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从京城到原州,骑马五日便到了。
苏彧一行人装成商队,一路轻骑到原州。
崔玄与元氏姐弟约在初七在原州的珠宝铺相见,他担心有诈,想自己先去见一见元氏姐弟。
“原州是大启的地盘,再说昆郎云丹如果真的要刺杀行简,朕也能保护行简。”苏彧笑眯眯地说。
崔玄一时说不出话,他紧紧握住拳头,阻止自己想要转头,用手捂住自己嘴的冲动,只是苏彧真的是太懂得如何撩拨他了,将他本就不平静的心湖撩拨得波涛汹涌。
大约元氏姐弟也担心有诈,到了约定的时间也迟迟未露面。
若是崔玄一人来,再等等也无妨,只是有苏彧在,他比平时更谨慎些,过了四分之一炷香的时间,他便起了身,“我们还是先走吧,此处我会派人盯着的。”
苏彧戴着帷帽,遮住了容貌,只是她的身姿摆在在这里,看着便不像是寻常人,她摆了摆手。
她站起身,站在珠宝铺的门口,朝外张望。
原州是如今大启与逻娑的接壤之处,也是附近较为繁华的大城,城中各色人等鱼龙混杂,就比如苏彧这一眼望过去,既能看到寻常的大启人,也能看到胡人,也能看到逻娑人,甚至还有南诏人。
苏彧慢悠悠地移动着目光,她忽地一顿,随即抬头望向对面酒肆二楼,正对着她的位置,一扇窗半掩着,一只苍白而修长的手就这样搭在窗上,却是看不清这只手的主人是何人。
她仰着头一直看着那只手,那只手依旧一动不动,直到崔玄走到身旁,在她耳边轻声问:“怎么了?”
苏彧慢慢低下头,却是说:“我去对面酒肆的二楼。”
她大跨步朝前走,直奔着那间厢房而去,崔玄、尉迟乙和尉迟佑迅速跟在她身后,待她推开厢房的门,便见到那只苍白的手朝着她而来。
尉迟乙先一步接下招来,一把抓住那只手,而那人却是一个反手,从尉迟乙的手里挣脱了出去。
尉迟乙觉得有几分意思,来了劲,紧接着又是一掌劈过去,那人躲了过去,甚至还试图扣住尉迟乙的手腕。
两个人居然有模有样地对战了数个来回。
苏彧也终于看清那人的面容。
是一位面色苍白、自带柔美之姿的郎君。
只是他出手狠厉,倒是与他的容貌不符。
不过他到底不是尉迟乙的对手,打了几十个回合之后,便渐渐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尉迟乙再一掌劈下来的时候,他没能躲开,硬是用身躯接了下来,朝后连连退了数步。
这边的动静有些大,隔壁厢房的门突然打开。
“小心——”崔玄想也没有想,便将苏彧抱在了自己怀里,一把飞过来的匕首擦着他的手臂便钉在了他们身后的柱子上。
原本站在苏彧身后的尉迟佑已经拔出双刀攻击而上,而从厢房出来的女郎则是手执双手剑,挡住了尉迟佑的双刀。
女郎容貌稠丽,一双微微上扬的杏眼,若不是此刻与尉迟佑对峙,看着也该是柔美的。
只是她将双手剑用得凌厉,眉眼之间平添了几分英气。
见那位郎君被尉迟乙擒住,她一面接下尉迟佑的招,一面冷笑着:“崔家家主来此还带着情郎,这便是你所说的诚意。”
崔玄立刻冷声怒斥:“放肆!”
苏彧却是在他的怀里笑开,帷帽上的纱跟着抖动,自崔玄的脖颈间拂过,他浑身僵住,不敢动弹。
“行了,仲云放开元郎君吧。”苏彧不在意地从崔玄的怀里走出来,大刺刺地走进厢房里,“阿佑也别打了,大家都进来吧。”
元灵和元燃都怔了一下,苏彧身形清瘦高挑,声音却是清脆如少年,悦耳动听。
过了一会儿,元燃才反应过来,诧异地问:“尉迟……将军?”
不是说尉迟乙与崔玄不对付吗?两个人怎么会同时出现?
苏彧无情地嘲笑尉迟乙:“枉你在这西北待了这么久,结果人家都不认识你。”
尉迟乙哈哈笑了两声:“这怪不得我。”
这些年他一直在原州一带抵御逻娑的入侵,元氏姐弟在逻娑王都,自然不会认识他。
尉迟佑收了双刀,自觉退到苏彧的身旁,是对她的守卫之姿。
崔玄也站在了苏彧的另一侧,同样是守卫的姿态。
元灵收起双手剑,惊疑不定地看向苏彧,难不成她是宫中出来的人?但是听闻如今的大启皇帝并不喜爱用宦官,莫非眼前的人是特殊?
元燃更是一错不错地盯着苏彧,他紧紧握了一下拳头,开口问苏彧:“阁下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苏彧盘腿坐下,随随便便就将头上的帷帽摘下来,她笑着露出嘴角的梨涡,“这边的风沙大,我戴帷帽就是挡一下风沙。”
元灵、元燃都愣住。
他们姐弟俩的容貌已经算十分出众了,要不然也不会被奴氏家主宠爱了十年,但是苏彧的容貌却依旧让他们一时反应不过来。
原本他们觉得苏彧古怪,而现在他们觉得苏彧戴帷帽实在合理。
过了半晌,元灵才开口:“不知这位郎君……”
苏彧主动说:“我姓苏,你们叫我苏大就可以了。”
元灵和元燃又茫然一瞬了,“苏”是他们想的那个苏吗?
崔玄进一步证实了他们的想法,“这是我家郎主。”
元灵、元燃:“……”在大启能被崔玄称为“郎主”的人,他们实在找不出第二人来。
此前他们有种种猜测,却怎么也不敢把苏彧往帝王的身份上猜,原州危机重重,他们姐弟又在逻娑待了十年,纵然他们主动提出做内应,也早做好了不被信任的准备。
原本,他们觉得能见到崔玄已经是极限,却没有想到皇帝会来原州见他们一面。
在过于震惊之后,沉默许久,元燃才干涩着嗓音问:“是因为我们在奴氏那里得宠的缘故吗?”
随即他又嘲讽地笑了一下:“倒是未曾想过会因为这个缘由而得见天颜。”
苏彧认认真真地看着他说:“我连逻娑王都不当一回事,奴氏算个什么东西值得我跑这一趟?我来这,只为见元将军的后人。”
她接着说:“元将军与元夫人为国捐躯,他们的子女理当受到我的礼遇,所以我亲自来这里,接你们回大启。”
“接我们回大启?”元燃和元灵又茫然了一下,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苏彧弯下眉眼,“是呀,接你们回大启。”
元灵颤抖着问:“那奴氏那边呢?”
苏彧满不在乎地回答:“原州已经是大启的地界,你们在这里也好,回岐州也好,奴氏能奈你们何?用不着怕。”
就目前的局势来说,逻娑王和昆郎云丹谁也赢不了谁,只能将逻娑一分为二,各占一方,分裂开的逻娑不足为惧,而支持昆郎云丹的奴氏也并不是那么重要。
就算元灵元燃放弃做内应,现在就回到大启,苏彧觉得自己也应该妥善安排好他们日后的生活,他们是忠臣之后,应当受到大启的礼遇。
元灵和元燃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苏彧这里得到这样的答复。
他们再次茫然,猛然间元灵突然开始抽泣。
元燃听到她的声音,眼眶跟着泛红,只是他平日里在奴氏家主面前为了示弱争宠,总爱掉眼泪,这会儿在苏彧面前,他突然有些不想哭,死死咬住嘴唇强忍着没有哭。
他与姐姐虽说在奴氏家主那里得宠,但说穿了也不过是逻娑人的玩物而已,十年苟延残喘,支持他们的是为国为家复仇,然而当他们真正联络上崔玄,心中又生出了惧意。
他们害怕,曾经的故土因为他们在敌国的十年,而怀疑他们排斥他们,再也不愿意接纳他们。
元燃与元灵想过了太多太多,于他们而言最好的结局,或许便是崔玄信了他们,功成身就之后他们能够回到大启隐姓埋名度一生。
然而苏彧却和现在一事无成的他们说,大启的帝王来接他们回大启,无需他们做什么,他们便可以安然回到故土。
怎叫人不动容?
元灵在哭过之后,用力揉搓了一下眼睛,却是笑着说:“我们既是元家人,就不能这么简单地回到大启,我们不单单是做内应,还想救回那些被掳到逻娑为奴的大启人。”
元燃红着眼睛,说明情况:“逻娑王都尚存数万大启人,都是那时候被掳过去的,只是这些人多为女子和像我这样的……”
“阉人”二字,元燃当着苏彧的面突然就说不出口来,逻娑那时候只留年轻女子与十到十五岁之间的少年,逻娑人又将这一批少年全都实行了宫刑,让他们留在王都做宦官伺候逻娑的王室与贵族。
元燃因为生得好看,被生冷不忌的奴氏家主留在身边做了男宠。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可是在苏彧面前,他不知为何便生出了羞耻,那些不堪的过往变得格外难以启齿。
他不敢看苏彧,低着头说:“阿姊与我拳脚功夫还算可以,不过逻娑人并不知晓此事,必要时杀了奴氏也是可以的。”
这些年他没有杀奴氏,就是元灵和他说,要忍耐,要留住性命为父母报仇,也要救那些与他们同样受苦的同胞。若是将来大启军攻入逻娑,那他自然可以里应外合,动手杀了奴氏!
苏彧起身,郑重地朝着姐弟二人行了一个礼,“既然这样,你们回去之后请务必保护好自己,有什么消息传给行简便好,行简会直接告诉我的。”
元氏姐弟愿意做内应,她也不会虚伪地劝他们不要去做。
元灵与元燃又恍惚了一下,他们其实从奴氏那里或多或少听到关于大启皇帝的传闻,在奴氏的嘴里,大启皇帝是个雷厉风行、有着神秘武器,动不动就杀人的可怕敌手。
他们想象大启皇帝高大魁梧、杀人如麻,可眼前的苏彧截然相反。
与苏彧道别,从酒肆出来,元燃轻声地对元灵说:“阿姊,你说日后我去大启皇宫……做内侍,他会留我吗?”
元灵顿了一下,无情地给元燃泼了一盆冷水,“我听闻他并不用内侍,你且看看,方才那么多随从里可有一个是内侍?”
她又叹了一口气,看着失落的元燃,她那一句“我们满身污秽”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就算回到了大启,他们曾经做过奴氏宠妾与男宠的污点也洗不去,能找个地方苦度残生,便已经不错了,元灵苦涩地想着。
既然已经见过元氏姐弟,崔玄担心原州不安全,想要立刻启程回京城。
苏彧却说不着急,她问尉迟乙:“仲云,你的父亲、兄长和兄嫂都是埋在原州吗?既然来了,你带我去祭拜一下。”
尉迟乙愣住,他忽地想,皇帝真的很好,好到他都想不顾礼节地抱住她。
他克制住冲动,附在苏彧耳边悄悄说:“眼下陛下的安危最重要,待到日后,臣砍下逻娑王与昆郎云丹的脑袋做酒杯,必带陛下到我父亲坟前痛饮三百杯!”
苏彧:“……”她拒绝用骷髅头盛酒!
崔玄:“……”当着他的面和陛下说悄悄话,尉迟乙较之谢以观,也好不到哪里去!
【尉迟乙好感度加5,当前好感度为90。】
第152章
苏彧想着来都来了,还是在原州待了一日。
她在原州转了一圈,倒是遇上了一个老熟人。
若空。
在外游历了两年的和尚瘦了不少,也黑了不少,目光也内敛了不少。
苏彧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化缘,只是这两年因为苏彧严查寺庙,平日里道貌岸然的高僧或是被查出妻妾成群,或是被查出来私藏金银俗物,又或是有其他的道德污点,百姓们对和尚们大失所望,甚至到了厌恶的地步。
故而若空顶着个光头与一身破旧的僧袍去化缘,不仅没有得到吃的,还平白无故被人砸了石子。
他的额头被砸破,流了血,却并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若空正要转身,却见一只洁白如玉的手将一个馒头放在了他化缘的钵里,他愣了愣,倏地转过身,便见到了戴着帷帽的苏彧。
虽然看不清容貌,但是这个身形,却足以让若空的平静被打破。
他倏地瞪大眼睛,差点惊呼出声,但也知道他不能在这里喊苏彧为“陛下”,他紧紧抿住嘴唇。
过了许久,若空才苦笑着说:“贫僧的修行似乎未有长进。”
他还是没有做到真正的宠辱不惊,也没有做到真正的心如止水。
苏彧笑了:“心如止水那是木头,法师行走在人间不是做无情草木的,既然要普度众生,自然要对这个人世间有情才是。”
若空敛着的目光更加温和,“施主说的是。”
苏彧问他:“若空法师打算在原州待多久?”
若空先是说:“法师之称,贫僧如今还担不起。”
转而答她:“贫僧刚到原州,打算在这里停留一段时日。”
苏彧点点头,帷帽上的纱布跟着摇摆,转身向身后的崔玄伸出手来,都不必她开口,崔玄便自动将挂在蹀躞带上的钱袋解下,将一块碎银放在苏彧的手里。
她将银子放在了若空的手中,若空正要拒绝,却被苏彧压住了手。
苏彧说:“众生平等,法师能从别人那里化缘,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我的?”
若空说:“太多了……”
苏彧却说:“确实修行没有长进,既然是化缘,多与少随的就是有缘人的心意,你一个和尚怎么能嫌多嫌少呢?”
若空:“……”皇帝还是那个皇帝,他说不过他!
待到若空再抬头,苏彧已经转身,留给他的只有她的背影,她不回头地挥了一下手,“我在京城等法师归来。”
若空单手行礼,眉眼间的笑意淡淡晕染开,叫他俊美的容貌中多出了几分祥和。
苏彧没在原州待太久,意外遇到若空之后,她决定立刻离去,她相信若空并不是那个会泄密的人,但是难免有心之人会发现什么。
崔玄和尉迟乙自然是都听她的。
他们在日落之前,离开了原州城。
半道上却是遇到了元燃,他牵着马站在杨柳下。
正月的杨柳未长新芽,干枯的柳条在冷冽的寒风中被刮得凌乱,落在元燃身上,平添了萧瑟。
而他仰起头,望向马上的苏彧时,目光亦如这干枯的柳条一般,死气沉沉,未见半点生机。
他开口说:“阿姊已经先回去了,让我在这里等苏郎君。”
他没有等苏彧下马,解下背在身后的双手剑,奉到苏彧的面前,眼中的死水泛起了一些涟漪,他闭上眼睛说:“这是我们元家世代相传的双手剑,这些年阿姊与我在逻娑并不敢将剑拿出来示人,只将它埋在土里,这一次回大启才将它从土里挖出来。阿姊与我担心日后我们回不了大启,还请苏郎君代为将它带回岐州……”
他与阿姊不能回去,且让这把剑代他们干干净净地回去。
“我拒绝。”苏彧想也不想地说。
元燃猛地睁开眼睛,苏彧从马上跳下来,掀起了帷帽上的薄纱,正对上他的眼睛。
她说:“既然是元家世代相传的剑,那就该在元家人的手里,别想逃避责任。”
元燃似乎颇有些意外苏彧会这么说,怔在了那里。
苏彧接着说:“我本来说把你们接回来的,是你们主动请缨,既然接下活了就没有退出的道理。”
“我们并无放弃之意,只是……”元燃连忙说。
苏彧却没给他说下去,抢过他的话:“活是你们自己接下的,命你们得给我保住,你们要没命了,谁来给我里应外合,鬼吗?”
