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本王醋意大


    这是喻君酌第一次主动吻周远洄。


    毫无预兆, 不打商量,甚至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只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一点他自己也不太明了的冲动, 于是他顺应了本能。若是以前他绝不会这么做,但此时此刻他哪还有智?


    少年亲完了人, 自己都懵了,也忘了哭。


    周远洄比他更懵,那张鲜少表露情绪的脸上满是错愕, 似乎在怀疑唇上方才那柔软微凉的触感, 究竟是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你方才做了什么?”周远洄问。


    “我, 我没……”喻君酌试图否认。


    但不等他把话说完,周远洄便倾身吻了上去。男人温.热的唇包.覆着他,急切地舔.吮.研.磨,带着令人慌乱的侵.略感。


    喻君酌下意识想要逃脱, 周远洄很快觉察到了他的退却,不仅没有放过他, 反倒强势地撬开他的牙.关, 舌.尖长.驱直.入,毫不留情地搅.动着少年脆弱的心绪。


    “唔……”喻君酌闷哼一声, 想要张开口缓解窒息感,不仅没能如愿, 反倒遭遇了周远洄更放肆的掠.夺和占.有。


    喻君酌脑袋一片空白, 从未体会过这种感受, 全身像是被吸走了力气一般, 几乎站立不住。这时他身体一轻,被周远洄捞住双.腿托抱了起来。


    他生怕自己掉下去,只能搂住男人脖颈借力。周远洄走到一旁的矮榻边坐下, 将人放到自己腿上,一边吻他,一边解开了他的衣带。


    “王爷!”喻君酌一惊。


    “怕什么?”周远洄的吻渐渐变得温柔,细细密密,带着安抚的意味:“本王又不会真吃了你。”


    喻君酌一张脸涨得通.红,却没反抗,任由男人掌握住了自己。


    周远洄的手真的很大。


    竟然能同时掌握着他们两人。


    最不能示人的地方紧.密地挨在一起,烫得喻君酌几乎快要烧起来了。


    他起初一直闭着眼睛不好意思看,但后来周远洄另一手捏着他的脖颈,逼着他睁开眼睛。那副画面于他而言冲击力太大,他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自己和周远洄之间的差异。


    两人足足差了一圈!


    ……


    这一次,喻君酌没动手。


    但结束时,他依旧疲惫得半点力气都没有。


    “怎么不让你动手,你也要哭?”周远洄把他揽在怀里,大手在他后背上轻轻安抚着:“而且本王也没把你怎么着啊,哭得这么厉害?”


    喻君酌不太想说话,埋着脑袋默不作声。


    他是没有动手,可周远洄太恶劣了,非要逼着他一起结束。在被迫等着周远洄的那段时间里,喻君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


    “不舒服?”


    “没有。”


    “下回我快一些。”周远洄哄道。


    “我的衣服呢?”喻君酌闷声问。


    “扔在地上了,就这样吧。”周远洄把人朝怀里拢了拢。


    喻君酌有点窘迫,他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没了,但周远洄却还衣衫完整,哪怕在矮榻上的时候,男人也只解开了衣带,看上去衣冠楚楚。


    “那明天要不要去?”喻君酌抬眼看向他。


    “你是为了这个?”周远洄似是有些恼。


    “什么为了这个?”喻君酌不解,他只是想到了先前的话题。


    “算了,不重要。”周远洄很快说服了自己,若喻君酌为了哄他进宫才这样,于他而言也没什么好气恼的。


    这不正说明喻君酌在乎他吗?


    “想去?”周远洄问。


    “嗯,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喻君酌刚哭完不久,说话时还带着鼻音。周远洄按捺不住,按着人又亲了亲。这一次的吻很温柔,不带有任何别的意味。


    “喜欢吗?”周远洄又问。


    “什么?”喻君酌装糊涂。


    “喜欢本王这样待你吗?”


    “我,我困了。”


    喻君酌被亲得浑.身泛.红,十分不好意思,但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过去,他曾以为马车里那一幕就是圆.房,但现在他有点怀疑了。


    男子和女子圆房时,不是都会脱.了衣服抱在一起吗?就像他今晚这样,两个人可以紧紧贴在一起……但周远洄身上还是穿着衣服的。


    所以他觉得,这或许还不算数。


    但他不好意思去脱周远洄的衣服……


    次日,喻君酌本有些担心。


    昨晚周远洄并未明确地保证今天会和他一起进宫。


    但一家人用过早饭后,刘管家却跑来说马车备好了。


    “什么马车?”喻君酌问。


    “王爷说,今日要陪王妃进宫。”刘管家道。


    喻君酌一喜,转头看向周远洄,男人面色如常,丝毫看不出异样。


    “不想去了?”周远洄问。


    “想,想去。”


    喻君酌生怕他反悔,匆匆去换了身适合进宫的衣服,两人一同乘马车进了宫。


    皇帝听到通报时很高兴,这几日他恨不得日日派人去淮王府催促,生怕自家这弟弟犯浑错过了服用解药的最佳时间。


    “你们夫妻俩商量好了?”皇帝问。


    喻君酌来的路上并没有询问周远洄的选择,闻言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嗯。”周远洄应了一声:“只服解药。”


    只服用解药不施针,就意味着他选择放弃复明的机会。


    “好。”皇帝明显松了口气。


    在他看来,失明远比疯癫要容易接受。


    皇帝派人请来了太医,又取来了早已炼制好的解药。


    这解药服用之后需要卧床休息片刻,且要有太医守在旁边,所以皇帝直接让人收拾了偏殿,让周远洄在偏殿服用解药。


    “喻少师不必担心,朕问过太医,这解药很稳妥,没有太大的危险。”皇帝安慰喻君酌道。


    “嗯。”喻君酌其实想去偏殿看看,又怕打扰,只能和皇帝一起在厅内候着。


    皇帝命人煮了茶,邀喻君酌同他一道品茶。


    喻君酌心不在焉,端茶杯时还不慎烫到了手。


    “朕有些好奇。”皇帝让人取了烫伤的药膏来替喻君酌涂在手上,而后问道:“喻少师是怎么说服淮王服解药的?朕先前还以为他打死都不会选择当个瞎子。”


    “臣,臣就是劝了劝。”喻君酌想起昨夜的种种,耳尖又有些泛红。


    皇帝抬眼一看,心中了然,眼底不由染上了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


    “同朕说说你们在淮郡时的事情吧,听说你还成立了商会?”


    “臣其实不懂经商,就是随便掺和一下。”


    喻君酌对皇帝的性情并不了解,生怕自己说错了话,但皇帝话挺多,一直抓着他问东问西。


    “平时在府里,是喻少师说了算,还是淮王说了算?”


    “自然是王爷做主。”喻君酌忙道。


    “是吗?喻少师做不得淮王的主?”


    “臣,臣哪里敢替王爷做主?”


    皇帝一挑眉,又问:“淮王在府里脾气大不大?”


    “不大,臣很少见他发脾气。”喻君酌如实道。


    周远洄虽然有点喜怒无常,但他哪怕不高兴时也不会发脾气,顶多就是冷着脸不爱说话。


    “他不会骂人吗?”皇帝问。


    “王爷为何要骂人?”喻君酌不解。


    “那他……”皇帝本想问点更私密的话题,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似是有些不妥。虽说喻君酌也是男人,但毕竟是他的弟媳,问得太过火不合礼数。于是他只能改口道:“看来喻少师对淮王还算满意,如此朕这个做兄长的便放心了。”


    喻君酌被皇帝“盘问”地坐立不安,皇帝也看出了他的局促,大发慈悲地允了他去偏殿看看。


    偏殿的榻上,周远洄双目紧闭,看上去像在睡觉。


    喻君酌慢慢走过去,问道:“王爷如何了?”


    一旁的蒋太医朝他行了个礼,开口道:“王爷已经服了解药,现下还没醒,但是王妃不必担心。”


    “这解药服下后,王爷的性命便确定无碍了吧?”喻君酌问。


    “是,只是不施针祛除余毒,王爷的眼睛就无法复明了。”


    “那若是将来王爷改了主意,可还有机会?”


    “若是想祛除余毒,只能在服下解药后不久……”


    说话间,榻上的周远洄忽然有了动静,坐起了身。


    “王爷?”喻君酌上前拉住了他的手。


    “王爷醒了,便说明解药奏效了。”蒋太医道:“下官先去外头候着,王爷若是有事知会一声便可。”他说罢带着人退了出去。


    偏殿内,只剩喻君酌和周远洄。


    “你手上怎么有药膏的味道?”周远洄问。


    “方才喝茶时不小心烫了一下。”喻君酌说。


    周远洄怕碰到他的伤处,换了另一只手攥着。


    “王爷,你有没有不舒服?”


    “有点,你看本王的眼睛怎么了?”


    喻君酌有点紧张,忙凑近盯着周远洄的眼睛看了看,并未发现异样。


    “要不要叫太医来看看?”喻君酌问。


    “本王的眼疾太医是治不好了。”


    喻君酌一怔,不由有些难过。


    此后,周远洄是不是彻底失去复明的希望了?


    “你不安慰本王吗?”周远洄问。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王爷。”


    喻君酌觉得任何语言在这一刻都很苍白,他想不出该怎么安慰对方。于是,他小心翼翼凑近,在周远洄的两只眼睛上,分别落下了一个吻。


    想到太医和皇帝就在外厅,他一颗心登时跳得飞快,简直跟做贼似的。


    但他这个举动,很明显是奏效了。


    两人离开皇宫时,周远洄唇角的笑意都还没彻底压下去。


    “手烫得厉害吗?”马车上,周远洄问他。


    “还好,只是有点红。”喻君酌说。


    “好端端怎么还把手烫了呢?”


    “我担心王爷,心不在焉,就把茶弄洒了。”


    他说得坦然又直白。


    周远洄一颗心就跟被戳了一下似的,又酸又痒。


    今日的决定,周远洄原以为很难,但实际上比他想象中要简单得多。


    如果是遇到喻君酌之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在瞎眼和疯癫之间,选择了结自己。他这一世恣意惯了,不想苟且度日。


    但他现在变得贪心了,他舍不得喻君酌,少年柔软的双唇,在他的抚.慰下慢慢变得滚.烫的体.温,带着哭.腔的讨.饶,被他掌握时的乖顺模样……甚至一呼一吸,一颦一笑都让他不忍错失。


    周远洄动摇了。


    他知道死亡会彻底把他和喻君酌隔开。


    而他,舍不得。


    三日后。


    祁掌柜带着祁夫人来了京城。


    周远洄让谭砚邦给守城的人打过招呼,所以夫妇俩一进城,消息就送到了淮王府。


    “消息刚送出去,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喻君酌很是惊讶。


    “许是祁掌柜想早点回来,提前动了身。”周远洄道:“咱们在京中有好几处宅子,让刘管家挑一处宽敞的,把人先安置好。”


    喻君酌一怔,“咱们的宅子?”


    “本王从前的宅子,如今不就是咱们的吗?”


    喻君酌总算转过弯来了,心中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他从前只是被动接受自己的身份,接受自己是周远洄的王妃,接受两人要一起生活。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一切似乎不一样了……


    “其实王爷原本是打算让祁掌柜和祁夫人来王府住的,后来又怕他们觉得不自在,这才让老奴安排了其他的宅子。”刘管家在一旁解释。


    喻君酌闻言很是感动,没想到周远洄竟是比他想得还周到。


    “走吧,本王陪你一道去迎一迎他们。”周远洄说。


    周远洄让刘管家安排的宅子距离王府不远,里头看着也颇为舒适。


    祁掌柜看上去似乎挺满意。


    他不是满意这住处,而是满意淮王待自家外甥的心意。


    “我还以为舅舅和舅母会晚些才能过来呢。”


    “你回京前就提了替你母亲迁墓一时事,我们想着提前回来也能陪你过个年。”


    “表哥怎么没一起来?”喻君酌问。


    “丰儿传了信,说会尽力赶回来,叫你不必挂心。”祁夫人说:“若是他赶不及,来日叫他去你母亲坟前磕头赔罪。”


    喻君酌倒是不在意这些,况且祁丰此番外出原是为了替周远洄的忘川之毒奔波,他心中只有感激。


    当日,众人一道用了饭。


    刘管家原本在宅子里也安排了厨子,没想到祁掌柜这趟带了自家的厨子,所以这顿饭做得十分丰盛。


    “舅舅若是留下过年,那能在京城待上好一阵子呢。”席间,喻君酌朝祁掌柜道:“有件事,舅舅正好帮我参详一二。”


    “哦?何事?”祁掌柜问。


    “我娘亲过世前给我留了几间铺子,这些年无人打,都入不敷出了。先前我已经查过几间铺子的账本,也去铺子里看过,只是具体该如何整治尚未想好。”喻君酌离开京城前就想整顿这几间铺子了,后来去了淮郡,才不得不搁置。


    “那你同我说说这几间铺子的问题。”祁掌柜道。喻君酌当即把自己发现的问题,以及初步的整改思路都说了一遍,听得祁掌柜连连点头。


    喻君酌一看舅舅这表情,就知道事情不难办,当即放下心来。


    饭后,趁着祁夫人和喻君酌说话的当口,祁掌柜把周远洄叫了出去。喻君酌只当舅舅和淮王殿下有公事要谈,并未多想,也没跟过去。


    “殿下,此番祁某匆忙来京城,并非只是为了君酌的母亲迁墓一事,而是因为红叶阁传来了消息。”祁掌柜面色凝重,看得出极为不安。


    此前在玉沧时,喻君酌遇到的杀手是红叶阁的人。周远洄在江湖上的人脉不如祁掌柜,便让对方在红叶阁内打通了关系,免得将来被动。


    没想到竟是真用上了。


    “有人雇凶,要取君酌性命。”祁掌柜说这话时,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君酌是得罪了人吗?好端端为何会有人要取他的性命?”


    周远洄眉头深锁,问道:“红叶阁没有说是谁雇凶吗?”


    “王爷有所不知,他们有规矩,雇凶者大多不会露面,亦不会留名,多是托中间人付银子,将要杀之人的信息和银两放在一起。”正因如此,雇凶者才敢请红叶阁出手,不必担心败露。


    “别的信息一概没有?”


    “只有期限,说是过了腊月初六再动手。”祁掌柜看起来颇为焦虑:“祁某虽在江湖上有些人脉,可以保证红叶阁的人不会朝君酌下手,但过了时限焉知对方不会另外雇凶?”


    周远洄迟迟没有开口,但周身却裹着一层寒意。


    “我怕君酌害怕,没敢将此事告诉他……”


    “不要同他提起。”周远洄说。


    喻君酌上回只是见了那个杀手一面,就吓成那副样子,若是让他知道此事定然又会寝食难安。更何况喻君酌不曾习武,知道了此事也无从防范,倒不如多安排人暗中护着。


    “王爷,此事……”


    “还有时间,对方既然雇了红叶阁的人,就算再动手多半也会等到腊月初六之后。”周远洄很快恢复了冷静,“祁掌柜在江湖上更有手段,此事还需仰仗你。”


    “只要君酌安然无恙,祁某什么都能做。”


    “本王可以保证王府里是绝对安全的,只要他待在本王身边,就不会有危险。但背后之人不除,终究难以安心。”周远洄眼底漫着杀意。


    这一次,他定要把幕后主使揪出来


    周远洄在喻君酌面前没有表露出异样。


    如今尚未到腊月,喻君酌暂时应该是安全的。


    “王爷,舅舅同你说了什么?”马车上,喻君酌朝他问。


    “是章献让他带了口讯,都是大营里的事情。”周远洄攥着喻君酌的手,“出来忘了让人给你弄个手炉了。”


    “王爷的手比手炉暖和多了。”喻君酌说。


    “本王身上也暖和,若是觉得冷,你可以把手伸进去取暖。”


    周远洄这话说得面不改色,喻君酌却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他还挺想试试的,倒不是出于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他只是对周远洄的身体有些好奇。


    男人平日里总是穿得一本正经,沐浴时也不让他看,哪怕那晚亲近时他身上的衣服都被剥.光了,对方还是穿得严严实实。这让喻君酌心里有些不大平衡,总想着也看看周远洄一.丝.不挂.的模样。


    “想什么呢?心跳得这么快。”周远洄问。


    喻君酌这才发现,对方两指正搭在自己的脉上。


    “没什么。”喻君酌讪讪。


    就在这时,马车忽然晃了一下。


    “怎么了?”喻君酌想撩开车帘去看。


    周远洄却一把将人揽在了怀里,神情满是戒备。


    “王爷?”


    “别出去。”


    周远洄一瞬间情绪和身体都绷紧了,像是拉满了的弓,随时准备射出致命的一箭。


    喻君酌只当他是怕外头冷,便乖乖缩在男人怀里没动。直到车夫告罪说是不小心压了石头,周远洄神色才缓和了些。


    马车顺利到了王府。


    周远洄护着人进去,当即便吩咐谭砚邦加固了王府的守卫。


    其实淮王府的守卫已经是密不透风了,就算是周远洄眼睛尚能看见时,以他那通天的武艺都未必能混进来。


    “王爷,你没事吧?”喻君酌见他面色不大好。


    “没事。”周远洄把人拉进怀里抱着,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天冷了,往后若是想出去,定要叫着本王一起。”


    “嗯。”喻君酌点头。


    “最好是不要出去。”


    周远洄一手抚过他漂亮的下颌,指尖落在他唇上,半开玩笑道:“本王醋意大,不喜欢王妃和外人走得太近。”


    虽然他是玩笑的语气,但喻君酌却从中听出了点警告的意味。


    喻君酌仔细想了一圈,发觉自己没有能让淮王殿下吃醋的熟人。


    唯一勉强算得上的一个,也不在京城。


    第52章  你怎么又咬我?


    这夜京城又下起了雪。


    万籁俱寂中, 脚步踩在落雪上的声音显得十分突兀。


    周远洄于黑暗中猛地睁开眼睛,下意识朝身边一摸,是空的。


    喻君酌呢?


    周遭安静地落针可闻, 没有少年清浅的呼吸。


    周远洄心中一沉,听到了脚步踏过房顶时传来的响动, 虽然那动静并不大,却像踩在了他心口一般,令他呼吸险些窒住。


    喻君酌!


    对方是冲着喻君酌来的!


    周远洄顾不上其他, 翻身下榻快步奔出门去, 循着那脚步声一路追踪。然而他毕竟看不见, 哪怕对王府里再熟悉,也不可能来去自如。


    很快,那脚步声开始变得杂乱无章。他努力想听清,却发觉那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 令他无法分辨来处。


    “王爷!”喻君酌开口唤他。


    “喻君酌!”周远洄循着声音奔去,然而那声音很快又从他背后响起。


    “王爷救我!”


    “你在哪儿?”


    “王爷, 救我!”


    “喻君酌!你在哪儿?”


    周远洄立在雪地中, 如一头被剜去了眼睛的猛兽,彷徨又焦躁。


    忽然, 利刃破空之声响起。


    继而是少年未来得及出口的痛呼。


    周远洄循声奔去,扑倒在雪地中。他两手在雪地上不断摸索, 摸到了一只冰凉的手。


    “喻君酌!”周远洄将人抱在怀中, 伸手在少年颈间一探, 沾染了一手温热。


    尚带着体温的血自喻君酌颈间不断涌出, 刺鼻的血腥味在黑暗中扩散,几乎将整个世界都染成了血红色。


    “啊!”周远洄猛地睁开眼睛,浑身都被汗湿了。


    “唔?”身边的人翻了个身, 问道:“王爷?”


    周远洄伸手攥住喻君酌的手臂,将他拉进怀里,另一手在对方身上摸索了一遍,像是在确认怀中之人是否安然无恙。


    “王爷,你做噩梦了?”喻君酌问。


    “本王没事。”


    周远洄把人紧紧箍在怀里,还嫌不够,索性翻身把人禁锢在身.下。他大手在喻君酌颈间来回摩.挲,因为太用力,指腹上的薄茧把人刮得生疼。


    “唔,王爷……”喻君酌想推开他,未果。


    “别动,听话。”周远洄抵着喻君酌的额头,喃喃道:“为什么要乱跑?”


    “我没有乱跑。”喻君酌小声辩解。


    “本王跟你说过不要乱跑,在王府里也不行。”


    “王爷,你做了什么梦?”


    “你要是再乱跑,本王会把你关起来,让谁也找不到你。”


    喻君酌猜想周远洄应该是做了个噩梦,却不知那噩梦的内容。难道淮王殿下是梦到自己逃走了,所以醒来后在生气?


    “我不乱跑。”喻君酌搂着他的脖颈,语气乖顺无比。


    周远洄抱着人平复了许久,直到从那可怕的梦境中渐渐抽.离,才恢复冷静。但他依旧没把人放开,像是生怕自己一松手人就跑了似的。


    “陪本王说说话。”周远洄道。


    “王爷想听什么?”喻君酌问。


    周远洄似是觉得只说说话还不够,直接覆上喻君酌的唇,想用这种方式来确认怀中人的安然无恙。他的吻并不温柔,甚至称得上粗.暴,舌.尖在对方口中肆意攫.取,横冲直撞。


    “嘶……”直到喻君酌发出抗.议的痛呼,他才停下。


    “你流血了吗?”周远洄尝着口中淡淡的血腥味,有些慌。


    “你怎么咬我?”喻君酌委屈巴巴:“我舌头让你咬破了。”


    “我不是故意的,疼吗?”周远洄有点内疚。


    喻君酌并未同他置气,却也不想再让他咬一口,将脑袋埋在他颈窝不打算再人了。


    周远洄把人抱在怀里,总算彻底冷静了下来。


    这夜他没再合过眼,生怕睡着了又会梦到那可怕的一幕。


    他这一生经历过无数遭生死,在南境的战场上,在东洲的战场上,敌人的刀和箭一次次试图取他性命,也一次次留下大大小小的伤口。


    周远洄从未怕过。


    哪怕中了忘川之毒,他也只是有点遗憾。


    但是在今夜这个梦境中,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和无力。明明他拼了命的想要阻止,可因为他瞎了眼睛看不见,只能任由敌人划破喻君酌的喉咙。


    他无法想象,若怀中抱着的人变成一具尸体,他该如何承受?


