧华吃着果子,眸光澹澹看着他动作。
陆埕用手丈量两下,将树干砍成几截,随后坐在石上,认真削去外皮。
似是做过无数遍,他的动作极为熟稔,木屑渐渐在他脚下成堆。
陆埕随意雕了朵花,将木簪递给萧婧华。
“条件有限,你将就将就,等回去……”
再给你最好的。
这句话在舌尖绕了几圈,终究还是被他咽了下去。
陆埕垂下眼睑。
她自出生以来得到的皆是最好的,唯有在他这里,才尝尽情愁苦楚。
简单用竹筒里的水清洗了下长指,萧婧华伸手,带着水汽的指腹触碰到乌发,沾染了些许晶莹。
首饰不知掉去了哪儿,一想到她就这么披头散发地在陆埕面前晃了这么久,萧婧华的面色隐隐发沉。
抬臂抓过陆埕手里的木簪,萧婧华随意低头看了眼,目光微凝。
六瓣花,三大三小,花瓣隐约呈波纹褶皱状。
虽有些粗糙,但萧婧华仍是认出来了。
与陆埕送她的及笄礼,那根被她丢在山邑园花丛中,早已不见踪影的玉簪一模一样。
眸光轻颤,萧婧华捏着木簪的手发紧。
她背过身去,不让陆埕看清她的面色。
木簪在乌发间穿梭,披散的青丝被绾成髻垂在脑后。
简单的发式,与她一身华丽骑装毫不相干,却有种天然去雕饰的美。
见她绾好发,陆埕轻声道:“我去寻路,你别乱走,若是察觉到不对,就回山洞里。”
不太放心,他叮嘱道:“记得用草把洞口掩住。”
萧婧华不耐烦,“我不蠢。”
荒郊野外的,说不准就从哪儿钻出来头野狗野猪,她很惜命,绝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中。
陆埕顿了顿,语气颇有些小心翼翼,“能吃鱼么?”
若今日找不到回去的路,他们大抵还是要在此处留宿。果子不顶饿,要让她吃些饱腹的东西才行。
昨日随邵嘉远去溪边,主要还是帮他的忙。
是他大意了。
倘若他一直守着她,或许她不会被邵嘉远吓到。
听这语气,萧婧华怪异地打量着陆埕。
后者在她的注视下紧张吞咽。
“在陆大人心里,本郡主究竟经受了什么惨无人道的折磨?”萧婧华嗤一声,转过身直视陆埕的眼,“没你想的那么可怜,不过一些小事而已,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与你无关,你也不用愧疚。”
陆埕沉默。
见他明显不信,萧婧华在陆埕出声前抢先道:“快走吧,我不想再在这个鬼地方待下去。”
瞥一眼他包裹严实的额头,又道:“你的伤若是耽搁下去,当心变成傻子。”
她在关心他。
所有的负面情绪在此刻全部消散,陆埕眸光微亮,温声应道:“好,我这就去。”
看着他略显兴奋的背影,萧婧华皱起眉。
这么高兴做什么?
莫名其妙。
陆埕走后,萧婧华一点点挑去衣服上的草屑,拍掉尘土。
弄完,她颇有些无所事事地坐在石头上。
天地辽阔,山川成影。林野中的飞鸟虫兽也不知都去了哪儿,世界安静得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
萧婧华忽然有些冷。
那把匕首被陆埕拿去了,她手上没有武器,莫名心慌。
山洞里的火堆早已冷却,顾不上嫌脏,萧婧华捡起地上草屑,动作生疏地钻木取火。
弄了许久也不见火星,而陆埕还未回。
空寂之中,她脑子里钻出无数个不好的念头。
背后忽然一声怪叫,萧婧华吓得一抖,木棍脱手而出。
她蓦地回身,一只怪鸟正好从她头顶飞向天穹,洁白羽毛从她眼前掉落。
深吸一口气,萧婧华果断丢下满地木屑,回了山洞。
将杂草严实掩好,她回到草垛上坐下,长出了口气。
沉下心来,萧婧华将邵嘉远的事拎出来,再细细思索一遍。
结合她做的梦,有些事,她还是不清楚。
想得正入神,洞口蓦地传来轻微声响。
各种大型野兽在她脑海里来来回回地浮现,萧婧华汗毛竖起,踮着脚走到洞口,正要掀开缝隙偷看,眸底倏尔钻入一道人影。
“怎么了?”
