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裴宝珍回去以后气了半天,看着镜中娇俏妩媚的自己,愤愤地想着,皇帝是真不懂,还是故意打发她……
她紧紧握住裙摆,分不清是裴骁还被关在狱中的焦虑,还是被苏彧不着痕迹拒绝的难堪。
过了许久,她才郁郁地放下手,往自己的院子走去,她绝不会就此罢休的。
忽地她停住脚步,目光落在远处,初夏时分,石榴花开得正盛,红如盛夏的骄阳,将其他花都衬得寡淡。
裴宝珍没由地便联想到了苏彧,不管男女站在皇帝的身旁,都像这百花在石榴花边上一般,都被衬得黯淡无光。
不单单是苏彧容貌无人能及,更是她身上的那份气度。
裴宝珍苦笑了一下,她还骂裴骁做人糊涂,她也是糊涂了,居然忘记了皇帝看着温和,实则看得比什么通透,皇帝已经给了她一次机会,她若是再不肯放下,岂不是和裴骁一样一错再错了?
苏彧再见裴宝珍,她已经换回了原本素雅的妆容与发髻,只字不提裴骁的事,显然是明白了苏彧的用意。
苏彧满意地点头,裴宝珍倒是比她的兄长要聪慧许多,就是她仍旧穿着那半透纱的襦裙。
见苏彧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裴宝珍笑着说:“入夏了,这衣衫穿着凉爽,连姚阁老都穿得,似妾这般年轻的女郎怎就穿不得?”
裴宝珍稍稍顿了一下,若说苏彧有什么缺点的话,那便是身为男儿太过单薄了些,明明个头也不算矮,怎么这腰比她一个女郎还要细,她都有些好奇苏彧去掉的衣袍的身材——
她似是无法想象苏彧在床笫之间究竟会是什么样子,是依旧从容,还是轻轻一碰便红了脸呢?像苏彧这等容颜若是哭起来,必然是叫人口干舌燥吧……
苏彧:“……”总觉得裴宝珍看她的眼神过于放肆了。
她淡淡唤了一声:“裴尚宫?”
裴宝珍连忙收回眼神,她真是该死,方才在想些什么呢,皇帝高高在上,岂容她胡乱想象!她连忙说:“陛下若是喜欢,妾这便吩咐尚衣局来做两身薄纱常服。”
苏彧连忙摆手,“朕生性保守,不喜欢、不想要,不用做。”
她连着用了三个“不”,看得出来是相当抗拒。
裴宝珍不自觉红了一下脸,怎么办?皇帝越是保守,她就越是好奇。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柳无时这个气运之子在卖薄纱的关系,今年的夏日尤其的热。
待到六月殿试的时候,便是大殿里放了冰块,那些考试的举子也都是一个个满头大汗的。
苏彧连着吃了两根棒冰都觉得不解暑,她坐在高处,可以看尽底下的一切。
虽然在含元殿上,大家为了仪态端庄,外面裹得严严实实,但是从露出的中衣领子来看,苏彧能看出很多人都穿了用薄纱制成的中衣。
苏彧:“……”现在谁再和她说古人保守,她就和谁急!
今年殿试的题目依旧是苏彧出的,大约是有了去年打底,今年的举子拿到题目不至于一脸懵,更有一些举子放弃了以往华丽的用词,直接将文章写得简单明了,投苏彧这个皇帝所好。
苏彧看得很满意。
殿试结果也很快出来了。
苏彧盯着榜眼的名字看了半天,转身问谢以观:“这个陈述水便是父亲被慧空所杀的那个陈述水?”
谢以观笑着说:“陛下好记性。”
苏彧感叹说:“他倒是争气,不过最不容易的还是他母亲,回头给他母亲送块匾额过去。”
谢以观犹豫了一下,才问:“陛下题字吗?”
苏彧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了崔玄一眼,理不直但气壮地问:“你俩谁的字更值钱?”
崔玄、谢以观:“……”
这个真不好说,崔玄和谢以观的字在年轻一辈之中都算是佼佼者。
谢以观的字常和他的丹青相提并论,只是别看谢以观一副好说话的样子,却鲜少出手作画与题字,物以稀为贵,故此谢以观的字在外面出价极高,如果是谢以观的画那就卖得更贵了。
崔玄就不用说了,家世和身份摆在那里,以及那张冷脸摆在那里,谁敢开口向他要字?前任皇帝苏琰倒是曾经厚着脸皮向他要过,只是崔玄拒绝起人来,一向不管对方是谁,他无情地拒绝了苏琰。那一次苏琰气得都将刀架在崔玄脖子上了,但崔玄就简简单单地推开脖子上的刀,头也不回地走了,苏琰磨磨牙,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也因为这件事,别说是崔玄题字,就是拿出随便写的小纸条都价值连城。
谢以观谦虚地说:“那还是崔阁老的字更值钱。”
“那就由崔阁老来写这块匾额。”苏彧一锤定音。
崔玄瞥了她一眼,略显无奈地轻叹了一声,这种事本来应该皇帝亲自出马,但是有什么办法,他总不能叫皇帝那几个字拿出去,叫人指指点点。
一甲进士来殿前谢恩的时候,陈述水的目光尤为炙热,让苏彧生出了她是他偶像的错觉。
陈述水磕头都磕得比别人响,重重的那一下,苏彧都担心,含元殿的地板会被磕破,便不自觉上前将陈述水扶起来。
没想到陈述水一下子便湿润了眼睛,哽咽着说:“有生之年能见到陛下,学生死而无憾,只是学生太过愚钝,负了陛下的一片圣恩,未能考到第一名。”
苏彧:“……”第一名和第三名就站在你旁边,你让其他两个人怎么开口说话?
大约是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陈述水连忙说:“学生见到陛下太过激动,语无伦次,还请陛下恕罪。”
“无妨,今日是该高兴,你们高兴,朕也高兴,能得像你们这样的国之栋梁。”苏彧笑了笑,她倒是无所谓,就是第三名的探花有点难绷,本来中了探花正高兴着,结果经陈述水的嘴一下子就变成愚钝了,就像在这大热天里一下子被拉到寒冬腊月一般,开心的笑容冻在了脸上。
听苏彧这么说,探花脸上的笑容才稍稍有了变化,少了两分僵硬。
如谢以观所说,陈述水确实是个可造之才,从大殿里出来,他似乎稍稍冷静了些,连忙对状元和探花道歉,说自己是不善言辞,并无冒犯之意,对状元和探花都是极为敬佩的。
状元和探花在这样大喜的日子,也不会计较,三人把手言欢,准备去参加皇帝请的烧尾宴。
却没有想到陈述水避开了他们。
陈述水羞涩地笑着说:“这件衣袍被陛下碰过了,我要先回家换下来。”
状元和探花:“……”看陈述水这神情,像是要把这件衣袍拿回家供起来的样子。
状元忍不住说:“你的手也被圣人碰过,莫不是打算一辈子不洗手?”
陈述水怔住,是个好问题!
他举起手盯着看,极为认真地思考着状元的这个问题。
状元和探花对视了一眼,其实在参加科举之前,他们便听过陈述水的名字,知道他的一些事迹,就是没有想到他这么疯癫,他们又长长松了一口气,这样的陈述水想来也不会得皇帝重用。
陈述水将手举在半空中,与状元和探花告别,三人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只是在其他两个人看不到的地方,陈述水的笑容之中多了几分若有所思。
“当时陈述水站在树下,回望他们两个的眼神是这样的。”暗中跟了他们三个一路的苏承影回到苏彧面前复命,顺便学了一下陈述水当时的眼神。
他想了想,补充说:“有点像谢先生,就是比不上谢先生狡诈。”
谢以观:“……”他还站在旁边呢!
苏彧笑着对谢以观说:“这个陈述水倒是有趣,知微再帮朕调教调教,若是能放到地方上去,也是不错。”
谢以观笑着说:“到底还年轻,不过陛下想将他放到地方上的意思是……”
“一是可以将他作为观察使的后备役,二是之前各地寺庙送了朕不少土地,如今虽然让地方官府租给无地的人,但是这些田地不能总在地方官府手里,朕想另外成立一个独立在户部和地方官府之外的土地司来管理这些田地。”
苏彧的话让谢以观抿了抿,苏彧既要成立一个在地方官府之外的土地司,又让陈述水先去地方官府做,这是想让陈述水先明白地方官府,日后还能拿捏住地方官府。
他轻轻笑了一下,也不知道皇帝这心思怎么长的,总是有源源不断的妙招,叫他佩服。
“对了,殿试之后是吏部的考试了吧?”苏彧突然问。
谢以观不知为何,心中警铃响了一下,他维持着笑容说:“是的,只是吏部的选拔都是崔阁老一手操办的。”
“朕知道啊,”苏彧歪过头,看上去有几分纯良可爱,她冲他笑笑,“等崔阁老选好人了,朕想对这些人进行统一培训,首先得培养他们忠君爱国的思想,起码得学三个月再派遣到各个藩镇。”
虽然苏彧说的很有道理,但是谢以观没有点头,继续等着苏彧的下文。
苏彧说:“朕打算赐称你为帝师。”
“帝师”在大启不是具体官职,只是称号,但是对于读书人来说是莫大的荣誉。
谢以观不为所动,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苏彧的再下一句。
苏彧眨巴着眼睛看着他,“知微这么聪明一个人,不会不知道朕想说什么吧?”
谢以观:“……”知道,但是有点不想接话。
“陛下此次要选四十九人?”
“不一定要一次性选出这么多人,也可以从地方上提拔几个观察使上来。”
“据臣所知,此次参加吏部选拔的有上千人。”
“人多是好事,可以慢慢挑。”
“挑选不是臣的事。”
“吏部考试也只是初步挑选,还有接下来三个月的培训,这段时间就要靠知微你一边培训,一边观察,如果有不适合的人直接不要。”
“如此责任重大……”
“朕相信你。”
君臣两个一人一句,有来有往,只是说到最后谢以观沉默了一下,才缓缓开口:“怎么就变成臣的事了?”
苏彧朝他咧牙笑着:“朕交代给你的,行简负责初步筛选,你负责后面的培训与观察,你这么好的观察力可不能浪费了。”
谢以观:“……冒昧问一句,陛下什么时候想好这事的?”
苏彧摸着下巴,认真地想了想,“在想着给藩镇设置观察使的时候,就想到这一步了,当时就在想,知微是观察使的一把好手,但是朕的身边更需要你,所以你可以负责培训观察使。”
谢以观:“……”
他这些日子的心一直悬着,直觉告诉他,皇帝有大事要交给他,偏偏皇帝沉得住气,就是不说,好了,现在总算说了。
这么大一件事确实像是皇帝会交代给他的事。
谢以观此刻心如止水,隐隐还有些感动,毕竟苏承影拿着“狡诈”来形容他,而皇帝对他还是满心信任。
“那这三个月,臣还……”
他还没有把话说完,苏彧重重点头,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朕一直觉得六部尚书空缺太久,天天靠着临时封的使职官干活也不是个事,所以朕也在物色六部尚书的人选。”
她又是朝他一笑,笑容比外面的石榴花还灿烂,“知微是聪明人,知道朕的言下之意吧?”
知道,太知道了。
皇帝的意思就是,他这三个月不仅得教导那些未来的观察使,还得继续加倍地干其他活。
此时此刻,谢以观也难以维持一贯的笑容。
第142章
苏彧想要恢复六部尚书这个想法已经很久了。
大启前几任皇帝将这六部尚书的位置空掉,就是担心尚书们的权力太大,大启封了那么多临时使职官,想干完活就收回官员手中的权力,但事实上,这些临时的使职官大多都干成了终身制,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节度使,在河北三镇收回以前,节度使不但做成了终身制,还做成了世袭制。
倒不如正儿八经恢复这些高秩品的职事官,让他们正经干活去。
恢复高秩品职事官位,也是放了一颗吊驴的萝卜在那里,原本高秩品的官位空在那里,大家也默契地认为单凭正经政绩是不可能再往上升的,捞到个有权的使职官,就想把临时干成终身,不想放权,而现在有了正规的高官位置在那里,大家也就有了奋斗目标了。
所以,苏彧打算先把崔玄和谢以观都升到尚书的位置上,让官员们都看到希望,撸起袖子加油干。
吏部考试过后,先是吏部官员日夜赶工,在千份答卷中评出了百份卷子来,崔玄又在这百份卷子里挑挑拣拣,挑出了三十份卷子送到苏彧面前。
苏彧再在三十份卷子里去掉了十份。
最后只有二十人被选中,而这二十人还需被谢以观上过课后才能上任各藩镇的观察使。
苏彧确定最后的名单之后,随口问了一句崔玄:“那个程晋文没有来参加这一次考试?”
程晋文,也就是被苏彧发配到姚非名那种地的程赫元。
崔玄说:“他并没有参加此次吏部选拔。”
苏彧思索了一下,“现在是小麦收割的时候吧?我们去姚阁老那看看……”
她站起来,又突然转头上下打量起崔玄来。
崔玄紧了紧手指,淡然问道:“陛下为什么这么看臣?”
苏彧略微皱着眉头说:“朕说的去看姚阁老,是要去田边,行简你……行吗?”
崔玄:“?”皇帝问的这是什么话?
他当即回答:“不过是陪陛下去一趟田间而已,有什么不行的?”
既然崔玄都这么回答,苏彧就带上他,一起去寻姚非名。
姚非名这段时间也忙,朝廷里的事不少,又赶上小麦收成,他每日日升时先来田里忙上一把,再匆匆沐浴之后,换了朝服去上朝,明明是四十岁的年纪却是比二十岁的还要忙……
想了想崔玄和谢以观,还有天天在外救场子的尉迟乙,这么一比较,好像还是二十出头的要忙一些,姚非名感叹了一把,心里多少舒坦了一些。
苏彧过来的时候,他正穿着半臂、卷着裤管,弯腰割麦。
田伯耘、赵渠生和程锦元也都在忙农活。
苏彧眼尖地看到了引水灌溉的龙骨水车。
龙骨水车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早在前朝的前朝就有了龙骨水车,只是以往苏彧看到的龙骨水车略显笨拙,现在她所看到的这个便不一样了,光看着就十分轻巧。
她朝前走了两步,想要试试这水车,便听到姚非名气呼呼地吼着:“陛下!现在正是收麦子的时候,别捣乱!”
崔玄立刻冷着脸吼了回去:“放肆!”
苏彧却是笑出了声,摆摆手:“姚阁老说得对,朕不试了。”
“陛下去那边亭子休息一下吧。”
颇有些熟悉的声音,苏彧转过头来,就看到一张眉清目秀但麦色的脸。
她愣了许久,才迟疑地问:“程晋文?”
