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风起
正月, 在陪伴肚皮圆滚的爱妻襄城公主度过一个完整的新年后,王戢踏上军旅之路,回转睽别月余的江州军营。
他是掌握天?下六大军事重镇的兵马大元帅, 理应长期驻守战场, 遗憾不能陪伴爱妻度过最艰难的临盆时光了。
临行前,王家人前来相送王戢。
王戢身披猩红战袍,头戴熠熠生辉的紫金冠, 目如闪电,手?握长戟, 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 胯.下汗血宝马, 好一派将军风度。
襄城公主扶着硕大的肚子,含泪目送着王戢,王戢亦含情望向公主。
夫妻到了此时,不得?不分开。
“夫人, 今后独自要保重。”
他们的孩儿重要,她的身子更重要。若真有那一天?, 他宁愿不要孩儿也?要公主。
襄城公主轻点?头, 明白王戢的意思,夫妻俩心有灵犀,不必把话说尽。
“夫君,我知道, 你也?要好好的。”
王姮姬和?郎灵寂亦来相送。
王戢别了爱妻, 收敛情绪, 转而对王姮姬道:“九妹, 你为我王氏家主,年纪轻轻担负重担, 实在是辛苦了。坐到我们这种高?位上,既享受了荣光和?富贵,免不得?要牺牲掉一些东西。望你保持一颗平常心,扬名?显亲光耀门楣,二哥会在战场上尽力辅佐你,为你提供军事资本!”
王姮姬道:“小妹记下。”
王戢粗砺的掌腹揉揉王姮姬的头,知道自己这妹妹始终与雪堂有些过节,陷溺在一场政治婚姻中难以自拔。
但覆水难收,形严势格,和?离根本是不可?能的。莫如抖擞精神?,重整旗鼓,利用政治婚姻带来的好处坐稳王氏家主之位,为家族谋取荣耀和?权力。
“好,九妹,若有什么难事记得?和?二哥说,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王姮姬对王戢的态度也?有些复杂,她一开始依赖这个二哥,后因他帮着郎灵寂而深深失望,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兜兜转转还是要互帮互助,密不可?分。
日子便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下去。
王戢顿了下,流露些许柔软,又道:“如果可?以还请九妹帮我照顾公主殿下,护她母孩平安,二哥感激不尽。”
王姮姬体会到王戢对公主的一片真情,承诺道:“二哥,你放心。”
王戢很多心里话憋着说不出来,想?到九妹身边有郎灵寂为她安排打点?好一切,便放下了心,没再啰嗦。
暖意飘荡于正月寒冷的凉风中,街衢中新年喜庆氛围还未散去,一家人却要奋战在不同地方,各自守卫各自的职责。
真的该走了。
江州已按照郎灵寂设计的那样打造成一个为王氏源源不断提供粮草和?兵员的大本营,将士日日操练,养精蓄锐。
王氏不像原来那样只当一个书香世家在兵权上任人掣肘,而切实掌握了包括江州在内的六州,占尽天?下军事强镇,受到威胁时腰杆子有了底气。
自古英可?以为相,雄可?以为将;英聪明秀出,雄胆力过人,王戢和?郎灵寂勠力合作,才能真正做出一番事业。
他愿意相信郎灵寂,把妹妹托付给郎灵寂照顾,因为郎灵寂有清净有力的人格,稳健的内在,任何时候都能恪守契约。