    不行。


    他不能做一个瞎子。


    一个瞎子是没有办法保护喻君酌的。


    失明后,周远洄从未像此刻这般渴望过重见光明。


    次日一早。


    喻君酌醒来后发现床幔不知何时被放了下来。


    他打着哈欠撩开床幔,发觉榻边守着两个护卫,不由吓了一跳,


    “你们,你们干什么?”喻君酌问。


    “王爷吩咐,要加强王府的防卫。”一个护卫道。


    喻君酌起身,两人立刻转过身背对着他。


    “王爷呢?”喻君酌换上衣服,大步出了内室。


    “王爷一大早进宫了,说是陛下寻他有些事情。”刘管家正候在外头,见喻君酌起来便吩咐人准备了水给他洗漱,“听说昨夜京城有人家遭了飞贼,王爷就叫人加强了王府的防卫。”


    加强防卫可以解,但也没必要让人在他床边守着吧?


    “王爷出去之前说什么了吗?”喻君酌问。


    “只说了要加强王府的防卫,还说王妃和世子若是要出去,要多带几个人跟着。眼看就到腊月了,京城不太平,要多加小心。”刘管家说。


    喻君酌看了一眼守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的护卫,不由想到了昨日回府后,周远洄说过的那番话。


    周远洄说自己醋意大,不让他和外人走得太近。


    所以这两个护卫是保护他,也是在监视他?


    行吧,无所谓。


    喻君酌对周远洄这安排不是很在意。


    他又没有别的心思,也不怕被监视。更何况此前想杀他的凶手还没抓到呢,小心点不是坏事。


    宫里。


    得知周远洄的来意后,皇帝大发雷霆。


    “你疯了是不是?你知不知道弄不好你会变成一个彻底的疯子?”皇帝性子温和,甚少有动怒的时候:“朕知道当一个瞎子很难受,但至少你还能清醒地同朕说话,还是朕认识的那个弟弟。往后你不必再带兵打仗,就在京城做你的闲散王爷,有喻少师陪着,不好吗?”


    “不好。”周远洄说。


    “为什么?告诉朕为什么?”


    “臣弟心意已决,请皇兄传太医吧。”


    “喻少师为什么不陪你来?你没有和他商量是不是?”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必同旁人商量。”


    “好,好一个不必同旁人商量。”


    皇帝从前就拿这个弟弟没什么办法,如今更是如此。他气得面色铁青,索性不再争辩,摆手示意内侍去传了太医院的院判和蒋太医。


    “先前你们不是说要施针祛毒只能在服下解药之后吗?告诉淮王。”皇帝道。


    “回陛下,淮王殿下服下解药尚不足七日,若是想施针还是可以试试的。”


    皇帝闻言瞪了说话的院判一眼,看那眼神恨不得一脚把人踹出去。


    “上回你说,施针祛毒会有什么隐患来着?”皇帝问。


    “会伤及王爷脑部,有可能会致人疯癫,性情大变,难以抑制情绪。”


    “具体一点,仔细说。”皇帝命令道。


    “可能会变得暴戾、嗜杀……”


    “听到了吧?”皇帝走到周远洄面前:“你就不怕你疯了会伤到喻君酌?”


    “疯癫又不是痴傻,臣弟只要认得他,便不会伤他。”周远洄语气冷静。


    皇帝揉了揉眉心,最终没再说什么。他就知道不能高兴得太早,他这个弟弟脾气就跟牛一样,除了喻君酌谁也拉不住。今日喻君酌不在,只能由着对方去了。


    另一边。


    喻君酌用过早饭后,带着周榕去了祁掌柜和祁夫人的住处。


    祁掌柜看到自家外甥身后跟着的四个贴身护卫,以及远处戒备的另外几个护卫,表情十分复杂。如果他没猜错,暗处应该还有躲着的暗卫,他这宅子里今日只怕多了不止十几号人。


    “舅舅莫要见怪。”喻君酌讪讪一笑,拉着舅舅压低了声音道:“王爷自从失明后心情就不好,难免行事夸张了些。”


    “我懂,我懂,王爷也是在意你才会如此。”祁掌柜忙道。


    “嗯,王爷自然是在意我的。”喻君酌生怕舅舅觉得他被监视不高兴,但看舅舅那神情似乎没往别处想,这才放下心来。


    喻君酌今日带来了自己给几个铺子草拟的整改方案,打算趁着年前的空档,着手开始整改铺子。


    祁掌柜上次就听他说过,今日又看了详细的方案,决定带着他亲自到四个铺子里看看再说。


    “你整改铺子,是想让铺子多挣钱?”祁掌柜问他。


    “我如今也不缺银子,挣不挣钱倒是不太在意。但铺子是我娘亲留给我的,我想着总要弄得像样一些,不求在京城数一数二,起码别太丢人。”他觉得铺子能自负盈亏,让顾客满意,就很好了。


    “经营铺子,最重要的就是三点。一是门脸,门脸像样了,顾客才愿意进去。二是口碑,口碑好了,顾客口口相传,生意才能延续下去。三是平衡,如何做到东西好不宰客,不赚昧着良心的钱,又能有足够的盈利不至于亏本。”祁掌柜耐心地朝喻君酌解释:“你看这家餐馆的门脸,想来十多年都没好好修缮过,看着破破烂烂。”


    喻君酌从前只想着要给餐馆换个厨子,把饭菜弄得可口些,倒是忽略了外观。


    这么一想,几间铺子要彻底整改,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喻君酌跟着舅舅把几家铺子都看了一遍,等看完最后一家铺子时已经是下午了。周榕听他们说话也听不太懂,无聊得紧,早已在护卫怀里睡着了。


    “世子倒是听话,也不闹人。”祁掌柜笑道。


    “榕儿很乖的,就是慢慢长大了,我有点抱不动了。”


    喻君酌本就没什么力气,抱周榕抱一会儿还行,抱久了胳膊就酸得厉害。


    “在淮郡给他请的先生没带回来?”


    “嗯,先生家里有妻小,不便离开淮郡。”喻君酌说:“我正犹豫是再给他请个先生,还是把人送到宫塾里?”


    喻君酌上一世在宫塾里待过一阵子,并不喜欢那里的氛围。勋贵子弟都以能入宫塾为荣,可真正想读书的话,宫塾肯定不是首选。


    “我听闻国子学似是设了个专门给孩童开蒙的学堂,不如去试试?”祁掌柜道。


    “舅舅刚来京城,竟然知道的比我还多?”喻君酌有些惊讶。


    祁掌柜一笑,并未隐瞒:“我来京城之前就打听过。”


    “舅舅是打算留在京城?”喻君酌问。


    “到时候再看吧,王爷如今眼盲,想来一时不会再回淮郡,商会不能没有人管。”祁掌柜说:“我想着让祁丰留在京城陪你,届时让人给他寻一门合适的亲事,将来你们兄弟相互扶持,我也放心。”


    舅舅竟然做了这么长远的打算?


    喻君酌鼻子一酸,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你这是做什么?”祁掌柜见他眼睛泛红,不由失笑。


    “舅舅,你待我真好。”喻君酌说。


    “你是我亲外甥,我不疼你谁疼你?”


    祁掌柜在他脑袋上轻轻拍了拍,动作满是怜爱。


    不远处的街角,周远洄立在树下,远远看着这一幕。


    实际上他压根看不清什么,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大概的轮廓。


    “谁在摸他的脸?”周远洄问。


    “是祁掌柜,摸了王妃的脑袋。”谭砚邦说。


    周远洄沉着目光,并未说什么,也未上前。


    不过很快,喻君酌发现了他。


    “王爷!”


    视线中那个模糊的人影快步朝他移动,停在了两步之外。


    “不是跟你说了不要乱跑吗?”周远洄开口。


    “我没有乱跑。”喻君酌说:“我和舅舅一起来看看铺子。”


    祁掌柜此刻也走了过来,朝着周远洄行了个礼。


    周远洄不动声色回了一礼,看上去并无异样。


    “天色不早了,你跟着王爷回去吧,我再去转转。”祁掌柜朝喻君酌道。


    “好。”喻君酌朝舅舅道了别,转头看向周远洄。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两人视线相对的那一刻,他感觉周远洄眸光好像下意识躲了一下。


    “王爷今日进宫待了这么久?”喻君酌问。


    “陛下有要事相商,这几日本王都会进宫。”


    “是东洲的事吗?还是南绍?”


    “你很关心东洲和南绍?”周远洄语气略有些沉,“差点忘了,你和东洲的五殿下有些交情,关心一些也是应该的。但本王不记得你和南绍还有牵连……”


    喻君酌不知他今日为何说话这么奇怪,一时有些茫然,转头看了谭砚邦一眼。谭砚邦哪敢多话,迅速垂下了视线装死。


    “王爷,咱们回府吧,外头冷。”喻君酌说罢牵住了周远洄的手。


    周远洄感受到掌心那只手的凉意,语气放软了些:“冷还出来乱跑?”


    “我没有乱跑,我今日是出来看看铺子。”喻君酌无奈。


    “几间铺子有什么好看的?王府又不是养不起你。”


    喻君酌脚步一顿,忍不住拧了拧眉。


    “王爷……”


    “本王是怕你累着。”


    周远洄很快结束了这个话题,带着喻君酌上了王府的马车。


    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


    喻君酌先是有些委屈,觉得淮王殿下的态度太奇怪了,一见了面就指责他乱跑。可他明明没有乱跑啊,何况一整天身后都跟着好几个护卫,到哪儿都要被人盯着看。


    但他很快就收敛了情绪。


    皇帝叫周远洄进宫说的肯定是重要的事,八成不是东洲就是南境。周远洄如今目不能视,说起这些事难免伤怀,心情差一些也是情之中。


    这么一想,他心里那点委屈也就散了大半。


    夫妻俩过日子不就是互相包容吗?周远洄现在正是最脆弱的时候,身为对方的妻子,他应该解对方。


    喻君酌也不大会说好听的,见周远洄一直沉着脸不做声,便主动凑近了些,靠在了男人怀里。


    “又冷了?”周远洄问。


    “嗯,冷。”喻君酌闷声道:“王爷抱抱我吧。”


    周远洄敞开大氅将人裹在怀里,周身裹着的那层凌厉瞬间散了大半,像一只蜕了壳的刺猬。


    不过男人的平静只持续了半日,甚至没撑到天亮……


    这一夜。


    喻君酌原本睡得很踏实,半夜却忽然被人弄醒了。


    周远洄不知道发的什么疯,两只大手在他身上肆无忌惮,一开始还掌握着分寸,后来便开始毫无章法,弄得他被疼醒了。


    “王爷……”喻君酌伸手推他。


    周远洄手终于老实了,又开始凑过来亲他。


    一开始还是轻柔的舔.吻,后来就变了味道,吮着他的舌尖又扯又咬,弄得他满嘴血腥味。


    “唔!”喻君酌感觉自己几乎快要窒息,两只手在他身上又抓又挠。但周远洄却像是毫无知觉一般,背上被挠出了血痕也没有任何退缩。


    直到喻君酌开始抽噎,他才如梦方醒。


    “我……”周远洄捧着少年的脸,似是有些无措:“我不是有意的。”


    “你怎么又咬人?”喻君酌委屈不已,“很疼!”


    “我,你可以咬回来。”周远洄说。


    “我又不是狗,我不喜欢咬人。”


    喻君酌气得要起身,却被周远洄一把禁锢在了怀里。男人从背后搂着他,脑袋埋在他颈间,语气十分挫败:“我又做噩梦了,对不起。”


    喻君酌没再挣扎,还在哭。


    “下次你使劲儿咬我,我就……”


    “还有下次?”喻君酌吓得打了个嗝。


    “要不,要不我搬到偏殿去住。”周远洄说。


    “算了。”喻君酌说:“要不让太医给你开点安神的药?”


    “好。”周远洄并未拒绝:“还疼吗?”


    “好多了。”喻君酌说:“你下回要是再咬人,我就不你了。”


    周远洄虽然有些粗暴,但并未失去智,否则喻君酌就不可能只是磕破点皮那么简单了。


    次日。


    周远洄一大早又进了宫。


    院判亲自给他施了针。


    “王爷现在能看到多少?”院判问。


    “离得近了,能看见你的五官,只是不清晰。”


    一旁的皇帝闻言又惊又喜,显然没想到效果这么明显。


    “你可有别的感觉?想打人杀人吗?”皇帝问。


    “不想。”周远洄语气平静。


    “太好了,这是不是说明施针祛毒对他没有别的影响?”皇帝朝院判问道:“淮王既能看见,也不会疯?”


    “这不是没有可能,许是王爷吉人天相,身体底子又好。”院判道:“不过这才施针第二日,具体会如何尚未可知,陛下和王爷也要做好心准备。”


    皇帝只听进去了前半句,并未听进去后半句。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周远洄眼前晃了晃,问道:“二弟,这是几?”


    周远洄一把攥住了他的手指,看起来不太想陪自家皇兄玩这个无聊的游戏。


    “一把就抓住了,真能看见了。”皇帝说。


    “王爷视力确实恢复得很快。”院判说着看向周远洄,问:“王爷昨日至今,可有什么异样?心绪可有波动?”


    周远洄眸光一动,想起了昨夜那一幕。


    “若是此前就有过的举动,算吗?”周远洄问。


    “依来看,应该不算。”院判道。


    周远洄松了口气,他记得施针之前那晚,他就……


    所以昨夜那一幕未必和施针有关。


    “这两日本王睡得不太踏实,你帮本王开两副安神的药。”


    “是,王爷太过紧张,会睡不安枕也是情之中,不必太担心。”


    院判说着给周远洄开了副安神汤。


    这天夜里,周远洄没喝安神汤,也没睡。


    其实昨夜那个时候他是醒着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半夜醒了以后会突然那样。他的意识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以没真把人伤得太重。


    但那种清醒又不是全然的清醒,隐约还夹杂着一些疯狂的念头。


    疯狂。


    这个词让周远洄有些忌讳。


    他想过自己会疯,但前提是不能伤害喻君酌。如果他的眼睛看见了,却成了主动伤害少年的那个人,那他做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周远洄抬手覆上喻君酌的面颊,对方一个激灵,立刻醒了。


    喻君酌在怕他。


    怕他又像昨晚那样发疯。


    这个认知让周远洄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王爷?”喻君酌低声唤道。


    “没事,睡吧。”周远洄说。


    “唔。”喻君酌听他声音没有异样,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周远洄听着耳边渐渐均匀的呼吸声,眸光几经翻涌,最终将心底那纷杂的情绪尽数压了下去。


    第三次施针。


    周远洄已经能看清近处的东西了。


    皇帝把奏折拿到他面前,他甚至能读出上头的字。


    第四次施针。


    周远洄的视力已经恢复了近八成。


    施针祛毒的效果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皇帝一高兴大赏了院判,连带着整个太医院都沾了光。


    “你昨日就没回王府,今日还不回去?”皇帝问周远洄。


    “回,再不回去,王妃会不高兴的。”周远洄说。


    “既然施针没有出现任何问题,你大可以直接朝喻少师坦白,何必瞒着他呢?”皇帝问。


    “他心思重,不想让他多想。”周远洄道:“此事还请皇兄替臣弟守口如瓶。”


    皇帝苦笑道:“朕可是连老三都没说。”


    谁都知道成郡王和喻君酌关系好,告诉他就跟告诉喻君酌没两样。


    “今天已经二十一了,司天监选定了二十四替你岳母迁墓,届时永兴侯府那边你是怎么打算的?不管怎么说……”


    “王妃不喜欢他们家的人。”周远洄说。


    “这个时候你倒是不说规矩了?”


    “皇兄不必为难,永兴侯若是有疑问,让他来找本王便是。”


    “行吧,此事朕不插手。”


    皇帝对喻君酌和永兴侯府的事情也算比较清楚,他多过问一句纯粹是出于为君者的原则,但真让他得罪弟弟和弟媳去全永兴侯的面子,他肯定是不愿意的。


    周远洄说让永兴侯找他,没想到今日出宫时还真遇到了对方。


    在永兴侯看来,今日是他们翁婿俩第一次见面。


    永兴侯一肚子气,但见了淮王殿下还是得依着规矩行礼。


    淮王殿下名义上是他永兴侯府的儿婿,但这位自回京后从未上门拜访过老丈人,甚至让人把上门求见的喻君泓两次挡在了门外。


    永兴侯气是真的气,但没办法也是真的没办法。


    淮王殿下的威名谁人不知,如今失明了,更是无人敢惹。


    “王爷,老夫今日求见王爷,是有事相商。”永兴侯道。


    “你这可不叫求见,你是在本王出宫的路上埋伏。”


    周远洄语气不善,永兴侯深吸了口气,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老夫听闻司天监拟定了为亡妻迁墓的日子……”


    “那侯爷应该也收到礼部的章程了。”


    礼部的章程就是,迁墓时不打算让永兴侯府的任何人列席。


    永兴侯不太敢摆架子,只能继续讲道:“永兴侯府的颜面就是君酌的颜面,此番迁墓若是不让老夫到场,届时满京城都会是对君酌的议论。”


    “王妃不想见你,本王的岳母想来更是不想见你。侯爷何必勉强?”


    “老夫毕竟是君酌的父亲,论起来是王爷的岳丈,王爷如此未免太过不体面。”


    “哦?”周远洄冷笑一声:“你要说体面,那本王问你。当初岳母难产而亡,一日都不肯耽搁硬要把君酌送走的人是谁?”


    永兴侯铁青着脸,没有做声。


    “腊月初六,正是京城最冷的时候,侯爷没想让他活着吧?”周远洄眼底满是戾气,不由想到了当初裹在襁褓中的喻君酌顶着寒冬被送出京城时的景象。


    那可是喻君酌啊,才刚出生。


    他该多冷,多害怕,多无助。


    永兴侯差点杀了他的王妃!


    男人声音冰冷,周身裹着杀意:“他落了一身的病,皆是拜你所赐!”


    永兴侯听出了淮王语气中的异样,吓得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你,你,你要干什么……”永兴侯惊慌失措。


    “本王要你永远别出现在他的面前!”


    周远洄骤然出手,拔出了随行的羽林卫腰间配着的长刀……


    在场众人无不大惊失色,但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那可是淮王殿下,且如今视力已经恢复了八成。


    淮王府。


    喻君酌正陪着周榕烤地瓜,成郡王匆匆赶了过来。


    “嫂嫂,不好了!”少年一脸慌张。


    “怎么了?”喻君酌问道。


    “二哥,二哥把你爹,把永兴侯砍了。”


    “王爷他把我爹砍了?”喻君酌一脸震惊!


    “死没死不知道,只听说是砍了,还是在宫里……我还没去看呢,听到消息就赶来知会你了。”


    喻君酌:……


    第53章  今夜天冷,王妃畏寒……


    王爷把永兴侯砍了?


    要不是成郡王神色太过慌张, 喻君酌都要忍不住怀疑对方是在和自己闹着玩。


    周远洄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砍永兴侯?


    这俩人也没什么过节啊,怎么突然就动了刀呢?


    “嫂嫂,你没事吧?”成郡王见他面色有些苍白, 以为他是吓着了,忙安慰道:“嫂嫂你别急, 来传信的人没说出人命,我估计永兴侯性命应该无碍。”


    喻君酌倒不是担心永兴侯的死活,他只是觉得这事太离奇了。


    “快, 我府上的马车就在外头候着呢。”成郡王拉着喻君酌便走。


    喻君酌满脑袋浆糊, 稀里糊涂被他拉上了马车, 刘管家拿着披风和手炉在后头追,总算是紧赶慢赶塞到了车上。


    “王爷他怎么会……”


    “我也不知,咱们眼下进宫,等进了宫自然就知道了。”


    喻君酌坐在马车上捧着手炉, 不由心念急转。


    周远洄的性情是有些喜怒无常,但那只限于他私下的情绪, 所谓的喜和怒都在可控的范围内。实际上仔细想想, 周远洄自与他成婚以来几乎没有发过太大的脾气,生气了顶多是冷着脸不人。


    至于冲动之下出手伤人, 那就更不可能了。


    “嫂嫂,我二哥与永兴侯是不是有过节?”成郡王问。


    “应该没有, 我和王爷从淮郡回来后, 都没去永兴侯府拜见过。”


    在喻君酌看来, 周远洄自他们婚后压根没和永兴侯见过面, 又何来过节一说?


    “这就奇怪了。”成郡王看上去也百思不得其解。


    “是谁告诉你的此事?”喻君酌问。


    “我认识羽林卫的弟兄,出事以后陛下让人封锁了皇宫,他是偷偷溜出来跟我说的。”成郡王道:“我也不知道事态如何, 就想着得带你一起来看看。”


    喻君酌一怔,心道这消息究竟有没有封锁住?


    若是有人能给成郡王报信,是不是证明消息很快就会蔓延?


    假如今日之事不是成郡王听错了是真发生了,一旦事情闹大,周远洄的处境将会变得十分被动。一个亲王动手砍杀朝廷重臣,这罪名哪怕是皇帝只怕也不好遮掩。


    喻君酌心中着急,连着催了好几次车夫。


    马车到了宫门口。


    喻君酌本还有些担心,怕封锁了宫门进不去,没想到却在角门外见到了御前的内侍图公公。


    “三殿下,王妃,请跟老奴来。”图公公十分客气。


    喻君酌满腹狐疑,感觉此人似乎是刻意在此处等着他们。


    “图公公,我二哥如何了?”成郡王按捺不住,问道:“永兴侯伤得重吗?”


    “殿下请放心,永兴侯性命无碍。”图公公说。


    “那就好。”成郡王看了喻君酌一眼,小声说:“幸好我二哥眼睛看不见,不然要是真把侯爷砍出个好歹,那就麻烦了。”他知道自家嫂嫂不待见那位父亲,但毕竟是亲父子。他二哥要是把岳父砍死了,还真不好交代。


    “图公公可知,王爷今日为何会朝我爹动手?”喻君酌问。


    “这奴才也不敢瞎说,今日出事的时候,只有羽林卫的人在场。”


    喻君酌知道皇帝身边的人嘴严,便也没再勉强。


    他一路跟着图公公,去了皇帝暂歇的宫苑。殿内只有皇帝和两个羽林卫在场,并没有永兴侯和周远洄的身影。


    “参见陛下。”喻君酌恭恭敬敬行了礼。


    “喻少师不必多礼,想必今日之事你已经听说了吧?”皇帝问。


    “臣听说了。”喻君酌看不出皇帝的心思,不敢多言,只恭恭敬敬问道:“王爷现在何处?”


    “喻少师,受伤的是永兴侯,你怎么开口不问问他如何?”