元燃急急地说:“我与阿姊自然会等到大启军来救我们之日,只是……”
苏彧笑了起来:“哪来那么多的只是,大启的军队都去救你们了,你们也要配合自救,手里当然要有趁手的武器,你现在把这么好的武器给我带回去是什么意思?想等着被救不出力?美得你!”
元燃:“……”说得好有道理。
苏彧将薄纱放下,重新上了马,“行了,回去吧,下一次我们在京城相见。”
元燃怔了一下,死寂的眼中却被点燃了一簇希望的光,他牵住苏彧的马头,仰起脖颈,苍白的面颊与浅色的唇透出一抹病态美,就仿佛是那在风中挣扎的细柳一般,摇曳多姿。“我……可以去京城吗?”
苏彧俯下身,拍拍他单薄的肩膀,“那就得看你的表现,你要是表现好,留在京城肯定没有问题。”
元燃侧过头,盯着那只放在他肩膀上的干净的手,然后他便见到苏彧坐直身体,也收回了那只手。
她背对着他,挥挥手,“我在京城等着你。”
元燃将手抚在苏彧碰过的地方上,哑着声音应道:“一言为定。”
从原州出来,回京城经过泾州与豳州。
豳州已经是关中,属于关内的大州。
苏彧算算时间,觉得还能去看一下,反正就算迟个一天两天回去,她相信谢以观也是能应付的。
进了豳州,找了客栈住店,她才发现崔玄的脸色不大好看,她关心地问:“行简这是怎么了?”
崔玄幽幽地看了她一眼,不冷不热地说:“苏大在京城要等的人可真多。”
苏彧还没开口,尉迟乙已经说了:“你这口气怎么阴阳怪气的?”
崔玄回了他一句:“心在阴阳,自然听什么都是阴阳的。”
苏彧看了看崔玄,又看了看尉迟乙,再望向那边频频朝这边看热闹的随从,一个当朝宰相,一个大将军,也不怕被人看笑话。
他们不怕,她这个做皇帝自然也不怕,不过她垂下眼眸,目光落在崔玄蹀躞带上,这一路都是崔玄掏的钱——
嗯,她这个皇帝还是很有分寸的。
苏彧笑着安抚崔玄:“那是他们不在京城,我在京城才会这么说,也不是我要等,是和行简一起等他们归来。”
崔玄:“……”陛下真是爱犯规,这般说,叫他怎么接话?
他轻咳了一声,“我去看看楼上的房间如何。”
崔玄去看了一圈,自然是没能看上,他皱着眉头,叫店小二过来,要求将房内的被褥到茶具一并换新的。
店小二为难地说:“郎君,这已经是我们这里最好的上等房,这些东西也是新……”
崔玄掏出一锭银子给店小二,“去买全新的再洗干净铺上,多出来的便算给你的打赏。”
店小二立马换了嘴脸:“郎君放心,小的比给您换上最好最新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
这大冷天的,苏彧不过是出去转了一圈再回来,店小二已经换上新买的被褥。
崔玄拿手捏了一下,确定是新洗过的,才点点头,对苏彧说:“苏大勉强将就一下吧,外面住店也就这般不讲究了。”
一旁听着的尉迟乙忍不住开口:“从前苏大与我……”
崔玄冷冷看过来,“你也知道从前苏大因你受了委屈?”
尉迟乙:“……”哪里委屈了?他们从前在野外过夜也是开心的,有钱了不起啊?
他顿了一下,看向能说善道的苏彧在此刻十分安静,嘶了一下,有钱确实了不起。
他在苏彧耳边小声但能让崔玄听到:“这厮有钱,日后打逻娑第一个叫他捐银两。”
崔玄:“……”说得这么大声,是生怕他听不到吗?
苏彧笑盈盈地看向崔玄。
崔玄垂眸:“算不得有钱,只是这些年经营还算有道,稍有几分家底,不如尉迟仲云。”
尉迟乙:“……”大启谁不知道他穷,崔玄这是明晃晃的讽刺。
尉迟佑还拉了拉他:“二叔,我们这一路住店的钱都是他出的,饭钱好像也是他出的。”
尉迟乙:“……”倒也不用特意提醒他,尉迟佑究竟是谁的亲侄子?
“今日舟车劳顿,大家都累了,早些休息吧。”苏彧发话。
尉迟叔侄先走了,崔玄却没有走的意思。
崔玄说:“我还吩咐了店小二,等会送浴桶和热水过来。”
苏彧:“?!这是什么意思?”
崔玄皱了一下眉头,提醒苏彧:“苏大这一路都未曾沐浴,这会儿不似前面赶路。”
他望着苏彧,意图明显。
苏彧:“……”她哪敢洗澡啊?
她坚决摇头,“我就不!要洗也要回京洗!我才不在外面洗!”
崔玄正想开口,却听到苏彧说:“行简要洗便洗吧,你在这里洗,我也不介意。”
崔玄迅速低下头去,耳尖泛红,“我也叫店小二将浴桶和热水送往隔壁了,我且回去了。”
见他走了,苏彧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谢以观太过敏锐,崔玄又太爱干净,一个两个带出来都不省心。
从豳州再到京城,便用不了几日了。
苏彧是在正月十六这日赶回来的,也正是春休结束,上朝的第一日。
巳时上朝,她巳时刚好回到寝宫,还是崔玄替她穿的冕服、戴的冕旒。
巳时一刻,苏彧带着崔玄往含元殿走去,还未跨过门槛,便听到朝臣在询问谢以观,皇帝为何现在还没有过来。
谢以观站得板正,却是笑着说:“各位若是有猜测,大可以亲自去寻陛下。”
群臣:“……”他们哪敢啊?
他们看向谢以观,他依旧老神在在,他们也跟着心定下来,等就等吧,谢以观都在这里,皇帝应该没有像去年春休一般悄悄溜了。
谢以观呵呵笑着,皇帝还是溜了,只是没带他。
门口的宫人适时宣告,皇帝来了。
群臣看到苏彧,呼了一口气,他们就说谢以观在,皇帝应该没有溜。
谢以观瞥了苏彧和她身后的崔玄一眼,他怀疑皇帝就是留他下来处理政务之余,还能给她做掩护。
苏彧朝着谢以观无辜地笑了一下。
散朝之后,苏彧留了谢以观。
谢以观开口第一句便是:“那里离蜀地不远,陛下反倒乐不思蜀了。”
苏彧偏过头问:“知微生气了?”
“臣怎么敢?”谢以观笑着说。
苏彧点点头,“那便是生气了。”
谢以观:“……”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臣没有生气,只是臣不在陛下身边,日夜担忧陛下的安危,下次陛下还是让臣跟着吧,免得臣在京城担惊受怕。”
苏彧笑着说:“朕不是平安回来了吗?”
谢以观低了低头,一贯温雅俊儒的面庞此刻看上去竟有几分可怜。
就连苏彧都心软了两分,她权衡了两下,小声说:“要不,下次朕留行简在京城陪你?”
谢以观:“……”皇帝是懂怎么气他的!
苏彧见他脸上的笑容都挂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出来:“朕与知微开玩笑呢……”
“陛下——”她话还没有说完,崔玄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她望向谢以观。
谢以观垂下眼眸,皮笑肉不笑地说:“崔阁老突然过来,想来是有什么急事,陛下快宣吧。”
崔玄还真是有急事,元氏姐弟自逻娑传来了消息,昆郎云丹死了!
新年之后,昆郎云丹再与逻娑王交战。
逻娑王亲自出马单挑昆郎云丹,昆郎云丹并不怕逻娑王,应了他的挑战,两人皆是骁勇善战之人,而昆郎云丹占了年轻的便宜,最终打败了逻娑王。
逻娑王在往南逃的时候,下令射箭,昆郎云丹被飞来的流矢射中了左臂。
这本算不得什么,昆郎云丹当场就把箭头给拔出来了,却没有想到,他回到王都便发起高烧,没两天就死了。
而昆郎云丹一死,造反的贵族便没有了领头羊,他们向逻娑王写了求和信,逻娑王趁机又回到王都,一切仿佛回到了起点。
苏彧:“……”昆郎云丹在原小说里是没有名字的炮灰,而今死得也是过于利索,只可惜了她的布局。
她好看的眉眼难得皱了起来,凝望向悬挂在那里的地图。
第153章
苏彧站在那里沉默许久,久到崔玄和谢以观都彼此对视了数次。
崔玄率先开口:“陛下,昆郎云丹虽死,但是祸端已经种下,逻娑王不会信任那些曾经支持过昆郎云丹的贵族的,我们只要稍稍用些手段,逻娑还会内乱。”
谢以观接着说:“一个昆郎云丹死了,再寻下一个昆郎云丹便是。”
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在彼此的眼底都看到了嘲讽。
崔玄嘲讽谢以观,什么温文尔雅文官典范,内里翻出来还不是黑的。
谢以观嘲笑崔玄,什么清冷高洁世家公子,高高在上不假,高洁就就算了,内里还不是和他一样黑。
苏彧转过身来,看向明明说话十分一致,但是目光能杀死对方的两个人,她默了默,往后退了半步,不将自己卷入战场之中。
两个人的目光却又重新回到了她身边。
她摸了摸鼻子,笑呵呵地说:“行简和知微说的都对,其实朕心里已经有人选了。”
崔玄谨慎地问:“陛下的人选是?”
苏彧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行简这么聪明,不会不知道朕想的是谁。”
崔玄垂眸:“陛下想让奴氏做第二个昆郎云丹?”
奴氏家主确实是非常合适的人选,且不说他身边有元氏姐弟做内应,只说奴氏的权势在逻娑王都附近,又曾大力支持过昆郎云丹,不管他在昆郎云丹死后做了什么选择,逻娑王都会在第一时间清算他。
所以即便这次奴氏选择重新归顺逻娑王,但是这两个人之间谁也不会信任谁。
“臣这便给元氏姐弟回信。”崔玄一点就通,无需苏彧再多说什么,就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苏彧想了想,又问他们两个:“你们两个在逻娑是不是都有那么点人脉?”
崔玄、谢以观:“……”皇帝这个问题让他们怎么回答?
苏彧朝他们一笑:“你们别紧张啊,朕是想要和奴氏做一笔买卖,不过这笔买卖不能让元氏姐弟出面,所以得另外寻人。”
谢以观斟酌着问:“陛下想和奴氏做一笔什么买卖?”
苏彧说:“先等奴氏上钩。”
谢以观:“……”皇帝还和他卖关子。
他低头笑了一下,“臣听陛下的。”
谢以观和崔玄从御书房出来,两个人并排而行,谢以观漫不经心地问着:“崔阁老这一次陪陛下去原州,感觉如何?”
崔玄给了他两个字:“甚好。”
谢以观呵呵笑了两声,心里莫名又生了几分不痛快。
两人出了宫门,朝着各自不同的方向而去。
没多久,元灵、元燃便收到了崔玄的密信,崔玄让他们二人挑拨奴氏家主与逻娑王之间的关系。
逻娑王与奴氏家主之间的关系,其实并不需要元氏姐弟挑拨,即便昆郎云丹死后,奴氏重新投在逻娑王的旗下,正如崔玄所说,隔阂已经产生,他们便不可能再走到一起去。
逻娑王对于奴氏的打压迫不及待且十分明显。
回到逻娑王都的第一件事,便是削减奴氏在王都的兵力。
奴氏家主心中怒气十足,但是昆郎云丹刚死,他也没有找到新的可以取代逻娑王的王子,便也只能忍下。
昆郎云丹是奴氏夫人一手养大的,她当他为儿子看待,昆郎云丹死后,她比奴氏家主反应更激烈,听闻奴氏家主居然与逻娑王重归于好,她更是闭门礼佛,不再理奴氏家主。
奴氏夫人在奴氏的权势很大,她管家时,元氏姐弟一直受到打压,如今奴氏夫人不管家了,元氏姐弟在奴氏出入愈发自由,整日里哄着奴家家主寻欢作乐。
奴氏家主一从朝堂上回来,元灵便在偏厅摆好酒席,装作善解人意的模样:“家主心中不痛快,妾陪家主多喝两杯。”
元燃却是一直不过来,远远地坐在另一头,像是在摆脸色。
“我在外受气,回来还要受你的气?!”奴氏家主瞪着元燃的背,便将酒杯砸在了地上。
元燃却并不害怕,站起身,冷笑着说:“奴算不得男人,但家主也算不得男子汉大丈夫,那昆郎松正给家主受了这么大的气,家主便这么忍下了?”
昆郎松正是逻娑王的姓名。
奴氏家主一掌拍在案几上,将案几拍成了两截,怒骂元燃:“王的名字岂是你这等腌臜贱奴能叫的!”
元燃委屈地咬住唇,眼中含着泪,却倔强地仰起头,“家主就是不丈夫,他昆郎氏做的王,我奴氏为何做不得?家主偏要看他昆郎家的脸色。”
奴氏家主蔑视地看着他:“奴氏和你这个阉奴有什么关系?”
元燃生气地站起身,奴氏家主叫了他两声,他都没理,径直朝外走去。
元灵连忙拿了新酒杯给努氏,陪笑着说:“家主不要在意,阿燃只是为家主抱不平而已。”
奴氏家主用力地捏了捏元灵的下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真的是把他宠坏了,不过我就喜欢他的坏脾气。”
元灵低头轻笑,却是遮掩起眼中的厌恶。
她用酒加迷药灌醉奴氏家主之后,才出来寻找元燃。
元燃就站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半倚着窗,仰望着高高的天空,微风轻轻吹动他略显单薄的衣袂。
元灵关上门,走到他的身旁,不赞同地说:“阿燃,你操之过急了。”
奴氏家主并不是很好说话的人,别看他上一刻还在宠爱他们,下一刻就有可能拔出弯刀,砍下他们的脑袋。
元燃转头看向元灵,他面色苍白如二月梨花白,眼中却满是执拗,“阿姊,我一刻都不想待在这里了。”
元灵担忧地看着他。
他却低下头,轻轻笑开:“阿姊放心,我不会莽撞的,奴氏没有追着杀出来,就说明他被我说动了。”
陛下还在京城等着他,所以他要留着性命,赴这场约定。
而他口中的陛下一面让崔玄写信给他们,让他们挑拨奴氏和逻娑王的关系,另一面,她又将苏承影召来,要让他再跑一趟逻娑。
苏承影这段日子跟着尉迟乙训练,倒是结实了不少,只是他的皮肤依旧白皙,完全没有被晒黑,站在尉迟乙身旁的时候……
尉迟佑明晃晃地说了出来:“二叔,你和阿影站在一起,活像黑白无常。”
尉迟乙:“……”他这个侄子有时候是真的欠揍。
苏承影却是喜滋滋地说:“那我便把陛下不想看到的人统统送去见阎王。”
尉迟乙:“……”和苏承影一比较,还是他的傻侄子更可爱。
他义正严词地纠正苏承影:“我们是武将,要将武德,不可乱杀无辜。”
苏承影反问:“杀陛下不想看到的人怎么算乱杀无辜呢?”