“雪堂,家中一切拜托你了。”
郎灵寂颔首。
“仲衍且去。”
他和?郎灵寂之间?自然不必多说,多年来默契的合作已让他们亲如战友,拴在共同的利益上,里应外合。
王戢甩了甩披风,忍痛割断万般思念踏上路程,影子又深又黑。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强大的武力支撑,他走了之后,希望一切可?以风平浪静。
……
太?初年正月,皇帝司马淮欲改元“康平”,意为康定平复北方大片失地,克服神?州,统摄天?下全部版图,不再缩在南方当个偏居一隅的窝囊皇帝。
此诏一出,群声如沸,众臣中有人赞成有人反对,赞成者如祖逖、刘琨等北伐名?将,志枭逆虏,乐于皇帝对北伐事业投入力量。
不赞成者却占更多数,大多是门阀豪族,他们在江南惬意的温床上咏歌升平日久,沐浴膏泽,早已忘了衣冠南渡的初心,不愿花费人力物力北伐,况且北伐毫无胜算。
文官品秩之巅的中书监郎灵寂亦不支持皇帝改元,理由很朴素很真实——
改元往往伴随着大赦,当今天?下本就动荡,如果将牢狱里的大恶大奸之人都放出来,盗贼蜂起,天?下将大乱。
这是第一条最主要的原因。
其次,本朝划江自守,若此时北伐,东南沿海的倭寇、西南蜀地的李家势力都会趁火打劫,使建康被两面夹击。
再者,朝廷现在的兵力根本无法与羯族、胡人和?东北慕容氏抗衡,盲目出兵不仅无法克复神州,还会遭到反噬。
郎灵寂罕见用绝对锋利的态度,以中书省首席大员的名义驳斥了皇帝的诏令,直批四字“主政荒谬”,意在指责皇帝不顾黎民,沉浸于镜花水月中,异想?天?开。
年号和?都城是国本,焉能说改就改。凭着一时血气强行与异族开战,恐遭亡国之祸。
北伐党闻此,立即对郎灵寂口诛笔伐,在他们眼中,皇帝是准备重振朝坤的年轻君主,郎灵寂则代表了旧贵族顽固派,典型的贪图安逸享乐而不顾沦丧的失地,朝廷的吸血虫。
天?下苦门阀久矣,其实何止郎灵寂一人,本朝专重门阀的风气滋养得?整个琅琊王氏成为朝廷的蠹虫,士人不学无术白白拾官可?做,朝廷的锐气一日日地减弱。
小小的改元一事,引起了北伐党和?非北伐党展开了激烈辩论?。
司马淮高?高?坐于龙椅之上,隔岸观火,北伐不是目的,只是手?段,他为了挑起琅琊王氏与群臣之间?的矛盾罢了。
还记得?秉烛长谈时,司隶校尉的一句“擒贼先擒王”,若要诛灭琅琊王氏,就得?先诛灭琅琊王氏所依仗的肱股郎灵寂。
郎灵寂事事为琅琊王氏谋划,是王家的智囊,充当顶梁柱和?保护罩。除掉郎灵寂,王氏会变得?好料理许多。
况且,郎灵寂是王姮姬的夫婿,就是郎灵寂霸占了王姮姬的。
一切只为除掉郎灵寂。
多年来的师徒关系,司马淮深知郎灵寂的谦抑隐忍,必定反对改元和?北伐。所以司马淮故意挑起此矛盾,使郎灵寂被北伐党群起而攻之,先失掉一部分人心。
接下来——
司马淮又故意要正式册立陈留王司马玖为皇太?弟。
又是一项足以震颤建康的诏令。
司马玖血统高?贵,乃是司马淮父皇的幼弟,雅量瑰姿,博学多才,对朝廷忠心耿耿,是继承皇位最有潜力的人选。
司马淮年纪尚轻膝下无子,即便日后有了,未必比司马玖更贤德、聪慧。
先帝临死前就有以司马玖继承皇位的念头,如今便尊重先帝意愿,正式册立他为皇太?弟。
文武百官的反对声俨然更多了。
皇帝岂能随随便便立旁人为皇太?弟?
