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私奔


    “嫁。”


    他们在风雪中飞着, 脚下是千里碎琼乱玉,楼台人家错落点缀其间,都已安静睡去。


    古鸿意的鬓发被寒风刮起, 夹着雪粒擦过他的脸颊。


    这个吻很匆忙, 像珍惜最后一次机会般, 急促地把两人之间的风雪压下,唇齿压着冰凉的雪绒、两人交织的发丝。


    都含住了。


    他有些不舒服,本叩在古鸿意心口的双手下意识抓握,想找个支点, 双手伸展, 慢慢向上抚去, 搭住对方的宽肩, 还不够, 再往上滑去,直至完全环住了滚烫的脖颈。


    冬风再凛冽, 整个人还是被古鸿意烫得晕晕沉沉的。


    意识雪化般慢慢晕开,他颤抖着稍撑开些眼,发现古鸿意吻他的时候是全全睁着眼的。


    “……不专心。”他不满地皱皱眉心,喘着气伸手推开古鸿意。


    怎能在接吻时全全睁着眼呢。


    白行玉伸出两指, 去隔开对方的唇,颔首,不轻不重瞪他。


    白行玉愣了愣。


    古鸿意的眼睛几乎完全失焦了, 平日夜明珠般的黧黑眸子, 只剩下一片浑浊。


    睫毛很微弱地颤抖, 似撑不住风雪的重量。他却许久不眨眼, 任凭雪粒肆意砸入,红了眼眶, 血丝蜿蜒其间,泪意慢慢渗出。


    古鸿意强撑着望他,认认真真,怕失了最后一次机会般。


    “古鸿意,你的眼睛……”


    白行玉有些慌神,抬眼看他眉位那一道新添的刀疤,正印刻在眉眼之间。如果这道刀伤是正冲着眼睛而来……


    他心口一沉,不禁想,神迹一样出现,劫自己私奔的古鸿意,是如何破开重重包围,闯入明月楼的。


    “没事。不要看。”古鸿意揉揉他的头发,把他轻轻按在怀中,只顾着飞速赶路。


    “只是倒睫罢了。”古鸿意轻声解释。


    大盗纤毫可察的目力自然是有代价的,那便是异于常人的敏感。


    也对。失忆时,风雪夜古鸿意归来,站在红门外不止流泪,那时他便是倒睫了。再往前些,火海里第一次剑吻,一点火焰烟熏,便能把古鸿意的眼睛呛得落下生理性的泪。


    “我从小眼睛脆些,下雪就容易倒睫。”不慌不忙的声音,听不出半分异样或痛苦。


    古鸿意把他揉得像一团松雪般融化,他稍安下心来,点点头,任凭古鸿意安抚揉搓。


    “这次我记得合眼。”说着,古鸿意拿虎口卡住他的脸颊,把他捏过来,又啄一下他的唇。


    白行玉环他脖颈回吻。


    此时两人正走完一道屋脊,古鸿意步履轻捷,随意一叮,便借力跳上下一处楼阁。


    白行玉被吻得浑身都软,迷迷糊糊想着,衰兰送客手的确轻功大成,走路竟不用看路,依旧稳稳当当,自己在他怀里,不觉半分颠簸。


    下一秒,砰。天翻地覆。


    古鸿意肩头擦过一道廊柱,不知为何没有躲开,竟狠狠撞上,连环的脚步一环错步步错,一下子失了平衡,两人直直坠下高空。


    失重感坠得他心空了一拍。


    古鸿意快快把他按在怀里,拿自己的脊背缓冲,又一把勾腕甩出紫金绸缎,绸缎随风雪飞出八尺,吊住远处楼台栏杆,将两人悬于空中。古鸿意指尖一弹,绸缎缓缓延展,两人便随之慢慢着地。


    “……赶路时还是得睁眼。”古鸿意浅笑着叹一口气,“明天洞房,我再亲你。”


    笑声舒舒畅畅。


    语罢,他便伸手,想再次牵过白行玉,把他抱起继续赶路。


    伸手一揽,却一个扑空,趔趄着歪斜栽去,脚步错乱几步,像失了平衡般迟迟不能稳住。


    古鸿意慌神,忙向前伸臂,去捞白行玉,只捞了一把飞雪,捏在掌心。“走,赶路……”


    清冽的嗓音却在背后响起。


    白行玉绕到他背后,声音有些阻塞。


    “古鸿意,……你是不是看不见了。”


    古鸿意向前伸出的双臂僵硬地悬停空中,许久不动,掌心很快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没事。眼有点昏罢了。倒睫,又有些雪盲……”古鸿意慢慢收回手臂,握紧掌心,积雪慢慢滴答渗下。


    其实他完全看不见了。


    自从平沙雁师兄抛出那条绳索,眼睛便开始昏沉,视野万物都搅成一色,如雪化般混杂、糅合,混沌而肮脏,但还有个轮廓。


    完全失明前一秒,他在夜风中吻白行玉。


    怎么可能舍得闭眼。


    他的眼睛从小就脆些,倒睫,雪盲,都没有骗白行玉。敏感,但因此也锐利无比,天生一双盗贼的眼睛。


    他只是瞒住了,闯入火海劫白行玉时,他确实吃了一点苦头。但不多。这次,他格外爱惜自己的手脚,不愿伤着,不愿流血,能多存些体力更好。


    因为明日他要和白行玉成亲了。还有洞房。


    他只是受了一道山河一剑的剑气,这次,没有被贯穿三个血洞,只不过堪堪擦过眼睫,斩落几根纤长睫毛。


    “是怪我。”腰腹环上一片冰凉,一对瓷质的手锁住他。


    白行玉从背后抱他。


    那是天下第一大盗最骄傲的目力,夜明珠一样的一双漂亮眼睛。


    怎么可以这样折去。


    怎么会不委屈。


    “不怪你。再说,我凭听力照样走得好路,照样能劫你走……”


    古鸿意甚至还在轻笑,没多大在乎的样子。


    “古鸿意,我带你私奔。”


    白行玉的声音稳定有力地随风雪砸到脊背上,很沉,很痛。比任何绝世的武功,轻锐的剑气都痛。


    古鸿意喉咙哽咽一刹,张张嘴,没说出来话,只迎入一腔寒气与雪粒,他深深闭上通红而浑浊的眼睛,把雪气尽数吞下。


    睫羽泌出生理性的泪。


    他抬手揉眼,却越揉越痛,再揉也看不见面前人青色的面颊和琥珀眼睛,他紧紧咬着嘴唇,只是吞咽,把铁锈血腥气、风雪寒气、鼻腔的酸涩一同咽下。


    白行玉一把夺过他徒劳揉眼的大手,拽他逆着风雪飞奔而去。古鸿意心乱如麻,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何方,只是听着他哈出错乱的呼吸声,听着他发丝飞在雪风中的簌簌声,听着他踏着积雪的吱呀声……


    失去视力后,他麻木地跑着、跑着,了不知南北,了不知时间。


    他听见被他们甩在身后的兵铁声响,重新涌入身侧。


    他听见“叛徒”“抓住他们”“杀了他们”。


    “白行玉,你要做什么……”


    他盲便盲了,但好不容易劫走的白行玉,决不许他再以身入险,决不许他再受半点伤害。


    他听见一道疾风般的剑出鞘声,然后是白行玉一声隐忍的嘶痛。


    他听见锦水将双泪的清音幽幽响起。


    叮。叮——


    这一切发生时,白行玉没有松开他的手。


    他听不见自己如雷的心跳。只听见风啸,雪重,白行玉咬牙抵挡,忍痛的呜咽,闷哼着缓声,最终,他听见一道尖锐的马嘶。


    “古鸿意,上马!”


    他凭着马嘶,立刻确认了马的方位,一个侧身躲过了一道刀戢袭击,便撑手翻身上马。


    白行玉亦利落翻身上马,把他压在怀中,便夺过缰绳策马而起。


    风啸马鸣,水亮的鬃毛快快抖落积雪,白马便如一支羽箭,射入雪色尽头。


    “我去取回了我的白马。走,我带你私奔。”


    白行玉抬手敲敲他的肩膀,“躬身。”


    古鸿意比他宽阔一些,要缩在怀里,方不妨碍白行玉策马。


    白行玉侧过脸,对着失焦的夜明珠道,“去何方?”


    古鸿意楞了楞,循着他快意的声音,不忍侧头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回老巢。尘山战局已平,暂时安全。且老巢供给充足,地势易守难攻。”


    “好。”


    他们策马飞去,迎着凛冽的雪风,脸颊吹得通红。


    白行玉双手持缰,指节冻得脆而皲裂,眼睛却坚定有神,星星一般。


    他没有衰兰送客手那样大成的轻功,但他有最快的白马,也能带衰兰逃去天涯海角、万水千山。


    “后半生,也许日日如此逃亡。你嫁不嫁?”古鸿意曾这样问他。


    迎着疾风重雪,白行玉轻笑道,


    “往昔,我不曾逃亡。但我会学。古鸿意,你既然是行家,你教我。”


    古鸿意粗粗应“好”。


    两人一马,轻快走于纷乱的兵戈、复杂的街巷、重重的雪色,踏出一串马蹄痕迹。


    “出了汴京?”


    “正是。”


    “进了京畿。”


    “正是。”


    路迢迢,雪重重。


    山外山,山外山。


    白行玉哈出一口白烟,抬眼望远景碎琼乱玉,垂眸看古鸿意,心中笑道,“我的马,不比你的轻功慢。”


    路远,人困。白行玉本就杀平尘山,又杀皓月、闯火海,今夜惊魂动魄,此时带着伤与困倦,呼吸越来越弱。


    他快撑不住了,头脑好沉。路好远……


    紧紧盯着无边的雪色,目光酸涩融成天地不分的白。今夜过半,山色尽头靛蓝渐渐浅了。


    ……不行,不能昏沉,清醒。


    古鸿意倚在他的肩窝,眉宇郑重看他。明明失了视力,那神情却格外古朴肃穆。


    “听夜奔么。”突兀的发问。


    不待他回答,古鸿意颔首迎雪落,自顾自讲道,“醉得意师叔喜欢这一折……”


    古鸿意自然不会唱。他扯嗓子念,粗粝沙哑的嗓音随寒风呛出,嘶哑号子飘在风雪中。


    ……


    恨天涯一身流落。


    揣着雪刃刀,


    急走羊肠去路遥。


    ……


    遥瞻残月,暗渡重关,急走荒郊。


    俺的身轻不惮路迢遥。


    ……


    “讲的是……”


    “讲一个末路的英雄,他被陷害,退无可退,终于杀了人,在风雪中,夜奔。”


    古鸿意看不见今夜的一切。看不见风雪夜飞窜的白马,迎风的白行玉,但他知道这就是夜奔。


    “可我们是两个人。”


    “没错。两个人。”


    和白行玉重逢,朝夕相处不过二十五日,古鸿意却觉得格外长,格外满,好像人生从这时才开始转动,好像作为衰兰的一切准备都是为了和他相遇伏笔。


    遇见他,才能火烧明月楼,才能被盛赞为奇侠客,才能风雪中夜奔。


    如果今夜他能看见这一切,该多好。


    马蹄声止,尘山,到了。


    血迹与尸体已被白雪抹去。


    千山覆雪。


    他们策马盘旋重重山路,找到老巢隐蔽的那一小口,破开,飞入其中,豁然开朗。


    一片茫茫的雪原。


    小小的老巢洞穴,在十步远外等着他们。


    私奔,成功了。


    太好了……


    翻身下马,两人重重地喘着气。今夜平安了。


    今夜也快过完了。天际呈一抹淡淡的蓝。


    白行玉去牵古鸿意,要领他进老巢,古鸿意却忽蹙眉,反压住他的手腕,止住他的脚步。


    白行玉回首看他。


    古鸿意面色复杂,踌躇道,“稍等。……”


    脱了险境,古鸿意忽然想起来,在老巢,他的小小卧房,一面墙都贴满了白幽人画像。


    ……不能让白行玉看到。那是一整面墙啊,太丢人了……


    白行玉疑惑地盯着他,他目光混沌,眉心却跳,耳朵可疑的红了。


    白行玉不管不顾扯他的手腕,古鸿意像一块铁似的不动,这样推搡几回,本就脱力的两人终于轰一声齐齐倒在雪原中。


    古鸿意用最后的力气把他拽到自己身上,让他压着自己,伏在心口上。


    不想让白行玉再挨着雪,很冷。


    自己不怕冷。无所谓的。


    “……古鸿意,我们去床上吧。这里会冻着你。”


    古鸿意仰头紊乱呼吸着,已没什么力气,随口扯了个理由,“我的卧房很小,我的床很小……”


    声音嘶哑,再无力气发语了。


    白行玉亦力竭,卧在他身上成了一滩雪。


    正好能听见他的心跳。


    白行玉伸手拂去他眉宇间薄薄的雪绒。


    抬眼,天色一明。


    刹那,夜已尽。


    新的一日。


    他们的婚期到了。


    他们的婚期订在大雪。汴京也纷纷扬扬下了十日雪,可今日大雪时节,却偏偏是个晴日。


    日出。


    天色金蓝交融,明得像通透的玉石,雪日的晦暗朦胧尽数消失。


    他们筋疲力竭躺在白茫茫雪原中,一同迎了日出。


    白行玉喘着气,强撑着抬眼。


    日光照亮琥珀眼眸。


    他愣愣。天色很美。


    垂头,身下古鸿意眼睛落了尘,轻轻合着眼。他看不见一切。


    白行玉忽然轻声问,“教教我,怎么求神仙。”


    “……心诚。”古鸿意声音嘶哑。


    白行玉双手合起,拢在额间。


    “你求……了什么……”


    “不说。”


    苍天,今日是我们的婚期。求你让古鸿意的眼睛在日落之前好起来。我想让他清晰地看见,我穿婚服的模样。


    一刹那,日破云海。


    古鸿意的眼睛会好么。


    会。


    当然会!


    第62章 不等


    古鸿意醒来时, 小雪又簌簌下了起来。


    他在雪声中醒来,辗转着撑开眼睛,唯余一片无尽的黑暗。


    他颤抖着抚上眼睫, 狠狠压下, 抬起, 再压下,想让自己吃痛,不痛了,但更可怖的是唯余麻木。


    鼻腔一阵寒风的酸涩。


    他们安全了么。


    现在在何方?


    自己瞎了。


    最骄傲的目力丢了, 以后连轻功也使不好了。


    今夜他策马带自己夜奔, 明夜该如何?