陆埕问。
萧婧华松了口气。
“没事。”
“我找到一条路,明日咱们一起去看看。”
陆埕轻声道。
萧婧华没意见。
去外边捡来干树枝,陆埕在洞口前蹲下,双手搓了几下,很快有火光燃起。
萧婧华站在他身后,垫脚望着他的动作不解。
没错啊,她也是这么做的,为什么她就生不起火?
她还在纠结,陆埕已经拿起处理好的鱼,架在火上烤。
他起身时,有东西在萧婧华眼前晃动。
青碧色的络子挂在陆埕腰间,上头的泥土被清洗得干干净净,似春日檐下新出的一抹春芽。
竟然,被他捡了回来。
萧婧华怔然。
心里似有苍龙翻涌,搅动风云,令她难以平静。
她索性坐了回去,不再看他,闭目调息。
“鱼好了。”
陆埕出声时,萧婧华已经调理好了情绪,拿过用叶子包好的鱼,礼貌颔首。
“多谢。”
陆埕微怔。
方才还好好的,为何忽然对他冷淡下来。
抿抿唇,陆埕继续烤鱼。
没有香料,这鱼萧婧华吃得没滋没味的。
直到用溪水稍稍清洗,背对着陆埕躺在草垛上,她仍未再说一句话。
身后也没传来动静。
萧婧华闭着眼,慢慢酝酿睡意。
昨夜睡得不好,她很快沉入梦乡。
夜里微冷,她不知不觉蜷缩起身子。
迷糊中,好似有人走到她身旁,将什么东西披在她身上。
那东西带着温热暖意,萧婧华下意识迎上去,手指紧紧握住。
感受到指间柔软,陆埕一愣。
他缓缓低眸。
萧婧华抱着他的外裳睡得正香,一手从衣内探了出来,抓住他食指。
眸光渐渐柔软,陆埕盘腿坐下,手肘抵住膝盖,手握成拳撑住太阳穴,忍着脑内昏沉锥痛,保持这个动作闭目养神。
……
醒来时看见身上明显不属于自己的衣裳,萧婧华愣了愣。
往外边投去一眼。
没看见陆埕身影。
她拎着衣服起身,正要往外,陆埕已走了进来。
“醒了?早膳我弄好了,吃完我们便走吧。”
萧婧华把外裳还给他,起身往外走。
“多谢。”
早膳是鱼和陆埕找来的野果子,将果汁挤在鱼肉上,虽算不上多好吃,但还算能入口。
吃完,萧婧华跟着陆埕离开。
两人沿着溪流向下流走。
萧婧华不太能跟得上,走一会儿便要歇片刻,看着陆埕面色虽白,但气也不喘,明显游刃有余的模样,她心里纳罕。
这人的体力这么好么?
来不及多想,她匀了口气,继续走。
从早上走到下午,就算是萧婧华再懂事也撑不住了。
她浑身发软,就地蹲下,音里带着喘气,“我不行了,走不动了。”
陆埕四处睃巡着,“我去……”
“郡主——”
萧婧华猛地抬头问:“你听到声音了么?”
陆埕凝神听着,“好像有人。”
“婧华,你在哪儿——”
声音越发清晰,萧婧华眸光大亮,一瞬间全身的疲惫仿佛都消失了,兴奋回喊:“太子哥哥,我在这儿!”
“我在这儿——”
回音在林间回荡,很快,萧长瑾一行人的身影出现在萧婧华眼前。
萧婧华起身,朝着他飞扑过去。
“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接住萧婧华,萧长瑾紧张询问。
“婧华,你怎么样?”谢瑛着急追问。
萧婧华笑着摇头,“我没……”
“嘭!”
“大人!”
跟来的孟年惊呼。
萧婧华回头,正好瞧见陆埕倒地的身影。
白布如练,轻轻搭在他脸上胸前,额上似大朵梅花绽开,鲜妍刺目。
第59章
“他怎么样了?”
随行太医恭声道:“陆大人是太过劳累,加上伤口未能及时处理导致的晕厥,待颅内淤血散去,便没什么大碍了。”
萧婧华颔首,叮嘱道:“给他开最好的药,一定不能让他留下后遗症。”
太医拱手,“臣知晓。”
萧长瑾搂着萧婧华的肩,安慰道:“放心,有人精心照顾着,他会没事的,别担心。”
萧婧华反驳,“谁担心他了。只是……”
她垂着眼睫,低声道:“他因我而伤,心里过意不去罢了。”
萧长瑾笑了两声,转移话题,“对了,邵世子呢?不是说他和你们一起掉下悬崖了?”