一时间?,上疏反对者无数。
中书省亦驳回了皇帝这条诏令,理由是皇位传承大事,不易草率。皇帝年纪尚轻,日后会有自己的皇嗣,现在轻易把储君之位交予旁人,怕是祸根孽源。
众臣以郎灵寂为首,纷纷支持郎灵寂,一时间?竟无人站在司马玖那边。众臣之所以拒绝以司马玖为储君,恐怕还有另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
本朝默认储君立嫡长子。
立嫡与立贤之争自古有之,风雨不动坚持立嫡长子看似古板僵化,实则大大有利于朝政秩序的运行与维持。
这是因为,在君权神?授的游戏规则里,君王是决定臣子命运的唯一话语人。
君王权力交迭时,那些站对了队的大臣得?以飞升青云,乘着一浪奔向更高?的一浪;站错者则身败名?裂,惨遭新君猜忌,更面?临着杀身抄家大祸。
如果一任任君王的传承没有一套清晰公开的规则,那么文武百官就不知自己应该正确站队的下一任主人是谁,为了家族为了身家性命,他们不得?不跟盲眼蛾子一样游走在各个可?能的候选人之间?,最终酿成党争之祸,自相残杀。
就连皇帝司马淮也?是先帝意外驾崩后,按照长幼次序才继承的皇位。
司马淮忽然立了个旁逸斜出的陈留王司马玖为储君,无疑破坏了皇位继承的默认规则,造成秩序的崩乱,使得?百官焦虑挠心,动摇了朝野原本的安宁。
中书省有责任帮皇帝纠偏指错,当然不会同意这项诏令。
中书监郎灵寂上疏言“还请皇帝先行诞下嫡长子,再行考虑册立储君之事”。
司马淮借坡下驴,假模假样听取中书省的建议,撤回了这道诏令。
“既中书省有异议,那朕便再行考虑一下,众卿稍安勿躁。”
对于册立储君之事,司马淮看似大度,实则有自己的谋算。
此乃一石二鸟之计,一来卖个好给陈留王司马玖,以彻底拉拢他,二来司马淮料到郎灵寂定然不会同意立司马玖为皇太?弟,借此机会让司马玖憎恨郎灵寂,离间?二人关系。
他深知光凭岑道风不是郎灵寂的对手?,必须尽可?能多积攒盟友,一同推倒琅琊王氏。
司马玖与郎灵寂本就有旧怨,郎灵寂原是司马玖的跟班,后抢了司马玖与琅琊王氏的婚事,娶了王姮姬,才获得?琅琊王氏这种顶级豪门的扶持和?助力,青云直上位极人臣。
司马玖看着昔日麾下小小的运粮官成了呼风唤雨的权臣,地位远比自己高?,内心早就不平衡了。
所以司马玖之前挑拨岑道风刺杀王姮姬,断绝郎灵寂与琅琊王氏之间?的联系,试图拉郎灵寂下马,可?惜失败了。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司马淮看准了这一点?,想?完全把司马玖纳归己用。
在接下来真刀真枪与琅琊王氏的战争,司马淮还得?需要司马玖上战场。
其实,司马淮根本没想?立司马玖为皇太?弟,也?没想?过把自己的皇位给别人。
中书省那边会帮他拒绝好这件事,他在司马玖那里白白捡一个人情。
经?此二事,郎灵寂得?罪的人多了,不仅北伐党视郎灵寂为眼中钉,司马玖也?产生了浓浓的仇恨。
郎灵寂并不是无懈可?击的。
司马淮发?觉,或许因为从前郎灵寂是帝师的缘故,自己总是弟子思维,太?畏惧郎灵寂了,把斯人想?得?太?厉害了。
其实郎灵寂不过是个凡人而已,有弱点?,有七情六欲,有家室。只要经?过严密的布局,除掉郎灵寂是有可?能的。
司马淮坐在龙椅上,投下沉沉的暗影。王氏被撕开个口子,正一点?点?落败。
没了郎灵寂和?琅琊王氏,王姮姬一定会跟他的。
第092章 臣妻
下?雪了, 铅灰色的雾濛濛的天空,墨绿的松柏,冰凉刺骨湖水, 树梢的乌鸦, 黑白二?调的景色恰如水墨丹青画。
雪花斜卧在低枝上?,王姮姬正披着厚重的斗篷和冯嬷嬷站在白梅树下?赏雪。
忽闻郎灵寂一身官服下?朝归来,肤质冷白, 容色静默,仪态恰如朝廷首屈一指的权臣, 肃穆而不苟言笑。
今日下?职似乎比平日晚, 王姮姬与他狭路相?逢, 试图转身跑路却太过尴尬,犹豫片刻,不得不开口,“你回来了?”
郎灵寂应了声, 神如雪色,透着几分?生人勿进的疏离感。
见他这副不冷不热的态度, 王姮姬顿时有种吃瘪的感觉, “怎么晚了些时辰?”