对方朝着苏彧行了一礼,“是学生。”
苏彧再仔细打量起程赫元,一年前还是面色苍白弱如扶柳的读书郎如今依旧消瘦,却是结实了不少,仿佛一下子就从病弱美男子转变成了实打实的汉子。
程赫元也知道自己前后变化大,笑着说:“多亏了陛下让学生来此做事,如今学生的身子骨强健了不少。”
程赫元热忱得不行,殷勤地将苏彧带到一旁休息的亭子,用自己的衣袖将胡床擦得干干净净,才给苏彧坐。
他又转身,要给苏彧倒茶,才发现崔玄已经掏出锦帕,将摆在旁边的茶盏擦出光来,又拿起水壶闻了闻。
程赫元小声说:“这是用茶叶直接泡的茶,没有碾碎。”
崔玄拧了一下眉头,看向苏彧,苏彧并不在意:“这样就行,点茶朕还不爱喝。”
待到崔玄为她奉上茶盏时,她则是一饮而尽。
程赫元只觉得苏彧愈发亲切,蹲在苏彧的脚边,还不断地为苏彧介绍今年的小麦收成。
他看向苏彧,一双眼睛里满是星辰,而苏彧的倒影就是他眼中最亮的那颗星。
程赫元的眼神太过于炙热,崔玄皱了一下眉头,刻意往上挪了一步,隔离开苏彧和程赫元。
苏彧反而嫌弃他碍事,指了另一边空着的胡床,“行简你坐下,和朕一起听着。”
崔玄:“……”
他往后退了半步,却是坚持要站在苏彧的身旁。
苏彧也不在意,前倾着身子,一手支着脑袋,一双桃花眼专注地看着程赫元,仿佛她满心满眼都是他一般。
程赫元不自觉红了一下脸,愈发卖力地说着:“全是得了陛下的启示,今年种的时候,我们便格外留意,果然发现有的麦子天生抗旱又不怕虫,这几株麦子我们已经做了记号,将它们留为种子,待到来年,我们打算将那一亩地全部都来种这类种子,然后再对比产量。”
他的一双眼睛里写满了希望,整个人都仿佛置身在光芒之中一般。
苏彧略有些意外,她本来让程赫元来种地,是为了磨炼他的心性,倒是没有想到他还真沉迷于种地无法自拔,连吏部选拔考试都放弃了,不过行行出状元。
她越过程赫元,望向在田间劳作的四人,唯有程锦元抬头朝她看了一眼,这一年的劳作连他眼中的锐光也被磨得平和了起来。
苏彧冲着程锦元笑了一下,他慌忙重新低下头去,她又将目光移回来,程赫元以为她是对着他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还未见成果,是学生在陛下面前狂妄了。”
“这样很好。”苏彧笑了笑,“你们也不必急,一年、两年乃至十年,朕能在有生之年见到成果便是好的。”
她轻轻拍了一下程赫元的肩膀,“只要你们能坚持下去,朕便供着你们一辈子来提升这粮食的产量,要是事成了,你们当受天下百姓的供奉,要是没成,那便传下去,一代一代,总有成功的时候。”
程赫元愣住,忽地便哽咽住,他重重地点头。
苏彧站起身,笑着对他说:“朕就过来看看你们,人看过了,便也不打搅了。”
“学生去把他们叫……”
程赫元没有说完,苏彧抓住了他的手,阻止了他,他惊愕地回过头,苏彧点了一下他的胸膛:“不必了,心中有礼就好。”
程赫元再次哽咽,朝着苏彧重重行了一礼,“陛下,学生代他们向陛下行礼。”
苏彧挥挥手,走得格外潇洒。
姚非名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走了,唯留在原地还在落泪的程赫元。
他问:“陛下什么时候走的,你怎不叫我们?你这是怎么了?”
程赫元一边擦泪,一边说:“我只是高兴。”
姚非名哈哈大笑起来。
程锦元默了一下,对他们说:“我兄长有些失态,我带他先去休息。”
他将程赫元拉到无人的角落里,突然问:“阿兄,你后悔吗?”
程赫元知道程锦元问的是什么,这一次吏部考试,他不是没有犹豫过,只是这一年的时光,他、程锦元、田伯耘和赵渠生,四人同吃同住,每日日升劳作,日落时又聚在灯下说着今日的发现,他的笔摘都记了十几本,他若独自一人去参加吏部的考试,他心里总觉得自己背信弃义了。
何况,就像苏彧所说,若真的能钻研出高产量的小麦,那是功在千秋的事,他在这个时候离去,明显是动摇其他人,这样的事,他也做不出来,“博翰,我不后悔,我想一直在这里。”
程赫元稍稍犹豫,望向程锦元:“你呢?”
程锦元不在意:“有饭吃,在哪里都一样,阿兄你只管实现抱负。”
“那博翰,你的抱负呢?”程赫元问。
程锦元摸了一下脸上的疤痕,因为这块疤痕,他此生与做官无缘,他又想起了苏彧的那一眼,“陛下方才对阿兄说什么了?”
“陛下说,他会一直供着我们,只要我们愿意坚持,他还说,若是事成了,我们当受天下百姓的供奉。”
程锦元问:“陛下说的是我们吗?”
程赫元点点头。
程锦元笑了,“阿兄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的抱负也是名扬天下,这事若是成了,我们的抱负都能实现。”
另一边,苏彧从姚非名这里出来,就要往马车里钻,却被崔玄轻轻拉了一下衣袖,她回过头来。
崔玄说:“陛下的衣摆沾了泥,臣带了备用的衣袍,陛下可要换?”
苏彧坐在马车上,将两只鞋底翘起来给崔玄看,“朕的鞋底也都是泥。”
崔玄回答她:“新的靴子臣也有。”
苏彧:“……中衣要换吗?”
崔玄一本正经地问:“陛下要想换的话,臣也有。”
苏彧:“……”你这是随身携带衣柜呢?
“朕与行简身形有差,脚的大小也有差,不用换了。”苏彧无情地拒绝。
不过她看了一眼干干净净的马车,再看一眼沾满泥的靴子,再看崔玄抿着唇很难受偏要忍耐的样子,勉为其难地说:“算了,朕把靴子换掉吧。”
崔玄愣了一下,眼中满是惊喜,他绷着脸,压着嘴角,应了一声好,从马车上挂着的布袋里拿出一双崭新的靴子,“臣帮陛下换。”
“不必,朕自己来就行。”苏彧将靴子拉下来,接过他手中崭新的靴子,轻轻松松套进去。
崔玄略微愣了一下,陛下是不是有些太瘦了,他在男子之中算瘦的,但是他的靴子给苏彧穿,却显得格外大。
他这才注意到,苏彧如今已经二十,但身形始终像少年一般,便是声音也似少年清脆,不像寻常男子过了十八,声音便逐渐沉下去……
苏彧见他愣在那里,忽地将脸凑近,差一点便要与崔玄鼻尖相碰,笑着问:“行简怎么了,突然愣在这里?”
崔玄差点红了脸,连忙往后退一大步,低着头说:“并没有什么。”
苏彧轻声笑着,却是垂下眼眸,遮掩住眼中的思索,过了二十不长胡子、没有变声,其他人隔得远不敢直视天子真颜便也罢了,但是朝夕相处的人多少会察觉到一些异样——
有些麻烦,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她还是得捂紧自己的马甲。
过了几日,苏彧在朝堂上公布了此次吏部选拔选出的二十人名单,同时又宣布了新的科考规则。
百官对会试、殿试三年一考并无异议,在听到今后武举比试不限男女时又哄堂大笑。
有武将站出来说:“陛下,百年才遇一个高郎将,再说高郎将那模样也不像女郎。”
苏彧凉凉地看了他一眼,笑呵呵地说:“她不像,难不成你像女郎?”
武将瘪了瘪嘴,退回位置。
其他人见他吃瘪,又是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便没人当场站出来反对。
只有与谢以观关系比较好的王墨悄悄对谢以观说:“陛下将新的武举律令颁发出去,万一让人笑话了……”
谢以观神情冷了下来:“何人敢笑话陛下?”
王墨:“……”谢以观是被崔玄附体了吗?冷得怪吓人的。
谢以观又忽地笑了一下:“道仙兄这几日没睡好,都有些糊涂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被他这么一说,王墨长长叹了一口气,这几天为了尽快评完那千份答卷,他都直接睡在吏部,每天就睡三个时辰,真的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就这样,崔玄还强令他们必须每日回家一趟,洗干净了再去吏部干活!
想起来真的是太心酸了,他得赶紧回去好好睡一觉。
隔了两日,终于有人回过味来,想要反对女子参加武举这事,苏彧又放了另外一个震惊全场的消息:她将崔玄擢升为正三品的吏部尚书,依旧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担任着宰相,谢以观被擢升为正三品的礼部尚书,统领礼部,而姚非名这另外一个宰相也被放在了户部尚书的位置上。
姚非名:“……”总觉得他是被顺带的那一个。
不管顺不顺带,一下子多出三个尚书,都足以震惊朝堂,要知道大启六部尚书之位已经空缺了六十年一甲子了!时间久得大家都快忘记六部最高官长其实是正三品的尚书了。
不过皇帝将他们三个擢升为尚书,那他们原本占的位置就空出来了……不对!还有三个正三品的尚书位置空着呢,那才该是他们奋斗的目标!
百官对视而笑,又暗暗在心底记着:他这么笑,是不是想和自己争尚书之位!
等到苏彧正式将新的科举律令昭告天下,人尽皆知的时候,一些官员才想起,自己忘了反对女子参加武举了,不过他们又想了想,不可能真有女子参加武举的,反不反对都一样。
第143章
礼部侍郎杜侍郎心情颇为复杂。
原本他是礼部的老大,但是现在多了一个天降尚书。
不过自从上次他提议皇帝举办弱冠之礼,修缮宫殿,被苏彧驳斥之后,他一直战战兢兢,现在皇帝将其心腹谢以观放到礼部做尚书,是不是说明这事就这样过去了?
谢以观来礼部的第一天,杜侍郎盛情接待,还顺便向谢以观套话。
谢以观乐呵呵笑着,看着温文尔雅,有问必答。
杜侍郎问:“谢尚书可是带了陛下什么旨意过来?”
谢以观答:“任凭陛下安排。”
杜侍郎问:“上次下官因弱冠之礼的事,陛下似是心有不悦,如今已是好几个月过去,陛下大人有大量,想来是不计较此事了吧?”
谢以观答:“圣人之思,岂是你我等凡人可揣测?”
杜侍郎:“……”这答了和没答有什么区别?
谢以观继续笑呵呵,在礼部转了一圈,又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杜侍郎是在上官侍郎调到户部之后被提拔上来的吧?”
杜侍郎不明所以地点点头,过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滴下冷汗来。
他是世家子弟,但是杜家在京城实是排不上名号,所以他入了官场,为找靠山拜在顶级门阀的门下,好巧不巧,拜的就是卢家。
卢家造反时,皇帝没有清算他们这些卢政翰提拔上来的官员,以至于他都不记得这茬了。
如今谢以观这样轻飘飘的一句,却是提醒了他,他当初是卢政翰与皇帝博弈时,将他拉上来顶在礼部侍郎这个位置上的,他再作妖,就是明晃晃地给皇帝理由收拾他。
杜侍郎顿时安静如鸡,不敢再在谢以观面前放一个屁。
谢以观也顿时觉得世界清静了不少,他将礼部大致的情况摸了个清楚,又叫杜侍郎将十年内的案卷都送过来给他过目。
“十、十年吗?这个案卷数量着实不少。”老实说,杜侍郎上任之后,也就看了一年内的案卷,他的上一任礼部侍郎上官绎是个做事细致的人,一年的案卷便涵盖了礼部日常事务,若是像之前遇到南诏使臣、逻娑使臣来访的不日常之事,只要再查过往有此案例的案卷便可。
谢以观淡淡地应了一声:“都拿来吧。”
他的态度温和,却不容人置喙。
杜侍郎忽地一哆嗦,他怎么觉得在谢以观身上看到了皇帝的影子,吓死个人了!
谢以观看案卷是一目十行,只是他将礼部理清以后,心里却有几分微妙的感觉。
他怎么觉得皇帝将他放在礼部,不是这么简单一回事?如果只是教导那些未来的观察使,也不用这么麻烦。
他又将国子监的案卷单独拎出来,重新看了一遍,他忽地想起,皇帝对观察使的设想,苏彧想要观察使教普通士兵识字,那么寻常百姓呢……
谢以观忽地低头轻笑了起来,他的陛下果然处处给他埋坑,他能怎么样?只能任劳任怨地给陛下填坑了。
【谢以观好感度加2。】
苏彧听到系统声音后就知道,谢以观这是知道她的用意了——
她不单单是想要他教导观察使,也不单单是要提升军营的文化水平,她想要做的是发展整个大启的教育水平。
她想要降低接受教育的门槛,她希望大启有更多的人能接受最基本的教育,能够识字读书,也许这件事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费力未必讨好,不过人嘛,带点理想的天真,也是活着的乐趣。
毕竟在大多时候,她活得已经够现实了。
苏彧弯了弯唇,见面前的崔玄频繁地偷看过来,她大大方方地露出自己的笑脸,顺便说:“行简去叫宫人取两根棒冰来。”
崔玄顿了一下,对门口的宫人吩咐了一句,待到棒冰送过来之后,他递给皇帝,还是吩咐了一句:“棒冰过于冰凉,还是不宜多食。”
苏彧顺手拿起另一根,递到他嘴边,堵住了他的嘴。
崔玄:“……”
冰凉的触感放在他的唇边,他的双耳却是发烫。
他接过苏彧手中的棒冰,不经意地碰到苏彧的手,他只是稍作停顿,就立刻将整根棒冰放入嘴中。
虽然崔玄立刻用袖子遮掩住自己半张脸,苏彧还是新奇地喊道:“行简也有吃得这么急的时候吗?是不是太热了?”
崔玄含含糊糊应了一声,随即转移话题:“今年的秋猎陛下打算放在何处?”
苏彧想了想,说:“去年秋猎朕是想会会那些节度使,今年朕想省点钱,放在京郊吧,规模不必太大,上次没叫的节度使这次都叫过来,顺便限制一下官员家属人数,一个官员只能带一人!”
想到去年到处都会被女郎围堵的情况,苏彧尚心有余悸。
崔玄低头无声地弯了一下眼睛,这样子的陛下着实有些可爱,“臣知道了。”
苏彧一边吃着棒冰,一边想着事情。
崔玄默默地陪着苏彧吃好棒冰,又适时地给她递上锦帕,苏彧忽地问他:“最近逻娑那边战况如何?”
崔玄说:“最新的战报还没有送过来,不过逻娑王宫那边有人传信过来,称自己是十年前被掳到逻娑的大启人,愿为内应,帮助大启日后收复山河。”
苏彧看向他。
他才说:“本不想这么早告诉陛下的,因为臣尚未确定此人是否可靠,打算先让人与其接触。”
苏彧点点头,崔玄做事一贯谨慎,放他去试探,她倒也放心。
崔玄多看了苏彧两眼,难得放柔声音,叫自己的口吻听上去没有那么强势:“陛下,今年是不是该练一下弓箭?臣可以将时间空出来陪陛下练。”
苏彧朝他眨眨眼,从怀里掏出枪来,“朕可以用这个,到时候放空枪,再叫仲云把猎物拖过来,都不用像去年一样,特意准备弓箭,做那一套弓箭还怪费钱的。”
崔玄:“……”皇帝倒是把作假之事说得理直气壮。
罢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陛下如此忙,也着实抽不出空来,崔玄如是想着,选择性忽略自己当初指责谢以观对苏彧过于纵容的那一番话。
崔玄还有事要忙,不能在苏彧这边逗留太长时间,他向苏彧告退,出门时与来说事的柳无时擦肩而过,他忽地停下脚步,猛地回头喊道:“柳郎中。”
柳无时也回身看他,客气地同他招呼了一声,却发现崔玄的目光有几分古怪,“崔阁老可是有什么事?”
