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等精力稍微恢复些许,谢桐开始与闻端、齐净远二人谋划引水一事。
“自从圣上来了东泉县,雨停了已有几日。”
齐净远一边说着话,一边打开地图,用手指在几处区域指了指:
“现在东泉的幸存百姓几乎全部在安庆县避难,安庆也同样数月降雨,粮食储备捉襟见肘,需要尽快将蓄积在周围的洪水引走,否则安庆县也撑不了几日。”
谢桐蹙眉,问:“你心中可有什么法子?”
齐净远说:“臣想过数种方法,但皆是弊端明显,且需要一段较长的时间。”
他紧接着把自己的办法说给谢桐听,谢桐听了之后,觉得齐净远确实不是在谦虚,这几个法子都不太可行,既耗人力物力,更耗时间,属于下策。
谢桐盯着地图看了半晌,忽然开口道:“东泉、安庆所处之地,其实离海岸并不远。”
“对。”齐净远说:“但此处地市低洼,南下近海的方向,又有山阻挡,故而洪水蓄积,导致水患。”
“那……”谢桐琢磨着道:“若是把南面的那几座山搬开……”
齐净远忍不住笑了:“圣上,古有愚公移山,今时今日,你也要效仿愚公,命百姓去搬山吗?”
谢桐摇了摇头,思索着说:“如果,朕是说如果,把阻拦洪水南下的山口炸开呢?”
齐净远先是皱了一下眉,但很快神情舒展,若有所思道:“若是能寻出一条最短的路径,又携带足量的火药,也不是不行。”
“但圣上,炸药难得,今时再遣人去办这件事,怕是耗费时日更久。”齐净远又说。
谢桐原本也是随口一提,心知无法办到,正想点头另想他法,旁边的闻端忽然道:
“圣上此法,焉知不可行?”
谢桐有几分意外地抬起眼,见闻端垂着眸,伸手取了桌案上的几粒黑白棋子,然后将棋子放在了地图的某处之上。
“圣上的想法,与臣不谋而合。”
闻端嗓音缓而温和:“圣驾离京的第一日,臣便私下命府中亲卫,携火药一并南下,至洪水阻滞的山上勘量地貌,寻出最合适的埋藏火药的地点。”
“臣方才收到信件,火药已计算并埋藏好,山口崩塌后,外围洪水可能流经的沿海地段,也已让当地做好准备。”
闻端与谢桐对视,墨眸里神色深深:“若圣上也觉得可行,便可当即下令,命人炸开山口,引洪水入海,彻底解决此处的水患问题。”
谢桐怔了一下,有些惊异闻端竟然与自己的想法相同。
更惊讶的,还是闻端在半个多月前,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层,并且提前部署,安排妥当。
其深谋远虑、应机立断,几乎到了常人所不能及的地步。
在谢桐还是太子时,就知道闻端的才智和手腕都十分高明。如今已经及冠,当了天子了,这个念头依旧时常徘徊在脑海里。
谢桐又想起南下之前,自己与简如是在宫中所做的布置。
如果没有闻端无声的默许,那简如是在宫中的所作所为,是否又能如现在一般顺利呢?
谢桐从不是轻易认输的人,他简单推断了一下,觉得以闻端的能力,如果想出手,必然会对自己清扫朝廷的路造成颇多阻碍,但……
他也并不是全然无还手之力。
毕竟,他可是闻端教出来的最优秀的学生。又怎知青出于蓝,不会胜于蓝呢?
*
炸山的命令已命人迅速传下去,最迟于明天日出之前,堵住洪水的山口就会被炸开。
趁今夜尚且还算平静,谢桐吩咐罗太监等人打了热水来,他想——洗个澡。
困在东泉县主城中的时候,洗浴是个过于奢侈的事情,即便贵为九五之尊,谢桐也没有多作要求。
而当抵达安庆县后,谢桐又因过于劳累昏睡过去,醒来时发现身上已经被简单擦过,但终究没有热水沐浴来得舒服。
罗太监命人将木桶搬进房中,再将热水倒满。
谢桐瞥见他还要叫人往水里头撒花瓣、放香精,忙出声阻止:“不必如此繁琐,都出去吧。”
罗太监不解:“圣上,乡野之地用度粗陋,不留下一些人服侍吗?”
谢桐漫不经心道:“服侍什么?朕有手有脚的。”
年纪还小时,谢桐曾碰见过洗澡时想把他的头摁进水里的太监,因此十分不喜洗浴时有旁人在边上待着。
想想也能明白,若是再遇上刺客,光着身子携鸟一并御敌,总归是不太方便和雅观。
将一众宫人赶出屋之前,谢桐突然想起一件事,开口问:“朕昨夜昏睡,是谁给朕换的衣袍?”
罗太监答:“是闻太傅。”
末了,他又补充一句:“圣上夜半发热,闻太傅并未歇息,与大夫在屋子里看顾圣上。”
谢桐眉心一跳:“太傅又没有休息?”