    “臣听说他性命无碍。”


    “啧。”好一个性命无碍。


    皇帝听他这么说,似乎是松了口气。


    今日羽林卫来报说周远洄砍了人时,皇帝震怒之余更多的是担心。他知道周远洄抽刀砍人多半是因为,祛毒之后情绪忽然失控所致。


    他担心的是,喻君酌对此事的态度。但凡淮王妃还念着父子之情,定会怪罪周远洄。而现在的周远洄,受不得这样的刺激。


    听喻君酌开口先问的淮王,皇帝那颗心落回了肚子里。


    “朕让人把淮王关起来了,在宫里公然行凶,伤的还是永兴侯,事情传出去朕可兜不住,言官的折子都能把朕淹了。”皇帝语气带着两分怒意。


    “陛下,王爷如今目不能视……”


    “目不能视,但能砍人。”


    皇帝指了指一旁的羽林卫,吩咐道:“你来说说,今日淮王是如何行的凶。”


    “是。”一旁的羽林卫开口道:“今日王爷和陛下谈完了国事,末将护送王爷出宫,没想到尚未出角门,撞见了等候多时的永兴侯。”


    进了角门还有一段宫道才算正式进宫,平日里未经宣召的朝臣,是可以在这段宫道上逗留的。依着羽林卫这意思,永兴侯今日应是特意等在了那里。


    “永兴侯拦着王爷,言语间多有纠缠,似是提及了王妃和王妃的母亲。后来王爷不知怎么就动了怒,侯爷还是拦着不让走,王爷一气之下就抽了末将的刀,随便挥砍了两下。”


    这羽林卫的叙述,就差直接说永兴侯活该了。


    “王妃,你可还有疑问?”皇帝问。


    “臣没有疑问。”喻君酌忽然撩开衣摆朝皇帝一拜,“王爷今日定是为了维护臣才这般冲动,求陛下网开一面。”他说着取出赤金令捧在了手上。


    皇帝有些惊讶,没想到他竟会把赤金令都拿出来了。


    “到不了这个地步,你父亲没死,淮王自然也无需偿命。”皇帝道:“收起来吧,朕今日叫你进宫,一是觉得该给你一个交代,毕竟永兴侯是你父亲。二来就是知会你一声,免得你想不开。”


    喻君酌闻言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路上成郡王说羽林卫传讯时,他就觉得有些奇怪。若皇帝封锁了皇宫,哪个羽林卫敢朝成郡王报信?他们俩着急忙慌赶过来,皇帝不立刻就知道有人泄露消息了吗?


    除非……消息是皇帝默认传出去的。


    而且皇帝笃定成郡王一定会告诉喻君酌。


    皇帝封锁皇宫,是不希望事情泄露。但此事牵扯到的两个人,一个是喻君酌的父亲,一个是喻君酌的夫君,所以他这个中间人必须有知情权。


    借着成郡王顺水推舟让他知道此事,很自然。


    至于对方为何不直说?


    多半是想试探他的态度。


    若他维护永兴侯,皇帝就不好在他面前太袒护周远洄。


    想通了这一层,喻君酌那颗心才算放下了一半。


    “陛下,臣能不能见一见王爷?”喻君酌问。


    “暂时还不行,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哪怕远洄是朕的亲弟弟,此事朕也不好太过纵容。”皇帝说。


    “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事?”喻君酌问。


    “这件事如何处置,还要看后头如何发展。若是永兴侯大度不同淮王计较,事情也没有大肆宣扬出去,自然好办一些。若是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就不好说了。”


    喻君酌眉头深锁,心里闪过了无数念头。


    “喻少师也不必太过担忧,且回府候着吧,若有事情朕会命人传话给你。”皇帝道。


    “是。”喻君酌躬身行了个礼,没再逗留。


    成郡王担心喻君酌,也跟着一起出了宫。


    待人离开,皇帝走到了屏风后。


    榻上,周远洄双目紧闭,不省人事。


    太医院院判刚收了银针,立刻起身朝他行了个礼。


    “如何了?”皇帝问。


    “淮王殿下情绪大起大落,下官已经给他施了针,疏通了血气,应该很快就能醒。”


    今日周远洄忽然爆发,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院判被人叫来时,一路上吓得魂儿都没了半条。若淮王殿下准头再稳一些,只怕他这条老命也吉凶未料。


    “果然,人不能高兴得太早。”皇帝叹气。


    “是下官无能,求陛下责罚。”院判说着就要请罪。


    “怨不得你,朕都拦不住他,你哪有那么大的本事。”皇帝看向榻上昏睡着的人,问道:“以淮王今日的举动,你觉得他往后会如何?”


    “依着羽林卫所述,王爷虽然情绪波动较大,但并未彻底失去智。想来只要无人激怒,多加安抚,平日里还是能控制住的。”


    他话音一落,榻上的周远洄忽然睁开了眼睛。


    太医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一旁的羽林卫则顺势挡在了皇帝和周远洄之间。


    “啧,让开。”皇帝一把将羽林卫扒拉到一旁,俯身看着榻上的人问:“还认识朕吗?”


    周远洄盯着看了一会儿,问:“永兴侯死了吗?”


    “没死,你一刀砍掉了他的发冠,一刀劈在了他肩膀上,砍得人浑身是血,披头散发。太医院的人给他看过了,说是伤口很深,但没在要害,没什么大碍。”皇帝道:“不过永兴侯受了不小的惊吓,太医说脑袋怎么着来着?”


    皇帝看向院判,示意对方说。


    “永兴侯先前就有血瘀的老毛病,当日王妃在大殿上请旨要嫁给王爷,侯爷就病了一场,后来听说还吐了血。今日侯爷受到惊吓,老毛病又犯了,只怕养好伤后,腿脚也不会像从前那般灵活。”院判道。


    “听见了?你干的好事。”皇帝冷笑道:“幸亏人没死。”


    “我下刀的时候忽然觉得一死了之太便宜他了,就故意偏了几寸。”周远洄面不改色地道。


    皇帝:……


    院判和羽林卫:……


    怪不得他视力恢复了八成两刀没砍死人,原来是故意的!


    说话间,有内侍来报,说永兴侯醒了。


    周远洄把人砍伤后,皇帝直接让人把他抬去了太医院,这会儿才缝好伤口。


    “你瞧着了?”皇帝走到外殿,朝传讯的内侍问道。


    “奴才瞧得都害怕,侯爷浑身是血,肩膀上的肉都裂开了。”那内侍想起那一幕依旧有些胆寒,又道:“太医院的人给他弄了止疼的汤药,但那伤口那么深,缝起来能不疼吗?奴才在外头听着,侯爷昏死过去好几回呢。”


    皇帝瞥了一眼屏风后的方向,又想起了周远洄那句话:


    故意偏了几寸。


    他这弟弟是真有点疯癫了。


    “太医怎么说?”皇帝问。


    “缝好了,说是得疼上几日。”内侍道:“太医院的诸位大人让奴才来请示,该如何安顿侯爷?”


    人在宫里伤的,但不能一直留在宫里吧?


    若是永兴侯府的人见他迟迟不回去,只怕要来宫里寻。


    “弄一顶轿子,把人抬着送回永兴侯府。”皇帝道。


    “陛下,这人若是送出去,只怕今日的事情就……”一旁的图公公提醒。


    他终日待在皇帝身边,自然看得出陛下有心维护淮王,是以才斗胆提醒。


    “他若是想说,总不能捂着他的嘴不让他说吧?”皇帝叹了口气:“你亲自带着人送他回府,让人弄些滋补的东西。再弄点金银玉石,一并送到侯府。就说……”


    皇帝想了想,开口道:“就说喻君泓在巡防营表现不错,赏给喻家大公子的。”


    “是。”图公公领命而去。


    这时,周远洄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皇帝瞥了他一眼,见他眸色阴郁,刚复明的眼睛又深又沉。


    “想做什么?”皇帝问他。


    “找个人来,替我带个话。”


    “喻君酌那边你不必操心,朕已经让他来过了。”


    “你让他来做什么?”周远洄沉声问。


    “废话,朕不提前知会他,难道等着他从旁人那儿听说?”皇帝没好气地瞪了周远洄一眼,“更何况你砍人砍得痛快,就没想过万一人家还念着父子亲情呢?你如何自处?”


    周远洄眉心一跳,沉默了许久才开口:“他……”


    “进门就问你,满意了?”皇帝说。


    周远洄没有做声,但身上裹着的凌厉比方才淡了许多。


    另一边。


    喻君酌和成郡王一道出了宫。


    “嫂嫂,你也看到了,皇兄肯定会护着二哥的,估计关上几天也就放出来了。”马车上,成郡王还在安慰喻君酌。


    喻君酌有些走神,闻言叹了口气。


    “嫂嫂是不是担心侯爷?”


    “我爹受伤后回府了吗?”


    “我让人去打听一下,方才太着急忘了问。”成郡王吩咐一个随行的护卫回去,让对方问问值守的宫人。


    等马车到了淮王府时,这护卫正好回来,说永兴侯刚被轿子抬出宫。


    “既然送回去了,应该是没什么大事。”成郡王说。


    “在宫里自然是没事,回去就不好说了。”


    喻君酌仔细把皇帝朝他说过的话又回忆了一遍,敏锐地察觉到了重点。


    周远洄此番能不能全身而退,取决于永兴侯的态度。若他这位父亲绝口不提,宫里的人定然不敢宣扬,那事情就能被压下来。


    否则,周远洄明日一早就会成为百官口诛笔伐的目标。


    “刘管家,府里有没有年头多的参?你让人弄一点,煮碗参汤。”喻君酌吩咐。


    “王妃想喝参汤吗?但大夫说你不能吃大补的东西,只怕会虚不受补。”刘管家说。


    “不是我喝,你让人弄好了,一会儿送到永兴侯府。”


    “啊?”一旁的成郡王忙道:“嫂嫂要给侯爷送参汤?”


    喻君酌并未急着朝他解释,而是叫来了谭砚邦。


    幸好周远洄昨日进宫没有带着他,把他留在了王府看家。喻君酌快速把事情的原委朝他说了一遍,谭砚邦当即就知道了事情的利害。


    “你从护卫里挑几个又黑又壮,一会儿跟着我去侯府。”


    “王妃要亲自去吗?”谭砚邦问:“属下可以代劳。”


    “对,我去不合适。”喻君酌很快冷静了下来。


    此事需要找个比他更有震慑力的人才行,他去了效果反倒会打折扣。


    这么想着,喻君酌把视线移到了成郡王身上。


    “嫂嫂看我做什么?难不成让我去给侯爷送参汤?”


    “嗯,殿下去最合适。”喻君酌说。


    “那,好吧。”成郡王虽然不知他是何意,但还是毫不犹豫答应了下来,“人毕竟是我二哥砍伤的,就当我去替我二哥赔个不是。”


    刘管家这边吩咐下去,不多时厨房里就熬好了参汤。


    喻君酌朝成郡王叮嘱了几句,便让谭砚邦护送着他去了永兴侯府。


    侯府。


    永兴侯被抬进府时,伤口已经处好了,是以府中的人都知道他受了伤,却不知为何受伤,也不知伤得多重。


    喻夫人原本还在担心永兴侯的伤势,但图公公随即宣读了皇帝的口谕,说一并送来的赏是给喻君泓的,这下喻夫人顾不上担心,只顾得上高兴了。


    “老爷,陛下特意赏了君泓,这是不是在暗示什么呀?”喻夫人道:“前些日子你不是朝陛下请了旨要封君泓世子吗?陛下是不是动了心思?”


    永兴侯面色苍白,肩上的伤口一阵阵传来钻心般的疼,他哪有心思回答这种问题?


    “老爷你这伤怎么来的?”喻夫人这才想起自家夫君的伤。


    “宫里的人走了吗?”永兴侯问。


    “都走了,还送了好些补品,说是给你补身子的。”


    “呵。”永兴侯疼得闭上眼睛缓了片刻。


    “老爷……”


    “闭嘴!”


    喻夫人被他这么一吼,当即有些讪讪:“老爷你这脾气真该改改,不然早晚气出毛病来。”


    “出去!”永兴侯怒道:“都滚出去!”


    喻夫人也不是个受气的主儿,闻言便起身出去,带着下人点数了一下皇帝赏给喻君泓的东西。这么一瞧,想到皇帝此举背后可能暗含的意味,喻夫人被夫君怒喝的郁气登时烟消云散。


    屋内。


    永兴侯侧着身子倚在榻上,粗.重的呼吸带着浊气。


    他一生好面子,喻君酌那个逆子当初忤逆他嫁给淮王,已经气得他发了好几次病。后来东洲战事淮王立了功,京中对淮王的议论也不像从前那般,甚至有百姓在称颂淮王功绩时会顺便夸喻君酌几句。


    日子久了,他总算说服了自己。


    男妻就男妻吧,一个亲王王妃的头衔外加一个少师,也不算亏。


    永兴侯自己说服自己,和那个逆子和解了。


    两人回京时,他做好了准备,想着只要淮王大大方方带着人和礼上门拜会,他这个做岳父的定然会忍住不甩脸子,就当借机跨过去当初的坎儿吧。


    父子哪有隔夜仇?


    喻君酌再怎么说也是他的种,血脉里流着和他一样的血。


    谁知,夫妻俩回京后,竟一直没来拜会。


    周远洄堂堂淮王殿下,能不知道拜见岳父的礼数吗?


    他不来,要么是有意怠慢,要么就是那逆子挑唆!


    于是,永兴侯又自顾自和喻君酌决裂了。


    直到司天监将迁墓一事提上日程。


    礼部拟了章程,不让永兴侯府的人到场。


    若是他当真不去,将来在京城还如何抬得起头?只怕百官和百姓都要认定他是个抛妻弃子的人,往后他永兴侯府也会和淮王府彻底决裂。


    许是愤怒,许是不甘,又或许还有别的心思。永兴侯纠结数日,最终还是决定先低头,找上了周远洄。


    喻君酌那个逆子是说不通了,找淮王或许还有点用。


    因为知道是最后一次机会,所以和周远洄见面时,他言辞略有些过激。但他觉得自己是个长辈,淮王殿下再如何嚣张那也是他的儿婿,还能砍了他这个老丈人不成?


    呵!


    没想到那厮真砍。


    有那么一瞬间,永兴侯觉得自己今日估计是没有命在了。


    淮王抽刀时,眼底的杀意丝毫没有掩饰,比他这一生见过的所有野兽都要致命。他甚至不解,自己也没得罪淮王,对方为何对他这么大的敌意?


    直到周远洄手起刀落,削掉了他的发冠,将他的头发也削去了一大截。


    永兴侯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


    淮王这一刀,将他硬撑了四十多年的体面毫不留情地斩落在地。


    另一刀,则要了他半条命。


    永兴侯看了一眼裹着布巾的肩膀,疼得他连咒骂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不甘心。


    他不相信皇帝会不顾群臣的口诛笔伐,包庇那个疯子!


    既然那个儿子无论如何挽回不了,不如干脆就当他没生过,这笔账不能就这么算了。


    人已经彻底得罪了,也无所谓得罪得更彻底。


    他要写折子!


    要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


    甚至连体面他都可以不要了。


    至少闹到最后,永兴侯世子不会落在喻君酌头上。


    永兴侯这么想着,外头传来了通报声,说成郡王来了。


    他面色一白,方才的“雄心壮志”立刻如沙地之塔,被水一冲便溃不成军。


    “不知王爷大驾,有失远迎。”喻夫人的声音在外头传来。


    “侯爷呢,本王奉命给侯爷送参汤。”成郡王道。


    喻夫人至今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见皇帝先是送了赏赐,成郡王又来送参汤,便以为自家夫君是立了什么功劳,高高兴兴把人迎了进去。


    榻上,永兴侯额头涔满冷汗,面色比方才更白了几分。


    “侯爷,这是刚熬的参汤,本王奉命给你送过来,趁热喝吧。”成郡王说。


    奉命?


    奉谁的命?


    成郡王没有明说,这话模棱两可。


    但这世上能让他奉命的人只有一个。


    皇帝派成郡王来给他送参汤?


    永兴侯只觉头晕脑胀,几乎要昏死过去。


    皇帝竟然为了淮王要灭他的口?


    他一颗心沉到了谷底,暗道幸好他的折子还没写。


    否则,焉知皇帝会不会为了维护淮王,把他全家……


    永兴侯恍然大悟。


    怪不得皇帝会让图公公送他回来,还送了那些东西。


    那是警告!


    怪他伤口太疼,没顾得上思忖。


    “侯爷,这参汤快凉了。”成郡王说:“你若是不喝,本王就只能在侯府住下了,直到侯爷喝完,本王才敢回去复命。”


    他家嫂嫂的命令,他可不敢怠慢。


    “臣,臣喝。”永兴侯用那只没受伤的手端起参汤,一饮而尽。


    “喝了就好。”成郡王朝他一笑,“侯爷好好养伤,本王就不打搅了。”


    成郡王说罢便带着人走了。


    待人走后,永兴侯趴在榻边抠着喉咙,硬是把刚喝进去的参汤都吐了出来,生怕多耽搁一刻就被毒死了。他这么一折腾,搞得肩膀的伤口又裂开了,疼得他眼睛一翻,晕死了过去。


    宫里。


    皇帝听到成郡王的转述,险些没忍住笑出来。


    “这是喻少师想出来的损招?”皇帝问。


    “嫂嫂怕皇兄责怪,特意叮嘱我进宫朝皇兄汇报一番。”成郡王道:“那毕竟是嫂嫂的爹,我喂他喝点参汤,也算是替我二哥朝老丈人尽尽孝道。”


    皇帝险些被他这“孝道”笑到。


    “喻少师还说了什么?”皇帝问。


    “他说永兴侯很聪明,这一碗参汤应该够了。但事关二哥,他怕出了岔子,让我明日接着送,直送到侯爷伤口愈合。”成郡王对这差事丝毫没有不满,甚至还流露出了几分得意。


    送到侯爷伤口愈合?


    皇帝心道,永兴侯这伤口怕是很难愈合了。


    若是再给对方选一次,应该更希望被周远洄一刀劈死来个痛快。


    “皇兄,我能走了吗?”成郡王问。


    “明日你别去淮王府取参汤了,朕把御膳房借给你,你把喻少师孝敬永兴侯的参拿到宫里来,在御膳房里炖,炖完了参汤朕再借你一队羽林卫。”


    有羽林卫跟着他一起送参汤,保准疗效翻倍。


    成郡王走后,皇帝瞥了一眼屏风。


    “高兴吗?”皇帝问:“喻少师为了你,拿参汤把他爹的嘴堵死了。”


    “我今晚能回去了吗?”屏风后传来周远洄的声音。


    “你不是打算多住几日?”


    “今夜天冷,王妃畏寒。”


    皇帝:……


    第54章  本王要罚你


    周远洄从宫里回去时, 夜已经深了。


    淮王府里点着灯笼,昏黄的光晕点缀在黑暗中,衬得夜色越发浓重。


    男人立在寝殿外, 看着屋内透出的烛火,像个近乡情怯的归人。虽然他只两日没回, 但若是从他失明那一日算起,他已经太久没见过喻君酌的模样。


    少顷,殿门被人推开。


    喻君酌从里头快步走了出来。


    少年里头穿着月白的袍子, 身上披着一件绛红披风, 从一室温暖中毫不犹豫地奔向了外头, 穿过冬夜的寒凉撞进了周远洄怀里。


    “王爷,你回来了!”喻君酌又惊又喜。


    周远洄怔怔看着眼前之人,像是打算把人刻进瞳孔中,目光借着昏暗的光线一寸一寸描摹着喻君酌, 先是精致的眉眼,而后是高挺的鼻梁, 熟悉的唇瓣, 下巴……


    少年生动又鲜活,顷刻间便在周远洄心底点燃了一簇火苗。


    “王爷你怎么了”喻君酌去拉周远洄的手。


    “这么凉?”周远洄反手握住他:“怎么在府里也不知道弄暖和一些?”


    “今晚不算太冷。”喻君酌说。


    “手都凉透了, 还说不冷?”


    周远洄把人裹在大氅里揣进了殿内。


    进屋后,喻君酌盯着他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 像是在确认他有没有受伤。周远洄无奈一笑, 心中却十分熨帖。


    “幸好陛下把你放回来了, 我还以为要关你几日呢。”


    “皇兄不好意思朝我动手, 所以下回遇到这种事,你不必担心。”


    喻君酌见他安然无恙,总算彻底放下心来。


    “你为何要朝他动手?”


    “看他不顺眼, 没忍住。”周远洄说得轻描淡写。


    “是为了我吗?”喻君酌问。


    永兴侯这人自以为是惯了,在喻君酌和其他人面前从来不吃亏,在周远洄面前肯定也出言不逊了,哪知踢到了周远洄这块铁板。


    “你心里知道,还非要问本王。”周远洄攥着他的手不断摩.挲着。


    “我不想让王爷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惹上麻烦,他说什么我并不在意。”喻君酌道。


    “本王在意。”周远洄抬手轻轻按在喻君酌唇角,这动作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喻君酌呼吸一滞,但想到那晚被咬破的舌头,顿时清醒了过来。


    “王爷昨日没回来,要不要看看榕儿?”


    “嗯。”周远洄觉察到了他的退缩,但并未不悦。


    喻君酌拉着周远洄走到榻边,引着男人的手摸了摸被窝里呼呼大睡的周榕。他显然还不知道,也不可能想到周远洄现在已经复明了。


    周远洄自进门后就在犹豫,没拿定主意要不要现在坦白。


    “王妃,王爷,热水备好了,可以沐浴了。”殿外传来家仆的声音。


    “王爷先去沐浴吧,我一会儿再去。”喻君酌说。


    “你先。”周远洄想了想,又道:“本王陪你。”


    “王爷不是不喜欢同旁人一起沐浴吗?”