崔玄看向柳无时,柳无时如今都在外行走,忙于钱庄的事,所以即便来见苏彧也并不穿官服,就像现在这么热的天,柳无时里面穿了一袭白袍,外面又套了一件绯红色薄纱的半壁,再配上他这张脸,看着不像什么正经人。
“柳郎中就这样去见陛下?”
柳无时笑着说:“是啊,陛下允我穿常服进宫的。”
崔玄:“……”柳无时这一双狐狸眼笑起来就更不正经了。
他轻咳了一声,“我同你一起去见陛下。”
柳无时:“?崔阁老不是刚从陛下那里出来吗?”
崔玄面无表情地说:“柳郎中上报的定是重要之事,我在旁边也听听。”
柳无时:“……”这个崔玄果然古怪。
苏彧见崔玄又与柳无时一起进来,倒也不吃惊,只多看了柳无时几眼,柳无时长得好看,这么穿着还真有些像聊斋志异里勾人的狐狸精。
她看着赏心悦目,对柳无时愈发和颜悦色了两分,“不已这次在蒲州待得如何?”
借着科考的机遇,柳无时在京城和同州都开了钱庄,这段时间他又去了蒲州开钱庄,是将京城到太原这一路都连了起来。
柳无时被苏彧的笑容恍了一下神,他总觉得皇帝对着他时与对着崔玄是不一样的,他回以苏彧真挚的笑容:“如陛下所料,经过这一次科考与吏部选拔之后,将金银存到钱庄的人愈发多起来,这一次在蒲州开钱庄十分顺利。”
他又说:“此前陛下也说过,待到越来越多的人信任钱庄,钱庄还能办借贷之事,臣这次在蒲州试了一下。”
柳无时在蒲州的时候将钱借给了一位世家子弟,那位世家子弟在赌坊输得眼红,急着借钱想去赌坊将钱赢回来,便将百亩良田抵押在钱庄借钱,只是赌坊不会叫他赢钱,他自然是将钱都输了出去,那些良田便都归了钱庄。
钱庄当然也不亏,以远远低于市场的价格拿到了这百亩良田。
苏彧再看向柳无时,在心底感叹,柳无时虽然偶尔看上去有几分傻,但确实是经商的料,“不错,可以让京城、同州与太原的钱庄同步开始办理借贷的业务。”
一旦钱庄的借贷业务开办,便能实现自负盈亏,不用她这边贴钱开钱庄了。
柳无时来见苏彧不只是说这件事,他开了这几个月的钱庄,也有了一些心得,另外罗列了一些他认为钱庄可做且能赚钱的事,当然这些事需得苏彧同意才能去做。
苏彧看过清单之后,再次感叹,柳无时不愧是男主之一,这张清单上写的事与她所在世界的银行业务高度重合,也符合她开钱庄的初衷。
她大手一挥,放权给柳无时,让他尽管去干,且夸了他一句:“朕便知道这件事交给不已做是对的,不已着实叫朕惊喜连连。”
柳无时微微红了脸,“陛下交于臣的事,臣自是要尽心尽力的。”
崔玄自然知道柳无时在这方面的天赋,当初柳无时将江南船队的事托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便觉得此人不简单,嗯……如今看向苏彧的目光也不简单。
他慢悠悠开口提议:“待到这边的钱庄颇具规模,也可将钱庄开到江南之地。”
他的这个提议苏彧还是认同的,她笑着点头:“行简说得对。”
“时辰不早,臣先告退,顺便送一下柳郎中。”崔玄说。
柳无时呵呵笑了一下,“崔阁老先走,我这边不急,还有些事要同陛下说。”
苏彧笑着拍了拍他们两个人的肩膀,“一起走吧,朕也正好要去军营看看。”
崔玄、柳无时:“……”
虽然苏彧说今年不会主动打逻娑,但是尉迟乙却是听出了言外之意,今年不打待到明年、后年,说不得就会打了,他时刻关注着边境传来的情报,也比以往更勤快地练兵。
苏彧来时,正是操练结束时,他站在演武场的中央,给兵士挑战他的机会。
夏日炎热,尉迟乙前面已经跟着兵士操练许久,索性脱了衣袍,露出背上的猛虎与牡丹刺青。
苏彧再看到这个刺青,依旧觉得这个刺青在尉迟乙的身上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叫人血脉偾张。
敢挑战尉迟乙的人不多,从前跟在他身边的亲兵勉强给他面子,上来和他打几个回合,好在这种时候尉迟乙也以指导为主,不会用十分力气,不过他眼尖地看到苏彧站在那里,长腿一扫,便利落地将挑战的亲兵扫到台下去。
亲兵:“?”怎么突然就不讲武德了?
然后他就见尉迟乙从他上方一跃而过。
尉迟乙疾步走向苏彧,只是见苏彧一身月牙白的常服干干净净,他又突然止住步伐,对苏彧说:“陛下在营帐中等臣片刻,臣将这一身的汗味冲刷掉便过去。”
苏彧来过军营数回,熟门熟路地去了尉迟乙的将军营帐。
尉迟乙的营帐之中十分简单,一床被褥,一把长刀,一柄长枪,一身盔甲。
朴实的案几上摆着一本兵书与一支笔,兵书下压着的是西边边境的地图。
尉迟乙回来时依旧只套了一条裤子,浑身湿漉漉的,身上的水珠在深色的肌理上滚动,愈发染上几分野性难驯。
苏彧漫不经心地瞧向他,他大大咧咧地便走上前来,直白地对苏彧说:“臣在研究对逻娑动手的时机。”
“再等等。”苏彧卷起那本兵书,轻轻敲打了几下尉迟乙的手背。
尉迟嘿嘿一笑,“臣就是先备着,有备无患。”
苏彧笑了笑,却是说:“确实该好好备着了,趁着夏日好好练着,逻娑的太阳可要比大启的京城毒。”
尉迟乙猛地瞪大了眼睛,陛下的意思是明年夏天动手?!
苏彧将兵书放回了原处,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来:“这份地图,你好好收着,给你沙盘这两日也会送过来。”
尉迟乙眼睛亮得不行,要不是因为苏彧是皇帝,他都能抱着苏彧转上几圈。
“行了,把衣服穿上,带朕在军营看看。”
尉迟乙带着苏彧在军营里逛了两圈,送苏彧出军营的时候,恰逢崔玄的马车赶到门前。
崔玄一本正经地说:“正是下值的时辰,臣刚好路过。”
尉迟乙:“?”不管是政事堂还是吏部,都路不过军营,好吗?
崔玄皱着眉头瞥了一眼尉迟乙,尉迟乙衣袍穿得着实不讲究,他内里没穿中衣,只在外面披了衣袍,能将肌肉看得分明。
苏彧眼尖地看到崔玄里面的中衣换成了时下最流行的薄纱中衣,露出来的那一点领子轻透,随着他弯腰下马车,隐隐可见他分明的锁骨。
第144章
“陛下。”尉迟乙突然十分大声地喊苏彧。
苏彧的目光从崔玄的身上移回他的身上,尉迟乙笑着说:“臣没什么事,许久未和陛下一起喝酒了,陛下要不要和臣不醉不休?崔阁老也一起呀。”
他停顿了一下,又哈哈大笑:“抱歉,臣忘记了,崔阁老不喝酒。”
崔玄:“……”
尉迟乙满怀期待地看向苏彧,苏彧笑眯眯地点了一下头,他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先是问苏彧:“陛下,我们上哪去喝?”
又转头对崔玄说:“崔阁老送陛下和我过去?”
崔玄继续沉默,但是额上的青筋已经开始跳了。
苏彧轻轻咳了一声:“今晚朕请客,请你们去青楼玩。”
尉迟乙愣住。
崔玄也没能忍住,倏地睁大眼睛,急急地问:“陛下为何想要去青楼?”
苏彧撇了一下嘴:“如今京城的治安比以前要好很多,朕想去尝尝青楼的酒,看看歌舞,附庸风雅一番不是很正常吗?”
尉迟乙当即说:“青楼是吏部的产业吧?陛下去,怎能叫陛下掏钱呢?”
他看向崔玄。
崔玄抿了一下唇,到底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只说:“臣陪陛下一起去。”
他伸出手,将苏彧扶到崔家的马车上,赶在尉迟乙上马车之前,开口:“崔家马车小,只能坐陛下与我,还劳烦尉迟将军自行前往。”
尉迟乙:“?”他不眼瞎,这么大一辆马车,足以再坐两个人。
不过崔玄不让他上马车,尉迟乙也不强求,他扯了一下嘴角,像崔玄这种人就要蔫坏蔫坏的文人去对付,所以他找人对付崔玄,然后他就可以和陛下痛快畅饮了……
崔玄与苏彧先一步到了青楼,下马车的时候,崔玄扫视了一圈,并没有看到尉迟乙,他的右眼皮跳了一下。
“行简走了。”苏彧没在意尉迟乙到没到,四个男主里,其他三个或许还会遇到刺杀或打劫,尉迟乙不拦路抢劫别人就不错了。
她大跨步地走进青楼,又停住了脚步。
她真的是最近太忙,已经很久没有出来看看了,柳无时说的没错,今年不单单是江南,就连京城也盛行那薄如蝉翼的轻纱衣,寻常人或许穿不起,但是能进青楼的,大多都是有些家底的。
这些来青楼展示自己才华的青年尤其紧跟时代的潮流,从里到外穿的全都是这种薄纱制成的衣裳,也恰如柳无时所说,这衣服清凉得很,即便叠了好几层,依旧若隐若现,还能清晰地看见内里。
像崔玄这样的好身材若隐若现看着是赏心悦目,但要是身材不好,看到的不是根根分明的肋骨,就是一波三叠的肚腩,着实有些辣眼睛。
苏彧有些不忍直视。
下一刻崔玄便伸出手,挡在了她眼睛的正前方。
她偏过头,望向崔玄。
崔玄这才意识到,他的动作太过于突兀。
他迅速收回手,将手背在身后握成了拳,只淡淡地说:“臣只是担心他们伤到陛下的眼睛。”
苏彧笑出了声,整个身体都笑得有些前倾,额头轻轻抵在了崔玄的臂膀上。
崔玄的心猛烈跳动了一下,他的目光却没有离开苏彧,盯着她乌黑的发顶,背在身后的手有些痒,想要伸手,大逆不道地摸一摸她圆润的后脑勺。
苏彧笑了一会,才站直身体,“行简说得对,他们确实伤到朕的眼睛了,不过出门在外,还是继续叫我苏大吧。”
崔玄低头看向被苏彧靠过的地方,留下一道折痕,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抚在那道折痕上,待到苏彧望向他,他狠下心将那道折痕拉平,才慢慢放下手来,不在苏彧面前露出半点破绽。
苏彧稍稍愣了一下,又朝着他弯下眉眼,“行简在这里是不是给自己留了厢房?”
“三楼的那一间只是偶尔来会客,我很少来这里。”崔玄一边说着,一边在前引路。
这一间厢房,苏彧在投影里看到过,但没有进来过。
她进了屋子,仔细打量了一番,内里的陈设与她在投影上看到的没有什么变化,物似主人,这一屋子的陈设硬是不染一尘,摆在香炉前的古琴冷冷清清,高雅得让苏彧觉得不该在这里喝酒。
“我可以在这里喝酒吗?”苏彧问崔玄。
崔玄抬了一下手臂,遮住扬起的唇角,再放下手臂的时候,他心平气和地说:“苏大自然能在这里喝酒。”
他却先差人送茶点过来,“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饿着肚子喝酒伤身。”
为了茶点好入口,崔玄依旧点了盏茶端给苏彧,正对上苏彧一错不错看着他的目光。
四平八稳的茶盏轻轻晃动了一下,盏中茶晕染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崔玄垂下眼眸,问:“苏大为何这般看着我?”
就像他无处遁逃一般。
苏彧清脆的笑声在他耳畔响起,像拨子扫过琵琶的弦一般,他没有抬眸,她却把手伸过来,拉了一下他穿在里面的薄纱中衣,纤长白皙的手指似乎也在他的锁骨上划了一下,“行简为什么不像那些人一样里里外外都穿?”
崔玄手中的茶盏这一次是真没握稳,整个倾斜了一下,即便崔玄迅速双手捧住,依旧洒了一些出来。
他放下茶盏,迅速站起身,“我去寻块布来擦干净。”
明明可以唤人来便可,他却是亲自出去,似乎真的只是为了寻一块能擦干净的布一般。
【宿主要告诉崔玄,你是女孩子吗?】系统好奇地问。
【会啊,不过不是现在。】苏彧拿起一块茶点塞进了嘴里,别的不说,崔玄所有的用度确实比其他三位男主要更讲究一些,这茶点还怪好吃的。
她有些意动,问系统:【你说一年养这么一个糕点师傅,需要花多少银两?】
系统:【宿主,这个问题超过我的能力了,不过宿主你很缺钱吗?要不,我们还是改攻略柳无时吧,他有钱。】
苏彧哈哈大笑,就仿佛系统说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一般。
系统:【……】算了,宿主这么卖力地干活,笑话它就笑话吧。
“表弟笑得这么开心,可要与我、与仲云一同分享分享喜事?”
苏彧转过头,便看到尉迟乙以及站在他身旁的谢以观。
尉迟乙大大咧咧地说:“想着人多热闹,我也顺路去把知微兄给接过来。”
苏彧不在意地指了指她对面的位置,“一起。”
崔玄过了许久才回来,只是回来时,屋子里不仅多了一个不顺眼的尉迟乙,还多了一个碍眼的谢以观。
崔玄:“……”
谢以观率先开口:“我来只是想陪表弟小酌两杯,崔阁老不会介意吧?”
崔玄冷笑了两声,挤出两个字:“不会。”
他冷着脸,将之前洒出的茶清理干净,看了一眼盘子里少了不少的茶点,才对苏彧说:“待会还有下酒菜送过来。”
尉迟乙看着坐下来的崔玄,吃惊地问:“崔阁老不是不喝酒吗?也要坐在这里吗?”
崔玄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不坐在这里,待会何人付钱?总不会是尉迟将军吧?”
字仲云、号穷鬼的尉迟乙乖乖闭上嘴,怼崔玄这件事还是交给谢以观吧。
谢以观难得大方地说:“我来付钱也未尝不可,不过青楼是吏部的产业,说到底便是陛下的……难不成表弟来喝酒,还要收钱不成?”
崔玄反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整个大启都是陛下的,但是凡事皆有章法,青楼固然是吏部的产业,吏部的官员来此喝酒亦是要付钱的。莫非谢尚书管理礼部,都是罔顾章法的?”
谢以观端起酒,先是敬苏彧,又敬了一下崔玄,“御下自当是严的,可如今在我们面前的……是表弟。”
崔玄:“……”是你表弟吗?叫得这么亲热!
他冷然说道:“苏大自是不与你们一般,可如今在这儿的不是还有谢尚书吗?”