尉迟乙:“……陛下今日不想见,日后说不定就想见了,你不能说杀就杀,杀不杀还得陛下说了算。”
苏承影若有所思地看了尉迟乙他一眼,看得他满心戒备,才听到苏承影问:“陛下是不是有时候也不想看到尉迟师父?”
尉迟乙:“?”怎么可能?
他自信地看向苏彧:“陛下肯定日日想要见臣。”
苏彧笑了笑,没说话。
尉迟乙:“……”陛下这表情多少有点打击他的自信心。
他仔细思考了一圈,小心翼翼地问苏彧:“陛下,臣未曾做什么过分之事……吧?”
他能想起来做过最缺德的事,也就是给萧承下过巴豆而已。
苏彧笑出了声:“仲云放心,在朕这里,你还没有做过什么过分的事。”
尉迟乙长长松了一口气。
苏彧再看向苏承影,他的皮肤白皙,随着年纪渐长,五官更加分明,鼻梁高挺,愈发像胡人,尤其是遮住那只黑色的眼睛之后。
苏彧笑着说:“这一次怕是又要辛苦承影扮一次胡人,去暗杀逻娑王。”
不过上一次有凤仪罗做诱饵,这一次再让逻娑王出来——
苏彧决定再拿凤仪罗做诱饵。
逻娑王昆郎松正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兵士,问:“你说你见到南诏公主了?”
兵士点头:“十分确定,那就是南诏国的七公主。”
昆郎松正抽出腰上的佩刀,一刀劈开旁边的灯台,冷笑着说:“她竟还敢在逻娑出现?”
他立刻就召集了他的侍卫出发——
自从上次暗杀受重伤之后,昆郎松正便不敢单独出行,出门必然带足侍卫。
昆郎松正跑到兵士所说的地方却并没有找到凤仪罗,他阴沉着一张脸,让侍卫到处搜索,只是他并不知道,那个“凤仪罗”并不是真的,而是苏承影寻了与凤仪罗身形差不多的下属假扮的。
苏承影带着几人潜伏在暗处,并不急着出手。
待到昆郎松正寻得不耐烦,留了一部分侍卫下来继续搜索,他自己则带着一部分人先行回去时,苏承影才在昆郎松正回去的路上动手。
当蒙面的独眼龙胡人再次出现在昆郎松正面前时,他顿住,立刻又生气地拔出刀来,他再次受骗上当了!
这一次,他一定要活抓这胡人,将这胡人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下酒!
昆郎松正因为心情急躁,出招也有些急。
苏承影却是不急不躁,他先是远远地射了两箭,射死了昆郎松正的马,让昆郎松正从马上跌下来,又杀了他的几个侍卫,顺手再次砍伤昆郎松正,又在昆郎松正的救兵到来之前,毫不恋战地转身逃跑。
昆郎松正:“……”总觉得这个打法有些似曾相识。
他盯着他逃跑的方向,眯了眯眼睛,顾不上自己手上的伤,让侍卫回去传令,立刻包围奴氏在王都的府邸。
奴氏家主这几日一直在喝酒,喝醉了便睡,睡醒了便喝,听到元灵哭哭啼啼地在他耳边说逻娑王带兵围了他的府邸,他才清醒过来。
他沉下脸,思索许久,将自己的令牌交给元燃,“你是最下等的男宠,昆郎松正不会在意你的离去,你带着我的令牌去军营将救命叫过来。”
元燃走后,奴氏家主才去见逻娑王,“王上是什么意思?”
逻娑王说:“孤见到刺客跑入你的府邸,只要你把门打开,让孤进去寻找刺客就行。”
奴氏家主冷笑,只觉得逻娑王寻事的借口拙劣,他想到了元燃的话,同是逻娑十二贵族出身,昆郎家的后代却做了逻娑的王,而他奴氏凭什么处处受昆郎氏的摆布?这个王该换个姓氏了!
他顾忌着自己的救兵还没有到,却是和逻娑王在面上应付着:“先王有令,即便是王上也不可随意闯入奴氏祖宅,还请王上三思。”
逻娑王却是寸步不让:“只要找到刺客,孤就离开。”
奴氏家主忍了忍,又好言相劝,但却没有放逻娑王进去的意思。
双方对峙,绝对没有想到,逻娑王口中的刺客已经装扮成元燃身边的启人小厮,跟着元燃离开了王都。
苏承影刚到原州,便听到奴氏家主再次造反的消息。
只不过奴氏家主到底不比昆郎云丹,无法号召到那么多的人和他一起造反,眼见着在逻娑王面前节节败退,他想到了之前昆郎云丹曾让大启皇帝帮过一次忙,所以他也派信使前往大启,希望再次得到大启皇帝的帮忙。
没有多久,一个胡商就主动上门说,他为大启皇帝传,如果奴氏家主有足够的诚意,就来原州谈判。
奴氏家主作为老派逻娑贵族,并不想前往大启,十年前在大启烧杀掳掠有他一份,侵占下来的大启土地有一半是奴氏占着,他担心大启皇帝会趁机提出要求,让他归还这些土地——
他自然是不愿意的。
只是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只能无奈前往原州。
代表大启皇帝来的,是礼部尚书谢以观。
奴氏家主见谢以观年轻俊美,眼中便多了两分怠慢。
谢以观始终保持着笑容,笑着提出苏彧的要求:“圣人说,想要他出手可以,不过要先将逻娑王都的三万大启人送回大启。”
奴氏家主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是不是说错了?大启皇帝真是这个要求?”
要知道,留在逻娑王都的三万大启人都是妇人和阉人,即便回到大启,也没有什么用处!
第154章
谢以观在出发之前,听到苏彧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也略微有些吃惊。
可是仔细一想,这不就是他的陛下吗?
他的陛下可以杀人不眨眼,也可以算计机关,偏偏又能在雪灾面前将所有利益与算计放一旁,只为救一方百姓。
他的陛下杀伐果断,又宅心仁厚。
谢以观在苏彧面前轻轻笑开,又试探着问:“陛下为何不要回我大启被奴氏所占的州城?”
苏彧斜睨了他一眼,明显看出他的试探,似笑非笑地问:“朕的心思,知微还会不知道吗?”
谢以观垂眸,谦虚地说:“臣确实不知晓。”
苏彧就在他的面前,推开了窗。
谢以观顺着她的目光而去,才发现春日早已到来,窗外百花明媚,只是有苏彧在,百花也黯淡了颜色。
苏彧站在窗边,迎面而来的春光亦格外眷顾,轻柔地洒在她的身上,叫她的容颜染上光晕有几分不真切。
她说:“不管是人还是地,朕都要拿回来,不过在朕这里,人排在地前面,那些大启子民已经在逻娑受了十年的苦,朕首先要做就是把他们救出来,至于失地,朕会亲自取回来的。”
谢以观收敛起笑容,正经地行了一礼:“臣遵旨。”
就如苏彧所说,谢以观与崔玄在逻娑各有各的人脉。
谢以观在前往原州之前,通过西域商人联系上了向苏彧求助的奴氏家主。
奴氏家主为了表示诚意,亲自来原州与他见面。
谢以观将苏彧的要求传达给奴氏家主,在奴氏家主难以置信的目光下,从容不迫地接着说:“我没有说错,只要玛本将我大启三万人送回原州,我们陛下愿助一臂之力。”
玛本在逻娑就相当于大启的大将军,奴氏家主这个玛本还是逻娑王封的。
不过是三万奴隶而已,奴氏家主并不在意,除了元氏姐弟。
奴氏家主想着,三万人之中少掉两个,大启皇帝也不会在意,如果元氏姐弟还愿意留在他身边,那他便全心全意地宠着他们,但是他们若想跟着这三万大启人离开,那他便将元氏姐弟杀掉!
奴氏家主爽快答应了苏彧的条件,当即回逻娑王都准备这件事。
以他在逻娑王都的威望与权势,将这三万大启人集结起来送往原州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还叫来了元灵和元燃,笑着问他们:“你们跟着我多年,我虽有不舍,但是你们若想同这些大启人一起去原州,我也不会拦着,还会让管家给你们备上你们应得的金银珠宝,送你们回大启。”
在这一瞬间,元燃是心动的,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再见苏彧一面。
元灵悄悄地看了元燃一眼,她着实心疼元燃。
她的弟弟本也是康健的,她的父亲曾经说,他们姐弟都是难得一遇的练武之才,尤其是元燃,十二岁的元燃已经能将与他人差不多高的双手剑舞得虎虎生威。
那时候岐州城破,元燃也曾一腔孤勇,十二岁的少年单枪匹马,想要与逻娑人同归于尽。
是她拦住元燃。
她看不到大启获胜的希望,却也不愿意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她想要复仇,为惨死的父母复仇,为那些与她父母一起战死的兵士复仇,为被屠杀的岐州百姓复仇,只是复仇的路太艰难、太渺茫,她怕她一人无法支撑,所以她求着元燃与她一同走下去。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逻娑人会当着所有俘虏的面,对忍辱负重的少年予以酷刑,元燃的身体也是那时候垮掉的。
被同时实施酷刑的人有很多,都是逻娑人抓来十岁至十五岁之间的大启小郎君,乌泱泱一片,哀鸿遍野,活下来的寥寥无几。
那时候元燃发了七日的高烧,元灵以为他活不下来了,可他最终还是睁开了眼睛。
虚弱至极的元燃说,他既然答应了阿姊,就绝不会独留她一人背负复仇的重担。
元灵本以为他们最苦的时候已经撑过去,然而后来她才发现,元燃真正苦难才刚刚开始。
她不愿意去回想过往元燃受到的是怎样非人的待遇,很多次,她都想要就这样放弃复仇,只要杀了奴氏家主就好,大不了她和她的弟弟死在一起。
还是元燃安慰她,咬咬牙坚持下来就没事了,这些苦难他总有一日会还到奴氏家主身上,而不是现在这样一刀便宜了奴家家主,何况这个老畜生不值得搭上他阿姊的命。
所以,当这样的机会摆在元灵的面前时,她比元燃更动心,想要和奴氏家主说,她愿意留下来,让她的弟弟回到大启。
元燃却是在她开口之前,拉住了她的衣袖,拿起一旁的软枕砸在了奴氏家主身上。
元灵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再睁眼时笑得温柔:“家主对我们这么好,我们不想要离开家主,除非……除非家主不要我们了……”
说着,她的笑容又染上了哀愁。
奴家家主哈哈大笑起来,身上的杀意散去,将他们两个抱入怀中。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元灵便看到元燃自虐般地用巾帕擦着被奴家家主碰过的地方,苍白的皮肤都被擦破,他还不愿意停下来。
她心疼地抓住他的手,“现在我们还可以反悔……”
元燃冷冷嗤笑了一声:“那老畜生不会放我们走的,他方才是想杀了我们,再说,都已经忍了这么久,我不能功亏一篑……”
他忽地转头问元灵:“阿姊,你说我这么脏,还能去京城吗?”
元灵用力地抱住她的弟弟,忍着泪,轻声说:“不脏的,在阿姊心中,阿燃最是干净,待到大仇得报时,阿姊陪着你一起去京城。”
元燃闭上眼,笑着应了一声:“好。”
自从元灵、元燃在奴氏家主面前表了忠心,也没有要离去的痕迹,奴家家主愈发宠爱他们,甚至惊动了一心礼佛的奴家正夫人。
奴家正夫人还听说奴家家主与大启皇帝合作,正在将逻娑境内的大启人送往原州,她指着奴家家主骂:“你这是与虎谋皮!大启人没有一个好东西,那两个狐媚子你不能再留!”
奴家家主当下沉下脸,对着下属说:“夫人病了,应当回去休养。”
奴家正夫人一下子明白,他这是要将她软禁起来,她一巴掌重重地打在奴氏家主的脸上,“你早晚会后悔的!”
奴家家主冷笑着说:“你的好外甥不就是靠着大启皇帝才能获胜吗?只可惜他福薄,这个王注定由我来当。”
奴家正夫人并不知道昆郎云丹还和苏彧合作过,愣在了那里,一直到她被软禁起来,才喃喃自语着说:“你们都会后悔的。”
奴家家主信守承诺,将三万大启人送回了原州。
谢以观和尉迟乙两人亲自去接这三万人,而见到人之后,他们也终于知道奴家家主为什么如此痛快了,这三万人之中有大半病痛缠身,已经命不久矣,剩下的一半也因为十年的苦难,佝偻着腰不敢与人对视。
谢以观耐着性子,让原州的地方官府协助他,将这三万人的原籍一一进行登记,然后再将他们送回故土。
有几个不愿意回去,想要留在原州的,谢以观便直接将他们投入了大牢里。
原州刺史不解,谢以观极其冷漠地说:“不愿回到故土叫人看到自己的狼狈实属正常,只是我安排了他们前往他处,他们却不肯,一心留在原州,那我便只能将他们视作为为虎作伥的奸细了。”
原州刺史瞪大了眼睛,极为愤怒地说:“逻娑人杀了他们的亲人,他们因逻娑人家破人亡,怎还会帮逻娑做事!”
谢以观垂眸:“在敌国十年为奴,尚能记住仇恨的是心智坚强之人,只可惜有的人不仅记不住仇恨,甚至被仇人所驯化。”
安顿好三万人之后,尉迟乙便听从苏彧的安排,从背后偷袭逻娑王,解了奴氏家主的围。
逻娑王为了防止尉迟乙与奴家家主前后夹击他,不得不再次退到逻娑南部。
苏承影听到消息时,颇为惋惜地问尉迟乙:“为什么他弟弟那么轻易就死了,而他的命这么硬?”
尉迟乙:“……”这么玄学的问题他哪知道?
苏承影又问:“要不我再去刺杀一回?将逻娑王给杀了?”
尉迟乙说:“逻娑王不是这么容易刺杀的,我不信你这两次没有真的动杀心,只是没杀成功而已。”
苏承影点头,坦率地承认自己确实想要“失手”杀掉逻娑王,奈何对方着实命硬,他没有成功。
尉迟乙又说:“你或许真的能成功,但也极可能将命搭进去。”
苏承影舔了一下唇,若是死了就再也见不到苏彧了,那不行,他还没有把尉迟佑给踢掉,成为苏彧唯一的贴身侍卫呢。
他从怀中掏出个小人,上面贴着个生辰八字,当着尉迟乙的面就开始钉小人。
尉迟乙:“?你一个习武之人怎么弄这种巫蛊之术!”
他眯着眼算了下这个生辰八字,年纪竟与逻娑王一般大。
“这个小人是特意为逻娑王做的,上面的生辰八字还是我去逻娑时好不容易打听到的,”苏承影说,“师父不是教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反正每日钉一次小人,于我不过是顺手之事,万一成功了呢?”