    “你洗,本王在旁边陪你。”


    “哦。”


    喻君酌倒也没不好意思,反正周远洄也看不见。


    他进了浴房便把自己剥了个精.光,大步踏进了浴池中。微烫的池水蒸腾着水汽,将他包裹其中,却并不能掩住他露在外头的身体。


    周远洄立在屏风之后,透过屏风上的镂刻看着池中的少年,目光犹如实质,炙.热而放肆。可惜,被他紧紧盯着的猎物毫无所觉,兀自坦然地享受着一池温热。


    “王爷?”喻君酌忽然开口。


    “嗯。”周远洄声音有些哑。


    “有件事情我不记得有没有朝你说过,那日舅舅提起榕儿读书的事,说国子学似是开了一个给孩童启蒙的学堂,我在想要不要送榕儿去试试?”喻君酌说:“我不想送他去宫塾,但是请个先生来王府,他一个人又要孤零零的。”


    “嗯。”


    “那就等我娘亲的墓迁了,王爷陪我一道去看看。”


    周远洄喉结微滚,而后用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道:“好。”


    “舅舅那日还同我说,想让表哥留在京城陪我。”


    周远洄眉头一挑,终于强迫自己收回了目光。他坐在旁边的矮榻上,不得不了一下衣摆,免得一会儿让喻君酌看到他的反.应。


    “改日再让太医替你诊诊脉。”周远洄说。


    “我身子无恙,不必麻烦太医。”喻君酌道。


    “还是看看吧。”


    “也好。”


    喻君酌未再反对,从浴池里出来,拿过布巾擦了擦身上的水,而后走到屏风后拿过寝衣穿上。周远洄目光猝不及防落在他身上,两只手略有些不自然地挡在了腿间,却没移开视线。


    养了这么久,喻君酌身上还是没什么肉,腰腹薄得令人担心,怕稍一用力就会折断。但他身上那种瘦削并不突兀,肩膀虽然比不上周远洄宽阔,却很漂亮,两条腿笔直修长,跟羊脂玉雕出来的一般,光洁莹白。


    “一会儿让他们把水换了,王爷再去沐浴。”喻君酌很快穿好了寝衣。


    “不必,你身上这么干净,本王不介意。”周远洄说。


    喻君酌每日都要沐浴熏香,身上确实很干净,但听到周远洄要用他用过的水沐浴,还是令他有些惊讶。惊讶过后,他又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这举动透着无端的暧.昧。


    周远洄怕他候着会冷,让人先回了寝殿。


    少年走后,浴房里依旧残留着他身上的淡香。那味道混合在弥漫的水雾中,悄无声息地挑动着周远洄的感.官,令他本就躁.动的心,变得愈发鼓.胀。


    “嘶……”周远洄浸在池中,呼吸渐渐变得粗.重。正在变凉的池水,就像素来怕冷的那个人一般,总是令他想揣着、捂着,把人一点点染上自己的体温。


    “喻、君、酌……喻、君、酌……”


    伴随着急促的水声,男人一次又一次哑声吐出少年的名字,脑海里则闪过许多疯癫的念头。


    他想。


    自己还没疯。


    但是好像也离疯不远了……


    喻君酌半睡半醒之际,被周远洄抱在了怀中。脊背贴着男人宽厚温暖的胸膛,令他一颗心踏实无比。


    “忘了灭蜡烛。”喻君酌说。


    “亮着吧。”周远洄看着他泛红的耳尖:“说不定榕儿要起夜。”


    喻君酌也不太想从被窝里出来去灭蜡烛,便没再坚持。他翻了个身,面对着周远洄,仗着对方“看不见”,视线明目张胆地落在对方英俊的脸上。


    岂不知,周远洄也在看他。


    “这几日你和陛下在宫里聊的事情,聊完了吗?”


    “嗯,是东洲的事情。陛下让他们开春派人来京城议和。”


    “王爷?”喻君酌迎上对方深邃的眸子,伸出手指晃了晃,见对方视线未动,才收回手。方才有那么一刻,他竟有种错觉,以为周远洄能看见了。


    不过淮王殿下一直如此,除了刚失明那几日,后来一直表现得不像看不见的人。


    次日,皇帝把蒋太医派到了淮王府。


    喻君酌只当对方是来照顾周远洄的,并没多想。


    但周远洄知道,他那位皇兄是怕他再次发疯,这才派了个太医随时盯着他。


    人既然来了,不用白不用。当日,周远洄便让蒋太医又给喻君酌诊了一次脉。


    “如何?”周远洄问。


    “王妃这身子比下官刚到淮郡时又转好了不少,虽然一直吃不胖,却不像当初那么虚弱了。”蒋太医说:“若是好生养着,过了年开春,定然能大好。”其实这话蒋太医已经说过不止一遍,只是周远洄忍不住想一再确认。


    “嗯,此事就劳烦蒋太医费心了。”周远洄说这话时,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情绪,像是猛兽准备捕猎时透出的冷静,其中还夹杂着一点贪婪。


    很快便到了二十四。


    这日是司天监选定的吉日,为喻君酌的母亲迁墓。


    当日,皇帝特意派了礼部的人到场,还派了一队羽林卫,再加上淮王带着的亲兵,现场看着排场很足。


    祁掌柜心中哀痛,和祁夫人在墓前大哭了一场。


    喻君酌当然免不了也要哭,但如今他已不像从前那般郁结,对母亲更多的是思念。他知道,母亲看到他如今安好,又看到他和舅舅一家团聚,定然会很欣慰。


    周远洄看着哭红了眼睛的喻君酌,不由想起了许久前那一幕……当时喻君酌跪在母亲坟前痛哭,悲恸欲绝,以至吐了血。


    念及此,他攥住了少年的手。


    两人十指紧扣,许久没再分开。


    此番迁墓,无论是淮王府还是礼部都未曾刻意张扬。


    但事关淮王府,事情还是很快传开了。喻君酌不太在意外头的议论,是以没有打听过,但架不住成郡王硬拉着他去凑热闹。


    “今日保准带嫂嫂看一出好戏。”


    成郡王在一家茶楼里包了个雅间,硬拉着喻君酌去了,还带上了周榕。伙计刚上了茶点,厅内的高台上便摆开了场面,一个说书先生上了台。


    “各位公子小姐,老爷夫人……”那说书先生开口便直奔主题:“今日在下要与各位说的,不是旁人,正是那宠妾灭妻,抛妻弃子的永兴侯。”


    喻君酌:……


    那说书先生张口便给永兴侯定了罪,开篇就是一顿数落,直把永兴侯说得薄情寡义,毫无廉耻。虽说喻君酌就是对方口中那被抛弃的儿子,但那说书先生并未多提及他,从头到尾的火力都集中在如何贬损永兴侯。


    “想当初他永兴侯说自家嫡子是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在下都差点信了他的鬼话。但如今再看,那淮王殿下不就是喻小公子冲喜冲活的吗?人家怎么就没把王爷给克死呢?”说书先生一甩手中折扇,“道呀,很简单。”


    “因为这天煞孤星另有其人,正是侯爷自己!先是克死了正妻,又克得他家大公子已过弱冠迟迟未能成婚,克得喻家二公子被国子学除了名……幸亏喻家小公子跑得快,这才逃过了一劫啊!”


    “好!”成郡王大声叫好,命一旁的伙计赏了说书先生一锭银子。


    一旁正嗑瓜子的周榕不明所以,也跟着拍手叫好。


    喻君酌:……


    与此同时。


    周远洄正在祁掌柜的住处。


    眼看就要到腊月了,朝红叶阁雇凶的人还没有眉目。


    “实在不行只能用笨方法,守株待兔。”祁掌柜说。


    “本王也想过,过几日让红叶阁的人演一出戏,就说刺杀失败了。届时把所有能单线联络红叶阁的地方都布控人手,只要背后之人再出手,便能抓到他。”周远洄道。


    一旁的谭砚邦忍不住开口提醒:“但对方一击不中,只怕短时间之内不会再动第二次手。”


    “那就等。”周远洄不容置喙地说。


    他不是想不到别的办法,但其他方法难免会把喻君酌置于险地,而他不可能拿喻君酌的性命冒险。


    喻君酌离开茶楼时,周远洄正等在门外。


    “父王。”周榕哒哒跑过去,被自家父王一把抱了起来。


    “二哥,你既然来了那我就不送嫂嫂回去了。”成郡王朝两人行了礼,说:“我还得去给侯爷送参汤呢,嘿嘿。”


    他这几日乐此不疲,每次送完了参汤还不忘朝喻君酌声情并茂地描述一下永兴侯狼狈的模样。侯爷大概也知道参汤没毒了,但每喝一碗,都像是在喝下自己那所剩无几的自尊。


    成郡王每日送去的,哪是参汤啊?


    简直比黄连还苦,比鹤顶红还催人命!


    “那日你不是说要送榕儿去学堂吗?今日正好去看看。”周远洄说。


    “好。”喻君酌当即点头,“那学堂说是专给孩童启蒙的,里头的先生都是国子学的学子。我想这些年轻人给榕儿启蒙,说不定比年纪大的夫子更合适。”


    一家三口坐着马车去了国子学。


    那学堂就开在国子学隔壁,只隔了一个院子。


    听说淮王殿下和淮王妃来了,学堂里立刻便有人出来迎接。喻君酌定睛一看,发觉眼前这位青年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但那青年先一步认出了他。


    “周公子,原来你便是大名鼎鼎的淮王妃。”说话那青年朝两人行过礼后,朝喻君酌道:“上回在赏花会见面,殿下化名说叫周酌,后来我朝人打听过,没人认识一个叫周酌的小公子,那时我就猜你定是隐瞒了真名。”


    喻君酌闻言终于想起来了,这青年是他很久前去兰苑参加赏花会时见过的那名学子。


    “我想起来了,你叫陈知晚。”喻君酌说。


    一旁一直沉着脸的周远洄,听到喻君酌叫出了青年的名字,眸光当即一冷。


    “没想到喻少师竟还记得我的名字。”陈知晚受宠若惊。


    “今日倒是巧了。”喻君酌笑道:“我和王爷想送世子来学堂开蒙,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适应。”


    “喻少师不必担心,只管让世子来试试便是。夫子开设这个学堂,也是我朝首例,一切都还在摸索中。好在小孩子年纪小,花上几个月的时间试一试,也没什么坏处。”陈知晚说。


    喻君酌也是这么想的,他在教育上比较开明,而且周榕性子好,也爱学习。


    一番沟通,他当日就把周榕留在了学堂。


    这学堂每日也就一个时辰的课,对周榕来说不是难事。


    “赏花会?”从学堂出来后,周远洄忽然问道。


    “呃……”喻君酌有些讪讪,只能解释道:“先前国子学的夫子在兰苑办了个赏花会,我闲着无事,便去了一趟。”


    “哦?好看吗?”周远洄问。


    “一般吧。”


    喻君酌有些心虚,因为那赏花会他是和原州一起去的。


    “王妃去赏花的时候,本王是死了,还是没死?”周远洄又问。


    “那个时候……王爷已经……”彼时淮王“丧仪”刚结束不久。


    “本王尸骨未寒,王妃就去赏花会,还交了新朋友?”周远洄淡淡一笑,又道:“王妃真是好雅兴啊。”


    完了。


    喻君酌不知道该怎么说清楚这件事。


    若换了他是周远洄,肯定也会不高兴。


    哪有刚死了夫君就去赏花的?


    虽然他并不是为了赏花,他的夫君也没真死。


    “王爷,你生气了?”喻君酌小心翼翼问道。


    “本王不该生气吗?”周远洄沉声说。


    “对不住,此事我……”


    “本王要罚你。”


    “啊?”喻君酌一怔,“怎么罚?”


    他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了周远洄咬他时那一幕。


    确切的说,周远洄咬过他不止一次。喻君酌忍不住怀疑,淮王殿下可能是有什么奇怪的嗜好,之前一直隐藏得很好,没有表露出来。


    如今他们关系日渐亲近,对方就不想再掩饰了……


    这一次,周远洄不会又打算咬他吧?


    喻君酌面色一白,不禁有些害怕。


    却闻周远洄凑到他耳边道:“把你绑起来罚。”


    喻君酌:……


    第55章  夫妻俩过日子,哪有不吵……


    喻君酌看向周远洄, 一时分不清对方这话是玩笑,还是说真的。


    直到马车进了淮王府,他被周远洄扼住手腕拉进了暖阁。


    “王爷……”喻君酌有些慌。


    他见过周远洄不高兴的样子, 但今天对方表现的格外不同。


    只见男人好整以暇地关上了房门,还顺便叮嘱了外头的护卫, 不得让任何人进屋打搅。


    “王爷?”喻君酌不住后退,人都快躲到了内室。


    “过来。”周远洄看着他,语气听起来很平静。


    喻君酌念着对方目不能视, 略一犹豫还是乖乖走了过去。然而他刚一靠近, 周远洄便一把扯.开他的衣带, 将他两只手腕绑到了一起。


    “王爷?”喻君酌这下是真有点慌了。


    “勒得疼吗?”周远洄贴心地问:“如果疼,告诉本王。”


    “不,不疼。”喻君酌说。


    “那就好,本王不想弄.疼你。”


    话音一落, 周远洄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径直放到了榻上。


    “王爷, 你要干什么?”


    “来的路上不是朝你说过了吗?”


    罚他。


    把他绑起来罚。


    原来周远洄不是开玩笑, 竟是当真打算这么做?


    喻君酌又怕又慌,但因为此刻并未受到什么实质的惩罚, 所以并未挣扎。尤其周远洄看上去太平静了,平静地不像是要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冷吗?”周远洄问。


    “不冷。”喻君酌摇了摇头。


    自从他们回了京城, 王府的暖阁里一直烧得很暖和, 哪怕穿着单衣待在这里, 也不用担心着凉。


    周远洄立在榻边略一思忖, 把绑着人的衣带一端系在了床头上,这样一来喻君酌两只手臂只能被迫举过头顶。这是一个令人很没有安全感的姿势,因为双手被缚, 几乎毫无反抗的余地。


    “王爷……”


    “如果疼,就告诉我。”


    周远洄说罢又将衣带的另一端蒙住了喻君酌的眼睛,这样少年就不会觉察到他早已恢复如常的眸光。


    突然看不见,喻君酌这回是真怕了。


    他挣动了几下,但发觉绑在手上的结虽然绑得不勒,却很结实。


    “王爷你别这样,我害怕。”喻君酌说。


    “人只有怕了才能记得教训,要不怎么能叫罚你呢?”


    周远洄说着慢条斯解开喻君酌的衣衫,动作耐心又温柔。但他越是如此,喻君酌心里越是没底,紧张得身体不住发抖,几乎要哭出来。


    “冷?”周远洄又问。


    “王爷,不要这样。”


    周远洄眸光落在喻君酌身上,耐心地一寸一寸描摹着,仿佛是野兽进食前欣赏自己的猎物一般。


    “国子学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周远洄伸出手按在喻君酌唇上,而后一点点向下,指腹刮过少年不住颤抖的身体,“你还记得他的名字。”


    “陈,陈知晚。”喻君酌带着哭腔。


    “那么久了,还记得这么清楚。”


    “我记得他的名字,是因为那句诗,蝴蝶弄和风,飞花不知晚。唔……王爷,别……“喻君酌大口呼吸着,感觉周远洄的手停在了某个地方。


    “你觉得他的名字好听?”周远洄问。


    “我不知道。”喻君酌脑袋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了。


    “成婚至今,你从未唤过本王的名字。”周远洄语气带着点怨念,手上力道也不禁一重。


    “我,我不敢……王爷,帮我解开,求你。”


    “本王是你的夫君,你有何不敢?”


    “我……”喻君酌总算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开口唤道:“周,周远洄。”


    周远洄呼吸一重,沉声道:“再唤一声。”


    “周远洄,周……周远洄……”喻君酌快被折磨疯了。


    ……


    周远洄今日很出格。


    把人绑了近一个时辰才放开。


    哪怕他绑得不算紧,但因为挣扎太久,喻君酌手腕上还是被勒出了半圈淤痕。不过相比少年身上其他的痕.迹,手腕上的淤痕反倒显得不那么紧要了。


    “疼吗?”周远洄帮他解开,语气中满是愧疚。


    喻君酌穿好衣服,看也不看他,起身就要朝外走。


    “你去哪儿?”周远洄拦住了人。


    少年眼睛哭得通红,但这一次看上去不止有委屈,还有恼怒。


    “我不想同你说话。”喻君酌道。


    周远洄心底一沉,知道这次是真把人惹生气了。


    外头太冷,他不想让喻君酌出去,于是干脆自己出去了。


    果然,喻君酌最终待在了暖阁里。


    他心里还带着怨气,怪周远洄脾气太大了。


    他是在对方丧仪后去了兰苑参加赏花会,可他当时又不是去寻欢作乐,而是去确认喻君齐那些狐朋狗友是否是在武训营里欺负过他的人。


    周远洄不高兴他可以解,但也不能这样对他啊?


    太过分了,简直就是……欺负人!


    其实,喻君酌也弄不清楚自己是恼怒更多,还是羞.耻更多?


    虽然在他看来,周远洄至今都看不见,但那种全然袒.露在对方面前的感觉,依旧令他觉得难以接受。尤其是在那种情况下,他只能任由对方掌握,什么都做不了。


    那感觉令他惶恐,也带着点难以言说的……刺.激。


    尤其是周远洄后来竟然含着他的……


    喻君酌一想到那一幕,脸颊又忍不住有些发烫。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


    男人温热的口.腔包.裹着他,舌尖打着圈地舔.弄。


    当时喻君酌什么都看不见,几乎全身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被周远洄含住的地方。


    有好几次,他都抑制不住哭出了声。


    怎么还能这样?


    喻君酌又羞,又恼。


    但他却无法否认当时那惬意的感觉。


    喻君酌在暖阁里平复了心情,忽然想起周榕快下学了,只得起身出去。院中并未看到周远洄的身影,也不知去了哪儿。


    “王妃是找王爷吗?王爷在偏院。”刘管家迎上来。


    “我不找他,我去国子学接榕儿。”喻君酌道。


    “府里已经有护卫过去了。”


    “无妨,我顺便去看看。”


    喻君酌这会儿不太想面对周远洄,不如索性出去转转。刘管家不敢阻拦,让人准备了马车,便去知会了周远洄。


    周远洄冷静下来以后,觉得自己有些过火了。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祛毒产生的“疯病”,所以想找蒋太医解惑。


    不过他不愿朝旁人提起自己和喻君酌房中之事,因此答非所问地“折腾”了蒋太医半晌,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听说喻君酌去了国子学,他哪里还坐得住,让人备了马便追了上去。


    国子学外头停着许多马车,周远洄将马扔在巷口,大步穿过巷子走过去,正好看到王府的护卫抱着周榕出来。


    可他目光在对方身后一扫,却没看到喻君酌的身影。


    “父王,哥哥呢?”周榕一看到他便问。


    周远洄闻言心口一窒,瞬间如坠冰窖。


    从王府到这里也不算太远,王府的马车不至于走错路,可喻君酌没有来。


    一瞬间,各种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疯狂涌现。


    周远洄立在原地,险些连呼吸都忘了。


    “王爷?”护卫见他面色不对,开口唤道。


    “找,找人。”周远洄开口,声音沙哑:“把府里所有人都叫来,去找王妃。”


    护卫闻言神色一凛,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周榕似乎也发觉了异样,小脸吓得苍白,却没敢哭,唯恐自己一哭会添乱。


    “父王,哥哥去哪儿了?”他小声问。


    “你先回王府,父王会找到他的……”


    周远洄只顷刻间便恢复了智。


    他召来自己的马,跃上马背,朝着宫里的方向奔去。若喻君酌被人挟持了,只靠王府的护卫不够,必须找羽林卫帮忙。


    若是……


    他不愿想别的可能,很快打住了不祥的念头。


    淮王殿下,白日纵马于闹市。


    但这一路上并无人敢拦他,甚至路上遇到的巡防营,都被他临时征用了。


    那一刻,周远洄已经做好了掘地三尺的准备。


    不管喻君酌在哪儿,他都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人找到。


    “王爷,王爷!”谭砚邦打马追来,赶在他进宫之前把人拦住了:“王妃去找祁掌柜了,现在正与祁掌柜喝茶呢。”


    周远洄盯着谭砚邦半晌,像是在确认对方这话是不是在哄自己。


    “王妃想着世子有人去接了,就转道去了祁掌柜的住处,还特意吩咐了人去王府知会,说是今晚不回去了。”谭砚邦继续道:“方才属下带人正好撞上通报的……”


    不等他说完,周远洄调转马头,急奔而去。


    谭砚邦无奈叹了口气,心道明天早朝上,他家王爷又要被言官骂死了。


    周远洄到了祁掌柜住处时,喻君酌早已听说了今日闹出的乌龙。王府的人反应极快,第一时间便把他常去的地方都派了人寻找。


    “你出来没知会王爷?”祁掌柜问。


    “我,我说了的。”只是没和周远洄说罢了。


    祁掌柜是懂察言观色的,眸光在外甥脸上一扫,就看出了端倪。


    “和王爷吵架了?”他问。


    “没吵。”喻君酌心虚道。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吵架,主要以前他们也没吵过。


    “夫妻俩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若是受了委屈,就跟舅舅说。”祁掌柜道:“但是也不能太叫人担心,幸好今日你是在我这里,否则王爷若是找不着你,还不知要闹出多大动静呢。”


    祁掌柜知道周远洄在怕什么,换了他只怕也要吓得够呛。


    “我又不是有心的,我也差人去说了。”喻君酌有些委屈。


    今日明明是周远洄先那样胡来,他才从王府出来的,而且他出来也带了护卫,并没有乱跑。怎么就连舅舅都向着周远洄说话?


    两人说话间,周远洄大步从外头走了过来,身后跟着来不及通报的门房。


    喻君酌看到他这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心中一慌,暗道周远洄不会又要罚他吧?这可是在他舅舅面前,对方若是敢乱来,他就……


    但周远洄走近后,他却发现男人眼底的情绪并不是愤怒,更像是害怕。


    这是他第一次在周远洄眼里看到这样的眸光。


    周远洄立在他面前盯着人看了许久,眼底的情绪十分复杂,有不安有惶恐,还有庆幸和后怕。


    “没事就好。”周远洄开口,声音很哑。


    “你……”喻君酌看到他这副模样,只觉一颗心热热的,先前那怨气所剩无几。


    然后,周远洄慢慢伸出手,抱住了他。


    那拥抱很轻,像是怕把人弄碎了似的。


    喻君酌任由对方抱着自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周远洄进来后,他都没有开口说过话,但对方却径直走到了他面前,认出了他。


    “王爷,你是不是能看到了?”喻君酌忽然问。


    周远洄:……


    第56章  你把人弄伤了?……


    喻君酌这句话问出来,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就连一旁的祁掌柜也反应过来了什么,一脸震惊地看向了周远洄。


    “你能看到了,是不是?”喻君酌推开抱着自己的人, 迎着对方目光看去,果然发觉周远洄的眸光不再游移无神, 而是静静注视着他。


    “你真的能看到了。”喻君酌说。


    周远洄眉头微拧着,并未开口解释,这种时候他也没什么好狡辩的了。方才他太过着急, 什么都顾不得, 竟是把装瞎一事忘得一干二净。


    喻君酌看着他的眼睛, 恍然间意识到,周远洄并不是今日才恢复的视力。过去这几日,他曾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错觉,却都以为是自己想多了。


    原来竟是真的。


    周远洄真的能看到了, 却没有告诉他。


    怪不得……


    怪不得周远洄最近变得那么奇怪。


    先是半夜莫名其妙把他的舌头咬破了,后来又在宫里砍了永兴侯, 今日更是因为不满他去兰苑一事, 将他绑住那般欺负。他原以为周远洄是因为目不能视,情绪波动比较大才会如此, 现在想来或许是因为对方选择了施针,造成了性情大变。


    太医此前不是说, 若祛毒恢复了视力, 有可能会变得疯癫吗?