他道:“朝中有事。”
王姮姬见此没再去叨扰,免得无意中又触犯他的忌讳,记得前世他就常常这副满身霜寒气的模样。粗粗打过招呼之后,带着冯嬷嬷离开。
手却被郎灵寂从后面拉住, 触感微凉。她疑惑回过头, 听他泠泠似泉的声线, “随我来。”
旋即不由分?说, 他冒着一路风雪与她十指相?扣。
王姮姬跌跌撞撞被郎灵寂带往书房,心头一阵擂鼓。她爬疏最近的事, 似乎没什么亏心的,亦没敢提和离,值得他这般冷漠地把她扣到?书房的。
下?意识寒战,不知被夹着细雪的寒风吹的,还是被郎灵寂唬得。
至书房,点起温暖的炉火,摘掉外袍清洗鬓间的雪水,雪珠淋漓。
屋外雪虐风饕,屋内却暖热生汗,阵阵幽微梅香透窗弥漫,完全感受不到?丝毫寒冷,唯有炭火的轻噼啪声。
郎灵寂一边净手,一边淡淡睨向她,“你这般拘束作甚?”
王姮姬这才注意到?自己双脚紧并,原封不动站在门口位置,身子在发颤。
她斟酌了片刻无话可说,妙目莫名憔悴,“我没有拘束。”
他刚才面色恰如天上?铅云,沉闷低窒,给人以压力,别人哪里敢说话。
郎灵寂凝了凝,屈指刮过她冰凉的面颊,道:“你那般哆嗦,难不成做什么亏心事了?”
王姮姬讪讪扯开一个僵硬的笑,反讽道:“你别疑神疑鬼了,我每日呆在深宅大院里能做什么。”
他道:“那就好。”
帮她摘了棉斗篷和锦帽,掸掉一身雪气,烤了烤噼里啪啦的炭火。
经过腰部?时,郎灵寂贴着手掌刻意丈量了量她腰,亲密摩挲,肌肤隔着柔软的衣裳布料一贴,不盈一握。
“又瘦了。”他低声。
王姮姬嫌弃地撇过脑袋,想起他夜里就是这样掐着她细腰进入,脸颊泛烫,用脑袋轻轻顶他心口,让他放开。
“别动。”
二?人同时坐在卧榻边休息,室外落雪静谧无声,沙沙沉重压在枝桠之上?,漫天漫地的苍白刺得人眼直眯。
郎灵寂懒懒阖上?双目,将她抱在腿上?,有一搭无一搭捋着她细腰,“娘子。”
王姮姬浑身起了层寒栗子,轻微的不适感,“你干嘛这么叫?”
他不径答,眼神瞟了瞟,示意她手臂也反过来攀住他。王姮姬对峙片刻,认命地照做,手臂摆在了正确位置。
郎灵寂静静感受了会儿,“我曾见识过那件事,没想到?真落在我头上?。”
他口吻说得接地气,透着诚恳,寻常夫妻间的唠叨。王姮姬亦懒洋洋靠在他肩头,“什么事?”
他住口不说有所避讳,其实那件事心照不宣——君王觊觎臣妻。
前几日,在得知陛下?有阴暗心思后,他们第一时间息事宁人。王姮姬亲自把司马淮约来,明明白白说清自己臣妇之身,断情之意,斩断这段孽缘。
然而无济于事,陛下?年?轻气盛,根本放不下?。
越退让,陛下?反而越步步紧逼。
据宫中眼线来报,陛下?依旧夜夜意淫王姮姬,思念深浓,甚是变本加厉把与王姮姬眉眼有几分?相?像的王芬姬作替身,在御书房重新挂上?了王姮姬的画像。
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自古君王看上?臣妻引起了多少孽根祸胎,丈夫在朝中轻则被针对贬谪,重则抄家灭口——杀光女子的母族夫族,独囚女子于深宫享用。
对于郎灵寂与王姮姬来说,他们是人臣夫妻,即便再权势熏天,也有“臣”字大山压着。面对陛下?近乎明目张胆的觊觎,为人臣子无计可施。
好在琅琊王氏不是寻常门户,王姮姬也不是寻常臣妇,堂堂王氏家主的身份,可暂时维护自身安全。
从郎灵寂不带半分温色的肃杀神情来看,他今日在朝中定然被针对了。陛下的意思谁都看得出来,剖腹取卵,正式对付琅琊王氏,欲得其妻,先诛其夫。
王姮姬诧异,随即暗暗奚落,郎灵寂这样的人也会被针对。
她本应该站在他的战线同仇敌忾,不知怎地,她竟有种快感,一种近乎报复得逞的快感,郎灵寂遇上棘手事了。
不知他苦思冥想,走投无路是怎样一副情景?