尉迟乙:“……”说得好有道理,他竟无以反驳。
于是他艰难地说:“你隐晦一点,被其他人看到了,在军中影响不好。”
苏承影想了想,蹲在了尉迟乙营帐的角落里,继续钉小人,“师父是主帅,旁人轻易不敢进入,在这里最隐蔽。”
尉迟乙:“……”这小子怎么尽学他和谢以观身上的缺点呢?
尉迟乙带着苏承影又不痛不痒地骚扰了几次逻娑王,在确定逻娑王彻底缩在逻娑南部之后,他才启程返京。
见到苏彧的第一件事,他就指责谢以观不仗义:“明明是一起去的原州,谢尚书却抛下臣一人先回了京城。”
谢以观也不恼,笑着对苏彧说:“臣不擅长打仗之事,所以臣想早日回来,在其他地方为陛下分忧解难。”
尉迟乙呵呵一笑,之前在剑南道他谢知微可是十分擅长打仗之事的!
崔玄没理他们两个,最好他们两个能吵得再凶点,被苏彧嫌烦赶走。
他从怀中拿出元氏姐弟寄来的密信给苏彧。
苏彧看了一眼,感叹着说:“他们姐弟两个现在还留在逻娑,实在是不容易,等以后一定要将他们接回大启京城来。”
她想了想,如今京城太原一带的钱庄已经成熟,是时候让柳无时去江南开钱庄了。
她一提出来这个想法,崔玄和谢以观都大力支持,并表示不仅江南可以开,剑南道如今已经稳定,商贸也十分发达,完全可以把钱庄开到剑南道去。
苏彧:“……”虽然崔玄和谢以观,一个冷着脸,一个笑眯眯,但是她怎么觉得他俩心思都没那么纯正。
但是她笑着说:“你们说得对。”
她又看向角落里一言不发的苏承影,温和地问:“承影这是怎么了?是去逻娑行刺时伤到了吗?”
苏承影摇摇头:“我没事,就是我在原州买的这个小人,我钉了那么多天好像都没什么用,逻娑王都没什么事。”
他就当着众人的面,将那个小人给拿了出来。
尉迟乙:“……”一时不好判定,尉迟佑和苏承影究竟哪个更傻。
崔玄先是怒斥:“宫廷之中怎可用巫蛊之术!”
随即冷声对谢以观说:“陛下将人交付给你教养,你就是这么教学生的?”
谢以观:“……”苏承影的老师可不单单只有他。
苏承影看了他们几个一眼,再对苏彧说:“我不在宫里用,我回军营继续钉小人。”
苏彧笑着摆摆手:“不要相信这个,以后也不要再碰这种巫蛊之术了。”
苏承影略有些惋惜,不过苏彧说的话他总归是要听的。
崔玄一直留到他们几个离去,才对苏彧说:“陛下是不是对苏校尉过于纵容了?”
在他看来,苏承影虽然有一双异瞳,但终究是个危险,昔日卢氏造反,便想拉拢苏承影,让苏承影做傀儡皇帝。
苏彧笑着说:“不必过于担心,朕一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崔玄一顿,他总觉得,陛下这话是特意说给他听的,陛下用他,便是对他没有怀疑。
她又笑着说:“再说钉小人别说钉的是逻娑王,就算是钉的是朕的生辰八字……”
“陛下不可——”崔玄惊地不顾君臣之礼,上前一把,向苏彧伸出手。
待到他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放在了苏彧的唇上,阻止她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苏彧无辜地看着他,他的心跟着一颤,连忙收回手,紧握拳头:“臣逾界了。”
他匆匆告退,却在无人看到的地方,轻轻地将手指放在唇上。
崔玄突然发现,苏彧的唇柔软,就连唇边的肌肤也格外光滑,没有胡渣的痕迹。
第155章
从皇宫回到崔府之后,崔玄便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虽然他与谢以观不同,不善画人,但如果是画苏彧,他几乎不用思索,拿起笔便能一气呵成。
画纸上的苏彧惟妙惟肖。
崔玄盯着画像愣了许久。
犹豫片刻,他换了一张纸,提起笔,画的依旧是苏彧,只是这一次他笔下的苏彧做了女儿装扮——
丝毫没有半点违和。
甚至让崔玄觉得,苏彧本就该是女儿身。
他缓缓闭上眼睛,苏彧的一颦一笑皆在他的面前,苏彧从十八岁登基,到如今二十有一,音色未曾变过,身形未曾变过,更不曾长过胡子……
崔玄猛地睁开眼睛,唯有两种解释,苏彧要么是天阉,要么是女扮男装——
只是女扮男装可能吗?
他亲眼见过皇家族谱,上面明晃晃地记载着皇十九子,宫妃生育都是有专人负责,且有专人验明正身之后,再进行记录,就算是皇后、贵妃想要将公主报成皇子都十分困难,更不要说苏彧的母妃当时并不得宠,完全不具备造假的能力。
崔玄将两幅画放在了一起,回想苏彧在登基之前,鲜少有人见过她,便是连负责皇子教学的先生也说,十九皇子只识了几个字之后,便常年病假不来上课,再后来十三岁便去了封地。
苏彧虽然写字丑,但是凭她的行事与胆量而言,她绝非无知之人,也不是不爱学习之人……
他还想到了一件事,宣宗帝的皇十八子与苏彧是同一天生的,但是与苏彧不同,皇十八子的生母乃宣宗帝最宠爱的贵妃,贵妃生子必然会吸引了宫中所有人的注意力,从而冷落了苏彧的母妃,是因为这个缘故,导致其中出了纰漏吗?
不过时隔二十一年,当时情况究竟如何,很难再调查到真相,不仅如此,苏彧从平山国来京的路上,她从前跟在身边的贴身婢女与内侍都被刺客所杀,纵然苏彧真是女扮男装,也无人知晓此事。
崔玄再次盯着那张他想象出来的苏彧女装画看了许久,又将两幅画都烧掉,不留半点痕迹。
第二□□会的时候,谢以观罕见地发现,崔玄在朝堂上走了神。
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崔玄,昨日崔玄是他们之中最后一个离开御书房的,是皇帝与他说了什么?
崔玄注意到身后的目光,立刻转过身来,与谢以观对视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
今日朝会之上,突然有大批官员跳出来,指责尉迟乙擅自出兵攻打逻娑。
苏彧慢悠悠地开口:“是朕叫尉迟将军去打逻娑的。”
看不惯尉迟乙的文官说:“陛下有所不知,尉迟仲云与逻娑人有私仇,他挑唆陛下攻打逻娑完全是为了一己私欲。”
苏彧说:“你都知道的事,朕会不知道吗?”
文官:“……”
苏彧又问:“你既然觉得朕这么好挑唆,你要不要也试一试?”
文官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不敢再说话。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时候户部侍郎上官绎站了出来。
他说:“陛下,如今天下难得休养生息,国库充盈,若是再起战事,之前的努力只怕毁于一旦。”
上官绎当着众人的面,粗略地计算了一下攻打逻娑需要耗费多少银两,而且不单单是打逻娑需要耗费银两,拿回被逻娑占领的十五州之后,还需要出人力与财力建设,这又是一笔极大的开销。
苏彧饶有兴致地听上官绎说完,突兀地问了一句:“朕记得,上官侍郎说自己不善算账。”
上官绎一哽,这是重点吗?重点是大启国库没有那么多钱!
当然,他更不会说,这些数字全是他夫人王若为他算的。
苏彧倒是没有说他算错:“上官侍郎算的这笔账确实没有错,且收回十五州之后所要拿出的银两只多不少,所以你们因为这个原因就任由逻娑霸占我大启山河,任由我大启百姓被逻娑人当做牲畜一般虐杀吗?而你们自诩为国之栋梁,为国为民,却安居京城,只要你们可以享受京城的繁华,就不管京城外的百姓是死是活了?”
没有人敢接皇帝的话。
苏彧微微前倾身子,用手撑着自己的下巴,可谓是毫无坐相,但是这个时候绝对没有哪个人会不知死活地跳出来,说皇帝不讲礼仪。
她朝着百官缓缓笑开,笑得他们背脊发凉。
过了许久,苏彧像是突然想起一件事一般,“说起来,朕继位到现在,还未整顿过吏治。”
众臣:“……”
苏彧又说:“本来呢,朕是觉得朕新帝继位,不管从前如何,只要从朕继位之后,你们一心一意对大启、对百姓、对朕,朕便可以既往不咎,但是现在看看你们的嘴脸,朕都有些怀疑当初做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了。”
众臣纷纷出声,表示皇帝的决定怎么会有错误呢,那必然都是正确的。
苏彧点头,赞同了众臣的话,“你们说得对,朕自不会错,所以朕想要打逻娑收复山河,也没有错。”
见上官绎还犹豫着,她笑了笑:“上官侍郎说的也确实是一个问题,所以朕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朕既然不查先帝手里的旧账,如今收复失掉的十五州需要钱,你们还有那些地方官员也应该慷慨解囊。”
“所以朕决定让你们来募捐,你们的这份功劳朕会记着的。”
众臣:“……”
他们本来是为了打击尉迟乙才上的书,却没有想到最后回弦镖扎在他们自己的身上,现在真的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可是他们又有些心惊胆战,谁也无法说自己的手头有多干净,现在的皇帝显然不是善茬,且手头还有兵,其他都不说,京城十六卫现在可都在皇帝的手里,皇帝想要在京城查一个人、抓一个人,那都是易如反掌的事。
他们本来还指望,苏彧只是口头说说,却没有想到苏彧直接让尉迟乙领着兵端着个募捐箱,一个一个官员地问过去。
有官员推托:“这募捐箱便只有这么点大,怕是装不下许多银两,待我日后将银两装在箱子里,亲自送过去。”
日后是什么时候就不好说了,送过去送哪去也不好说。
尉迟乙咧嘴一笑:“若是嫌募捐箱小,我也可以陪着你去钱庄将银子兑换成银票,我们是接受银票的。”
官员:“……”他怀疑皇帝从一开始开钱庄,就是为了这一天做准备的。
他僵硬地抬头,望向尉迟乙背后排成一列的兵士,尉迟乙还恬不知耻地说:“这些都是来帮忙的兄弟,可以帮忙搬银两,都用不着你亲自搬。”
官员:“……”我可真谢谢你全家!
京官倒还好,他们多与皇帝打过交道,知道皇帝的禀性,不敢不捐,也不敢捐得太少,毕竟像姚非名这样出了名的清流都捐了一万两银子,更不要说像崔玄这样的世家宗主捐了一百万两银子。
地方官员大多见过苏彧雷厉风行地收拾藩镇,能拿出银两的也都拿出来了,当然也有头铁的。
天金四年的暮春,也就是苏彧继位的第四年,淮南道安州刺史因贪污受贿被查。
当谢以观将安州刺史押进京城,并用了五十辆马车将安州刺史的家当运进京时,朝野震惊。
尤其是京官,他们都没反应过来,他们只知道七日前,谢以观被皇帝公派出去,至于派到哪里去,也就只有皇帝、崔玄和尉迟乙知道。
就崔玄那张脸,谁敢凑上去打听事情,至于尉迟乙,最近大家看到他都比较烦,生怕他张口又问募捐的事,更不会主动凑到他的面前去。
所以当谢以观押着人和财物进京的时候,大家都很震惊,纷纷派人去安州打听事情的本末。
安州当地人却是拍手叫好,安州刺史贪财还不像辛见水那般见好就收,日夜鱼肉百姓,他们早就对安州刺史恨得咬牙切齿了。
不过安州百姓也不清楚过程,只知道谢以观来了安州之后,直接带人围了刺史府,没有给安州刺史辩驳的机会,便从刺史府中搜出一件又一件贪污受贿的证据,然后雷厉风行,绑了安州刺史又将他全部家产没收。
不仅京官,地方官员也都想起,安州刺史不就是前段日子哭穷拒绝给皇帝募捐的人吗?看皇帝那架势,显然是有备而来,很是清楚安州刺史的所作所为。
在安州刺史被判了斩立决之后,不管是京官还是地方官都被吓得冷汗直冒,不用苏彧点名,之前没捐的主动来捐钱,之前捐得少的赶紧来捐第二次。
一直到捐了大半身家,不少官员才反应过来,他们就算把全部家当都拿出来都不齐十驾马车,更不要说五十辆马车了,可恶的安州刺史贪了那么多还一毛不拔!还害了他们!
安州刺史被拉到西市行刑的时候,不单单百姓前来唾弃,不少地方官都不辞辛苦从外地赶过来,在安州刺史面前吐一口口水。
进入初夏之后,募捐之事也告一段落。
苏彧让谢以观将这次募捐与安州刺史那里没收的财物一合计,居然有八千万两银子,相当于大启国库三年的收入。
不单单打逻娑的军费有了着落,连十五州收回来之后也不必担心地方财政问题。
如今的皇帝可以说是相当富裕,年轻俊美又有钱,这样的皇帝却还没有成亲,于是又有人跳出来建议皇帝立后。
苏彧看着那人,幽幽地说:“你是不是惦记着朕的钱?”
进谏的人往地上一跪,便不敢提下文了。
当散朝的时候,同僚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说:“你怎么就是想不开呢?”
进谏的人十分委屈地说:“陛下已经二十有一,娶妻生子天经地义。”
同僚顿了一下,小声说:“你不如想想圣人的年号是什么。”
进谏的人:“年号不就是天金吗?”
这有什么好想的?他突然顿住,他怎么没有想到啊!皇帝他就是掉钱眼里了,连年号都带“金”!
可皇帝连娶亲的钱都舍不得出,难不成将来皇帝真找个有钱人家入赘不成?
苏彧召集官员募捐的时候,柳无时在江南忙着开钱庄的事,待到他回京时已经是初夏,不仅错过了募捐之事,还错过了官员进谏皇帝娶后之事。
不过即便不在京中,柳无时也隐隐听到了一些风声,他也知道苏彧已经二十有一了,娶妻生子是早晚之事,可是他心里却闷闷的。
一直到进宫见了苏彧。
数月未见的帝王依旧笑语晏晏,见到他时笑着露出一对梨涡,喊着他:“不已,你来了。”
柳无时不顾礼数地盯着她看了许久,倏地跪在地上说:“臣之前曾经说过要将全部家产皆献给陛下,如今这话依旧作数。”
苏彧轻笑地扶他起来:“那时你是要换苏大自由,如今又是为了什么?”
柳无时垂下眼眸,不敢看向苏彧,却是坚定地说:“愿陛下能一展宏图。”
苏彧弯了弯眉眼,“不已的心意朕收下了,家产你就好好经营着吧,你为朕做事,朕不会叫你倾家荡产的。”
柳无时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轻声说:“陛下对臣太好……”
苏彧拿手指点了一下他的额头,“你也累了,朕放你几天假期好好休息,待到江南那边一切稳妥,说不得真要将钱庄开到剑南道去。”
“陛下……”柳无时停顿了一下,大着胆问,“陛下为何迟迟不娶妻?”
难不成真有断袖之癖吗?
苏彧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不轻不重地问:“不已也要当说客来劝朕立后吗?”