谢以观啧啧了两声,将苏彧一向用来说他的词,用在了崔玄身上,掷地有声地说:“抠搜。”
崔玄:“?”来蹭酒喝的人还好意思说他抠搜?
若非世家教养让他做不出反悔不付酒钱的事,也做不出单独把谢以观一个人拎出来让他自付自的事来,他着实想一脚把谢以观踢出去。
尉迟乙高大的身躯硬是往旁边躲了躲,对着苏彧小声说:“我们只管喝酒,让他们说去。”
苏彧笑着瞥了他一眼,谢以观不就是他请来对付崔玄的吗?“怪不得仲云打劫了那么多次各藩镇的节度使,都能万花丛中过,寸草不沾身。”
尉迟乙:“……”他读书少,陛下别在他面前乱用词,这话是这么用的吗?
他轻咳了一声,“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节度使们那都是自己人,有机会我去打劫逻娑王给……苏大看。”
他笑着端起酒来,敬了一下苏彧,豪迈地一饮而尽,未能及时入口的酒顺着酒盏便滴落在他半袒露的胸膛前,似流水勾勒过结实的肌肉。
苏彧也没能忍住,多看了尉迟乙两眼,甚至手指都有点蠢蠢欲动,想要戳一下这一身的肌肉究竟是不是硬的。
谢以观低下头,便能看到苏彧没能伸出去、及时收回来的手,又瞥向崔玄露出一点边的轻透中衣,呵呵笑了两声,他似乎被人当枪使了。
他放下酒盏,走到古琴前,盘腿坐下,一出手便已成曲。
苏彧不懂音律,但不妨碍她的注意力被谢以观抚琴的手所吸引,修长的手指抚过琴弦,有种说不出的美感,不同于尉迟乙毫不遮掩的放肆,是一种内敛而暧昧的不羁。
崔玄:“……”谢以观就是会卖弄!
此时,青楼的小二正好将烤好的羊腿端上来。
崔玄拿起切肉的匕首将羊腿肉细细切开,摆在苏彧面前,状若不经意地问:“苏大怎么突然想到来青楼?”
他又说:“站在这门前,低头能见那些夜不归宿的人,从窗户望出去,能望到东市全貌。”
苏彧握住他的手,低头咬下一块还叉在匕首上的羊肉,再喝了一口酒,才笑着说:“行简都说这话了,怎么会猜不到我来青楼的用意?”
谢以观停下琴声,望过来。
苏彧一手搭着崔玄,一手朝着他举起酒盏,“我在想,关中之地能不能像江南一样没有宵禁。”
崔玄和谢以观都想过这个问题,宵禁让京城的商贸不如江南之地,只是京城毕竟是天子居所,他们也担心取消宵禁会叫京城的治安又乱掉。
谢以观说:“太原辛府尹的做法有一定可取之处。”
崔玄说:“京城与其他州城不同,还需谨慎,不过可在同州、蒲州等地先试一试。”
苏彧一合计,“那就先让同州、蒲州学习太原的做法。”
崔玄和谢以观点头,都觉得苏彧说的可行。
苏彧本来是真打算留在青楼过夜的,毕竟每个穿越者都该拥有一段青楼记忆,虽然眼下的青楼和她从前理解的青楼有些不一样。
“青楼里是不是还有通宵达旦跳舞的?”她问崔玄。
崔玄却是绷着脸说:“还是在宵禁之前回去吧,在东市的官员不少,万一有认出苏大的……”天子颜面放在何处?
苏彧:“……”没关系,她不是那种在意颜面的天子。
谢以观笑着说:“楼下鱼龙混杂,总归不适合表弟,表弟若想看跳舞,我倒是会舞剑。”
尉迟乙连忙说:“舞剑我也会啊,我不仅会舞剑,还会舞枪,苏大要看吗?”
崔玄和谢以观齐齐看向尉迟乙,又迅速转头看向苏彧。
苏彧:“……”
她对看歌舞也没什么执念,尤其是想象着把舞娘的脸换做谢以观和尉迟乙,她瞬间就清心寡欲了,算了,可能四个男主里也就柳无时适合穿舞娘装……
她喝光酒盏中的酒,站起身,“还是把不已也接过来,我们一起去旧府邸搓麻将。”
安全可靠,还能赚钱。
尉迟乙:“……”搓麻将只会让贫穷的他更加贫穷,他这点家底还要攒着明年揍逻娑王呢!
他可怜兮兮地看向苏彧:“要不,我还是给你跳舞吧。”
他当众半脱下衣袍,露出背上的刺青,动了动肌肉,“你看,我舞起来,老虎也能动,比搓麻将还有趣。”
苏彧之前没有这么贴近看,近看那老虎比远看还要生动许多,叫她终于忍不住生出手指戳了一下尉迟乙的背脊。
“陛下!”崔玄、谢以观异同口声喊她,她才迅速地缩回手指来,朝着他们憨憨一笑,眼中似乎还有些不尽兴的惋惜。
崔玄、谢以观:“……”他们之中,尉迟乙才是最不要脸的!
第145章
苏彧到底没有去把柳无时喊过来打麻将。
大家都越来越忙。
崔玄在准备秋猎的事,秋季税收,年底的吏部考核,还有来年的吏部考试,毕竟观察使还缺了大半。
谢以观要忙观察使培训的事,还有尉迟乙——
有两个藩镇听说皇帝要派观察使来分权,蠢蠢欲动,苏彧提前听到风声,直接派尉迟乙出去蹲点埋伏,人才刚刚宣了一个造反誓言,兵还没有集结,就被尉迟乙给灭了。
众多藩镇节度使:“……”
有种皇帝在直钩钓鱼的感觉。
有人主动给尉迟乙送人头,不管内心怎么想,剩余的节度使面上都已老实,但求皇帝不惦记,别说是一个观察使,就是送十个观察使来,他们也开城门欢迎,随便观察。
谢以观将给观察使上课的内容送到了苏彧面前,中心思想还是儒家君臣之道的那一套,不得不说,给读书人洗脑还是得靠儒家这套。
“陛下可是觉得哪里有所不妥?”谢以观谦虚地问苏彧。
苏彧笑着问:“知微觉得古往今来哪个皇帝算是好皇帝?”
这个问题,几乎所有的读书人都有一份标准答案,无非是上古的三皇五帝,再到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与开创盛世的那一代,这份标准答案也是他们用来规劝后世皇帝如何成为明君的套词。
所以谢以观不想答这些陈词滥调,他看向苏彧说:“三皇五帝离臣太远,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凡人尚能成圣,三皇五帝的贤名也只是道听途说,在臣看来,太/祖皇帝算得上是好皇帝,在大启之前百年战乱,民不聊生,是太/祖一统中原,叫百姓免于战乱之苦,太宗皇帝只算得半个好皇帝,太宗广纳贤士,让这天下休养生息,终是恢复一片生机,高宗同样只算半个好皇帝,虽是为了牵制世家才推行科举,却也是给了读书人一个机会,也重要了不少能臣。”
苏彧好奇地问:“为什么他们都只算半个?”
谢以观答:“太宗与高宗皆为了后世名声不断征战,开疆扩土固然是好事,但是战事所耗甚多而导致国库亏空,要补上这个亏空便只能将重担压在百姓身上,所以徭役杂税自太宗手中开始,年年积压到最后百姓难以承受。”
在苏彧启用新税法之前,百姓已经被各种苛捐杂税压得喘不过气来,因为交不出税来只能变卖祖田,最终变成了无地的流民,而这些流民为了活下去,要么卖身从此世代为奴,要么成为为害一方的匪寇,到头来再害那些本就受苦的百姓。
老实说,从河北回来,再看逻娑使臣的态度,谢以观是有些担心苏彧会借势直接对逻娑开战的,好在苏彧只给逻娑添乱,并没有立刻对逻娑开战的意思。
苏彧听完他的答案,只思索了片刻,就哈哈大笑起来,谢以观是懂得绕弯的,她饶有兴致地问他:“知微是不是就等着朕来一句,朕绝不做这沽名钓誉之事。”
谢以观正要笑着开口,却听到苏彧又说:“怕是要让知微失望了,朕是要打逻娑的,就是今年不算好时机,所以朕还要再忍忍。”
他望向苏彧,才发现眼前这个不羁的帝王似乎许久未在他面前撸起袖子了,是他的错觉吗?他总觉得苏彧在防着他什么。
“臣没有失望,”谢以观慢条斯理地说,“臣也觉得逻娑该打。”
逻娑的权力架构注定了逻娑的不稳定,而逻娑为了保障内部不土崩瓦解,只能通过不断向周边发动战争来将内部矛盾外移。
作为逻娑最大的邻居,大启是最大的受害者,从前大启强大的时候,逻娑只是偶尔在边境上小打小闹,但随着大启日渐衰弱,逻娑的胃口也越来越大,这些年累计起来占了大启十五个州。
所以谢以观也支持苏彧打逻娑,最好能一下子能把逻娑彻底打趴下去。
不过打逻娑的前提是,大启不会被这场战事所拖垮。
谢以观一下子便明白过来,笑着问:“陛下是不是一直在为这场战事做准备?”
苏彧摇头:“攻打逻娑从来不是朕的目的。”
只是因为逻娑的存在妨碍到她的目标,而打逻娑又是吊着尉迟乙的那根萝卜,所以她必须打逻娑。
谢以观大约也能想到当初手握兵权的尉迟乙为什么要选择和苏彧结盟,他微微停顿,慢悠悠地说:“陛下还可以再缓缓。”
让逻娑继续做吊着尉迟乙的那根萝卜。
苏彧却笑着摇头:“边疆百姓苦逻娑久矣。”
她十分坦诚地说:“朕要打逻娑不单单是因为朕对尉迟将军的承诺,最重要的是它侵占大启的疆土,影响到朕当一个好皇帝了。”
她相信,以谢以观的智慧肯定能猜到这个承诺,所以她也不瞒谢以观。
谢以观发现,苏彧绕回了“好皇帝”这个话题上,他再度望向苏彧。
苏彧拍了拍他交给她的那沓纸,“知微写得很好,朕很喜欢,不过也要时刻提醒这些观察使,为官者为国为民,如果百姓的日子没过好,那么再大的盛世也不过是一场泡影而已,朕封他们这个观察使,观察的不单单是藩镇的节度使,还有那些生活在藩镇的百姓。”
谢以观没能止住笑意在他的眼中蔓延开来,当着苏彧的面便提笔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再交给苏彧看,“陛下看看这般如何?”
苏彧看了一下,谢以观的状元是实打实的,老实说,他写的这篇文章她只能看懂大半,但是不妨碍她觉得这篇文章写得好,且非常有说服力和感染力。
她笑着说:“知微办事,朕放心。”
谢以观将这厚厚一沓纸又重新收拾起来,朝着苏彧行礼告退,他退到了门边,突然说:“在臣看来,陛下是个好皇帝。”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是大启之幸,亦是他之幸。
苏彧朝他一笑:“在朕看来,知微也是极好的,希望朕与知微君臣一辈子。”
谢以观跟着笑开:“只要陛下不嫌弃。”
他忽地想起那时共淋雪,苏彧同他说的亦是一辈子,他倒是有些期待,苏彧与他能成为史书上的君臣佳话。
谢以观往外走,与回来复命的尉迟乙刚好打了一个照面,他忽地转身叫住尉迟乙。
尉迟乙不明所以地转过身来望向他。
谢以观稍稍顿了一下,最终笑着说:“没什么事。”
尉迟乙:“……”拿他当尉迟佑耍呢?
谢以观笑了笑,应当是错觉吧,他总觉得皇帝的那句“一辈子”里有陷阱,不过他也不可能从尉迟乙这里套到什么话。
观察使跟着谢以观在礼部学习了两个月,学成之后,对于谢以观都是满眼的崇拜,尽管这些人之中有不少年纪比谢以观大,都尊称他一声“谢先生”。
九月秋猎。
苏彧这次没有跑远,放在京郊猎场,这里的猎场不大,是从前的大启皇帝们平时出来打猎的地方,苏彧以地方小不宜人员过多的借口,只让一个官员带一个家属,便是仆从人数也不能超过四个,大大减少了随行人员的数量,也大大减少了自己的桃花。
去年柳无时只是户部主事,所以苏彧没有带柳无时,现在柳无时升到了度支郎中,尽管从五品的官员也是没有跟随皇帝打猎的资格,不过想到柳无时这一年的贡献,她还是破例将柳无时带在了身边——
主要也是和各藩镇的节度使打招呼,日后柳无时是要去他们的地方开钱庄的。
柳无时接到圣旨的时候,愣了许久,还是郭来东推了他一把,他才起身去接圣旨的。
郭来东看着面上虽然正常但是耳朵已经开始泛红的柳无时,觉得他家郎君应该是又要寻皇帝喜欢他的证据了。
果然,柳无时一开口便是:“我是从五品官员,本无跟随御驾去秋猎的资格。”
郭来东已经听得耳朵长茧,再看看柳无时这副模样,他放弃拯救柳无时——
横竖是没救了。
郭来东木着一张脸,顺着柳无时的意思说:“圣人却破例带着郎君去,必然是心中有郎君……”
他顿了一下,勉勉强强补完后面一句话:“想来对郎君也是有几分喜欢的。”
柳无时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你也这般觉得?所以果然圣人他心悦我……”
他紧紧握着圣旨,先是满脸绯红,又是紧皱眉头,似乎在苦恼着什么。
郭来东于是问:“郎君这是怎么了?”
柳无时红着脸说:“可我、并不喜欢男子……没有断袖之癖……”
郭来东:“……郎君想错了,我说的喜欢是说圣人喜欢郎君的才华与钱财,器重郎君,圣人身旁有崔阁老,有谢尚书,都是一等一的美男子,还有那个去了江南的萧将军也十分貌美,就算圣人有断袖之癖,也轮不到郎君。”
柳无时上一刻还红着的脸下一刻就黑了:“我的容貌又不比他们几个差!怎么会轮不到我?”
郭来东面无表情地说:“郎君不是没有断袖之癖吗?崔阁老就不一样了,早就有传闻说他喜好男子。”
柳无时再一次睁大了眼睛:“我就知道那个崔行简不是个好的!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被崔行简给比下去,你吩咐下去,再给我做两身艳色的常服,你说那薄纱能制成骑射服吗?不行,若是我真将里面透出来,陛下定会觉得我轻浮……”
郭来东:“……”不是,你都这样了,不如就大大方方承认自己有断袖之癖得了!
为了方便将柳无时介绍给地方官员,苏彧再为他破了一次例,秋猎时索性将他带在自己身侧。
崔玄觉得并不是他的错觉,柳无时就是瞪了他一路。
他冷冷地看向柳无时,柳无时身上的骑射服着实心机得很,虽然主体是缎子做的,但是两袖却是薄纱所制,随着柳无时动起来,胡袖收口的薄纱袖子轻盈飘逸,隐隐还能见到柳无时有力结实的臂膀,愈发衬得柳无时像个狐狸精。
见崔玄盯住自己,柳无时笑着说:“崔阁老可是喜欢我身上的骑射服?待回京之后,我便送一身到府上。”
他又靠近苏彧,小声问:“陛下喜欢吗?”
