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顺慈想,她就那么糟糕吗?糟糕到祖父甚至想让母亲再生个孩子?
其实卞中流一直没催过沈紫蝶要孩子。沈紫蝶身体不好,生她时吃了很多苦,要不是实在没有办法,卞中流不会逼她的。对此,卞顺慈既愧疚,又害怕,每天晚上她都祈祷弟弟千万不要到来,可噩耗还是在她十六岁那年来临了。到那时她还怀有希望:或许生下的是个妹妹呢?每当这个想法冒出头,她就觉得羞愧。她怎能如此恶毒?明明所有人都那么盼望有一个男孩到来。
上天没有眷顾她。沈紫蝶生下了一个男孩。
看到那个又丑又小的婴儿时,卞顺慈竟起了一丝杀念。母亲高兴地抱着那孩子,父亲拿着拨浪鼓在一旁逗弄着,祖父也高兴地笑着,唯有她跟这一派喜庆格格不入。
卞顺慈想,没关系的,或许弟弟不是个天才,或许他跟自己一样平庸......她还能继续画符不是吗?
可是,不是的。
那天,大红箱子堵住了她的房门。乳母高兴道:“小姐,有人来提亲啦!是户好人家呢!”
卞顺慈盯着那红艳艳的箱子,突然尖叫一声,把彩礼全部扔到了外面。乳母惊慌失措:“小姐,你干什么呀!小姐!”卞高跟沈紫蝶闻讯赶来,看到一向乖巧的女儿发了疯,不禁大惊失色。卞顺慈抓着卞高的袖子哭道:“爹,我不要嫁人,我不要!”沈紫蝶急道:“顺慈你先起来,提亲的人还没走呢。”乳母尴尬地说:“小姐这是太高兴了。”
“不是,我不要,我不要走!”卞顺慈哭得满脸泪水,在那哭叫撒泼,披头散发活像个疯子。提亲的人目瞪口呆,卞高气得扇了她一巴掌,呵斥道:“成何体统!”
卞顺慈给打蒙了。她愣愣地望着气急败坏的父亲,忽然生出一种悲凉。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恐惧,都在一瞬间破灭了。她怔怔地想,她还是被抛弃了。
再努力又如何?还是被抛弃了。
那天晚上她逃走了。她心想,她一定要让卞家后悔。她要比谁都有名,意气风发地回来,让那群人后悔失去自己!她不再修符,改练剑术,她扮作男儿,跋涉四方,几度生死。她很久不再听到卞家的消息,也不愿听到卞家的消息,可偶尔,她还是能听到只言片语。
“听说卞家生了个儿子?哎呀,这下卞老太爷可算放心了!”
“卞小公子可是个天才。你猜他抓周抓得什么?一张符纸!这是什么?这就是天命!”
“啊呀,现在都说余桐有老大小三卞,卞家真有福气啊!”
“砰!”
“吓!有病啊!突然捶什么桌子!”
卞顺慈咬着牙,把眼泪逼回去。她想,没有她的消息。
她离开,对卞家来说真的什么都不是啊。
那天晚上,她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逆慈。她一定要报复卞家,这是她这二十年来的唯一念头。这世界上不会有人比她更恨卞家了,她恨他们恨到恨不得杀了他们。但在酒楼听到有人诋毁卞中流时,她依然感到怒不可遏。回过神时,她手里的茶杯已经扔了出去。
然后她看到了卞三秋,当年那个丑巴巴的婴儿已经成了锦衣玉冠的青年,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若他性格恶劣,傲慢无人也就算了,偏偏那么天真软弱,简直都称得上蠢了。
蠢到她觉得都没必要报复他。
本来,她要报复的也不是他。她走时那孩子还是个婴儿,能知道什么?她要报复的是卞老太爷和卞家夫妇,她设想过千万种他们看到她时的表情,而结果与她设想的大差不差,只是她没想到会把卞中流气晕过去。
要是她把卞中流气死了......那一瞬间,卞逆慈感到了迷茫,还有恐惧。就是在那时她突然意识到,她没想害死卞老太爷。
她没原谅卞家。不管他们给卞三秋起了个叫思慈的破字还是沈紫蝶假意惺惺地说挂念她,她都不会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原谅卞家。她替卞三秋去赴约,只是因为瞿依依是无辜的,而她是最适合救人的人选。什么降了一辈子的鬼,卞高连小月山都没下过,卞三秋更是不谙世事,而她游历四方,除鬼无数......除了她还能谁去?
而且......沈紫蝶看到她了不是吗,至少她叫了她的名字,因为她哭了啊。
至少......卞逆慈紧握着剑,心想,那时候,她不是因为讨厌自己才推开她的。
卞逆慈到野道沟时,天已麻亮,但她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或许是因为这条沟高深陡峭,摔死过不少人。她掏出几张黄纸,往地上一洒:“去。”
那符纸化作几个纸人,欢快地跳进了山林里。卞逆慈静静等待着,不一会,一个小人回来了,兴奋地指着一个方向。卞逆慈跟它走了没一会,就看见了一座口水井。她冲到井边一看,里面是个绑着手,遮着眼的姑娘!
