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抱抱
“我要好好收拾你。”
古鸿意扯过他的手腕, 把他张成一条线,强硬地拉到自己怀里,腕上赫然一支赤金镯子, 叮当地响。
然后抓住他的腰, 把他强抱起来, 小腿折在自己臂弯里。
因此看清,他脚腕上也挂了金链与金铃铛。
古鸿意使了个轻功,几个踏步便远远甩开了师兄的惊呼声,打横抱着白行玉进了无人暗巷。
白行玉只觉他在发酒疯, 伸手推他心口, 挣扎摇晃, 手腕脚腕跟着响。
叮当。叮当。水声一样。
古鸿意被撩得心口轻轻的难受。
古鸿意把他打量了一遍, 只见脖颈挂着大金链子, 手腕脚腕都串了赤金镯子、挂了金铃铛,不禁呆愣, “这么富贵。”
白行玉不轻不重瞪他一眼,伸出手在他面前晃晃,展示自己的五个大金戒指。
“你在外面挺高兴?”古鸿意朝他冷哼一声。
眼睫间全是醉色,眉眼间的肃穆轻轻化开。
白行玉想了想, 便点头。
确实很高兴。这里好玩,什么都新奇。师叔给买了好多东西,回家和古鸿意一起挑挑分分。
……他还给古鸿意买了个特别特别好的东西, 他一定喜欢的东西。
花了全身家当, 自己的玉都当了呢。
想到这儿, 琥珀眼睛朝他微微狭起, 很期待。
古鸿意长眉垂下,发力把他压得更紧, 话语却重不起来了,“……那你……你也不能晾我一个人在家喝闷酒。”
晾我一个人在家,算出来的都是凶卦。
怎么算都是凶卦,心里真的很难受,你又一天都不在身边。我也会害怕。……
他想到,明月楼救风尘,白行玉等了自己九日,那九日,自己一次都没有回来。
那时候,他也害怕吗?彷徨吗?废话,那时,他都流泪了。
原来我也会害怕的。
青色的手腕在面前摇晃,赤金映着月色,融成淡淡的萤火。
古鸿意又觉得那像镣铐。
像明月楼拍卖会那夜,他头发凌乱,手脚挂了镣铐。
莫名更烦。
古鸿意松手,把他慢慢放到地上。白行玉忽然得了自由,反倒怔怔,这人不发酒疯了么。
他叩着古鸿意的肩膀,站稳。松了口气。
下一秒,天翻地覆。
唔!
古鸿意双手抓住清瘦的腰,直接把他整个人倒了过来。
手臂一夹,便把他顶在小腹前夹住,然后抽出另一只手,一把抓住他的脚腕。
砰。
指尖毫不费力地弹了几下,金链便碎裂迸溅,急雨般落地。
“不想看你再带着锁链。金锁链也不行。”
白行玉被他整个倒悬过来,夹在小腹前,长发垂落,擦着地面。古鸿意便腾手捞起他的长发,向上一提。
他们俩相互梳过头发。他的头发细而软,一觉睡醒也不会乱,坐起来,便是垂顺的。
古鸿意彻底醉了。脑子里画面乱飞。
抽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把白行玉倒吊了好久。
古鸿意连忙把他转过来,落到地上,却见他腿慢慢软了,一点点顺着自己的腰腹跪坐下来。
古鸿意慌乱随着他坐下,扶起他的脸颊,他面颊全是不自然的潮红,喘着气咳嗽。
“……抱歉。”古鸿意茫然。
因为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此时心情竟然大好。
衰兰送客手本就是恶人,做恶事心情自然大好。
对,就这样弄坏他,再把他揽过来安抚怀柔。
火海里那种堵塞的心情,竟然忽然开朗了?
白行玉气息紊乱地喘着,蹙眉推开他,自己支着地向后仰去,又被他一把按回来。
古鸿意饶有兴味地看他倚在自己怀里,肩头和睫毛都轻颤。
白行玉塞给他一个纸卷。
古鸿意一指展开那纸卷,仔细读了遍。工期、取货时地,喔,是银汉三的铺子,好昂贵一件货。
落款写着白行玉。
掌心被抓住,“我没有晾你在家里。我还给你买了好东西。”他指一下纸卷。
古鸿意垂眸看他,他正抬眼盯自己。
有些……委屈。瞳孔空空的,在不自觉地张缩,一下一下张缩。
像怕又被古鸿意扔了。
这时候但凡是个有人性的人,都不能忍住不抱他。
古鸿意拼命忍住了。
“抱歉。抱歉。是我不好,我算出来了凶卦,又一天见不到你,我……”
“别难受。是我不好……小白……”他语无伦次地哄着。
“说说。”指节敲敲心口。
“嗯?”
“什么凶卦。”
“……你会背叛。”
古鸿意额头狠狠挨了一记暴扣。
白行玉收回手,盯着他,目光幽幽。
白行玉神情淡淡,作了个口型,“就这。”
能请远在天山的公羊弃做个法驱逐一下古鸿意的迷信吗。
还有。“古鸿意,你不是戒酒了么。”
古鸿意愣愣。
求婚的时候,自己亲口承诺的。
“……今天破戒。”
“为何。”
“饮酒,算得准。正如饮酒助我剑快一般。”
白行玉叹气,直摇头。华山论剑时,他那是什么歪歪斜斜的剑法,一点不合矩。
戳戳他的美人尖,“不许。”
“好,以后你监督我。”
关于那个凶卦。
“你别信那个。”
古鸿意垂眸,不作表示。
“你信这个。”
白行玉扑来,跨到古鸿意腿上,环住他的脖颈,稳稳当当抱住了他。
……
抱着白行玉走出那条暗巷时,古鸿意抬头看一眼天色,全暗了,月亮攀了上来。
抱了不知道多久。
古鸿意先回去找师兄师叔们。
跛子刘、醉得意、袖玲珑竟还在老地方,继续围观小孩子斗蟋蟀。
白行玉扒着古鸿意的肩头,探头看了一眼蟋蟀们的战况,心中说,“我也想看。都怪古鸿意。”
但他没再反抗,只是冷眼盯着古鸿意。
古鸿意看起来很恍惚,那表情做梦似的。咦。
跛子刘眼力好,一下子看见走近的古白二人,一脚踢开小马扎,“他俩回来了!”
袖玲珑本就狐疑,古鸿意那小子旋风一样袭来,不由分说就把小白卷走了,真是莫名其妙。
袖玲珑便循声看去:
古鸿意打横抱着小白,两人从暗巷中走来。小白衣襟松松,头发凌乱,缩成一团。
而且,面颊是一片不自然的潮红。
仔细看,白行玉手腕脚腕都落了痕迹。
金链子全断了,胡乱地缠在古鸿意手臂上。
袖玲珑有点脸红,大骂,“小子,你知不知廉耻!谁教的你无媒野合!”
跛子刘连忙帮他掐人中,“诶呦,毒药师不在,你别气死在这儿了!”
*
盗帮众人跟古鸿意汇了合,又拉着古鸿意看完那两只蟋蟀斗殴。
直至小蟋蟀咬死了大蟋蟀,小孩子嗷嗷哭起来,大家才心满意足地拍拍手,打算回家。
古鸿意没再放白行玉下地。白行玉指一指小河。
“想坐船?”“嗯。”
古鸿意便向众人打了个招呼,“师兄师叔,你们先行回去。”
他便抱着白行玉使轻功离去。
袖玲珑又是狂掐人中。“还没做够?!”
小河汩汩流淌。老船夫正摇橹,忽又见二人从天而降。
老船夫面无波澜,指指船舱,继续摇桨去也。
你俩进去吧,爱干啥干啥。
第52章 轻吻
老船夫只感觉背后一阵凉风, 有个人鬼鬼祟祟的摸过来,敲敲自己肩膀。
老船夫回头,呦, 是那个不绑头发的小侠客。
那侠客掏掏袖子, 抓出来一把东西, 便往老船夫怀里塞。老船夫没手接,就把斗笠摘下来,让那侠客“哗啦”一声,把东西堆在斗笠里, 满满当当。
侠客拍拍他的手背, 老船夫不解。
那侠客想了想, 便抬起指尖往自己喉咙处打了个叉号。老船夫这才明白, 他竟然是不能说话的。
老船夫一直以为他生性不爱说话。
毕竟, 和他同行的那一位侠客,张口就是“挚友”“算一卦”, 一急眼就发了疯一样,自个儿念叨一晚上的“我不会走”,吵得老船夫头嗡嗡的。老船夫觉得,自己面对这号离谱人物, 定会气得无话可说。
面前,不绑头发的侠客又拍拍他的手背,老船夫便伸过去, 那侠客就着手背写了两个大字, 然后朝他眨了眨眼, 又努一下那斗笠。做完这一切, 侠客拍拍手,便开心回了船舱。
老船夫其实不识字。但他还是朝着侠客笑了。
老船夫抄起斗笠一瞧, 盛满的全是糖。柿霜糖、蓼花糖,掺着豆糖。再翻翻,竟有个小小的金粒。
白行玉在老船夫手背写下的字是“喜糖”。
自己和古鸿意总是能误打误撞上这艘船,很奇。而且,坐了这么多次,好像没见古鸿意付过钱。……
老船夫咬一咬那金粒,真金。正高兴,又感到有人拍自己肩膀,重重的。一回头,是那个不通人性的侠客,他还是那么忧愁。
“老人家,我有事拿不准,想问问您。”
古鸿意目光很真诚,深呼吸一下,一口气说:“我和一个人曾经有仇,其实就认识十五天,刨去不在一块的时日,朝夕相处仅仅五天。但是,我和他躺一张床上,就整夜睡不着,这是正常的么……”
“等等。”老船夫摆摆手叫停,“那你俩为啥要躺一张床?”
古鸿意即答:“因为他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老人家,这不是重点,您听我继续讲。”
古鸿意又深吸一口气,“看见别人欺负他,我就想把那些坏人都杀了;听见别人说他坏话,我就想揍人;今日他离开我视线半天,我真心烦躁,破戒喝了好多酒。他扰得我心绪不宁的。——这就是挚友吗?”
字正腔圆。
古鸿意托腮认真分析,他认为问题出在自己没交过同龄朋友上。“老人家,你对你的挚友也是如此么?”
老船夫眼中失去了光彩,摆摆手,“我不玩这个。”
古鸿意还是不大想得通,总之先回了船舱,和白行玉并排坐下,先说正事。
“小白,毒药师师兄告诉我,他能帮你接上手脚筋。不过,师兄说过程要麻烦些。我会陪着你。”
白行玉的反应却比他想象中淡定很多。他抱着膝盖,点了点头,表示收到。
白行玉已经能接受,好事竟真的会一件接一件发生在自己身上。自从遇到了古鸿意,自己当真否极泰来,有了自由,有了剑,能恢复武功也不奇怪。
他偏过头,不让古鸿意看见自己的表情,蹭着膝盖,鼻子有点酸。又不禁想,难道,真的是师父公羊弃给天山神仙磕了几个头,给自己降下了天赐的洪福?
总之开心。
他抱着膝盖,把脸偏过来,对着古鸿意笑。
古鸿意看人的眼神像能把人一口吞去了。他这是喝大了吧。
白行玉暗暗点头,以后监督他,一定戒酒。
小船往前驶去,这条水路两人都很熟悉了,很快,目光尽头出现了一栋建筑,枯朽破败,蒙上了罩网防尘,应是快要推倒了。
那是明月楼。
两个人肩并肩望着明月楼的残骸,谁也没说话。
白行玉感觉那简直是上辈子的事了。人总是趋利避害,会选择最先遗忘那些伤痛。
而且,现在每天都开心。
昨夜,他也在这艘船上,那时,觉得自己如果离开古鸿意,简直没什么活着的必要。今夜再上这艘船,却……想活着了。嗯,还想再来看斗蟋蟀。
原来,活着会有好多有意思的事情呢。
他突然拽着古鸿意的手,“如果,我没有落风尘,我们现在不会熟识吧。”
他其实觉得残月说的没错。他就是个冷血的人,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也不和师门的众人多往来。而古鸿意对身边所有亲人好,他自然配得上师门的爱护。
而且,他往日是当真看不起衰兰送客手的。若非一朝落了风尘,只能依靠着衰兰活,他这辈子大概不会多看这个贼一眼。
古鸿意却意外地反应很大,张张嘴,呼吸都重了几分,厉声说,“你这是什么话?再怎么也轮不到感谢这个鬼地方。”
白行玉愣愣,小心抚上他的手背,给他顺顺气。
自己倒也不必感谢明月楼,即使是明月楼让自己遇到古鸿意,恨也还是恨。不是这个因果逻辑啊。
自己只是随口扯一句罢了。
古鸿意却莫名很在乎这句话,他重重蹙着眉,反复说,“你不许来这个鬼地方,怎么也不许……”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你不用落风尘,我自会有一万种方法……娶到你。”
古鸿意本想说“找到你”。
话一出口,覆水难收。古鸿意皱皱眉心。许久,白行玉却没什么动静,古鸿意才忐忑抬眼,看见白行玉向前倚去,双手支着船沿,只是在吹风。
他只留给自己一个清瘦的背影。春风把他的头发吹到古鸿意面颊上。
重逢之后,古鸿意几乎没再见过他束发了。和白幽人不一样。
白行玉感觉头发被扯了一把,力度很轻,但能感觉到,他回头看一眼古鸿意,“嗯?”古鸿意却摇头,低声说“没事。”他有些失神。
白行玉没再多管他,又趴回去吹风。
夜风很舒服。现在是好时节。
许久,古鸿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有一件事。”
他又回头,把头发别到耳后,认真听。
古鸿意踌躇了一下,严肃要求道:“你以后不要奖励我。”
白行玉:?
