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府当中一片寂静,真正针落有声。
葛方作为局外的那个,此刻低着头,以此掩饰外露的神色。
他听错了?邬真人那位失踪的道侣和自家小师弟情况不同,压根就是自己出走?
人是平安的,按说该为邬真人高兴。可看着邬真人的样子,再想想自己这段时日听过的、邬真人是如何尽心尽力寻找道侣的传闻,葛方又有些哑然了。
他半是茫然,半是尴尬,好在这样的情形并未持续太久。一阵沉默过后,邬真人像是又记起了他的存在,温和地说:“劳烦小友奔波。我原先是想着,有些话在信符里不好说清,这才托了袁掌门,请他与乔长老联系,将你再请来一次。”
葛方一个激灵,连忙道:“如何能说‘劳烦’。前头便说了,为真人做事,是理所应当!”
邬真人笑了笑。纵然天才陨落,明珠覆尘,他这一笑,依然显得俊逸清雅,霞姿月韵。落在葛方眼里,纵然他从前与邬九思并不相熟,此刻也生出几分痛心。半是为对方遗憾,半是心有戚戚。都是修行之人,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日后是否会落到邬真人今日的状况。
他虽然是师尊看重的弟子,出身、家底比之邬真人还是远有不及。若是哪天道基被毁,境遇只会较邬真人更糟。
这么一想,葛方即便留意到了对方神色中的几分勉强,依然慢了半拍,没来得及出言劝慰。邬真人倒真是好脾气,已经开始吩咐值守弟子,让他们去开库、取给葛方的赠礼。
葛方这下完全回了神,连忙出言推辞。邬九思却难得显露果断,与他讲:“也不光是谢,另有一事还得葛小友帮忙。”
葛方连忙道:“真人请讲。”
邬九思道:“今日之事,还请葛小友莫要对外去讲。”
葛方郑重答应:“这是自然。”说着话,便要立誓。然而邬九思拦住他,说:“何必如此?立了誓,便要沾染因果。我信葛小友人品。”
葛方听着,心头又是一涩,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
……
袁仲林这些时日外出办事,不在天一宗内。赶回以后,才知道那玄天弟子已经来了又走。
不止如此,那被他问起的值守弟子还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袁仲林看了便知道,对方定然是得了师侄的吩咐。
“罢了,”袁仲林淡然道,“我直接去问九思便是。”
他这话的确是真心,但也有几分以退为进的意思。确实有用,一讲出来,那值守弟子就变了脸色。挣扎良久,还是说:“掌门,那日的情形是这般。”
以袁掌门的身份,少峰主定不会将真相隐瞒。既然如此,少让少峰主回忆一遭也是好的。
抱着这等心思,值守弟子言简意赅地把葛方在太清峰时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袁仲林听着,初时是凝重,而后是疑问。到最后,所有心绪一起化作大怒。
他拎着剑便上了太清峰,直接来到师侄面前:“九思!那白眼狼如今身在龙州,对否?具体是何处,玄天门那小子可有说清楚?”
说着话,也看清了师侄如今的模样。鬓角竟是比自己走时更白了几分,身形也明显更加消瘦……袁仲林怒意更甚:“狼心狗肺的玩意儿,看我一剑劈了他!——不,还得先把人找出来,跟你请罪!”
他原先都想好了,郁青既然是师侄的道侣,便也算是自家小辈。若因撞到应付不来的妖兽、误吃有毒的灵植而出事,那的确只能说命不好。可要是当真是遭了人祸,又牵扯到其他宗门的长老,自己拼着天一掌门的身份不顾,也一定要为郁青讨得一个说法。
然而眼下,对方竟然不曾出事,只是自己藏了起来……
袁仲林冷笑,恨不能直接去到骗得自家师侄如此凄苦的那人面前,将人扣到九思住处跪好!
邬九思:“……”
他原先正对着道侣留下的东西出神,酸涩苦痛在心头交织,冷不丁听了这么一句,本能依然是:“师叔,不必……”
“不必?”袁仲林打断道,“若非是他,你怎么会成了这副样子?九思,你倒是说说,我天一宗有何处对不起他?你又有哪里待他不好?但凡有些良心,纵然当真不愿在这儿待下去了,与你直言,你难道不会与他好聚好散吗?”
他可太了解自己这师侄了。倘若当真如此,九思自是还会难过,却也会痛快地答应。保不准还要备些东西,好让郁家那白眼狼去了外头依然过得舒舒服服、安安稳稳。
可郁青连这一步都不愿意做!他要让九思以为他是失踪了,是死了,然后用性命去召问天机镜,只为知道“道侣”——袁仲林在心头“呸”了声——的行踪!
他如何值得?如何配师侄这样做!