苏彧多看了柳无时两眼,笑着说:“这衣服还是不已穿着好看。”
柳无时穿成这样,苏彧便觉得,柳无时要真穿上西域舞娘的衣服,也不会违和,甚至有些好看。
柳无时顿时咳了两声,他就说,他长得好看,皇帝要是有断袖之癖,铁定喜欢的是他。
崔玄:“……”
到了猎场,崔玄跟在苏彧身后,先回了一趟自己的营帐,随行的侍卫小心翼翼地跟着他,虽然崔玄日常冷脸,但是侍卫觉得今日崔玄的脸是千年寒冰。
崔玄突然停下脚步,侍卫吓了一跳,就听到崔玄问他:“我与柳家九郎相比如何?”
第146章
侍卫小心翼翼地看向崔玄,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于是侍卫寻了个标准答案:“柳九郎一介商人出身,怎能与郎主相比?”
却听到崔玄冷哼一声:“想也不想便作答,阿谀奉承罢了。”
侍卫:“……”
又听到崔玄说:“去把我那身白色的骑射服拿过来。”
侍卫看了崔玄一眼,这还没开始打猎呢,就把衣服换了?不过又觉得崔玄做这种事实属平常,没有二话,直接拿出崭新的骑射服给崔玄。
苏彧从营帐里走出来,与换好衣服出来的崔玄正好对上,她稍稍愣了一下,崔玄其实常穿黑白二色,只是这白色的骑射服是胡式翻领,内衬是朱红色的。
白衣之中露出这一点红,映着崔玄冷白的皮肤上,再配上他那双微微上扬的丹凤眼,竟是清冷之中透着几分妖冶。
苏彧在这瞬间,脑中一闪而过的念想,居然是像崔玄这样的人要是哭起来会是什么样子的。
“陛下?”崔玄唤了一声呆滞的苏彧。
苏彧回过神来,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笑着说:“这一身很适合行简。”
崔玄矜持地点了一下头,苏彧接着说:“行简这样看着年轻许多。”
“陛下,臣与谢尚书同龄,他还比臣大两个月。”崔玄皱紧眉头,实在不明白,苏彧怎么总会觉得他年纪大。
苏彧颇为诧异地睁大眼睛:“竟是知微大吗?”
崔玄:“……”这是什么值得诧异的事吗?谢以观哪里看着比他年轻了!
“陛下,是在这里等臣吗?”柳无时小跑过来,他的营帐是挨着苏彧的,本来他一个从五品官员自然是没这待遇,不过陛下对他是与众不同的,一想到这,他一双狐狸眼弯了下来。
苏彧发现,不仅崔玄换了衣服,就连柳无时也换了。
柳无时不再穿之前那件拼接的骑射服,而是换了一身桃红的胡服,配上金玉镶嵌的蹀躞带,不显俗气,反而叫他的容颜更加浓艳。
“陛下。”
苏彧还没来得及对柳无时惊艳,又一声“陛下”响起,她侧过头,便看到了谢以观。
谢以观穿的是平平无奇的玄色骑射服,叫他一身书生气里带上几许凌厉,最关键的是苏彧她穿的就是玄色镶金丝胡服,与谢以观站在一起显得格外融洽。
崔玄、柳无时:“……”莫名有种输了的感觉,好一个心机谢知微!
尉迟乙走过来时,四人之间正围绕着一种微妙的氛围。
他站在不远处看了半天,打趣着说:“我怎么觉得崔阁老、谢尚书和柳郎中三人在争奇斗艳?”
他口中的崔阁老、谢尚书和柳郎中齐齐看向他。
尉迟乙哈哈笑了两声:“我读书少,若是用错词了,三位莫要怪罪。”
他又走到苏彧身旁,光明正大地在苏彧耳边说了悄悄话。
苏彧还朝着他频频掉头。
待尉迟乙说完,苏彧对着其他三人说:“走吧,朕要宣布秋猎开始了。”
苏彧照例骑在她的枣红马上,玄衣之上的金龙刺绣被她的气势压住,即便她容貌昳丽,他人却不敢抬头仔细打量。
尤其是这一次,她没有拿弓箭,而是直接拿出那把奇特的铁器,黑漆漆的铁管对着远方便是一声巨响。
皇帝的身体微微后仰之后,便坐得笔直,站在一旁的人悄悄地相互打量了一下,但是崔玄和谢以观都沉默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们也不敢动、不敢出声。
没一会儿,他们便看到高大的武将扛着一只黑熊从树丛之中走出来。
许是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尉迟乙就演得自然许多。
尉迟乙将成年黑熊重重砸在了地上,单膝跪在地上,“陛下是如何知道林中有这一只黑熊的?当真是厉害,只一下就要了这黑熊的命。”
苏彧:“……”她是让尉迟乙准备猎物,但是没有让他准备这么夸张的。
放在她原本世界的电视剧里,也不敢上演一把手枪、开一枪就打死一只黑熊。
反倒是去年觉得没眼看的崔玄和谢以观麻木地站在那里,至少今年尉迟乙的演技进步了,不会看上去一眼就是假的。
只有不明真相的柳无时高声赞美苏彧:“这便是陛下的神器吗?当真是厉害!”
他是见过苏彧开枪杀人的,但是没有想到枪居然这么厉害,连杀黑熊也是这么轻而易举。
崔玄和谢以观回头淡淡看了柳无时一眼,只能说,还是傻点天真点做人才开心。
好在有了柳无时的这一声赞美,其他围观的官员如梦初醒,附和着赞美苏彧。
苏彧浅浅一笑,保持着帝王的神秘,然后又朝着天空放了空枪,宣布今年的秋猎正式开始。
“那陛下,今年会给猎物最多的人什么奖励呢?”李七娘再次跳出来问。
今年虽然官员只能带一个家属,但是她依旧争取到了这一次的机会,让李家家主李见行带她来秋猎。
李七娘是这样说服李见行的:“女儿年纪不小,今年已是十七,只求阿耶给我最后一次机会,若是这次不能得陛下垂青,女儿的婚事便随便阿耶做主了。”
李见行被李七娘说动,若是成了,那他便是皇帝的岳丈,若是不成,他也确实该把李七娘嫁出去了。
在大启,寻常人家女儿及笄便出嫁,门阀世家会将女儿留得久些,但是也不会过了十八。
苏彧意味深长地看了李见行一眼,笑着说:“朕手中的神器自然是不能赠人的,不过朕可以答应今日打猎的胜者一个要求,只要这个要求不损害大启的利益。”
李七娘被她的笑容晃了神,羞涩地低下头去,圣人如此说,定是要给她机会,只要她赢了,便可以对圣人提要求。
柳无时也愣住,轻声问了一句:“是任何要求吗?”
他就站在苏彧旁边,苏彧骑在马上俯身弯腰,直视着他,“不已可是有什么事想要求朕?”
苏彧的脸就这样凑到了柳无时的面前,离他不过咫尺。
柳无时拼命地告诉自己,他并无断袖之癖,可是他没有办法止住越来越快的心跳,就像他无法让自己的呼吸平缓下来一般。
苏彧弯了弯眼眸,才慢悠悠正起身子,将枪收入了自己的怀中。
她意思了一下,在外面骑了一圈马,便回到营帐里,她本来就不是为了打猎而来。
这一次请过来的节度使有二十人,正是她要派观察使的二十个节度使。
苏彧让崔玄做了安排,用这三日的时间,一个一个见过来,既有施恩也有威慑,不听话的下场她早就摆在众节度使面前,让他们自己看。
这些武将出身的节度使们也确实被震慑住,来见苏彧时,都不敢大声喘气。
倒是其中有一个节度使问:“怎么没有见到尉迟将军?”
苏彧笑了一下:“是想找尉迟将军切磋吗?朕放他打猎去了,不过站在朕身旁的这位侍卫是他侄子,也是尉迟家的人,如果想要切磋,朕可以让他陪陪你。”
尉迟佑配合地拔出双刀。
节度使连忙摆手:“臣就是随便一问。”
待这位节度使走了之后,尉迟佑才收起双刀,嘟囔了一句:“莫名其妙。”
苏彧笑了两声,难得指点了一下尉迟佑:“他可不是莫名其妙,他这么问,是存心想要离间朕与仲云。”
如果她是一位多疑的帝王,那必然会担心节度使们怕的是尉迟乙而不是她这个帝王,她确实不是百分百信任人,但是也不至于中这么简单的离间计。
尉迟佑瞪圆了眼睛:“陛下,待臣给臣二叔传个信,让他设埋伏去揍人。”
套麻袋揍人这种事,尉迟乙也是常干的,一定能把这个节度使揍得连他阿娘都认不出他来。
苏彧笑着摇头,“不要打扰你二叔。”
她还指望尉迟乙拔得头筹,如此她的奖励就不用给出去了。
“阿欠——”尉迟乙重重打了个喷嚏,便将对面的野鹿给吓跑了。
他不在意地将手中的弓箭收了起来。
“将军,那边有个人一直跟在我们身后,好像是李家的人。”尉迟乙一直带着的亲兵小声在他耳边提醒。
尉迟乙淡淡看了一眼,李七娘还记得去年输给尉迟乙的事,生怕他这次又拿麻雀来充数,或是作弊,便让人跟在他身后,既是防他作弊,又是趁机把鸟雀赶走。
不过尉迟乙可不是一般人能防得住的,他这一次本来就没有打算拿麻雀充数,这里是京郊,麻雀可没有这么多。
他在树丛里转了一圈,便找到了一个碗口大小的洞穴,然后让亲兵在洞口点上熏烟。
“将军你不会是……”亲兵瞪大眼睛,他原本去年拿麻雀充猎物已经挺不要脸了,没有想到尉迟乙还能更不要脸。
尉迟乙看了他一眼,“若是让别人赢了,必然会不要脸地向陛下提过分的要求,与陛下比起来,我的这点脸面算什么。”
亲兵点头,尉迟乙说得很有道理,他甚至安慰尉迟乙:“将军放心,横竖你在京城本就没什么脸面。”
他也算是尉迟军中的老兵了,对尉迟乙从前的猫憎狗嫌可太了解了。
尉迟乙:“?”谁说他在京中无脸面了?
要知道京中什么四大美男,什么双姝,都是几个人凑成堆,唯独他这个过去的京中小霸王是只此一个,别无分号。
夕阳西下,守卫吹响了狩猎结束的号角。
营地中央的篝火冉冉升起,众人站在那里,等待着苏彧过来,他们才敢坐下。
苏彧过来,她的右边是崔玄,左边是谢以观,柳无时跟在她身后。
四个人的容貌各有不同,但是站在一起,又格外和谐,叫人的视线追随着他们。
苏彧举杯敬酒,说了两句不痛不痒的开场白,喝了酒之后,才慢悠悠地坐下来,笑着询问今日是何人拔得头筹。
许是苏彧说的条件太诱人,大家都铆足了劲,而且有了去年尉迟乙和李七娘的启示,大家也都对着弱小的动物下手,以数量取胜,不用猛兽来挣面子。
没有尉迟乙出手,李七娘也只排在了第三。
尉迟乙姗姗来迟,来时扛着一个大麻袋,麻袋口扎着,里面似乎装满了活物,袋子一直在动荡着。
他先是将猎到的猛兽摆出来,再指着麻袋说:“这袋中便有一百只山鼠,不过都还是活的,可要放出来。”
在座的众人听说是活的山鼠,既鄙夷尉迟乙拿山鼠做猎物充数,又面露菜色,宁可当场宣布尉迟乙赢了,也不愿意把这些山鼠放出来,核对真实数量。
所以尉迟乙轻轻松松便赢下来了。
众人也好奇于尉迟乙会向皇帝提什么要求,就这样等着。
尉迟乙十分痛快地说:“臣想与陛下痛饮三百杯。”
众人:“……”他要是不想提要求,可以把机会让给他们!
便连苏彧也笑着说:“尉迟将军可以再好好想着,不急于这一时,既然是朕答应的事,以后再提要求也是算数的。”
尉迟乙摇头:“待到宴席散场后,还能与陛下痛饮三百杯,臣便很欢喜。”
柳无时重重地看向尉迟乙,这个尉迟乙似乎也有问题!
苏彧跟着一笑,豪爽应下:“好,今夜朕与将军不醉不归。”
有了尉迟乙的扫兴,宴席很快便结束了。
苏彧没回营帐,只带了尉迟佑,在营帐后方的湖泊旁等着尉迟乙过来,地上摆着一排酒坛,似乎是真的打算与尉迟乙不醉不归。
尉迟乙脱了一身盔甲,简装而来。
他见到皇帝不羁地半躺在草丛中,仰望着满天银汉。
苏彧点了点旁边空着的位置,直接扔了一坛酒给他,她自己也拿起酒坛,直接撞上尉迟乙手中的酒坛,“与仲云喝酒,不算什么要求,这里没有别人,仲云有什么要的尽管说。”
尉迟乙拿起酒坛,喝了一大口,才再看向苏彧。
眼前的帝王总是给人很矛盾的感觉,明明没什么文化,却又能运筹帷幄,明明瘦弱,又仿佛能撑起一片天地来。
而现在,顶着一张谪仙的脸庞,却席地而坐,陪着他大口喝酒。
太过不拘小节,也太过对他的喜好。
他又拿起酒坛喝了好几口,有了几分醉意之后,他才当着苏彧的面,把衣袍给脱了。
苏彧:“?”这人是脱衣上瘾了?
尉迟乙背对着她,月光洒在他背上的猛虎与牡丹上,叫野兽也多了几分温柔。
他轻声说:“陛下要不要摸一下?”
尉迟佑重重咳了一声:“二叔,我还在呢。”
尉迟乙:“……我是让陛下摸下我背上的疤。”
苏彧的指尖碰触到猛虎的尾巴,顺着猛虎的尾巴一路划到野兽的背脊,才发现这最重色的一笔遮掩的是,一道从肩膀到腰的刀疤。
这样的刀疤,若不是尉迟乙命大,是足以要人命的。
她看不到尉迟乙的脸,只听到他的声音里有淡淡的压抑:“陛下,臣别无所求,只希望上战场的时候,可以像此刻一样,能毫无顾忌地将背后交出去。”
苏彧的手指停在了猛虎的头上,尉迟乙能感受到几分柔软,又觉得格外燥热。
她在他的背后笑出了声,气息如风,落在他背上的牡丹花上,将牡丹花染上一层绯色。
他听到她说:“仲云放心,你是朕最强的矛,而朕是站在你背后最强的盾,你只管出击。”
尉迟乙的喉结强烈地滚动了一下,借着几分醉意,他大胆地回过头来,然后就看到他那个侄子尉迟佑也学着他,将身上的刺青露出来。
尉迟佑朝着皇帝傻傻笑着:“臣这刺青底下也有疤,陛下要不要也摸一下?”
原本的氛围荡然无存。
尉迟乙紧了紧拳头,告诉自己,这是他大哥大嫂唯一的子嗣,绝对不能打死尉迟佑!