他总高高在上?目无下?尘,傲慢不可一世,如今也被司马淮整治了。
心涉游遐间被郎灵寂看透,他指骨冷冷淡淡钳过她的下巴,几分?锋利的打量,“幸灾乐祸?”
王姮姬心事乍然败露,唇瓣下?意识抽搐了下?,拂开他的手。他调整了姿势变本加厉扣住她的后脑,完全将她禁锢,
“说清楚,别想蒙混过关?。”
氛围莫名奇妙危险了起来。
王姮姬心中乱七八糟的念头顿时烟消云散,被迫表达忠诚,“你别小?题大做,我没想什么,陛下?的事与我无关?。”
陛下?的事确实与她无关?,她当年?与司马淮结义而已,谁料司马淮种下?一颗孽情的种子,对她魂牵梦萦。
她能做的都?做了,劝司马淮断情,安安分?分?呆在内宅,尽人事听天命,他不应该责怪她。
郎灵寂却对她方才的幸灾乐祸深深不满,探舌攫入她喉间发出轻而尖锐的动静,微痒微痛,熔了肺腑,才撒手放人。
两人每每这般拥吻,都?会激发情蛊,彼此通过情蛊深入智识与精神的交流,心灵相?通,好似融为一体。
王姮姬双颊酥红,捂着胸口咳嗽,上?气不接下?气地轻喘着,双目剜他,恰似一泓雪花化成冰冷的水。
“你……!”
她含恨酝酿半天,只剩无能狂怒。
“你能不能经过我同意。”
郎灵寂挑挑眉,平铺直叙:“你别幸灾乐祸,我的利益就代表了你们家的利益,我倒了你们家也没好下?场。”
君夺臣妻,毁灭的是一对夫妻。
理?虽是这个理?,王姮姬偏要争一时长?短,“谁说你倒了我们家就完了,我琅琊王氏合作过的藩王数不胜数,没有你再扶持一个别人就是。”
二?哥已得了九州大部?分?兵权,朝中行政有其它?哥哥支撑着。琅琊王氏满门珠玉,有文?臣有武将,理?论上?现在不需要与一个外姓藩王合作。
“你说什么?”
郎灵寂审视她。
这话放以前是雷池,但现在绝知她被情蛊和家族两条粗壮锁链死死缠住,再难逃离,逞逞口舌之快而已。他们的灵魂有响应,种着同一对情蛊,密不可分?。
“你选不了别人了。”
情蛊具有排它?性?,与任何其他异性?的亲密接触刺如刀割,他是,她也是,他们今生能依偎的配偶只有彼此。
这种最极端的手段将他们绑在一起。
王姮姬微微黯然扭过头去,尝试着从他腿上?下?来,他仍牢牢提握着她的腰。
自从她知道情蛊根本没有解药后,和离和自由的心思俱熄了,像行尸走肉臣服于现实,再无闹腾的心气。
他不必一遍遍地警告她。
“我知道我选不了别人了,也没打算选别人。你一直帮着琅琊王氏,我当然希望你好,琅琊王氏好。”
幸灾乐祸是有的,但只一点点。
他道:“姮姮,你应该尽量爱我。”
王姮姬听这陌生的话,直愣愣钻进耳窦中,有点消化不过来。
“什么?”
这样唐突陌生的词很?少从郎灵寂口中说出来,关?键他还这样面不改色,仿佛一切理?所应当。
她咽了咽喉咙,为难地说:“可我们只是家族联姻啊,一纸契约。虽然有情蛊的作用,但要求彼此相?爱,也太……”
郎灵寂漠然打断:“我是说,做出一副恩爱的样子来给皇帝看。”
王姮姬长?长?哦了声,不知这么做有何目的。或许装作恩爱能让他们的合作更?紧密,皇帝知难而退?