    那周远洄……


    喻君酌看向他, 眼底惊疑不定。


    “喻君酌……”周远洄想拉他的手。


    喻君酌却下意识退了一步, 避开了那只手。


    周远洄的手停在半空,眸底不禁一黯。


    “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喻君酌想起了今日在暖阁里那一幕,不禁又羞又恼。他原以为周远洄看不见他才会那般失控, 可对方不仅能看到,还蒙上了他的眼睛。


    男人在那一个时辰里,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颤.抖,哭泣,求饶,欣赏着他的每一个反应。


    周远洄凭什么这么对他?


    从来都不让他看,却要这么肆无忌惮地看他!


    “我原是打算告诉你的。”周远洄说。


    只一念之差,他便错过了时机。


    喻君酌越想越委屈,瞪着周远洄也不说话。


    一旁的祁掌柜见状主动开口道:“君酌,外头冷,你先去屋里暖和一阵子。”


    喻君酌素来听舅舅的话,闻言又瞪了周远洄一眼,转身进了屋。


    祁掌柜叹了口气,把周远洄请进了茶厅。


    今日发生的事情太过突然,周远洄这会儿也有些茫然。


    许是因为前一刻太过恐慌,这会儿把人惹恼了后,他反倒有些迟钝,一时还没从不安的情绪中彻底抽.离出来。


    “殿下是怎么想的?”祁掌柜问。


    “什么怎么想?”周远洄下意识反问。


    “殿下最后还是选择了祛毒,治好了眼睛?”


    “是。”周远洄不想在祁掌柜面前标榜什么,便语气淡淡道:“本王不想当瞎子。”


    祁掌柜心里跟明镜似的,在这种问题上也不必多问。


    “君酌这孩子很懂事,你朝他好好解释,他不会为了这个置气的。”祁掌柜说:“夫妻俩过日子,床头吵架床尾和,说清楚就好了。”


    “嗯。”周远洄应声。


    “不过,你们今日吵架,似乎不是为了这个吧?”


    祁掌柜早就看出来自家外甥情绪不对了,那个时候周远洄还没来,喻君酌尚不知道他视力恢复一事,可见两人闹别扭的源头不在这里。


    周远洄蹙着眉半晌,开口问道:“他怎么说的?”


    “他什么都没说,是我看出来他不高兴。”


    周远洄叹了口气,心里有些发闷,没想到喻君酌竟然没有朝舅舅告状。少年生他的气,却也只是藏在心里,不愿朝旁人吐露。


    可人受了委屈不朝旁人说,岂不是会更委屈吗?


    周远洄有些心疼,不禁越发内疚。


    “今日是本王惹恼了他,错处全在本王。”周远洄说。


    “我看君酌今日是真有些恼了,不如先让他在这里住一宿吧。”祁掌柜看出周远洄情绪不大对,生怕对方把人带走又哄不好,反倒让局面变得更糟。


    平心而论,祁掌柜对淮王殿下没有任何不满。


    但他这个当舅舅的,难免偏袒自家外甥。尤其他今日一晃眼的功夫,似是在喻君酌手腕上看到了一道淤伤。尽管喻君酌很快就掩住了,但祁掌柜却不得不多想。


    “也好。”周远洄说:“本王会把护卫都留下。”


    祁掌柜起身去送周远洄,待到了门口时又忍不住道:“君酌这孩子从小吃过许多苦头,身边也没个能护着他的人,所以他受了委屈也不会找人倾诉。王爷若是真心疼他,就待他好一些,莫要让他伤着。”


    “嗯。”周远洄应了声,也不知是否听出了对方话里的言外之意。


    喻君酌在屋里烤了会儿火,见到舅舅进来忙看向对方身后,却没见到别人。


    “我同殿下说过了,让你今夜住在这里。”祁掌柜道。


    “好。”喻君酌点了点头,问:“他呢?”


    “殿下走了。”祁掌柜看向喻君酌,问道:“怎么,想让他留下?”


    “没有,我不想跟他说话。”喻君酌说。


    他嘴上是这么说,但听说周远洄走了,心底还是隐约有点失落。那家伙先是那么欺负他,弄了他一身伤,还骗他,竟然什么都不说就走了?


    “还在生他的气?”祁掌柜问。


    “他的眼睛能看到了,我其实是为他高兴的。”喻君酌说。


    他当然也希望周远洄的眼睛能复明,对方那样的人,不该在黑暗中度过余生。但他知道,这复明是有代价的,若真如太医说的那般,周远洄会不会就此变得越来越疯癫呢?


    他有点害怕,但是也没有那么怕。


    就像他一直以来对周远洄的畏惧,虽然从未彻底消失,却一直在变少。


    他气的是,周远洄对他的欺瞒。


    尤其是一边装看不见,一便那样对他。


    只是这话不能朝舅舅说。


    “淮王殿下,可有做过伤害你的事?”祁掌柜忽然问。


    喻君酌一怔,摇了摇头:“没有。”


    咬破了他的舌头,或者把他身上弄出了许多痕迹,那应该不算伤害吧?


    那就是纯粹的欺负人!


    “那你今日究竟为何生气?”祁掌柜问。


    “也没什么,舅舅你别问了。”喻君酌脸有些红。


    祁掌柜似是猜到了什么,失笑:“既然不想说,那就多住几日,等气消了再回去。”


    “我要住到过年再回去,最好过了年也不回去。”喻君酌说气话。


    “那也好,过了年你和我回淮郡。”


    “啊?”喻君酌一愣,立刻反应过来舅舅在揶揄自己。


    祁掌柜见他这幅模样,便猜到他不是真不打算回去了,只不过是在气头上而已。


    另一边。


    周远洄并未直接回王府,而是进了宫。


    皇帝正在御书房里批折子,听到通报便放下了手中的朱笔。


    待周远洄进门后,他盯着人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见自家弟弟穿得整整齐齐,发冠也戴得端端正正,眼神更是清明无比,这才放了心。


    看来是没疯。


    “听说你差点把京城翻了?”皇帝开口道。


    “谁传的话?”周远洄问。


    “怎么?你还要找人论?”皇帝冷笑一声,“你未经允许私自征调巡防营,巡防营的人当面不敢忤逆你,事后总得补救一下吧?”


    周远洄前脚征用了他们的人,巡防营后脚就进宫朝皇帝报了备。


    “人呢?”皇帝又拿起朱笔,一边批复折子一边问:“好不容易找着了,你不陪着跑来宫里做什么?难不成这次又想征调羽林卫?”


    周远洄丝毫不会皇帝的阴阳怪气,径直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了。


    “给淮王殿下上茶。”皇帝吩咐道。


    “弄点蜜饯。”周远洄说。


    一旁的内侍看向皇帝,见皇帝点了点头,便去泡了盏茶来,又给周远洄上了蜜饯和点心。


    “好吃吗?”皇帝问。


    “太甜了。”周远洄只拈了一颗蜜饯放在嘴里,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说吧,想干啥?”


    “喻君酌在生本王的气。”


    皇帝闻言一挑眉,险些笑出来。周远洄开口之前他就猜出来了,若非俩人吵架,周远洄能让人离开自己的视线?再看眼前淮王着魂不守舍的模样,皇帝只觉十分想笑。


    谁能想到昔日威风凛凛的淮王殿下,竟会有这一天?


    “因为什么呀?”皇帝收敛了笑意,问道。


    “我没告诉他能看见了。”


    “就因为这个?”


    “不止。”


    皇帝停笔等了一会儿,周远洄却没继续说下去。


    “别摆着臭脸耽误朕批折子,想说什么赶紧说,不想说就回去哄人。”


    “有件事情,想请教皇兄。”周远洄说。


    淮王殿下难得有这么谦虚的时候,皇帝闻言顿时十分好奇,干脆从书案后起了身,又让人沏了盏茶。


    “让他们出去。”周远洄说。


    皇帝摆了摆手,把殿内的内侍和羽林卫都遣走了。


    “此事臣弟不知该问谁,只能来问皇兄了。”周远洄深吸了口气,又喝了口茶,这才开口道:“你与皇嫂平日里……她会生气吗?”


    “肉体凡胎哪有不生气的?不过朕会哄人,你皇嫂一生气,朕就哄她,绝不会叫她离宫出走找不着人。”皇帝说。


    周远洄并不会对方的揶揄,又问:“我说的是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什么意思?”皇帝不解。


    “你平日里,会想对皇嫂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吗?”


    “你指的是哪一种?”


    周远洄并未说话,只是沉默不语。


    但皇帝很快明白了他问的是什么……


    “多过分?”皇帝收敛了说笑的心思,正色问道:“你把人弄伤了?见血了吗?有没有让太医瞧瞧?”


    “没有见血,我不会那么……”周远洄看起来有些烦躁,他将茶盏里的茶一饮而尽:“皇兄,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疯癫了。”


    “你伤着他了?喻少师是因为这个生气的?”


    “我绑着他的手……”


    皇帝闻言表情十分凝重,但他还是竭力控制住了情绪。周远洄施针那日,他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对方情绪失控后,会伤害身边的人。


    但他也不确定,今日之事到什么程度。


    “远洄,朕问你。你那个时候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我很清醒。”周远洄说。


    “那你,心里有让人受伤的念头吗?比如你想故意在喻少师身上弄出伤口,让他破皮流血,或者让他痛苦……”


    “我不会那么待他。”周远洄打断了皇帝的话。


    皇帝闻言稍稍松了口气。


    “那朕再问你,你说你做了过分的事,你是想让他高兴,还是想让他难受?”


    “我当然是想让他高兴。”


    “那你应该是没疯,你就是比较坏。”


    “……”


    周远洄看向皇帝,眉头紧蹙着,看上去像只暴躁易怒的猎狗。


    “远洄,你不是疯子,也别老想着自己会疯,想多了好好的人也正常不了。”皇帝说:“只要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后果,那你就没疯。”


    “皇兄也会像我这样吗?”周远洄问。


    “那倒没有,朕很温柔,也没你那么坏。”


    周远洄:……


    这兄弟俩自幼一个习武,一个读书。皇帝和先帝在一起的时间还算长一些,再加上他年长几岁,所以为人之道,为君之道,他都耳濡目染,学得像模像样。


    但周远洄不同,他自幼和父亲相处的时间就很有限,后来刚长成少年,对方就过世了,是以没有人告诉过他应该怎么给人做个好夫君。


    “两口子过日子,不是你爱我,我爱你就成了。”皇帝耐心地朝他道:“你我兄弟二人,尚且需要慢慢磨合,彼此包容,更何况是枕边人呢?夫妻之道,讲究的是你来我往,敌退我进,你且得慢慢琢磨呢。”


    周远洄又拈了一颗蜜饯放到嘴里,甜得直皱眉。


    “你可以干坏事,但前提是得有商有量。夫妻俩又不是打仗,你还能来硬的吗?你得哄着人,把人哄得高兴了,你才能为所欲为。若是人家不高兴一气之下跑了,你又要搞得满城风雨。”


    周远洄也不说话,不知听没听进去。


    “慢慢琢磨去吧。”皇帝在他肩上拍了拍。


    “皇兄,让人给我包几盒蜜饯。”


    “不是说太甜了吗?”


    “喻君酌喜欢吃。”


    皇帝:……


    行吧,自家这弟弟也不是榆木脑袋。


    喻君酌陪着舅舅下了小半日的棋,只觉百无聊赖。


    平日里这个时辰,他正在王府陪周榕背诗呢。


    虽然背诗也没什么意思,但总比下棋有趣。


    喻君酌有点想回王府了,但他又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回去。周远洄既没有朝他解释,也没有同他道歉,他若是这么回去了,对方往后只会变本加厉。


    “老爷,喻少师,淮王殿下来了。”家丁过来通报。


    “快请进来。”祁掌柜道。


    “殿下说不想惹喻少师生气,又走了。”家丁说着把几盒蜜饯放到了一旁的桌上:“殿下说这是特意从宫里带回来的蜜饯,给喻少师的。”


    喻君酌:……


    周远洄压根就没想让他回去吧?


    算了。


    不回去就不回去!


    喻君酌置气地想,大不了就住到过年。


    这天夜里喻君酌睡得不太安稳,他在王府里住惯了,换了地方只觉哪哪都不舒服。尤其是没了周远洄暖被窝,被子里总也捂不热。


    好在后半夜他做了个梦,梦到周远洄来了。他原本是打算把人撵走的,但想到是做梦,也没必要继续生气,就心安得钻到对方怀里睡了。


    有了周远洄这个人形暖炉,他后半夜总算睡了个踏实觉。


    次日。


    周远洄依旧没来接他。


    喻君酌本来气性不大,但是被这么晾了两日,心中委屈更甚。


    他悲观地想,是不是所有的夫妻日子过着过着就变成这样了呢?他和周远洄成婚还不到一年,若是从淮郡见面开始算起,那两人相处还不足半年呢。


    他不愿陷在这些情绪里,便跟着祁掌柜去几家铺子里巡视了一遍。


    上次两人一道看过几家铺子后,针对不同的铺子制定了整改方案,现在那家玉器铺子已经开始着手翻修店面,预计过了年就能重新开张。


    喻君酌把几家铺子一一巡视完,回到祁掌柜住处时,便见周远洄正抱着周榕立在院子里。


    两人视线相撞,都不由怔了一下。


    “榕儿说想你了,让我带着他来找你。”周远洄说。


    “哦。”喻君酌语气冷淡,心道原来是周榕要来的呀。


    “哥哥,抱抱榕儿。”周榕朝他伸出手。


    喻君酌伸手把周榕接过来,说:“那榕儿今晚要住这里吗?”


    “榕儿想陪着哥哥。”周榕搂着喻君酌的脖颈,看向父王,目光带着几分期待。


    “你,你想不想……”周远洄想起了皇帝的话,语气放软了些:“你想回王府吗?”


    喻君酌:……


    这人竟然一句解释也没有。


    “我不想回,我要在这里住到过年,过了年我就和舅舅去淮郡。”喻君酌说。


    “好,都依你,你说什么都行。”周远洄道。


    喻君酌没想到他竟会这么说,鼻子不由一酸。


    周远洄这家伙太过分了!


    他原想着,对方只要解释清楚朝他道歉,他就决定原谅对方。只要周远洄答应往后别再那么绑着他,也别那么欺负他,更不能哄骗他,那这次的事情他可以既往不咎。


    可周远洄什么都没做,还说让他随便住多久都行,甚至跟着舅舅去淮郡也无所谓。


    喻君酌看了周远洄一眼,没再说什么,抱着周榕转身进了屋。


    “王爷?”谭砚邦一脸疑惑,他觉得自家王爷大概是真疯了。


    却闻周远洄道:“回去给本王收拾几套换洗的衣服,本王搬过来住。”


    谭砚邦:……


    还能这样?


    第57章  周榕的娘亲?


    周榕昨日没见到喻君酌, 似是有点不安。


    今日见了人之后表现得格外亲昵,还主动给喻君酌背了自己新学的诗。


    “哥哥,榕儿好好读书, 乖乖听话,哥哥别不要榕儿。”周榕委屈巴巴道。


    “哥哥没有不要你, 怎么会不要你呢?”喻君酌把小家伙抱在怀里。


    周榕幼时便和周远洄聚少离多,反倒是喻君酌嫁入淮王府后,便一直陪伴着他。天长日久, 小家伙早已将喻君酌当成了亲人, 生怕有一天对方也会像周远洄从前那般, 忽然就离开他。


    “昨天他们说找不到你了,榕儿好担心。后来父王说你不回家,父王也好伤心。”周榕搂着喻君酌的脖子,“哥哥, 你和父王吵架了是不是?你都不和他说话。”


    “没有。”喻君酌安慰他:“哥哥只是不想跟他说话。”


    “那哥哥如果回淮郡,会带着榕儿吗?”


    喻君酌没想到周榕竟把这话也听了进去, 那本是随口一提的气话而已。


    “哥哥不会不要榕儿的, 对不对?”周榕又确认了一遍。


    “嗯,就算不要你父王, 我也不会不要你的。”喻君酌说。


    门外正在偷听的周远洄:……


    喻君酌心情不大好,一直到入夜都没出去。


    直到吃晚饭时进了饭厅, 他才看到席间多了个人。


    周远洄坐在祁掌柜旁边, 看上去泰然自若, 俨然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喻君酌瞥了他一眼, 心中虽然不快,却想起来这宅子的确是周远洄的。


    “舅舅留我住几日,我就搬过来了。”周远洄主动解释。


    “谁问你了?”喻君酌没好气道。


    但他话音一落, 忽然意识到周远洄方才称呼祁掌柜时用的称呼是“舅舅”。自他们舅甥俩相认以来,周远洄一直称呼祁掌柜,从未跟着喻君酌喊过舅舅。


    今日他竟然……


    “王爷不放心你,把王府的护卫调来了大半,我想着家里多个人也热闹嘛。”祁掌柜因着周远洄这一声“舅舅”,不得不出来打圆场。


    喻君酌并没多说什么,只埋头给自己和周榕夹菜。


    周榕一边吃饭,一边给自家父王使眼色,似乎对周远洄的表现不太满意。周远洄也不说话,拿布巾擦干净了手,剥了小半碗虾肉,放到了喻君酌面前。


    喻君酌不愿在舅舅、舅母还有周榕面前使性子,便把虾肉分给了周榕一半,剩下的一半自己吃了。周远洄看着他吃完,才收回视线。


    这夜,周远洄住在了喻君酌隔壁。


    喻君酌则搂着周榕睡在了原来的房间。


    半夜,周远洄估摸着人睡着了,才偷偷翻窗户进去。


    喻君酌本来睡得就不踏实,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背后抱住了自己。因为那体温和动作他很熟悉,所以并未挣扎,还顺势拱到了对方怀里。


    不对。


    喻君酌窝在周远洄身边,忽然清醒了过来。


    怪不得昨晚他就梦到抱着周远洄睡觉,原来不是做梦,这家伙偷偷钻到了他的被窝里。


    喻君酌想到自己昨晚那么主动,有些气闷,便佯装没醒翻了个身,睡到了另一侧。然而这几日京城温度骤降,他睡到另一侧便觉得冷,只能“好汉不吃眼前亏”地又翻身挪了回去。


    周远洄早已从少年呼吸的变化中,听出人已经醒了。但他并未出言提醒,只佯装不知,顺手将凑过来的人抱了个满怀。


    次日一早。


    喻君酌假装无事发生。


    周远洄也没说什么,只趁着他洗漱时,不住在旁边晃悠,一会儿递布巾,一会儿递水,看起来颇为殷勤。


    两人也不说话,视线偶尔交汇又错开。


    周榕小眼滴溜溜转着,拉着喻君酌要他送自己去学堂。


    喻君酌自是没有二话,只能陪着周远洄一起去送周榕。


    “过了年你想什么时候回淮郡?”周远洄试图找话题。


    “没想好。”喻君酌语气冷淡。


    “刚过年路不好走,可以等雪化了再出发。”


    “到时候再说吧。”


    周远洄深吸了口气,似是在措辞。


    半晌后,他终于再次开口。


    “眼睛恢复的事情,本王并非刻意隐瞒你。”


    “是吗?那你是忘了说?”


    “自然不是,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又是这么重要的人,怎么可能会忘了呢?”周远洄认真道。


    喻君酌并未答话,但神色却不似方才那般冷硬了。


    “我若是说了,你别生气。”


    “你说了我才能知道生不生气。”


    “我不想骗你,那日原本是要说的,后来……”周远洄避开了喻君酌的视线,用一种竭力保持镇定但扔显心虚的语气道:“后来想偷看你沐浴,就没说。”


    喻君酌:……


    周远洄这个由太真诚了,搞得喻君酌简直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觉得可笑。堂堂淮王殿下,竟然会为了偷看他沐浴就装瞎?


    传出去还不叫人笑掉大牙?


    回到祁掌柜住处时,喻君酌面上那表情都还十分复杂。周远洄跟在他身后,几次想开口都忍住了,生怕说出来别的话,更让人生气。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宅子,这才听说祁丰来了。


    喻君酌闻言快步朝厅内奔去,尚未走近,祁丰便从门内迎了出来。


    “君酌,哎呦,表哥想死你了。”祁丰一把抱起喻君酌,直接带着人转了个圈。


    周远洄在一旁看得直皱眉,却不便说什么,只能轻咳了一声。可惜祁丰压根不会他,揽着喻君酌便不撒手,那态度比从前更为热络。


    “在淮郡时我就想认你,可我爹非要拦着我,可把我憋坏了。”祁丰说:“这么久不见,怎么也不见长肉?好像比从前还轻了呢。”


    他说着又要去抱喻君酌,想颠一颠重量。


    喻君酌不大习惯他这么热情,笑着把人推开了。


    “外头凉,王妃怕冷。”周远洄提醒道。


    “瞧你手都冰了。”祁丰说着要给喻君酌暖手。


    周远洄上前硬塞到两人中间,一边拉着祁丰朝厅内走,一边道:“此番路途遥远,你一路奔波怪累的吧?有没有洗个澡休息休息?”


    “我哪有心思休息啊。”祁丰失笑。


    众人总算是进了屋,周远洄特意等喻君酌坐下,选了个相近的位置挨着对方坐。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喻君酌问祁丰。


    “原本是想早些回的,后来我爹给我传讯说找到解药的方子了,我就没着急。你是不知道,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侯先生,你猜他跑哪儿去了?”