古鸿意:“自从火海里那一次奖励,我便心神不宁。……这个跟酒一块戒掉。”
提到火海,白行玉垂下眼眸,搓了搓衣角。那次,确实是自己冲动了,古鸿意明明推开自己,自己却还是强硬提剑吻上去。很没边界感,很冒犯他。
白行玉点点头,表示答应。白行玉觉得古鸿意的意思应该是,以后不许乱亲他。
……没关系的。现在这样的关系,已经很满足了。
小船归岸。两人下船。
确实没关系,反正,古鸿意会打横抱起自己回家。哼。
*
古鸿意昨夜几乎完全没睡,今天又为了那什么凶卦心智大乱,头脑累得像灌了铁。再加之狂饮,于是成了灼热的铁。
整个人又烫又沉。
他把白行玉放到床上时,下手很轻很轻。轮到他自己躺下,却是“轰”一声瘫下。
古鸿意躺在床上,心里却很自在。再没有昨夜那么焦灼了。
因为他知道自己喝大了。
一个喝大的人,是不能起立的!
那没事了,放心睡。
眼帘很沉很沉,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便强撑着坐起来,翻了翻袖子,摸出来毒药师的那三枚铜钱。他提起霜寒十四州,看一眼恬静睡去的白行玉,还是决定出来西厢房。
他来到院子里站定,就着月光把那三枚铜钱往上一抛,提剑随意斩了几下,金铁叮叮,铜钱便被劈裂成无数铜粒,落在泥土中。
古鸿意利落收剑,打了个哈欠,便转身回去休息。不带一丝留恋。
他下决心,以后再不占卜了。用不着了。
轻手轻脚回到西厢房,他慢慢坐在床边,看一眼白行玉。月光落在他的长发上。
古鸿意感觉自己只差一步就能想通什么事情了。
他躺下,闭上眼睛。
今夜的小船上,春风慢慢吹,把他的长发柳枝一样送来。
他闭目,轻轻抓起白行玉的一缕发丝,堵在自己唇瓣间。说不清为何。毕竟他醉了。
第53章 开窍
古鸿意醒来时, 还带着点余醉的头痛。他下意识抓握一下手掌,掌心已没有那个人的长发了。
唇间也没有。
白行玉躺在身边,背对着他, 墨色长发很安静地在被褥上流淌。只要他伸出手, 就能抚上他的头发。……可以捏着他的后颈, 顺势把手指深深插入发丝中。
古鸿意昏昏沉沉盯着那背影,蜷起手指,又张开,如此重复几次。
他皱眉, 用力按住自己的手腕, 然后便翻身下床, 推门离开西厢房, 日光涌入, 眼睛刺痛,一时之间睁不尽, 却影影绰绰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师父?”
只见院中静立一老者,胡须灰白,衣衫破烂,但眼睛仍如青年般, 明亮清澈,此人正是盗圣公羊弃。
“师父,你不是在天山躲梅一笑的追杀么。”
公羊弃口中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拍拍胸脯, “不错, 为师还活着。”公羊弃一把拽过来古鸿意, 伸手便是一顿磋磨,“不错, 小衰兰你也没死。”
公羊弃虽形容苍老,神态却不见暮气,神气又快活。
“衰兰,为师给你带了个好东西。”公羊弃忽然神秘兮兮地背过身,把头埋在衣袖里翻找了许久,便转过身来,朗声“当当——”公羊弃手中赫然亮出了:
白瓷面具?
而且,不是被霜寒十四州划成的碎片,是完完整整的面具。
公羊弃得意地“哼”一声,“为师亲手拼好的,没一点儿瑕疵。怎么样?”
“师父,你怎么找到这个的?”
“为师在路边捡到的!你知道,为师最擅长捡破烂。”
古鸿意皱眉:“师父,这不是破烂。”
……好随意的由来。
但公羊弃神情自豪,不像假的。何况,那是自己的盗圣师父,师父自幼教导自己,不许说谎话。
而且,白行玉说他的面具是在逃亡途中丢的,倒也对得上。
古鸿意紧紧贴着那面具,白瓷的寒气要浸入皮肤里。他眼神一亮,早在华山,他就想亲手摸摸白幽人的面具。好,现在使劲蹭蹭蹭。
鉴定完毕,品色寒凉,瓷质细腻。上品。
忽然想到,他拍过白行玉的脸,那时候白行玉醉成一个红瓷瓶子,烫手。他的面具倒是这么凉。
“师父……”古鸿意垂眸,声音软了些,“我带你见一个人。我要娶他了。”
意外地,公羊弃并不讶异,只是遥遥点一下西厢房,温柔笑笑,“让那孩子休息吧。梅一笑到处追杀我呢,为师待不久,这便要走啦。”
公羊弃忽然把口中的狗尾巴草一吐,快活的神情骤然消失,一刹那换上一副铁般的肃穆,正色道,“此行,为师有正事。为师要降下箴言。你听好。”
古鸿意见师父面色沉肃,明白这是正事,便也郑重应声,“是。”
公羊弃绕着古鸿意踱步几许,口中念念有词,他忽然停下脚步,对着苍天作了一道手诀,如引来一阵雷劈般,整个人骤然定住。许久后,他捂着心口,神情一变。
古鸿意目不转睛地看着师父,眼睛亮了又亮,心中更是敬畏,他屏息凝神,虔诚地等待师父开口。
公羊弃沉吟片刻,方慢慢开口。
“箴言一——宿敌是可以变成妻子的——”
“箴言二——挚友也是可以变成妻子的——”
“箴言三——嘴对嘴隔着剑也是吻——”
语罢,公羊弃一个趔趄向后仰去,重重喘着气,他指一指苍天,手指打颤,“天机……不可泄露……为师尽力了。”
古鸿意慌神,忙上前扶住公羊弃,“师父。”
公羊弃气若游丝,痛苦地咳嗽不停,却坚持说着,“衰……兰,你慢慢琢磨其中深意……为师真要走了。”
古鸿意连忙应道,“师父放心,我一定好好领悟。”
公羊弃挤出一个虚弱的微笑。然后,他扶着古鸿意蹭地站起,一个箭步便跳到房檐之上,朝古鸿意摆了摆手道别,几个踏步便飞远去。
师父的身影已然消失在视线中,古鸿意定在原地,良久不能动弹。
他心中久久盘旋着师父的箴言:
宿敌是可以变成妻子的……挚友是可以变成妻子的……隔着剑吻那是亲嘴……
领悟。好好领悟。
*
白行玉刚醒来,正坐在床边揉眼睛,打算出去找古鸿意。
“咚。”有人敲门。
“小白,换好衣服了么。我带了毒药师师兄。”
白行玉跳下床给二人开门。
毒药师点头向小白问好。
喔。昨晚在小船上,他说毒药师师兄有办法帮自己接上手脚筋。
他告诉毒药师自己的身份了么?
毒药师看出白行玉的疑惑,淡淡解释道,“我教的衰兰作画。”
……原来如此。
毒药师让白行玉坐回床边,自己半蹲下去,托起他的手腕。
毒药师捏着青色的手腕,沉吟一番,慢慢开口,“你经脉大乱,又支离破碎,酌骨引反倒将你暂时固定住了,就像拿钉子钉住一般。”
他正视白行玉,交代道,“我先帮你把手脚筋接上,再说拔酌骨引。”
说这一番话时,总觉得有些残忍。毒药师垂下眼,轻轻叹气,眼前这个人真是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自己能做的,只是一点一点把他拼起来。
白行玉坐在床边,颔首,朝毒药师点头。
“不会疼。放心。”毒药师特意看一眼同坐在床边的古鸿意。
“只不过,小白大概得睡一会儿。”毒药师又一声喟叹,经脉乱成这样,只能凭外力强行扭转、拼接,那么神志不能清醒。若清醒,只会得无边的痛苦。
“要睡多久。”古鸿意抬眼问。
“不久,要小半年。到下雪的时候,差不离能醒来。”毒药师答。
古鸿意蹙眉,把不顺的气息压下去。半年……
这十五日,简直漫长得像十五年。他不想再等半年。
古鸿意刚想开口,想说,“那就明日成亲,后日再接手脚筋”,毒药师却打断了他,眼神幽幽,
“这半年里不能同房。小子,你记住了。人家经脉正乱着呢,你可不要……”
“师兄你误会了……”
古鸿意耳朵很快红了,想反驳,却不知该如何说。
手背覆上一阵温热。白行玉抓住了他的手。
古鸿意偏头,看见那双清冽的眼睛亮亮的。
“银汉三”。白行玉往他手背上写着。
古鸿意便会意,白行玉给自己买的“好东西”,也是到下雪的时候才能做好。
“婚期,我们想想。”古鸿意看着他的眼睛温声说。
“嗯。”对方点头。
毒药师看那两人并肩坐在床边,自然地相互覆着手,呢喃细语。毒药师觉得自己很明亮。
毒药师叹气,朝古鸿意伸出手掌,“小古,我的那三个铜钱呢。”
他全身家当一共就五个铜钱,昨日大方地把其中三个借给古鸿意算卦。
古鸿意垂下眼帘,诚实回答,“师兄,抱歉,我昨天醉着,……拿剑劈碎了。”
毒药师张张嘴,淡淡疑问,“为何?”
“……因为它们算出来了凶卦。”
毒药师淡淡地转身离开了。但他把门碰得很响,很哀怨,为那三个铜钱默哀。呜呼哀哉。
毒药师走后,古白二人坐在床边许久。
白行玉偏头盯一眼古鸿意,见他眼神乱乱,口中念叨着什么,便凑过去听听。
他念念有词,什么宿敌……妻子……
古鸿意的神色看起来很震撼,很迷茫。
白行玉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让他回过神来。
古鸿意“奥”了一声,摇了摇头,先不想师父那深奥的箴言,有正事。
“还你这个。”
古鸿意起身,去拿了个什么东西,抱着它重新回到床边坐下。
清亮的银辉。
白行玉怔怔伸手接过来自己的面具。完好如初。伸手抚过,隐约能感受到霜寒十四州划破的裂痕,但拼接得很仔细。
天下第一大盗,你又从哪里找到的这个?
古鸿意一本正经,“我师父在路边捡到的。”
白行玉:……
这么随意。还以为又经历了一场流血呢。
也好,平安就好。
不过,他师父本就是盗圣、神算子,云游各山,居无定所,梅一笑追杀他几十年均无果。
公羊弃在白行玉心中是一位神秘而伟岸的高人。
只不过把古鸿意养得有点神神叨叨的,小迷信。不对,有时候简直像江湖小忽悠。
他抱紧失而复得的面具,心中一条一条数着:锦水将双泪找回来了,面具找回来了,自己的手脚筋马上就要接回来了……
他真的被古鸿意一点一点拼好了。
“古鸿意,婚期定在我醒来后吧。”他抓握住古鸿意的掌心。
那时候,自己武功也恢复了,一切都圆满了。
自己是作为完完整整的白幽人嫁给他的,而不是破破烂烂的白行玉。
而且,那时候,银汉三也制好了那件……他想在成亲那天亲自给古鸿意戴上。
一切都圆满。
他抬眼看古鸿意。
古鸿意却在蹙眉。
他总觉得这种神情,很……不安。
“过来。”古鸿意垂眸沉声。声音很温柔,但语气有些发飘。
他没动。古鸿意却压了过来,把他压在怀里。
两个人都失去了支点,抱着向床上倒去,压出一片凹陷。
但谁也没松手。静静地给对方一点体温。
古鸿意埋在自己的颈窝里,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我不想再……”
古鸿意说的是“我不想再等。”
“我害怕。”这句话轻得完全听不见了。
白行玉没有推开他,只是拉起他叩在自己背上的手掌,“我醒来后,你就能和我堂堂正正地比试一场了。”
这是衰兰送客手救风尘的初衷。
毕竟他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早些晚些结婚应该是无所谓的吧。
他以为古鸿意会高兴,那双黧黑的眼睛会亮晶晶的,快意地应答:好。
古鸿意从他肩窝里抬起头,睫毛扫着他的脸颊,很颤。他偏偏头,却看见那双黧黑的眼睛很黯淡,没有半分想象中的欢欣。
“你想等到那时候再成亲。”古鸿意轻声问。
白行玉点头。
“……好,我听你的。今日把婚书打了。”
“嗯。”
一切说定,他便伸手把古鸿意从自己身上剥下来,两人隔开半个身子的距离,这样躺着舒服些。?古鸿意又蹙眉。
两人侧躺着,古鸿意半个面颊埋在被褥里,皱着眉心盯他。那眼神很肃杀,没错,确实近似肃杀,要把人吃下去一样。
他被盯得难受,冷笑一声,便也皱眉,伸手想戳对方的美人尖。
真是不明白,古鸿意在不高兴些什么,今天他整个人都神神叨叨的。
手腕刚伸出,尚未触碰到对方的眼睫,便被一把夺过,古鸿意三两下把他双臂捞起,折在床上,静静看了一会儿他徒劳地挣扎,竟有笑。
白行玉冷眼瞥他,心说,我的武功马上便能恢复,衰兰你逞不了几时风头。
古鸿意安静地看着身下人挣扎。他的泪痣随眉心皱皱,撩得人心头又是轻轻难受。
他只是睡一觉,让自己等半年,他想得挺好哈。
然后古鸿意垂下眼帘,松开手腕,整个人覆了上去。
……
“再抱一会儿。”他的气息紊乱又粗热搅合在颈间。
“你都要睡了,我再抱一会。”“……你刚刚推开我呢。”他语无伦次地喃喃。
有点委屈的样子。
好烦躁。舍不得。舍不得。
第54章 小古的表白
抱了不知道多久。古鸿意慢慢抬头, “走,找袖玲珑师兄,这就把婚书打了。”
“好。”
……
在盗帮众人的见证下, 古鸿意和白行玉共同打下了铁契婚书。
婚期定在大雪后三日。
古鸿意指尖抹一把霜寒十四州溅起的火星, 不怕烫似的。他退远一步端详着, 不错。“小白,你看看。”
白行玉举着那铁契,翻过来看一眼,点点头。
玄黄铁契, 佳偶天成。
两个人的名字用剑镌刻在铜黄色婚书上。刻下白行玉的名字时, 古鸿意用的是锦水将双泪。
袖玲珑讶异, “小子, 这不是……白幽人的锦水将双泪么?你从哪弄来的?”