“我怎么尽量爱你?”
她希望他像上?次赶走皇帝那样,给她一个章程性?的东西,她一条条照做,免得他又吹毛求疵责备于她。
郎灵寂隐晦侧过头去,口吻淡冷:“爱还怎么教,你前世不是会么。”
王姮姬哑然,大脑一片空白,前世,前世太过于遥远,她早就忘得干干净净。如今为了家族利益她不恨他已然勉强,何谈前世那样爱。
“我。”
他耐心等了会儿,见她这般支支吾吾,微感失望,“罢了,当我没说。”
二?人气氛凝滞了会儿,有弦外之音未曾说清,但谁也不挑头。
王姮姬垂了垂眼,顺理?成章揭过此事,转而问:“朝中到?底发生了何事?”
她是琅琊王氏名义上?的家主,算政治人物,有权知晓朝野局势。
郎灵寂一五一十说了,陛下?要改元,要北伐,要立皇太弟……一项项举措无不针对琅琊王氏,针对他。
他习染了官场风气,拿捏着腔调:“因为娶你,我仿佛染上?大麻烦了。”
王姮姬撇过头去,这是官场推卸责任踢皮球的话术,她岂会上?当。
说来,陛下?针对郎灵寂是一方面,却绝不会给郎灵寂带来什么切实的伤害,这一点她丝毫不怀疑,也不担心。
因为郎灵寂根本就不是束手待毙的人。陛下?的这些举措看似藏着小?心机,实则毫无意义的,根本伤不到?他。
“你为什么不反击?”
如果他反击,以他的心机智识,绝不可能处于现在这样的困境中。
他目前的反击只是驳回皇帝的两条政令,还是站在皇帝的角度,对皇帝有好处的。被北伐党群起而攻之的是他。
郎灵寂失声一笑,似听到?什么荒谬,“反击?你在想什么,他是陛下?。”
王姮姬歪头凝思,他无论如何不像一个忠君爱国的信徒,怎会在意儒家那些君君臣臣的教条。面对司马淮的试探,他竟然史无前例地退让了,这实在太不像他。
她咳了咳,道:“我们两家现在既然是合作盟友关?系,你该将心中图谋对我坦诚相?告。左右我这副病弱身子根本出不了大宅院的门,不会泄露机密的。”
郎灵寂道:“没有秘密,没有筹谋,这次真的没有。”
平静斯文?的面颊不似刻意作伪,他真的是这样恪守执行的。
王姮姬怔怔:“什么意思?”
他不去谋算,准备束手待毙吗。
在对待皇室这一问题上?,他似乎不是她印象中那个郎灵寂。或许因为他有一半司马氏血统的缘故,对司马氏格外仁慈。
郎灵寂道:“姮姮,你家家训要求你们子孙永远臣服于皇权,做个辅臣。”
正是王氏家训,子弟 永不谋反,永世不得称帝为皇。
“……所以,我不能有丝毫反意,让你们整个王氏居于炭火之上?。”
双目对视之间,王姮姬忽然明白了。
面对既白等其他情敌,他可以轻描淡写地杀了,左右那些人的命本身不值钱。
面对皇帝,他,包括整个琅琊王氏在内,都?不能僭越冒犯,承担谋反的罪名。
郎灵寂有权臣心,却无帝王欲。
第093章 贬官
司马淮写了信给远在广州的岑道风, 广州偏僻崎岖,开化程度低,等了将近大半月才?收到回信。
信上?, 岑道风认真诚恳地回答了司马淮之前的问题, 即与王戢开战有几成?胜算——
胜算为零。
并非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岑道风曾在王戢麾下作战,很了解王戢的底细。
王戢是本朝名副其实的最高军事统帅, 在江荆一带屯田耕种,创建防御工事, 佣兵自雄, 善于打持久战, 大军出巢足以撼动半壁江山,甚至直捣建康。
此人虽勇猛却不逞匹夫之勇,一身的名士风度,会拉拢人心, 会巧用人,会争权夺势, 更懂得隐忍和克制己欲。