    如果盟主的大军今日杀入, 自己还能如承诺般, 保护他么。


    古鸿意辗转翻身, 想撑着手肘坐起,抚过一片松软的被褥柔软。


    他们在老巢, 自己的小小卧房里,那张破旧的,吱呀响的小床上么。


    满墙的画像也被那个人看去了吧。


    古鸿意垂眸,轻轻哈了一声, 有些惘然。


    一点不想让白行玉此时来自己破旧的小床,看尽自己前半生是如何刻苦,燃烧着命数般习武。


    结果瞎了眼, 再使不好绝世的轻功。


    古鸿意一瞬间实打实的明白了「英雄末路」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白行玉就是如此过来的。


    他们命数太苦, 不是在流血, 就是在被追杀, 此时此刻,该苦尽甘来。不想让白行玉再看见自己弱小残破的样子。


    如果, 他永远强悍,永远持着霜寒十四州,踏着飞花般的轻功,就好了。


    “古鸿意。你醒了。”清冽的嗓音在雪声中响起。


    他在身边。


    古鸿意深深调整着吐息,许久,才下了决心。


    “我瞎了。昨晚逃亡时,是骗你的,为安你心。不是雪盲,不是倒睫,我眉眼挨了山河一剑。”


    古鸿意双手搭在眼睛上,平静地交代着。


    “昨夜若非你策马夜奔,我早死了。如今战况如何……若盟主再来,我不能一战,也不能……把你抢回来。”


    嗓音沙哑,干涸,一句一句慢慢分析道。


    “如果,再有一战,我只是个累赘。……白行玉,但你要活下去。”大手青筋暴起,紧紧捂住双目。


    他们刚刚互通了心意,一点不想说再分离之类的话。但这些也是实话。


    要做好最坏打算。


    “你要活下去。”古鸿意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以后你离开了盟主、师尊,都只为自己活。即使没有我,你也是天下第一的剑客。”


    最坏最坏的打算……


    你才不是离开我就什么都做不成的废人。昨夜是你救了我的师门,又带我夜奔。


    古鸿意听见那个人的呼吸赫然紊乱了,颤抖着凑近,又怔怔定住。


    他的瓷白指尖慢慢覆上自己的大手,捏住手腕,一把分开自己的双手。


    露出一双浑浊的黧黑眼睛,眼中有沉沉的湖泊,对不上焦点,也不因忽然见了银亮雪色而收缩。


    “胡说什么。”


    指尖压在手腕脉搏,脉搏很烫。


    “我也能把你抢回来啊。我是武功全复的天下第一剑客。”


    他感知到白行玉的发丝轻轻扫落在面颊。


    “该换我救你了。”


    发丝上下颤抖,随着那个人的心口起伏。


    紧紧捏住的手腕骤然一松,那个人轻雪一样降落。


    古鸿意接住了他。


    他们沉默地抱了很久很久。


    他像一捧雪一样化在肩头,古鸿意听着他忽近忽远的呼吸,知道他正撑起来看自己的眼睛。


    白行玉忽然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你胡说,我们安全了。……盟主不会再来。”


    不许这么伤感。


    “我们不在老巢,我们被接回家了……”


    “真的?”古鸿意轻轻笑着。那他没有看见满室的画像么。


    “真的。”他认认真真。“大家都在。在帮我们布置成亲……”


    “师兄师叔们都活着。”


    “嗯。在等你醒。”


    古鸿意徒劳地抬眼,看不见天花板上熟悉的纹路与雪影。


    真的吗。


    抬腕,想去顺白行玉的头发,捞了一把空,手腕尴尬地悬停空中。


    “古鸿意,我可以再等。等你眼睛好起来,再和你成亲。”


    “不等了。”


    黧黑的眼睛蹙起,气息沙哑粗粝地呛出,他重复一遍,“不等了。”


    第63章 不做


    “不等了, 今日就拜堂。”


    古鸿意认认真真。


    他们二人早该互通心意,可是一件一件阻碍纷至沓来,他半年昏睡、失去记忆醒来、盟主围剿盗帮……


    这还等什么等!


    “白行玉, 你已让我等了半年。我一刻也等不了。”


    白行玉愣了愣, 伸手去顺他美人尖的鬓发, “你的眼睛……”


    他嗓音轻了下来,“你帮我复了武功,我也想让你完完整整的娶我。”


    古鸿意故意哈了一声,长眉一抬, 眼睛混浊却仍肃穆压迫, “我若是瞎一辈子, 难道你一辈子都不嫁给我。”


    他捉住白行玉放在额间的手腕, 严肃问道, “你莫不是想耍赖。”


    饶有气势。


    “我不是。”


    “你就是耍赖,你又让我等, 等来等去,就是娶不到你……”


    “我没有。”


    “昨夜我们吻过了,吻了整整三次……”他严肃翻旧账。


    嘴唇被冰凉的手背忽地捂住,断了言语。他只听见白行玉翻身跨坐上来, 气息乱成一团,


    “今晚就和你洞房。谁耍赖了。”


    他看不见白行玉的表情。


    眉眼都蹙起,斜着目光不敢看他, 潮红一路从面颊涨到脖颈。


    计划成功, 古鸿意舒舒畅畅笑起来。


    “但我确实瞎了, 如果再有战斗, 你先顾好自己。”古鸿意话锋一转,又严肃重复一遍。


    白行玉敲他脑壳, “我救你。”


    又说丧气话。


    “我要是一辈子都瞎……”


    “我救你一辈子。”


    古鸿意怔了怔,又忍不住伸手去揉眼睛,心中笑道,“那我瞎的还挺值得。”


    一双大盗的眼睛,换天下第一剑客后半生的真心。


    古鸿意控住他的腰,把他从自己身上剥下,稳稳放到床上。两人并肩躺着。


    古鸿意侧过身,面对着他,正色道,“你知我是如何在明月楼找到你的。”


    “是盟主告诉我你的下落,让我捉拿你回剑门。”


    白行玉并不意外,神色淡淡地点头。


    他早知盟主默许了明月楼的一切,甚至,自己落风尘本就是盟主的旨意。


    古鸿意指尖塞入衣襟,随手翻出一块玉佩。


    赴汴京那夜,黑衣人赠他的江湖通行令。


    这块苍山玉本给了残月抵一个人情,昨日他令残月入战局时,趁机收了回来。


    苍山玉质,举世无双。那个黑衣人应就是盟主梅一笑。


    白行玉指尖触上古鸿意掌心的玉佩,却深深蹙眉。“稍等。”


    他翻着衣袖,握住一物,手掌一展:


    一模一样的苍山玉江湖通行令。


    皓月持盟主的苍山玉还锦水将双泪,明月楼一战,他从皓月的尸身上翻出这块玉佩。


    古鸿意看不见,白行玉便抓过他的手腕带他触碰。


    宛如双生的一对苍山玉。


    古鸿意不禁皱眉,他摩挲着指尖,忽然想起,救风尘时他曾对战梅一笑,挨了山河一剑三个血洞,师叔却说梅一笑的剑创不该是那形状。


    难不成有两个盟主?


    古鸿意沉吟片刻,“不对。”


    回到一切的源头。


    他空空的目光盯着天花板,颔首道,“你说,盟主为何偏偏要找我捉拿你?”


    甚至给了自己苍山玉佩,江湖通行,四海皆准。这是至高的信任。


    江湖豪杰万千,风流人物怎也数不到一个小小的衰兰送客手。盗帮从不曾受邀参加武林大会,自己也不曾有机会与同龄侠客比试,大展身手。


    除了向白幽人下战书,华山论剑那一战。可自己还输了。


    盟主为何偏偏选了一个小贼?


    何况,盟主和师父公羊弃有宿仇,围剿盗帮几十年,对盗帮恨之入骨。


    白行玉垂眸思索片刻,“应是叫我们自相残杀,一箭双雕。”


    毕竟两人曾是宿敌。


    古鸿意点头应着,却仍觉得有些不对。


    盟主就这么把天大的赌注都押在盗帮的小师弟身上么?


    就这么……了解自己、信任自己么?


    古鸿意辗转着揉眼睛,把这些纷乱的线索压下。


    暂且不管这些沉重的事情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小白,你伤重么。”


    白行玉不知怎么答。平尘山、杀皓月,他都并无大碍,后来寻白马时,臂膀稍挨了些刀戟。


    但不严重。武功恢复后,经脉畅快地流动着,他感觉自己像一汪活水,好的很快。现在也没什么疼痛的感觉。


    他便如实回答,臂膀有刀伤,但还好。


    古鸿意点头,认认真真答复:“好。那今晚洞房,我们就不……”


    不什么。


    白行玉疑惑蹙眉,尝试理解对方在说什么。


    琥珀眼睛一睁,一合,最后目光一空,唯余淡淡的震撼。


    那个呆子在说什么。


    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说出口了。


    光天化日就这么商量……


    ……真的不干什么吗。


    睫毛颤颤,想说些什么反驳。……这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古鸿意想,来日方长,他身子刚刚恢复,不要再随意折腾。何况他们昨夜才刚刚定了心意,论朝夕相处不过二十五天。


    古鸿意自己都觉得这一切如梦似幻,怎么可能真的和穿着婚服的他……颤抖的肩头……小痣……瓷质的肌肤……只是幻出些场景,心乱如麻,头脑晕晕的。


    总觉得不太对。那算了,先缓缓。


    古鸿意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白行玉又把自己埋进被子里藏起来了。他伸入被子去拍拍那人的脸颊,很烫。


    他不知道白行玉胡乱蹭蹭被子是何意。但他没吭声,那就当同意了。


    又是许久沉默。


    “真的不做吗……”


    古鸿意听到细弱的声响,从被褥中一点点溢出,句末都在打颤。


    第64章 下药


    “真的不做吗……”他小小声说。


    指尖挑开被子一角, 只露出一双眼睛,盯。


    古鸿意倚在身旁,睫毛垂下, 半合着眼, 失了平日戾气, 看起来格外温柔。


    深邃漂亮的眼睛失了焦,目光似有似无地垂落身上,要把人吞去。


    白行玉琥珀瞳孔狭了狭,便快快缩回被子里。


    好像只要蒙着被子, 这句话就不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一样。


    等古鸿意答复时, 呼吸莫名快了一拍, 攥住床单不停摩挲, 脸颊蹭着被褥, 被烘得有些烫。


    “没错。”


    古鸿意一本正经答。


    拱起的一团被褥咻地软了下来,化成一滩雪。


    不用掀开被子, 白行玉都能幻出那张严肃的面孔,眉宇是一团铁似的庄穆。


    自己在期待什么。


    古鸿意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气,化在细碎雪声中。


    “还有一事,剑门的剑谱。”古鸿意继续说正事。“不是你偷的。”


    白行玉仍蒙在被子里, 点头答道,“自然。”


    他连锦水将双泪都丢了,要剑谱做什么。只不过是随手扣了个罪名罢了。


    古鸿意问, “你觉得天下谁能潜入剑门高阁, 窃走剑谱?连我也做不到。”


    五年前, 自己随师父游历时, 曾尝试潜入剑门,但森严的守卫与精密的机关, 饶是把衰兰送客手拦在了最后一道防线外。


    古鸿意以为,天下人除了自己的盗圣师父,无人有力窃走绝世的剑谱。


    何况是专攻剑术的白幽人。绝不可能是他。


    白行玉倒愣了愣,掀开被子,幽幽道,“五年前,你为何要尝试潜入剑门?”


    古鸿意一下子哽住了。


    “不说。”古鸿意垂下眼帘,语气严肃。


    白行玉不满地皱眉,又将自己一把蒙在被子里乱蹭。


    古鸿意有些慌神,连忙岔开了话题,随口道,“哦,那个银冠……”


    “你不会知那是何物。”


    古鸿意点头,便问,“所以,那是……”


    “不。说。”


    瓷白手指挑开被角,只露出一双琥珀色眼睛,是白行玉撩眼盯他。


    他看不见那眼眸一点小不满,一点小笑意。


    又哼了一声,不待再次蜷进被褥,古鸿意强硬地把他剥出,捞着后颈把他抓进怀里,打横抱着他翻身下床。


    “去找师兄师叔报个平安。”古鸿意循着习惯和响声出了房门。


    大雪扑面而来。


    他看不见师兄师叔候在风雪中,围成一道墙。


    但他听见了跛子刘师叔抹眼泪的抽气声。


    “大家都活着。”跛子刘苍老的声音传来。


    下一秒,沧桑的、高声的、乱糟糟的笑闹便拥着风雪冲来,包围住夜奔的两人。


    “没事了!平沙雁假装引开兵力,其实是引到那个什么什么月那里去了!”


    “袖玲珑没参战,没带伤,咱们就派他回老巢取些药材,没想到捡到你们俩了。”


    “你们俩也真是的,怎么往雪地里躺呢?”


    古鸿意长眉一挑,雪地?那画像没被他看去……


    他看不见白行玉歪过头,冲自己弯弯眼睛。


    古鸿意想,尘山一役,师兄师叔们应知道了白行玉的身份,便踌躇着开口,“师兄师叔,之前是我骗你们。”


    他下意识去按白行玉的腕心,想给他一点支撑,却看不见,捞了一把空。


    跛子刘摆摆手,“小白就是小白,师叔不瞎,分得清好坏。用不着那些名号和由头。”


    尘山雪原中,一人身骑白马,踏着碎琼乱玉,带着一身血气,破开包围,解了封锁。


    天下第一剑客踏雪救了盗帮。


    毒药师倚着袖玲珑点头,他给袖玲珑使了个眼色。


    醉得意飞扑过来一顿揉白行玉,呜呜哝哝说着,“小白能说话了,身子也好了,多好呀。”


    白行玉被揉得鬓发蓬乱,顺从地仰头任师叔揉搓,眼睛亮亮,抬眼笑了。


    袖玲珑垂眸温声道,“小白,是师兄不好,误会了你,给你道歉。”


    他又冷哼一声,瞪古鸿意,“怪不得你小子一开始死活不愿意成亲。”


    “现在是真成亲还是假成亲?”袖玲珑抱着胳膊,笑着逗师弟。


    “真的。”


    “嘶。”袖玲珑眯起眼,“所以——”


    “你们俩是何时好上的?”