古鸿意只顾挥剑, 头也不抬,“路上捡的。”
袖玲珑:“那个面具好像也是白幽人的?”
古鸿意:“师父在路上捡的。”
袖玲珑总感觉背后凉飕飕的, 这白幽人的阴魂怎么无处不在。
跛子刘走上前来,轻手摸摸两个人名字的剑痕,又开始抹眼泪。
醉得意带了个头鼓起掌来,满院子很快充满了掌声。
师兄师叔们的笑闹与祝福声中, 两人自然地对视一眼。
下一步,就是给小白接上手脚筋。
这倒比想象中简单多了。毒药师把小白拉进屋一会儿,不久, 两人便出来了, 小白照旧活蹦乱跳的。
毒药师告知古鸿意, “我用药吊他一口气, 药效是慢慢发散的,今晚亥时, 他便要睡去了。”
毒药师又道,“有话赶紧说,有事赶紧做。”
亥时还很远。古鸿意点头应应师兄。
……有什么要在他睡前去说、去做的呢?古鸿意垂眸摩挲着指尖,暂时没什么主意。
他去问白行玉。白行玉比他还无所谓,正蹲在芍药丛里认真薅杂草。
“小白,你还有没有什么要做的?”
这话问出来总觉得很怪。
他们现在的生活安谧又平静。没有追杀,也没有悬在头顶的任务。
生活就是生活,慢慢悠悠的。
白行玉抬眼看他,摇摇头。低头去戳弄芍药瓣子。
古鸿意便也蹲下,陪他一块薅杂草。
……
午时,日到天心。
醉得意把昨天庙会上买的时蔬烧了一大桌菜,又搬出来千红一窟的酒坛子,摆了一桌酒。
唯独没给古鸿意酒盏。
“小子,咱们都监督你,戒酒哈。”
白行玉双手碰着酒杯,看了几眼,轻轻尝试抿了一口,感觉还行,他慢慢不再那么抗拒饮酒了。
他不忘看一眼古鸿意。古鸿意正托着腮,盯他喝酒,目光深深。
古鸿意忙转过头去,清清嗓子,耳朵稍红。
……
申时。日光斜去。
白行玉终于有些昏沉,古鸿意便抱他回西厢房,把他卷进被子里。
古鸿意自己也落坐床边。两人许久无话。
古鸿意垂眸捻着衣袖,终于有了些他要睡去的实感。
半年啊。芍药全败了,梅花该开了。
……
酉时。暮色四合。
古鸿意就这么静静坐在床边。他觉得自己该珍惜最后一点时间,却当真不知道做些什么。
婚书打了,婚期定了,没什么大事项了。
白行玉也没动静。
“没到亥时呢,已经睡着了?”他去戳戳白行玉的脸颊,指尖没碰到人,便被对方一把抓住了。
“没睡呢。”
“嗯。”
两人都再没话了。一人躺着,一人坐着。
古鸿意对着窗棂的日光发呆。他想,本来,这也并非死别,并非永别。也没必要那么庄重,那么伤感。
……
戌时,夕阳上来。
古鸿意感到衣袖被轻轻拉住,侧身垂头,是白行玉。
他慢慢昏沉起来,瞳孔空空的,眉宇展开,很愣。但他还有意识。
亥时还没到呢。
古鸿意伸出手掌,抓住他的指尖,让他写字。
“慢慢写,我在听。”
“古鸿意,我醒来,芍药都败了。”慢慢地写。
古鸿意垂眸笑笑,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嘱托呢。“我去买腊梅和天竺果的种子,给你种一院子。你醒来,梅花就开了。”
“还有什么事要交代?”
“没了。”
又是沉默。
白行玉把被子拉过头,躲被子里皱皱眉,怎么这么像临终交代遗言。
他又拽过古鸿意的手,“现在就去买吧。”两个人什么话都没有,硬发呆,挺尴尬。
古鸿意抬眼看一眼余晖,“时间来得及么?”
白行玉没什么表情。觉得没必要赶他昏去的那个时间,反正他们俩干坐着又不说话。
古鸿意大致判断,“来得及。那我去去就回。”他站起身来。
古鸿意来到西市,轻车熟路地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这十五日间,最讨厌热闹的他不知不觉习惯了汴京繁华的市井。
很快,他挑好了腊梅、天竺果种子。
忽然,他有了些……节外生枝的主意。他翻翻衣袖,两指夹出一张字条来,那是银汉三的据条。他盯着“白行玉”三个字呆愣一会儿,算了算时间,来得及在亥时前回家,便使了轻功拐进曲折深巷中。
苍绿小牌匾前,银汉三正斜倚着小憩,忽觉一阵寒风卷来。
银汉三腾地坐直,“小古?”银汉三心中一紧,欲哭无泪,“……你也来洗劫?”
古鸿意对银汉三抱拳拜过,便亮出那张据条,“伯伯,我想看看,他给我买了何物……”
银汉三愣愣,却笑,“不许。赠礼的人的心意,不许提前让人看去。”
他看着那双黧黑的眼睛,怔怔垂下,又心软,道,“这样,这张字条,你拿去。他写的。”
银汉三打开红漆小柜子,翻出来那张仔细叠好的纸条,递给古鸿意。
古鸿意正疑惑,便两指弹开那纸条,不错,是白行玉的笔迹。
他把那张字条反复读了三遍。
银汉三只见面前的青年愣了神,睫毛轻轻打颤,投下一片阴影。
古鸿意仔细把那张字条叠好,夹在袖腕间,便向银汉三道别。
走出这一爿苍绿的破落小店时,腿脚像踩在云团里一样。
天色竟全暗了,银汉三的店铺位于幽深暗巷,并无一灯,古鸿意眼前一黯,瞬间失了实感。他不可置信,抿起薄唇,轻笑着摇了摇头。
头脑晕成一团。
明月楼、小船、对战残月、重举霜寒十四州、还泪、火烧明月楼、花船、他的求婚。
火海里他踮起的脚尖,花船里他的求婚。
师父的箴言。
那张字条上他的字迹和他的心意。
轻轻串联起汴京的一切奇遇。自己好像把什么东西全盘搞错了。……
要找他!
古鸿意已来不及分清现在的时辰了,握着霜寒十四州的掌心轻轻颤抖,下了决心,骤然转身,轻功,用轻功,走!
衰兰送客手最擅轻功,最擅赶路,最擅逃亡。只要步履够快……
就能再见他一面。
古鸿意有话对他说。他心中骂自己,为何把一整天蹉跎了过去?大呆子。
古鸿意一咬牙,一个助跑便扒上亭台的螭首,翻身跃上,点水般在亭台楼阁间飞来飞去,他拼了命地赶路,越着急反而越出错,走到大相国寺时,竟一个错步绊倒于地,手掌擦出一块血痕。
他顾不上疼,胡乱吹了一口气,把掌心的灰尘吹掉,撑着手肘欲强站起身。
那张纸卷本夹在袖腕间,这一番颠簸摩擦后轻轻落下,羽毛似的。古鸿意蹙眉,忙伸手去抓,此时恰起一阵大风把纸卷吹向远方的寺院。
纸卷飞到月影之上,古鸿意颔首,看见月光把纸背白行玉的字句照透出一个大概的影。
晃晃。那是归家的反向。
……时间不待人。要分神去追吗?
只用一刹那决定。他一踩螭首借力飞上寺庙房檐,追逐着纸卷狂奔起来。
指尖一够,便碰到了,他“哈”一声,轻笑着一合掌心。可他不舍得攥坏那字条,捉萤火虫般轻轻一拢,那纸条轻而易举从掌间飞走,更远了。
他有些恼火,咬紧牙关,拼了命地和夜风比拼脚力,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一笺纸卷,它像天边小小的月牙一样追不到、够不着。
衰兰送客手大成的轻功,追逐不上的只有月亮。如今越焦急,脚步越错误百出,又绊倒在龙王庙的佛龛旁,又侧身滑过朱雀桥,又跌在西大街的屋脊上。
他大骂自己为什么出错,为什么这时候出错。
抓住了!
一手夺空,抓住那纸卷,极用力,完全是攥。那纸卷揉成一团,窸窸窣窣地缩在掌心,他慢慢将掌心收回,贴在心口,心跳得很快,汗水慢慢从额间滑下。
他紧紧护着那失而复得的纸卷,心一松,一忽儿跪下了下来。在高高的屋脊上。
我要见他。我要见他。还来得及……古鸿意拿袖子抹一把汗,压住喉咙的声响,喘着气看一眼月亮的方位,大致判断出个时间。
亥时。亥时将至。
快走!
走!
去见他!
跌跌撞撞闯入家门时,古鸿意又在赭色门槛上绊了一下,直直撞到了膝盖筋,整个左腿发麻到无知觉。
他狠狠劈一道自己的腿,冷哼一声,张嘴便骂自己,有病,犯病,今晚真是弱到家了,骂声却轻飘飘的,他喘气粗重到连叫骂都颤抖。
一掌破开西厢房大门,他带着一身寒气闯进屋来,一把推开满脸震惊的毒药师,便往床边跌去。
古鸿意不管不顾地抓起那只静静放在被褥间的手,自以为抓得很紧,要捏碎一样,其实此时他根本用不上劲,整个手掌颤抖得厉害。
“白行玉!……呼哈……你是不是对我有一点……哪怕一点点……情……只要一点点就算数。是不是?你快告诉我……不要睡……呼……求求你……”
他拼命呼吸,喉结错乱地上下滚动,努力吞咽一口铁锈味,语无伦次地一口气讲着,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都怪我是个贼,出身不好,没有显赫的身世,没有清白的功名,我怎么敢往那个方向想……我愿意,我不该在火海里推开你,不该在花船里说那样伤人的话,……那是一个吻吗?是不是?求求你,回答我……不要哭,不要哭,我愿意我愿意……我好愿意……”
那些混着粗重喘息的表白响起时,汴京宵禁的钟声也一声声响起,庄严,深远,有力,压过他声音嘶哑的表白。
宵禁钟声,亥时到了。
他跪在床边,躬身埋在床铺间,拿白行玉的掌心抵着额心,几乎是祈求。求一个回答。
月光透过窗棂把他的脊背切成一片一片碎玉。
除了一声声钟磬,没有人回答他的表白。
白行玉陷在被褥中,头稍稍偏过,正对着古鸿意。月光徘徊在他的睡颜上。
古鸿意一下子松开他的手,那手腕“呼”地掉进床铺间。
古鸿意愣愣,缓缓地举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脸,胡乱搓了起来,呼吸错乱粗重,夹着凝噎,声音闷闷的,从指缝溢出。
“为什么要这时候睡着……我还要等半年,才能等到你的回答。我不想等。……我十二岁起……你已经让我等了十年了,为什么还要再罚我半年?……”
“至少我们亲一个你再睡呢……你醒了我要亲你。亲很多下。”他退而求其次。
毒药师被疾风一样的古鸿意一把推得趔趄几步,倒在门槛处,此时终于搞清楚了状况,他拍拍身上的灰站起,
“你小子,早不开窍,晚不开窍,偏挑这时候。唉。”
毒药师不禁笑出声来。
古鸿意把自己埋在松软的床铺间,耳朵通红,却能听清,师兄在笑。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师兄,第一次那么爽朗地出声大笑,甚至还拍起手掌。烦煞人也。
毒药师很快不笑了。
因为他看清,月光下,师弟死死捂着脸,肩头不自然地剧烈打颤。
因为他听清,师弟真的在哽咽。
第55章 吻手
古鸿意抓住他的腕子, 腕心没有经脉的流动声,一片暗流寂静,却能感受到黥刑疤痕稍稍凹陷的烙印。
古鸿意心脏一阵一阵钝痛。
他是一个伤痕累累的人, 一块质地空粹的玉, 被高高举起, 再狠狠掷地,守着自己的残骸,把头埋在膝盖里轻颤。
残月说他凉薄,说他活该, 古鸿意也知他目中无物, 至少, 看不起自己是真。华山, 比那一剑更伤人的是他美目冷冽, 轻笑一句“盗帮无剑客。你不适合练剑。”
古鸿意往昔也不满他的孤傲,可重逢之后, 短短十五日间,竟对他大为改观。他仅是空得不像个人,只有纯粹的生命,没有人世的生活。
生活很宽广, 可是他一点都不知道。给他一点点恩赐,一对蟋蟀,一船芍药, 都能高兴成那个模样, 琥珀瞳孔无意识地扩大, 其间碎金汩汩流淌。又还不信, 睫毛小心翼翼垂下,“真是给我买的。”
他不大信有人会对他好。他身边没有一个人对他好。
古鸿意躬得很低, 脊梁骨被抽去了一样,把自己狠狠压在床边,话语压抑着错乱的喘息,“你快醒,以后什么都给你买,全是你的。你都把碧倾玉当掉了……”
他喉咙滚滚,说不清晰,但他影影绰绰知道,其实比起芍药、金银、璞玉,对那个人来说,有更不敢去索取的东西,有更不敢相信属于自己的东西。
“都是你的。我也是……”他的声音从被褥中嘶哑又颤抖地挤出。
这样一个不成人样的人,只会笨拙地学着古鸿意的样子,学他喝酒,学他笑,学他求婚。
今晚看了那张字条,古鸿意才恍然大悟,这不是拙劣的模仿,这是他几乎把自己沿着脖颈到小腹一刀剖开,把自己二十年来贫瘠又苍白的感情翻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塞给古鸿意。
关于他的每一次泫然泪眼,便都说的通了。
古鸿意回忆,救风尘第一面时亲手把他送回去;火海里他被自己一把推开,又被斥责一句“你疯了”;花船里得到那样的回答……他每一次用全力去勇敢,都得到这样的结果。换成自己,也会想掉眼泪的。
这是衰兰送客手做过的最大的恶事了。
真心是天下第一珍贵的宝物。天下第一大盗能为他偷来绝世的锦水将双泪,怎么却把别人的真心抓回来,扔回去,给他一点温暖光亮,又告诉他这不独属于你,只是自己与亲人的常态,逗一个乞儿玩似的,如此往复,反复玩弄。
“我有亲人,可我的亲人也是你的,我们都会对你好,再也不管你那个破师门了,你不是孤独的……”
古鸿意徒劳地攥住他的指尖,那五个金戒指赫然还在,在月光下泛着深而明的光晕,衬得那人垂下的指尖更加纤薄。
“你还帮我们顺来这么多金银,现在也不缺银钱了,不用打补丁了,白行玉,你什么都有了……天下什么好东西你都会有。”
毒药师见师弟跪在床边,举起小白的手,对着那五个大金戒指一脸认真地哽咽,又忍不住轻快笑出声。
毒药师轻轻走近了床边跪着、偎着的两人,半蹲下身,和他们平齐,温声说,“对啊,好日子还长着呢。小古,你也莫要难过了。”
年轻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小衰兰,你且慢慢等。
毒药师揉了揉师弟的头,便起身踱步离去,顺手轻轻合上了梨花木大门,给他们一点时间。
袖玲珑正支在门外,抚着胡须,悠悠道,“那小子又犯什么病了?”