柳无时重重地摇了一下头,他只是、只是很想知道背后的缘由。
苏彧看了他许久,才笑着说:“时机还没有到,等时机到了,你自然就明白了。”
时机又是什么时机?柳无时把历朝历代所有皇帝公开自己是断袖之癖的事迹都想了一遍,忽地发现,若是明君绝不会将断袖之癖摆到台面上的。
柳无时恍惚着从皇宫里走出来,上马车时差点颠倒,还是郭来东扶了他一把。
“郭三……”柳无时一开口,郭来东就想回他,郎君说得对,结果就听到了柳无时的下文,“我好像有断袖之癖……”
上次发现心上人不仅女变男,而且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时,就足够天崩地裂了,如今更让他绝望的是,他发现,明知道苏彧是高不可攀的皇帝,他还是再次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苏彧。
郭来东顿了一下,舒了一口气,“郎君终于面对现实了。”
柳无时:“?”
他差点就要出来的眼泪就这样被郭来东打断了,郭来东这是什么话?
第156章
苏彧给了柳无时三天的假期。
柳无时生无可恋地在家中躺了三日,一直等到他的两位姐姐柳无艳和柳无素上门。
柳无艳和柳无素各提了一桶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浇到了柳无时的身上。
柳无时:“……”
这一床的水着实没法再躺下,他不得不起身。
柳无艳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还是我柳家儿郎吗?遇到点事便寻死觅活!”
柳无素拉了一把她姐姐,口气较之柳无艳好些:“听郭三说,你为情所困?”
柳无时望向站在门外的郭来东,沉着声音问:“他还说了什么?”
柳无艳哼了一声:“就只说你为情所困,瞧你这点出息,就算你喜欢的是男子那又如何?”
柳无艳与柳无素虽然性子泼辣,却最是疼爱这个小弟,那日见柳无时将苏彧带回家,她们便察觉出不对劲,今日回柳宅,一听郭来东说柳无时为情所困,她们便立刻想到了这点。
虽然柳无时喜欢男子这事,叫她们震惊,不过到底是自己的亲弟弟,纵然喜欢男子,她们也只能接受。
“龙阳之好自古有之,也不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柳无素甚至还安慰柳无时,“唯唯诺诺不是我们柳家人的行事风格,你去换一身衣裳,重振旗鼓,且豁出去将自己的心意告诉他,若他拒了,你也好死心,若他应下了,我与阿姊去说服阿耶,必让他成全你们。”
柳无时默了默,问:“郭三可有和你们说他是什么身份?”
柳无艳和柳无素对视了一眼,柳无艳犹犹豫豫地问:“你喜欢的不是那个苏大吗?姓苏……莫不是什么皇亲国戚?”
柳无素当即反驳:“不能啊,都没有什么皇亲国戚了,不是说皇室如今只有当今圣人这个独苗……”
她们齐齐转头瞪向柳无时,便见柳无时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沉重地点点头:“正是当今圣人。”
柳无艳、柳无素:“……”
她们两个迅速站起身。
柳无素说:“我们柳家人一贯奉行识时务为俊杰,该放弃还是得放弃。”
柳无艳点点头,又看了一眼柳无时,叮嘱着:“日后若是在圣人面前惹出祸端来,你可千万要说,你与我们柳家已经没有关系。”
柳无时:“……”可真是他亲姐姐!
他有点想躺回去,只是转头看了这一床榻的水,罢了,还是起来吧。
柳无时换了一身衣袍,将一张一百万两银子与一张一万两银子的银票装入锦盒之中,虽然苏彧不要他的家当,但是他也听说,崔玄捐了一百万两银子,是男人就不能输,他必定要赢崔玄。
他带着锦盒进宫觐见皇帝。
苏彧很快便宣他到御书房。
柳无时首先将锦盒奉上给苏彧,“陛下,这是臣的捐款。”
这一次,苏彧没有拒绝,她没有看锦盒中的数额,便收下了。
她等着柳无时开口,却没有想到柳无时并不开口,逾界地盯着她,一直等她略带不悦地看向他,他才低下头去,嗡声说:“陛下,润州、苏州、湖州、钱塘这四州的钱庄都已稳定,也根据陛下的旨意,将之前这几座寺庙那没收来的土地和钱庄里抵押之后过时未赎回的田地进行重新丈量登记。”
不管怎么说,柳无时做事还是十分靠谱的。
苏彧对他说:“你再去一趟安州,这次从安州刺史那里没收了不少田产,你去重新丈量再开一家钱庄。”
柳无时再次看向她,其实他多少注意到,苏彧在利用钱庄将尽量多的土地重新聚拢到朝廷的手里。
没有钱庄,那些急需用钱的纨绔子弟只能把良田卖给当地豪强,长此以往,良田只会往少数几个私人手中聚集。
苏彧想要阻止这件事,不过他觉得苏彧想要做的事怕不止于此。
“陛下让臣重新丈量这些田地,又让钱庄管着这些田地,可是想要由钱庄将这些田地租赁出去?”柳无时小心翼翼地问着。
苏彧点头,没有被他猜中心思的不悦,反而大方承认:“确实是这个意思,这些田可以便宜一点租给农户,而且如果是从钱庄租的田在日后缴税时也有优惠,要鼓励农户从钱庄租地。”
这样一来,遇到天灾日子过不下去的农户也不会只想着把土地卖给地主,钱庄将会成为他们卖地的首选,他们将地抵给钱庄还能再以低廉的价格从钱庄那里租回来,至少能在很大程度上阻止土地继续兼并下去。
现在钱庄的田地还不算多,地方豪强还没有回过味来,日后钱庄的田地越来越多,向钱庄租田的人越来越多,地方豪强便会发现不对劲。
不过苏彧也不怕事,她手中有兵权,在绝对的武力面前,如果有豪强想冒头,只管打杀便是,人是重财的,但若为了生命故,那财也是可以抛的,就比如这一次募捐之事,她拿安州刺史杀鸡儆猴,官员们便也心甘情愿地捐钱了。
苏彧走上前,拍了拍柳无时的肩膀,“好好干,放心,你的度支司大夫只是过渡。”
柳无时心念一动,问:“陛下是打算让钱庄独立在户部之外吗?”
苏彧笑着说:“朕是打算成立一个叫什么寺来管辖钱庄,不过叫什么名字还得想一想。”
柳无时想,皇帝当真待他不同,度支司大夫一职是特意为他设置的,如今又要为他专门在九寺之外成立第十寺。
他羞涩地低下头,唯有一对赤红的耳朵出卖了他。
【柳无时好感度加16,当前好感度为99。】系统突然报了一声。
苏彧:“……”其实不管谁来开这个钱庄,她都会成立第十寺来管辖,让钱庄独立在户部之外的。
她再瞥了柳无时一眼,算了,就由着他误会吧。
柳无时杵在那里杵了半天,一直等到崔玄和谢以观来了,他才对着苏彧羞涩一笑:“臣这就回去准备,即刻启程去安州。”
崔玄、谢以观:“……”是错觉吗?今日柳无时的眼神似乎格外荡漾?
不过好在柳无时又要去安州,至少有一段时间不用看到他。
谢以观正要行礼,忽地抬起头来,因为他发觉苏彧看向他的眼神有几分古怪。
他谨慎地问:“陛下为何这般看着臣?”
“没什么。”苏彧漫不经心地收回眼神,虽然谢以观头上的造反倒计时已经变得很淡了,可是他的造反时间却突然变得很近,就在五天以后。
苏彧摸了摸下巴,问谢以观:“五天以后是休沐日吧?”
谢以观点头:“是。”
她又看了他几眼,默默地想着,现在的谢以观有什么造反资本,除了他的情报网之外,他只有在文人之中的好名声——
不是她看不起谢以观,谢以观还是很有能力的,但是他手上没有兵权,所以她也就是多看他两眼,并不是特别在意他这个造反时间,最多到时候去看他一眼。
谢以观:“?”皇帝的眼神为什么愈发古怪起来,还带着一丝奇怪的欣慰?
崔玄:“……”为什么皇帝一直盯着谢以观看?他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今年改了科举制度,只在地方举办乡试,就这一块上,谢以观这个礼部尚书便轻松了不少,不过苏彧将成立第十寺的任务交到了谢以观的手上。
谢以观一听苏彧的设想,便问:“这事似乎该是柳大夫的事。”
苏彧无辜地眨了一下眼:“柳大夫这不是被朕派去安州了吗?京城里的事便只能交给知微了。”
谢以观转头看了一眼崔玄,想起马上就要夏季税收了,而且藩镇的观察使还没有招满,今年崔玄还得接着组织考试,这么仔细一想,崔玄倒是比他还忙一些,不对,待到观察使招来了,还得他授课。
谢以观笑了两声,应下了这事。
“今天让你们来,还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苏彧又拿出她的沙盘来,几座大州城上都插着黄色的锦旗,“朕想在这些插旗的地方办学。”
办学这件事,苏彧原本是不打算找崔玄的,本是想让姚非名和谢以观负责,只不过如今是夏季,姚非名沉迷于种田,特意私下找苏彧谈过,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不要来打扰他种地。
苏彧问姚非名:“在姚阁老这里,什么事算惊天动地的大事,朕驾崩了吗?”
姚非名立刻呸了一声:“陛下童言无忌。”
苏彧笑着说:“朕二十一了。”
姚非名:“……”皇帝真是百无禁忌。
他清了清嗓子说:“若是西部十五州收复自算得上大事,臣并非推托,只是今年臣那几亩小麦颇有进展,若是成了,一亩小麦的产量能从三石增至六石。”
如果亩产量真的能翻一倍,那么只要举国上下推广,大启百姓吃饱饭便不成问题了。
苏彧听姚非名这么说,眼睛都亮了,直接打发姚非名去种地:“十五州收回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姚阁老要是嫌麻烦,不来早朝也没事。”
姚非名:“……”皇帝是不是过于现实了?
总之,两人之间有了君子协议,没什么大事,苏彧就不会找姚非名,所以她想了想,就让崔玄和谢以观两人来一起负责办学之事,两个人之间也能相互牵制。
崔玄问苏彧:“陛下想要办怎样的学?”
苏彧早有设想,“凡是年满七岁未满十五岁的孩童不论出身与学识,只要过了测试便能入学,读书期间衣食住行由学校负责,读五年参加乡试,乡试要是中了就能升到会试班再读一年,参加来年的会试,如果不中就不能继续读了。至于测试题,朕也出好了,不考文采,学生入学时不识字也无法,当然测试也不单单考智慧,也要考体力。”
以如今的国力实现“九年义务制”肯定是不现实的,她只能尽量让多一些人来上学,也只能保证让潜质的人继续读下去,至于其他的,便只能等到大启再富强些才能去做了。她出的测试题都是思维图形题,还有跑步,其实读书也是件体力活。
不过她如今的设想,便足以震撼到崔玄和谢以观。
谢以观率先说:“这些孩童即便读了五年书,只怕能中乡试的寥寥无几。”
以往即便是进入四门学的平民也都已经识文断字,且文采不错,如果是从一点字都不认识开始,那么五年之后能学成的人才远远比不上朝廷的付出。
苏彧不在意地挥挥手,“不一定考中乡试就是人才,虽然考不中乡试的学生不能继续在学校读书,但是他们有了学问再回乡野,对于大启来说便是好事一桩。”
谢以观轻轻笑了:“臣自是没有意见,普天之下识字之人自然越来越好,就不知道崔阁老如何看。”
毕竟世家一开始发家可是靠知识的垄断发家。
崔玄只说:“陛下所提之事,臣皆支持。”
谢以观:“……”就崔玄这样,还好意思说他是只会阿谀奉承的奸佞,他崔行简不遑多让!
办学之事暂时定下,不过主要还是由谢以观来负责,崔玄一时还走不开,凭逻娑现在的局势来看,苏彧依旧觉得可以在今年盛夏之时对逻娑动手,关键是募捐都捐了,那么多钱拿在手上,总是要打一下逻娑的。
谢以观将第一个办学之地定在了江南之地,这是因为以往的举子多从北方而出,以如今江南发展的势头来看,他觉得在江南办学,一是减少成本,二是均衡南北学生。
他决定在十日之后动身去江南。
在他说出决定的一瞬,他倏地转头,便在崔玄脸上看到了一丝淡淡的笑容,“崔阁老笑什么?”
崔玄淡淡地说:“谢尚书看错了。”
第157章
五日后的休沐日。
谢以观穿了一身素雅的石青暗纹圆领衣袍,便要出去,却看到自己的马夫正在院中浇花。
马夫见到谢以观,连忙提醒他:“郎君,苏郎君来了,就在马车上。”
谢以观一愣,立刻朝外走去,只看到尉迟佑牵着马站在那里,“苏大呢?”
尉迟佑指了指车底,然后苏彧便从车底钻了出来,手中还拿着谢以观藏在车底的长剑、长刀、弓箭。
苏彧感叹着:“表哥这马车真是百宝箱。”
她之前就听金吾卫说,谢以观的马车藏着玄机,没有想到藏了这么多的玄机。
谢以观轻咳了一声:“我一个文弱书生,不像他们世家宗主自小身边便有训练出来的暗卫,只能靠着这点东西自保。”
他上前招呼苏彧到马车里,将马车内部的车壁卸下一块,苏彧才发现,谢以观的马车两层木板车壁之间夹着铁片。
谢以观熟练地将车壁装回去,笑着说:“我这也是无奈之举,实在是两次当街刺杀,心有余悸。”
苏彧看他倒不像是心有余悸,更像是未雨绸缪。
谢以观问苏彧:“表弟今日是?”
苏彧抬眼看了一眼他头顶跳跃着的造反倒计时,笑着说:“想着表哥过几日就要离开京城了,怕是有一段时间要看不到表哥了,就想过来和表哥聚聚,表哥这是和其他人有约了?方便带我吗?”
谢以观微微一顿,他今日本是要去书局的,自从上次苏彧收起对他的怀疑之后,他又渐渐恢复了与书局掌柜之间的联系,并从中获得情报。
这一次前往江南,他为了做万全的准备,收集了不少情报,只是现在他不可能将苏彧带到他暗中所开的书局。
他略微思考了一下,笑着说:“自然是方便的,我本来是要去丽山的诗会,若是表弟感兴趣,便与我一道去吧,丽山风大,我且去取个帷帽过来,你等等我。”
今日确实有丽山诗会,他也受到邀请了,也并没有明确的拒绝。
谢以观折回谢府,吩咐下人去取一个帷帽过来,又迅速写了一张纸条,叫马夫送到书局去。
他则拿着帷帽,重新上了马车。
丽山在温水镇内,离京城还是有些马程的。
原本京城的文人更喜欢在大慈寺周遭举办诗会,只是自从大慈寺的名声一落千丈之后,文人们爱惜羽毛,生怕与大慈寺沾上边,便是连踏青和诗会选址都要远离大慈寺,于是这两年更偏僻些的丽山便变成文人最爱来的地方了。
大约是要彰显文人骚客的高雅,诗会放在丽山顶上。
从马车上下来,苏彧仰头,夏日的太阳拨开山顶的白云,让她能看清丽山有多高。
苏彧突然有些后悔,其实她完全可以通过系统投影观看谢以观的一举一动,不用亲自来爬这么一座高山的。
“表弟,来。”谢以观将帷帽戴在苏彧的头上,为她遮住刺眼的阳光,又将手伸到苏彧的面前。
苏彧看了一眼他骨节分明的手,又抬眼望向他,他的嘴角保持着原本的微笑,但是苏彧一眼就看出他在憋笑,笑她这个皇帝跟着他来爬山——
她了解谢以观,谢以观也同样了解她。
苏彧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来都来了,轻易放弃也不是她的风格,“表哥在前面带路吧,我跟在后面就好。”
她转头对尉迟佑说:“阿佑,把你的刀柄递给我,拉我上去。”
尉迟佑小声地问她:“郎君,要我背你上去吗?”