萧婧华故作惊讶,“邵世子?”
摇着头,她道:“醒来后我就没看见他。”
在崖下,萧婧华与陆埕对过口径,若有人问起邵嘉远,他们一概回复不知。
她的表情很是自然,萧长瑾也没放在心上,便道:“孤再派人去找找。”
萧婧华笑着颔首。
“走吧,孤送你回去。这两日。你受苦了,孤让人给你熬补汤,回去后好生补补。”
萧婧华点头,“我进去看看他。”
进了屋,陆埕还没醒,孟年正守在他床边。
“郡主。”
见了萧婧华,他忙让开,低声道:“方才给大人上了药了。”
萧婧华凝望着躺在床上的人。
他闭眼沉沉睡着,孟年为他脱了衣裳,他身着里衣,被子盖到胸口。一张脸仍是苍白的,额上裹着纱布,浓郁草药味弥漫。
看了两眼,萧婧华果断转身。
“郡主。”
孟年骤然将她唤住,嗓音里带着乞求,“能不能……”
等他醒了再走?
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孟年勉强扯出笑,安慰道:“你受累了,好好休息。”
“你也别太劳累,照顾他的同时,也照顾好自己。”
背对着孟年,萧婧华轻笑颔首,随后毫不犹豫离开。
孟年看看她的背影,又看看躺在榻上的人。
轻轻给陆埕掖了掖被子,他双手捧着脸,愁眉苦脸地叹了声气。
……
“怎么样,你有受伤么?”
一进屋,谢瑛便拉住萧婧华的手四处查看,自责道:“都怪我,若我没有离开,说不定你也不会出事。”
“你又不是先知,怎么能提前预知危险?”萧婧华安慰。
视线一转,对上云慕筱关心的目光,萧婧华笑了笑,“好了,我这不是好生生地回来了?”
松开谢瑛的手,她嫌弃地扯着衣裳,“箬竹,备水,我要沐浴。”
箬竹点去眼角的泪珠,应道:“奴婢这就去。”
拉着哭哭啼啼的箬兰出去了。
很快,二人便带着抬水的粗使嬷嬷进来。
和云慕筱与谢瑛打了声招呼,萧婧华去了里间。
褪去外裳,打散发髻,她望着手上的木簪微愣。
箬兰随意瞥一眼,“这是什么?”
箬竹瞧见上头花纹,端详着萧婧华的神色。
“没什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扔了吧。”
萧婧华淡淡将木簪丢开。
箬兰“哦”了声,没放在心上,专心服侍萧婧华沐浴。
箬竹拾起被丢在地上的木簪,抱着脏衣服退了出去。
沐浴完,萧婧华一身清爽地走出里间。
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她随手擦了擦,就这么顶着一头湿发出现在外间。
视线触及屋内多出的两人,她惊讶挑眉,“你们怎么来了?”
乐宁下意识和她唱反调,“怎么,我不能来?”
端和拉了下她衣袖,乐宁颇为尴尬地咳了一声,别扭问:“你没受伤吧?”
“看你的表情,好像巴不得我受伤。”
乐宁当即故态复萌,哼声,“不识好人心。”
萧婧华没搭理她,坐在谢瑛身侧,不急不慢地擦着头发。
乐宁与端和面面相觑,咬着唇,干巴巴地说:“对不起啊,我明知你不会打猎,还硬拉着你去。”
“你若过意不去,将那把绿绮琴当做赔礼给我就行。”萧婧华笑意盈盈。
“你想得美!”
乐宁气冲冲起身,拉着端和就走,“行了,看她这副模样也不像有事,我们俩还是别在这儿碍人眼了。”
端和回头,目光歉意。
云慕筱和谢瑛齐声,“恭送两位殿下。”
萧婧华耸了耸肩。
姐妹俩离开后没多久,一名宫女端着木盘进来,“见过郡主,这是两位殿下为郡主精心挑选的补品。”
萧婧华轻点下颌,“放着吧,替我给她们带声谢。”
“喏。”
宫女走后,谢瑛道:“两位殿下对你还是很关心的,这两日她们吃不好睡不好,精神劲和之前差了一大截。”
“看出来了。”萧婧华调侃,“眼下黑影比我还严重。”
略过这个话题,她道:“这两日让你们担心了。”
云慕筱摇头,“阿瑛一直过意不去。”
“怎么又说起这个了?”