毒药师垂眸一转眼神,“他犯老婆瘾了。”说罢,他又爽朗笑出了声 ,扶着袖玲珑的肩头一抽一抽地笑着。权当为他那三个铜钱报仇雪恨。
毒药师多少年未曾这样舒舒畅畅大笑过了。少年人的情爱就是有趣,纯粹得像初融的小溪流一样,哗啦啦一根筋地拍打着礁石。
古鸿意跪在床边守了他一夜。月光顺着他的眉眼投下一片淡淡的影子,把眼尾的一点红痣拢进晦暗中。
“你醒来我就亲你。”古鸿意支起头,对着他的泪痣凝神许久,直至把那黯红色盯到尽头,眼前泛起一团团青蓝交错。
如果,火海里那一幕当真是他在索一个吻。以后千千万万遍,都补上,都给他。
“可是要等到下雪。”古鸿意垂下眼,松了弦一样扑到被褥里。沮丧又懊悔。
撩眼,目光落在他的唇瓣上,青色的面颊,挂着淡淡的血色,气息平稳又温热。
不知道为什么,古鸿意慢慢伸出掌心,覆盖到他的薄唇上,柔软的触感擦过掌心的疤痕。月亮照得头脑空了一瞬,古鸿意撑起手肘,俯身吻了上去。
睫毛交错睫毛,鼻梁轻碰着鼻梁,没经验的年轻人吻了许久才知道偏偏头,把鼻梁错开,相互嵌合着。
对方唇瓣的起伏与温热,感知得清晰,却只落在掌心。自己吐息紊乱又燥热,唇不安地含与衔,只有自己的手背知道。
古鸿意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飞速撤了手掌,蹙眉向后仰去,手心掩住嘴唇,堵住自己的呼吸,迫自己静一静。
不行。一步步越界,今天自己敢隔着手亲,明天就敢真亲,后天就……古鸿意皱眉摇摇头,下决心以后不能再这样。
古鸿意叹口气,学着他的样子,屈起双腿,自己抱住自己,把头深深埋在膝盖。冷静片刻,又忍不住稍颔首,只露出眼睛来看他。
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这个角度看他,眉眼温和,睡颜安稳,看久了,一团糟的心莫名沉静了些,古鸿意静静看着他,忽然点明了个念头:
“平生第一次有人喜欢我。”古鸿意慢慢垂眼,“……他应该有点喜欢我的,哪怕是一点点也算数。”
古鸿意翻着袖腕,快快夹出那张皱巴的字据,拢在心口,怕丢了似的。这是定心丸。
他不安地咬着指尖,抽出另一手展开纸卷,伏在上面重读一遍,确认一遍,指尖才慢慢从虎牙撕咬中抽离。
他早受惯了世人攻讦。
自记事起,整个盗帮就被江湖盟主斥为异端,盗圣公羊弃为避风头远走天山,而小师弟衰兰送客手继承平沙雁的衣钵,继续在汴京作乱。
黧黑的眼睛亮了亮,“天下第一个喜欢我的人。”眉心缓缓抬起,望着他舒舒畅畅笑了。
那个人合着眼帘,徒留床边人抱着膝头微笑,一对酒窝盛满了深深浅浅的月光。
夜很静,清亮的、雄浑的、苍老的笑声缓缓从身后渡来。
他冷笑一声,可望一眼白行玉垂下的羽睫,又霎时敛起肃穆,化成一片委屈,“师兄师叔在笑话我。”
漂亮深邃的眉眼,看着白行玉时,其间一山复一山轻轻化开。
白大侠睡去了,并不能帮小衰兰撑腰。
第56章 小白醒了
月色落潮, 日光涨潮,他的面颊晦明交错。
古鸿意这样看了一整夜。
日头升高,把后背晒得很烫。
古鸿意耸动肩头, 重新找回麻木的四肢, 撑着手肘慢慢站起身。
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长发, 古鸿意收回手,才转身出了西厢房。
庭院中,师兄师叔围成一个圈,抱着胳膊, 都玩味地盯着他。
袖玲珑哼笑一声, 挑眉逗他,
“哭了一晚上?”
毒药师揽着袖玲珑的肩头掩面忍笑。
古鸿意哽了一刹, 偏过头静静道:“反正我有老婆。”
话音严肃。
一道飞镖寒光刹那划过耳侧, 伴着袖玲珑的怒喝。“还没成亲呢!只是刚刚订亲!平沙二雁!”
古鸿意不多作理会,闪开飞镖, 上前拉住毒药师的衣袖,眼眸沉沉,“师兄,他听见了么。”
毒药师揉着他的头发, 饶是轻笑,“钟声响起前,他都听得见。”
掌心下师弟倏忽松了一口气, 整个人舒开来, 怔怔点头。
太好了。
白行玉听见了所有的表白。
他只是来不及回答。
他不要再忧心, 忧心自己又不要他了, 或是自己趁他昏睡,把他扔在什么地方。
*
古鸿意挑起剑尖, 抬高残月的脸,“还你剑。”说着,便将残月的剑随手掷地,叮咚地响。
残月匍匐着搂住失而复得的剑,紧紧依偎着剑身。又撩起眼皮看古鸿意,“我的令牌。”
“那个已经当掉了。不过,我给你这个。”
古鸿意抬起袖腕,两指翻出一块玉器,也是江湖通行令。
此物正是赴剑门寻白幽人时,一黑衣人亲手赐给他的。
古鸿意便将那通行令随手抛下,残月侧身一夺,合在手心端详,“倒不错,也是通行令。”
残月忽然蹙眉,撩眼看古鸿意,斟酌道,“只是,你为何会有盟主的通行令。”
盟主?
那个让他去捉拿白幽人的黑衣侠客,是盟主吗?
古鸿意冷眼盯那玉色令牌,却蹙眉,江湖联盟的通行令不都是一个样的么?
残月将那令牌翻过,指尖叩一叩牌身,深深道,“此物乃苍山玉,梅一笑凭着绝世的剑谱坐拥盟主之位前,便随身携着苍山玉佩,似是亲人所赠。后来,才把它打磨成通行令。我是盟主的关门弟子,自然认得其中不同。”
残月颔首,望着古鸿意冷哼一声,笑得张扬,“白幽人,你果然受盟主宠爱。他连贴身的玉佩都赠予你。”
残月指尖抚摸着剑身,又喃喃,“锦水将双泪,也本该是我的剑!可盟主把它给了你……还亲自赐了名。我到底如何比不上你?”
“你到底为何要背信弃义,窃了那剑谱?”残月竖眉喝道。
话音未落,他便被霜寒十四州剑柄横着推倒于地,古鸿意声音降下,“莫须有。”
肃穆有声。
白行玉连剑都丢了,面具也丢了,身无长物,谈何窃取剑谱。
何况他本是剑客,并非盗贼,轻功身法都不足以绕开固若金汤的防守,去偷走那剑谱。
若非选一人去剑门窃剑谱,大概只有盗圣公羊弃那般身手能做到。
古鸿意反问,“残月,那你又为何背叛师门?”残月怒道,“我无罪!有人构陷我!”
古鸿意冷眼瞥他,提起剑尖抵住他的喉咙,
“我亦然。同样的法子,在你我身上用了两次,而你我正是下一任盟主的人选,残月,你不觉得蹊跷么?你当真糊涂,还在苦苦质疑我。”
残月直直抓住霜寒十四州的剑身,任凭掌心割破,黑血横流,却不愿输了气势,瞪目嘶吼,“可你确实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剑!凭什么?就凭你那个面具?呵……你也不过是借着父辈的荣光进的剑门……”
父辈唯一的遗物……白瓷面具……
残月冷笑,“锦水将双泪归了你后,我一直在等,盟主赐予我一把同样绝世的剑。我知道盟主和剑门有那剑谱,他们在炼一把剑。
可那把剑尚未锻出,剑谱就失窃了!又是因为你……白幽人,两次,都是你夺走了我的剑,我如何没有怨?呃!……”
霜寒十四州啸出奇古杀气,瞬间断了残月的言语,残月捂着涟涟血珠匍匐于地,不住喘息。
古鸿意道,“你们,在锻剑。”
残月咳出血来,“不错,是锻一把绝世的剑。”
残月冷冷道,“白幽人,你笑什么?”
自己竟当真笑出声了么?
古鸿意敛神,一合手掌,
“残月,记住那两个人情。你可以走了。”
残月挑眉,“你是想让我教你如何拔酌骨引吧?”古鸿意点头应允,“不错,但需些时日再议。”
残月又问,“那第二个人情呢?”
“我自有安排。”古鸿意冷嗤一声,“残月,你先顾好自己,务必活到我需要第二个人情的那天。”
*
古鸿意将霜寒十四州别回腰间,转身回了西厢房,脚步很轻。
轻到几乎是扑过去,把自己埋在床边。
他抓起白行玉的手腕,衣袖松松垂下,青紫的淤痕烙印显露出来。
古鸿意想抓紧他,自己的手却忍不住打颤,怕他丢,又怕他痛。
他的手腕又薄又轻,正如他的双剑轻盈纷繁,高崖流水一样轻锐。这样一对青玉腕子,要被折下来,磨成剑柄么?
“我看明白,你师门把你当个兵器养。”古鸿意凝视着他手臂隐隐的蓝青筋络,声音又轻又哑,“他们难不成要拿你的骨头锻成剑么。”
说完,古鸿意仰面冷笑。
“你的父辈,也是绝世的剑客么。不然,那个鬼剑门,怎么非要把儿时的你认回去。”古鸿意盯着他手臂上一团团疤痕,一阵失神。
“把你认回去,又不照顾好你,甚至……像利用你似的。”
这算什么师门。
少时,古鸿意问过师父,为何要在千万人中选中自己这个小乞儿,他眼睛亮亮的,一叉腰,严肃问道,“难不成,我是大侠之后。”
公羊弃把他的头发揉得很乱,温温柔柔说着,“你就一小乞丐呀。”公羊弃搓一把他皱巴起来的脸颊,又笑笑,“因为小衰兰一看就是咱们家的人。”
公羊弃指了指瘦削高挑的平沙雁,又指了指长须美髯的袖玲珑,“师父眼明,咱们衰兰跟师兄一看就是亲师兄弟。”
衰兰和师兄师叔们果然很投很投,很亲很亲。
古鸿意如今回想入盗帮后的日子,最大的挫折竟是华山论剑惨败,险些丢了性命。
这也怨他自己非要不自量力给白幽人下战书,怪不得师兄师叔。
此外,要么跟着毒药师采药行医,要么跟着平沙雁飞檐走壁,要么盗帮集结,热热闹闹闯汴京,走洛城,游朝歌……
细数过往,他并没吃过大苦头,更没见过血雨腥风、诡谲波澜的师门斗争。
师兄师叔把衰兰保护得很好。
亦或说,世上哪有那么多流血与斗争。
生活就是慢慢悠悠的生活。江湖就是快快活活的江湖。
师兄师叔天南海北恣意闯荡,带着一身尘土灰扑扑地钻进盗帮老巢那个小小的洞穴。
等着醉得意烧一桌热腾腾好菜,温一桌陈年的好酒。
等袖玲珑从房梁上翻身跃下,掏掏袖笼,变戏法似的亮出新奇的小玩意。
等着所有人围作一团,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自己此行的见闻。再齐声骂一句盟主,他又在追杀公羊弃!烦煞人也!