    古鸿意严肃回答:“昨晚。”


    袖玲珑长须之下表情扭曲,眼神震撼。


    此时,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愣着作甚?都快去布置婚房。”


    千红一窟倚着门框,遥遥一点白行玉,“小白跟我去梳妆。”


    十指丹寇又点一点古鸿意和毒药师,“衰兰跟着师兄去疗伤。”


    她狡黠地朝古鸿意眨眨眼睛,“快治好眼睛,别辜负我给小白一番仔细打扮。”


    她亮嗓落下,整个小院便热闹喧哗地流动起来,折梅花的,张灯挂彩的,擦拭神位的,摆弄烟火的,搬酒坛子的……


    簌簌飞雪中古鸿意循声抬起指尖。


    想抓住白行玉的手。今日醒来,他们没有过什么亲热,自己又失去了视力,昨夜的吻像一场梦,看不真切。


    他只捞到了一掌雪绒。大风剐蹭着疤痕。


    白行玉也随着大家的笑语被挤到离自己远远的地方去了。


    古鸿意手掌悬停许久,直到被毒药师挽起,回了东厢房,坐在床边时他还未回过神来


    毒药师给古鸿意眼睫间系上一条红绸,“少睁眼。”


    古鸿意指尖摩挲着绸缎,慢慢弓下腰,单手撑着床铺,仰头问道,“师兄,今晚我能好么。”


    毒药师禁不住苦笑,只觉得他天真,“你竟然还盼着今晚就好。”


    “最快最快呢。”古鸿意认认真真问道。


    毒药师有些不忍,一时说不出话来。


    “师兄,有代价我也愿意。”他忽然怔怔抬起头。


    今夜一定要好起来。不许再出差错。


    毒药师翻出一个玉色小瓷瓶,叹口气道,“不要过量。药效太烈,虽见效快,但会伤你。”


    古鸿意点头应“好”。


    毒药师将药瓶一抛,便转身离去。


    确认了师兄的脚步消失在细密雪声中,古鸿意两指夹起那个小瓷瓶,迎着雪色晃了晃,毫不犹豫地扬起脖颈,饮酒似的将药酒一饮而尽。


    喉咙滚落炽热的飞泉,摧枯拉朽一路烧到胸口。


    他没有听师兄的话。


    门外,簌簌飞雪中,毒药师倚着门框,静静看一指宽的缝隙中,师弟喉结滚动,将药酒尽数饮下。


    “衰兰,我便知道,你会如此。”


    衰兰一向如此,有执念的事情拼了命也要做到,勇敢得几乎是悲凉,痴心熬出一个铁铸的人。


    罢了,这番滥用药,一是易起梦魇,二是……催情。


    这代价,问题不大。


    毒药师颇有深意地笑笑,转身迈入风雪中的大堂。大家还在等着自己,布牌位,悬垂幔。


    要送衰兰拜堂了。


    毒药师看着众人簇拥着白行玉,乱哄哄搅成一团。千红一窟正给他梳头发,墨色的绸缎在十指丹寇间缠绕流转,跛子刘和醉得意扒在一旁,饶是看不懂,却啧啧称赞,“好看。”“能迷死那小子。”


    袖玲珑抱着双臂看千红一窟仔细挑选着系带发簪,珠玉作衬,反复比较着色泽的搭配,质地的相宜。


    袖玲珑轻笑望她。


    千红一窟白他一眼。“今夜饮尽喜酒,等我杀你。”


    毒药师掸走肩头的雪,微笑着走向众人。


    被呛得咳嗽起来,古鸿意胡乱抹一把唇角,随手把瓷瓶一抛,便躬下身喘息,四肢被强劲的药效缠绕、捆绑、灼烧、疼痛。


    心脏跳得很快。不自然地下坠着。


    气息紊乱呼出,他却在想,千红一窟如何为他梳妆?深红或浅红,哪种最衬他。


    “师兄师兄都能见他的模样,唯独我。……”


    那人的眉目镌刻在自己眼睫间,压得睫毛也沉,眼眶也红。


    古鸿意强撑着抬起烧到快透明的手臂,捂住自己的眼睛,不止地喘着气,头脑肢骸都要蒸成齑粉,师兄的药酒果真强劲。


    没事,很快就能复明了。


    整个人被烫得晕沉,古鸿意抓起霜寒十四州,夺门而出,凭着风雪声一个借力跳上屋脊,大风大雪重重砸到面颊上,他轰然倒塌,仰倒在屋脊的覆雪之上。


    “哈……”


    有风雪,极冷,很快便能清醒。


    胸口起伏。意识失焦。


    没事,撑过去就好了。他最擅长刻苦。


    他告慰自己,抱紧霜寒十四州,蜷在积雪里长长调整着紊乱的吐息。


    他向来不怕疼。但此刻迎着风雪整个心脏火炬一样燃烧,诸般滋味中只有两样格外炽烈:


    不甘与惶恐。


    为什么不是断了手脚,为什么不是胸口贯穿了刀戢,为什么偏偏是最骄傲的眼睛,为什么偏偏不能看见那个人穿婚服的样子。


    一生只有一次的洞房花烛。


    自己命真差。


    为什么他们总要有遗憾,总要有阻碍。天意总捉弄人,残月、明月楼、失忆、皓月、夜奔……


    每一次以为要与他携手走进安稳的结局时,总会功败垂成。


    这一次呢?


    “今日我们拜堂,又要降下何人阻我。”


    他举起霜寒十四州,剑尖直指落雪的苍天。


    他知道自己心乱了,糊涂了,是药酒的功效么,可他真的害怕,真的委屈,真的瞎了,看不见那人的红装,护不了那人的周全。


    古鸿意很久不敢睁开眼睛了。


    怕自己仍目盲。


    隔着红绸细带,他把双目紧紧贴在霜寒十四州的剑身上,让寒气刺得眼睛有些知觉。


    快点好。快点好。


    快该拜堂了……快能见到那个人眼尾一点朱砂……灾厄与流血也快该来了……


    要保护他……


    古鸿意自嘲地哈了一声,今日,自己信誓旦旦说“不做”真是胡扯,今日他们还没有吻过,没有亲热过,如果灾厄与战斗真的要来,也要在与他好好温存之后。


    凭什么又夺走他,凭什么在这个时候夺走他。


    高处极寒,风雪凛冽,只有一人一剑。并没有追兵,并没有敌军。


    只有草木皆兵的一人。


    好热。腕心青筋躁动地跳着。


    能把他藏起来吗,藏到佛龛里面,那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古鸿意手指抓握,想象着如何弄坏那个人,再安抚他,哄着他藏进去,谁也抢不走。


    一把按住自己的手,狠狠掐了一把,又骂自己真是恶人恶习,这是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燥热到积雪都滚烫,再也忍不住想去见他一面,索取点更新鲜的东西,让他只属于自己。


    他抱着霜寒十四州不住地摇头,好想好想好想……


    “小古!”“衰兰!”笑闹声升腾。


    他压下旖念,晕沉着直起身子,抱着剑,倾耳听。


    此时,师兄师叔唤他去,


    换婚服,引赞献香,正式拜堂。


    第65章 拜堂成亲


    古鸿意对自己的眼睛已不抱希望了。


    他没有听话。


    指尖挑开蒙眼的红绸, 尝试着抬开眼睫。


    很痛。


    但依旧一片黑暗。


    师兄的药酒只不过弄坏了他的心脏。


    心脏好痛,灼烧似的。


    ……好想见白行玉。


    此时他已换好婚服,挽好发, 静静听着千红一窟的笑与叹, 交代一会儿拜堂的仪式。什么三拜啦、合卺啦、结发啦……


    其实, 他们这些江湖中人,活在刀光剑影里,不大懂这些礼节。


    千红一窟也是说说停停,捋不清楚的地方干脆拍拍古鸿意的肩膀, “哎, 衰兰, 你看着来”。


    “老板娘……”衰兰垂着头, 声音很哑。


    “到现在, 我依然看不见。”


    马上就要拜堂,应该没有机会了, 除非神迹。


    千红一窟“呀”了一声,有些愠色,“毒药师不是叫你莫要睁眼么?”


    可看到衰兰垂下的长眉,那样哀伤的样子, 她又忍不住软下声音。


    “神迹。”她重复一遍,搭住古鸿意的肩膀,慢慢抬起眼睛, 虚虚看着窗外飞雪。


    “衰兰, 你可知我见过最大的神迹?”


    古鸿意颔首, 轻轻摇头。


    绣阁阁主, 持天下第一的暗器,又神出鬼没, 常年不知所踪,她见证过何等神迹,有过何等奇伟的际遇,都不惊奇。


    滟滪堆的水天一色?天台山的雾霭沉沉?


    也许,她也见过武林大会上,白幽人挥出流水般优美的剑气,被簇拥着戴上属于英雄的桂花冠。


    古鸿意没见过那顶桂冠。


    但一定很神气。


    白衣胜雪,桂冠皎洁。


    千红一窟的声音随着掌心的温度落下。


    “我见过最大的神迹,是那一夜,你纡金佩紫,簪花芍药,抱着小白,从天而降,出现在我的小店前。”


    古鸿意楞了神。


    “我不曾想过,你真的会救他。”


    亦或说,救他的人,怎会是你呢。


    于千万人之间。


    千红一窟声音少见地很沉,“那一夜,当真有趣。衰兰,我等了一年,终于等来了你,等来了一个救他的人。”


    “所以我也入了局。”


    她很久没有见过这样有趣的事了。


    江湖还是年轻人的江湖。


    千红一窟捏一把古鸿意的肩膀,狡黠地眨眨眼睛。


    衰兰,你就是神迹本身啊。


    汴京的这一切际遇,还不够奇伟么?


    “有个自称你师父的人,候在门外大雪中,见不见?”


    “见。”


    千红一窟垂眸,见衰兰挽起些许松散的笑。


    她放下心来。


    “走。”


    门开,风雪簌簌来。


    没有三书六聘、香车宝马。


    只有一群吵闹的侠客。


    “公羊弃?老家伙,还知道来喝喜酒!”


    “你不怕梅一笑杀了你?诶呦,冻坏老骨头了,快进来。”


    “怎么样,洒家的酒不赖么!十年前就为小古成亲这天攒着了……”


    “你懂那些鬼神,快给孩子们求求。”


    公羊弃须发都落了雪,被盗帮众人抓过来挤过去。


    一脸无奈,却带着笑。


    长叹一口气,他快快翻袖,从一片补丁中赫然掏出一把香。


    捻指,香燃,白烟袅袅升起,融到朦胧的雪天里。


    “许吧。”


    公羊弃朝众人大笑,胡须在风中一抖一抖。


    “没讲究?”


    “心诚就行!”


    四壁小灯柔柔地发着暖光。


    雪落痕迹看得清晰。


    隔着一院大雪,公羊弃目光深深地看着蒙着眼睛的衰兰。


    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


    “老天,让孩子们天天都有花,有数不尽的芍药。……让醉得意少喝两口,老东西,多陪我活几年。”


    “小古,一定要待小白好,小白早就对你用心了,一定要过好日子。哦,保佑跛子刘多活两年,喝上洒家下一坛好酒。”


    “保佑古鸿意,让他当上赫赫有名的剑客,天下谁人不识君。那小子当真刻苦。……保佑我打败千红一窟,保佑天下除了我,无人能打败千红一窟。”


    “保佑盗帮的大家,平安、健康。保佑小古小白,往后余生,结伴同行。”


    “我无遗憾,也不求神。只愿能帮小白一把,报答父辈当年的一点恩情。……袖玲珑,等我杀你。”


    “苍天,让梅一笑早日放弃追杀我……让孩子们好好过,小古,好好赎罪,当替师父……”


    白行玉倚坐门框边,稍侧出半身,挑开些盖头,好奇地看众人虔诚许愿。


    日出雪原,他已许了愿望。


    他不贪多。


    他没有闭上眼睛。


    他始终定定看着古鸿意的身影。


    红绸蒙目,古雕刻画。


    那个人一身红装,却又与花船上有所不同。少见地仔细梳了发,佩了银饰,平日里那样严肃古朴的人,竟衬出些清贵的气质。


    白行玉愣神。他很配银汉三打出的那一顶银冠。


    古鸿意还不知道,那是何物呢。


    香燃尽,灰烬落到雪地里。


    白烟升到空碧中。


    带着所有的祝福。


    公羊弃抖一把胡须,冰碴扑簌簌地掉。


    “送小古小白去拜堂吧!”


    “好!”


    仪式和流程简直乱来,却又好像什么都不缺。


    古鸿意站在雪地里,失了方向,等着安排。


    指尖被快快抄起。


    是白行玉。他扑入雪地中,主动牵起古鸿意的手。


    他们一个眼盲,一个蒙着盖头,都看不见路,却不妨碍携手往前走,从飞雪中走入挂着小灯笼的大堂。


    千红一窟早便飞上屋脊,支着腮探头垂眼看:


    两团红色在茫茫雪地中牵着手前行,两块初具人形、不大熟练的红枣糕。


    仔细看,古鸿意同手同脚。


    千红一窟不禁拍手大笑。


    进堂,两人将腰间剑解下,霜寒十四州和锦水将双泪并排放在两人中间。


    双双跪在小蒲团上,各持一香,敬过祖宗。


    其实他们都不知父母,更无祖宗一说,但还是规规矩矩地办了。


    醉得意老腔醇厚,如黄钟大吕,“一拜天地——”


    合掌匍匐一拜。从此天地为鉴。


    二拜高堂——


    又一拜。古鸿意听清跛子刘师叔忍泪的抽气声,师父温柔的笑,醉得意师叔有节奏地拍着跛子刘的肩膀宽慰。


    夫妻对拜——


    小门框把两人圈住,前景是堂外扑朔的飞雪,他们在雪声中对拜,彼此的剑隔在中央。


    一切做完,古鸿意直起身来。按老板娘讲的流程,该掀盖头、结发、合卺。


    一件一件来。


    古鸿意抓起霜寒十四州,双指抹过剑身,确认剑洁净,便慢慢抬起剑尖,凭声音去寻白行玉。


    他做得很慢,毕竟自己眼盲,怕误伤了对方。


    剑身插入红绸中,擦过那人的肩头。一挑,盖头便落了下来。


    一刹那,师兄师叔抹眼泪的抽泣、宽慰的笑声,都寂静了。


    很安静。


    古鸿意看不见。但他感知到,所有目光汇集到面前人身上。


    他垂头笑了一下,有些哀伤。


    心脏好痛,灌了风雪一样,全是铁锈气。半柱香前,他忍痛睁开眼,依旧全盲,无一丝好转痕迹。短短时间内,当然无力回天。


    因为看不见,只觉得这拜堂像做梦一样,一点不真实。


    师兄的药酒只让他浑身都烫,晕晕沉沉。


    说不清为什么,他抬手,慢慢环到后颈,心中有歉,“师兄,我当真不听话。”


    手掌猛然攥紧,他一把扯去了蒙眼的红绸。很痛快。


    疼就疼,无所谓。


    他要睁眼。


    看不见也要睁眼。


    拼了命地张开睫毛,气息也乱了几拍。


    ……却不痛?