苏彧有些心动。
谢以观重重咳嗽了两声:“这会儿还有人上山,说不得也会遇到正五品以上的官员,表弟还是稍稍注意一下。”
毕竟正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能认出苏彧是皇帝。
谢以观补了一句:“待会下山的时候可以。”
苏彧遗憾地摊了一下手,“行吧。”
若是以谢以观的脚力从山脚走到山顶最多不过半个时辰,不过苏彧跟在他身后,他不自觉地便放慢了脚步,时不时地停下来转身望向苏彧。
他们多花了一倍的时间才爬到山顶上。
山顶的风景确实美好,览胜山川之巅,见天地之苍茫。
苏彧取下帷帽,任由山风拂过她的黑发。
谢以观正要拿出锦帕给她擦汗,便见苏彧从自己的宽袖里抽出一条锦帕来,随意地擦了一下鼻尖的汗珠,谢以观却眼尖地看到锦帕上的“崔”字,他抿了一下唇,笑着将自己的锦帕递给苏彧:“换这条吧,表弟这一条虽好,但是一看旁人便知是崔家的,容易招人误会。”
苏彧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接过他手中的锦帕。
诗会在另一端的凉亭之中。
苏彧和谢以观过去的时候,凉亭之中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其中就有苏彧相熟的王墨。
“知微兄,还以为你不来……”王墨见到谢以观,满脸惊喜,但是看到谢以观身边的苏彧后,他的惊喜就变成了惊吓。
其他人不明所以地问王墨:“道仙兄,你怎么了?突然就抽风了?”
王墨迅速转头张望了一下,才发现今日诗会到场的,就只有他和谢以观这两个正五品以上的官员,撇去谢以观这个皇帝近臣,就剩下他一个知道真相的倒霉蛋,多少有点无助。
他挤出笑容来说:“无事。”
再僵硬地面对苏彧。
苏彧朝着他一笑,却不提示他该如何称呼她,王墨杵在原地不敢动。
还是谢以观上前笑着介绍:“这是我的表弟苏大。”
王墨夸张地说:“幸会幸会。”
苏彧笑着问:“道仙兄怎么都是汗?”
王墨:“禀……苏大,都是热的,这里太热了,苏、苏大要不要去凉亭休息一下?”
苏彧当即应下,往凉亭走去,王墨同手同脚地跟在她身后。
一直到坐下来,与王墨关系好的人才悄悄问:“这位苏大貌如谪仙,道仙兄为何一副很害怕的样子?”
王墨无言以对,只能对着他呵呵一笑。
诗会对于苏彧来说,着实有些无聊,在她听来,也就谢以观做的两首诗算是言之有物,其余的都是无病呻吟,格局过小,就连点的茶味道都比不上崔玄点的。
她都快打呵欠了,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谢以观,他头上的倒计时一直在若隐若现,上面的时间显示的却是0天。
“此情此景,苏大可要吟诗一首?”忽地有人跳出来点了苏彧的名。
那人早就注意到苏彧坐在旁边昏昏欲睡,一看就是不学无术的草包。
他在心底冷笑,谢以观爱出风头,每每有谢以观参加的诗会都是谢以观拔得头筹,他对谢以观颇有怨怼,正好今天谢以观带了草包表弟过来,而他作为世家子弟也听到谢以观表弟的一些传闻。
趁这个机会,他定要让谢以观和他的表弟出丑!
苏彧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看向那个人,她没问谢以观,而是转头问王墨:“这人是谁?”
王墨有种“终于有傻子跳出来找皇帝茬、让皇帝顾及不到他”的愉悦感,连忙说:“这是元十五元争炎。”
苏彧知道“争炎”是这个元十五的字,问了他的名。
这年头直接唤名,尤其是同辈之间,属于骂人,王墨稍做犹豫,在苏彧耳边极小声地说:“他叫元焰。”
苏彧又问:“岐州元氏?”
王墨摇摇头:“岐州元氏是他们的旁支,他出身河北元氏。”
苏彧浅淡地看了一眼,按名字的叫法,他与元灵、元燃属于同辈,看着年纪也比元燃大一些。
她浅浅笑了一下:“我表哥已经做过了。”
寻常人听到她这么说,也就了然,偏偏元焰是铁了心要让苏彧难堪,他冷笑着说:“你表哥作的诗与你有什么关系?”
谢以观皱了一下眉头,这个元焰是要作死吗?
他脸上还带着笑容,眼神却是冷下来,慢悠悠地走上前,挡住了元焰看向苏彧的目光。
然而元焰依旧不知死活地开口:“谢尚书,你这个表弟未免欺人太甚,方才居然拿岐州元氏与我河北元氏相提并论,谁不知道岐州元氏十年前没有守住岐州,更丢脸的是,岐州元氏那个元燃听说被逻娑人抓住做了阉人,如今还在逻娑靠卖屁……”
他的话没有完全出口,苏彧已经站起身,越过谢以观,直接一脚踹在了元焰的胯/下。
元焰痛得半天直不起腰,反手就要去抓苏彧,谢以观立刻挡在苏彧面前,伸手就要将元焰压在地上,苏彧却是一把拉住谢以观,说:“知微这事我来就行。”
苏彧很清楚,在这个时代出去办学,不单单看官职,名声同样重要,她要揍元焰自是不能将谢以观扯进来。
她反过来站在谢以观前面。
谢以观几乎是一瞬间,便想到了苏彧的用心,他怔怔地望向苏彧的背影,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皇帝逆光而站,面如谪仙,他的心骤然加速。
“我……”谢以观想说,他虽爱惜名声,却也由不得元焰将元燃拿出来当笑话,更由不得元焰借元燃来指桑骂槐皇帝。
他来不及说,就听到苏彧大叫一声:“阿佑,揍他!”
尉迟佑出手快,一众书生还没看清,他已然将元焰揍出了残影。
谢以观:“……”差点忘记皇帝最擅长借力打力了,是他大意了,险些就感动得一塌糊涂!
“行了,留他一条性命。”苏彧阻止尉迟佑继续打下去,又对王墨说,“道仙,你送他回去,要是元家人不服气,只管让他们来找我。”
王墨苦着一张脸应下,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不过比起得罪皇帝,那还是得罪元家吧,何况元焰说的话也实在过分,该打!
出了这一桩,诗会也继续不下去,其余人各自下山去了。
待到所有人走后,谢以观蹲在苏彧面前,说:“我来背表弟下山吧,尉迟备身背着刀不方便。”
他开口便让尉迟佑提不了异议。
苏彧看了看他消瘦的身板,欲言又止,谢以观笑着将苏彧的手拉到自己的腹部,布料之下是紧实的腹肌,“表弟放心,我虽是书生,君子六艺每日不停,背人下山完全没有问题。”
苏彧笑着收回手:“不是不信任表哥,我也没有那么弱,走吧,下山的力气总是有的。”
谢以观看着苏彧走在前面的背影,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遗憾。
从丽山回到京城,天色已晚。
谢以观与苏彧道别,进了谢府,又从后院小门出去。
书局掌柜早已在那里候着他,“郎君,这是钱塘各个私塾的名册。”
谢以观此次去钱塘办学,直接碰触到的是各个私塾的利益,所以谢以观叫人去排摸了钱塘私塾的情况。
他收下名册,看出书局掌柜还有其他话说,“有事直说。”
书局掌柜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马车,“郎君,马车之中有个人,说是从前平山王身边的内侍,他如今不想回去又缺银两,说有个重要的消息要卖给您。”
谢以观一顿,平山王的内侍不就是苏彧过去身边的内侍吗?他记得,苏彧四年前遭遇刺杀,那些仆从都死光了,而今从哪里冒出个内侍来?
他开口:“让他下车来谈。”
书局掌柜上前敲了三下马车的车板,车上的人立刻下来,走到谢以观面前。
谢以观借着手中灯笼的那点光看清来人,尖嘴猴腮,目光浑浊,嘴上无毛,看着确实像个内侍,他问那人:“你要是缺钱,把消息卖给崔阁老岂不是更好?”
那人犹豫了一下,说:“奴听说崔阁老不好相与,不若谢尚书好说话,何况是掌柜的先找到奴,只要谢尚书肯出价,奴自是愿意先将消息卖给谢尚书……”
谢以观笑了一下:“先卖我?你后面还要再卖?你的消息打算卖多少钱?”
那人见谢以观笑得温和,松懈了下来,“要是谢尚书能一手拿出十万两银子,奴这消息只卖你。”
“什么消息竟这么值钱,你不如先说给我听听。”谢以观问。
那人倒不至于这样就被他套出话来,“不见钱奴是不会说的……”
谢以观说:“我也担心我拿出钱……”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地顿住,几乎本能地朝旁边闪了一下,一支箭从他的身侧飞驰而来,直接没入了那人的喉咙,没有给那人再次开口的机会,那人便直挺挺地往后倒下去了。
书局掌柜被吓了一大跳。
谢以观立马转身,看向被黑暗笼罩住的小巷——
这么黑,即便藏着人,也无法看出来。
他的心猛地跳了两下,却迅速地冷静下来,对书局掌柜说:“你马上回去,这里我来处理。”
书局掌柜是见过世面的,没有半点犹豫,立刻上了马车,转身就走。
等书局掌柜走了以后,谢以观才拔下那支插在尸身上的箭,提着灯缓缓朝巷子深处走去。
果然看到了尉迟佑与他手中的弓。
“知微的好奇心是不是有点重了?”苏彧从另一侧的黑暗里走出来,笑语晏晏地问。
谢以观淡定地说:“我只是来归还箭的,这支箭上头有禁卫军的标识,尉迟备身还是要好好收好,若是遗失了就麻烦了。”
他将箭交到尉迟佑的手中,又向苏彧行了一礼,“表弟早些休息。”
苏彧轻笑出声:“知微就不想知道价值十万两银子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吗?”
谢知微提着灯的手紧了一下,脑中闪过许多揣测,甚至有些怀疑这个所谓的内侍是不是皇帝来试探他的,但是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怀疑,若是试探,皇帝不会直接杀人,说明皇帝的确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内侍也的确背叛了皇帝。
皇帝知道消息也就比他稍早一点,也亏得他没有问到答案,否则他可能也好不了。
谢以观理清信息,敛着笑容说:“陛下想让臣知道的时候,臣自然便知道了。”
苏彧又笑了一声,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有些秘密知道得越多越危险,朕也是保护你,现在确实不是你该知道的时候,时候到了朕会公布于天下,这个秘密也就不是秘密了。”
她稍作停顿,又提醒了一下谢以观:“对了,你的书局和胭脂铺只要按时交税,朕是不会过问的,你放心经营好了。”
她看到谢以观眼中的错愕一闪而过,接着说:“那个尸身就放那里,你不必搭理,会有人来收拾掉的,天色不早了,咱们各回各的家,各自休息了,表哥。”
“表弟——”谢以观叫住要离去的苏彧,见她在夜光中缓缓转身,一双桃花眼敞亮,对着他并无杀意,他的目光也柔和了下来,“你且在京中等我归来,必不负卿之所托。”
苏彧默了一下,吐槽说:“白天诗会就算了,表哥在我面前就不能说大白话吗?明知道我没文化,你累我也累的。”
谢以观怔了一下,没能忍住笑出了声,他的陛下智多近妖,偏又可爱得很。
而顶在他头上的造反倒计时也随着他的笑声彻底消失。
第158章
谢以观进了谢府以后,苏彧才慢悠悠地走到尸体旁边。
这个人是陪伴原主一起长大的内侍,他是少数知道原主女扮男装的人之一,遇刺的时候,苏彧以为他死了,却没有想到竟还活着。
可是将近四年的时间里,这个人为什么不来皇宫找她?真的是不愿意回到皇宫吗?
苏彧垂下眼眸,若有所思。
她朝着尉迟佑招招手,“阿佑,你剥了这人的衣袍,检查他身上有什么其他异常的地方。”
尉迟佑没有一点犹豫,就照做了。
这人的胸口有一道很深的旧伤,当时能活下来也只能说此人命大,可他偏偏不珍惜,硬要凑上来。
苏彧相信,今夜就算她不杀他,等他说出秘密的时候,谢以观也会杀了他,因为现在的大启不能失去她这个帝王,那么谢以观就算知道她女扮男装,也只能帮着掩饰。
不过就算料到谢以观的反应,苏彧也没打算让谢以观提前知道她的秘密。
“把人埋了,顺便去查一下这人这几年在哪里。”苏彧吩咐尉迟佑。
她想了一下,又说:“调查的事不要惊动你二叔,直接去寻书局掌柜就行,就问他是怎么搭上这人的,问完再威胁几句,让他收敛点。哦,你还能让他把你和他的谈话给知微带到,顺便让他去找知微画个肖像。”
尉迟佑没觉得苏彧的话有什么问题,陛下威胁人,必然是对方有问题,应该威胁。
他也按着苏彧的话去做了,书局掌柜听了他威胁的话,把如何找上那人的经过一五一十全交代了:“这人之前去过崔府,被崔府的人赶了出来,他便蹲在书局门口,像是要寻什么贵人,只是他衣衫褴褛,长相不佳,自然无人搭理,也就是小的见他嘴上无毛、声音奸细,不像寻常男子,才上前与他攀谈。他自称从华州来,是圣人从前在平山国的旧人,握着一个大秘密,只卖给贵人,小的若是能将他引荐给贵人,他便分一半的银两给小的。”
尉迟佑正要走,又突然想起苏彧还吩咐了一句话,于是又折回,对书局掌柜说:“你快去把我们说的话学给谢尚书听,对了,不要忘记让谢尚书画张像。”
书局掌柜愣了一下:“画谁的画像?”
尉迟佑神秘地说:“你和谢尚书说就是,管是谁的画像。”
书局掌柜:“……”这人也就是给皇帝办事,要不是皇帝的人,像尉迟佑这种性格出来,铁定是要吃亏的!
他气呼呼地想着,却被尉迟佑像赶鸭子一般赶到谢府。
见到谢以观,书局掌柜老老实实把尉迟佑的话学给谢以观听。
谢以观笑了一下:“日后就不要再提这个人,若还有什么人说是要拿陛下的秘密出来,直接绑起来便是,我自会禀告给圣人。”
他顿了顿,其实不必苏彧敲打,他自是知道该如何处理好事情,可是那一夜,他却像中了邪一般,想要探出皇帝的秘密。
他不愿去想,他究竟想要探出皇帝什么样的秘密,就像皇帝所说,知道得越多越危险,有一些事,他不该再去细究了,该他知道的时候,皇帝会告诉他的。
书局掌柜还杵在那里不肯走,他不明所以地看过去。
书局掌柜才不情不愿地说:“那个尉迟备身还说,让郎君画张像,却也没说画谁的画像。”
谢以观只转了一下眼睛,便知道这句原话是谁说的,他突然就不顾形象地哈哈大笑起来。
书局掌柜:“……”怎么觉得沾上皇帝,不管是尉迟佑还是谢以观都有点叫人摸不着头脑呢?