他本觉得这是人生的常态。有剑,有酒,身后是温暖与稳定,加一点快意的奇遇。
可白行玉过得是如何的日子呢。
哪有这样的活法呢。
那些人凭什么这样对待他呢。
杀意,被心头的酸涩压了下去,涨潮一样压了下去。
“以后再也不吃苦头了,跟我成亲,以后的日子里只有弄弄花草,逛逛闹市……好吗。”
声音从手臂环抱间溢出,手臂抱得越紧,声音越颤抖,越沙哑。
古鸿意垂眸,又思忖,侠客的生活当然不能止步于这一方小小的庭院,便补充道,
“等住得无聊了,我带你走。我有天下第一的轻功,带你离那些坏人远远的。
天涯海角,千山万水,我们一起去看看。”
他温温柔柔地笑着,说出这些话,像承诺,也像赎罪。
他最骄傲的就是自己的轻功,步履如飞花,能把远山踏成脚下的顿挫。
可他跪在床边,并无处使出大成的轻功,万山的连绵只能在心间起伏。
这样的日子还有半年。身后是小窗,窗外暮春乱红飞逝,雪日还隔着半个花期。
他徒劳地握着那瓷白的手腕,作了支点撑住身子,还是伏下身来轻轻蹭着被褥。
“……我好想你。”
可这是白行玉睡去的第一日。
白行玉羽睫轻轻落着,听不见他所有的诉衷情。
*
金围带落尽时,盗帮众人便决定离开了。一是大家本就该各走各的天南海北,一如往常。
二是江湖联盟为剿灭盗帮又下了通牒,众人齐聚汴京,实在惹眼。
毒药师正收拾着打着补丁的小包袱,仔细检查那个补丁开了破了,及时找袖玲珑缝好。
背后忽起凉飕飕一阵风。
回头,原来是失魂落魄的师弟。他漂亮深邃的眉眼凝成了一团一团忧愁。
师弟垂下眼帘,轻声问,“师兄,五日,够我爱慕一个人么。”
毒药师淡淡微笑,答:“我不知。我没老婆。”
待师弟扶着美人尖紧紧捏着眉心,毒药师方揉揉他的头发,温声讲,“怎么只算五日呢。”
“我们朝夕相处,其实只有五日。”
毒药师沉吟片刻,才缓缓回答,“那若是从你十二岁那年算起呢。”
毒药师只是轻轻笑笑。
师弟睫毛一抬,却又倏忽垂下,踌躇着张张嘴,却又哽住。
“师兄,我被困在那五日里了。我好想回去,再救一次风尘,这一次,我直接使轻功带他走。”
“是我做错,让他伤神。我怕他在昏沉间都在伤神。”
毒药师垂眼,“衰兰,你没有做错。如今这样,已是很好的结局。”
“……可我等不下去了。”师弟把头垂得很低。
“师兄,我原来是胆怯之辈。我日夜都在担忧,那些坏人会再来找我。”
毒药师抬眸笑笑,“你从来不怕疼也不怕死,怎么如今怕起梅一笑了。”
师弟气息紊乱地哼一声,蹙眉讲道,“我死便死了。可我怕他们,抢走他。”
毒药师叹一口气,一把揽住师弟的肩膀,却发现自己已揽不尽,衰兰已经长成宽肩窄腰的挺拔模样。
“那有什么,你就打过去,把他再抢回来。”毒药师语气仍淡淡,他想学醉得意那般土匪作风,便伸手拍了下大腿。
毒药师抬手一挥,“抢回来。”
师弟黧黑的眉宇整肃,和道,“抢回来。”
毒药师笑笑,挎上包袱便向师弟道别,跨出赭色小门槛,毒药师走走停停,又忍不住转身,对着师弟包在门框里小小一点墨色身影,举手放在嘴边,做了个口型:
抢回来!
*
今年的雪来得很早。
这日,古鸿意照常守在白行玉床边,支着霜寒十四州盘膝坐着,恍惚间发现今日天色亮得格外早,不是暖黄的日光,而是雪亮的银光。
银辉打在那个人身上。
鼻梁精致,墨发柔亮。
古鸿意晕晕沉沉间伸手顺了顺他的头发,回首看一眼天色。
亮到天色尽头的白光刺痛了瞳孔。
古鸿意目力和听力本就比常人敏感许多,愣了许久,深瞳才慢慢缩回。
他撑起身来,提着剑出了西厢房。
门吱呀一开,新鲜寒气扑到鼻腔里。古鸿意忙合上门,替他拦风雪。
眼下,一地碎琼乱玉。
昨夜竟大雪。
大盗的听力居然失了灵。
他支着剑,听了一夜那人的呼吸。
古鸿意伸出那只不用剑的手,去接住雪绒,绒绒落到掌心,立刻化成了水珠。
今年早雪。雪大,但雪轻。
距他醒来还应有五日的。
距婚期还有十日。
捻去掌心的水珠,古鸿意对着掌心的疤痕眨了眨眼。
总觉得,早雪是个好兆头。
江湖联盟正派兵剿匪,此次声势颇为浩大,比古鸿意记忆中入盗帮那年的围剿还要浩大。
他本想带白行玉回盗帮老巢,可尘山已被联军包围。
天地宽广,他又没地方可去了。
千红一窟找到他,让他暂且按兵不动。
“大隐隐于市。我便是如此过来的。”
千红一窟凝神分析道,“你本就‘死’了,何况,你在汴京,至少有我作接应,若是此时带着昏迷的小白逃窜,反倒容易出岔子。”
他点头应允,又撩眼问道,
“那十日后,我们的婚期到了,师兄师叔还来得及赶来喝喜酒吗。”
目光深深,很诚恳。
他真的在想着成亲。
古鸿意第一次见千红一窟叹气。
古鸿意已经不知多少个夜晚不合眼了。
如果有情况,立刻拔剑带白行玉逃。
虽然不知道该逃到何方。
千山万水。
但没关系,他们有两把剑。
好在今夜依旧平安。
早雪,是个好兆头。
应着雪色,古鸿意想起来,银汉三的那爿小店。
“大概雪日便能来取。”
古鸿意翻出那两张字条。
一张是据条,标明了取货时地,不错,今日刚好能取。
另一张,是白行玉的字句。
古鸿意拿剑尖沾了煤灰,在他的字迹旁也写了句子。
写完,端详一遍。
很满意。垂眼。
把据条收进柜子里,又仔细把房门和大门落了锁,安置好千红一窟的传讯黄雀,
做完一切,古鸿意巡视一圈,确认安全。
古鸿意这才放心提着霜寒十四州出了门,去找银汉三。
到了。
苍绿小牌匾也落了雪。
雪挂翠松,很可爱。
银汉三正倚门打盹。
“伯伯,是我。”古鸿意招招手,叫醒他。
银汉三一个寒噤,弹射坐起,“小古。”
他抚一抚心口。
古鸿意说明来意。
银汉三笑笑,“今日才过了一半嘛。”他伸了个懒腰。
“小古,你先找地方歇会,等伯伯做完。”
古鸿意乖乖照做。
从晌午等到天黑。
牌匾上雪积了一层又一层。
银汉三弱弱道,“小古,你先回家吃饭吧,伯伯今日能做完……相信我……”
古鸿意斜倚在掉漆的小红椅子上,那椅子太小,长腿折不下,别扭地屈着。
古鸿意抬眼看银汉三默默擦汗。
他温声,瞳孔带笑,“伯伯,想吃些什么。”
袅袅白烟在破落小店里升起。
炊烟和雪色一样的颜色。
银汉三夹一筷子牛肝,咬一口炊饼。
两眼发亮。“好。”
古鸿意在厨房里循声回头,朝他点头。
在盗帮,若醉得意不在,便是古鸿意给众人做饭。
简简单单嘛。
银汉三这小店虽破落,炊具什么倒是不缺。
不过,还是千红一窟家更齐全。
古鸿意垂眼。
真有点要成亲的实感了。
白幽人这点肯定比不上自己。
正出神,叮叮当当的银铁声落下,银汉三招呼道,“小古,好了,你来看看。”
银汉三领着古鸿意来到柜台前,台上赫然一件银器,却蒙着红绸,看不出是何物,但很大一件。
银汉三舒畅笑着,“看好。”便抬手拽下红绸。
一刹那,清辉压雪。
纷乱的花枝压着花枝。
桂花盘旋,拥挤,流水般环绕,圈揽。
纯银缔造的桂花冠。
银光映照着雪色,亮的古鸿意瞳仁涨涨。
其实他不知道这是何物。
但很美。
他伸手去碰了碰一条花枝,银器冰凉。
银汉三抬眼,见那双黧黑的眼睛完全呆了。
笑笑,“小子,你又不知道这是何物。”
银汉三缓缓道,“每年的武林大会,盗帮从不曾受邀,你也不曾见过江湖与你同龄的小侠客,更无机会与他们比试,乃至夺魁……”
古鸿意怔怔点头,指尖轻轻贴着雪亮的银冠,却仍彷徨,
“伯伯,所以,这是何物……”
银汉三只是笑,把那银冠塞进古鸿意怀里,温声说,
“回家问问他。”
古鸿意紧紧搂着冰凉的桂花冠,快步走出银汉三的小店。
大口呼吸一口寒气。
呼哈。
气息很快。
明明不知道这是何物。
但他知道这是很好很好的东西。
白行玉把自己贴身的玉当掉才换来的。
天下谁对自己这样好呢。
他抱着银冠,在风雪中站了很久。
额间眼睫都落了雪。
压得眼眶很沉。
真的真的不想再等。
如果今夜归家,真的能亲口问问他,便好了。
他迫自己挤出一个笑,笑出来酒窝和虎牙。
回家。踏着吱呀的积雪,脚步很沉,眼睛也是。
古鸿意腾出手来胡乱抹一把脸颊雪粒,长吸一口寒气,满腔灌满了铁锈味的寒气,便使轻功飞快地朝着家的方向前进,把雪绒踏成了飞溅的碎玉。
他都不知道为何要使轻功。
今夜又无大事。
脚力很快,千红一窟的小院便出现在目光尽头。
古鸿意怔住了。
揉揉眼,徒劳地把雨雪揉进眼眶,更模糊了。
一刹那,他大口喘着气,飞速向前奔去。
快。
到家了。
古鸿意停在门口,鞋靴堆满了雨雪泥泞。
不敢置信。
真的真的。
淡蓝牌匾,赭红小门框。
站着眉目依旧的一人。
他擎着灯,明黄照着青色脸颊。
四合的夜色中只有这一方光晕在下雪。
他发梢和睫毛都落了雪,
他等了自己很久。
古鸿意站在门外,脸颊冻得通红。
寒风夹雪在耳边簌簌狂响。
他哈出一口白烟,胡乱把衣襟积雪拍掉,却迟迟未曾跨入门中。
赭红门槛隔开了鼻息紊乱升腾的水雾。
门里故人提着灯,慢慢张开唇。
等了五年的清冽声音轻轻响起。
白行玉说:
“为何要哭呢。”
自己竟哭了么。
真的哭了么。
他粗乱哈着白烟,凛冽寒风吹得睫毛折进深瞳孔里。
第57章 成亲前十日(上)
“为何要哭。”
琥珀瞳孔纳着昏黄。
簌簌飞雪从他面前划过。
古鸿意胡乱揉一把眼眶, 倒睫却越发严重,扎得瞳孔痛苦地张缩。
寒风吹走眼泪,留下干涸的泪痕, 要撑裂干燥寒冷的皮肤。
古鸿意忍着痛睁眼。
想看看他。
他少见地束了发, 鬓发工整, 小红系带。
古鸿意很久没见过他束发的样子了。上一次见,似乎还是在华山。
“不高兴吗。”
五年前才听过的声音。他说话向来不重,但很清晰,清音在山与山之间回荡, 落到少年时的衰兰耳中。
古鸿意笑出来酒窝, 错乱地哈着白气, 摇摇头。
“高兴。”
两人隔着赭红门槛。
他擎着灯, 灯火溢出。
照亮了古鸿意稍粗粝的面颊, 他抿出温温柔柔的笑。
古鸿意把银冠放在雪中,又正了正霜寒十四州。
白行玉对着霜寒十四州轻轻蹙眉一刹, 又忽然点头。
古鸿意向他张开双臂。等他扑过来,就捧起他的脸颊吻他。
要吻很多下。
门里,他眼神平静无波。
“衰兰送客手。”
他叫古鸿意的名号。
古鸿意感觉很陌生。还以为他会唤“古鸿意”。
“衰兰。”
他又平静唤一声。
“你如意了。”
“……我如意什么。”
古鸿意怔怔回答。
灯下,那双美目冷冽无比。
“你折磨了我一身疤痕, 打入一根骨钉,弄丢我的一泪……你自然如意。”
“衰兰,华山一败, 你就这般睚眦必报。”
白幽人张大空空的瞳孔, 凝视着雪中满脸泪痕的宿敌。
雪一瞬间便重得铺天盖地, 雪绒凝成了冰粒, 几乎是砸,砸的古鸿意头脑一白。
古鸿意伸手按住霜寒十四州, 走上前去。
白行玉一手提灯不动。
古鸿意慢慢走近。
白行玉反手去握别在腰后的锦水将双泪。
若古鸿意出剑,他便拔剑杀他。
古鸿意一步步迫近,慢慢将霜寒十四州从腰间拔出。
他冷眼等宽剑出鞘。
让这个贼一招,又如何,自己照样能轻而易举杀了他。
良久,没有等到剑出鞘的铮鸣。
古鸿意握着霜寒十四州,举起手臂。
扑通。
玄铁宽剑坠入雪中。
古鸿意毫不犹豫地松手,扔了唯一的武器。
他对着古鸿意不解地皱眉。
这是做甚?