萧婧华摇头,“本就与你无关,你何须自责。”
谢瑛握住她的手,“下次,我一定不会让你在我眼前出事。”
“你还想有下次?”萧婧华嗔她。
“是我失言。”谢瑛懊恼,“该打。”
话落,她对着嘴巴打了一下。
萧婧华并未阻止,弯着眼笑看着她。
略坐了片刻,看出萧婧华眉眼间残存的疲惫,云慕筱带着谢瑛告辞。
“筱筱。”
“怎么了?”
走到门口,云慕筱回头,眼中含着疑惑。
本来想问她和萧长瑾的进展,可转念一想,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正如云慕筱和谢瑛从未过问过她与陆埕的过往,她也不该插手。
朋友之间,应有适当的分寸与理解。
若有结果,她想,云慕筱会亲自告诉她的。
摇了摇头,萧婧华笑道:“路上慢些。”
云慕筱对她微笑颔首,拉住对她挥手的谢瑛,缓步离开。
夕阳渲染蓝天,橘红色光铺在门前,萧婧华靠着门框梳理长发。
身后悄无声息跪了两人。
予安和觅真垂首。
“属下保护郡主不利,请郡主责罚。”
萧婧华揉着太阳穴。
幼时她坐在皇伯父长秋殿内的榻上玩着九连环,曾听他教导太子哥哥,身为上位者,当赏罚分明,方能服众。
她舒了口气,闭眼道:“各去领十板子吧。”
父王定会惩处二人,与其由他下令,还不如她来,起码惩罚还能轻些。
“是。”
予安觅真干脆应声,转瞬已消失在原地。
刚念起恭亲王,他便出现在了院门口。
萧婧华出事时,他正陪着崇宁帝狩猎,这两日没少焦心。此刻见女儿完好无损地站在跟前,好歹是松了口气。
父女二人亲亲热热地用了晚膳,看着萧婧华进了里间,恭亲王才离开。
屋内寂静地闻针可落。
萧婧华披着外裳立在窗前,听着外间箬竹箬兰低语。
二人慢慢没了动静,想来应是睡着了。
她却没什么睡意。
今夜的月格外圆,萧婧华撑着窗,感受着夜风拂面,望着柳梢上的明月出神。
邵嘉远死了,可她却不觉得安稳,心里反而堵着一股气。
“你在想什么?”
猝不及防之下,萧婧华足下打滑,向后仰倒。
一双手及时抓住她双肩,稳住她身形。
眼里含着被吓出来的水光,萧婧华瞪向来人。
“好端端的,你做甚吓我?!”
阿史那苍无辜耸肩,“是你想得太入神了。”
萧婧华沉着脸,担忧吵醒箬竹箬兰,她压低嗓音质问:“大晚上的闯进女子闺阁,三王子莫非想做梁上君子?”
“什么是梁上君子?”
阿史那苍不懂就问,一脸真诚。
萧婧华咬牙,口齿甚是清晰,“贼!”
阿史那苍笑了,“我若是做贼,郡主可防不住我。”
萧婧华面无表情地瞪他。
对上她的目光,阿史那苍忽而伸手箍住萧婧华的腰,将她整个人从窗内提出来。
“你作甚?!”
萧婧华又惊又怒,连连后退,目光防备。
“嘘。”
阿史那苍竖起一指,压低嗓音,“小心将人吵醒了。”
“好不容易得救,你为何不开心?”
萧婧华放低音量,反驳道:“你从哪儿看出我不开心了?”
“哪儿都能看出来。”阿史那苍一笑,隔着衣袖攥住她手腕,“我带你去个地方。”
萧婧华皱眉。
屋檐上,予安如灵敏的猫,落瓦无声,安静含利的目光射向阿史那苍。
那十板子对她来说好似不痛不痒,动作丝毫不见凝滞。
另一头,觅真身影如鬼魅地站在两人身后,身体紧绷,右手放在腰间剑柄上,警惕地盯着阿史那苍。
倘若他动作不规矩,那剑下一刻便能落在他脖子上。
“若是交起手来,我深夜到此,可就瞒不住了。”阿史那苍无所谓。
形状优美的丹凤眼里淬着火,萧婧华忍气对二人摇头。
阿史那苍满意地笑,拉着萧婧华往外走。
墙外有匹黑马低头吃草,萧婧华有些抗拒地往后退了一步。
“别怕,它很乖巧,不会像你那匹突然发疯。”
夸就夸,干嘛贬低她的清晨?
