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郁青在第二程灵船上的日子也已经过半了。
龟甲坠终于呈现出郁青满意的状态,他左看右看,爱不释手。在心头提醒了自己几次,“这还没完呢,都说了是扇坠,总不能光有一个坠子”,这才勉强把东西放下来,开始往下一步走。
为龟甲坠穿绳。
为这个,郁青甚至找出笔墨,专门规划设计一番。等有了还算满意的方案,又开始翻找锦线。
若在岸上,无论哪个大州,这都是个轻松差事。都不用专找规模大、名气好的商行,街头随便一家成衣店,都能满足郁青的需求。眼下不同,纵然邬九思给他做了再多准备,他也想不到郁青在现成的法衣之外,还有要用织线缝补的一天。在把那个自己也说不清里面有多少东西,只知丰富无比的乾坤袋翻找一番——顺道也整理一番,将各个凌乱放置的物件分门别类摆好——之后,郁青确认了,自己怕是真会找不到目标。
但也无妨。几匹锦缎被郁青取了出来,神识落在上面,能清晰瞧见当中灵气流转。这些缎子,要么是用珍贵灵宝制成,要么上面满满织就阵法,甚至有部分是两者皆有。
郁青的想法很简单:没有线,从上面拆不就是了。
他在心头回忆“道侣”灵扇的外观、颜色,视线在锦缎上一一扫过。扇面是玄色打底,金纹遍布。这么想来,倒是没什么冲突的颜色。
进一步考虑,龟甲坠整体呈现白色,那绳子便不能显得太素淡。几匹锦缎被排除了,郁青又在留下的选项中挑挑拣拣。终于,他的手指轻轻落在一匹色泽瑰丽、若晚霞照天的缎子上。
落云锦。
青年心头默默叫了一遍这个名字。顾名思义,这东西根本就是天上的云落了下来。又因云落的时机不同,便呈现出各种不同色泽状态。
更具体的,他倒也不太知晓。日后哪天到了云州,或许有机会亲眼去看那云落的场面。
他打起精神,开始沿着锦缎边缘抽线。
这一步,连带着后面的编绳,又耗了郁青几天时间。青年虽是忙碌,但也乐此不疲。等到一个镶珠嵌玉、以莹白龟甲为主体,用颜色多变的锦线串联以上所有东西的扇坠出现在他手中,他近乎有些陶醉了。
“真好看。”郁青自言自语,“等九思用上了,我是不是也给自个儿做一个差不多的剑穗?”又有点沾沾自喜,真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手艺。
如此看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把东西收好。心情还是轻松的,想了想,干脆摘了屋门上的令牌,唤船上的伙计给自己送一顿灵膳来。
等人和东西来了,郁青顺道问:“船已经走了十八九日了吧?是不是马上就要到玄州了。”
伙计小心翼翼道:“仙君,应该还有几日工夫。”
“怎么回事?”郁青察觉了不对,眉头轻轻拧起一点,“我前头从玄州往龙州的之后,这会儿可已经上岸了。”
伙计便开始解释:“若是一路都平平安安的,自然是十五六日就到了。咱们家这船,可是整个龙玄港最好的宝船,速度一直极块!”说到这儿,话锋一转,“可就在几日前,咱们碰到一场风暴,这才耽搁了去。”
“风暴?”郁青意外,“我怎么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伙计笑了,“仙君这段时候应该都在潜心修炼、不曾从屋子里离开吧?”小小地夸赞了一番郁青修行用功。“若是到甲板上,便能看得一清二楚了——是有仙君专门为了这个来的,人在船上,任外头风暴如何猛烈,都不会被伤到分毫。”
“竟是这样。”郁青感叹,转而又夸:“那你们的船着实不错。”
他从前数度在史册、旁人游记上看过有关空间风暴的记载。据闻百万年前,各州之间并无联系。那会儿的修士深受妖兽困扰,奔逃日久,终于抵达大州边缘。眼看是无法再走了,却也有人不认命,定要出去闯荡。可惜当初的修士还不似今日一般精于炼器,能造出宝船,于是第一批闯荡者在遇到风暴之后死得死、伤得伤。前者自然再无法开口,后者则是把消息传了回去。
从那以后,众多修士便开始想方设法应对风暴。有那一心锻体的,体修一道也慢慢随之兴盛。还有希望借助于外力的,修器之道同样兴起。
这就有些扯远了。郁青眨了眨眼睛,收回心思,恰好听到伙计昂着头、骄傲地讲:“那是!天一宗金尊者亲自炼的船,自然不同。”
沉默片刻,郁青干巴巴地笑一下,“原来如此。”
伙计又道:“若非我们船行也有一番来历,怎么能买到……哎哟,”说着话,腰上挂着的牌子亮了一亮,“仙君,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郁青的笑容真信了很多:“好,你先去忙。”
眼看人走远,他关了门,端详起送来的灵膳。
别说,的确颇为丰富。各类山珍齐聚,灵植灵兽辉映,难得的是滋味也好。郁青暗暗觉得,太清峰上的厨修也是差不多的水平。
他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顿。按说总该开始修炼了,可大约是前些日子一直集中精神的缘故,此刻骤然松懈,难免疲乏。“我便再歇一晚上,”看着落在桌上的夕色,青年低声自言自语,“明日开始便认真修炼。出来这么些时候,总得有些进步,否则九思见了……”