不过,他不做不仁义的事情,既然衰兰亲手丢了武器,那自己也不应提起锦水将双泪与他战斗,这不公平。
衰兰沉默地走近,伸出手搭上他的肩头。
他本想反手拧他的筋骨,却意外发现,
衰兰没有使任何武功。
衰兰到底在做什么?
衰兰到底想如何?
衰兰颤抖着把他环在怀里,慢慢揉他的头发,把他发丝凝结的冰雪用掌心温度一点点化开,再将指尖插入其间,仔细捋顺。
他不喜欢人近自己的身。冷哼一声便把衰兰推开,衰兰一个趔趄,后退一步。
古鸿意并不急恼,垂眼,轻轻蹲下身。
他正疑惑蹙眉,古鸿意一把圈住他的小腿弯,趁他一瞬间的失衡,把他往自己肩头一归,整个坐到自己肩膀上,一手抓他的腿弯,一手控住他的腰,然后起身,将他整个人抗在肩头。!
“走。”
“……你疯了。”肩头人哈出一口寒气,伸手去拧古鸿意的脖颈。
古鸿意干脆仰头,方便他玩弄自己的喉结。
“不要淋雪。”古鸿意颔首看他,声音温柔。
他坐在肩头,仍稳稳提着灯,俯身瞪古鸿意,眉眼是一片漂亮的冰凌。
“我们的恩怨稍后再议。”
古鸿意声音平稳,步履也稳,爱惜那盏灯。
“那现在……”
他不解蹙眉。
“先去暖暖。不要淋雪……”
扛着他进西厢房前,古鸿意抓着他的腰,把他轻轻放下,不待他脚尖落地,便捞起他的腿弯,改成了横抱。
白行玉习惯性地乖乖抬了脚,姿势很舒服地倚在他怀里。
很奇怪,自己为何如此娴熟。
*
古鸿意把白行玉稳稳当当放在床上,便出门将雪地中的桂花冠和霜寒十四州捡回。
上天当真给自己开了个大玩笑,他不禁哈了一声。
记得花船上,白行玉遥遥指着明月楼,只道,若非自己落风尘,他们二人并无可能熟识。
这话竟应了验。
他怎么就失忆了呢。他怎么偏偏把自己忘了呢。古鸿意跺一脚积雪。
他单手推开西厢房的大门,门开,一道极轻极快的剑气瞬间破开了古鸿意的手掌。
鲜血迸溅到门里人的脸颊上,飞溅成一道血珠溪流。
白行玉双手执剑,横于唇前,只露出一双杀意凛然的眼睛,
“莫要挡路。”
古鸿意不慌不忙拭一把手掌,稳声问,“你要去何方?”
对方声音清冽如瓷,“我要回剑门。”
听到“剑门”二字,古鸿意腾升起一阵无名怒气,“呵,剑门……你可知,”话音未落,古鸿意却哽住。
这一切太复杂了。
设想一下,如果自己一身伤痕在宿敌家醒来,
是相信正派师门其实是坏人?
还是相信宿敌其实是妻子?
……
“总之,你不许回剑门。”古鸿意沉声,下了铁令。
“由不得你。”
对方面无波澜,手腕轻轻一翻,锦水将双泪便如高山瀑布飞流而下,纷纭的剑影迅速锁住了古鸿意四周几个后退方位,逼他出剑。
古鸿意咬牙抽出霜寒十四州,抵挡于胸前。
银亮细剑与玄铁宽剑□□撞,火光迸入雪地里,瞬间蒸成白烟。
花船上白行玉亲自教给自己“弄清影”,他的招式路数已然熟稔于心,古鸿意顺着他的剑气使轻功一翻,便破开他锐利的进攻,绕行到他的身后。
白行玉并不转身,只是反手一挑,轻剑便勾起古鸿意的衣襟,柔若无物的细剑霎时划破他的左肩。
血雾喷射而出,落了白行玉一后背。
古鸿意仍稳稳立在原地,双步开立,硬生生接下花剑的锐气。
他横起霜寒十四州拼力抵挡。
论强攻,白幽人那纤薄的细剑,怎么可能敌得过自己的霜寒十四州?
古鸿意狠狠压着宽剑,去压倒锦水将双泪,那双玉色的手持剑反于背后,很快承受不住霜寒十四州的威压,一步步后撤,最后紧贴上脊背。
古鸿意大口大口喘着气,手上再加一把力。
再狠力些,就能近他的身,一把捏住他的手腕拉过头顶,把他锁起来。
不能给他距离使花剑。
论近身强攻,他比不过衰兰送客手的身法和肉搏。
古鸿意咬紧薄唇,直至一缕鲜血从嘴角溢出。
成了。
玉色手腕仅一刹瘫软,古鸿意便不管不顾地近身,抓住他的手腕,手臂穿过他清瘦的腰侧,把它们拉到胸前并拢。
大手青筋暴出,指尖一弹,飞速为白行玉落了锁。
任凭他挣扎,古鸿意一把控住他的腰,把他整个抗在肩头,又重重压在床上。
手腕捏着手腕,呼吸紊乱相触。
白行玉被死死压在身下,双目中蕴着轻蔑,
“我恨你。”
古鸿意错乱地喘着气,捏起他的手腕拉过头顶,“我们成亲。”
“我恨你。”
“我们成亲。”他垂下黧黑眼眸。
“我恨你。……唔!”
“我们成亲。”
古鸿意一手拎起他的手腕,腾出另一只手,两指强行撬开说着恨意的唇。
指节粗糙,团起。胡乱堵住言语。!
琥珀瞳孔一瞬间涨大,羽睫发颤。
“唔……”他唇瓣徒劳地动动,拼命摆脱。
言语完全被老茧粗糙的触感撑满、中断,他再无力发声。
指节弓起,碾着上颚。
身下人面颊泛起不自然的潮红,那双清冽的美目很快失神了。
“听清。”古鸿意呼吸全然紊乱,声音嘶哑,
“你的师尊一年见你两面,甚至不愿看见你的脸。”
“你的盟主把你关在深山,除了派你杀人还是杀人。”
白行玉紧紧合眼,不愿看他。
“这些年来,你当真觉得这样的活法没问题?
盟主剿匪的大军就在汴京,呵,你的师门要物尽其用,把你的腿脚折去打成骨剑。
……伤你的人不是我。我想和你成亲。我们的婚期定在十日后。”
“听清了么。”古鸿意稍抽出一节手指,让他回答。
白行玉去咬他的指腹,含混道,“我凭什么信你……放我回师门……”
古鸿意蹙眉,两指张开,把他嘴唇整个撑开。
唇齿之间,水色涟涟。
自己两指分开,牵出银线。
他的面颊涨着不自然的潮红,一路从眉宇涨到脖颈。双腕被捏在大手中一把拉过头顶,整个人牵成一条线,被狠狠压在身下,他却仍在拼命挣扎,心口一下一下起伏。
“放……我走……你这个贼……”
古鸿意手指团起,重新堵住他的口腔,彻底断了他的言语。
俯身看他,琥珀瞳孔一瞬间收缩,他终于渐渐软了下来,放弃了撕咬古鸿意的手指,稍扬起脖颈,顺着古鸿意。
他是在找呼吸。
大雪簌簌落下。
又许久。
身下人手腕渐渐泄了劲,整个人瘫软着。古鸿意以为他终于放弃了厮打,可那张脸潮红依旧,那双清冽的眼睛半睁着,水色晃晃。
他的瞳孔渐渐失焦。
心口有规律地一下下微弱起伏,偏过头去不安地蹭着被褥,像还未停止攻击。
古鸿意听见很细弱的一声,雪声,
丝丝缕缕,
一点点压抑着溢出,夹杂进雪声里。
一刹那,放弃厮打了。
一刹那,双腿失去反抗,却绷紧。
天色明暗的,临界点,雪骤然停了。
粗糙的老茧和雪一起退出了天色。
他一下子僵了,被抽空魂魄似的。
不打架了。
他抬眼看古鸿意。
睫毛颤颤,挂着潮红。神情很复杂,有疑惑,又有慌神。
古鸿意蹙着眉,迫自己翻身离了床,又沉声道,
“贼讲完话了。”
语罢,他转身拉开大门,闪身离开。
“呼哈,你……去哪……”
“我走了。如你所愿。”
梨花木大门砰一声合上。
白行玉抱着自己的肩头蜷起来,不住地颤抖 ,双腿不舒服地摩挲着。
他埋在被褥间蹭来蹭去。
眼眶酸得难受。
很久后,他嗓音沙哑道,
“衰兰,你回来。”
声音很细弱。
他被衰兰弄得乱七八糟的,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那人早决绝地走远了,才听不到。
话语刚落,下一秒,
“轰”一声,房门大开,
一道颀长的身影跨入室内。
带着一身寒气,一肩雪绒。
背着银亮的雪影,衰兰送客手的身影只剩高挑挺拔的一条弧线。
“想抱一会儿么。”
“……说话。不然我走了。”
“想。”白幽人蹙着眉,气息紊乱地呼着。一双美目赫然红了。
第58章 成亲前十日(下)
古鸿意走近了他, 在床的另一侧坐下,双腿稍开,手掌点一点。
“过来, 自己坐这儿。”
他颤颤地抓着床单挪了过来。
他头垂得很低, 只能看见死死咬着唇瓣。
他慢慢跨到古鸿意腿上, 古鸿意扶他坐好。
古鸿意抓起并着镣铐的手腕,圈住自己的脖颈。
检查一番,
白行玉没有藏暗器,剑也在地上。
应该没法忽然抹了自己脖子。
古鸿意点头, 这才发语:
“好了, 可以抱了。”
得了应允, 白行玉雪崩一样倒塌在怀里。
古鸿意慢慢地顺他的脊背, 安抚他打颤的肩头。
待怀中人平静下来, 古鸿意探一根手指挑起他后颈的衣襟,却不深入。
“脱了。”
怀中人蓦然抬眼。
那双清冽的眼睛惊诧了一刹, 带着戒备。
许久,像是想通了什么,他自暴自弃地笑了一下。
带着镣铐,他手腕动弹不得, 便垂头,衔起衣襟撕咬。
古鸿意轻手捏起他的脸颊,“我帮你脱。”
他一动不动地任由古鸿意解了他的衣裳。
死死垂着头, 能看清自己满小腹的青紫烙印。
睫毛颤颤。
古鸿意抓着他的肩头把他放倒, “会有点疼。”
“衰兰, 你就是玩弄人。”他声音嘶哑, 目光空空。
“刚才便是,现在又要怎么欺负我。……”
声音越来越弱。
古鸿意压身上前。
三两下解了镣铐,
古鸿意抓住他的腕子,按在床上。
他索性闭上眼睛,睫毛和肩头都打颤。
良久,想象中的触碰和疼痛,都没有袭来。
抬眼。
“我不要欺负你。我要帮你拔了酌骨引,从此你武功全然恢复。”
古鸿意认认真真。
“我少年时跟着毒药师师兄行医,也常帮盗帮师兄弟疗伤,不要怕。”
结满老茧的粗糙手掌慢慢抚上肩头深埋着的骨钉。
……
彻骨的疼痛没有袭来,尖锐的刺感没有袭来,半臂长的骨钉被拔出瓷质皮肤时,仅仅像疏通了一处穴位,经络与血液霎时畅快流淌。
这一切太顺利。
眼前雪色模糊,万物都不真实。
“你从此完完整整了。”
唯一清晰的只有他的声音。
古鸿意喘一口气,垂眼观察对方的神色,
眉眼平静,怔怔地盯着自己。
怕生的小兽一样。
但没有痛苦的神情。
太好了。
白行玉应该不是很疼。
不枉自己在自己身上试了无数遍麻药,反复调剂。又用了残月的那个人情。
给他一层层包扎时,古鸿意眉心也跳,手也发颤。
眼眶很沉。
古鸿意太多天没有睡过好觉了。
今日他醒来,大喜大悲。
又拔了酌骨引,一切圆满。
确认一遍白行玉平安,再帮他穿好衣服,严严实实裹上被子,顺顺他的头发。做完这一切……
轰一声,古鸿意自己也随着倒在床上。
没来得及盖被子。
昏昏沉沉间,古鸿意想起,自己没再给他戴上镣铐。
说不定一觉醒来,他便跑回那个鬼师门了。
白行玉摸摸肩头刚取出骨钉的痕迹,垂眸,去盯着衰兰。
盯了很久。
翻来覆去。又皱眉。
最后,他抓起裹住自己的被角,给昏去的衰兰盖上。
*
听着簌簌雪声,古鸿意醒来。
身边人的呼吸声也还在。
他竟然没跑么?
也没有趁机杀了自己。
白行玉一睁眼,就对上一双笑眼,一对酒窝。
大早上,衰兰瞎高兴什么。
“十日之后,我们成亲。”衰兰嗓音带着刚睡醒的哑。
“不要。我跟你并不熟识,只是在华山有一战。”
“没关系,还有十日。”
“十日能改变什么?”