第147章
苏彧肆意地笑开,仰头喝了一口酒。
尉迟乙跟着哈哈大笑,手中的酒坛碰了一下苏彧的酒坛,再望向不远处。
西风吹皱湖面,拨动水中月色。
他随性而起,在这夜色之下,虎虎生威地打了一套拳法,如他所言,他背上的老虎随着他的舞动而动,似是沉睡中的兽王被唤醒了一般。
尉迟佑看得心痒痒,便也凑了上去。
尉迟乙见尉迟佑出手,咧着牙笑得诡异。
尉迟佑有种不祥的预感,但是他还来不及退回到苏彧身边,就被尉迟乙无情地按在地上摩擦。
苏彧就在旁边看着,少年倔强,每一次被尉迟乙击倒在地,他又站起来,偏偏他二叔似乎也在打击报复,他一起来,尉迟乙必毫不留情面地揍他。
还是苏彧看不下去,笑着说:“行了,入秋了你们也不怕冷,都把衣服穿好,过来给朕喝酒。”
尉迟乙和尉迟佑这才偃旗息鼓。
三个人,一排酒坛,喝得七零八落。
尉迟叔侄都喝得有些醉眼朦胧,苏彧依旧十分清醒。
她站起身,低头问他们:“你们两个能站起来吗?”
尉迟佑傻气地笑了一下:“陛下,臣没事。”
他倏地站起来。
倒是尉迟乙坐在地上,仰起头望向苏彧,一直到苏彧将手伸向他,他抓住苏彧的手,借势从地上起来。
只是他生得高大,苏彧被他拉得踉跄了一下,他又快速地扶住苏彧,“陛下小心。”
许是喝醉了,尉迟乙的声音略有些沙哑。
握在苏彧手臂上的掌心更是滚烫。
苏彧扬起头,星河映在她的眼中。
她将尉迟乙的手往自己的肩膀上一搭,“走吧,朕扶你回去。”
尉迟佑蹿了过来,借着身高优势,取代了苏彧的位置,让尉迟乙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陛下,我二叔太沉,臣来扶他回去。”
尉迟乙:“……”手还是很痒,想揍人。
苏彧笑了:“也好,阿佑你送仲云,朕先回去了。”
苏彧只身一人回到营帐门口,便看到崔玄、谢以观和柳无时,三人排排站,差点就抢了她营帐门口守卫的位置。
她先是看了看西移的月亮,再看向三人,“你们这是睡不着?”
崔玄说:“臣担忧陛下,怕尉迟将军没个分寸。”
谢以观说:“臣亦是。”
柳无时点头。
苏彧笑着说:“放心,朕再把你们三个喝趴下去也没有问题,都回去休息吧。”
三人欲言又止,只是看苏彧打了一个呵欠,一副困顿的模样,三人又默契地什么都没说。
苏彧睡了一觉,天亮的时候勉强让自己起来,这里不比宫里,不过她还没有洗漱好,便听到营帐外响起崔玄颇有辨识度的声音。
他极冷地说:“还请李娘子回去。”
李七娘从前便有些怕崔玄,自从崔玄当了宰相之后,身上的冷气似乎更吓人了,她咬了咬唇,只能选择暂时放弃。
她没走两步,便遇到往这边走的谢以观,眼前一亮,在谢以观面前盈盈行了一礼,轻声细语地说:“谢尚书可否带我去见陛下?”
她长得美,做出这般姿态很是好看。
谢以观淡淡看了她一眼,竟诡异地想着,若是苏彧穿女装,这京城第一美人的头衔怕是要易主……
他眯了一下眼,笑着说:“陛下若是想见李娘子,自是会宣见。”
他不失礼地还了一礼,便大步往前走。
李七娘狠狠跺了一下脚,不死心地在原地转了一个圈,便遇上了柳无时。
她看了一眼柳无时的脸,她和柳无时在一起,也不知道是谁才是勾引皇帝的那个,她顿时打消了想要这位皇帝面前红人带自己去见皇帝的想法,硬气地走了。
柳无时:“?”
柳无时走到营帐门口,便听到苏彧将崔玄叫进营帐去,他立刻大声喊着:“陛下,臣也在。”
“哦,在门口等一下吧。”苏彧懒懒地回了他一句,听着像是没有完全睡醒。
柳无时看向同样站在门前的谢以观。
谢以观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有看到柳无时探究的眼神。
过了一会儿,苏彧才将他二人喊进去,崔玄正好帮她梳好发。
今日崔玄难得没有戴幞头,他用一根玉簪固定住长马尾,显得他芝兰玉树、清冷如月,于是他便也私心地为苏彧梳了马尾,同样用一支玉簪固定住。
柳无时怔怔地看着苏彧和崔玄,一坐一站,一人为一人梳头,一下子就想到了“举案齐眉”这个词,尽管他很快就在心底否认,可是一股浓郁的酸涩就这样莫名地在心底泛滥开来。
苏彧今天还要继续见节度使,照例骑上马到外面溜达了一圈,重新回到营帐的时候,便听到昨天那个试图离间她与尉迟乙的节度使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腿。
“怎么回事?”
回禀的兵士说:“是撞上了被人追赶的公鹿,不慎从马上摔下来。”
“谁在追赶公鹿?”苏彧追问。
兵士顿了一下,老实说:“尉迟将军一早去打猎,他箭射偏了,射中了公鹿的屁股,叫那头公鹿发了狂四处乱撞。”
苏彧回头看向站在她身后的尉迟佑,
尉迟佑略微心虚地把头低下去。
待到苏彧让兵士下去,他才小声地说:“臣没有说他挑拨陛下与二叔,只同二叔说了,那人昨日见陛下时态度不好。”
苏彧板下脸,尉迟佑立刻认错:“陛下,臣错了。”
虽然不知道错哪了,但是直觉告诉尉迟佑他该先认错。
“错哪了?”苏彧问。
尉迟佑无辜地看向苏彧。
苏彧叹了一口气,“往后没有朕的旨意,不可以乱往外传消息,就是你二叔那也不可以。”
尉迟佑重重地点头,又问:“臣要领罚吗?”
苏彧:“……”这么实诚,不罚对不起这傻小子。
她笑着说:“回去后把《论语》抄二十遍吧。”
尉迟佑:“……”想哭。
这一次秋猎只有三天的时间,苏彧将二十个节度使见了个遍,三天便过去了。
她便决定打道回府。
回到京城的第一件事,苏彧便是将二十个观察使分配到二十个藩镇,并颁布了新的规定:在藩镇内用兵,需节度使与观察使同时同意,若是藩镇的兵要出藩镇,则需要皇帝的调令,如此不限制藩镇自身的防御,又限制了节度使私自向外用兵。
苏彧推行这个新律令的态度十分坚决,朝中自然有人担心会遭到藩镇节度使的反扑,更担心观察使派到藩镇就会被架空。
果然没多久,便传来平卢节度使囚禁平卢观察使的消息。
平卢节度使便是那个摔断腿的节度使,他其实是对观察使动了杀心的,但是介于之前苏彧收拾起造反的节度使干净利落、不留后路,他改成了先囚禁平卢观察使。
苏彧听到消息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她都没有出动尉迟乙,直接调了高岚联合新的魏博节度使攻下平卢藩镇,没有给平卢节度使任何机会,直接就地处死,然后换了新的平卢节度使上任。
其他藩镇的节度使都颇为意外,他们以为平卢节度使至少能扑棱两下,却没有想到苏彧能如此雷厉风行。
但是仔细想想,又不觉得意外,从前的河北三镇哪一个不比平卢藩镇强,皇帝还不是照样说灭就灭。
有了这一出,其余藩镇节度使对观察使的到来接受良好,也不管观察使一直待在军营教授将领兵士识字的事。
不单单藩镇节度使对观察使接受良好,朝中百官再次发现,他们的皇帝比他们想象中的更要厉害,在不知不觉之中,苏彧已经完成了对藩镇布局的掌控。
于是,溜须拍马的人又跑出来拍马屁,更是将苏彧比拟为尧舜,认为苏彧该开始享清福了。
苏彧呵呵一笑:“朕是什么七老八十吗?你比朕老,都还在朝中为官,怎么朕就要开始享清福了?还是你觉得你可以退休了,既然如此朕准了你的告老还乡。”
拍马屁的官员就这样一脸懵地丢了官职。
既然还没有到享清福的年龄,百官们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皇帝已经二十,但是却没有立后,不仅没有立后,皇帝后宫一个人都没有,为此还关闭了很多宫殿。
于是,又有人跳出来说,皇帝该选秀了。
苏彧凉凉看了他一眼,叫了户部侍郎上官绎出来,把选秀需要花费的钱算给百官听听。
上官绎:“……”他现在又不是户部最大的官了,上面还有户部尚书,皇帝怎么不喊户部尚书出来?
不过当着皇帝的面,他肯定不敢这么说,只能巴巴地算了一个数:“就算是州府一级开始,大启共三百六十州,派遣选秀官到当地选秀粗略算便要花费千两银子,三百六十州那便是三十六万两银子,更不要是将每一州的秀女送到京城,提供衣食住行,再将未选中的秀女送回户籍,这个银两起码还得翻两番,一场选秀下来百万两银子怎么也少不了。”
提议选秀的官员讷讷地说:“但陛下总不至于一辈子不娶妻。”
苏彧轻轻笑了一下:“昔日那位卢阁老就是日日盼望着朕娶妻,卢家是什么用心,大家都看到了。”
大家自然看到了,也知道卢政翰想要苏彧娶妻生子是为了随时能把皇帝换人。
提议选秀的官员被吓得当场跪在地上,“臣、臣只是……”
他说不出话来,竟当场癫痫发作,被抬出了含元殿。
剩下的人不敢说话,只悄悄地看向站在群臣最前面的两位宰相,突然发现两位宰相,姚非名是夫人死了多年至今未再娶的鳏夫,崔玄更是比皇帝大两岁却至今未婚。
得,更指望不上他俩了。
散朝时,百官离去,唯有崔玄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直到苏彧折回来,站在他的面前,“行简是怎么了?”
崔玄垂下眼眸,清冷之中隐隐透着几分孤寂与落寞,过了许久,他才说:“并没有什么。”
他本想开口说,陛下终有一日还是会成亲的,可是这样的话,他到底没能说出口,只能默默藏在心底,一开口便是:“先帝热衷于选秀才导致国库空虚,陛下还需引以为戒。”
苏彧拍了拍他的肩膀,“行简说得对,选秀是不可能选秀了,花钱选秀不如多半两场科考和武举。”
崔玄:“……”他多少有些怀疑,苏彧提拔高岚、裴宝珍这样的女官,是在苏彧眼里,众生平等,都得干活。
今年入冬晚,京城在十一月才迎来了初雪。
而今年的收成又是格外的好,本定于十一月底收齐的秋税,各地在十一月初便都缴纳上来了。
苏彧听到消息时,愣了愣,想着这便是有天佑的气运加成吗?
如今,她再也不是原小说里的那个炮灰了,她的气运值加起来已经超过了任何一个男主了。
已是十一月,谢以观如今是礼部尚书,便进宫同苏彧商议年底祭祀与宴席之事,他一直暗中观察着苏彧。
苏彧对他摆摆手:“知微不必这么戒备地看着朕,朕这几年干的事不少,原本让礼部去各地办学的事情,朕打算先缓缓。”
她这两年是面上笑嘻嘻,背地里大刀阔斧,只是她精准打击,所以没有引起那些没有被打击到的人的慌乱,但是如果她再大力度地持续输出,必然会引起世家贵族和现在在官场做官之人的警惕与动荡,所以她打算先缓缓,风平浪静一段时间,也是为了她明年打逻娑做准备。
打逻娑与打河北三镇不一样,收回来的土地重建也需要花费更多。
谢以观一下子明白苏彧的用意,“如此,臣倒是可以清闲一段时日。”
苏彧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问谢以观:“快过年了,参加年宴得是正五品以上的京官吧?”
谢以观点头。
苏彧思索了一下,说:“将度支司的正官员设为度支司大夫,为正五品上秩品,再帮朕写一道圣旨,将柳郎中擢升为度支司大夫。”
谢以观:“……”
皇帝居然为了柳无时凭空造了一个官,不知道当初崔玄起草那道封他为御史中丞的圣旨时,和他现在的心情是不是一样的……
第148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柳无时接到圣旨时,一双狐狸眼都笑成了月牙形。
郭来东捂住眼睛,多少觉得没眼看。
柳无时还没有开口,他已经熟练地说:“圣人对郎君必定有意思,只是郎君没有断袖之癖。”
柳无时:“……”台词被抢了。
他重重咳嗽了一声:“话是这样没错。”
郭来东继续说:“郎君放心,圣人什么身份,纵然对郎君有几分喜欢,只要郎君不回应,必然也会放下。”
柳无时:“……”这话怎么这么不中听。
而另一边,崔玄听说柳无时被升为正五品的度支司大夫时,眉头都拧成了川字。
他在心底暗骂了谢以观一声,匆匆进宫面圣。
苏彧正将一把摇椅拖到御书房外的月台上。
崔玄顿了一下,问:“陛下,这是何物?”
“这是朕托李子进做的摇椅,用来大冬天晒太阳可舒服了。”
苏彧坐到摇椅上,圆弧的椅子底当着崔玄的面便摇摆了起来。
崔玄:“……”皇帝真的是一点仪态都不要了!不仅人坐得歪东倒西的,连个椅子都是不稳的。
苏彧甚至还笑着招呼他:“行简要不要坐一下,可舒服了。”
崔玄面无表情地摇头,冷酷拒绝。
苏彧不是很在意,继续摇晃着自己的摇椅,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看着手中书,颇为怡然自得。
崔玄站在她身旁,看着落在她眉眼间的阳光看了半天,才慢慢地收回眼神,淡淡地问:“陛下将度支司的正官员提升为正五品上的度支司大夫,这是打算将度支司独立于户部之外?”
苏彧随意地翻了一页书,“度支司自然还是归户部管,不过是给他们的权力再大一些,帮朕做事也更方便些。”
她倒不是特意为了柳无时,而将度支司正官员的秩品提上去,准确地说,不管为她开钱庄的是谁,她都是要提一提这个官位的。
她的眼眸从书页移到崔玄的脸上,侧着头问:“行简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就只是为了问这个?”
崔玄垂下眼眸,却是说:“正五品上是不是太低了一些,虽然是隶属户部,但度支司大夫却是直面陛下的,总该与户部侍郎平起平坐。”
苏彧笑了一下:“还是行简懂朕,这个倒不着急,不已是商人出身,没有参加吏部考试就被朕重用,两年不到就从九品主事升到了正五品上的大夫,升迁速度太快,容易招人惦记。”
崔玄应了一声“嗯”。
不着痕迹地侧过身子,为苏彧挡住自北面而来的寒风。
他没有再开口说话。
苏彧也没有赶他走,就这样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没有风的冬日午后着实有些催眠,她不知不觉便将书盖在了脸上,摇椅也不再大幅度地摇晃。
“陛下?”崔玄轻轻唤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苏彧似乎是睡着了。
崔玄脱下身上的大氅盖在苏彧身上。
沉沉的狐裘盖下来,摇椅不可避免地晃动了一下,盖在苏彧面上的书落在了地上,崔玄便对上苏彧倏地睁开的眼眸,浅淡凉薄。
那句“陛下不信臣”差点便要从他的口中冲出来,可他到底不是冲动的人。
何况,他出身世家,纵然有一颗陪伴明君的心,也很清楚像苏彧这样聪慧的皇帝必然会对他这个世家出身的人防一手。
崔玄喉间干涩了一下,若无其事地为她捡起那本书,“书脏了,臣去帮陛下拿一本新的。”
苏彧伸手抓住他的衣角,“就这点瑕疵,在朕这里不用换。”
崔玄站在原地一动没动,想着,皇帝这句话是针对柳无时的,还是针对他的?