    “他去了哪儿?”喻君酌很捧场。


    “南绍!”祁丰说。


    “你去了南绍找他?”喻君酌震惊。


    “是啊,我想反正来都来了,也不急着回去,就在南绍住了一阵子。”祁丰嘿嘿一笑:“我刚才已经跟我爹说过了,侯先生在那边寻了不少药草,说是咱们大渝没有的,回头打算多弄一些回来。”


    祁丰耐心地把自己此行的经历绘声绘色说了一遍,还说正琢磨能不能走水路,把那些药材运到淮郡,再由淮郡运到京城。


    “那样不会绕远吗?”喻君酌不解。


    “你不知道,到了南境路特别难走,全是山。而且那些山里还有瘴气,搞不好就容易出人命。但是水路不一样,南绍境内有一条河直通入海口,沿着那条河运到入海口,再经由商船运到淮郡,要方便多了。”祁丰解释。


    至于淮郡到京城,虽然也不近,但路并不算太难走。


    祁丰说了会儿话,直到快晌午了才去洗澡换了身衣裳。


    午时,一家人聚在一起用饭。


    祁丰拿出了带回来的一堆东西,他这人性子外放,想得也周到,不仅给父母都带了礼物,还给喻君酌和周榕也带了礼物,甚至还有成郡王的。


    “怎么给我这么多?”喻君酌抱着一堆东西有些惊讶。


    “你不是要过生辰了吗?这都是给你的生辰礼。”祁丰说:“从前我在淮郡,也不知道还有你这么个弟弟,没陪你过过生辰。今年你也十七了,表哥都给你补上。”


    喻君酌听了这话鼻子一酸,险些当场落下泪来。


    “今年你过生辰,咱们都陪着你。”祁夫人道。


    “嗯。”喻君酌点了点头,努力将眼泪憋回去,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哭。


    这日午后,祁掌柜又念叨,说等腊月初六这日,在家里摆上席,定要让喻君酌过一个热热闹闹的生辰。


    他说这话时,周远洄去学堂接周榕了,并不在场。


    喻君酌忍不住想起了周远洄先前说过的话……


    那日淮王生辰,喻君酌给他买了生辰礼,又提到自己的生辰是腊月初六。但周远洄沉默了许久,最后说让他和舅舅一家一起过。


    没想到这话竟是真的。


    “对了,王爷的毒彻底解了吗?”祁丰问。


    “嗯。”喻君酌点了点头,并没有提到关于“疯癫”的说法。


    “侯先生说会在南绍住到明年入秋,若是有什么事情,还是可以去寻他的。”


    “若是开春你想去运药材,我可以陪你一道。”


    望淮商会是记在他和祁丰两人名下,若是祁丰想去跑船,喻君酌也挺想跟着去看看。


    府里有了祁丰,果然就热闹多了。


    他性子闲不住,连带着弄得宅子里叽叽喳喳的。


    一连几日,周远洄都早出晚归。


    只有早晚回来,白天几乎不见人影。


    他不在,倒是方便了祁丰背后嘀咕他。


    “君酌,我在南绍听了很多王爷的事情,你想不想知道?”祁丰问喻君酌。


    “什么事情?”喻君酌有些好奇。


    “原来咱们的淮王殿下和南绍现在的皇帝,是过命的交情。他们一直没来议和,据说就是等着王爷呢。”先前周远洄不在京城,所以使团迟迟没有来。


    但这说法无从考据,喻君酌只当是新鲜事听一听。


    “你在南绍,有没有听说过……榕儿的娘亲?”喻君酌问。


    “原来你也介意啊?”祁丰压低了声音说:“我一去最先打听的就是此事。”


    “他们怎么说?”


    “没有人知道世子的娘亲是谁,据说当时大营扎在一个寨子附近,那寨子里有不少南境的巫女。王爷有一次受伤很重,被营中的弟兄们抬到寨子里养伤,估计是那个时候有了孩子吧。”


    喻君酌点了点头,略有些出神。


    也就是说,周榕的娘亲应该还在那个寨子里。


    女子怀胎要十月,周远洄养好了伤,也不知在那个寨子里待了多久?得知女子有孕,他应该时常去探望吧?不然怎么会选择最后把周榕抱回来?


    “君酌,你是不是不高兴啊?”祁丰问。


    “没有,这有什么不高兴的。”喻君酌勉强一笑。


    祁丰挠了挠头,感觉自己似乎不该说这个话题。虽然他对淮王殿下也不怎么喜欢,但弟弟这模样好像还是挺在意对方的。


    很快,就到了腊月初六。


    这日一大早,喻君酌就去给母亲上了香。


    想到过世的母亲,他心中难免伤怀,不由哭了一场。


    祁掌柜安慰他,说只有看到他过得好,他母亲的在天之灵才能安心。


    这日祁丰去了一趟成郡王府,把成郡王也叫了来,说是人多热闹。成郡王早有准备,提前就给喻君酌预备了贺礼。


    不过成郡王的到来也有个小插曲,他今日才知道自家二哥复明了,委屈得不行,气得差点大哭一场。后来周远洄说喻君酌生辰,他若是敢哭就把人扔出去,成郡王才忍住了。


    这日,宅子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热闹。


    祁夫人张罗着人备席面,祁掌柜则让人把过年才挂的红灯笼提前就挂上了,搞得整个宅子里喜气洋洋的。


    周榕给喻君酌背了首新学的诗,还奉上了自己特意学的寿字图。小家伙字虽然写得歪歪扭扭,但看得出很有诚意,想必私下练了不少时日。


    最让喻君酌惊讶的是,陈知晚竟然也来了。


    “王爷接世子的时候提起来,说今日是喻少师的生辰,我便一道过来给喻少师贺个寿。”陈知晚送了喻君酌两本书。


    喻君酌接过书道了谢,忍不住看了周远洄一眼。陈知晚这人虽然热情却也很有分寸,初次见面时见喻君酌冷淡,很快就识趣地没再纠缠,今日他能来贺寿,定是受到了邀请。


    “是你请陈先生来的?”喻君酌问周远洄。


    “他是榕儿的开蒙先生,也算是你的……熟人。”


    喻君酌没什么朋友,这个周远洄自然是知道的。哪怕他心里再怎么不喜欢此人与喻君酌亲近,但还是希望喻君酌的生辰能更热闹一些。


    当夜。


    用过晚饭后,外头忽然传来了闷响。


    祁丰跑出来一看,忙招呼众人出去。


    喻君酌一出门,便见夜空中炸开了一簇巨大的烟花。烟花明亮璀璨,几乎照亮了半边夜空,看上去十分壮观。


    不等这一簇烟花熄灭,继而又有第二簇腾空而起……


    一颗接着一颗,倒映在少年明亮的双眸中。


    喻君酌活了两世,这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烟花。


    幼时他在庄子里看到过别的孩子在上元节时,燃放一种拿在手里会崩出火花的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很漂亮。后来那个孩子还笑他没见识,跟他说自己连京城的烟花都看过,那才叫好看呢。


    那个时候起,喻君酌就很想看看,烟花究竟什么样。


    后来他回京后,听说京城每年除夕和上元节那日都会放烟花,但也仅有这两日才会放。因为烟花制作很繁琐,且有一定的隐患,每次燃放需要做很充足的准备,还要让巡防营的人准备好水车待命,以防出现火灾。


    喻君酌盼了很久,一直等着过年。


    可惜,他只活到了腊月十二那日。


    最终也没能见到……


    “砰!”


    又一簇烟花炸起。


    喻君酌仰头看着满目的璀璨,一颗心不由跳得很快。


    “要在京城看到烟花可不容易,我记得除了过年和上元节,似乎只有前年皇后生辰时,陛下让人放过烟花。”陈知晚开口道:“没想到喻少师生辰,竟也能叫咱们有幸沾沾喜气,也看到烟花。”


    “城中不让随意放烟花,是因为前几年着过火,还烧死了人。后来皇兄和朝臣们便商量了一个章程,非必要不得随意燃放烟花。”成郡王解释道:“若是哪个勋贵家里想放,得自己花银子请人备好水车,再雇人看好周边,确保万无一失。”


    在此基础上,还得得到京兆府的批准。


    总之就是费银子又费心思,还得搭上人情。


    喻君酌闻言转头看去,恰好对上了男人看过来的视线。


    不用问,此事绝不可能是旁人所为。


    怪不得周远洄这几日一直不见人,原是在准备这个?


    “喜欢吗?”周远洄问他。


    “嗯。”喻君酌这一次并未再说气话。


    “我想着你如今有人疼,也有人爱护,什么东西都不缺。”周远洄怕他冷,用披风将他裹在怀里,又道:“只有这个是旁人给不了你的。”


    喻君酌心忽得一软,先前的恼意骤然便散了。


    周远洄并不知道,自己今夜的贺礼,竟是满足了喻君酌上一世未了的心愿。而这一夜绽放的烟花,在未来的很多年里,都会被少年存在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


    陈知晚和成郡王看过烟花便告辞了。


    周榕先前太过兴奋,这会儿也撑不住睡了。


    倒是祁丰半点睡意都无,拉着喻君酌非让人陪他喝酒。


    “十七了,又不是小娃娃,酒还不能喝吗?”祁丰有点醉。


    “他身子不好,太医不让饮酒。”周远洄说。


    “切,又拿太医压我是吧?”祁丰也不勉强,自己喝了一口:“阿酌,过了年跟我一起回淮郡吧,京城虽好但不适合咱们。你呆在京城,到哪儿都得小心翼翼,去了淮郡至少没人会想要取你性命……”


    他此话一出,在场的人无不色变。


    “什么意思?”喻君酌问他。


    “嗯?”祁丰醉眼迷离:“我爹不是说……”


    “丰儿!”祁掌柜打断了他的话。


    喻君酌看了一眼舅舅,又看了一眼周远洄。


    他立刻就明白了,舅舅和周远洄有事瞒着自己。王府里和宅子里过于夸张的护卫,一瞬间便有了合和解释。


    难怪周远洄此前一直叮嘱不让他乱走。


    难怪那日误以为他失踪了,对方慌成那样。


    腊月十二,算起来也没几日了。


    没想到经历了这么多,想取他性命的人,竟然还是来了。


    “是……又有人要杀我吗?”回房后,喻君酌问周远洄。


    “上次的事情过后,你舅舅便在红叶阁安排了人。”周远洄攥着他的手,语气尽量平静且带着安抚的意味:“你舅舅提前回来,就是为了此事。你不必害怕,我现在视力已经恢复,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伤你分毫。”


    喻君酌看着周远洄,猛然想起了什么。


    “那夜你半夜惊醒,做了噩梦。”还咬伤了他。


    次日,周远洄便进了宫,一连数日……


    周远洄是在那个时候,决定施针的。


    “王爷,你是为了我才……”


    “本王是为了自己。”


    周远洄不想让喻君酌为此背上任何包袱,毕竟瞎了的是他自己,如今能看见的也是他自己。


    “不告诉你,就是担心你害怕。”


    “那个人,知道是谁吗?”喻君酌问。


    “不知道,但我和舅舅商量过了,过几日会放出你遇刺的消息。届时假装你被刺杀,但刺客失手了,到时候他只要再出手雇凶,我们布置好的人就能抓到他。”


    “万一他不再出手呢?”喻君酌问。


    周远洄没有开口,显然这个问题也是他和祁掌柜担心的。


    “王爷,明日陪我去个地方吧。”


    “你想去哪儿?”周远洄问。


    雇凶之人说的日子是腊月初六以后,从明天开始,喻君酌就不再是绝对安全的了。毕竟,他们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找别的人。


    次日晌午,将周榕送到学堂后,喻君酌便让马车去了宫门口。


    “你想进宫?”周远洄问。


    “不是。”喻君酌下了马车,立在角门外良久。


    上一世的腊月十二,他就是从这扇角门出的宫。


    重生后,他一直不大敢回想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只因那一天所有的细节,都和死亡的恐惧联系在一起,每当他想起来便会觉得恐惧难当。


    但是今日,他想重新走一遍这条路。


    周远洄不知喻君酌想做什么,便紧跟着他,又吩咐暗卫散开随时戒备。


    喻君酌慢慢走到街口,转身进了巷子里。这两日京城天气不错,并未下雪,巷子里原本落的雪也被清干净了。但喻君酌重新踏进那条暗巷中时,却仿佛又回到了大雪纷飞的那一日。


    彻骨的寒意一点点浸入他的身体,令他心口一阵闷痛。


    直到周远洄攥住了他的手。


    男人的大手温暖有力,将他心底的恐惧顿时驱散了大半。


    第58章  怎么许你看我,不许我看……


    两人沿着暗巷走了一段, 到了喻君酌被害时那处。


    隔了一世,喻君酌再一次站在那块土地上,想象着上一世的风雪是如何遮盖了行凶者的足迹, 又是怎么一点点盖住他的尸体。


    那日那么大的雪,街上不知会不会有行人经过?


    他的尸体也不知多久后才会被人发现?


    永兴侯把发妻都埋在了乱葬岗, 这个儿子八成也进不了喻家的祖坟。喻君酌从前一直不敢想他死后的事情,但今日他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若永兴侯能把他上一世的尸骨和他的娘亲埋在一处, 倒也不错。


    母子俩也算是在死后团聚了。


    “喻君酌, 有件事情, 我似乎一直没朝你解释。”周远洄忽然开口,将喻君酌从近乎窒息的思绪中强行拽了出来。


    “什么?”喻君酌问。


    “那日绑着你,你如今还生气吗?”


    喻君酌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 忽然提起那件事。


    “是因为你施针祛毒的缘故吗?”喻君酌情绪放松了些。


    “不是。”周远洄坦然地看着眼前的少年:“本王那日所为,不是因为施针导致的疯癫。我只是很想看你, 想亲你, 想在你身上留下那些痕.迹,甚至想……”后头的话他没说出口, 但喻君酌从他眼底看到了一种近乎贪.婪的欲.望。


    “你怎么……”喻君酌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似乎一时无法解他为何会有这些念头。


    “本王就是如此, 你的夫君便是这样一个人。”周远洄目光毫不闪躲。


    喻君酌被他那眸光灼得耳尖有些泛红, 扭头避开了视线。


    就在这时, 不远处的枯树枝头忽然有鸟被惊飞, 喻君酌呼吸一紧,被周远洄双手护在了怀中。直到有暗卫出来告罪,说鸟是自己惊飞的, 周远洄才放松了些。


    “那你砍我爹呢?”喻君酌问。


    “太医说,那是施针所致。”周远洄抱着人没撒手,问道:“是这里吗?”


    喻君酌曾朝他说过,自己被刺杀时是在距离皇宫不远处的一条巷子里。周远洄现在几乎可以确认,就是眼前这条巷子。他方才突兀地说起那日之事,便是因为觉察到喻君酌的情绪太紧绷了。


    “是。”喻君酌没有否认。


    “什么时候?”周远洄问。


    喻君酌眸光落在远处,没有应声。


    周远洄对他这沉默有些不满,捏着喻君酌的下巴强迫人看向自己,“本王问你,何时?”


    五日后,腊月十二。


    喻君酌迎着男人视线看去,依旧没有回答。上一世的事情于他而言便如天机一般,他不知道一旦和盘突出,会不会有无法预计的后果。


    周远洄在他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并未继续追问。


    “你为什么会走这条巷子?”周远洄换了个问题。


    “那日雪太大了,走这条路回永兴侯府,能省近一半的路。”


    “雪太大,为何要出门?为何不坐马车?”


    “因为那日马车……”


    永兴侯府的马车没来接他。


    那日,是因为马车没来,他才会走这条路。


    恰好下雪。


    恰好没人来接他。


    于是他就走了这条巷子。


    喻君酌过去一直不愿去想的念头,这一刻再也拦不住了。


    怎么就那么凑巧呢?


    有没有可能并不是巧合?


    过去他未曾深想,是因为上一世永兴侯府的马车不止一次“忘”了去接他,他早已习惯了。另一个原因大概是,他自己也不愿相信……那个可能。


    “你怎么了?”周远洄问。


    “没事。”喻君酌嘴里说着没事,面色却苍白得厉害,身体也因为突然而来的凉意,不受控制得开始发抖。


    “喻君酌?”周远洄用披风把人裹得更紧了些。


    但他无论怎么努力,怀中这人就跟暖不热似的。


    “王爷,带我……带我离开这里。”喻君酌哑声道。


    周远洄当即把人抱起来,大步离开那巷子,把人塞进了候在巷子尽头的马车里。


    回去的路上,忽然下起了雪。


    喻君酌缩在周远洄怀里,忍不住挑开车帘朝外看。


    男人并未阻止他,只是把人揣得更紧了些,试图挡住马车外灌进来的寒风。


    此处离淮王府更近,所以周远洄直接让车夫回了王府。他把人抱进暖阁,又吩咐家仆去烧了热水。就在他开口准备让人去叫太医时,喻君酌拦住了他。


    “你身上冷得太厉害了。”周远洄他把人紧裹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把人焐热。


    “可能是因为下雪了吧?”喻君酌看着炭炉里燃烧的炭火,眸光有些出神。


    他想不明白。


    若永兴侯府的人想杀他,为什么在庄子里时不动手?


    为什么要把他接到京城,让他受了一年的折磨,才在那处巷子里取了他的性命?


    甚至这一世他已经离开了那个地方,几乎和永兴侯府断绝了关系,但还是有人想取他的性命。


    这夜,喻君酌噩梦连连。


    许是因为白天去了上一世惨死之地,许是因为骤然意识到了那杀意的来源。


    尽管没有得到证实,但那猜测却在他心里一点点生了根,挥之不去。


    “喻君酌。”周远洄把人揽在怀里,轻声唤他。


    喻君酌终于在噩梦中醒来,一颗心兀自跳得飞快。


    “做噩梦了?”周远洄问。


    “嗯,梦到……”


    他并未把那梦境说出来,但周远洄多少能猜到一些。


    既然睡着了就做噩梦,喻君酌索性披着衣服起来了。


    他走到书案边,取了纸笔,周远洄见状便主动给他研了墨。


    【马车】


    【暗巷】


    【红叶阁】


    【腊月十二】


    “为什么是等我过完生辰之后?”喻君酌看着纸上的字,喃喃自语。


    “你刚回京城,若是太快,只怕会叫人起疑。”周远洄接过他手里的笔,纸上写下了永兴侯和两个儿子的名字。


    喻君酌惊讶地看向他,似乎没想到对方竟然会想到这一层。


    “我和舅舅此前就怀疑过,你没什么仇家,在京中也没有太多有瓜葛的人,唯一得罪过的也就是刘四他们几个。但那几个人并不知道当夜的事情是你所为,而且我没记错的话,在那之前……”周远洄及时截止了话头。


    因为那个时候“淮王”并不在京城,留在府里的人是原州。


    好在喻君酌心神不宁,并未觉察到他说漏了嘴。


    “那个人在咱们决定回京时动的杀心,而在那之前,永兴侯朝陛下请过旨,要封喻君泓为世子,可陛下没有批复。”周远洄手中的笔在喻君泓名字旁边点了一下,“这个时机,太巧了。”


    喻君酌看着纸上的名字沉默不语。


    “我此前不提,是怕你难过,也怕万一猜错了放松了警惕,反倒让你置于险地。”周远洄从背后把他揽在怀里,生怕他着了凉:“但你今日说到马车……马车走不了那条巷子,我猜是原本应该接你的马车,无故失踪,你想抄近路才那么走的,对吧?”


    周远洄很聪明,几乎立刻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没有告诉喻君酌,今日印证这个猜测时,他甚至有些庆幸。知道背后的人是谁,起码不用再提心吊胆。他唯一担心的就是,喻君酌心里难受。


    王妃和家里人不来往是一回事,但喻家人想杀他,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会有,误会吗?”喻君酌说。


    “也许吧。”周远洄顺着他的话说。


    但喻君酌知道,对方的话不过是安慰他罢了。


    “祁家平反,你随本王回京替母亲迁坟,替喻君泓请封世子的折子被搁置。”周远洄说:“所有的事情放到一起……


    喻君酌仔细回忆了上一世的事情。


    上一世直到腊月,舅舅也不曾和自己相认,多半是因为淮郡尚未开战。但观潮商行配合朝廷制造战船,此事是从夏天就开始了的。


    彼时他不涉朝政,是以什么都不知道,但永兴侯未必没听到风声。若对方知道此事,便有可能提前下手,这样等舅舅找回来时死无对证,也不必再担心翻起从前的旧账。


    否则一旦舅舅和自己相认,定然会替他和娘亲主持公道。届时,淮王大胜而归,观潮商会有功,焉知皇帝不会借势封赏,直接封喻君酌为世子?


    但……


    喻君酌看向那三个名字。


    是永兴侯,还是喻君泓呢?


    “上梁不正下梁歪,干脆一起处置了干净。”周远洄冷声道。


    “王爷,我想弄清楚。”喻君酌说。


    周远洄无奈点头,答应自己不会仅凭猜测便轻举妄动。


    这日之后,喻君酌在府中数日闭门不出。


    到了腊月十二,他让刘管家着人去了一趟巡防营,给喻君泓传话,说自己想见对方一面。


    自他回京后,兄弟二人只在王府匆匆说过几句话。


    后来喻君泓又来过淮王府,但周远洄此前便吩咐了门房,不让永兴侯府的人进府,亦不许通传,是以喻君酌一直不知道此事。


    这日,喻君泓听到传话,当即便答应了。见面的地方约在一间茶楼的雅间里,喻君泓到的时候,里头没有人。


    这茶楼是周远洄的地方,是以很安全。


    在喻君泓坐着的雅间墙壁上,有一个被雕花挡住的暗孔。暗孔经过特殊的处,在墙壁这一侧极难发现,但隔着墙壁另一侧,却能听到这边的声音,也能看到雅间的情形。


    喻君酌立在暗孔之后,隔着一堵墙观察着自己的兄长。


    许是上一世得到过太多恶意,所以喻君酌不太记得喻君泓对自己做过什么。他这位大哥平日里甚少与自己见面,见了面也是冷冷淡淡,并不会出言挖苦或指责他。


    相对于永兴侯府的其他人,喻君泓反倒是最容易相处的那一个。


    至于这一世,他这位兄长待他,几乎称得上温厚。在他离京和回京时,都是对方相送和相迎。只可惜这“送”与“迎”,在近日的怀疑中不免沾上了别有所图的意味。


    喻君泓等在茶楼里时,周远洄去了一趟永兴侯府。


    这是他与喻君酌成婚后,第一次以淮王的身份踏足这里。喻夫人听到通报后带着人迎了出来,永兴侯则因为重伤未愈,精神太差,未能起身相迎。


    “本王今日特来给侯爷道歉。”周远洄说着,让人放下了带来的礼。


    永兴侯朝刘管家端着的托盘上一瞥,发现上头摆着一株人参,面色登时极为难看。


    他受伤后那成郡王日日给他送参汤,喝得他都快吐了。淮王殿下今日带着人参来给他道歉,分明就是故意羞辱他。


    “先前本王不慎削落了侯爷的发冠,实是有难言之隐。”周远洄绝口不提他肩膀的伤口,只说削落发冠一事,因为落了发冠更丢人。


    “想必侯爷也听说了,本王在东洲中了毒,眼睛瞎了一阵子。这毒解了以后,引发了疯病,这才挥刀乱砍。”周远洄说得一本正经:“侯爷若是不信,回头可以叫人去太医院查医案。”


    永兴侯既不愿接茬,也不敢甩脸子,一张脸青一阵红一阵,看着十分狼狈。


    “本王原是不愿来道歉的,但侯爷毕竟是王妃的父亲,啧。”周远洄一脸无奈,从怀里取出个折子递给永兴侯,“这是侯爷请封世子的折子,陛下批复了。”


    他此话一出,永兴侯不由一怔,颤抖着手接过了折子。


    皇帝的批复并不明确,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留下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说是让喻君泓在冬狩时好好表现。


    好好表现,然后呢?