    上一次强睁眼时的干涩痛苦,一点也寻不见了。


    五光十色纷纷落入眼中,雪的青白,小灯的昏黄,梅花的粉绿,在眼前搅成一团,瞳孔张缩,适应着失而复得的色彩。


    ……能看见了。


    是神迹吗。


    目光中央,是一团红。


    白行玉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在眼前摇晃。


    他在盯着自己笑。


    清冽的眼睛垂下,很温柔,再无往日的孤傲与锐利。


    他很少穿鲜明的色彩。红装和眼尾小痣是一个颜色。


    墨色长发串了银珠,随着他抬起手,前倾身子,晃晃。


    叮咚。


    古鸿意楞在原地,又抬手揉眼睛。


    他靠近了自己,双手捧着一团模糊的银色。


    是银汉三打成的银冠。


    重量落在自己头上,稳稳安置好。


    白行玉撑坐起身,为古鸿意加冕。


    他慢慢讲,“桂花冠冕,是武林大会夺魁,英雄的荣誉。”


    而盗帮被斥于其外,古鸿意自然不曾有机会与同龄剑客比试。……白行玉莫名想起,花船上,古鸿意说过,他没有同龄朋友。


    没关系。他来当他的挚友。


    只不过,白行玉这十年间戴的,是真的花枝编成的桂花冠,秋深冬来,便会枯萎。


    而银器永远不会坏。


    天下第一剑客才配得上的桂花冠。


    给古鸿意戴好,他点点头,银器果然很衬此人,面青如玉,古雕刻画。


    古鸿意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光影,都能看得清楚了。


    古鸿意抬手扶稳桂花冠。张张嘴,却哽住,不知此时此刻,该说什么。


    又垂头揉眼睛。


    “……白行玉,我眼睛好了。我清楚地看见你。”


    “嗯,我知道你会好。”白行玉却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


    雪原夜奔,他合掌匍匐祈愿,那一刹,日出林海,大晴。之后又一整日雪。


    苍天就是特意为古鸿意放晴的。


    那时候,他就相信,古鸿意的眼睛会好。


    而且是在日落之前好,是在看见自己穿婚服的样子时好。


    很灵验嘛。


    “你怎么也迷信了。”古鸿意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着,气息乱的不行,“不许。”


    “带我去天山玩吧。”面前人答所非问地跳着话题,琥珀眼睛映着昏黄灯光。


    皑皑的雪山,天赐的洪福,他们很久之前就约定过。


    “小古,是眼睛还疼吗……”醉得意有些焦急,正要上前一步,却被毒药师淡淡拦下。


    毒药师颇有深意地笑笑,便转头看着跪坐着的师弟。


    衰兰师弟眼眶通红,怔怔望着面前人。鸦翅睫毛不自然地折下,掀起,似乎又犯了倒睫。


    衰兰在流泪。


    “我还有话讲。”白行玉凑近了雕刻似的愣住的古鸿意,观察他的眼睛,却不伸手触碰他的眼睫。


    “尘山一役,其实我没有恢复记忆。”


    救盗帮,平围剿,是白幽人去做的。


    不是因为救风尘的回忆,只是因为你是衰兰送客手。


    因为五天相处,知道你很好。


    会做饭,对身边人细致,做事沉稳,又很快意……


    你和师尊口中十步杀一人的恶人不一样,只是我的生活很窄很窄,欠一些契机了解你,不然,也许我们不会在华山结仇。


    古鸿意垂头,有些愣,沙哑问着,“……真的。”


    “真的。”


    “该结发了。”


    “……嗯。”


    两人沉默地进行着仪式。古鸿意割一缕自己的头发,用的是锦水将双泪。


    白行玉看他如此,便也抄起霜寒十四州。


    发丝轻轻落下。


    细软的发丝,和黧黑稍硬朗的发丝,缠绕,交汇,融为一体,不分你我。


    古鸿意清清嗓子,平复下来神色,便颔首问师兄师叔,“还差哪一步?”


    满面泪痕烙印还在。眼神却深邃得像潭水,滚烫的潭水。


    袖玲珑一阵不自在,答道,“合卺。饮了酒就结束了。”


    提到喜酒,醉得意兴奋得一团孩气,扛着大酒坛子气喘吁吁跑了进来,“来来来,都满上!”


    “喝!”“我不喝,我老了。”“喝就完事了!”醉得意抄起酒杯便灌跛子刘。


    千红一窟持着酒盏,轻步来到袖玲珑身边,“叮”。


    她咯咯笑着,“过了今夜,我便来杀你了。”


    袖玲珑颔首一饮而尽,偏头朝她哈出一口酒气,垂眼应道,“好。”


    推杯举盏,觥筹交错。


    乱哄哄的一群侠客。


    外头大雪不停。


    古鸿意和白行玉行了交杯酒。白行玉动作不大熟练,酒水溢出嘴角些,有点呛。


    他无甚所谓,就这样喝着,唇间忽然堵塞上一物。


    古鸿意腾出另一手,抹去他嘴角的酒水,又探入唇瓣揉搓。


    这是做什么。


    喝交杯酒时离得很近,耳垂擦过耳垂,他才发现,古鸿意整个人烫的厉害。


    睫毛沉沉垂下,却抬起下巴看自己,酝酿着要一口把人吃下似的。


    酒气紊乱地呼在耳侧,有些痒。


    “我说了不喝!你让公羊弃喝!”“喝就完事了!”醉得意还在孜孜不倦追逐跛子刘,两人在大堂间上蹿下跳,怒喝大骂。


    一片混乱中,袖玲珑却看清:


    古鸿意抓住白行玉的手臂,将他一条线似的牵起,然后勾住他的腰,强行把他打横抱起。


    叮当。


    交杯酒的酒盏落了地。


    小白很乖,折在怀里,墨发银珠叮当摇晃。他只是愣愣地盯着师弟。


    师弟抱着他,转身便要回房,眉宇都拧着,皱眉喘着粗气,有些焦急。


    是很焦急。


    师弟长腿跨步,这仅仅三五步距离,却忍不住低头,捏起怀中人的后颈,去啄他的唇。


    梨花木大门砰一声合上。余音散在喧哗与雪声中。


    梨花木大门在吱呀摇晃。


    第66章 洞房花烛(上)


    白行玉扬起脖颈饮下交杯酒时, 他们离得很近,几乎耳鬓厮磨,古鸿意听得清楚。


    水声淙淙, 从唇到喉。


    不对。不要。心被拧了一下。


    交臂的那一侧, 古鸿意蓦然抬眼, 怔怔摇了摇头。


    下意识地,抽出手臂,随手扔掉酒盏,然后指尖一挥弹掉他手中的酒盏。


    不想再看他喝酒。


    古鸿意蹙眉。


    打横抱起他几乎是刻进骨髓的习惯。


    一刹那, 天翻地覆, 抱他走。走。走……


    “呼哈……我眼睛好了, 我能保护你……今夜我们洞房花烛, 再也没有什么什么月, 来欺负你、抢走你,我把他们都杀了……”


    气息紊乱地说出这番话时, 梨花木大门砰一声合上,他已把白行玉狠狠压在门上。


    身下,白行玉抬眼看他,一缕发丝湿了酒水, 含在唇侧。


    古鸿意不管不顾地把他压在门上,倾轧着吻了上去。


    捏着手腕骨节,不知不觉变成十指相扣。


    呼吸之间, 听见门外觥筹交错, 吵吵闹闹。


    白行玉稍别过头, 错乱喘着气, “师兄师叔都在。”


    而且他们俩连一声招呼都没打就跑了。


    古鸿意顺从地分开,听他讲完, 便松开他的手腕,双手捂住他的耳朵,重新俯身压了上去,辗转吻他。


    白行玉瞳孔张大一刹。


    “……唔。”


    耳朵被古鸿意紧紧捂住,外界的一切声响都变得模糊,清楚的只有唇间的涟涟水声。


    格外清晰。


    天色大雪,云团强势地搅合、吞吐,相互让渡。


    大雪簌簌纷飞,雪声压过心跳声,压过脉搏声。


    和古鸿意接吻的声响撞在耳朵里,他羞耻地蹙眉,想推开对方,便伸手掐住古鸿意的脖颈,这才得了一瞬间自由,牵出一条细线,下一秒,唇却被更深地压过、覆盖。


    他没有松手,反而报复似的加重了力度,去捏古鸿意的喉结,让他不舒服。


    古鸿意也让他很……


    昨夜的初吻不是这样的。


    火海里那个吻固然强势,却更多是宣誓意味,碰撞撕咬,但没有再深入。


    婚房温暖潮湿,稍睁些眼,便见花烛的金黄焰火摇曳,把雪气蒸发到逼仄的小室中。


    两个人的皮肤都蒙了水汽,薄汗落下,十指不自觉地相互蹭蹭,交换着体温,吻也是潮湿的,绵软缱绻的。


    白行玉被吻得晕晕沉沉,全是水雾,腿不自觉地软下去。


    他顺着门框慢慢滑下。


    全身只有一点力,就是紧紧相扣的指尖。


    古鸿意没有松手,任他滑落,就这样把他吊起来。


    待他滑落到怎么仰头都够不到自己的唇,古鸿意便忽的松开手。


    在他跪坐于地前,一把抓住他的腰,把他拎起来,与自己视线平齐,还稍高一寸。


    “抱好。”


    古鸿意指挥他双臂揽住自己的脖颈,双腿环住自己的腰腹,就这样整个人挂在自己身上。


    白行玉蹙眉,但顺从照做。


    又说,“抱不稳,会掉。”


    “不会掉。”


    下一秒,古鸿意把他顶在门上,重新吻上去。


    确实很稳当,不会掉。


    赭红梨花木随吻的深浅而起伏,吱呀作响。


    ……什么硌着。


    古鸿意霎时找回些神志,快快偏开脸,皱眉喘道,“不对。”


    这样不对。


    自己提前承诺过,不做伤害对方的事情,他带自己夜奔,还落了一点伤。


    绝对不行。


    他抓住白行玉的腰,把他慢慢放在地上。


    白行玉扶着他的肩头站稳。


    双目失焦,抬眼看他。


    很懵。


    怎么亲一半跑了。


    他懵懵中抬起指尖,戳一戳嘴角。


    还想亲。


    还想像刚才那样,跟初吻不大一样的。


    他悬着指尖,试探着抬眼盯一下古鸿意,都不知道是否对视上,一秒便自顾自躲开目光。


    古鸿意捂住自己的双眼,胡乱揉着,看不见……看不见……


    “亲也不行。”古鸿意严肃回避道。


    看一眼他就心乱,再亲下去,大事不妙。


    白行玉疑惑蹙眉,目光慢慢向下。


    楞。


    是因为这个缘故,不亲了吗。


    古鸿意死死按着眉心,尝试调匀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有承诺在先,有的事不能做。自己何时如此意志薄弱的。


    后知后觉,今晚自己状态一直很不对劲。头脑烧成一个梦似的。


    他去掐自己腕心,让自己痛。


    下一秒,手腕垂落。


    黧黑眼睛震惊地一张。


    ……


    白行玉在他面前,轻轻跪了下去。


    ……


    “不要跪。……”嗓音嘶哑燥热。


    不要看你跪着,不许你跪着。


    白行玉抬起头。


    瞳孔一时不适应烛火光亮,张缩着对焦。


    古鸿意垂眸看他。


    他泫然的泪眼,跪着时的脊背,长发悬垂,和明月楼时他的样子慢慢重合。


    “我不喜欢……”古鸿意心被攥了一下,皱眉慢慢说。


    古鸿意想去扶他站起来,却对上一双怔怔的眼睛,他垂眸,蹙眉笑了笑。


    他一把打掉古鸿意的手掌,起身便离了西厢房。


    大门重重合上。


    *


    白行玉去洗了漱,回到大堂,捡起来小蒲团中央的锦水将双泪。


    他不忘盯一盯霜寒十四州。


    ……自己好像把他们很重要的事情搞砸了。


    那个人垂着眼,严肃说着,不喜欢。


    他垂眸,抱着剑把自己埋在臂弯里。


    “回来。”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


    转身,看见古鸿意眼眶通红,隔着一堂摇曳的烛光唤自己。


    他摇头。


    古鸿意迫近了自己,重复一遍。


    “我不回去。”


    羽睫垂下,不看古鸿意。


    反正你不喜欢。


    “那我把你抢回去。”古鸿意声音又沉又哑。


    话音刚落,便使轻功绕到他面前,大手揽住他清瘦的腰。


    白行玉冷笑着提起锦水将双泪,一道撩拨便轻松破开对方手臂的钳制。


    剑气挥出,斩落一排红烛。


    大堂霎时暗下。


    两人站在阴影中。


    古鸿意侧脸看一眼堂外庭院,雪色明亮,便对白行玉道,“要战,出去一战。”


    白行玉偏头不看他,答“好”。


    屋脊之上,一灰一红两道身影踏雪飞去,漫天银亮光辉闪烁如流星。


    “等等。”千红一窟大喝一声,“你看,庭院中那两人是——”


    袖玲珑捋着长须,不慌不忙笑道,“千红绣,好拙劣的借口,休想扰我分神。”


    下一秒,他抚须的手僵住了。


    袖玲珑和千红一窟面面相觑。


    两人收起暗器,异口同声:


    “他俩不去洞房,打架作甚?”


    霜寒十四州剑刃不沾雪,强势推进,压上白行玉的后背,古鸿意感知到他立刻绷紧了身子,便加重了力气。


    咬紧牙关,手掌加力,身侧却忽起两道柔柔的雪雾,霎时包裹住自己。


    再晃神,宽剑便扑了空,被双剑利落地化开。


    古鸿意却没有躲闪,反而迎剑而上,直直冲进双剑缭绕的包围中,近了白行玉的身,大手一把掐住他的脖颈。


    却不多发力,不让他疼,只是静静看他冷眼狭起,睫毛颤颤,却坚持一言不发。


    下一刹,锦水将双泪细弱一挑,便绕着古鸿意的手腕破开钳制,反将剑一横,压着古鸿意的喉结,把他推到在雪地中。


    两人重重摔入雪中,都喘着气,白烟吞吐交织在一起。


    古鸿意感知到面颊上垂落一滴水。


    叮。


    锦水将双泪狠狠插入雪中,剑气擦过古鸿意的脖颈。


    古鸿意不作任何反抗。


    抬眼,白行玉跨坐在自己身上,美目赫然蹙着,有些失神。


    “我赢了。”许久后,他的嗓音轻轻响起。


    语罢,白行玉垂眸摇摇头,打赢了又如何,自己只是想要一个吻……


    他慢慢看不清身下的古鸿意了,雪绒落在深邃的眉宇间,覆了雪的山峦一样,在自己眼中模糊成一团黑白。


    这样的眉眼刚刚那么严肃地说,不喜欢。


    赢了又如何。没意思。


    “我才不要主动亲你。”他偏过头,不看古鸿意,便要一把拔出剑,站起身离去。


    手腕被一把抓住,双剑竟脱手而去。


    失了平衡,他重重向后仰去。


    腰身落在一双大手的钳制里。


    没有挨着雪地,不冷。一片温暖稳定地包裹住他。是古鸿意,从背后把他抱住,紧紧圈了起来。


    他正好倒在古鸿意的胸口稍往上些。


    白行玉一下子愣了神,抬眼去看。


    古鸿意垂头看他。


    那双清冽眼睛睁的很大,努力撑着。


    “反正我再不会主动亲你。”


    他下了决心。


    他又思忖片刻,若反过来,自己勉为其难可以同意。


    古鸿意的气息凑近了他,温热地呼在颈窝,他不禁有些打颤,下意识躲开,却又迫自己定住。


    羽睫紧紧合上。却还在微弱地打颤。


    温热越来越近。


    水雾扑着脖颈。


    很微妙的触碰,牵出微弱的声音。


    下一秒,古鸿意双臂锁住他的手腕,快快一翻,便将他整个押在怀里,再不能动弹。


    “离了剑,你赢不了我。”古鸿意低声轻笑。


    白行玉一怔。


    他忽地低低垂下头,咬着嘴唇。


    古鸿意从背后锁着他,看不见他的表情,便抽出一只手捏着他的后颈,不停揉搓他的头发,一遍遍不安地重复着,


    “我把你抢回去……不要离开我。跟我回去。”


    手中人却再无反应。


    “我不回。”他挤出细弱的声音,句末都在打颤。


    古鸿意哈一口白烟,深深蹙眉,又沉声,“回去。”


    对方索性再不吭声。


    唔!