这段时间,闻端好似根本不会疲累似的,就算是铁打的人也禁不起这样消耗。
“传朕的口谕,”谢桐拧着眉道:“让闻太傅今夜必须上榻睡觉,若是敢抗谕旨,朕必会狠狠治他的罪。”
罗太监:“……奴才遵旨。”
等人都出去后,谢桐褪了衣袍,试了试水温,见温度正好,于是立即坐进桶里,微微发烫的热水泡得他忍不住眯起眼,很轻地舒出一口气。
简单清洁一遍后,谢桐紧绷多日的心神也逐渐放松下来,开始起了点闲心,慢悠悠地拿着几个澡豆抛来抛去地玩。
结果用力不当,一粒澡豆直直飞了出去,弹在不远处的窗棂上,发出一声轻响。
谢桐撩起长睫,听见窗户处还传来一点细微的动静。
“……关蒙?”
无关人员都被谢桐屏退了,不会围在这个屋子附近,还能站在窗外的,只有可能是暗卫。
果然,木窗子外响起一声低低的嗓音:“是,臣在。”
谢桐对着这位从小的玩伴没什么架子:“你站在窗外做什么?这些天你也没怎么休息吧,还是去寻个地方睡一觉好。”
关蒙闷闷的声音传进来:“臣需保证圣上的安全,圣上在哪里,臣就在哪里。”
谢桐“唔”了一声,想了想,道:“那你进来屋子里,在这桌案边的躺椅里休息,也未尝不可。”
关蒙固执道:“君臣有别,臣不能那样做。”
这牛脾气。
他不想进来,谢桐偏要让他进来。不然这样一日日地煎熬,还没等回到京城,身体就该垮了。
不过相处了这么多年,谢桐也知道关蒙的脾性,轻眨了眨眼,忽然道:“进来,帮朕找一找沐巾。”
“……”
外面沉默了片刻,木窗格几乎是悄无声息地一动,一个黑衣身影就灵活地从外翻入,站在了屋子里。
谢桐一看,果然见关蒙脸色苍白,眼下乌青深重,不知道多少天没有睡了。
尽管如此疲累,年轻的暗卫首领依旧站得笔直,从肩到腿都是紧紧绷着的,时刻处于高度警戒的状态,若有突发情况,才能毫不拖泥带水地迅速出手。
关蒙站在窗前,偏着脸,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屏风上,平平道:“沐巾?”
“嗯,对。”谢桐一手搭在浴桶里,心里还在寻思着如何劝服关蒙在这里休息,随口道:“或许是掉在了桶边吧。”
关蒙:“……”
暗卫首领低下头,缓慢沿着地板往前走了几步,要到木桶边上时,关蒙不自觉弓起了腰,视线一动不动地钉在地上。
谢桐见他的姿势僵硬怪异,不由得蹙眉:“你在做什么?”
“……”关蒙干巴巴道:“臣在为圣上找沐巾。”
“找东西就找东西,你为何不站直了身体找?”
谢桐语气随意地说了一句,没发现关蒙垂着的脸已经像是被热气熏着似的,呈现出明显的绯红色来。
关蒙在浴桶边上站了一会儿,僵着身体说:“臣没有在地上看见圣上的浴巾。”
“……”谢桐好气又好笑,从右手旁扯了浴巾,一边擦拭发上的水珠,一边从桶里站起来道:
“别找了,朕就是想和你说,既然进了屋,那就去桌边的躺椅上睡会儿,朕待会正好要——”
他的话才说了一半,就被关蒙的动作打断了。
谢桐乍一从浴桶里站起身,关蒙的身形先是一僵,而后猛地往后直起腰,目光在面前慌乱地晃过,最后慌不择路地匆匆后退,一个没留神,撞翻了地上放着的用来打水的小木桶。
哐当一阵乱七八糟的动静响起,罗太监赶忙到了屋外面,高声问:“圣上,发生什么事了?”
关蒙:“……”
谢桐:“……?”
罗太监更着急了:“圣上?圣上!能听见吗?”
“无事。”谢桐终于出声,对罗太监等人淡淡道:“朕打翻了几个木桶,没受伤。”
等重新安静下来后,谢桐随手将里衣披上,眉心紧拧,目光一寸寸将窗边神色别扭拘谨,面容通红的暗卫首领打量了一会儿。
“朕与你同为男子,关首领,你为何视朕如洪水猛兽?”谢桐问。
关蒙用脊背牢牢靠着墙,一声不吭,过于剧烈的动作让他的衣襟微散,滚烫的绯红从耳根一直烧至领口下的蜜色肌肤。
谢桐久久等不到关蒙的回答,心里已经从感到奇怪,变成了感到不妙。
关蒙是个从来不会说谎的性子,如果他不说话,那只能说明,他无法将实话对着谢桐说出口。
“…………”
两厢僵持片刻,谢桐忽然福至心灵,颇有几分不敢置信道:
“等等,你不会也是个断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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