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桐瞧起来一直恹恹不乐,闻端见状,起身离开房间片刻,手里拿着一叠未拆封的信笺回来。
“圣上若是烦心,不如看些从京城寄来的信。”
闻端道:“臣听闻这段时日,简丞相在朝中立功不少。”
如果是以前,谢桐或许会觉得闻端这句话意在嘲讽。
简如是是谢桐特地留在京城的人,为的就是趁闻端不在,能借机将宫中铁桶般的闻党势力,撬开一个缺口。
大概二十几天前,谢桐还视闻端一派为洪水猛兽,决意要将朝廷的闻党大清洗一番,通通换回谢桐自己的人。
而现在,重新掌权的心思依旧在,却早已不似先前那般迫切。
甚至对于闻端,谢桐的内心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从来没想到——如闻端一般心思深沉莫测之人,会和自己说那样的话,甚至做出分量十分沉重的保证。
无论如何,现在的谢桐,都无法像是一个多月前,刚刚登基时那样,对闻端抱有锋芒毕露的敌意了。
“……朕觉得简相是个可用之才。”谢桐垂着睫,慢吞吞道:“朕如果重用他,老师不会介意吧?”
闻端将那沓信放在榻边,闻言平缓地说:“臣已对圣上表明心意,不会在此事上多加阻挠。”
没等谢桐有所反应,他又加了一句:“但朝中势力错综复杂,臣虽承诺圣上不予插手,很多事情也并非臣能预料。”
谢桐明白他的意思,抿了下唇,道:“朕知道,朕自己会解决。”
闻端的视线落在他脸上,眼皮略微低垂,漆黑墨眸里的光芒很温和,唇角微扬起道:“臣相信圣上。”
谢桐:“……”
怎么觉得,有点像在哄小孩。
但他已经二十岁,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三皇子了。
“老师。”谢桐蹙了蹙眉,忽然出声,叫住了要推门而出的闻端。
闻端转过身,站在门外映照进来的光亮处,静静等待着他的话。
谢桐顿了顿,说:“你——你不要表现得太亲近朕。”
闻端:“?”
谢桐原本想说不要再把他当孩子看待,话到嘴边,突然就变了,变成了一句连他自己也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话。
闻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见谢桐不作解释,于是道:“臣明白。”
“在朝中势力未定之前,臣不会在外人面前,显露得与圣上太过亲密。”
谢桐:“……嗯。”
无论是他的话,还是闻端的话,都怎么听,怎么奇怪。
怪得令谢桐耳根微微发热,不自觉曲起手指,折弯了手底下的信纸。
纸张的触感让他回过神,低头拾起看了看,意外地发现这些信都是由简如是送过来的。
五封、十封……十三封,怎么有这么多封?
谢桐回忆了一下,从自己与闻端乘船进入东泉县主城,再到现在,不过也就四五天而已。
登船之前,每日从京城飞马送来的奏折与信纸,谢桐都有批阅。那时候,简如是顶多是每日派人送一封他的亲笔信过来。
谢桐以为是有什么急事,于是拧着眉迅速拆了信。
第一封,简如是写道:
“宫中已派人前往灵天寺祈福,愿圣上此行顺利。原工部尚书刘黔上书,望圣上准其告老还乡,臣暂按下未做批示。御书房养的咪咪胖了半斤,抓坏了圣上的软垫,已小施惩戒。”
第二封,他又写:
“有内贼在宫中行窃,抓获相关者二十一人,均已按宫法一一处置。其中乾坤殿侍奉者六人,臣已重新择了顶替的宫人。咪咪偷吃了进贡的西域糕点,逃窜行迹奇诡,无法抓获。”
到了第四封,简如是说:
“朝中查出过往科举贪墨者数人,牵连甚广。听闻圣上已亲身进入东泉主城,不知是否安稳?臣很思念圣上,咪咪也是。”
……第六封,则简洁明了地写道:
“刘黔于府中自缢,已低调发丧。据信使来报,如今臣的信无法送入主城,但臣确有无数言语想诉于圣上,无法停下笔墨。”
第九封:“臣夜半惊醒,梦洪水滔天,将圣上的衣袍打湿。水患迅猛,圣上如何能亲身深赴险境?臣每每思及此,便昼夜难安。”
第十一封:“圣上,臣已心生悔意,若当初再坚持一些,或许如今陪在圣上身边,与圣上共患难的人便是臣。即使颠簸艰苦,也好过在宫中日日煎熬。”
谢桐一直往下拆信,秀丽的眉渐渐蹙得更紧。
如果说前面几封,简如是还会在信里写些朝政上的事,又闲话几句趣事来逗谢桐开心。那这后面的一封接一封,就慢慢变成了简如是自己的倾诉。
谢桐有些莫名其妙,信使每日飞马来往千里,何其辛苦。简如是就拿这宝贵的机会,来传几封明知对方收不到的信件?