谢以观都不必问书局掌柜要画谁,就铺开纸,寥寥几笔便将那夜死的人轮廓勾勒出来。
他将画卷起来递给书局掌柜,“拿去吧,交给尉迟备身。”
书局掌柜把画交给蹲在谢府门外喂蚊子的尉迟佑,尉迟佑拿起画看也不看,转身就要走。
他忍不住问:“尉迟备身不看一眼画得对不对吗?”
尉迟佑高傲地说:“若是连画谁都不知道,那他谢知微也可以辞官不干了。”
这话可不是他说的,是陛下吩咐他的,陛下还说此话一出,书局掌柜必然哑口无言。
果然书局掌柜无语地看着他。
尉迟佑扬了扬下巴,步伐也走得比平时更大一些。
尉迟佑去了一趟华州,用画像找到了那个内侍现在居住的地方,在他破旧的居所只有一位瞎眼的婆婆。
那婆婆听到有人来了,连忙问:“是大郎回来了吗?”
尉迟佑连忙摇摇头,才意识到老婆婆看不到,他上前守礼地虚扶了一把老婆婆。
瞎眼婆婆起先还有些怕他,不过这孩子实诚,没怎么说话,反倒连着好几天为她劈柴挑水,还为她做了一根拐杖。
几日相处下来,瞎眼婆婆便也不怕尉迟佑了,话语之间也常会聊到她口中的大郎,也就是尉迟佑要打探消息的那个内侍。
原来三年半前的那场刺杀叫那个内侍受了重伤,是瞎眼婆婆将他救起,他在瞎眼婆婆这里养了一年多的伤,认了瞎眼婆婆做娘,就此住下来。
她说:“大郎说自己带来的银子都花掉了,连从什么王那里拿的玉佩都当掉了,他打算出去赚笔钱再回来。要我老太婆说啊,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爱吹牛,王不王的哪是我们这种人能见到的,听你的口音莫非是从京城来的?”
尉迟佑连忙否认:“不是不是,我是隔壁潼关的守军,就是路过顺手帮婆婆砍点柴而已,反正我力气用不完。”
他这也不算撒谎吧?隔壁守潼关的尉迟军和他还是有关系的,尉迟佑心虚地摸了一下鼻子。
瞎眼婆婆也没有想太多,只呵呵地笑着。
尉迟佑走的时候,悄悄地给瞎眼婆婆留了五两银子,才回京向苏彧禀告。
他第一次在苏彧面前有了迟疑,问着:“陛下,臣是不是杀错人了?”
苏彧就坐在她的摇椅上摇晃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扇子。
她慢悠悠地说:“那人从前是朕身边的贴身内侍,知晓朕的许多事,如果他那天去见的人不是谢知微呢?如果那天没有刚巧被我们碰到呢?”
尉迟佑愣在那里,似乎想不出答案来。
苏彧又换了一种方法来问:“你在朕身边也快四年了,也知道朕的一个秘密,要是有朝一日,你想解甲归田,你又没有钱,你会把朕的秘密拿出去卖钱吗?”
尉迟佑想也不想,当即否认:“自然不会。”
苏彧又问:“如果不是现在,而是卢政翰还做阁老的时候,他把朕有人在身边就无法解手的秘密卖给卢政翰,然后卢政翰就派人看着朕,不让朕一个人去解手,活活被尿憋死,那你会觉得这人怎么样?”
尉迟佑当即怒了,“这等卖主求荣的人死不足惜!”
苏彧笑了:“他虽然是内侍,却也是四肢健全的儿郎,华州离同州近,他完全可以去同州向钱庄租地种地,也能养活自己与那位阿婆,可他偏偏选了一条出卖旧主的捷径,说到底就是既想报恩,又不想自己付出,而今天他能为了钱舍弃掉朕这个旧主,往后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他也能舍掉那位救过他命的阿婆。”
尉迟佑恍然大悟,他去见了瞎眼婆婆便起了同情之心,可要不是苏彧机敏,当机立断让他杀了那个内侍,说不得苏彧这会儿就因为那个内侍的出卖而陷入危险之中,谁又会来同情陛下呢?
尉迟佑想想就觉得十分对不起苏彧,当即跪在地上认错:“陛下,臣错了。”
苏彧这才起身,摸了摸他的脑袋,自从少年开始长个子,她已经很少摸尉迟佑的头了,主要是摸着有些累,“阿佑没什么错的,朕就喜欢你身上这股子质朴。”
她收回手,就像她之前所揣测的,男主头上的倒计时不仅表示男主造反的意愿,还与某一件与大启命运相关的大事相关联,也是原小说里让男主下定造反决心的事件。
在原小说里,没有她的阻止,那个内侍必然将原主的秘密说出去,至于是只有谢以观知道,还是别人也都知道,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在原本的时间线里,这个时候尉迟乙在河北造反,而不久后,谢以观寻了借口前往淮南道再不回来,紧接着宫中就发生叛乱,刘三恩砍下原主的脑袋。
如果没有她的到来,此刻的谢以观应该已经有了造反的心思——
事实上,在原小说里,最早反的是尉迟乙,但最早有反心的是谢以观。
谢以观一开始就主张大启重新洗牌,将所有的世家一网打尽,如果不是他的老师张修结结实实给他上了一课,让他知晓文人得势之后,也有可能成为另一个世家,也可以比传统世家更贪婪,他不会像现在,与世家和平共处。
在苏彧看来,谢以观的底线灵活,按着原本的轨迹他去淮南道再不回来,倒不见得是因为原主女儿身的关系,只要实现他的抱负,他不会在意皇位上坐的是什么东西,更多的是,在他看来原主是世家和宦官手中的傀儡,他既然用不起来,便只能另辟蹊径了。
如今谢以观的造反倒计时消失,固然和她杀了内侍,让谢以观再也无法触发原剧情有关,也和她天天让谢以观忙得团团转有关,谢以观觉得她能实现他成为盛世能臣的抱负,所以他彻彻底底放下那一丝造反的念头。
苏彧转了转眼珠,暗自想着,她给谢以观的活是不是还能再往上加一点?
她又突然顿住。
连尉迟佑都发现了她的僵硬,他不禁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又拿自己的手闻了一下,不臭呀,为了进宫见苏彧,他还特意去沐浴了一番,所以陛下为何事而严肃?
【系统,】苏彧突然喊系统,【我原本的死期在什么时候?】
系统老实回答:【就是今年的七月。】
苏彧问系统:【我现在还会死吗?】
在原本的剧情被她搅得乱七八糟之后,她还会死在原本的时间线上吗?或许也像男主的造反倒计时一样,在某个时间节点,某件事情可能会触发她的死亡事件,不过现在没有刘三恩,这件让她掉脑袋的事还会存在吗?
系统十分肯定地回答:【不会的,如今宿主身上是有气运的,有天道庇护,轻易死不掉。】
苏彧笑着问:【所以说就算像逻娑王这样在原小说里都还没死的角色,气运也应该不如我吧。】
系统回答:【是的。】
等等,它总觉得此情此景有几分熟悉。
第159章
柳无时去了安州,谢以观去了钱塘。
没多久,尉迟乙也被苏彧派到了原州,跟着尉迟乙一道去原州的还有苏承影。
崔玄觉得今年的夏花开得尤其好,便是闻着也比过往香不少。
没有谢以观、尉迟乙、柳无时在京城的日子,崔玄起得比平常更早一些,练过六艺之后再沐浴更衣前往皇宫,为苏彧穿朝服。
连苏彧也忍不住问崔玄:“行简不累吗?”
崔玄神色不变,只是淡然的口吻里似乎多了一丝轻快:“不过是早起半个时辰的事。”
苏彧:“……”别说早起半个时辰,就是早起一个弹指,她都觉得要人命。
她看了一眼崔玄,算了,他高兴就好,反正早起的不是她。
再说了,最近的崔玄太勤快,不单干了吏部的活,连礼部的活也一并抢了。
礼部的人都快以为自己要换掉顶头上司了。
崔玄在苏彧面前却是一副冠冕堂皇的样子:“谢尚书不在,臣与他同僚一场,何况礼部又不是他谢知微的礼部,是陛下的礼部,臣不过是为陛下做事。”
苏彧难得无言以对,挺好,一个人干两份活,还不用加俸禄。
天气越来越热。
大启的夏季税收再次启动,吏部的选拔考试也在筹备。
而京城也到了收麦子的时候。
这一日清晨,崔玄从马车上下来,才发现自己居然不是第一个到宫门前的人。
姚非名来得比他更早一些。
崔玄看了一下天色,忍不住提醒姚非名:“姚阁老,天方刚亮,这个时候陛下尚未起床。”
言下之意,姚非名不要去打扰苏彧睡觉。
姚非名搓着手说:“这不是太兴奋了吗?再说都寅时了,圣人也该起床了!你快去把他叫起来,就说我有十分重要的事要禀告!”
崔玄低下头,姚非名的一双手黝黑,就像经历了风霜的干树皮一般,看着完全不像是一个位居宰相之人的手,倒像是一个老农的手。
他再看向姚非名的脸,这位曾经威望极高的文官未到半百,却早生华发,也因为长期在田间劳作,比起同龄的官员看着苍老不少,可是他的眼睛却是明亮的,是那种看到了希望的明亮。
他慎重地问:“姚阁老,可是发现了什么?”
姚非名摆手:“你别套我的话,我要第一个告诉陛下!”
崔玄从怀中拿出入宫的令牌,对姚非名说:“姚阁老且跟我来。”
姚非名倒也不在乎崔玄手中有个他没有的令牌,他实在是太兴奋了,他又搓了搓手,一直到了寝宫之外,崔玄还没说先等等,他就大声喊叫:“陛下!陛下!快起来!好消息!”
崔玄:“……”这人真的是文官出身吗?
姚非名这一嗓门能直接将人送走,更不要说是把苏彧给叫醒了。
苏彧本想转个身,把被子往头上一盖,让世界清静点的,只是她拉被子的手突然顿住,这是姚非名的声音?
她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迅速穿好衣服,就开了门。
崔玄见姚非名就要冲进去,却是一把抓住姚非名的领子。
姚非名不明所以地转头看向他,便见这位没事就爱冷脸的年轻宰相又冷了一下脸:“陛下尚未穿戴整齐,姚阁老在门外等一下。”
说着,崔玄一步跨入寝宫之中,并当着姚非名的面把门又关上。
姚非名:“?”都是宰相,怎么崔玄就能见穿戴不整的皇帝,他就不行?
他瞪了半天的殿门,过了许久,崔玄才再次将门打开,淡淡地朝他点了一下头,“姚阁老进来吧。”
姚非名再进来时,见到一身冕服冕旒齐全的苏彧,再看她身上连个衣服褶子都没有,平整得不像是苏彧本人能穿出来的,沉默了一下,说:“离朝会还有两个半时辰,陛下见老臣实在不必这般盛装隆重,主要是那么热的天,陛下穿成这样不热吗?”
苏彧也沉默了一下,穿着厚重的冕服就朝旁边的月牙凳上一歪,笑着说:“没关系,屋子里有冰块,凉快。”
她拿起一旁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要不是顶着一张谪仙的脸,穿着绝美的华服,姚非名觉得皇帝比他更像山野村夫。
不过他本就不是讲究礼仪的人,再加上他今天高兴,要不是他还得继续当官,他能赤膊在含元殿前的广场上跑十圈。
姚非名顶着一张老脸,眨巴着一双眼睛,兴奋地说着:“陛下,成了!臣等几人成了!臣的三亩地每亩都能产出六石麦子!比往年整整翻了一倍!”
苏彧手中的扇子顿住,大启的一石相当于一百斤,三石就相当三百斤,而现在姚非名的麦田产量整整翻了一倍,能一亩地生产六百斤小麦,怎么不叫人高兴!
姚非名用于实验的那三亩地是大启最好的良田,往年收成最好的时候也就是三石,像那些贫瘠一点的田地一亩也就只能产一、二石,但如果所有的田地产出都能翻倍的话,大启的粮食就不用愁了。
粮食充足就意味着百姓的日子能够安稳下来。
别说姚非名高兴得像个孩子,苏彧也一下子从月牙凳上站了起来,将扇子往崔玄手里一塞,紧紧握住姚非名的手,“朕没有想到不过才两年多的功夫,姚阁老还真能将粮食的产量给提上去!”
崔玄垂眸就能看到苏彧握着姚非名的手,两人的手形成鲜明的对比,在苏彧手的衬托下,姚非名的手就更加黑与粗糙了,不过别说皇帝兴奋,他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心中有些激动。
苏彧倏地松开姚非名,朝后退了两步,郑重其事地向姚非名行了一礼,“姚阁老,你是大启的恩人。”
姚非名连连摆手:“愧不敢当啊!若非陛下指点,我们也不会这么快就找到这能高产的种子。”
“朕固然说了一嘴,但是这两年实打实在干的是你们!”苏彧手一挥,“走!现在就去地里看看!”
崔玄重重咳嗽了一声,提醒苏彧等会儿还有朝会呢。
苏彧看向他,笑着问:“朝会上有比粮食增产更重要的事情吗?”
民以食为天,崔玄还真找不出比粮食更重要的事情。
崔玄慢悠悠地开口:“陛下这一身去田间不合适。”
苏彧拍了一下脑袋:“崔阁老说得对,朕去换身衣袍。”
崔玄看向姚非名。
姚非名走出寝宫,才反应过来,同是宰相,他那么听话干吗!就是说,为什么崔玄能在里面,他不能!
待到苏彧换了一身利落的玄服,从殿内走出来,姚非名看过去,忽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不可一世的崔家家主已经习惯了站在苏彧身后。
他再看向苏彧身上的衣襟平整得不像是人手能拉出来的,他嘶了一声,别的不说单就这一手穿衣的本事,崔玄多少有些可怕。
苏彧坐着崔玄的马车赶到田间,程家兄弟、田伯耘与赵渠生四个人正忙着在田里收麦子。
苏彧差点就认不出程赫元来了,原本苍白柔弱的书生被彻底晒黑,此刻卷着裤脚拿着镰刀,在地里干得像模像样。
姚非名见苏彧看着程赫元,摇摇头说:“他不行,一看就不是干活的料,也就只能打打杂,做做整理案卷的事,陛下赶紧把他安排回朝堂。”
苏彧似笑非笑地看了姚非名一眼,老头也是贼得很,不直接给程赫元邀功,以免引起她这个上位者的猜忌。
她看破不说破,顺着他的话说:“确实该给程晋文一个官了。”
程赫元被叫到苏彧面前,一一回答了苏彧问他关于田地的事,再听到苏彧问他可打算参加今年吏部的选拔考试,他当即转头望向田伯耘和赵渠生,又跪在苏彧面前说:“陛下,学生体弱,于田间干活是个废物,不如田赵两位能干,理当将机会给他们。”
“可他们若是被定在了朝堂里,谁去将这种子和种田之法推广出去呢?”苏彧笑盈盈地说,“朕要封田赵二人为司农丞。”
大启有专门的司农寺来管理农务,司农丞便是其下的官员,虽然不过是从六品的官员,但是对于田伯耘、赵渠生两个人来说已经是万万没有想到了,他们本就觉得工科科举不算什么正经事,无非就是靠着一腔想要天下百姓吃饱饭的热情而来。
没有想到皇帝还真的封了他们官,都没有通过吏部选拔。
苏彧认真地说:“这三亩地的政绩出类拔萃,何尝不是一种选拔?为国为民不用拘于形式。”
田伯耘、赵渠生热泪盈眶,当即在苏彧面前表了忠心。
苏彧迫不及待,让崔玄写信催尉迟乙回来。
崔玄立刻明白苏彧的意思,她这是让尉迟乙回来,给田伯耘、赵渠生两个人到地方保驾护航,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种高产的小麦种子在大启上下推广开来,若是遇到反对,她不惜以武力镇压。
“陛下,这是惠民之事,就算有些人一时明白不过来,过些日子就会明白。”崔玄知道苏彧派尉迟乙去原州是为了攻打逻娑,就这样把人叫回来,他也有所担心,毕竟逻娑是吊在尉迟乙前面的一块肉,像尉迟乙这样如狼一般的男人看到了肉,会愿意舍掉肉往回走吗?