倒也不会说他不好。两人相处的时日与他们已有的寿数相比说不上长,可郁青暗暗觉得,这是一段很“慢”的时光。于自己,是终于能够安心修行,再不用为诸多琐事操心。于邬九思,则是余下的时候不多,于是对每一天都极是珍惜。
时日流转,郁青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自己开始了解那位“道侣”。他知道山上的哪一棵树是邬九思外出游历时带回种下,知道他早年跟随父母修行时学会的第一套招式功法是哪补,也知道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对方永远不会严厉、永远都会温柔而耐心。
一个念头在青年心头隐隐萌发,是:“我在想这些……我难道在思念他。”
郁青忽地一个激灵。
大约是有冷风从窗户吹入屋子的缘故吧。他告诉自己。
到底还是没把从夕阳到夜晚的这段时间拿来修行。可若说睡觉,一时也合不上眼睛。
想来想去,郁青干脆从乾坤袋边角拿了一本话本来读。别说,不愧是能让太清峰弟子特地买回来、给少峰主解闷的东西,里头的情节是当真跌宕起伏,看得郁青沉浸当中。一直到一册话本完了,他还在琢磨主角是什么时候换走了恶徒手上的灵宝。
而后,他发现自己更睡不着了。
郁青嘴角抽抽,躺了下来,瞪着眼睛看头顶帐幔。
淡淡的灵气萦绕着他,到底还是被叹出一口气的修士纳入体内,开始运转周天。
最初的时候,郁青的思绪的确是清晰的。他回想着功法中的指引,回想着自己刚刚换了功法时的磕磕绊绊,回想着——
“阿青,”邬九思的手指轻轻地落了下来,隔着半寸距离,为郁青指出他体内灵气走偏了的地方,“是这边。”
怎么回事?郁青困惑地、迷迷糊糊地想:“我不是还没有到太清峰吗?为什么会见到他。”
思绪凝滞了一瞬,很快又以它自己的逻辑运转起来。“这里或许只是梦境”的念头出现了,又以最快的速度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念头,怔怔地看着身前人,郁青想,从前话本里也有过这样的故事。某个修士遇见机缘,这机缘却并非某个遗墓、某本功法,而是他直接回到从前,可以去弥补心头所憾。
郁青不觉得离开邬九思是一桩憾事,可如果他到底要回去,那还是“从未离开”的选项更加安全一点。不过,还是得想办法取回龙州潭下的灵植。邬九思好好的,他才好留下来。
“阿青?”正在指点道侣的邬九思有些疑问,“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郁青快速回答,“就是——九思,你从前和我说过,是有‘天人感应’这回事,对吧?”
他也觉得自己不该那么急切,可万一慢了一步,那根沾了龙血的草就被旁人发现了呢?或者干脆是旋龟等待不急,直接将它吞了呢。
“对。”邬九思点头。郁青见了,迫不及待地第二次开口:“其实九思,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
他用最快地速度说明了自己梦中的潭水,还有那条被斩断脑袋的乌金蛇。邬九思听着,久久不曾应声。一直到郁青要再按捺不住,问他是否不相信自己的时候,他才露出些许困惑,说:“阿青,我们不是就在这个地方吗?”
就在?郁青不解。可他顺着“道侣”的目光转头去看,立刻便发觉对方说了实话。自己周遭哪里是太清峰上的山林,分明是龙州之中。往低矮些的地方看,郁青甚至看到了残存的、旋龟爬过的痕迹。
他逐渐屏住呼吸,最终看向身侧的潭水。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郁青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分辨。但是,水中的寒意已经弥漫上来,在郁青手上笼出一层白霜。他的牙关开始颤抖,讲话都要哆嗦:“九思,”郁青说,“你冷不冷——”
他自然是不希望邬九思出事的。再转过目光的时候,果然见到了完好无损、一点儿寒霜都不沾染的“道侣”。郁青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闭上眼睛。
好吧。那个前头被忽略的念头再度浮了上来,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在梦里。只有梦中才会有这么对他毫不关切,见他受此寒苦的九思。若是真正的对方,绝不会如此。
意识到这点的一瞬间,郁青睁开了眼。
他依然在灵船当中,依然躺在自己船票对应的那间上方。不同的是,入目所见已经不是华美的床幔,而是一片白霜。
他牙关打颤,缓缓看向这股寒意飘散而来的方向。入目的场景,让郁青瞳仁猛然收缩,脱口而出:“你是谁!?”
竟有人趁他睡梦,来到他屋中,将他的乾坤袋取走!
如今,那被郁青用来装“变异龙涎草”的宝盒便被那人拿在手上、轻轻打开。满屋子霜色由此迸发,冻得郁青生生从梦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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