“十日足矣。我会刻苦。”古鸿意望着身侧人的羽睫,
“你忘了,我说过,我有一万种方法娶到你。”
上次只用了五日呢。
不用你落风尘,即使你是骄矜的白幽人,我也有办法。
古鸿意看着身侧的瓷白面颊,以往只是苍白,青色的底子,现在竟看出些隐约的血色。
还是健康点好。
忘了就忘了吧,也挺好,他不要再伤心了。
两人换了衣裳,起了床,忽闻“啾啾”声,
古鸿意抬手去接,
是千红一窟的黄雀飞入。
跛子刘师叔传来消息:
“盟军围剿,我们集结老巢暂避风头。小古,你且执剑留汴京,照顾好自己和小白。”
盗帮本就不是武力出众的门派。
袖玲珑的暗器只可远攻,醉得意的强力只可近身肉搏,剩下毒药师、跛子刘乃至平沙雁等轻功、身法流派,若离了群,不可一战。
古鸿意倒不畏惧,毕竟盗帮常年面临围剿。再说,衰兰常年受官府通缉,他早已习惯逃亡。
只是,以往对策,多是举轻功分散流窜逃亡。
但此次围剿声势浩大。
分则必灭,合才有希望。
古鸿意记忆中,上次盗帮众人团聚抗敌,还是为了营救劫梅三叠私奔的平沙雁。
这次,盟主如此着急剿灭盗帮么?
“哦,出门记得戴斗笠,你睡去的这小半年间,盟主驻军汴京剿匪……”他去提醒白行玉。
“我又不是匪。”
“我是匪,剿的是我。”古鸿意诚实答。“但你比我贵二百两。”
“……”
说着,古鸿意捞起一个半旧的斗笠扣在他头上,
“去逛逛闹市。”
白行玉扶起斗笠,瞥一眼古鸿意,冷声道,“依你所言,我受捉拿,你受围剿,我们还能去闹市么?”
话音刚落,古鸿意便使了个轻功绕到他背后。
倏。
古鸿意直接近身,不给他距离使花剑,几下巧劲化开,便抬脚绊了一下,趁机把他打横抱起。
“走。”
一个助跑,古鸿意抱着他跳上屋檐。
望远,汴京千舍落雪,天地一白。
“我从小到大被官府通缉。该怎么活怎么活。”
又说,“以后我使轻功,带着你天南海北到处走走……”
古鸿意的声音快意地随寒风传来。
怀中人抬头看他。
睫毛黧黑,落了雪。
怀中人偏过头,不看他。
收脚,落地,到了闹市。
轻轻把怀中人放下。
“我去给你买好东西。”
白行玉摇头,“我不用。”
古鸿意不管他,只严肃道,
“不要趁机跑回师门。你现在武功恢复,我知自己无法阻拦,”
至少,等我给你买来……”
衰兰真心担忧自己回师门。
可是,他并没有再给自己戴上镣铐。
正凝神,衰兰的身影便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幽人。”
身后有人唤他。
白行玉转身。
风雪中,走出一个持斧的男子,虬髯宽肩。
白行玉蹙眉,
他认出,此人是盟主的大徒弟,残月的师兄。
皓月。
不算熟识,但也是昔日同侪。
皓月是凭自己腰间的剑认出自己的么?
皓月阔步上前,温声道,
“幽人,借一步说话。”
白行玉按了按腰间的剑,便点头,随皓月翻上无人屋脊。
皓月眉目宽和,“盟主查清,当年之事,你有冤屈。我是来还你的剑的。”
当年之事?
说着,皓月反手,拔出一道水亮的银光。
锦水将双泪。
另外一泪。
雪绒落在剑身上,凝成一团团冰凌。
“盟主开恩,你可以洗清冤屈,恢复清誉,官复原职。”
语罢,皓月亮出一块墨色玉佩,正是梅一笑贴身的苍山玉。
白行玉凝神,倒确实是盟主的旨意。
皓月抬眸。
“只不过,你这番回归,必定引得有些新锐不满——”
“只要你提起剑,杀了衰兰送客手。”
皓月垂眼,叹气道,
“你知,盗帮猖獗,这小半年来,盟主苦苦剿匪。”
“盟主驻军汴京明月楼,等你提衰兰的头颅来。”
皓月双手恭敬捧起剑,向前递去。
白行玉不动,淡淡道,“改日,我再找你取剑。”
皓月点头,便转身飞速离去,身影消失在雪色中。
高处寒风凛冽,白行玉独自在屋脊站了良久。
脚下是陌生的汴京闹市,人群簇拥着人群,笑语盈盈随雪绒拥挤。
“白行玉!”
快意的声音,哈出的白气,腾腾升起。
白行玉踮脚尖,附身看屋檐下。
寒风夹雪哗啦啦擦过耳畔。
屋檐下那人抬头看他。
衰兰抱了满怀红粉晕染的腊梅,
花枝深浅交错簇拥着冻红的粗粝面颊。
古鸿意抬头,哈一口白烟。
“回家吧。”
“嗯。”
“怎么跑屋檐上了。”
屋顶人轻巧跃下,扑进腊梅花丛中。
*
古鸿意一臂圈揽梅花,一臂抱着他,使轻功飞回小院。
“想吃什么,我去做。”说着,便扎进炊烟里。
白行玉确认他离开,连忙轻手轻脚进了西厢房,轻车熟路地打开柜阁,弹出一道暗箱。
抄起箱中的字条。
其实醒来的那一夜,自己便把衰兰家翻了个遍,那时便找见了这张字条。
他把上面的字句反复读了三遍。
垂眼,深呼吸。
又重新读了三遍。
「我和古鸿意天下第一好」
「我们亲过了」
「我们以后天天亲」
……
深呼吸。不确定,再看看。
雪下得纷乱。
*
之后的三日,白行玉再也没提过回师门。
古鸿意没有对他上镣铐。
他现在武功恢复,又得了剑,若想跑,自己拦不住他。
但他总归没有跑。
每日醒来,身边都有熟悉的呼吸声。
他总是对着孤零零锦水将双泪发呆,像在思索些什么。
日子平平稳稳的过去,婚期又近了些。
*
婚期前的第五日。
大雪依旧。
“古鸿意。”一道清音唤自己的名字。
古鸿意昏沉中抬眼。
那人支着腮,伏在自己身边,正盯自己。
他没有再束发。墨色长发顺着腰背塌陷顺下,绕在肩头、腕间。
白幽人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白幽人也不惯散发。
刹那间,古鸿意倦意全无。
“你都想起来了?”
古鸿意眼睛亮晶晶的。
长眉却落下,一点哀伤。
“……我还以为,要再来一场战斗,再流一次血,你才会想起来。……太好了。”
太好了。
古鸿意浅笑着扑过去,去揉他的头发。
“真想起来了。”
“嗯。”
白行玉凑近,呢喃应他。
古鸿意顺势双手捧起他的脸颊,
垂眸,要吻他。
合着眼,只吻到一片冰凉。
抬眼,睫毛交错睫毛,离得很近。
但白行玉伸了两指隔在两人之间。
“小古,等一等。五日之后,我们便成亲了。”
白行玉轻轻推开些他,两人隔开半掌距离。
古鸿意垂眸,唔哝着,“好……”
再等等。
是,不差这几天。
可古鸿意有些陌生。
以往,他唤过自己“小古”吗?
“那你答应我。一个吻。”
“好。”
得了承诺,古鸿意倏地扑倒于床,胡乱揉一把自己的脸颊。
白行玉拉开他掩面的手。
“所以,”
白行玉垂眸看他,眼神深深。
“盗帮的师兄师叔,逃去了何方?”
古鸿意对着面前扑来的琥珀瞳孔愣了愣。
“……大家还在尘山老巢。”
盗帮对盟主放出的是假消息。
“我们再等几日,也去老巢。汴京大乱,待不下去了。”
白行玉点头。
古鸿意侧躺着,撩眼皮看他。
“还有五天。”
“嗯。”
“还要一个吻。”
“好。”他承诺。
古鸿意垂下眼,压一压自己心口。
五天,不会再出错了。
当日雪越下越重,漫天扑朔迷离。
日色下去,夜色上来的交汇时刻,白行玉离开了。
古鸿意温好了酒,烧了一大桌菜,离开蒸汽袅袅的灶台,来到西厢房时,发现他已离开了。
他提着锦水将双泪离开了。
他恢复了武功,又持着绝世的剑,他想做什么,想去何处,是拦不住的。
古鸿意在雪中站到酒完全冷了。
但他有承诺。不是么。
离婚期还有五日。
那之后三日他不曾回来。
第四日,有人叩门。
叮当。
古鸿意箭步冲去,一把破开大门。
是袖玲珑师兄。
师兄的长须沾了殷红的血,目光沉沉。
袖玲珑一把抓住古鸿意的衣襟,喉咙中血气滚滚呛来,
“古鸿意,小白是谁?他到底是谁,你要瞒我们多久……”
“师兄,他去找你们了?你见到他了?他还好么……”
古鸿意眼睛带着明亮的冀望,反拉住袖玲珑的双手。
袖玲珑冷嗤一声,目眦尽裂,
“他提着双剑,骑着白马,来了尘山脚下,老巢门口,和剿匪联军一起。”
“我最先拼了命破开包围逃去,只为了寻你。如今,老巢已经空了……跛子刘他们已被捉拿去了!”
“古鸿意你糊涂,你把宿敌捡回家……”
袖玲珑声音俨然嘶哑,怔怔摇头。
古鸿意松开师兄的手。
大雪重的声声沉涩。
师兄血染长须,背后是簌簌飞雪。
“……他现在在哪。”
“他和盟主的大军正驻扎明月楼废墟。江湖联盟对盗帮动真格了……一群疯子。
小子,快跟我一起逃,去天山……”
“我要去找他。”古鸿意哈出一口白烟,沉声道。
袖玲珑无力大骂,只挤出个凄凉的笑,
“古鸿意,你是去报仇?还是去送死?”
“我去索一个吻。”
按紧霜寒十四州,他蓦然抬眼,持剑飞入雪帘中。
第59章 自焚
*白行玉视角
提剑, 离了衰兰。
他去尘山杀了人。
尘山低矮黧黑,连绵如铁色兽脊,大雪合抱其间, 天与山同色, 上下一白。
剿匪的高喝、盟军的兵戈、如雨的马蹄。
皓月赠予他白马, 银鞍照着大雪,双剑别在腰间。
黑山白雪间,一人一马合成一粒芥子。
他踏着一地碎琼乱玉,策马闯入围剿的包围圈中, 剑出, 啸出奇古杀气, 破。
同侪讶异看他双剑, 目光颤抖。凛冽寒风吹得眼睛发红, 神色厌恶夹杂愤怒。
“叛徒。”
银铁铮鸣,但霎时转向了他。
他目光空无一物, 只是冷笑。
“来杀我。”锦水将双泪高高举起。
他把剿匪兵力引离了盗帮老巢。
尘山雪色万里,山野沟壑复杂,奔驰其间时,目光中一山复一山的沉寂, 鼻腔中冷冽的寒气,雪后的松枝清气,压下了满喉咙血腥味。
他在大雪中杀了人。
双指夹着剑身, 咻地滑过薄雪, 积雪与血色揉成一条河流, 嘀嗒落下。
走, 去明月楼见皓月。
策马,转身。
哈出一口白烟。
雪原碎玉中踱来一持拐老者, 皱纹沟壑夹了雪与泪。
这是何人?
为何他含了热泪,还撑出微笑。
“小白……你伤好啦,让师叔看看……好孩子,辛苦了,好孩子……”
雪原,黑山,银云,被鬃毛水亮的白马远远甩在身后。
他坐于马背回首,
跛脚老者静立风雪中,苍老的身影渐渐缩成一点枯朽枝干。
跛脚老者郑重颔首,对他作了一揖。
风雪重重砸在马头,马嘶凄厉,脚力更快,很快绕出尘山崎岖古道,离了京畿,入了汴京。
大道无宝马香车,无市井喧哗,宵禁钟声悠长叩来,风雪汩汩。
马走得更快。
勒马,颔首,烧的焦黑残破的一座小红楼。
到了,明月楼。
楼下空无一人,楼身破败腐朽。
他翻身下马,系马楼边枯木,迎着风雪,提剑飞速上了楼。
皓月支着斧头静静待他。
“你没有杀了衰兰送客手。”
“不错。”
“你去尘山,帮盗帮匪徒杀尽追兵,成了叛徒。”
“不错。”
“那么,盟主要捉拿你。大军,已在路上,速速包围明月楼。”
白行玉稍颔首,却垂下眼眸,睫毛挂着雪,全全挡住眼神中的轻蔑与肃杀。
“你们本就是来捉拿我的。是为了我,才发兵围剿盗帮的。”
凌冽美目骤然抬起,“罪名,莫须有。”
语罢,双臂交叠胸前,赫然一震,臂开,两道剑光寒气如飞雪般啸出。
宽斧横拦,如钟鼎坠地,强硬破开双剑轻锐攻击,皓月肩头霎时一道血痕,鲜血喷射淋漓,他咬紧牙关抵挡,喉中滚出字句:
“盟主早知你沦落在明月楼,剑门宗师亦知,但他不愿再插手。你不过是一枚弃子……”
双剑骤然撤去,皓月失了平衡,趔趄几步,重提斧,剑如流水般拦腰环抱,双剑夹于身前,呈十字狠狠抵合,锁了皓月的退路。
“那又如何?”
“盟主对你的宠爱,几分真,几分假?盟主把你从剑门接过来,年年为你戴上桂花冠,只不过是利用。那剑门宗师……他几乎是恨你。因为你的父辈……”
“那又如何?”