苏彧望向眼前的麦田,“可是朕并不想等这些人明白过来,那些地方上的豪强无所谓,因为饿肚子不是他们,很多百姓即便饿着肚子也不会明白,因为他们受知识和见识的局限,所以不如由朕来强制执行,让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尝到好处,这样第二年就不必朕再去做什么了,当然朕与大启也能在最短时间内获利。至于打逻娑的事……”
她无奈地笑了一下:“怕是得往后挪挪了。”
在她看来收复旧山河固然重要,却没有让百姓吃饱饭重要。现阶段的大启百姓没有文化,又限制于小农思想,是很难接受新事物的,和先前的曲辕犁不一样,曲辕犁好不好用一目了然,而种子种下至少要半年才看到成果,所以即便她派官员去说服,也很难叫他们自愿更换种子,倒不如她让军队护送农官到地方,直接强制执行。
所以原本定在今夏打逻娑的事只能先停下来。
崔玄的心猛然跳动了一下,即便是历史上的明君也多数好大喜功,将打仗放在了首位,眼前这位精于算计的皇帝却可以为了百姓,一次又一次地放弃自己精心的布局。
这样矛盾的帝王怎能不叫人心生欢喜?
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沉沦。
尉迟佑收到信的时候,有一瞬间怀疑是崔玄假传圣旨。
他看得出来,苏彧是铁了心打逻娑,把十五州收回来的,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当苏承影问他回不回的时候,他心中生出了几分烦躁,索性说:“先睡一觉,明天起来再说!”
尉迟乙睡了一觉,第二日却是天没有亮就起来,让副官们拔营返程。
苏承影盯着尉迟乙看了许久,他竟在尉迟乙这么大一个人的脸上看到了后怕。
尉迟乙狠狠抹了一把脸,对苏承影说:“大军你带回京城,我先快马赶回去。”
苏承影手指指了指自己:“我?”
“不过是把兵带回去而已,我十五岁已经做主帅了,你都要十八了,长点出息!”
苏承影:“……”现在还在夏季,离他十八还有半年呢!
尉迟乙独自一人快马赶回京城,在进皇宫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
残阳似血,石榴花殷红,苏彧就在葡萄架下啃着西瓜,毫无形象,却格外鲜活。
他不顾君臣之礼,上前一把抱住苏彧。
高大的武将忽地哽咽:“还好只是梦,我就说陛下一看就是长命百岁的样子,怎么可能……梦都是反的!”
收到崔玄信的那一晚,尉迟乙做了一梦,梦境混乱,一会儿是他攻入逻娑王都,杀掉逻娑王,一会儿却是大启皇宫,苏彧倒在血泊里。
他几乎是被吓醒的,在那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若复仇的代价是他的陛下失了性命,那他愿意尝试着把仇恨先放下。
第160章
尉迟乙的心悸没有维持太久,他就听到一向情绪稳定的帝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喊着他的名字:“尉迟乙!”
他惊地放开苏彧,尚未来得及压住狂乱的心跳,就被一块瓜皮糊了脸,再次听到苏彧的声音:“阿佑,揍你二叔!”
尉迟乙:“?”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尉迟佑的拳头已经打开过,他单手抹了一把脸,另一只手接住尉迟佑的拳头,他睁开眼,就看到苏彧明黄色的衣襟前糊了一片西瓜肉。
尉迟乙愣住,突然想起来,他抱住皇帝之前,皇帝在吃西瓜……
他心虚地移开视线,只可惜他的傻侄子只听皇帝的话,完全没有打算停下来,一拳接着一拳。
苏彧面无表情地说:“阿佑,你接着揍,朕去换衣服。”
听到命令的尉迟佑更加卖力。
尉迟乙欣慰地发现,他的傻侄子武力大有进步,好几拳都能砸在他身上,还有些痛,不过他也不是吃素的,这小子揍他那么多拳,不还回去,他就跟尉迟佑姓。
叔侄二人酣畅淋漓地打了一顿。
待到苏彧来时,两个人都出了一身汗,夏日轻薄的衣裳贴在身上,勾勒出腹肌的轮廓,反倒比赤膊上阵更叫人遐想翩翩。
苏彧顿了一下,慢慢收回目光,嘴上却是十分嫌弃地说:“你们两个臭死了,洗干净了再来见朕。”
尉迟乙与尉迟佑各自领命。
尉迟乙往前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住步伐,回首望向继续坐在葡萄架下乘凉的苏彧。
夕阳的光透过绿叶半明半暗地落在她的脸上,她的面容在暖色的光影之下格外张扬。
感受到他不加遮掩的目光,苏彧漫不经心地看过来,眼眸清澈而明亮,纵然石榴花的红与葡萄叶的绿交织,在她的身后也变得极浅极浅。
尉迟乙低头笑了一下:“果然,我还是喜欢看到陛下这个样子。”
尉迟佑犹犹豫豫地问:“二叔,你好奇怪,是阿影钉了你的小人吗?”
尉迟乙:“……”
他真挚地问尉迟佑:“你呆在陛下身边这么久,陛下都没把你宰了,必然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尉迟佑:“?”二叔不要脸,他能待在陛下身边这么久,明明是陛下喜欢他!
入夜以后有了几分凉爽,月色如水,夏风徐徐,苏彧索性让宫人将案几搬到御花园里,就在御花园用晚膳。
她让尉迟叔侄陪着自己一起吃,还特意让人送了烈酒过来。
不等尉迟乙开口,苏彧便问:“朕这次把你召回来,你是不是满心疑问?”
尉迟乙老实说:“一开始收到信的时候,以为是崔行简那家伙背后使坏,但是想了想,崔行简还不至于这般下作,也不会因为看臣不顺眼而坏了陛下的布局,陛下召臣回来,必然有陛下的用意,臣只管听陛下的便是。”
苏彧笑着给他倒了一杯酒,“那你又为什么只身一人先回来了呢?”
尉迟乙端起酒一饮而尽,接过苏彧手中的酒坛,先为她倒上一杯,又为自己满上,“大军臣交在阿影手上,应在三日后就能回京,臣是担心陛下有什么要事让臣去做,所以一个人先赶回来了。”
那样的梦境,他自己都打算全然忘记,更没有必要告诉他的陛下。
苏彧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谁说尉迟乙毫无心眼的,看着大大咧咧,但论起嘴甜,四个男主里还得是他。
“确实有重要的事派给你。”苏彧笑了笑,把姚非名几人在种小麦上的重大成就同尉迟乙说了一下,又把自己要让尉迟乙带着兵去地方强行推广新小麦种子的事也说了一下。
尉迟乙愣在那里愣了许久,过了半天,他站起身连着敬了苏彧三杯酒,“陛下,是臣的目光过于狭隘了,臣自罚三杯。”
能让百姓吃饱饭自当排在攻打逻娑前面。
喝完三杯,他又给自己倒上一杯,却听到尉迟佑着急地敲了一下自己的杯子,他看向尉迟佑的杯子还是空的,他和苏彧一来一往,完全无视了尉迟佑。
尉迟乙朝着他侄子恶劣地笑了一下,显然前面就是故意不给尉迟佑斟酒的。
尉迟佑委屈地撇了一下嘴,迅速站起身,要去抢尉迟乙手中的酒坛。
但是尉迟乙铁了心不给尉迟佑,往旁边移了半步,就躲过了尉迟佑,尉迟佑不死心,迅速侧身,便是第二次出手,可是尉迟乙若是不想给,便没有人能从他手上抢到东西。
苏彧对尉迟乙武力值又有了新的认知,两个人这样子抢来抢去,酒坛自始至终都稳稳地在尉迟乙手里,一滴酒都没有洒出来。
还是她看不下去,轻轻地说了一声:“好了,都坐下来吃饭吧。”
两个人听话地收了手,这会儿尉迟乙才算体现了一把长辈的风度,给尉迟佑倒了一杯酒。
苏彧又问了尉迟乙一些边境的事,尤其是关于逻娑国内的状况,她只是暂时不打逻娑,又不是一辈子不打逻娑。
尉迟乙一一作答,他向苏彧提了一嘴若空,“臣这次在原州又遇到了那个若空,他问了臣一个问题,这仗是非打不可吗?”
苏彧问:“仲云是怎么回答的?”
“臣说,秃……”尉迟乙“秃驴”说了一半,怕把原话说出来有损自己在皇帝面前的形象,改了口,“臣说,法师要是很闲,不如去被逻娑占领的十五州看看。”
“他去了吗?”苏彧再问。
尉迟乙这回脸上多了三分敬重,“他还真的往渭州去了。”
苏彧并不感到意外,之前在原州遇到若空的时候,她就感受到他身上的变化,从前若空的眼睛干净是那种未被尘世污染过的干净,而现在若空的眼睛干净是那种经历世事依旧追逐志向的坚毅。
月下蝉鸣,风吹树叶,尉迟乙喝着酒,又时不时地和苏彧说上几句,他竟生出了岁月静好之感,有种想要把时光留住的冲动。
以至于苏彧起身的时候,他也跟了上去。
苏彧笑着说:“偏殿给仲云留了厢房,今晚你就去那里休息吧。”
尉迟乙却问:“陛下,今夜臣能给陛下守门吗?”
苏彧略微诧异地回过头,看向落后于她两步的武将。
月色依旧,笼罩在尉迟乙身上,拉长他的影子,却像是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孤寂。
高大如他,此刻竟像一只要被遗弃的小狗一般,看上去颇为可怜,就仿佛她在这一刻拒绝他,他就受到这世上最大的委屈一般。
苏彧走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如果仲云想要给朕守门自然是可以的,朕只怕仲云一路兼程赶回京城会太累。”
“陛下放心,臣身强力壮,这点赶路全然不算什么。”
崔玄是知道尉迟乙要回京的,不过他实在没有想到,一大早就会在苏彧寝宫的门前看到尉迟乙。
他忍不住问:“尉迟将军为何会在此处?”
“自然是为陛下守门,防住宵小之辈。”尉迟乙咧牙一笑。
崔玄额上的青筋跳动了一下,“大军尚未回京,尉迟将军就独自一人回来了?”
尉迟乙回答:“大军就在回来的路上,我先回来见陛下了,顺便为陛下守个门,不守门还不知道,崔阁老每日都来扰陛下清梦?”
崔玄冷冷一笑:“我自是不会在这个时辰叫陛下起来,还请尉迟将军说话小声点,莫要吵醒陛下。”
尉迟乙:“……”所以崔玄这一大早来干什么?
他警惕地打量起崔玄高长的身形,这人当宰相不过瘾,还想来抢他们这些武官守卫的活不成?
苏彧也是习惯了早上被崔玄叫起来,她开门的时候,就看到崔玄和尉迟乙一左一右站着,活脱脱两个门神,将原本尉迟佑的位置都给挤压了。
尉迟佑站在他们身后,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苏彧默了默,只当自己没看到他们之间的剑拔弩张,装糊涂地笑着:“行简可把拟好的律令带过来了?”
她让崔玄回去写,举国上下必须种新小麦的律令。
崔玄面色稍霁,对着她点点头,正要将写好的卷轴递上。
身后突然传来信使的声音:“陛下,从钱塘来的密信。”
崔玄:“……”从钱塘来的密信,除了谢以观之外,他想不到第二人。
苏彧先接过他的卷轴,却是先看了那封密信。
谢以观在钱塘办学面上一切顺利,然而太过顺利引起了谢以观的疑心,他微服前往民间调查,发现来入学测试的是农户之子,但是通过测试之后,来读书的却是冒名顶替的豪强之子,且这种现象不在少数。
谢以观写信给苏彧的目的,是要动用军队,如今镇海军节度使是萧落,比起与钱塘当地各方势力都有来往的钱塘刺史,谢以观主张直接动用完全听命于苏彧的镇海军更有效率。
苏彧没有犹豫,直接落笔写了回执给谢以观,给了他特权,若是钱塘地方官有阻碍办学与参与舞弊的,要杀要剐谢以观先行处理,不必再特意请示她,只在后续汇报即可。
她还在其中夹杂了一封给萧落的密信,又命信使八百里加急送往钱塘。
她这才拿起崔玄写的律令看了一遍,没有任何改动,直接对崔玄说:“等西北大军一回来,就按这个颁布下去。”
西北大军于三日后抵达京城,苏彧亲自去城外迎接。
在第二日的朝会上,尉迟乙和苏承影两个人穿着朱雀甲,一人手执斩魂枪,一人手执承影剑,杀气腾腾地站在含元殿的门前。
百官上朝的时候,很难忽视他俩以及站在他们身后一排玄甲兵。
众臣:“……”皇帝这是想干什么?大开杀戒吗?
他们担惊受怕,生怕他们当中又有哪个脑子进水的学卢家造反,牵连到他们。
却没有想到苏彧只是颁布要在大启上下推广新小麦的律令,他们长长舒了一口气,搞那么大的阵势,他们还以为多大的事。
既然没有人站出来反对,苏彧便顺势封了田伯耘、赵渠生两人为司农丞,命他们二人负责推广新小麦的事情,由尉迟乙和苏承影则负责保护他们。
百官一听说,尉迟乙都被派去保护两个司农丞了,更没有反对意见。
见他们安静如鸡,苏彧又扔出了一道旨意,封程赫元为御史中丞,负责协助御史大夫监察百官。
百官的眼睛瞪得像铜铃般大小,要知道御史中丞那可是正四品下的大官,且权力还不小,这个程赫元他们之前听都没有听过,就这样从天而降,直接被皇帝封为御史中丞了?!
有人想要站出来反对,便听到殿门外的两位武将与玄甲兵齐刷刷单膝跪下,盔甲撞击地面发出响亮的声响,他们还齐呼:“陛下圣明!”
众臣:“……”
算了,不就是一个御史中丞吗?只要皇帝好好说话,别拿军队出来吓他们,别说是封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人为御史中丞,就算皇帝娶一个男皇后回来,他们都不反对——
不过,他们相信,皇帝应该做不出娶男皇后这种离谱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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