指尖无意识动弹,萧婧华忽而意识到,她的清晨已经没了。
趁她愣神,阿史那苍握住她细软腰身,将她放到马上,随后翻身落到她身后,拉着缰绳驱马离开。
行宫外有侍卫巡查,趁着他们不注意,阿史那苍驾马一跃而起。
起初他还能稳住,然而离行宫越远,骏马奔跑的速度越快。
风声急啸,墨发打在萧婧华脸上,带着刺疼。
她没忍住,伸手拍打阿史那苍小臂。
“停下!”
阿史那苍置之不理。
萧婧华怒了,扬声喝道:“本郡主让你停下!”
男人胸腔震动,笑音明显,“你喊出来。”
萧婧华:“停下啊!!”
他道:“把你心里的烦恼,全部喊出来。”
萧婧华怔住,唇瓣微张。
马速再度加快,一口凉风灌进嘴里,她被呛得咳嗽两声,气得大骂。
“阿史那苍,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啊——!!”
萧婧华放声大喊。
明月高悬,繁星闪闪。
男人畅快地笑,笑声在夜中回荡。
夜风扬起少女绸缎般的墨发,摇曳草地无名小花,吹拂树梢萧萧落叶。
白皙手心摊开,将叶子稳稳接住。
红枫似火,掌心如玉。
手掌倾斜,落叶顺着下滑。
陆埕关上了窗。
屋里亮着一盏灯,外间传来孟年轻微的鼾声。
他坐在桌前,凝望烛心灯火。
眼前浮现出一张脸。
男人半边身子躺在溪中,闭着眼不省人事,任由他作为。
温热鲜红的血被溪流冲走,只余一张沾了水的苍白脸庞。
他甚至来不及睁眼查看宰割他生命的罪魁祸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永远闭上了眼,身躯顺水漂流。
苍白的指尖一点点卷起长袖,露出线条清晰流畅的手臂。
陆埕拿起桌上那把原本属于萧婧华的匕首。
杀孽既犯,已无转圜的余地。
他不悔。
滴答——
成串的血珠坠地,似无数颗美艳瑰丽的红珍珠滚落成盘。
陆埕忍痛闭眼,面上血色瞬间尽失。
却该赎罪。
第60章
秋日萧萧,草木尽黄。
繁星铺陈,似波光湖面流淌,林鸟间或鸣唱,清脆响亮。
发泄了一通,胸腔内萦绕的郁气都散了不少。
萧婧华躺在地上,放空思绪,什么也不想,手臂枕在脑后,凝神看着明亮星辰。
黑马被拴在几步之外的树上,阿史那苍屈膝坐在她不远处,鹰隼般锐利的眼里含着笑意。
半晌,萧婧华问:“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何说了一口流利的大盛官话?”
阿史那苍随手摘了根草叶把玩,“我的阿娜是盛朝人,她教我的。”
想起云慕筱提及的关于他的身世,萧婧华没再追问。
阿史那苍大抵也不想说起此事,侧眸笑问她:“开心了?”
算不上开心,只是在草地上骑马跑了这么一趟,脑子清醒不少。
萧婧华未答。
他也不在意,迎着风哼着她从未听过的曲调。
过了许久,萧婧华才侧眸看他,郑重道:“今夜多谢你。”
阿史那苍立即追问:“那可有谢礼?”
萧婧华乜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金银财宝,三王子尽可挑选。”
“这些东西,我自己也能得到,你就不能给我一件我没有的东西?”阿史那苍拖长音调,“比如,你?”
萧婧华瞬间变脸,“抱歉,没有。”
她站起身,拍掉身上尘土,理了理头发,转身走向拴在树下的马。
“很晚了,本郡主该回去了。”
没料她反应这么大,阿史那苍迅速追上,“别,乌朔性子烈,当心别伤了你。”
一听这话,萧婧华立马在马儿一丈前停下,目光警惕地盯着它。
乌朔喷出灼热鼻息,眼睛直勾勾的。
萧婧华瞪了回去。
阿史那苍笑,“怎么还和一匹马生上气了。”
含霜带冷的目光瞥了过来,阿史那苍举起双手,“我不说了。”
没再故意招惹萧婧华,他安分地把她送了回去。
在她的身影即将没入黑暗前,阿史那苍叫住她,“小金花。”
语气认真中带着几分严肃,“真的不考虑嫁给我?”