双剑一挑,持斧的双手迸溅两道血痕,皮肉外翻。
“你在此地受人欺辱时,你的剑就在楼顶……”
剑疾,血出。
皓月后撤半步,收起斧头,手腕一翻,霎时亮出一道骨钉,便往白行玉肩头按去。
良久,没有看见对方瓷白面颊上露出任何痛苦的表情。
……不该如此……
面前人琥珀瞳孔空若无物,面颊沾着点点红梅血迹,勾唇轻笑了一下。
“皓月,你为何觉得,这些话,能乱我的剑心。”
话音清脆落入雪中。
噗。
锦水将双泪一剑贯穿了皓月的胸膛。
“我身上的斧伤,是你落下的。手脚筋也是你挑断的。”
“你何必杀我。……我也不过是奉旨行事……”
叮。
又一泪插入。细若小泉,割开皮肉无声,血珠慢慢泌出。
“我以为,来到此地,见此景,听了这些话,你不战自败……何况我带了酌骨引。……幽人,我看轻了你。”
双泪同时拔出。霎时,血涌如泉。
皓月重重呼吸,咳出血来,他濒死之际已说不出完整的话。
明月楼外,雪落无声。
风啸,戾气哀怨,卷来远处的刀戟碰撞声、行军踏雪声、喧闹叫骂声,越来越近。
大军将至。
皓月目光失神,喃喃笑着,“幽人,逃吧。你只是太信江湖……而盟主或剑门宗师,握着的是权柄……江湖是没有权柄之分的,只有剑说了算……”
皓月留下最后的善语,死在雪声中的明月楼。
白行玉双指抹去锦水将双泪上的血痕,倚窗远眺。
汴京万里银霜,一团烽烟和一群肃穆黑影,燕归巢般包围了明月楼。
是来捉拿自己的。
哈出一口白烟,他就地坐下,倚着栏杆调匀呼吸。
盗帮众人已尽数逃离尘山封锁。衰兰送客手的亲人安全了。
他特意给那长须美髯公挑了明路,让他先一步离去。白行玉推测,美髯公会去汴京,通知衰兰。
……呵。衰兰会以为自己是去杀他的师门么。
没关系。
衰兰安稳呆在汴京就好。
衰兰不要卷入这些流血。
他哈出一口白烟,抱紧了双泪。
等自己死了,衰兰兴许会明白,自己没有背叛他。
他举起双剑,双臂重重一叠,两泪碰撞,迸溅出火花。
他撕扯下皓月的些许绸缎衣裳,燃了火花,团在掌心,顾不上燎得痛。
青红火焰缓缓燃烧。
背后雪声落入刀戟。
旗帜摇曳于凛冽雪风中,送来悠长军号与呐喊叫骂。
什么盟主,什么剑门,什么被关押明月楼,什么剑见证着受辱,他只觉得皓月的激将法如此拙劣。
他一点不觉得痛苦。
此处一点不让人痛苦。
他手脚完整头脑轻快,双泪齐全,为什么要痛苦。
不就是要捉自己回去么?
不就是要把自己手脚折断,打成剑柄么。
他有办法。
像衰兰一样,遇到什么事都有办法。
他的办法是: 自焚。
一是避战。楼下追兵包围,下楼苦战胜算不大。就算拼死赢了,又能去哪。而且,他不想弄坏衰兰给自己拼好的手脚,死也要完整地死去。
二是宁愿把自己烧成灰,也不把自己还给盟主或师尊。生恩与养恩,恩惠与利用,头脑一片模糊。不如直接烧为灰烬,了结这一切。
至于衰兰。他的师门安全了,他自己也未卷入这些流血。不欠他。
……衰兰是很好的人。这五日相处,他看清衰兰澄澈、耐心、细致。他们来生再见一面吧。
白行玉觉得此生很圆满了。
火焰静静宣泄流淌。
噼里啪啦……
火花昏黄交错,余晖一样包裹住他。
他把双泪一左一右放在身旁,慢慢坐了下来。
寒风夹雪从小窗破入,寒气砸的脊背发冷。火光从面前汩汩淌来,小腹又燎得很热。
他的眼眸带着孩童的明亮与纯粹。
盯着火焰燃烧,升腾。
不痛苦。
这样结束一生,很圆满。
他抬头,明月楼天花板雪影交错。
有些熟悉。
记不清了。
忘了什么呢。
……马上要带着微笑烧死了。
挺高兴,不难过。
死就死吧。无所谓。
……
忘了什么呢。
……
风雪压倒半城兵戈铮鸣。
濒死的刹那他忽然想起来救风尘的一切回忆。
想起来自己爱着古鸿意啊。
想起来自己有「爱意」这种东西时,忽然不想死了。
他打着颤抱紧锦水将双泪。
自己干了什么糊涂事,扔下古鸿意擅自去杀敌,打不过又要自焚。
一瞬间落了两行泪。
火焰燎着泪痕。
他呼吸错乱着爬起来,支起双剑,不能死,不想死,不想死……
怎么可以死在和古鸿意成亲的前夕啊。
双剑横拦,剑气暂时啸开火焰吞噬,他匆忙俯身栏杆下望,楼下大兵压境,怒声升腾,大风吹雪。
下楼是一死。
不动亦是一死。
爱意是上苍降下的神罚,把他变得胆怯无比,痛苦无比,让他流着泪怕死、怕死、好怕死……
火海中他合起手掌,竟然真的去祈求,连求哪一位神仙都不知道,徒劳地求,再见古鸿意一面,好想见他,互通心意后他们还没有亲吻过,至少要一个吻,为什么要死在今夕,今夕何夕今夕何夕……
合掌压着额头。
我好想你。求你来见我。像每一次你神迹般出现在明月楼一样。
第60章 吻到天地尽头
火花, 飞雪,小楼,金戈。
合掌虔诚祈求。
火光金影深处闯入模糊的一个人。
提着单剑。
衣衫被燎成焦炭色。
“白行玉!”
古鸿意跌跌撞撞冲进火海, 胡乱喘着粗气, 他发梢眉宇的雪凝成冰凌, 被火焰燎成水珠滑落。
白行玉缩在火色中心,安静抱膝等候,像一只舔舐伤口的小兽。
古鸿意慢慢走近他。
白行玉颔首看神赐之人如期降下。
两行清泪落下,含泪看他。
“古鸿意, 你是来杀我的吗。”
“白行玉, 你不是去杀我的。”
两人同时发语。
我知你在保护我。我知你救下我的师门。
古鸿意缓缓跪了下来, 大手捏住他一对颤抖的肩头。手中人怔怔望自己, 不敢置信。
古鸿意嗓音沙哑, “不许自焚,不许死……明日就是我们的婚期。”
他点头, 羽睫垂下,又一滴泪。
渗入古鸿意手掌的疤痕里。
古鸿意眼眶通红,气息粗粗呛着,大盗敏感的目力被烟熏火燎得酸涩无比, 那双眼睛强撑着,依旧明亮。
“我好喜欢你,仰慕你, 我好想好想你, 我也想保护你……”
我们快烧死了。古鸿意, 现在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吗。
楼下, 飞雪簌簌,金铁铮铮。
“叛徒!”“叛徒!”“叛徒!”
“你是天下第一的珍宝。”
“杀了他!”“杀了他!”
“他们都想抢走你, 我去抢回来。”
楼中火焰缭绕噼啪作响。
古鸿意凑近,听他的呼吸,
“不许死……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想确认我的心意,我说一万遍。”
白行玉呢喃呜咽,点头应他。
在说什么呢,火海好吵。
听不懂听不懂……
他仍焦急,眉心蹙着,张张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瓷白手指轻轻碾上自己嘴角。
他泣不成声:
亲亲我。
古鸿意气息一刹那紊乱,抓着肩头的手僵了僵。
面前琥珀眼睛含泪,半狭着,睫毛颤抖。
两人之间隔着一臂距离,包揽一窗飞雪玉花。
天地寂静一刹。
古鸿意再忍不住,喘着粗气扑过去,把他紧紧圈在怀里,双手捧起他的脸颊,深深吻了上去。
指腹老茧不停剐蹭他面颊的血痕。
叮。
霜寒十四州与锦水将双泪同时落地。
他把白行玉渡到自己腿上,分开他的双腿勾住自己的腰腹。
轻轻一抬,把他抬高。
古鸿意颔首。
虚虚擦过他的唇。够不到。
古鸿意一手拉起他的手指,指尖放在自己喉结上,让他抓握。
白行玉喘着气,俯身轻吻他。
“我们快烧死了……唔。”
古鸿意按住他的后颈,重新压深了唇瓣。
声音细碎溢出。
分开一刹,再更深地吻上。
初吻不是想象中的浅尝辄止,初吻竟是铁锈、火烟、寒气交织。
风雪中明月楼残骸熊熊燃烧。
他们拥吻到这座小红楼的残骸轰一声倒塌化为齑粉。
楼塌了,古鸿意抓起三把剑,一把抱起他,使轻功飞入大雪的夜色中。
“兵临楼下,我们去哪儿。”
古鸿意笑道,“抱稳。”
语罢,手腕甩出一条紫金丝绦,绸缎流水一样展开,直直飞去雪中的一座楼阁。
古鸿意手腕一转,那紫色绸缎便套牢了楼顶螭首,一紧,绷直。
初来汴京那日,老板娘赠他的紫金绸缎,如今又用上了。
绸缎拉紧,绷成一条宽顺的河流,古鸿意一手抱人,一手翻绕,绸缎便打圈缠在小臂上。
“走。”
黧黑眼睛一抬。
他们就着绸缎飞下楼去,荡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两人三剑从天而降,羽箭般划破天际,古鸿意脚尖轻轻擦过银亮刀戟,追兵循迹举剑,古鸿意则轻巧抬脚,竟立起脚尖落在刀剑尖端之上,一个借力便翻身飞去。
就着凛冽风雪,古鸿意的声音快意无比,传入耳畔。
“你就该嫁给我。我最擅逃亡,从小到大受过无数通缉,这区区追杀,算什么?”
又一勾腕,两人便荡到远处楼阁之上。
脚下,万千雪色。
兵乱硝烟化成目中团团墨点。
“他们在那儿!”一道银亮刀戟高高举起,直指古白二人。
“可,哪个是白幽人?”有人问道。
怀中,白行玉敲敲他的心口,稍蹙眉,“放我下来,追兵马上赶来,我持剑还能一战。”
古鸿意不松手,反抱得更紧了些,垂眼对他道,“不用我们劳神。”
古鸿意一手顶了顶他,将他重新抱好,抱得更舒服些,抽出另一手,遥遥指一指楼下交战处。
“自有人替我们清路。”
白行玉顺着他的指尖看去。
雪色中央,无比轻锐如雪般的双剑,交叉,错开,勾画,血迹如繁花飞溅。
持剑者枯瘦高挑,一双眼睛骄矜无比,冷眼哼笑。
追兵如花叶般斩下,在他身边落成一圈。
持剑者喘着粗气,抬眼,对高处的古白二人冷声喊道,“走!”
“你们快走!我能一战。我要亲自报了仇……三叠姐姐,你看清我的‘月下梅花发’。”
此人,正是残月!
身后,一阵寒风卷来,一条麻绳忽然甩来,直直勾住古鸿意脚边螭首,连成一条桥梁绳索,荡在夜空中。
“平沙雁师兄,你来的正好。”古鸿意迎着风雪高声笑道。
语罢,他一个错步,便轻巧点上那麻绳桥梁,脚步极轻极快,如同踩着飞花碎叶,步履却稳稳当当,如履平地。
俯瞰硝烟与兵戈中,盗帮众人与平沙雁并肩而立。
跛子刘招招手,连皱纹都慷慨激昂,
“兄弟们,咱们冲!跟江湖联盟拼了——”
醉得意叉腰仰天长啸,“上一次弟兄们齐上阵,还是为营救平沙雁和梅三叠私奔。洒家早就手痒痒了。
小古小白,你们快跑,师叔们最擅长给江湖联盟找不痛快了!”
是白行玉提剑救出师兄师叔,此时师兄师叔替他开路。
古鸿意循着平沙雁师兄的绳索,在雪夜中轻快飞来飞去,身影化成苍蓝夜空中的一点孤鸿,追兵眼花缭乱,很快寻不见二人踪迹。
大风卷起雪粒,擦过二人的脸颊。大口大口呼吸着寒气,吐出腾腾白烟。
“我们作一对亡命鸳鸯。呵,逃就是了!我带你去天涯海角,离那些坏人远远的。”
怀中,白行玉抬眼看他。
古雕刻画,眉眼的山峦落了雪色。只是眉尾划出一道血痕,格外醒目。
“盟主是来捉拿我的,此次剿围盗帮也是因我而起,让你受伤……”
古鸿意眼眸一抬,迎风畅快大笑,
“嗐,这都不算什么。我平日过的正是这样的日子。
我倒要问你,嫁给一个盗贼,以后半生,随时可能要如今夜一般逃亡,你嫁不嫁?”
怀中人琥珀瞳颤颤,睫毛雪绒随之抖掉。
“嗯。”他埋进古鸿意胸膛蹭蹭。
“什么‘嗯’,嫁不嫁?”古鸿意笑着逗他。
“嫁。”他小小声说。
他们飞入高低错落的小亭台间,点着楼阁绿瓦红砖,把碎琼乱玉踏出轻轻足迹。松软的新雪擦过脸颊,手指,足间,蓬松的,凉凉的。
“嫁。”风重雪疾,他怕古鸿意听不清,便提高了声音。
明日就是婚期。
赶上了!
古鸿意脚下仍翻飞不停,分神垂头,去深深含住他的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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