苏彧迎着阳光笑开,崔玄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她的笑颜上,背过身拍了拍书上的灰尘,才将书递给了她。
苏彧依旧没有太在意,将大氅递给崔玄,“穿回去吧,别着凉。”
崔玄接过那件大氅,却没有披回身上。
苏彧重新翻起书,嘴上问着:“行简不会是连朕也嫌弃吧?”
“不是。”崔玄喉结微动,停顿片刻才将大氅重新传回身上,许是被阳光晒久了,大氅穿在身上有些热,还带着淡淡的余香。
苏彧又问:“行简忙吗?”
崔玄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她指了指旁边的位置,“要是不忙,就搬个凳子陪朕一起晒太阳吧。”
崔玄没有拒绝,他坐在了苏彧旁边,看着她又摇晃起摇椅,很想伸手压住摇椅,让她不再摇晃,可还是忍了下来。
算了,随陛下去吧。
谢以观来复命时,便见到了苏彧坐在摇椅上摇晃着,崔玄面无表情地坐在月牙凳上。
他面色古怪,他们不冷吗?尤其是崔玄这个位置,正对着风口……
他看了看苏彧,突然又明白崔玄为什么要坐在这个位置,他笑了一下,大剌剌地站到崔玄的对面,将北风留给崔玄一人。
崔玄:“……”他是皇帝挡风,又不是为谢以观挡风,这小人!
苏彧这才从摇椅上起来,“知微最近也不忙吧?”
谢以观呵呵一笑,虽然苏彧不急着将他派到外地去办学,但是年底了,礼部要忙于各种祭祀,要审核国子监递上来的各类书籍,还要制定来年乡试的规则。
苏彧又问:“知微很忙?”
谢以观说:“陪陛下自然是不忙的。”
言下之意,为了陪苏彧,就算是忙死也能变成不忙。
崔玄轻哼了一声,巧言令色。
这两天是苏彧登基之后最清闲的两日,她为了给文武百官自己要停下来休息一段时间的错觉,奏折批得也没有那及时,只要不是十万火急的事,她回得都很慢。
人这一闲下来,就有些想念冬日里的火锅了。
“那行简和知微一道留下来,和朕一起吃火锅吧。”苏彧说,她又转头对尉迟佑说,“把你二叔和承影都叫上,人多热闹。”
谢以观笑着问:“要不要把柳大夫也叫来?”
崔玄:“……”这人真是哪壶不提开哪壶。
苏彧斜睨了谢以观一眼,笑眯眯地说:“不急,等年宴之后,朕留他一起守岁。”
谢以观:“……”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崔玄冷冷一笑,叫他多嘴。
苏彧装清闲也就装了两天,到了年底,她这个皇帝到处赶场子,每天不是在祭祀的路上,就是在接见外地来京述职的正四品以上官员,尤其是那些来京的藩镇节度使们——
按理说,节度使也应该进京述职,只是从前藩镇不听话,除了关中道和河东道这样中原地带的藩镇节度使外,其他节度使都是借口路途遥远不来京中。
但是今年就不一样了,他们默默数了一下,一年之内被苏彧干掉的节度使,居然能数满两只手,所以当这些节度使收到吏部考核的清单时,都在第一时间上路来京,在年底一窝蜂地给苏彧提前拜年。
苏彧笑呵呵,子任先生说得对,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甭管她其他方面干得如何,如今她握着强有力的军队,那便是叫地方上的势力都害怕她这个皇帝。
同州防御使韦炅也在这批接见官员的名单里。
苏彧与韦炅也算是老熟人,在他面前也较为随意,给他赐了坐。
不过这位为她挖了两个月煤矿的防御使却是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说:“陛下,臣对一位女郎一见钟情,想找陛下赐婚。”
苏彧顿了一下,问:“你确定是女郎吗?”
韦炅被她狠狠扎了一下心,他也就是对三个男子一见钟情,就皇帝、柳无时外加萧落这三人的脸,真不怪他雌雄不分。
他过了半天才开口:“臣打听到了,那位女郎是谢家二娘。”
苏彧略微诧异,没有想到韦炅这一次一见钟情的对象会是谢以欣,但是她显然不可能赐婚:“男女之事,朕怎么能用圣旨强压下去?像韦防御使这样子,难怪到现在还没娶亲。”
韦炅:“……”他至今未婚,那是因为他前面一见钟情的对象不对,皇帝怎么还打击他?
不过他想了想,皇帝说得对,他不能用圣旨强逼谢以欣,他决定趁这几日在京城,他必要夺得谢家二娘的芳心!
然而没几天,韦炅便哭丧着一张脸来与苏彧告别。
看上去是再次失恋了。
苏彧在心底感叹,不愧是谢以欣,拒绝的速度还挺快的。
韦炅狠狠擦了一把脸,别别扭扭地说:“陛下过了年也已经二十有一了,可有想过成亲?”
苏彧:“?”
韦炅再擦了一把脸,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谢家二娘美丽大方,知书达理,冰雪聪明,她哥哥又是礼部尚书,陛下最信任的文臣,陛下考不考虑与谢尚书亲上加亲?”
苏彧瞪大了双眼,韦炅这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吗?居然将自己一见钟情的对象介绍给她?
韦炅真觉得天塌了!
他好不容易一见钟情的对象是女郎,追求了几日,结果谢以欣直白地告诉他,她仰慕圣人,无心嫁人。
这叫什么事!他如今一见钟情的人喜欢他上一个一见钟情的人……
韦炅痛定思痛,决定成全谢以欣的心意,主动帮她和苏彧提亲,只要她们俩过好,他没有关系!真的!
苏彧:“……”在这一刻,她决定同情韦炅三秒钟。
她笑着说:“朕与谢二娘之间便不劳韦将军搭桥牵线了。”
出于对韦炅的同情,她这个做皇帝的还亲自将韦炅送出宫。
走到半路,韦炅突然停下步伐,小声问苏彧:“陛下,那位女官是何人?”
他面上一片泛红,看着像是又一次一见钟情了。
苏彧淡淡瞥了一眼,说:“那是裴娘子。”
“裴娘子?是哪……”家字还没有出口,韦炅就闭上嘴了,他知道是哪个裴娘子了!
他知道那是河东裴家的裴宝珍,据说克死了三任未婚夫,裴家还将她送入宫中,是有意让她做妃嫔,皇帝对她也极好,连宫中重要的烧尾宴都是裴宝珍来主持。
苏彧笑着问他:“要朕为你引荐吗?”
宫道上的北风夹杂着雪霜冷冷地拍打在韦炅的脸上。
韦炅木着脸说:“不必,臣发现臣乃天煞孤星,就适合孤独终老。”
他逝去的“一见钟情”就如同这埋在雪地里的春花一样,已然彻底入土。
送走韦炅,苏彧特意去西市一趟,与谢以欣相见。
过了年,谢以欣也已十八,在大启算是大龄未嫁了,不过她如今管着这么多家铺子,完全没有嫁人的心思。
见到苏彧,她颇为不好意思地同苏彧说了韦炅之事,“我被他缠得烦了,才将表哥拉出来当挡箭牌的,表哥不会在意吧?”
苏彧摇头,又笑着对谢以欣说:“就算表妹嫁了人,我的铺子也交在表妹手中打理。”
她并不反对为她做事的女子成亲,成家立业,男子能做,她的女官们照样也能做。
谢以欣愣住,便被脚下的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小心。”苏彧并没有多想,直接伸手拉住谢以欣,以防她摔倒。
苏彧将谢以欣扶正,立刻感受到一道视线注视着自己,她抬起头,便与柳无时四目相接。
她在他的眼睛里,似乎看到了几分破碎——
柳无时的眼神与韦炅离去时的眼神多少有些相像。
第149章
苏彧自然地收回扶在谢以欣身上的手,笑着喊了一声:“不已。”
柳无时知道她这是又演上谢以欣的表哥了,可是她算是谢以欣哪门子表哥……
他兴致不高地回了一声:“苏大怎会在此?”
谢以欣知道柳无时被破例封了度支司大夫,但是看着他这副恹恹的模样,又觉得这人好生奇怪,她下意识便笑着说:“表哥是来寻我的。”
柳无时自然知道,那些他给了苏彧的铺子如今都是谢以欣在打理。
原本他是没有多想的,毕竟谢以欣是谢以观的妹妹,苏彧信任谢以观连带着信任谢以观的妹妹,可见了方才那一幕,他突然想到,苏彧重用他,但是也没有重用他那几个姐姐——
难不成苏彧真的没有断袖之癖,而是喜欢谢以欣!
想到这层,他的面色陡然苍白。
苏彧又喊了他一声:“不已?”
柳无时笑了一下,却是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没事。苏大和谢娘子若是在看铺子,我亦可以陪着。”
谢以欣眯了一下眼眸,这一刻的神态竟与谢以观像了十成十,她矜持地笑着:“表哥与我还要说些家里的话,只怕不适合柳大夫跟着。”
柳无时:“……”苏彧与她又不是真的一家人,哪里家里的话?
苏彧确实有一些私密的话要同谢以欣说,如今谢以欣可是她在宫外的眼线,所以她也跟着将柳无时拒绝了。
柳无时走的时候,背影看上去格外失魂落魄。
谢以欣又眯了一下眼,看来现在不仅有崔玄和她哥争宠,还有一个半路出来的柳无时,果然谢家不能单靠她哥!
她愈发卖力地在苏彧面前表现,将她打听到的京中消息统统说了个遍,她又小声说:“我近日在为表哥考察乔家五娘,觉得她倒是个可用之才,且她来往的人多为世家夫人,若是能让她去打探消息,必能打探到不少世家之事。”
“乔家五娘?我记得她是与表妹齐名的京城才女。”苏彧倒是见过这个乔五娘一面。
去年秋猎的时候,乔五娘在一众贵女之中,蒙着脸为她弹奏了一曲琵琶,叫她印象深刻,是个会营销自己的女郎。
谢以欣咳了一声,小声说:“她如今成了侯门新寡,想要寻些势力傍身。”
乔家也是世家,只是这些年面上看着光鲜内里却是被蛀虫蛀了个精光,支出远大于收入,他们刻意将乔五娘捧成京城才女,便是想用乔五娘攀上一户好人家,去年他们还想着用乔五娘攀附皇帝,只可惜苏彧没看上乔五娘,乔家也不似李家还能再耗上一年,秋猎之后便匆匆将乔五娘送去给快死的关中侯世子冲喜。
关中侯世子还是在今年年初过世了,乔家想要敲侯府一笔再将乔五娘接回去另嫁,乔五娘却是不想回去。
苏彧听了乔五娘的情况,叫谢以欣再与她接触,“要是表妹觉得可用,可以多加引导。”
这是放权给谢以欣了。
谢以欣听得一脸喜悦,又卖了不少谢以观私下的消息给苏彧,“阿兄最近倒是忙,这个月便只去过一趟诗会。”
谢以观常去诗会的事,苏彧是知道的,她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只能在心里感叹,谢以观多少还是有几分文艺青年的气质在身上的。
她与谢以欣从西市的店铺出来,已是傍晚。
冬日的京城说下雪便下雪。
苏彧还没折回店铺借伞,一把油纸伞便撑在了她的头顶。
她回过头,便看到鼻尖与面颊都被冻得通红的柳无时。
柳无时别开头,只叫她看到他泛红的眼尾,他说:“真巧,没想到又遇上了。”
苏彧弯了弯眼眸,伸手握住他手中的伞,柳无时的手抖了一下,那把伞便落入她手中了。
柳无时一转眼,便看到苏彧将伞送给了谢以欣,“下雪了,表妹路上可要小心些。”
柳无时的眼尾在这一刻更加红了,仿佛下一刻就要和这漫天的雪花一样都化作一片片的碎末一般。
苏彧又笑了一下:“多谢不已的伞,我送你回去吧,就是要委屈你同我一起淋雪小跑到马车那边了。”
她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的巷子里,从这里过去还是得淋一段路的雪。
谢以欣想将伞递还给苏彧,却是被她拒绝了,“表妹拿着吧,我与不已淋点雪没有关系。”
说着,她已经拉住柳无时的手,往马车跑去,只留下红着脸的谢以欣。
苏彧跑到马车旁边,才松开柳无时的手,她转过身来,便看到脸红成一片的柳无时,她眨了一下眼睛,“不已这是怎么了?”
柳无时不敢看她,低着头嗡嗡地说:“是跑得太热了。”
苏彧好像在他耳边笑了一声,柳无时听得不是很真切,他只听到自己重重的心跳声,一直到苏彧上了马车,将手伸向他,他才迷茫地抬起头。
“愣着干什么?雪越下越大了,快上车。”
飞扬的雪花模糊了视线,天地苍茫,这一刻唯有苏彧在他眼中是鲜活的。
柳无时没有任何思索,便将自己的手交到了苏彧的手中,一直等回了柳府,他还有些魂不守舍。
“郎君回来了?郭护卫没有和您一起回来吗?”
柳无时听到仆从这般问他,才想起来,先前是郭来东驾车送他去西市的,而他把郭来东连同马车都忘记在西市了。
这场雪越下越大,到了第二天已经厚厚积了一层。
姚非名请了假没来上早朝,理由直白,下雪天他要照顾他的冬小麦。
苏彧:“……”怎么感觉姚非名这个宰相沉迷种田,无法自拔了?
大约是天冷的关系,苏彧这个皇帝看上去也有几分没有睡醒的困顿,一些激进的文官是想要进言的,劝皇帝要勤勉,万不可有点成绩便松懈下来。
他们私下也找过谢以观,但是谢以观反问他们:“你们能说得过圣人吗?”