萧婧华格外疑惑,“为何这么执着?”
她转身,直视阿史那苍在夜色下依旧亮如绿宝石的眼睛,玩笑道:“难不成,你是真的喜欢上我了?”
阿史那苍毫不犹豫,“是。”
他的神情真挚,眼里的光似要将万物烧灼,令人不敢逼视。
萧婧华眸光一慌,极快移开视线。
“用你们中原的话来说,我对郡主,应该是一见钟情。”
“嫁给我,我带你去草原。那里辽阔美丽,有蓝天白云,成群牛羊,无拘无束,我想,你会喜欢。”
脑子飞快运转,揪出一个理由,萧婧华委婉拒绝,“三王子大概不知,我曾被山匪所劫。”
阿史那苍不解,“这与你嫁给我有何关联?”
萧婧华张口就来,“失踪多日,京中谣传我失了清白。经此一事,我已绝了嫁人的念头。”
阿史那苍眉头皱起,“这是什么大事么?”
看他神情,似是真为此事感到不解,“北夷二嫁三嫁,甚至四嫁的女子不在少数,这点小事,也值得在意?”
萧婧华蓦地想起,北夷奉行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前任可汗死后,下任可汗可继承他的一切,包括女人。
如今的铁木勒可汗后宫里,好似就有几个是他曾经的嫂子。
名誉清白对北夷女子来说,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萧婧华沉默了。
笑声散漫,阿史那苍问:“还有什么理由?”
长叹一声,萧婧华缓缓摇头,“没有借口,不过是因为,我对三王子无意罢了。”
阿史那苍脸上的笑落下。
萧婧华道:“抱歉,辜负了三王子厚爱。愿你往后,能找到真心相待的良人。”
不去看他的神情,萧婧华转身,踩着月光,逐渐消失在阿史那苍的视野中。
他站在夜里。
乌朔发出不耐烦的声音,阿史那苍抬手安抚地摸它脑袋,低低的笑散开。
“这辈子,我想要什么,还从未失手过。”
离开奴隶营,让阿娜过上好日子,成为父汗眼中再无法忽略的存在。
他从尸山血海爬到现在,离至尊之位只差一步。
权柄尽握手中,他喜欢的姑娘,也不会例外。
阿史那苍笑着,俊美面庞带着势在必得,甚至有些邪气的笑。
拉住缰绳,他牵着乌朔,哼着歌离开。
……秋猎最后两日,恭亲王派人亦步亦趋地跟着萧婧华,生怕再让她受到丁点伤害。
少女身着华服,带着两队护卫,“耀武扬威”地出现在猎场上,与云慕筱一道为谢瑛喝彩。
“郡主。”
正和云慕筱说着闲话,一道男声乍响。
宁拓快步而来,担忧的目光将萧婧华打量了遍,庆幸道:“还好你无事。”
“宁小公爷。”
萧婧华颔首。
宁拓眉目带着歉疚,“郡主失踪那两日我被绊住了,未能及时去寻郡主。好在吉人自有天相,否则,宁拓良心难安。”
找她的人那么多,多一个或是少一个宁拓都没什么大碍,萧婧华自然不会放在心上,闻言轻轻颔首。
宁拓扬起唇角,“郡主……”
“哥!”