    古鸿意抓起雪地上的锦水将双泪,横抵住了白行玉的脖颈,迫他仰头,剑身碾上了他的喉结。


    学着白行玉对自己的样子。


    剑身深浅碾压,迫着喉结上下滚动。


    下手不重。轻轻抚上,再稍重压下,故意逗身下人起伏。


    古鸿意晕沉地呼出粗粝的热气,眼前全是对方青白的脖颈,仰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对方拼命颔首看他,琥珀眼睛狭起,失了焦点。


    却仍是冷眼。


    古鸿意气息更乱。


    “我可以说重话么。”他垂眸,对着琥珀瞳孔温声询问道。


    白行玉点头。


    “你是我的。……生来就是被我……”后半句话吞没在残存的意识中。


    “……谁也不能抢走你。除了我……欺负你的人都得死。”


    见白行玉毫无反应,甚至拼力抬眼冷笑一下,古鸿意心神更乱,不自觉加重了手上的力气。


    雪绒簌簌落在虎口上,落在锦水将双泪的剑身上。


    落在白行玉的睫毛间。


    他面颊涌起不自然的潮红,蹙着眉,喉结被剑身抵着,不舒服地偏头蹭蹭。


    古鸿意一把松开剑。


    白行玉得了自由,紊乱地喘着气,他侧身把自己埋了起来。


    “跟我回去。”


    “……你说不喜欢。”他小小声说。


    他的肩头在很微弱的痉挛。


    他肩头发梢都落了雪,睫毛颤颤垂下。


    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忍住不去抱他。


    古鸿意扑过去把他揉在怀里。


    药酒的功效一下子散去。


    “没事了……没事了。是我说错,小白,不要哭……”


    我只是不想看你跪着的样子。如果是在我怀里就好了……


    “古鸿意,你今晚一直欺负我。”细弱的声音从肩窝压抑溢出。


    哪有新婚夜打架的。


    古鸿意慢慢地化开他发梢的雪,顺他的头发,捻着发梢挂着的银珠,思忖片刻,正色道,


    “白行玉,你先提剑攻来的。”


    白行玉抓起他的手腕咬了一下。


    盯。


    眼神幽幽。


    古鸿意垂眸看他笑。


    “还笑。”


    又抓起另一只手腕,再咬一下。


    古鸿意把他放到腿上,舒展开来,坐稳。


    伸手弹掉他额发的积雪。


    “今晚是我做错。……小白,其实我很害怕。


    我怕再有人来欺负你,抢走你。我怕我不能保护好你。”


    不要再看你泫然地跪着的样子。


    我也会害怕。


    白行玉倚在他怀里,抬眼看他。


    眉宇很哀伤地垂着。


    他哈出一口白烟,慢慢讲道。


    “我们每一次……都功败垂成。我总怕今夜再有人阻拦我娶你。”


    “不怕。”


    白行玉抬手去捧他的脸颊。


    重逢后一次次际遇,是你给我的勇气。现在你也不许胆怯。


    苍天眷顾我们,以后都是好日子。


    古鸿意伸手弹他的睫毛玩,不禁又轻笑,“你真觉得是雪原日出的功劳?”


    白行玉拍拍胸脯。


    当然,你的眼睛是我求来的。


    睫毛被古鸿意指腹的老茧戳弄得很痒。


    “不要迷信。”


    古鸿意一本正经。


    眼睛好了是师兄药酒的作用吧……


    后知后觉,今晚几乎是入了魇,难道也是此药酒的作用……


    垂眸看他,琥珀眼睛亮亮的,摇晃着烛光。


    “好,功劳归你。”


    只用看他一眼,古鸿意便改了口。


    怀中人满意地点头,往前一扑,蹭他的手腕玩。


    大雪落了两人满头。墨发眼睫都挂了银霜。


    雪夜静悄悄。


    古鸿意见他已平复下来,便打横抱起他,快步回了西厢房。


    “你没有搞砸。我喜欢……很喜欢……”他语无伦次地温声说着。


    “真的。”怀中人抬眼盯他。


    不信。


    “嗯,凡事都需要练习。”古鸿意垂眸正色道。


    说法很委婉。


    ……白行玉那几乎是咬。


    怀中人埋在胸脯蹭蹭,又不理人了。


    两人带着一身寒气与雪绒闯入房中。


    红烛暖暖摇曳。


    昏黄的光晕映着两人的影子。


    今夜才过了一半。


    古鸿意控着白行玉的腰,把他渡到大红缎面的床铺上,稳稳放下。


    “多少吻都可以。”他温柔地说。


    给你补回来。


    白行玉呢喃应他。


    发丝压着发丝,十指叩着十指。


    古鸿意俯身吻上。


    第67章 洞房花烛(下)


    指腹老茧反复剐蹭白行玉的面颊。


    常年覆在白瓷面具之下, 没受过风吹日晒的面颊,和戴着破旧斗笠的自己不一样。


    已经洗掉了溅上的飞雪,恢复了洁净。


    古鸿意见过很多次他面庞沾了血的样子。


    ……挂着白渍的样子, 也好看。


    但会心疼。


    尤其是他跪着抬眼, 怯生生的小兽一样盯自己的时候。


    他是干干净净的一个人, 不该沾染风雪。


    “坐我怀里。”古鸿意把他捞起来,两腿打开,勾住自己的腰腹,又轻声说, “不会再弄脏你。”


    膝盖一抬, 把白行玉抬高。


    “你来吻我。”


    古鸿意颔首, 仰视膝头上一尊白玉雕刻。


    白行玉双手叩在他胸膛。


    “我再不主动亲你。”他冷眼嗤了一声。


    还在生气呢。


    古鸿意思忖片刻, “哦”了一声, 便换了个说法,“那我来亲你。”


    “自己低头。”


    “再低一些。听话。”


    声音却很温柔。


    白行玉盯着他, 犹疑着,被一声声哄着凑近,近到睫毛交错睫毛,直到浅浅地把唇覆了上去。


    得逞。古鸿意轻笑着配合他, 垂下睫毛,偏头,错开鼻梁。


    一样的动作, 换个说法他怎么就愿意了。


    古鸿意双手都撑在身后的被褥间, 没有揽住白行玉的腰, 也没有压住他的后颈, 故意不给他一个支点。


    故意一点点向后仰去,让他亲不到。


    白行玉合着眼帘, 被引着一点点向前倾去。


    双手从叩着古鸿意的胸口,变成搭住他的双肩,却还是够不着,


    心空空的,好难受……


    不久,便有些恼了,一把扑进他怀里,咬了一下,不解气,便要双手推开他。


    两人隔开些距离。


    白行玉蹙眉盯他,瞳孔晃着烛火。


    下一秒,古鸿意压住他的后颈,把他按回怀里接吻。


    琥珀瞳孔中摇曳的烛火熄灭了。


    “你只管亲吻。……剩下我来。”


    ……


    古鸿意常用暗器,手掌骨骼发育得很好,指腹结了老茧。


    古鸿意的虎口常年抓握玄铁宽剑,厚茧干涩粗糙,抓握有力。


    大手忽然松开。吻亦停止了。


    白行玉一下子被抽空。失去了支点,颤抖着去抓对方的衣襟。


    为什么又突然走了。


    古鸿意撩眼睛看他,眼神又沉又烫,声音却平稳温柔。


    “试试求我,好么。”


    他在真诚地征求同意。


    只要白行玉一句话,他就继续。


    他看着白行玉凝着眉,睫毛颤颤,呼吸也乱。


    古鸿意心里想,再等几秒,他若不情愿,自己就去稳稳抱住他。


    他心里有分寸,不能把对方彻底弄坏。


    意外地,白行玉点了点头,轻声答,“好。”


    “古鸿意,你教教我,我不会……”


    他认认真真,抬眼看古鸿意,有些怯。


    指尖无措地拨弄着古鸿意的衣襟玩,探入又抽出。


    反倒撩得古鸿意心脏一阵难受。


    他指尖遥遥一点摇曳的红烛,


    “古鸿意,把烛火熄灭了吧。”


    “然后怎么欺负我都可以……想听我说什么都可以……”


    *


    天山,苍山负雪。


    一个负着剑的老者,骑着红鬃马,在雪中慢慢前行。


    他并不着急。


    他的剑看起来平平无奇,只是一把寻常的铁剑,辨别不出任何门派。


    身后侍从也骑着马,不过是一匹小马。


    侍从拍掉身上凝结的雪壳子,喘着气嚷道,“盟主!咱们到底要去何方?”


    那人并不应声,策马不停,只是哈出一口粗粗的白烟。


    白烟升腾,消逝在连绵的雪山中。


    很快,到了一处洞穴。


    那洞穴依山而凿,雕刻粗糙,内里布置简单,摆着小佛龛、香炉、香柱,几卷残书,还挂着个破旧的大酒葫芦,几件破铜烂铁。


    那人翻身下马,缓步踱入洞穴中,随手拾起一块破铁,那是暗器。


    六角刻痕,是暗器圣手袖玲珑的标志。


    不错,找对了。


    他哼笑一声,只道,“这个袖玲珑,帮着平沙雁劫走了三叠。哼,比那个千红一窟还烦人。”


    他回忆片刻,又叹道,“盗帮,似乎只剩那个衰兰送客手,我不曾正面交手过……”


    那小子似乎是个剑客么。


    盗帮在学自己养剑客么,就像自己养出来白幽人一样。


    那么,他可能否接得住自己的山河一剑?


    但他想找的人,却不在这个洞穴中,摆弄他的卜具,或念叨他的神仙。


    那人将暗器随手一抛,背手而立,长叹道,


    “公羊弃……你们盗帮真是一条心。”


    上一次劫走了三叠,这一次又劫走了幽人。


    “我最心爱的小女儿,和我最心爱的兵器。”


    梅一笑拿手掌就着积雪,擦去了佛龛积攒了灰尘。


    双指捏出佛龛里存的一团枯黄。


    是一支天山的三重瓣春芍药,烘成了干花,又在存放中失了色泽,边缘卷曲着。


    他判断出,公羊弃早离了天山,至少半年。


    公羊弃应在暮春时节,便离开了天山。


    公羊弃去了何方?去做什么?


    佛龛恢复洁净,他又擦着火石,点燃一支香。


    跪在佛龛前,梅一笑虔诚地作了三拜。大致学着公羊弃少年时求神的样子。


    如果,公羊弃当真是拙劣的模仿他,去养一个剑客。


    那么,纵使没有幽人,捉回一个衰兰,应也不错。


    而且,天下无人在意一个恶名昭彰的贼的死活。


    替天行道。


    至于幽人……


    以他对那孩子的了解,幽人会保护他么?


    需要略施小计。


    他指尖一捻。香燃尽,余烟散在天山嚎啕的雪雾中。


    *


    古鸿意指尖一弹,飚出一阵长风,那一排红烛便依次灭下,唯余最后一盏,成了小室唯一的光亮。


    古鸿意收回手指。指尖还残存着白行玉的温度。


    烛火落潮般按序熄灭,光影随着绕着面前的白行玉转了半圈。


    古鸿意目光始终没有偏离那人的一双美目。


    晦明交错,睫毛投出好看的阴影,盖住泪痣。


    “还有一盏呢。”


    “我再看看你。”古鸿意轻声说。


    古鸿意目光不曾偏离半分,指尖再抬起,小室归于黑暗。


    黑暗中,对方越发紊乱的呼吸声,有些颤抖地摩挲衣衫的声音,愈加清晰。


    白行玉很决绝地解了婚服。


    堆纱叠绉中,静坐着一个遍体鳞伤的瓷人,他垂下头。


    “……好了。”他小小声说。


    古鸿意楞了神。一下子明白,他为何要熄了所有的烛火。


    “别看。不好看。”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让他在古鸿意面前跪下,无所谓的。但他不愿意解开衣裳……


    古鸿意听着窗外越发重的雪声,以及面前人越发汹涌的颤抖与吐息。


    “我身上也有疤。”


    古鸿意伸手三两下就扯开衣襟,敞开胸膛来,呈给他看。


    一把夺过他的手,冰凉的指尖去熨帖自己的皮肤。


    从小腹到锁骨。


    指尖最后落在左肩的一道长疤,一条小山脉似的隆起。


    “华山,你留在我身上的。”


    古鸿意哽了一下,也垂下眼,坦诚讲道,“五年前,我求师兄给我配了药,务必让这道疤留痕,不许好清。”


    这才把你赐给我的东西留下。


    那时觉得是耻辱,现在,这是你赐我的不知第几样宝物。


    “好看。”古鸿意的声音温柔地响起。


    “白行玉,”古鸿意加重了语调,“我想多看看。”


    又一本正经说,“实在不喜欢,我去求师兄,他一定有办法……或者,你想不想再往我右肩头再来一剑……”


    他简直是一派乱讲。


    最后,他慢慢说,“点上一盏烛台吧。”


    白行玉点头应他,没有说话。


    古鸿意翻身下床,便去点烛。


    半盏残烛重新燃起,拢在大手掌心,那人却不嫌烫,小心呵护着火苗,直至焰心稳定下来。


    白行玉回首望他,他高挑的身形,优美的腰背线条,被烛光勾出清晰的金线。


    不知为何,他回忆起了花船里那一幕,古鸿意双手团着火苗,唇瓣叼着卖身契,俯身引火。


    说不出那一幕为何重要,但那时的烟灰袅袅升腾到此刻的心中,跨越了一整个暮春。


    古鸿意稳稳安置好烛台,便翻回床边。


    其实,衰兰送客手的目力与常年锻炼,在黑暗中,依旧看得清楚。点不点烛,并无大碍。


    这是基本功。


    甚至,他更习惯于夜视。


    但他想给白行玉摆明自己的心意:


    他愿意看见他。


    而且,烛火映照下,他很好看。


    这是实话。


    不安垂落的纤长睫毛,有些哀伤地低眉敛目,都好看。


    古鸿意莫名回忆起,那个风雪夜,他擎着灯等他。


    那些疤痕,在他身上,也漂亮。


    没有也漂亮,就算有,也漂亮。


    他记得救风尘的一切,他不记得这一切,都好。这也许是一个道理。


    古鸿意扑去按住他的双肩,闭上了眼睛。


    温热触上小腹的瞬间,白行玉错愕地定住一刹,他想过,也许是强硬的圈揽再狠狠砸在床上,也许是说让人心绞痛的重话,也许是给自己戴上镣铐,看自己挣扎。


    毕竟刚刚答应他,怎么欺负自己都可以。


    但是都没有。


    垂眼,瞳孔落空。他不可置信地轻轻摇头。


    古鸿意跪在他身前,虔诚地吻他的黥刑疤痕。


    比往昔任何折辱都让人崩坏。他下意识地躲,呼吸紊乱地咳嗽起来,拼命挣扎着,却被大手一把抓住清瘦的腰。


    “不要……唔……”