有一次在军营正当中秋月圆时分, 王戢纵情饮酒,烂醉如泥,帐下谋士提醒他喝酒误事损伤理智,在战场上?不该如此。
如此煞风景之言, 本以为凭王戢的火爆脾气会将斯人拖下去斩首, 谁料王戢听取了那谋士的建议, 饮下最后一口后轰然摔了酒杯, 并命令从?明日?起全军禁酒。
从?此军中再没喝酒误事过。
虽然只是一件小事,能看清王戢开明懂理, 可高可低,野心炽热而又目标清晰,拎得清大事大局,端端是两朝第一豪门琅琊王氏栽培出来?的根苗。
王戢身后更有个擅于以静制动的郎灵寂,长袖善舞深沉如渊,心思?缜密远超常人之上?,为王戢制定各种作战策略,规避各种风险和漏洞,补充文治。
经?过多年积累,王戢已成?长得相当强大。
若要开战,岑道风言至少需要三年的筹备时间,且三年中他不能呆在贫瘠的广交之地,而要在梁、湘州等中原腹地占领兵权,像王戢一样操练士兵,积累军资,三年之后方有与王戢较量的资格。
否则,“臣即便战死,无?济于事”。
……
司马淮合上?信笺,久久无?法平静,浓浓的忧愁笼罩在眉目间。
他料到琅琊王氏难打,没想?到这?么难打,连猛将岑道风都忌惮如此。
梁州位于南北夹缝之间,属于一片混乱的三不管地带。占领那里的是流民帅周乔,长期以来?脱离朝政控制,想?把梁州给岑道风并不容易。
朝廷上?使手腕,战场上?拼血肉。在朝堂上?他尚能用帝王术打压郎灵寂,而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短兵相搏时,王戢顾盼自雄,生性暴躁,绝不像郎灵寂那般遵守默认的游戏规则。
郎灵寂是文官,服从?于君臣之礼那一套;王戢是武将,蜂目豺声?,壮怀犹唱缺壶歌,真惹急了或许会不管不顾。
郎灵寂再是心机深沉,终究手无?兵权。王戢再是冲动少智,终究手握数十万雄兵。若论起祸患来?,王戢比郎灵寂更值得忌惮,也更难应付,毕竟兵权才?是最大的实权。
长久以来?他与帝师郎灵寂接触得比较多,却忽略小看王戢了。
况且,这?俩人根本不能分开看。郎灵寂的脑子会给王戢智慧,王戢的雄兵会给郎灵寂底气,二者拧成?一股绳,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琅琊王氏。
因为郎灵寂娶了王姮姬,两家?成?为亲近的翁婿关系,死死绑定在一起。
司马淮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想?到王姮姬就突突直跳,心神恍惚。他咽了咽干燥的喉咙,不止一遍幽怨地想?:如果?一开始进?宫的是王姮姬就好了,那么天下太平,伉俪相守,多么美好。
王姮姬当他的贵妃,他和王姮姬日?日?相守,看在与皇室联姻的份上?,王氏定然会安分守己,踏踏实实当个臣子。
王姮姬温柔美丽,定然也会规劝家?族激流勇退。若有兵戎相见的一日?,王姮姬无?法割舍他和孩子。
至不济,王姮姬留在宫中可以当人质。
可惜王姮姬先是阴差阳错地与文砚之相爱,又错误地嫁给了郎灵寂。
一切往最棘手的方向恶化。
以前是得王姮姬者可得天下,现在是得天下者才?可得王姮姬。
司马淮知?道斗争的机会只有一次,他绝对不能输。
他骨子里流着先辈司马懿的鲜血,炽热着无?比的雄心和斗志,血统是高贵的,先天条件不比王戢和郎灵寂差。
他决定继续之前的计划,先摘掉庇护琅琊王氏的双翼,再彻底摧毁琅琊王氏。