清灵嗓音欢快渐近,宁妙云噙着笑,双手置于身前,莲步轻移,转瞬即至。
“郡主。”
对萧婧华见了礼,宁妙云笑着和云慕筱打了招呼,“云表姐。”
随后看向宁拓,柔声道:“雯姐姐的弓坏了,哥,你帮她修下吧。”
萧婧华这才注意到,宁妙云的身后还站着一名姑娘。
宝石蓝骑装,墨发束成马尾,这般飒爽的打扮,却不减她身上端庄优雅的气韵。
五官大气,脸部线条略有些圆润,杏眼里含着笑,柔柔福身。
“邹氏绮雯,见过郡主,云三姑娘,宁小公爷。”
萧婧华回忆了一番,在记忆深处寻找出这姑娘的身份。
御史中丞邹平之女,邹绮雯。
这位邹大人虽只有五品,却担着监察百官之责。据说邹大人深受上峰赏识,待上峰致仕,邹平极有可能从他手中接过御史大夫之职。
身为邹平之女,邹绮雯亦受到各家关注,听闻她辅佐母亲,将邹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年纪轻轻已传出贤名,媒人纷至沓来,险些踏破了邹府门槛。
萧婧华点头,“邹姑娘。”
邹绮雯微笑,目光看向宁拓。
宁拓烦躁皱眉。
他好不容易与郡主搭上话,还没说几句便被人打断。
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不好拂了妹妹和邹姑娘的面子,只好忍着不快勉强点头。
“我和你们走一趟。”
宁妙云笑容更盛,“那我们快走吧。”
宁拓看着萧婧华,欲言又止。
犹豫片晌,又觉郡主没有义务等他,只好步伐僵硬缓慢地跟着宁妙云和邹绮雯离开。
“听说,表姑最近和邹夫人走得很近。”
云慕筱悠悠道:“双方似有结亲之意。”
萧婧华转眸,略挑了下眉。
云慕筱看出她的意思,抿唇轻轻一笑。
表哥有的熬了。
马蹄声起,人影未到声已至。
谢瑛大笑,“筱筱,婧华,看我给你们打了什么好东西回来!”云慕筱无奈,低声嘟囔,“真是张扬。”
眼里却蓄着浓浓笑意。
萧婧华扬唇,双手放在唇边做喇叭状,“好啊,你快点!”
……
秋猎结束,崇宁帝率百官回京。
萧婧华昨夜睡得晚,今晨起时精神不济,歪在马车里昏昏欲睡。
午时大军停下安营扎寨,她开了车窗透气。
一道人影捧着碗,小心翼翼穿梭在人群间。
萧婧华一怔,扬声唤他,“孟年。”
孟年回头,目露喜色,“郡主。”
他转了方向,停在萧婧华车窗下。
瞥了眼他手里的褐色汤药,萧婧华抿了抿唇,“他……怎么样?”
因着萧长瑾日日派了太医去看望陆埕,萧婧华便没过问他的情况。
孟年刚想诉苦,话到嘴边硬生生刹住,“恢复得差不多了。”
瞧着孟年目光飘忽闪烁,萧婧华微拧眉头。
孟年端着药碗,急匆匆道:“郡主,大人还等着呢,我先走了。”
“他做什么亏心事了?”箬兰探出脑袋,瞅着孟年的背影嘟囔,“又没人追他,跑这么快做什么?也不怕把药洒了。”
萧婧华眯着眼,越想越不对劲。
踯躅片刻,萧婧华叹气。
不管怎么说,陆埕始终帮了她一个大忙。
于情于理,她都该去走一趟。
“走吧,去看看。”
到了陆埕马车停驻处,萧婧华指着紧闭的车门,对予安道:“直接破开。”
予安颔首,足尖一点越上车辕,一脚踢开车门。
“哐当——”
车门一震,车厢内的二人一惊,齐齐向外看来。
萧婧华打量着陆埕。
如玉长指捏着汤勺,大概是因为予安的动静,有几滴褐色汤汁洒在了素色长衫上。
浅黑瞳孔因震惊放大,竟透露出些许无辜之感。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陆埕的脸色,好似比前几日还要白上几分。
“郡、郡主。”
陆埕没想到她竟会来看他,惊喜之下,动作竟有些手足无措。
下意识想把手里碗放下,顿了顿,索性仰头一口气喝完。
喝得太急,他被呛住了,忙掏出帕子捂住唇,闷声咳嗽。
缓过来后,把碗递给孟年,后者识相退下,捏着碗沿,一手一个,顺手把箬竹箬兰也拉走了。
箬兰不依,力气却敌不过孟年,硬是被拉走了。
陆埕背过身收拾妥帖,斟酌试探,“要……上来坐坐吗?”
萧婧华提裙,在觅真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车门被关上,二人守在门外。
萧婧华站在车厢内,打量着这辆简单的马车,“你……”
猛地一个踉跄,也不知她踩到了什么,整个向前扑去。
柔软小手压住右臂,陆埕气血上涌,硬生生将险些脱口而出的呻。吟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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