    古鸿意垂着眼帘,去咬,去含。


    他的心口剧烈起伏,整个人被触碰到了最不能碰的柔软,剜心剖心,痛苦的回忆和快乐的记忆叠在一起。


    他被古鸿意攥在手臂中,小腹心口灼热地一路蹭过,耻辱的烙印上全叠了古鸿意的痕迹。


    手指下意识攥紧了被褥,一松,又更深地攥紧。


    濒临崩溃的瞬间,古鸿意趁机一把把他拥在怀里,仔细顺他的长发,温声安抚,“没事了。”


    古鸿意垂眼,看怀中人软在肩头,长发凌乱地垂在肩头,小腹,脊背,透出青色皮肤,和一双通红的清冽眼睛,瞳孔散着焦。


    “古鸿意,再抱一会……”


    他怔然开口,少见地很坦诚。


    古鸿意忍住了。不动声色。


    他小心翼翼地凑近自己,却不敢伸手抱住,只是拿睫毛一下下蹭着自己的胸膛。


    “求求你。我想要……”


    一对肩头颤抖着弯下,只给古鸿意露出来一背乌黑长发,和隐约露出的青色脖颈。


    “好难受。……”


    手腕并起,叩在胸前。


    他在微弱地前后摇晃,胡乱蹭蹭。


    古鸿意再也忍不住,把他抱回腿间跨坐好,便抓着清瘦的腰侧顶上。


    抱得很紧。


    腰腹相抵。


    吻他从脸颊至唇。


    ……


    很久后,白行玉软在怀里,双臂交叉搭在肩膀上。


    古鸿意把这个拥抱拆开,把他从怀里分出来。


    白行玉死死咬着嘴唇,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只有忍泪的几声细弱的呻吟。


    没有声音,但他整个人颤抖着,古鸿意第一次见他这样激烈地,甚至是惨烈地,流泪。


    他雪崩了。


    古鸿意慌了神,忙去抱他,很紧很紧,压着他的脊背,一声声叫他的名字,问着,“是不是难受。是我做的不好……”


    他脆弱地歪在自己怀里,羞耻却仍拼力抬眼看自己。


    很依恋,很依恋。


    去一下下蹭自己的心口,或胡乱绕着自己的头发。


    白行玉强迫着自己没有发出一点声。


    古鸿意的声音温柔地落在身子上。他分明搞不清状况,语无伦次地讲着,是不是疼、自己错了、不要哭、好喜欢好喜欢你、我不会走、我们还有一辈子呢……


    “只是……想再抱……一会。”


    白行玉挤出不成话的话来,这几个字断断续续。


    他自己都说不清。


    今晚本应该高兴的啊。


    只是下意识地拽过古鸿意的手,带他去抚摸自己的疤痕。


    含泪抬眼看他。


    半盏残烛在此刻燃尽。


    黑暗笼罩前一刻,古鸿意看清一滴泪,从清冽眼睛中落下。


    烛火映照的淡金的泪,浅浅的琥珀。


    “可以哭出声。”不知道为什么,古鸿意这样轻声说。


    两人隔着半臂距离,白行玉没有如预想般扑进怀里,他强撑着坐直,安静坐在被两人搅得乱七八糟的衣衫与被褥中间。


    沉默地听了片刻雪声。


    他怔怔坐着,认真望着古鸿意,就这样放声哭了出来。


    很痛快地哭了出来。


    说了喜欢我,伤疤也喜欢,也不嫌弃难看,说了会保护我,勇气惶恐都是你赐予我,万幸于千万人间得以重逢,我们还有很多年……


    真的都是我的了吗,真的真的吗。


    古鸿意心脏一阵阵绞痛,双手捧起他的脸颊,这样把他压了下去,深吻堵住呜咽声。


    两人倒在大红绸缎中,压出深深的痕。


    唇瓣分开一刹,呜咽变成轻轻的呻吟。指肚剐蹭着他的泪痕,揉开,抹去。


    双手捧着他的脸颊,“看着我。”


    刚刚他全程埋在怀里,不曾抬头。


    “再来一次。”


    ……


    小室拥挤、昏惑、潮湿。门外是簌簌纷飞的大雪。


    黑暗中白行玉失了视野,反倒不再那样紧张地绷着。


    古鸿意的眼睛看得清晰。


    他不再死死咬住唇角,流淌出些细微的神色。瞳孔一张一缩。


    他蹙眉去乱蹭枕巾,睫毛一合便是一滴泪,湿了绸缎。


    腿弯被捞起,折叠。


    这一刻瞳孔张大,完全失焦。


    大雪同声相和,今夜拜过天地,他们做了夫妻。


    第68章 婚后日常1


    夜空, 一团旋风桃花色,从女子的指尖疾飞而出。


    花,似雪。


    血溅了女子一身, 她拊掌大笑, 饶有兴味地看美髯公跌坐于地, 毫无还手之力,索性抚着长须,仔细捋净其上的血痂。


    “尽管杀我,莫要耻笑。”袖玲珑阴森瞪她。


    千红一窟便真的收敛神色, 只弯起凤眸打量他狼狈模样。


    “还笑!”袖玲珑震怒, 拼尽最后的力气高喝道, 又喷出一口殷红的血。


    袖玲珑眼前青红交错, 耳朵也嗡嗡铮鸣, 只觉得那笑声格外粗犷,不同于千红一窟那尖细的亮嗓。


    袖玲珑循着笑声回首, 只见公羊弃不知何时翻到屋脊之上,正盘膝落座一旁默默观战。


    “师父,你也笑话我?!”袖玲珑悲愤欲绝,仰头向苍天喷出一口黑血。


    公羊弃抬手使了个轻功, 便将袖玲珑运下房檐。


    毒药师立于檐下揣手等候许久,稳稳接住袖玲珑,掐一把他的人中, 长叹一口气。


    “放我走, 我还能战……千红绣……”


    袖玲珑七窍流血, 却仍坚持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怒音来。


    毒药师伸手合上他的眼睛, 安息了似的。


    毒药师淡淡叹气。“你姑且多活两天——”


    “跛子刘师叔还没折够银元宝和纸钱。”


    袖玲珑啐了一声,“晦气。什么破理由!”


    “袖玲珑, 你的风光大葬,不得比衰兰那小子更有牌面?”


    毒药师循循善诱,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袖玲珑一楞,倒觉得有理,颤颤巍巍抬手整理自己凌乱的长须,哼笑道,“那是自然,师叔给衰兰折了五百只银元宝,我可是那小子的师兄,自然要……”


    袖玲珑一番思索,又咳出一口血块,正色道,“五百零一只。”


    毒药师淡淡点头,“好,有志向。”


    也是,谁能比得上古鸿意受长辈们疼爱。


    啧。那小子真命好。在家有师兄师叔疼,现在又有老婆疼。


    毒药师思忖,少那一只,自己折一折给袖玲珑补上算了,依自己对他的了解,他气性这般大,省的他死不瞑目。


    见袖玲珑已然沉浸在风光大葬的得意中,毒药师又轻叹一口气,便打算拖拽他回屋疗伤。


    “等等。”袖玲珑挑眉一楞,便伸手遥遥一指。


    毒药师疑惑偏头,视线顺着他满是厚茧的手指,望向庭院深深处:


    两块红枣糕在挥剑打架。


    毒药师不解。


    两块红枣糕轰地倒地,又依偎在一起。


    袖玲珑眼前昏黑一片,看不清古白二人行迹,敏锐的听力却听清一些涟涟的水声。


    缠绵交织,旖旎相碰。退让间,气息错乱地呼出,却又再次深入。


    “他俩这是?”袖玲珑气若游丝,坚持问道。


    毒药师即答:“亲嘴呢。”


    袖玲珑脸霎时红了。怒火攻心,他眼白一翻,竟直直倒下。


    晕死前,袖玲珑不禁回忆起,暮春庙会,小古抱着小白拐进暗巷许久,两人出来时,小白头发凌乱,面色潮红,手腕脚腕都落了红痕的样子。


    以及那时候师弟一脸如梦似幻的餍足。


    袖玲珑目眦尽裂,直指苍天,“古鸿意你就这么喜欢野合?!”


    “到底谁教坏他的!——”


    袖玲珑痛心疾首。毒药师一言不发狠狠掐他人中。


    拖起袖玲珑的小腿,毒药师慢慢地将他拽回房去,袖玲珑脸着地,在雪地上拖出一道五官清晰的雪痕。


    “千红绣……我要杀你……师父你笑我……古鸿意你你你……”他声嘶力竭,却一个不落地点兵点将。


    毒药师淡淡摇头,心说,“你活得好累。怎么恨遍了所有人。”


    一步跨进门槛,毒药师回首看一眼雪地中的古白二人。


    两双睫毛浓郁纤长的眼睛,都挂了雪绒,虚虚交错、摩挲。


    小古本就是古雕刻画的长相,眉峰挺拔,眼睫浓郁,还有美人尖。


    看惯了他平日胡乱挽个低马尾,再找袖玲珑借个打补丁的衣裳,压下许多锐气,只觉得古朴严肃。


    一时之间,红绸墨发,银饰悬耳,几分矜贵气质。看得毒药师有些陌生。


    真让他小子过上好日子了。


    小古故意抬高手腕,逗小白玩。


    小白便雀跃着扑了过去,小口咬住他的腕子,扯扯。


    小古笑着望他。


    眉峰到鼻梁的折线顶起,趁机拿鼻梁顶了一下对方带着愠色的面颊。


    小白恼火咬他喉结,他趁机抬手轻松一弹,便解开了千红一窟给小白仔仔细细弄了半个时辰的头发。


    扑簌。发梢银珠悄声落了雪地。


    你个败家子。毒药师淡淡摇头。


    精心编织在发丝间的小红系带柔柔飘落,在茫茫白雪中格外醒目。


    更醒目的是一头绸缎似的乌黑长发瞬间倾泻。


    压过雪色与红色。


    ……真让他小子过上好日子了。


    毒药师有些理解袖玲珑。


    垂头,袖玲珑脚腕抓在自己手里,双手却还在执著捶地,嘴里念叨的全是千红一窟。


    不知为何,毒药师又有些无语凝噎。


    不忍再看一眼雪地中的古白二人,毒药师竟不自觉勾起微笑。


    倒真的很般配,都很好看,年纪也相宜。


    把一个样子的婚服穿出两种风骨来。


    武器也很相配,一刚一柔。


    很养眼,心里暖暖的。


    嗯,仿佛回到了自己还不是毒夫的时候。毒药师呵呵淡笑。


    ……当年,古鸿意那小子宁愿抱着个破碗冻死在风雪中,也不愿意入盗帮,多亏师父起卦算出来一句,


    “你天生是和锦水将双泪纠缠一生的命。”


    毒药师本以为师父只是唬他。


    毕竟师父也是如此神神叨叨地把自己拐进门的。


    那孩子只是个小乞儿,不知父母,不知生辰,师父如何算的八字?


    骗小孩得了。


    华山论剑,那小子竟真的见到了他。


    华山归来,师弟便入了魇,此后张口闭口宿命。


    得了,老江湖骗子,养出来一个小江湖骗子。


    念念不忘,还真成了。


    今日拜过天地高堂,往后余生携手江湖。


    那个孤僻的师弟,身边终于有同龄的侠客陪伴了。


    毒药师颔首迎着飞雪斜斜落下,雪绒大朵大朵砸在额间,稍疼,但心情大好。


    一地碎琼乱玉中,那二人依偎絮语。


    今夜大雪,他俩也算共白头。


    挺好。


    “纠缠一生”的卦象原是如此意味么。


    真挺好。


    别结仇,挺烦。


    咱们盗帮结了太多仇了。


    天下第一好的东西就是情,尤其是年轻人的情……


    毒药师拖拽着袖玲珑,在茫茫雪地上踏出一串脚印。


    师父细碎的烟灰落在雪地上,仍可见些痕迹。


    那些祝福已随烟尘升腾。


    毒药师敏锐地弓下腰,双指拈起一丝烟灰余烬。


    长眉稍稍蹙起。


    “千红绣——”袖玲珑埋在积雪中闷闷嚎啕。


    高处,千红一窟正抱着胳膊,盈盈笑着,“幸会。”


    公羊弃舒畅一笑,“绣阁暗器,天下绝世,只是听闻,阁主神出鬼没,无人知其行踪。”


    “谁曾想,我竟在汴京见着了。”


    千红一窟凤眸一挑,反问道,“哦?我也曾听闻,盗圣公羊弃与盟主素来结仇,隐居天山,一避二十年。”


    “不错,我正是由天山策马赶来,只为喝上我家小弟子的喜酒。”


    千红一窟狡黠眨眨眼睛,轻笑道,“当真?”


    “呵,你的弟子可知,你常年使易容术。”


    意外地,公羊弃不慌不忙回答道,“多门手艺,多条活路,这二十年追杀,我便是是如此活下来的。”


    公羊弃自豪地拍拍胸脯,便滔滔不绝讲起自己的几个徒弟的光辉事迹。


    “我家大徒弟,你兴许没听过平沙雁的名号,不错,他便是大名鼎鼎的琴心三叠的丈夫。这些年,他在家挨老婆打,在外被岳父杀,也活得不赖。”


    “我家二徒弟,袖玲珑,他是个气性大的,被你追杀了这么多年,也活得很好。”


    “我家小徒弟,小古,两次从梅一笑的山河一剑下生还,不过他有老婆疼,活得亦很是滋润。”


    “阁主,你看,我的弟子全全继承了我盗圣公羊弃的衣钵啊。”


    千红一窟捻化指尖的雪粒,挑眉一笑,“你们盗帮就如此擅长逃亡?”


    这算什么光辉事迹,一群过街老鼠似的。


    “不错。”公羊弃似听不出她话中轻轻的奚落,欣然应允道。


    “他们师父我更是厉害,梅一笑追杀我足足二十年,我硬生生活下来了,还桃李成蹊,有了这么多好孩子在身边。”


    千红一窟的声音随风雪飘来,“日日躲着追杀,不提心吊胆么?”


    公羊弃坐在房檐边,优哉游哉地晃了晃腿脚。


    “嗐,这算什么事儿,江湖大得很。”他畅快大笑。


    咱们有最轻最快的轻功,千山万水,不走走怎么到达?


    千红一窟竟也琢磨着重复一遍,“多大点事儿。”


    罢了。小白喜欢就行。天涯海角,让他跟着衰兰闯去吧!