    皇帝没有说。


    这算是一个暗示?


    还是有别的意味?


    永兴侯一时猜不透,但皇帝没有拒绝,就说明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就在永兴侯出神之际,谭砚邦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


    “王爷,不好了。”谭砚邦开口。


    “慌什么?”周远洄语带斥责。


    “王妃,王妃遇刺了。”


    谭砚邦说。


    屋内刹那寂静无声。


    周远洄眸色沉沉,余光瞥向屋内的永兴侯和喻夫人。


    后者一脸震惊,想开口说话又忍住了,转头看向了永兴侯。这是一个人在听到另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被害时常见的反应,先是惊讶,随即想到其中的利害关系,继而会下意识看向可以拿主意的人。


    反观永兴侯的表情,则十分耐人寻味。他在听到喻君酌遇刺的消息时,眸光微闪,继而看向了周远洄。


    但迎上淮王殿下幽沉的眸光时,他不是开口询问喻君酌的死活,而是下意识挪开了视线。


    “君酌如何了?”一旁的喻夫人忍不住问。


    “王妃受了伤,但贼人已被拿下……”谭砚邦说到此处,永兴侯眉心几不可见地拧了一下,便闻谭砚邦又道:“可惜贼人服了毒,当场就气绝了。”


    永兴侯此刻倒是抑制住了情绪,没再流露出什么异样。


    “回府。”周远洄起身道。


    随后,一行人阔步出了永兴侯府。


    茶楼里。


    喻君齐气喘吁吁而来。


    喻君泓看到他这副模样,不由一怔。


    “你怎么来了?”


    “大哥,喻君酌被刺了。”喻君齐被父亲遣来找大哥,他先是去了巡防营没找到人,后来才辗转找到了茶楼,看得出很是焦急。


    “什么时候的事?”喻君泓问。


    “就在今天,父亲听说后就让我来找你回去。”


    喻君泓怔怔坐在原地,半晌没有言语。


    墙壁后的喻君酌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幕,并未从自家大哥脸上看到任何异样。


    “走啊大哥。”喻君齐催促。


    “死了吗?”喻君泓忽然问。


    死了吗?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却经不起推敲。


    若是换了舅舅或成郡王听到这消息,定会问:“没事吧?”


    人在慌乱的情境中,会下意识问出自己最期待的结果。


    而喻君泓问的是:


    死了吗?


    喻君酌看着两位兄长,眸光渐渐变得冷冽。


    “说是没死。”


    “动手的人呢?”


    “大哥放心,服毒了。”喻君齐说。


    若说喻君酌先前还有些拿不准,在听到他口中这“放心”二字时,心便彻底凉了。


    “嗯。”喻君泓似是松了口气:“先回家再说。”


    随后,兄弟俩一起离开了茶楼。


    “你盯着他们,看看他们是不是径直回了永兴侯府。”喻君酌朝一旁的暗卫道。


    暗卫领命而去,不久后回来通报,说马车拐向了永兴侯府的方向,并未朝淮王府的方向而去。


    喻君酌挥退了暗卫,在那间屋子里待了很久。


    他想过会是永兴侯,想过会是喻君泓,唯独没想过这父子三人竟是都知情。


    他们可是亲生的父子兄弟啊。


    就算再怎么疏离,何至于取他性命?


    不多时,周远洄从门外进来,自背后将人抱住,大手覆在了他手背上。


    “王爷,有一点我想不通,他们为何如此胆大?”喻君酌问。


    “未必是胆子大。”周远洄道:“若不是你在玉沧认出了红叶阁的人,至此我们都不知道有人想对你下手。”


    喻君酌闻言恍然大悟。


    此事在他看来拆穿得很容易,那是因为上一世他死过一次,这才提前有了提防。若他一无所知,在京城突然被刺身亡,周远洄要如何查起?


    何况红叶阁的人是在他们到京城之前收到的消息,彼时周远洄中毒未愈,还瞎了眼。


    永兴侯府那父子三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喻君酌是重生之人。更不会料到,淮王殿下解了毒也治好了眼睛。


    否则,他们定然不敢。


    “你选个日子,本王亲手杀了他们,一个也不留。”周远洄说。


    “不。”喻君酌转头看向他:“你什么都别做。”


    周远洄拧眉:“事已至此,你还下不去手?”


    “死太容易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刀不够再抹个脖子,也就是一刹那的事情。”喻君酌喃喃道:“太容易了。”


    永兴侯这一生最看重侯府的名声,喻君泓最看重的是世子之位,至于喻君齐……无非就是看中父兄的庇佑,侯府的荣宠。


    喻君酌眸光冰冷,却没有哭。


    失去本就没有的东西,不值得伤心。


    失去最在乎的东西,才能感觉到痛苦……


    回到淮王府后,喻君酌便去了归月阁。


    他在里头待了许久,直到周远洄看不下去,强行把人捞起来抱回了暖阁。


    “是打算把自己冻死算了?”


    周远洄一边说着,一边把温热的手伸进.去摩.挲他冰凉的皮肤。喻君酌并不挣扎,只任对方施为,面颊渐渐由苍白转为薄红。


    “不想他们了,行不行?”周远洄问他。


    “王爷。”喻君酌捧着周远洄的脸。


    冰凉的指尖惹得男人拧了拧眉,直接拉着他的双手塞到了自己怀里。周远洄怀里一如既往的暖和,喻君酌指尖在他胸膛触到了一处伤疤,忍不住轻轻抚了抚。


    周远洄随即想起了什么,想把他的手再拿出来。


    却闻喻君酌道:“我能看看吗?”


    “有什么好看的?”


    “怎么许你看我,不许我看你?”


    周远洄并不接茬,把少年的手拎出来,将人整个禁锢在怀里暖着。


    “今日和岳母说了什么?”他问。


    “没说什么,只是待了一会儿。”


    其实喻君酌在心里和母亲说了很多话,他想不明白一个做夫君、做父亲的人为何会那么狠心?后来他不知怎么的,又想到了周远洄。


    确切的说,他是想到了周榕的娘亲。


    远在南境的巫女,替周远洄治好了伤,并给他生下了周榕……


    可如今呢?


    周远洄怀里抱着他,极近温柔缱.绻,从不提及旧爱。


    喻君酌不太能解男人的绝情。


    尽管他也是个男人,但不妨碍他觉得惊心。


    “王爷,你说我爹曾经待我娘,可有过真心?”


    “若他有过真心,怎会舍得这般待你?”


    也是。


    人都是爱屋及乌的。


    永兴侯钟爱如今的喻夫人,所以待喻君泓和喻君齐便格外宽容。


    周远洄也很疼周榕。


    若是这么说,他对周榕的娘亲,应该也是有几分情意的吧?


    第59章  冬狩


    喻君酌很快收敛了心思, 并未再纠结这个问题。


    眼下他得把心思放到自己的父亲和两位兄长身上……


    快过年了,他不想让这件事鲠到明年。


    次日,喻君酌遇袭的消息就在京城传开了。


    不过大寺那边很快就有了定论, 说刺客是东洲人,和先前刺杀周远洄的人是同一伙, 如今已经被悉数缉拿,没有后患。


    “怎么这事儿也能赖到东洲人头上?”喻君酌失笑。


    “就当是为了之前的事情,记上一笔吧。”周远洄说。


    若是此事没有定论, 任由百姓猜测, 反倒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上官靖那边知道此事了吗?”喻君酌问。


    “怎么, 你还惦记着那小子?”周远洄一挑眉。


    喻君酌倒不是惦记谁,只是怕此事传开对驿馆里那俩东洲皇子不利。不过转念一想,周远洄做事素来稳妥,驿馆的护卫应该都是很可靠的人。


    两人说话间, 门房来报,说有人来访。


    喻君酌听到通报并不惊讶, 来人是喻君泓和喻君齐。


    这种时候, 越是心虚的人越要证明自己的“坦然”。


    周远洄眸色阴沉,却没说什么, 只看向了喻君酌,问道:“你想见他们吗?”


    “当然要见, 不止要见, 我还要好好同我两位兄长说说话呢。”既然刺杀他的凶手是“东洲刺客”, 那就证明与永兴侯府这两位公子无关。他的两位兄长来探望他的伤势, 他怎么能不见呢?


    喻君酌让人把那兄弟俩带过来,随手示意周远洄先回避一下,免得他在场不好说话。周远洄不大情愿, 最后起身躲到了屏风后。


    两兄弟被带过来时,喻君酌正坐在暖阁里煮茶。


    喻君泓进门看到他时眼皮一跳,但很快控制住了表情。


    “听说你受伤了,伤在哪儿?重不重?”喻君泓摆出一副兄长的模样问道。


    喻君酌听到他的声音,忽然想起了昨日隔着墙壁听到的那句“死了吗?”


    “大哥不必担心,我没伤着,就划破了点皮。”喻君酌将眼底的情绪尽数敛住,开口道:“倒是叫你们记挂了。”


    “幸好王府的护卫得力。”喻君泓说。


    “是啊。”喻君酌看了一眼旁边的二哥,眸光落在了他手里拎着的东西。


    喻君齐见状终于开口道:“这是爹和娘亲准备的,说你此番定然受了惊吓,正好补补。”许是做贼心虚,他面对喻君酌时第一次拿出这么温顺的态度,倒是叫喻君酌有些不习惯了。


    一旁的刘管家见状将东西收了。


    “父亲的伤如何了?”喻君酌问。


    “养得差不多了,就是精神依旧不大好。”


    喻君泓进门时也有些忐忑,昨晚他们父子三人复盘良久,自认没有任何露出破绽的地方,今日也依着礼数登门探望。但做过就是做过,哪怕再怎么掩饰,他心里依旧是慌张的。


    此刻见自家三弟毫无异样,他那颗提着的心才算放下。


    “上次的事情说起来也是王爷冲动所致,不过我娘亲迁坟一时并未知会父亲,他动怒也是应该的。”喻君酌从未在自家兄长面前示过弱,他此话一出两兄弟都有些惊讶。


    “君酌,你怎么忽然……”


    “许是经历了生死,人突然就想开了。”


    喻君酌看向两位兄长的眸光,甚至带着点依恋,“从前我心中对父亲多有怨怼,如今想来实在可笑。都是血脉相连的父子兄弟,哪至于闹到那一步?”


    “是啊。”喻君泓附和道:“父亲心里还是记挂你的。”


    “我知道。”喻君酌叹了口气:“淮王殿下如今待我确实亲厚,但我是男子,与他不会有子嗣。一时的情意或许难得,但若要长久,终归还是得血脉相连之人。”


    屏风后的周远洄眼底一沉,表情十分复杂。


    “大哥从前一直待我宽厚,倒是我多有疏离。”喻君酌斟了茶,递给大哥。


    “自家兄弟,怎么如此客套?”喻君泓接过茶。


    喻君酌又给二哥斟了茶,眼底依旧带着笑。


    兄弟三人各怀心事,倒是从未这般“和谐”过。


    “从前总想从侯府出来,如今倒是想回去了。”喻君酌神情伤感。


    “你想回侯府?”喻君泓问。


    “我毕竟是喻家的儿子。”喻君酌抿了一口茶。


    “自然,你若是想回去,永兴侯府永远是你家。”喻君泓说。


    兄弟三人状似和睦地饮了会儿茶,见喻君酌面色有些苍白,那两兄弟才起身告辞。


    两人一走,喻君酌便俯身干呕了几下。周远洄本来还在计较他那句“若要长久,终归还是得血脉相连之人”,见他这副模样顿时没了脾气,立刻让人去请了太医过来。


    路上。


    喻家两兄弟满腹狐疑。


    “哥,喻君酌到底什么意思?”喻君齐不解。


    “许是生死之间真的想开了,转了性子。”喻君泓随口道。


    “他说想回侯府,什么意思啊?难道淮王殿下厌弃他了?”喻君齐面上再也没了放才的收敛,语气有些嘲讽:“爹压根就看不上他,他还回来做什么,不是自讨没趣吗?”


    喻君泓瞥了一眼二弟:“你觉得爹看不上他?”


    “爹一向不喜欢他呀,否则能把他放在乡下那么久?”


    “那今日是谁让咱们来的?”


    “是爹。”喻君齐拧眉:“这能说明什么?”


    他还以为父亲让两人来淮王府,是为了掩盖心虚不惹人怀疑呢。


    “爹过去是看不上他,但那是过去。经历此番,陛下对淮王的纵容有目共睹,爹在他面前一个不字都不敢说,如今的喻君酌可不是乡下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子,而是淮王妃。”喻君泓语气冷硬:“有朝一日他若是真要回永兴侯府,父亲只会求之不得。”


    喻君齐一脸惊讶,显然从未仔细想过这一年多来发生的变化。永兴侯早已不再是过去那个永兴侯,喻君酌也不再是原来的少年。


    喻君泓瞥见二弟那愚钝模样,又开口道:“父亲从前素来看中面子,但如今能给他撑门面的儿子,只有喻君酌。母亲年轻时还能得他欢心,如今他也没那个心思了,你我二人在父亲眼里便如十六年前的喻君酌一般。”


    “怎么会?”喻君齐不信。


    “你知道昨夜他找我说什么吗?”


    “什么?”


    “若是喻君酌袭了永兴侯的爵,将来膝下无子,爵位还是能回到我儿或你儿的名下。”


    昨夜之前,喻君泓自己也没料到,父亲竟突然改了主意,不想再让他做世子了。也许是知道皇帝迟迟不赐封,机会渺茫,也许是刺杀失败让他彻底歇了心思。


    喻君泓失望至极。


    实际上,永兴侯昨晚的话只是在安慰他。原话说的是,万一到最后陛下还是决定赐封喻君酌,只要对方将来无子,爵位就还是喻家的。


    但喻君泓心绪不定,只记住了后半句。


    这位喻家最孝顺的儿子,在经历这些事后,早已彻底失了本心。


    “大哥,爹会不会为了喻君酌,苛待咱们?”喻君齐危机感很重,“上回你说要刺杀时,爹就不大同意,觉得太冒险。”


    若是喻君酌当真和父亲和好,他们俩兄弟还有什么可争的?


    毕竟,自家父亲有多绝情,他们是最清楚的。


    喻家兄弟的马车离开后不久,成郡王便来了淮王府。


    暖阁里,喻君酌正捧着一晚暖胃汤在轻啜,面颊红扑扑的。


    “嫂嫂今日气色倒是好多了。”成郡王给他带了一兜子蜜饯,走到矮几旁坐下,把人仔细看了一遍。昨日听说喻君酌遇刺,他被吓得够呛,后来听说人没事这才放心。


    “我正好有件事想同你商量。”喻君酌说。


    “嫂嫂说吧,何事?”成郡王问。


    “我在京城也没什么朋友,过年了想热闹热闹。正好祁丰不久前也回来了,你能不能张罗个冬日宴什么的,找一些你的朋友来,也介绍我和祁丰认识认识。”喻君酌说。


    “好呀,我之前就想带你出去玩,就是怕我二哥不同意。”成郡王瞥了一眼自家二哥,见对方正坐在书案前写着什么,并未会他,这才继续道:“嫂嫂喜欢什么样的朋友?要不我去国子学找,他们都比较文雅……”


    “别找国子学的,找纨绔和武人。”周远洄突然插嘴。


    “也行,这样的人我认识的更多。”成郡王嘿嘿一笑。


    他自己就是个纨绔,这种朋友凑一块能拉好几车。


    “不过有个人,你到时候要着意邀请一下。”喻君酌说。


    “祁丰吗?祁丰我肯定得叫着啊,那小子又没别的朋友。”


    “另一个人。”


    “谁啊?”


    喻君酌拈了一块蜜饯放到嘴里,开口说出了一个让成郡王惊掉下巴的名字。


    两日后。


    冬日宴的帖子送到了永兴侯府。


    喻君齐收到邀请时,以为自己看错了。但上头明明白白写着永兴侯府二公子,还有他的名字。


    他第一反应成郡王是不是在耍他,当初自己出丑被逐出国子学,那小子就有很大的“功劳”,真说起来他们俩是有仇的。


    但喻君齐经过这半年的沉寂,并非一点长进都无。


    虽然他脑子没有变得多灵光,早已熟知了人情冷暖,也懂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他爹那么要强好面子的人,被喻君酌三番两次顶撞忤逆,最后还不是会忌惮那个人的身份,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


    他这又能算什么呢?


    万一成郡王是真打算结交他呢?


    毕竟,他是淮王妃的亲哥哥。


    喻君齐挣扎了一夜,最终决定接受邀请。


    冬日宴这日。


    他一早就换好了衣服,坐着永兴侯府的马车去了成郡王府。


    这里很热闹。


    但这份热闹并不属于他。


    喻君齐自进了王府后,一路上遇见的勋贵子弟都不怎么搭他。


    “哟,这不是喻家二公子吗?”


    “怎么,被国子学除名了,不读书了?”


    他这半年多鲜少出门,对这样的挖苦很不适应,当下几乎立刻就想夺路而逃。他觉得自己想多了,今日成郡王叫他来不是为了什么喻君酌的面子,纯粹就是想捉弄他,让他出丑。


    这么想着,喻君齐便打算离开。


    然而他回过头时,却撞上了迎面而来的喻君酌。


    少年身上披着大红的披风,正与身边的祁丰说笑,举手投足松弛得体,一身贵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这王府的主人。院中的宾客都被他吸引了目光,纷纷上前行李问好。


    但喻君酌的眸光却越过了众人,看向窘迫的喻家二公子。


    “二哥。”喻君酌开口唤他。


    喻君齐一怔,别别扭扭地走了过去。


    “你竟来得这么早?”


    “我也刚到。”


    喻君酌这一声招呼,周围众人看向喻君齐的视线登时变了。方才还挖苦他的人,都收敛了气焰,甚至有人主动开始朝他问好。


    那一刻,喻君齐忽然明白了那日大哥在马车上说的那番话。


    勋贵之家,情意哪及得上身份来得实在?


    大概是因为从未肖想过世子之位,所以在这件事情上喻君齐并不像喻君泓那么偏执。他甚至慢慢解了父亲的态度,若喻君酌当真对永兴侯府更有用,他何苦非要和对方作对?


    他不喜欢喻君酌,甚至嫉妒非常。


    但那又如何?


    喻君酌可是京城最风光的人之一。


    大哥先前一击不成,肯定不敢再下手了。将来喻君酌若真回了侯府,他能仰仗的说不定是此人……庇护这东西,也不是只有他大哥能给。


    一旦接受了这个念头,喻君齐心底的妒火很快就压了下去。


    这日,喻君酌待他很亲厚。


    不仅时不时招呼他一起说话,还把祁丰和上官靖都介绍给了他。


    喻君齐看着自家三弟,心道这人不仅在京城吃得开,就连淮郡,甚至东洲他都能吃得开。人一旦接受了自己和对方的差距,嫉妒反倒不那么强烈了。


    他现在只庆幸,当初没有对喻君酌做过太过分的事。


    “你现在真不读书了?”成郡王不知何时过来,一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喻君齐脸一红,窘迫万分,勉强笑了笑,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


    “不读书就不读书嘛,本王读书也不行。但这世上的路又不是只有读书一条,文不成,你可以就武。”成郡王似是喝了酒,看起来有点醉醺醺的。


    “王爷说笑了,我武艺也不好。”喻君齐说。


    “骑射你会吗?”


    “会的,兄长带我练过,还可以。”


    “我皇兄那日说要冬狩,到时候你去参加,若是表现好了说不定得了皇兄赏识,直接收了你进羽林卫什么的。”成郡王道。


    喻君齐尴尬一笑,心道自己这名声皇帝怎么可能赏识他?


    “我可听说了,皇兄给你父亲下了旨意,说若是你大哥在冬狩时表现得好,重重有赏。”成郡王道:“我皇兄这人自幼没怎么习武,就喜欢武艺好的。你若是冬狩时表现突出,讨个差事应该不是难事。”


    喻君齐智上觉得这成郡王就是在哄他,但他心里却也不由生出了妄念。


    他自被从国子学除名,在府中不得父亲好脸色,出门又怕丢人,每日都过得很煎熬。这会儿被成郡王一怂恿,难免动了心思。


    “你别不信,我皇兄不为别的,总得给我二嫂面子吧?你可是他亲哥。”成郡王又说:“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


    是啊。


    他可是淮王妃的亲哥。


    若换了从前,喻君齐可不会想这样的好事。


    但经过刺杀一事后,他发觉自家这三弟的性情真的变了。


    对方从前的冷漠疏离都不见踪影,待他亲昵有加,倒是真有几分兄友弟恭的意思。


    回去的马车上,喻君齐想了很久。


    他从喻君酌回京开始算起,细数了两人的龃龉,惊喜得发现自己此前和喻君酌并未有过太实质的矛盾。兰苑他找刘四等人出言不逊,但事后喻君酌设计让他被国子学除名,此事也算抵了吧?


    至于刺杀一事,他确实起哄了几句,也没阻拦。


    但刺客不是他找的,动手的更不是他,和他有什么干系?


    这么一想,他一颗心就放下了大半。


    心安得接受了喻君酌的示好。


    回府后,喻君齐在院中遇到了兄长。


    他想起了成郡王的话,便忍不住叫住了对方。


    “大哥,今年陛下是不是要安排冬狩?”