文官们:“……”还真说不过,皇帝也不知道从哪里想出来的,歪理一堆,总能从一个刁钻的、他们未曾想过的角度打败他们。
谢以观说:“你们想想,陛下登基到现在,便是连春假里都未曾休息过,车子尚且要走走停停,若是一直不休息,人与马都要疲惫不堪,圣人自是也需要休息。”
文官们仔细想了一下,还真是。
他们听从了谢以观的劝说,尽管很想进言,但也忍住了。
世家们不如文官激进,皇帝有大动作的时候,他们是担心刀落在他们头上的,如今皇帝不再有动作,就仿佛进入了冬眠一般,只关心着地方有没有发生自然灾害,要是没有便万事大吉。
他们也觉得万事大吉,再加上崔玄不开口,他们也跟着不开口。
所以整个朝会安静得苏彧差点又睡着了。
她环顾了一圈,懒懒地说:“既然大家都没有什么事,那就退朝吧。”
退了朝,崔玄和谢以观反而一左一右地跟在苏彧的身后,显然是有事要私下禀告,两人互看了一眼,一人冷着脸,一人笑着脸。
群臣都不用靠近,远远看着,便能感受到崔玄和谢以观之间的势如水火,他们就不掺和进来了,免得崔玄和谢以观真打起来,殃及他们。
到了御书房,谢以观把明年乡试的考题拿给苏彧过目,苏彧看了看,比她殿试的题目看着深奥多了,反正她没文化的事不是秘密,她理直气壮地转交给崔玄过目。
崔玄纵然不喜谢以观,也不得不承认谢以观是有几分才气在身上的,对于他出的考题,崔玄没有反对。
于是乡试的考题就这样定了。
崔玄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谢以观打量了他两眼,再看向苏彧,笑着说:“下雪天,臣有些想念陛下的火锅了。”
苏彧和崔玄都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苏彧笑出声:“朕同行简说几句,知微也不要在外面等了,去偏殿等朕过来,我们一起吃火锅。”
崔玄:“……”
等谢以观离去之后,崔玄才说:“是逻娑那边传来的消息,内应之人的身份已经确认,是十年前岐州守将元将军的一双儿女。”
十年前岐州失守,守将元将军与夫人双双战死,他们的女儿元灵十四、儿子元燃十二,皆被逻娑人掳去,元灵、元燃容貌都十分出众,在元燃受了宫刑之后,姐弟二人都被献给了奴氏家主,如今在奴氏家主那里极为得宠。
而奴氏家主正是昆郎云丹最大的支持者,也因为有了奴氏的支持,才叫昆郎云丹与逻娑王势均力敌。
“臣想等到春假时去一趟原州,在那里见一见元氏姐弟。”崔玄说。
若消息是真的,有元氏姐弟做内应,那大启必如虎添翼,不过他也有所担心,元将军夫妇战死,元燃受了宫刑,元家的苦痛皆因大启宣宗帝的昏庸无能,所以元氏姐弟对大启的忠诚值得怀疑。
他需要亲自去见一见这对姐弟。
苏彧只犹豫了一息,便决定下来:“到时候朕和你一起去。”
崔玄眉头一皱,就要反对,却听到苏彧说:“总是要让元家人看到大启的诚意,而没什么比朕亲自去这一趟更显得有诚意了,行简放心,朕会喊仲云一起去的。”
看得出来苏彧心意已决,崔玄纵有不放心,也知道他的反对无用,只能说:“臣知道了。”
事情商定好,苏彧便带着崔玄往偏殿去找谢以观。
谢以观正在切肉。
裴宝珍拿来了火锅和生羊腿,谢以观闲着没事,便决定先抢了崔玄的活,把羊肉切好,他切肉的动作亦十分熟练,每一刀都避开了经络。
苏彧的目光落在谢以观的手上,不得不说,谢以观的手很漂亮,弹琴时好看,切肉时也好看,不过几个男主的手都挺好看的,要不然怎么说是男主呢?
她又将目光转移到布菜的裴宝珍身上,自从上次色/诱苏彧不成功之后,裴宝珍如今分外老实,从未在苏彧面前提起过裴骁。
苏彧想了想,说:“快过年了。”
这是一句废话,所以裴宝珍没在意,布好菜之后,她便告退了。
结果苏彧叫住她,再次说:“快过年了。”
裴宝珍木着脸说:“是的,陛下。”
崔玄和谢以观一同看向苏彧,皇帝这是想要放了裴骁?
果然苏彧说:“每逢佳节倍思亲。”
裴宝珍瞪大眼睛,皇帝怎么突然开始吟诗?她顿了一下,小声问:“陛下昨日淋了雪,可是身体不适?”
除了发烧,很难解释苏彧的行为。
苏彧:“……”别当她听不出来裴宝珍的意思,裴宝珍这是内涵她反常呢。
裴宝珍小心翼翼地看向苏彧,“陛下若是没有不适,妾先退下……”
她突然顿住,猛地看向苏彧,可她又有些不确定,而且当着崔玄和谢以观的面提裴骁,是不是不大好……
苏彧等了半天,只等到裴宝珍依旧在踌躇,她也懒得再暗示,明说:“你兄长和你侄子在大理寺吃了那么多顿,让裴家去和大理寺把账结一下,饭钱得给人家。”
第150章
裴宝珍是欢天喜地去的大理寺,只是见到裴骁的时候,她已经换了一副嘴脸。
裴骁在大理寺的狱中关了半年,一开始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后来他又觉得就算他有错,也不过是小错,皇帝不会就这样舍弃他,再到后来,他日渐开始变得忐忑起来。又觉得皇帝就算是要判他的罪,必然也会来见他一面。
只要皇帝来见他,那他便有了解释的机会。
然而,他就像被皇帝遗忘了一样,他看着牢房顶上那一小方的光照下又暗下去,一日日过去,苏彧却自始至终没有来找过他。
他听狱卒说,裴家人在外为他奔走,他又听狱卒说,裴家人放弃他了,河东节度使换了新人,还是父亲与他有旧怨的裴缙。
裴骁满心绝望,比起死更可怕的是,他被困在这小小的牢房里,却无人在意。
这半年来,他除了见到给他送饭的狱卒以外,再没见到其他人,所以当他见到裴宝珍,老泪纵横。
裴宝珍原本也挺开心的,苏彧的意思是让她接裴骁出来过年,但是大理寺将这半年裴骁父子的饭钱写了一张清单交给她时,她便开心不起来了。
大理寺也太黑了,不仅算她饭钱,还算她房租。
大理寺卿为难地说:“这是陛下的意思,陛下说,若裴尚宫的兄长无罪,那便算是借住在大理寺,衣食住自当自理,若衣食住都是大理寺出,那必然得是大理寺的重犯……”
大理寺卿没说下去,裴宝珍也知道意思,所谓重犯那自然是要被重罚的,轻则被抄家,重则掉脑袋。
裴宝珍:“……”她之前居然还迷恋过苏彧,是她眼瞎!
裴宝珍咬了咬牙,将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权当给她兄长赎命。
但是见到裴骁,她还是好气,恨不得冲上去,狠狠揍裴骁一顿,让他三番两次不将她的忠告当回事,结果害得他自己坐半年的牢便也罢了,却是害得她倾家荡产!
裴骁哭了半天,才发现裴宝珍似乎不如他激动,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她,一时不知道她这样的面无表情,究竟是他没事了,还是他没救了。
“小妹……”
裴宝珍不耐地挥挥手,“赶紧出来换了衣袍,该走人了。”
裴骁愣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问:“走是哪个走法?”
走出大牢,还是走黄泉路?
裴宝珍哽了一下,才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陛下仁慈,不与兄长追究了,特许我接兄长回家过年。”
裴骁先是一愣,随即喜出望外,连忙换了衣服,又觍着脸问:“那你的侄儿……”
裴宝珍冷笑:“自然也是一并接走。”
毕竟裴骁父子的钱,她都已经给了大理寺。
裴骁点头:“那我陪小妹几日,再回河东。”
裴宝珍继续冷笑:“裴家家主已经换人,河东节度使也已经换人,你去河东干什么?”
裴骁这回倒是聪明了一些,他说:“河东节度使由陛下任命,陛下叫谁做便是谁,只是这裴家家主的位置我却是要拿回来的。”
裴宝珍略有些失望看着裴骁,“陛下关了你半年,你却是没什么长进。”
“那……我现在要如何是好?”裴骁被关了半年,终于收起了那份自以为是,认认真真地等着裴宝珍给他意见。
裴宝珍叹了一口气,说:“陛下叫你这段时日便留在京中,去尉迟将军那里当个寻常兵士。”
裴骁艰难地说:“士可杀不可辱……”
“辱你个头!”裴宝珍没能忍住,抡起拳头便狠狠地揍在裴骁身上,奈何她一身娇贵,她哥一个武将皮厚肉糙,反倒是打得她自己手疼。
她麻木地收回拳头,“你要是不乐意,牢门就在身后。”
她还能顺便去找大理寺卿退钱。
裴骁到底没往回走,去尉迟乙那里当小兵就去吧。
裴宝珍亲自将裴骁父子送到军营之后,才回皇宫复命。
苏彧偷得半日清闲,又坐在摇椅上晒太阳,她这悠闲的模样着实让裴宝珍生出几分嫉妒,她忍不住说:“陛下怎么到年底反而清闲了?”
“那些个官员不是一个劲叫朕该享清福了吗?”苏彧悠哉悠哉地翻着书。
裴宝珍:“?”皇帝管这叫清福?那先帝那叫什么?
她悄悄瞄了那书皮一眼,却是《渭州地方志》,她记得前两天苏彧是在看《岐州地方志》,“陛下这是打算将三百六十州的地方志全都看个遍?”
“差不多吧。”苏彧漫不经心地应着。
裴宝珍说:“府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
苏彧随口就接了:“为河东之根本,诚古今必争之地也。”
裴宝珍:“……”她背的是《太原府地方志》,结果皇帝居然能接上。
“陛下什么时候看的?”她好奇地问。
苏彧说:“之前去太原的路上,随意翻了翻。”
裴宝珍感叹:“陛下有这等过目不忘的本事,怎么不用在进德修文上?”
“朕觉得朕的品德极好,不需要再进修了。”苏彧又翻了一页。
裴宝珍:“……”她明明是说皇帝该提升一下文化,皇帝非要扭曲她的话。
不过即便她这么说,皇帝也没有恼羞,反倒对着她浅浅笑了一下,裴宝珍觉得自己又要沉迷于皇帝的美色之中不可自拔……
她突然想到她干瘪的钱袋,瞬间眼中便没了光,看向苏彧的眼神也只剩下麻木不仁。
苏彧也就这半日清闲,吏部的官员考核过后,便正式步入年关了。
除夕之日,苏彧一身冕服,祭天拜地,照例在麟德殿摆年宴。
不过年宴上又有了几张新面孔。
其中最受关注的还属柳无时,他虽然坐在末端,可大家都知道他是大启首个度支司大夫,经过他面前的官员不自觉就回头多看他两眼。
柳无时总觉得他像一只被逮住的食铁兽,路过的人都要来围观一番。
他转头望向苏彧,穿着冕服、戴着冕旒的皇帝自带疏离,高高在上,不可触及。
她的身旁有崔玄,有姚非名,有谢以观,有尉迟乙,唯独没有他。
柳无时莫名生出了一阵难过,低头喝了一口酒。
酒过三巡,苏彧同去年一样,没有留大臣们与她一起守岁,放他们各自回家。
柳无时随波逐流地被人潮往外推,他仰起头,天上无月,只有漆黑一片。
他忽地转过身来。
从宫门到麟德殿,灯火稀落,夜风之中跳跃的光点,却又在他眼前连成一线,指引向通明的麟德殿。
他心念一动,奋不顾身逆着人群,往麟德殿走去。
守在宫门前的宫人笑着说:“柳大夫来了?陛下正在等你。”
柳无时眼中有着难以置信的喜悦,他兴冲冲地跨进宫殿内,而苏彧就在原地等着他——
“陛下——”他心潮澎湃以至于声音颤抖。
苏彧抬起眼,柳无时听到的却是谢以观的声音:“柳大夫总算是回来了。”
柳无时惊了一下,再回神,哦,之前在苏彧身旁的崔玄、尉迟乙与谢以观,如今也依旧围绕在她的身旁。
苏彧索性摘了冕旒。
崔玄出声阻止:“陛下……”
他低头看了一眼苏彧手中的冕旒,又抬眸对上苏彧略微控诉的眼神,那眼神似乎在说,她都已经戴了一整天,脖子都酸了。
崔玄抿了一下嘴,轻声说:“陛下的头发乱了,臣来为陛下整理。”
他的脸依旧是冰冷的,为苏彧整理发丝的动作却格外温柔。
尉迟乙笑着说:“男子汉大丈夫何必拘于小节,陛下莫要理他,不如我们到外面架一个篝火烤肉吃。”
谢以观跟着一笑:“尉迟将军好雅兴,只是外面天寒地冻的,我们的身体怕是不如尉迟将军好。”
他转头对着苏彧说:“冻着臣了不打紧,只是陛下的身子关系大启社稷,怕是不能由着尉迟将军的性子了。”
尉迟乙:“……”突然明白崔玄为什么讨厌谢以观了。
苏彧哈哈一笑:“还是火锅更合朕意,朕已经让人准备好了,我们吃火锅!”
年宴的食案被撤去,换作摆着火锅的条几,苏彧坐下,也喊他们几个一起坐下,“还是大家一起吃火锅有氛围感。”
“陛下,我们喝酒!”尉迟乙起身站在苏彧的身旁,为她斟酒。
崔玄与谢以观竞相涮肉,然后把涮好的肉放在苏彧的碗里。
苏彧与尉迟乙喝了一盏,再看向柳无时,笑着问:“不已怎么一直不开口说话?”
柳无时愣了愣,忽地笑开:“臣只是没有想到陛下的守岁是如此满是烟火气。”
他站起身,捧着酒盏向苏彧敬酒,苏彧一饮而尽,他便也跟着一饮而尽。
烈酒就着火锅涮肉,除夕的寒夜也分外热烈。
喝得有些多,苏彧跑回寝宫解手,再折回来,便在半道上遇上出来寻她的四个男主。
尉迟乙大大咧咧地说:“这边就有东圊,臣还能陪你一起,陛下何必跑这么远?”
崔玄睨了尉迟乙,冷漠地说:“陛下便是为了避你。”
尉迟乙:“?”
谢以观则是若有所思地看了苏彧一眼。
苏彧笑着转移话题:“不已在看什么?”
“陛下,臣在看红灯笼。”柳无时回答。
廊道上挂着艳红色的灯笼,而苏彧便站在红灯笼之下,犹如在骄阳下盛开的牡丹。
柳无时突然觉得这样的除夕太过于朴素,配不上他雍容华贵的陛下,他带着几分醉意说:“来年臣为陛下放一城的烟花,可好?”
苏彧倏地望向他,哪怕还有其他三人在场,柳无时却觉得这一刻,苏彧眼中唯有他,而他听到苏彧说:“不如直接把买烟花的银两给朕。”
柳无时:“……”醉意一下子就被冲淡了。
几个人一直守到天亮,此前苏彧便准备了留给他们休息的房间,他们索性也不出宫,就留在宫中休息。
待到午时,苏彧才醒过来。
她一醒,便将崔玄和尉迟乙寻过来,商议前往原州的事情。
崔玄看着苏彧眼下淡淡的青色,说:“陛下不如再休息一日?”
苏彧摇头:“现在去,刚好能赶在春假结束前回来。”
尉迟乙皱了一下眉头,倒没有开口阻止苏彧,只在心底盘算着带什么人保护苏彧,“就此前的三千骑兵护送陛下去原州。”
“三千人动静太大,带百人就够了。”苏彧说。
谢以观来时,苏彧和崔玄、尉迟乙已经商议得差不多了。
见他来了,苏彧朝他招招手,主动交代:“朕打算去原州。”
“那臣……”谢以观正想说他去做准备。
苏彧朝他一笑:“这一次朕带行简,有劳知微在京城守着,朕应当能在春假结束前回来,若有急事你代为处理。”
谢以观心里忽地便生出了失落感来,他低下头说:“臣听陛下的。”
崔玄浅淡地看了一眼谢以观,他似乎能明白谢以观此刻的心情,他若有似无地扯了一下嘴角,若是日后陛下外出都能带着他,改让谢以观留守京城。
他倒也能接受,陛下将谢以观提拔为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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