    千红一窟迎着风雪轻快跃到屋脊边缘,踮脚俯瞰一眼院中,只见袖玲珑的脸拖出一条长长的雪痕。


    她听见袖玲珑执著地叫她的名字。


    罢了。能养出这一群徒弟,这师父想必不是坏人。


    坏人不会如此离谱。


    千红一窟忍俊不禁,拍掌大笑。


    *


    烛火燃尽,逼仄的小室只余一点点雪色。


    对方美人尖的薄汗,缠绵地沁入额间。


    额头抵着额头,指尖叩着指尖,轻吻落下,一下一下,薄汗与气息温柔却强势地渡入。


    白行玉完全看不清古鸿意了。


    眼睫中的涨潮与退潮不受自己掌控,只因为古鸿意。


    ……


    瞳孔张大一瞬,天地一白。


    像被高高悬起,又蓦然坠落,失重感落去,一片大雪白茫茫。


    眼眸逐渐恢复了清明,瞳孔能聚焦了。


    他懵懵抬眼,仔细望着古鸿意。


    古鸿意完全散发的样子很少见,长发利落归到脖颈一侧,露出另半边完完整整的肩颈线条,宽肩窄腰,背着雪色,呈出银光。


    以及锦水将双泪留下的长疤,天裂一样。


    白行玉稍稍挺起,啄了一下他肩头的长疤。


    对方长发因起伏掉落,拂过白瓷面颊。


    眉眼深邃的人大多头发也浓密,漫山遍野的郁郁黧黑,很有生命力地垂落,摇晃。


    他随手挽一下头发就很相宜,金玉只会束缚了他。


    ……但美人尖又很精致,额际发育得很好,规整,漂亮,没有多余的碎发。


    白行玉分神想着。


    在华山,为何自己却不留心记他的模样,只依稀记得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身影,眸子很亮,很不甘。


    现在好好记住他的样子,也不迟。


    还有薄唇。听说薄唇的人薄情。


    在酒楼上,说书人也说他薄情,说他风流。


    他带着斗笠,轻功又快,世人皆看不清他。


    古鸿意,你以后锦衣昼行。世人不许再说你坏话。


    ……自己漫无边际的联想很快被再次强势压下。


    没空分神了。


    薄情人的唇瓣覆上。


    明明很温柔……


    对方手指抽离手掌,反而去抓住脚腕。


    一提,一并,紧紧拢在腰间。


    ……


    一瞬间,白行玉又看不清了,弱声唤他的名字。


    “我也想看看你……”


    用最后一点力气招招手,掌心便召来了古鸿意的面颊。


    手感不大细腻,含沙砾。也不算格外白皙,但面青如玉,底色是青调。


    掌心托举的那人温柔笑着望他。


    那人气息沉重,但很稳。瞳孔也晃,和自己一样。忽然,鼻梁连着眉峰轻皱了一下。


    手腕发力一提。


    ……!


    古鸿意大手松开,对方脚腕依旧紧紧挂在腰侧,甚至下意识地压得更紧。


    一瞬间,脚尖蜷起,紧绷。


    用不着抓着他了。


    古鸿意却强行把这个拥抱拆开,把他分出来,再翻过去。


    顺一顺满背散落的长发,然后欺身压上。


    ……


    许久后,大手紧攥的那一对肩头,骤然挺起一刹那,又流水一样,整个人瘫软下。


    古鸿意把那一团人捞到自己的臂弯里,让他枕着,另一手整个环住他,揉他的头发与后颈。


    “小白,没事了。”


    古鸿意在他鼻尖落下此生最轻最轻的一个吻,羽毛一样。


    怕他再承受不住一点重量,怕他碎掉,雪化一样从指尖流逝。


    又温声问,“有没有难受。”


    对方蜷在心口,抬起眼盯自己。


    满是水雾的眸子。


    “好满。不要弄了…”


    “嗯,不弄了。”


    古鸿意轻轻摸他的睫毛玩。


    又哄道,“很喜欢。小白好乖……”


    “唔。”白行玉蹭蹭他的手掌。


    撑着一点神志,平复下呼吸,古鸿意反复确认,白行玉没有痛苦或不安的神色。


    琥珀眼眸中还残留着旖旎的情愫,撩得人一阵口干舌燥。


    但自己不能再过火了。


    到此为止。


    白行玉是一个伤痕累累的人,要么抗拒挣扎一切接触,要么忽地跪下,带着那幅无所谓的表情,任意作践自己。


    慢慢来。


    他们最不缺的就是年岁。


    “哭也可以的,出声也可以的,都很喜欢。”


    让他再安心点。他没有搞砸什么。


    得了这番夸奖,怀中人却羞耻地蹙起眉,别过脸不看他。


    一番乱蹭,在纠结着什么。


    古鸿意不解。


    白行玉抓住他的肩头,翻身跨坐了上去。


    古鸿意楞了神。


    下意识伸手想推开他,稍蹙眉道,“白行玉,不强求。”


    抬眼,对上一双水雾摇曳的清冽眼睛。


    他咬着唇角,睫毛怔怔打着颤。


    “古鸿意,是你自己刚刚说想听的……”


    这个样子怎么可能推开他。


    两手抓住他的腰侧顶上,他长发摇晃,仰起脖颈。


    ……


    许久后,怀中人彻底化成软绵绵的一滩。


    他恬静地垂着眼帘,再没有一丝力气发声,唇瓣却不停动动,似乎在说什么。


    “这么折腾自己。”古鸿意轻手捏一把他的脸颊。“小白,说什么,我要听。”


    本来想换个称呼,古鸿意思索一下,还是忍住了。


    白行玉没有打走自己的手,他当真没劲了。


    他只是默默地凑得更近,自己把自己埋进胸膛里。


    吸吸吸。


    表示逃避。


    温热的气息小口吐在胸腹间。


    悄悄说什么呢。


    古鸿意带着点疑惑轻笑揉他,也不再深究。


    白行玉晕晕沉沉,头脑乱七八糟,他无声说了很多:


    古鸿意我也喜欢你、好喜欢你……不过,才没有比你的心意更多。


    哼,原谅你。明日起我还是会亲你的……明日我给你梳头发,我跟着老板娘学了好多……


    我知道今晚你对我好,很温柔。……所以,我也想让你尽兴,我要认真练习,一雪前耻……明天我就再…你…


    他计划好一番宏图大业。


    古鸿意听不到是他的遗憾。哼。


    第69章 婚后日常2


    古鸿意对待万事万物都刻苦。


    凡事都需要练习。


    他就那样严肃地盯着臂弯中的白行玉, 从破晓到大亮。


    雪影穿堂,天寒屋窄。


    白行玉一手叩在古鸿意心口,一手轻轻搭在腰际, 沉沉睡着, 却无意识地凑近, 熨帖上古鸿意的体温。


    蹭蹭。


    很暖和。很安全。…而且很软,很有弹性。


    庭院与床笫都化在风雪中,天地缓缓,只剩下古鸿意的怀抱。


    ……影影绰绰, 他听到古鸿意的声音。


    古鸿意花了一夜才下定决心。


    对着臂弯中乖乖枕着的一团瓷白, 明知他睡着, 呼吸还是快了一拍。


    清清嗓子。


    “老婆。”他眉宇一团严肃, 一字一字认真念道。


    咬字肃穆有力, 唯独句末念成了个轻声,听起来颇具土匪风味。


    “老婆 ——”


    他蹙眉, 有些刻意地去改。


    好了,这下彻底是轻佻采花贼了。


    “老婆……”第三次,他夹起嗓子小小声说。


    学着白行玉别别扭扭讲话的样子。垂着眼睫,咬着下唇, 一点点溢出些细碎的声音。


    这一套法子相当不适合自己。


    古鸿意深深蹙眉,只觉得自己如此说话,简直像跛子刘师叔。


    有些违和, 甚至有些恶心。……


    古鸿意叹了口气, 怎么越叫越拗口, 越叫越奇怪。


    此事比习剑难多了。


    还好, 怀中人睡得很沉,并未察觉自己生涩的练习。


    让他听见也太丢人了。


    对着怀中人安静的睡颜, 古鸿意耳朵赫然红了。


    古鸿意把白行玉从臂弯中剥出来,稳稳放好,伸手顺了顺他的头发,便翻身背对着他。


    “老婆。老婆。老婆……”古鸿意一遍遍轻声重复着练习。


    背后,琥珀瞳咻地抬起。


    睫毛一扬,幽幽盯他。


    “呼,他何时也给我改个称呼。”古鸿意把凌乱长发归到肩膀一侧,忽然跳了话头。


    白行玉此人,不大坦诚,耻感又高,若迫他唤一声……他大概会自顾自埋在被子里乱蹭,再不理人。


    古鸿意忽然发觉,白行玉从来只叫自己全名……自己连个亲近点的昵称都没有。


    “罢了。不指望他。”古鸿意慢慢叹道。


    背后,琥珀瞳咻地闭上。


    佯装无事发生,什么都没听到。


    但蹙眉,睫毛禁不住颤颤。


    两个人垂着眼,别过身,相互看不见,耳垂却都红了。


    一会儿看不见白行玉的面颊,时间便漫长得难捱,心脏也空空的难受。


    古鸿意拧一把眉心,简直犯了瘾。


    想抱他。这样依偎了一夜,现在还想……


    那便去抱。古鸿意利落翻身,却正好和一对肩头撞了个满怀。


    白行玉扑进他怀里。


    怔然抬眼,有些羞赧地蹙眉,又快快移开视线。


    紧闭双眸,一下一下轻蹭他的胸膛。


    想抱……古鸿意,昨夜抱了一晚上呢。


    古鸿意正好能看见乌发遮掩下的青白脊背,腰窝呈出一个浅浅的凹陷,大手掐在此处刚好。


    满背自己烙下的印迹。


    古鸿意心中有歉,便先压着他的肩头,把他按到怀里揉搓。


    不看他,反而自在些。


    “刚醒。”


    “嗯。”


    “我也是。”


    两个人都在胡说八道。


    古鸿意当真惘然,浑身不自在。他与白行玉不过朝夕相处二十五日,昨夜的缠绵过后,竟反而不知如何面对他。


    师兄师叔没一个娶到老婆的,更无人教他如何待新婚妻子。


    两人各怀心事地沉默抱了许久。


    古鸿意深呼吸一口气,又清清嗓子,下决心展示自己的练习成果。


    拜过天地,叫一声老婆怎么了。


    古鸿意双手捏住那一对肩头,与自己稍分开些距离。


    便能清晰地看见白行玉的脸。


    眉眼都柔和,眼睫浅浅弯起来。


    古鸿意一瞬间便失了话语,愣神看他。


    古鸿意掐一把腕心,迫自己开口说话,喉咙刚滚出些声响,便被忽然一声清音打断。


    “夫君。”


    白行玉颔首望他,轻声唤道。


    双手并拢叩在他心口。


    古鸿意心跳声压过簌簌飞雪。


    正愣神,瓷白手指轻轻搭上喉结,力道轻轻地碾着玩弄几下。


    睫毛迎上。


    白行玉扑去,轻吻一下他的唇。


    含住他的下唇,不轻不重碾了一下。


    古鸿意完全定住了,气息都凝滞,静静地望着眼前人,那人侧身躺着,眼神纯粹得空无一物,看他愣神,甚至略疑惑地歪了歪头。


    他都快忘了,白幽人是天才,无需千百度练习,便能轻轻松松杀他个落花流水。


    “你昨夜不是说,再不……”


    古鸿意愣愣说道。


    “奖励你的。”白行玉拽走他的手,轻哼了一声。


    “你不要……”琥珀眼眸抬起,深深盯他。


    白行玉引用了花船上古鸿意的话。那一夜的小河上,古鸿意严肃说着,“以后不许再奖励我。”


    “要。”


    古鸿意把他揽进怀里,压得很深。


    “抱你去洗漱。”


    白行玉点头,却又忽然想到,和古鸿意重逢之后,自己便很少下地走路了,只要有古鸿意在身边,不是被打横抱起,就是被扛着。


    他便稍推开古鸿意,坚持道,“我自己能走。”


    他撑坐起来,乌黑长发凌乱地垂落肩头、小腹,伸手把长发归到一侧肩膀,烙印叠着烙印便全全展露出来。


    白行玉垂眼,盯一盯自己的伤痕。


    这一次,心里不再难过了。


    指腹轻轻搭上,摩挲古鸿意昨晚依次吻过的黥刑烙印。


    雪日天色银亮,古鸿意看得清楚,白行玉跪坐在被他们二人搅合得乱七八糟的被褥间,小腹挺起,


    他第一次把疤痕这样自如地呈给人看。


    没有泫然的泪眼,没有尖锐的自嘲。


    太好了。


    昨夜白行玉指着自己的疤痕,放声哭出来的样子,此生不愿意见第二次。


    古鸿意长舒一口气,仰在大红绸缎间望他许久,觉得自己哪怕失去大盗的眼睛,也是值得的。


    很值得。


    “我们去习剑。”白行玉忽然轻轻说道。


    他们二人疏于练习许久了。不过日日陷入战事,倒也不至于手生。


    作了亡命鸳鸯,以后的逃亡,还需要剑。


    火烧明月楼时,他还很迷惘。但如今,白幽人想明白自己为何要使剑、为何要当剑客了。


    不再是因为挥剑时招有定数的美感与快感。


    因为,锦水将双泪能保护自己,保护古鸿意。


    白幽人需要剑,来保护自己与重要的人。


    白行玉朝古鸿意弯弯眼睛,眸子很亮。


    他扯来衣衫披上,撑起身便利落翻下床去。


    扑通。


    呜。


    腿为何软成这样。


    又被挑断了手脚筋似的,整个人软成一滩雪水。


    罪魁祸首坐在床边,撩眼看他,温柔地笑。


    “……你穿的是我的衣裳。”


    那个瓷人斜斜跪坐于地,强撑着要站起身,却又打着颤慢慢软下,站不好。


    他套在大一些的红绸中,清瘦腰际在其中空荡晃晃,一对肩头滑出,他伸手去提起绸缎,却滑落更深。


    眼睫涨上潮红,蹙眉盯古鸿意。


    古鸿意故意不动声色,眼睛亮亮地望着他,逗他玩道:


    “白大侠,你不是自己能走。”


    “古鸿意都怪你……”


    “你非要逞强。”


    “…胡说,那之前还有好多次。好满。”


    “哦,那下次在外面。”古鸿意思忖着他的意思,他不喜欢在里面么,古鸿意便正色道。


    “……”


    “谁提剑攻我来着?”两人莫名换了个吵架话题。


    “是我先动手,可你也接招了。”


    “我不接招,难不成等死么?