    “嗯。”喻君泓态度冷淡,似是不想多说。


    “冬狩我能去参加吗?”他问。


    “此事你不要凑热闹。”


    不等他继续询问,喻君泓便转身走了。


    喻君齐看着大哥的背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大哥如今满脑子都是那劳什子世子之位,连与他好好说句话的耐心都没了。


    他不过是想去参加冬狩,对方一句话就能安排好,却不给他机会。


    次日。


    喻君齐去了一趟成郡王府。


    “你怎么不找你大哥啊?他在巡防营,安排个人过去就是一句话的事儿。”瞥见喻君齐的神色后,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随口道:“无所谓,你跟本王去也是一样的。到时候你坐本王的马车,本王就当是送嫂嫂一个人情。”


    喻君齐心中感激不已。


    他现在甚至有些后悔,当初在兰苑不该那般对喻君酌。


    并非是他良善或知错,而是他觉得若当时能和喻君酌和平共处,或许就不会有被赶出国子学一事。


    转眼便到了冬狩这日。


    淮王府一大早就忙忙碌碌。


    周远洄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件软甲,亲自给喻君酌穿到了棉衣里头。


    “用不着这个。”喻君酌说。


    “这东西能挡刀,亦能挡箭。”


    “可若是有人要抹我脖子,不照样挡不住?”喻君酌说。


    周远洄一听这话立刻冷了脸:“信不信本王反悔,叫你今日出不去王府?”


    喻君酌知道自己失言,当即摆出一副笑模样,不敢再乱说话。


    “要是擦破了一点皮,回来是要罚的。”周远洄帮他弄好软甲,又道:“记住了?”


    喻君酌很识趣地没问他怎么罚,只再三保证自己绝不会犯险。


    实际上,冬狩这日羽林卫和巡防营都在场,还是随行的护卫,任谁想要伤他只怕都不容易。


    皇帝登基后,鲜少组织冬狩,这是近几年来头一遭,所以声势颇大。


    冬日里狩猎时机正好。


    猎物们为了熬过漫长寒冷的冬季,都会在秋天提前把自己养得膘肥体健。这时的猎物皮毛油光顺滑,厚实又漂亮。


    “今年陛下怎么忽然来了兴致要冬狩?”


    “淮王殿下接连打了胜仗,国势正盛,也该庆祝一番。”


    城门口等着通行的人交头接耳。


    “但是淮王殿下今日似乎没来啊。”


    “那不是淮王府的马车么?”


    众人闻言看去,果然看到了淮王府的马车。


    骑在马上的喻君泓略一迟疑,控马靠近。


    车夫认得他,朝内通报了一声,车帘当即从里头掀开,露出了喻君酌那张精致漂亮的脸,和裹在身上的大红披风。


    “大哥,你今日这身好生英俊。”喻君酌说。


    “今日天凉,你仔细着别受了冻。”喻君泓朝马车里一瞥,问道:“怎么王爷没有与你同来?”


    “王爷视力尚未完全恢复,太医不叫他射箭。”


    “嗯,路上坐稳,到了我叫你。”


    两人这番对话,顿时为喻君泓引来了不少艳羡的目光。


    众人都当永兴侯府与淮王妃早已疏远,但今日一见这两兄弟似乎还挺亲厚。不少人暗自琢磨,若是到了猎场上遇到喻君泓,最好是让着点。


    如今这京城上下,谁的面子都可以不给,唯独淮王府的面子得给足。毕竟,淮王殿下自己都不来参与冬狩,王妃却能单独参加,可见此人在皇帝面前的分量。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京中勋贵子弟最会看人下菜碟,孰轻孰重自然分得清。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出了城。


    待到猎场时,已经是午后了。


    落脚的营房已经扎好,喻君酌那营房里甚至特意多点了个暖炉,一进去便暖烘烘的。即便如此,刘管家也生怕自家王妃着了风寒,又塞了个热乎的手炉给他。


    “你别忙活了,一会儿我还得出去瞧热闹呢。”喻君酌说。


    “外头多冷啊,王妃还是别出去了。”刘管家不放心。


    “我若是不出门,何不直接躲在王府里?”喻君酌紧了紧披风,找人带路去了一趟成郡王歇脚的地方,见喻君齐正陪着成郡王说话。


    “二哥也来了。”喻君酌佯装惊讶。


    “嗯,三殿下带我来的。”喻君齐道。


    喻君酌默契地没多问什么,只打了个招呼便回去了。


    用过饭后,便迎来了第一场狩猎。


    喻君泓去挑好了箭,看上去势在必得。


    喻君酌裹着披风上前,朝他说了几句打气的话。


    “一会儿我也要进去试试。”喻君酌说。


    “你会射箭?”喻君泓问。


    “在淮郡时跟着王爷学了一些,王爷说我射得还不错。”喻君酌笑道:“今日他没来,我若是能射到猎物,正好带回去送他。”


    “我猎到的猎物可以送你。”喻君泓说。


    “那不一样。我今天还打算多打几只呢,晚上正好庆祝。”


    “庆祝什么?”喻君泓问。


    喻君酌朝他一笑,并未答话。


    这时,入场的猎手们都集结到了一起。


    “王妃说的应该是庆祝今夜加封世子吧?”喻君泓身旁那人开口道。


    “加封世子?”喻君泓见他身上是羽林卫的衣服。


    “听说陛下打算今日就宣布赐封一事。”


    “是吗?”喻君泓想起了那道圣旨。


    然而不等他高兴,那人又道:“要我说,喻少师已经是淮王妃了,何苦再占着一个世子之位?没有子嗣,又传不下去,白折腾。”


    喻君泓听了这话脑袋不由嗡得一声。


    “你怎么知道是他?”


    “旨意都拟好了,喻家小公子……”


    喻君泓面色苍白,险些没勒住马缰。


    皇帝竟然已经拟好了旨意?


    到头来,竟然还是喻君酌?


    第60章  太疼了


    猎场内, 马蹄踏过溅起满地落雪。


    喻君泓策马疾驰,满腔愤懑无处宣泄。


    明明他等了那么久,明明已经快要落到他手里了, 为什么最后还是成了别人的?


    喻君酌究竟哪一点能比得过自己?


    不过是担了个正妻嫡子的名头罢了。


    喻君泓手里握着长弓,不由想起了喻君酌回京的那一日。


    彼时他从未想过这个弟弟会成为自己的阻碍, 只当对方是个无人照拂的小可怜。他至今仍记得那日在偏院见到喻君酌时的场景,少年纤瘦苍白,眉目里带着疏离和冷淡。


    当时他对喻君酌是真的没有什么恶意。


    那日在汇鲜楼, 喻君酌忽然开口替素未谋面的淮王申辩时, 他甚至有几分欣赏。少年那样凌厉勇敢, 不卑不亢,虽看着文弱却丝毫不懦弱。


    这是他的弟弟。


    彼时的喻君泓欣慰地想。


    后来,喻君酌开始忤逆父亲,先是说不想去武训营, 后来又执意要嫁入淮王府。当时喻君泓虽然觉得武训营这个去处更好,却也没有太责备喻君酌。


    他甚至觉得, 弟弟此举甚为大义。


    但渐渐的, 他这个弟弟就和他疏远了。淮王府和永兴侯府之间,像是隔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任他再怎么努力都无法阻止两者之间的龃龉。


    当然,他除了去看过喻君酌几次, 也没真做过什么。


    喻君泓第一次对这个弟弟生出恶意, 是在得知祁家平反之后。祁家的商会承制了战船的建造, 在东洲的战事上立了大功。永兴侯为了避免夜长梦多, 朝皇帝递了折子,请封喻君泓为永兴侯世子,迟迟没有得到批复。


    这本是一句话的事儿, 皇帝不该犹豫。


    他的犹豫预示着不太好的结果,这让喻君泓不安。


    也是在那个时候,喻君泓忽然意识到喻君酌才是比他更名正言顺的世子人选。只要喻君酌回京,借着祁家平反得到朝廷赏识,这世子之位便如探囊取物。


    喻君酌已经是淮王妃了,还有一品少师的虚衔,世子之位于他而言压根不算什么。


    但喻君泓不一样。


    他没有战功,亦不得赏识。


    若是连这世子也当不成,他拿什么在京城立足?


    至此他尚未对自己这个弟弟动杀心。他真正生出那个念头,是因为永兴侯帮他看中的一门婚事告吹,对方家中觉得他并非永兴侯府的世子,身份配不上自家的女儿。


    那日喻君泓喝了酒,冲动之下便想到了红叶阁。


    后来他反复想起那一日的举动,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冲动,还是心底一直暗暗有那样的念头。


    喻君酌回京那一日,他在王府门口见到弟弟,心中曾有过一念后悔。但后来,淮王府不止一次将他拒之门外,周远洄更是在宫里砍伤了永兴侯,这让他心中的那点不忍也渐渐淡了。


    喻君泓焦急地等着那个消息,可惜刺杀失败了。


    这不公平!


    为什么喻君酌命那么大?


    他甚至开始怨恨父亲,为什么十六年前冒着大雪把人送出京城,而不是直接掐死?


    若喻君酌死在十六年前,这世子之位早已是他的,他何必苦苦等这么多年?说不定他如今已经成家,已经为人夫为人父。


    这一切,都因为那个天煞孤星还活着。


    喻君泓在猎场中策马狂奔,见到活物便拉弓射箭,恨不得将一腔怒气都发泄到猎物的身上。


    林中的鹿被马蹄声惊动,踏着雪逃走,他便纵马急追,恨不得将其当成喻君酌。一箭射出,正中鹿的眼睛,它倒在雪地上抽搐了几下,没了动静。


    喻君泓大口喘着气,胸中怒火依旧未平。


    然而就在他调转马头之际,忽然瞥见林中闪过一簇红色。他略一迟疑奔马追去,发现那是一个穿着红色披风的少年。少年身量不算高大,骑在高头大马上略有些突兀,一看就不是武人。


    这披风他认得,是喻君酌。


    整个猎场没有第二个人穿这么张扬的颜色。


    喻君泓眸光恨恨,正想离开,脑海中却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他控马跟在少年后头远远追着,很快确认了对方没有带护卫,更不曾有暗卫。那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疯长,顷刻间便将他的智吞没了。


    他既然能动一次杀心,为何不能动第二次?


    红叶阁的人杀不了喻君酌,他可以。


    喻君泓拉开长弓,对着那簇火红,紧张得额头爆出了青筋,手心直冒冷汗。他心跳快得自己几乎能听见,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放箭。


    嗖!


    冷箭划破猎场的寒气,直直飞去,正中少年后背。


    少年几乎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便径直从马上栽倒下来。


    这么准?


    喻君泓一时有些愣怔,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放了箭。


    那一刻,他不由想起了喻君酌眉眼带笑朝他叫大哥时的模样。出城之前,少年坐在马车里朝他说话,态度亲昵无比,仿佛他们兄弟俩又回到了从前。


    可他知道,回不去了。


    只要喻君酌成为世子,他就什么都没了。


    喻君泓大口喘着气,迅速收敛了情绪,控马朝着相反的方向急奔。然而他很快想起了什么,为了事后点数猎物,每个人的箭都是做了标记的,只要有人找到喻君酌的尸体,就会发现那支箭是他的。


    好险。


    喻君泓环顾四周,见无人靠近,急奔到了少年近前。


    少年趴在地上,背后插着一支箭,火红的披风掩去了血色,但血腥味却令喻君泓有些想吐。他一个武人见过很多场面,但这是他弟弟的血,与旁人不同。


    “君酌,大哥对不起你。”喻君泓俯身,一手按在了少年后肩。


    少年尚未死透,听到他的声音后忽然一抖,口中发出呜咽声,像是求救亦像是悲鸣。


    “要怪只怪你想要的太多,我只是拿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喻君泓不忍再听弟弟的呜咽声,另一手握住箭身,猛得一拔,竟是没有成功。


    箭头卡在了少年脊骨中。


    喻君泓换了一脚踩在少年身上借力,再次用力,强行把箭从对方骨缝中撅了出来。箭头上的倒刃带出了染着血的碎肉,看上去触目惊心。


    而地上的少年,终于没了动静。


    箭伤到脊柱,不可能再有生机。


    喻君泓没再逗留,抹去自己的脚印后,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处。


    他一口气奔出很远,几乎到了猎场另一侧的边缘,才找到一只猎物,用那只沾着弟弟血肉的箭,射中了一只兔子。至此,凶器彻底被“销毁”。


    兔子在雪地上挣扎的画面,让他想到了少年的呜咽。


    喻君泓翻身下马跪在地上,闷着声音吼了一声,强忍住了夺眶而出的泪。他要冷静,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破绽,否则他的弟弟就白死了。


    他没做错。


    是父亲和喻君酌逼他的。


    他没有别的办法,他不是故意的。


    喻君泓不住颤抖,极近癫狂。


    直到寒意浸透他的身体,让他慢慢恢复冷静。


    这下好了。


    世子之位,是他的了。


    喻君泓从猎场里出去时,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他用了半个时辰,就把自己对弟弟的愧疚都埋葬了。他骑在马上出来,佯装随意地朝遇见的熟人打招呼,语气平淡坦然。


    仿佛不久前踩着弟弟的身体将箭从对方骨血中撅出来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不过,他很快发觉了异样。


    旁人看他的目光,为何那么凝重?


    被发现了吗?


    喻君泓心中一慌,竭力保持镇定。


    不会的。


    猎场里那么多人,怎么可能怀疑到他头上?


    何况他已经处了凶器。


    随即,他发觉那些人看他的目光,并不是看凶手的目光,反倒带着点别样的意味……是同情和安慰。


    这就对了。


    喻君酌是他的弟弟。


    弟弟惨死,哥哥自然该得到安慰。


    这个念头令喻君泓心中狂喜。


    这说明他成功了,且没有被怀疑。


    “怎么了?”喻君泓佯装自然地问一个同僚。


    “你快去王妃的营帐里看看吧。”那人道。


    喻君泓装出一无所知地模样,朝着营帐的方向奔去。


    守在营帐外的护卫见了他并未阻拦,甚至让出了门口的位置。喻君泓挑开营帐的门进去,霎时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本就不大的营帐内挤了好些人,正中的铺盖上躺着一个人,旁边围着好几个太医。成郡王和和另外几个喻君泓面熟的少年立在另一边,看到他都投来了目光。


    “怎么了?”喻君泓问。


    “喻大公子,你可算是回来了。”一个太医朝他道:“令弟今日在猎场遭到了暗算,背后中了一箭。那箭卡在了脊骨中,贼人为了不留下证据,硬是用蛮力把箭弄了出来……”


    喻君泓闻言这才摆出了一副震惊慌乱的模样。


    “他如何了?”喻君泓颤声问。


    “令弟命大,性命算是保住了,但伤了脊髓,怕是这辈子都废了。”


    喻君泓心底一沉,想到了自己说的那几句话。


    “废了是什么意思?”他又问。


    “身体瘫痪,口不能言,将来只能以流食过活。”


    喻君泓一颗心又落了回去,暗道身体瘫痪就是动不了了,也不能说话,那应该是不会指认他了。


    “君酌,君酌怎会被人……暗害?”喻君泓语气愤懑道。


    “大哥,为何会觉得被暗害的人是我?”


    身后忽然传来少年清亮的声音,喻君泓呼吸险些窒住。他怔怔回过头,便见喻君酌身上换了件靛蓝色的披风,正眸色幽沉地看着他。


    他怎么没事?


    喻君泓心念急转,甚至连表情都忘了控制。


    他刚才太过紧张,完全没有留意到太医说的称呼是“令弟”而非“喻少师”或“王妃”。他有两个弟弟啊,除了喻君酌之外,还有……


    喻君泓如坠冰窖,快步走上前去,这才惊觉趴在那里的人竟是喻君齐。


    少年的呜咽声在他耳边再次响起。


    喻君泓意识到,那是重伤的弟弟听到他声音后想要提醒他。


    可他当时只想着把人弄死快些离开,是以没有觉察任何异样,他甚至没有发觉喻君齐头上的发带还是他送的那条。明明是两个从身形到模样都截然不同的人,他怎么会认错?


    是披风!


    是那件红色的披风!


    喻君泓猛地转过头去,恨恨地看向喻君酌:“是你,你故意把披风给他穿,你想让他替你去死?喻君酌,你想让他替你去死?”


    “大哥,何人告诉过你二哥中箭时穿了我的披风?”喻君酌冷声问。


    喻君泓这才回过神来,然而此时帐内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话。


    一瞬间,痛苦和绝望将他淹没。


    他忽然暴起,如疯狗般扑向了喻君酌。


    然而不等他靠近,便被人一脚踹翻在地,摔在了铺盖旁。


    “找死。”周远洄收了脚,立在喻君酌身边将人护在身后。


    “你竟也来了。”喻君泓苦笑,这才反应过来城门口时喻君酌朝他说淮王没来,只是为了放松他的警惕。


    因为周远洄的威慑力太强,若知道对方在场,他未必敢动心思。


    真是好手段!


    喻君泓死死盯着弟弟,恨不得生啖其肉!


    不过,很快他就被人从帐内拖了出去。


    “走吧,这屋里血腥气太重了。”周远洄道。


    “我想,看他一眼。”喻君酌说。


    周远洄并未阻拦,只帮喻君酌紧了紧披风。少年来时穿的那件红色的披风已经染血,如今身上穿的这件靛蓝色的,是周远洄的。


    喻君齐被人抬回来时,他没让喻君酌看。


    饶是他这样见惯了生死的人,在看到喻君齐后背的伤口时,也不由觉得心惊。活生生将卡在脊骨中的箭撅出来,还是对自己的亲弟弟下手,喻君泓可比他狠多了。


    想到那箭原本是冲着喻君酌来的,周远洄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当场暴起。


    此时。


    喻君酌慢慢走到了喻君齐旁边。


    喻家二公子趴在铺盖上,露出几乎没有血色的脸颊。许是听到了动静,他抬了抬眼皮,但很快又昏了过去。


    喻君酌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看到此情此景,他并不觉得畅快,只感受到无限的悲凉。


    不过是一个世子之位,没有又能如何呢?


    喻君泓竟然会两次对他动了杀心……


    周远洄怕他伤怀,强行搂着人出了营帐。


    昏迷中的喻君齐恍恍惚惚做了个梦,梦到了许多他未曾经历过的事。他梦到喻君酌并不是如今的淮王妃,而是个无人庇护的少年,还被送到了武训营。


    他见不得对方在父亲面前那副讨好的模样,便费尽心思刁难欺凌,还伙同武训营里的玩伴殴打辱骂喻君酌。好几次,喻君酌在街上被刘四他们踹倒在地拳打脚踢时 ,他就坐在不远处的茶楼上观看。


    等几人打够了,他再花银子请人吃茶。


    很长的一段日子里,约莫是半年,又好像是更久,他都以欺凌这个弟弟为乐。喻君齐自己都没有想过缘由,可能是因为看对方不顺眼?可能父亲无意间夸了对方一句什么?也有可能就是府里的下人说了句“嫡出”之类的话。


    具体的缘由,喻君齐自己都忘了。


    后来,似是腊月的某一日。


    他听说兄长买通的杀手准备动手,生怕出了岔子,就支走了侯府的马车。


    他在梦境中看到喻君酌倒在雪地上,流出的血把那一小块地都染红了。


    冰凉的寒意自梦中浸入他的身体。


    喻君齐恍然回到了中箭时那一刻。


    彼时他也倒在雪地里,浑身动弹不得。喻君齐终于知道死亡是什么感受了,恐惧,寒冷,无助,他不想死,他想活着。


    然后他听到了脚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对方一手按在了他肩膀,开口时却是大哥的声音。


    是大哥!


    喻君齐以为自己得救了。


    他说不出话,拼命发出呜咽想要引起大哥的注意,可对方竟没有认出他来,径直去拔他背上的箭。


    好疼。


    一次不成,他的大哥又试了第二次。


    箭头撬开他的脊骨,倒刃生生划开了他的血肉。


    太疼了。


    那可是他的大哥啊。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喻君齐欲哭无泪,心中怨恨又茫然。


    他只是穿了喻君酌的披风而已。


    他有什么错呢?


    彼时……成郡王喝茶时无意间弄湿了他的外袍,喻君酌见他身上湿了又要去猎场,就把身上的披风给了他。一开始喻君齐也没想穿,他觉得红色太张扬,而且他不想穿对方的衣服。


    但成郡王的一句玩笑,让他改了主意。


    “你们兄弟俩身量差不太多,你要是穿着君酌的披风,说不定旁人都能把你错认成是淮王妃呢。”


    把他认成淮王妃?


    那他到了猎场里,定然会被人百般礼让吧?


    喻君齐记起他此番来冬狩的目的,是为了表现一番,引起皇帝的注意。以他的实力,若想脱颖而出定然不容易,有人相让就不同了。


    一念之差,喻君齐便接过了那件披风。


    为了让人分辨不出,他还故意弄了条围巾挡住了脸。


    若非如此,喻君泓未必认不出他。


    这算什么呢?


    这是……报应吗?


    喻君酌的营帐用来安置喻君齐,他只能挪到了成郡王的帐中。


    周远洄让人在屋里多点了个炭盆,把喻君酌抱在怀里捂着。许是京郊太冷了,少年身上一直捂不热,冷得叫人担心。


    “就不该叫你来。”周远洄多找了条毯子把人围在怀里,一手慢慢探进了喻君酌的衣服里。他的手是热的,因此喻君酌并未抗拒。


    男人指腹在喻君酌脊背上一寸一寸地抚过,像是在确认着什么似的。


    “受伤的又不是我,你摸我脊骨做什么?”


    “害怕。”周远洄轻描淡写地道。


    但他过于紧张的举动,却出卖了他的内心。


    “你今日不是说好了不来吗?”喻君酌问他。


    “本王不来,谁敢这么抱着你给你取暖?”


    周远洄看着怀中人的眉眼,总觉得对方眼中带着点怆然。于是他忍不住凑近,在喻君酌的两只眼睛上,分别落下了一个吻。


    “你想办的事情,算是办完了吧?”周远洄问。


    “不算。”喻君酌眸光微凛:“我要去永兴侯府,亲口告诉我爹。他的大儿子想杀他的小儿子,却错手伤了他的另一个儿子。”


    上一世喻君酌死后,并没有机会见到父亲,因此不知道永兴侯在失去儿子时是何种神情。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这一次他应该是能看到的。


    他一定会看着对方的眼睛,亲口告诉对方这个噩耗。


    他很好奇,自己这位父亲得知同时失去了最疼爱的两个儿子时,是悔恨更多,还是懊恼更多。


图片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