袁仲林怒发冲冠。一个在师兄弟姐妹里被评价为“耐心细致,脾气好”的人,这会儿身上泄着道道剑意。也就是他正处于师侄的洞府当中,自邬九思受伤过后,这儿的防御阵法加了一重又一重,这才没让身边的桌椅墙壁被牵连。
“……”邬九思依然沉默。
师叔说的,便是他这些日子反复想的。
阿青为什么要走?原来他在太清峰的那么多时日,在自己以为二人感情渐深、情谊渐渐浓的时候,其实一点儿都不快活?
“师叔。”他轻声问,“原来阿青都是骗我的吗?”
袁仲林依然怒意汹汹,听了师侄的话,心中又萌发许多不忍。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压制了脾气,与师侄讲:“也怪我,竟信了郁家那老东西的鬼话连篇,真以为他们家家风好,能养出人品清正的子弟,将人引到你面前。现在看,呵!”
袁仲林已经计划起对外宣布,自从以后郁家便不在天一宗的庇护之列了。这时候,又听到就师侄低声讲:“如果他真的不喜欢我,不愿留在我身边,又怕我硬要留他,所以选择这么走。”
袁仲林一口气憋在喉咙。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师侄,嗓音都有些变了调子,勉强说:“九思,你在说什么?他若是两手空空地走,我还能信你这话。”信那么一分两分吧,就当给师侄一个面子,“可他带走多少好东西?那可是极品断续丹,外头千金难买!你一口气给了他多少颗?这、这分明是……”
分明是从一开始就有所图谋!——袁仲林近乎想要拉着师侄的耳朵,把这真相灌进对方灵台中。偏偏这时候,又听到一句:“阿青没有问我要,是我自己给他的。”
袁仲林无话可说。
若是自己徒弟说出类似的话,他的剑鞘多半已经抽到对方身上了。可这是师兄师姐托福给他的孩子,师兄师姐早年实在照顾他良多……深吸一口气,袁仲林努力耐着性子,再和师侄分析:“你给他东西,是因为他说要去秘境。可真要离开,难道没有其他理由了吗?郁青这么说,不正是——”
天一宗掌门说着说着,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他看到了师侄的面容。记忆当中,九思的神色总是宁和的,平静的,何曾有过眼下这样似哭似笑的时候。一个念头劈入袁仲林脑海,像是惊雷将他镇住。他忽地意识到,或许师侄不是不懂,他仅仅是不愿意接受。
不愿意接受道侣在骗他,不愿意接受自己眼里的真情实意皆是虚假,不愿意接受自己的付出都喂了……呃,袁仲林尽量让自己显得心平气和一些,问邬九思:“九思,你现在是什么打算。”
话音落下,等来的又是沉默。
袁仲林忍不住长叹。师侄啊师侄,为何是你要受如此多的苦楚,天道有时的确不公——这时候,忽听邬九思开口:“是有一件事要劳烦师叔。”
袁仲林当即打起精神:“九思,你说。”
他听邬九思一字一顿地讲:“请你发出悬赏,让玄州、龙州……所有地方的人都知道,太清峰在找云英丹。”
“云英丹?”袁仲林一愣。他自然知道,能弥合断裂经脉的灵丹,然而:“这丹药有几百年都没人炼出了。”
天一宗前面倒是有些存货,但也已经被邬九思吃掉。可惜他伤势太重,丹药也没有起到该有的功效。
“所以,”邬九思又说,“若是实在炼不出丹药,拿来一株三千年往上的风露云英也好。”
他给阿青的乾坤袋中,正有一株这样的灵草。
袁仲林并不知道这些细节,可看着邬九思的神色,他又觉得自己能猜出几分。
“好。”他点点头,“我帮你放出话去。”
邬九思微微笑了下,“多谢师叔了。”
等到袁仲林离开,他闭上眼睛,倚靠在榻上。
阿青。
邬九思在心中问。
——你会来吗?
……
……
既然确定了思路,接下来的航程中,郁青便是一门心思地打磨龟甲。
期间,他还十分顺利地买到了第二程的灵船票。开局如此良好,这让郁青对自己回到太清峰后面对的情境也对了几分信心:九思一定会相信他,也一定会原谅他。
在青年手中,一颗莹润、小巧的龟甲坠逐渐成型。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旋龟品阶本身就高出郁青许多,龟甲又是它身上最坚固的部位,传言甚至能挡住五阶妖兽的攻击。郁青废了大心力,终于找到了打磨的技巧。饶是如此,还是废掉许多材料。这也就算了,他一个筑基,手上竟然起了水泡。
郁青一面惊讶,一面好笑。笑过了,看看自己手中的成品,他愈是满意,想,九思一定会喜欢的。
抱着这样的心思,青年又埋头苦干了起来。
他还不知道,自己这一番忙碌,始终落在旁人神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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