“瞿依依?”卞逆慈焦急地问。
姑娘连连点头。
卞逆慈赶紧放下井绳:“我马上救你出来。”姑娘抓住绳索,卞逆慈把她拉上来,伸手抓住了她,就在这时,瞿依依忽然笑了一下。
她轻声道:“我要的是个男人,怎么来了个女人呀?”
话音刚落,她抓住卞逆慈的手,猛地向下一拉!
卞逆慈摔下井底。女子五指化爪,猛地向她抓来。卞逆慈拔出不平剑——那把铁剑出鞘的瞬间便缩成了匕首般大小,刺穿了女子的喉咙。那女子怦然破碎,变成一缕碎布,沉在了井底。
“该死!这是她的化身!”卞逆慈怒骂一声,站了起来。不能留在这井里,那女鬼很快就会找来。她抓住井绳,用剑卡住井壁爬了上去。远处忽有惊鸟从林中飞起,一个女声欢快地哼着歌:
“大月亮,二月亮,巷儿里边锣鼓响,吹起唢呐接姑娘,
红绳彩绸大花轿,娃娃睁眼仔细瞧,
姑娘美,轿儿摇,姑娘俏,灯儿照,
磕头行礼哭大喜,娃娃闻到面条香,
轿儿起,扔苹果,轿儿落,洒大烧,
只听爷娘哭断魂,不听姑娘轿里闹。”
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女自林中步出,嘴角含笑,神情愉悦。她走到井边,低头一望,嘟嘴道:“不见了?”她环顾四周,目光停伫在几棵被压扁的野草上。她眉眼弯弯,拍掌欢喜道:“原来是去这了呀。”
卞逆慈在林间急速奔跑。身后,歌声越来越近,如附骨之疽。面前,是密密麻麻的枯枝,遮天蔽日。等她终于从树林中钻出时,看到了一道近乎垂直的、深不见底的山沟。
她身后响起了轻软的沙沙声,歌声已近在咫尺。
红衣女追来了。她一边心情颇好的抚弄着自己的碎发,一边像逛集似地左右张望,轻松惬意极了。可是,除了光秃秃的岩石和横生的树枝,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啊呀,难道是害怕得跳崖了?”
她微微一笑,向前走了两步,向那道深深的山沟下望去。
突然,一柄铁剑从背后刺来,正中她的胸膛!红衣女微微转身,有些惊讶地看着卞逆慈,接着,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原来,你躲起来了呀。”
“去死吧!”卞逆慈抽出剑,将女子踢下悬崖。红衣女哈哈大笑,千万条红线从她背后冒出,瞬息间吞没了卞逆慈的脚!卞逆慈忙将红线齐齐砍断,耳后却响起了少女清脆的声音。
“呀,姐姐,你太调皮了。”
那砍断的红线如水草般疯长,继而化为一个人形,一双纤纤玉足落下,然后是繁复华美的织金红裙,南红珍珠璎珞,和一双血红的杏眼。
红衣女笑意吟吟地说:“我要杀了你。”
言毕,千万条金线刺来!卞逆慈翻手结印,刹那间不平剑化作几十道小剑,次第展开,化作剑阵挡住金线。红线暴涨,宛如巨浪潮,强势地挤压着剑阵,小剑咔咔作响,卞逆慈脸上渗出了冷汗。红衣女冷哼一声,继续用力,剑阵中渗出一丝金光,只听“咔哒”一声,一条金线刺破了剑阵!
“砰!”
剑阵碎了。卞逆慈也被击飞,狠狠摔在地上。
红衣女踩在碎裂的不平剑上,嗤笑道:“你以为,我是什么普通小鬼吗?”
卞逆慈披头散发,一言不发,只恶狠狠地瞪着她。红衣女惋惜道:“道长何必把自己搞的这样狼狈?其实我还挺赏识你的。若你不帮沈紫蝶,兴许我们还能结为姐妹呢。”
卞逆慈扔出一把树叶,骂道:“谁跟你这老太婆是姐妹!”
红衣女挥开落叶,但那枯叶碰到衣袖的瞬间便燃烧起来。
火符!
卞逆慈站了起来,手掌满是鲜血。原来她刚刚用铁簪划破了手指,用血在叶子上画下符文。十月天干物燥,遍地落叶,触火即燃,瞬息间红衣女便被大火吞噬。卞逆慈转身就跑,一根燃烧着的金线却穿透烈火,刺穿了她的腿!
她又一次摔倒在地,看见一个纤细的黑影从熊熊燃烧的大火中走出。烧得焦黑的皮肤一块块从她的脸上掉落,血色一寸寸爬满那双杏仁般圆润的眼眶,显得无比恐怖。红衣女伸手将下巴一掀,便长出了一张完好的脸,血红的煞气从她身上涌出,重新织成红裳,轻柔地包裹住白皙的身体。她一步步走近,桃面如霜,血眸冰冷。
“姐姐,你真的惹恼我了。我这辈子,最讨厌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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