“……”谢桐揉了揉眉心,暗道信使应该还带了其他重要的东西过来,比如奏折什么的……
总之,简如是不应该是将朝政抛之一旁,被私人感情挟裹情绪的人。
但看了这么多封信,谢桐也对京城中的局势有了个大概的判断。
在他离京之后,简如是先小范围地清洗了几个重要宫殿侍奉的宫人,确保与闻党有关的探子大大减少。再不动声色地出手,以科举贪墨案为由,开启朝堂上的势力洗牌。
最后,再以雷霆手段,将刘黔治死。
这名根基深厚、连闻端都忍耐多年,没有轻易出手的先帝时候的老臣子,终于倒下。
谢桐揣测,等自己半个月后回到宫中,朝上的形势已经风云变幻,很快要彻底变天了。
而其中,简如是承担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谢桐想着这些事,拆开了手里的最后一封信,往下随意瞥了一眼,而后停住了动作。
这封信是昨夜刚刚送到的,字迹清晰,风格是简如是一贯的温柔秀挺。只是字里行间,似乎有几分手抖,有数处都不小心沾了墨。
简如是这封信的语句更加短,只有一句话:
“臣无比想念圣上,望圣上平安归来,能亲笔回信,臣见了圣上的信,才能入眠。”
信纸展开,还骨碌碌滚出来一小粒红豆。
谢桐捻起那粒红豆:“……”
豆粒浑圆,暗红的光泽在指尖流转,手一颤,豆子就不小心掉了下去,滚进被褥中不见了。
谢桐在榻上呆坐片刻,心内不确定地寻思道,简如是似乎……
——似乎真有些龙阳之癖。
回想起许久之前,闻端从宫中“捡”到的那块同心玉,谢桐越发觉得这个猜测,很有几分可信。
可信归可信,但要彻底相信,依旧十分困难。
……毕竟简如是一直以来,都表现得春风和熙,君子端方,与谢桐想象中,京城小倌馆那些涂脂抹粉举止妖娆的断袖小倌,毫无相像之处。
这样一个温柔和善的君子,怎么竟会成了个……呢?
最可怕的是,谢桐如今还觉察,简如是的龙阳之好,很有可能是对着自己产生的。
为什么?
除了十几年前那段短暂的太学时光,之后的谢桐与简如是,根本也没有太多接触,不过是宫中偶尔相见,会停下来闲聊几句的情谊罢了。
就相熟程度而言,齐净远还更在简如是之上。
谢桐实在是不能理解,简如是究竟是从何得来的这种感情,又是究竟为何,会将此种感情投照在自己身上。
难不成是年纪大了,又没有家室,才导致简如是的认知逐渐扭曲,误以为自己更好男色?
谢桐又捏了捏眉心,暗道别瞎想太多。
他下了榻,将看过的信在烛上点了,很轻地叹了口气。
……等回去,不如问一问简如是,属意哪类型的女子……或是男子,只要不是天子,就给他赐婚了吧,也好让简如是正常一些,不要再动不动寄这些怪东西了。
将最后一封信点着前,谢桐瞥见那上面写的“臣见了圣上的信才能入眠”,沉默了一瞬,召来关蒙。
“简相在宫中,是否常因朝政而忧思难眠?”
谢桐不紧不慢地将薄薄的信纸点了,看似寻常般问了关蒙一句。
暗卫一条线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谢桐想知道简如是话里的真假,索性直接问关蒙这个暗卫首领。
关蒙一板一眼地回答:“简相白日为圣上代朝,处理奏本,直至子时才歇息,寅时又起。”
谢桐算了一下,发现简如是真的每天只睡了一两个时辰。
“……罢了。”
谢桐让关蒙给自己取来纸笔,蹙眉心道:就回这一封吧。
简如是的龙阳之癖,着实罕见。
谢桐还是头一回在熟悉的人身上发现这种端倪,有些不知如何处理,只能先搁置一旁,等回京后再行解决。
总之……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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