    哦,原来华山之后,你还想杀我,这一切都是你的阴谋。白幽人,你谋害亲夫。”


    古鸿意开了个玩笑逗他。


    “你以身为饵,让我掉以轻心,然后在新婚夜趁机杀了我。”


    古鸿意一字一句严肃分析道。


    “古鸿意,你不讲武德,我都停下进攻,你反而趁机…”


    “白幽人,你近战就是不如我。”古鸿意有些傲气,舒展笑了。


    “不然怎么被我抱来抱去的,几乎没让你下地走过路。”


    “古鸿意大大大呆子。”白行玉说不过他,一合眼,索性进行人身攻击。


    谁也不让谁,眼看又要变成一场吵架。


    叮。


    忽然,古鸿意双膝被一只手夹入,轻轻分开双腿。


    古鸿意垂头,只见双腿之间靠上一张白皙的面颊,带着愠色,却很乖顺。


    “抱我去。”白行玉先服了软,小声呢喃。


    白行玉倚着他的大腿内侧,颔首望他,睫毛颤颤。


    一手撑着地,一手紧压着绸缎,半扇肩头裸露,长发散乱垂落,雪肤乌发隐约。


    古鸿意心乱如麻,屏住气息,有些不知所措。


    只不自觉地用双膝轻轻并拢,摩擦他的面颊,或迫他倚靠地更近些。


    对方被钳在双膝之中,不自在地晃晃。


    “……求你。”


    白行玉颔首,垂下睫毛,别扭小声说道。


    他猜古鸿意就等这一句。昨夜他就要自己求他……


    古鸿意心跳漏了一拍。


    苍天。他不能如此…今夜过后,他一招接一招,架得自己毫无还手之力…


    难不成剑门还教过如何调教新婚丈夫?


    红绸霎时被强力尽数扯去,瓷白肌肤全全露出。白行玉慌乱一刹,便被狠狠牵起胳膊,一把归入怀中,被按着后颈坐在古鸿意双腿上。!


    什么也没穿……


    他下意识去挣扎,想推开古鸿意的禁锢,却发觉,推远了反而能让对方看见全貌。


    古鸿意目光直直落在他眼眸间,没有半分偏离,也不曾去特意看他裎身。


    那双黧黑眼睛深得如泊,很烫。


    “再求我一次。”


    古鸿意的嗓音温柔地响起。


    “再唤一次夫君。”


    古鸿意单手拨开他凌乱的长发,仔细顺顺,便全归到背后。


    面前人再无半点遮掩,就这样跨坐腿间,肌肤、疤痕、精巧的锁骨都看得清楚。


    白行玉瞳孔张大,气息也乱,却咬着嘴唇不理他。


    古鸿意莫名有些心烦意乱。怎么这时候他又不情愿叫了。


    古鸿意双腿一抬,把他顶起悬空,又重重落下。


    第70章 婚后日常3


    白行玉被古鸿意两手抓住腰侧, 一上一下地惩罚似的颠着玩弄,很快凌乱成一团。


    “唔。做什么。”


    “罚你。”大手力度不减,青筋暴起。


    本就脱力的双腿向前探去, 勾住古鸿意的腰腹, 在劲瘦脊背上交叠着压下, 这才堪堪稳住。


    “给我衣裳。”白行玉喘着气,狭起眼眸,压下羞赧盯古鸿意。


    “你再唤一句夫君就给你。”


    “我才不要。”


    “再唤一次。”古鸿意声音温柔。


    “不要。”


    话音刚落,古鸿意便手腕发力, 把他托举得更高, 撩眼望他。


    浓郁睫毛掀起, 眼神深如湖泊。带着一点细微的压迫感, 倘若松开手, 要他从高处坠落入深深。


    白行玉挣脱不了禁锢,索性扑去咬他的耳垂。


    “今早, 你一招接一招地撩拨我玩……”古鸿意怔怔说道。


    谁玩谁。


    白行玉疑惑蹙眉,唇从他的耳垂移至耳廓。


    偏头,拿唇瓣含住,又落下轻轻一咬, 只表示一点不满,没有要古鸿意痛。


    细碎的湿润、唇齿的摩擦,撩得古鸿意本就敏感的耳朵轻轻难受。


    白行玉垂眸, 俯瞰古鸿意, 却意外对上一双有些茫然的眼睛。


    “白行玉, 我心好乱, 你弄的。”


    山川一样的眉宇展开,目光柔柔落在白行玉的眼眸中, 很迷惘。


    白行玉看清,古鸿意耳朵赫然红了,浓郁睫毛掀起,又垂下。


    “你招式太厉害。我一点儿赢不了。”


    “你先唤了我夫君,又扑来亲我,然后穿上我的衣裳,伏在腿间说那样的话……”


    古鸿意一条条陈述着,给白大侠网罗罪名。


    讲着讲着,耳朵越来越红,一路涨到脖颈青筋,吐息也紊乱。


    “最后,又故意不肯唤一声夫君。…要我难受。”


    古鸿意俨然给他定了罪。


    那语调竟真的有些委屈。


    “你师门一定教过你。”古鸿意眼睛垂下。


    “剑门是不是教过你,新婚夫妻如何相处……可盗帮的师兄师叔,都没有老婆。平沙雁师兄又常年不着家。”


    “我这辈子头一次成亲,欠好多练习,我不知该如何与你相处。”


    我一看见你,一想到我们已是夫妻,心脏便那样跳动,浑身不自在。


    又很尴尬,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我只会打打杀杀。


    新婚夫妻平日里都会做什么呢。


    白行玉伸手抚上他的眉心,把他紧蹙的眉头揉开。


    古鸿意的眉毛浓郁又精致,和美人尖遥遥呼应的一道山川,眉峰挺括,眉尾舒展,眉中轻轻连着心。


    皱眉时便彻底成了连心眉,也好看。


    白行玉摸摸他眉心细小的绒毛玩。


    “我赢不了你。”黧黑眼睛一抬,长眉随之起伏。


    白行玉疑惑歪歪头。夫妻哪有输赢这一说。


    “……白行玉,你还笑。”


    古鸿意肃穆朗声,“你给我时间,只要我勤加练习……”


    话音骤然被中止。


    白行玉两指堵住他的唇,垂下眼眸,不轻不重瞪他。


    “乱刻苦。”


    白大侠轻哼一声,一本正经地评价道。


    “白行玉,那你教教我。盗帮没人教我……”


    “好。”白行玉轻声应他。


    肩头一阵温热覆上,白行玉捏住他的肩头,向前稍倾去,手臂顺势滑向前,便整个勾住他的脖颈。


    本环着古鸿意的腰腹的双腿,撑起,跪在床铺间,这样,他便比古鸿意高出半个头顶。


    古鸿意颔首望他,喉结撑出鲜明轮廓。


    他要教什么。


    乌黑长发垂落,环抱住古鸿意。


    高处的白行玉像流水一样倾泻而来,压上他的唇瓣。!


    黧黑眼睫张大一刹。


    意外地,不再是浅尝辄止地轻轻贴上,或羞赧地快快啄一下。


    两臂夹着他的脖颈,摩挲着乱蹭,夹紧,绞得古鸿意呼吸堵塞,眸中起了雾气。


    古鸿意下意识抽出一只手,抓住了白行玉的臂弯,撑着作一个支点。


    下一秒,喉结被指尖抓握、按压。


    彻底失了重心,也无力再推开白行玉。


    “夫君。”


    分开一刹,白行玉瞳孔朦胧,呢喃唤他。


    温热与水雾渡入,唇瓣随着白行玉毫无章法的碾与含辗转。


    白行玉第一次主动深吻他。


    许久后,古鸿意气息紊乱地抬手抹一把唇角。


    白行玉双腿软下,重新在他腿间坐好,颔首望他。


    唇还微微打开着。


    看清,唇齿之间,水色银线。


    白行玉抬眼,认真盯他。


    他想求一个赞赏。


    唔。夸夸我……或者也来亲我。


    他其实不大懂古鸿意又在瞎难过什么。


    什么心乱,什么无措,听不懂。


    成亲了就是能亲亲了。古鸿意我有在好好学…


    “……我想明白了,我们还不太熟。”古鸿意摇了摇头,忽然轻声说。


    白行玉楞了楞。


    “我们相识太短,成亲又匆忙,所以…我才有些不自在。”古鸿意反思道。


    才会心跳的很快。


    古鸿意思忖,自己与他只是不停共生死,却没有一起生活过。


    “而且,小白,其实你还不大了解我。…”


    白行玉只与自己相识二十五天,二十五天前,他根本不在乎自己这号人物。


    自己可是从十二岁就默默看着他,分析他的点滴,记得他的一切。


    他不大知道自己的盗贼生活是什么样,不知道自己喜欢哪种酒、会做什么菜。


    他看见的只是挥剑的自己。


    古鸿意指腹摩挲着,心乱如麻,人当真越发贪心,全部的自己都想被他看见。


    他下了决心。


    于是,他轻声说,“小白,慢慢来。”


    抬眼,却对上一双怔怔的清冽眼睛。


    白行玉慢慢从他身上退下,落潮一样缩回被褥里,把自己蒙起来。


    那半天,白行玉再不搭理他一句话。


    *


    “平沙雁师兄,只有你能帮我。”古鸿意有些失神地垂着睫毛。


    袖玲珑举起一盏酒砸到古鸿意面前,冷嗤一声,“好好好,我们就都帮不上?”


    古鸿意搁下酒盏,轻声对师兄说,“我戒酒。小白不让。”


    袖玲珑瞪他一眼。


    古鸿意又诚实答:“袖玲珑师兄,你们都没有老婆。”


    “小子!”袖玲珑无端被骂,看着师弟诚恳的表情,不禁怒上心头,一个白眼便要晕去。


    毒药师眼疾手快把他捞在怀里,狂掐他的人中。


    平沙雁风尘仆仆赶来酒楼,看见盗帮众人皆活着,便放下心来,淡笑道,


    “小古,你说,师兄听着。”


    “师兄,我和白行玉又吵架了。”


    平沙雁顺势问,“怎么回事?”


    古鸿意攥着衣袖摩挲几下,茫然摇头。“我对他说,我们俩不熟。”


    平沙雁眉心一跳,他稳住神色,反问道,


    “哪里不熟。你不是从十二岁起,就对他……”


    话音未落,古鸿意快快伸出两指竖在唇上,示意师兄噤声。


    又忙正色道,“我堂堂正正,从未肖想过他。”


    平沙雁不解,却见师弟少见地有些慌神,平日舒展如山川的眉眼紧蹙起来,耳朵赫然红了。


    平沙雁仿佛明白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点头微笑,便换了个问法:


    “你们二人是何时互通心意的?”


    古鸿意诚恳答:“前天深夜。”


    平沙雁清清嗓子,确认道,“前天定情,昨天洞房?”


    古鸿意点头应道,“没错。”


    平沙雁肃穆黧黑的面孔上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师兄帮不了你,这是真不熟。”平沙雁面无表情地摆摆手。


    “师兄,我还有一事相问。”


    古鸿意踌躇片刻,方才抬眼问道:“师兄,你和三叠嫂嫂经常吵架么?”


    平沙雁哽了一下,长叹一口气,“你是想问,你和他经常吵架……”


    古鸿意点头。


    “我和白行玉,朝夕相处二十五日,不是在吵架,就是在打架。”古鸿意反思道。


    “譬如前日,我与他夜奔冲出围剿,流了这一场血,换了昨日的安宁,于是今日就又开始吵架。”


    平沙雁按着眉心,淡淡点头,“衰兰,你分析的不错。”


    他轻笑道,“你其实知道该怎么做。”


    师兄的话语沙哑又轻柔地落进耳畔。


    古鸿意抬起头,掀起浓郁睫毛,眼神一亮。


    “我明白了,多谢师兄。”


    这不挺上道的嘛。平沙雁微笑点头,循循善诱道,“衰兰,你自己说说,该怎么办。”


    古鸿意眉宇一团肃穆,朗声回答:


    “我应该再去陷入一场战乱,只要开始打架,白行玉就不和我吵架了。他还会心疼我。”


    目光炯炯。


    平沙雁唯余震撼,本就黧黑的面孔青了又青。


    袖玲珑歪在毒药师肩头,不忘一下蹦起来嘶吼道,“平沙雁,你管管他吧!”


    “我救不了他。”平沙雁两眼空空,不住摇头。


    古鸿意头垂得很低,“我只会打打杀杀,不会跟妻子过日子。”


    “师兄,你教教我。”


    平沙雁倒怔了怔。


    也没错,衰兰从小天南海北逃亡,没过过安定日子。


    现在他成了亲,有心爱的人了,却还没学会怎么和爱人共度生活。


    “这样,衰兰,师兄给你出个主意。”平沙雁叹了口气,便召古鸿意凑近,详细讲了计策。


    “师兄当年就是如此得了你嫂嫂的芳心。”讲到此处,铁青面孔挂上温柔的笑意,肃穆一点点化开。


    “不过——”平沙雁拎起师弟,一把甩给了一旁把玩着酒盏的千红一窟。“小古,你去好好打扮一下。”


    袖玲珑这才发觉那一道窈窕红衣,他醉眼惺忪,大喝一声,“千红绣,我们谈家事,你跟来做甚?”


    千红一窟捏起酒盏,笑吟吟走来,揪起袖玲珑的衣襟,不由分说便灌下他一盏烈酒,堵住他的恶语。


    “没我,这门亲事得散。”千红一窟凑近袖玲珑的鼻尖,声色俱厉道。


    平沙雁严肃拍拍古鸿意的背,“去吧。丈夫的容貌,妻子的骄傲。”


    *


    白行玉倚着门框坐下,伸手去接风雪。


    自己压下羞耻去吻他,那个人却淡淡垂首,说着什么,“不熟”“你还不了解我”“慢慢来”。


    之后他又跟着师兄师叔出门了,说是去给平沙雁师兄接风,把自己晾在家里半天。


    躲着自己一样。


    衰兰送客手当真是天下最大的坏人。


    “我再也不主动亲你了。”


    天色黯黯,飞雪的弧度已看不清。


    白行玉擎起一盏小灯,望着风雪尽头。


    他等了许久。


    肩头都落了雪。


    “再也不亲你了。”


    困意上涌,眼帘垂下。


    簌簌……


    飞雪声中夹了很轻的声响,碎玉片花般铮铮传来。


    白行玉抬眼,提起灯看一眼院外街巷,并无古鸿意的颀长身影。


    睫毛再次垂下。


    手腕一松,灯叮当落了地。


    腕间却忽然缠绕上一阵绸缎丝滑,流水一样抚着腕心。


    白行玉睁开眼。


    一条紫金交织的长长绸缎。


    目光顺之而上,屋脊高风飞雪中,立一点挺拔身影。


    碎玉风雪从他背后砸过。


    他哈出一口白烟,声音快意传来,


    “跟我走!”


    白行玉抓住绸缎。


    绸缎一勾,他便迎着风雪稳稳飞上屋脊。


    古鸿意站在那一头,与他牵着同一条绸缎,遥遥相望。


    他看清,古鸿意纡金佩紫,华服堆绉。长发仔细拢了高马尾,美人尖的弧度漂亮地露出来。眉宇依旧肃穆,但落了雪绒,轻轻化开温柔,衬得古朴严肃的人也有几分潇洒风骨。


    霜寒十四州的剑鞘里插了一朵磬口鹅黄梅花。


    “去哪。”白行玉隔着风雪向他喊话。


    绸缎忽地绷紧,卷起白行玉的手腕,便将他迎风快快卷去。


    白行玉合眼。


    许久,一阵温暖稳定传来,轻轻抬眼,他被拥到一个宽阔的怀抱里。


    “和我约会。”


    古鸿意单膝跪下,朝他伸出掌心。


    “我好好准备了。”黧黑眼睛温柔望他。“……像寻常夫妻那样的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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