王姮姬根本就不爱郎灵寂,每日?都在承受痛苦。琅琊王氏虽是她的家?,也是束缚她的茧。他做的这?一切皆为了救她出囹圄,乃是正义之师。
……
方过新年,中书监郎灵寂便接连驳斥了皇帝两封诏令,许多百官替皇帝颜面扫地,何况龙椅上?的皇帝司马淮本人。
朝中人都替郎灵寂捏了一把汗,流言蜚语称陛下恼了郎灵寂,意欲除之而后快,郎灵寂即将要被贬谪了,中书监之位呆不了多久。
陈留王司马玖因到手的皇太弟之位生生飞了,恨毒了郎灵寂,亦恨毒了为虎作伥的琅琊王氏,接连数道奏折弹劾,言辞激烈,誓与王家人不共戴天。
司马玖奏琅琊王氏的种种罪状,言“王戢必为患”,专兵擅权,割据一方,若不除之恐有逼宫之祸。
自古军政分离,军事和行政大权却悉数掌握在琅琊王氏一家?手中,缺乏监督,权力离了制度的牢笼,王氏若无反心才怪。
司马淮好言好语安抚司马玖,自然知?道王戢和郎灵寂是祸患,却不能光明正大诛之,表面还?要装作君臣和睦。
朝中人心动荡,众臣惶恐不安,不知?该站队哪一边,帝党与士族的斗争从?未如此激烈过。
前段时间琅琊王氏大行封赏,成?为风光无?两的第一豪门,其余文武百官极为眼红。
既不能改元立储,司马淮便借着安抚臣心的名义,也封赏了其余百官,重新调整了一番朝中官员架构。
当然,他只能在不损害九品官人法的前提下,对现有官僚体系微调,悄然在关键部位放上?自己的心腹。
首先,就是惨失皇太弟之位的司马淮。作为首要安抚对象,司马淮赐他镇远将军的头衔,都督青、徐、充三州兵权。
三州看上?去很多,实则青州、徐州位于北方,乃是匈奴实际操控的地盘,司马玖挂个名罢了,重点仅在充州一州。
司马淮暗戳戳栽培司马玖,培养军事筹备力量,用以将来?对抗王家?。
另外,司马玖还?是“都督中外诸军事”,即号令皇城的禁卫军,充当保护皇帝的最近最后的一道防线,皇帝手下最强的军事力量之一。
司马淮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了司马玖。
其次,司隶校尉孙寿晋关西侯,出任丹阳尹一职,掌管整个建康城的行政大权。
这?个职位原本是郎灵寂的,郎灵寂升为中书监后便空了下来?,司马淮便见缝插针给了自己人。
皇帝看重孙寿为人正直以及敢于弹劾琅琊王氏的高贵品质,引为近臣,随时咨询,相当于随身携带的智囊。
接着,司马淮又晋河东裴家?裴锈为尚书令,掌政令执行大权,其权力堪与中书省分庭抗礼,品阶名义上?还?在郎灵寂的中书监之上?。
不过裴锈态度比较模糊,不愿挤在中枢和郎灵寂相争,主动请辞,只挑了个在翰林院掌管典籍的秘书丞闲职。
河东裴氏和琅琊王氏的关系比较暧昧,处于灰色地带。河东裴氏与琅琊王氏有世代姻亲之好,王姮姬母亲的娘家?正是河东裴氏,裴锈在成?婚前更爱慕过王姮姬一段时间,不愿与王家?为敌。
世家?大族之间盘根错节,往往你的利益就代表我的利益,琅琊王氏倒了旁人未必有好下场。裴家?敏感嗅到了这?一点,拒绝给司马淮当枪使对付琅琊王氏。
不单河东裴氏,龙亢桓氏,陈郡谢氏,范阳卢氏……亦是如此。
司马淮本想?利用北方声?望更高的士族制衡琅琊王氏,这?一步棋算是废了。
士族根本不配合,亦不听皇帝诏令,靠他们对付琅琊王氏是痴心妄想?,他们只认其家?而不认其君。
司马淮暗中愤恨。
裴锈既辞,尚书局的位置便空下来?。
朝中对郎灵寂录尚书事的呼声?很高的,毕竟郎灵寂多年来?积攒声?望,为百官之首,又坚决捍卫贵族的利益,维护九品官人法,便是合并尚书局、中书省为一个大丞相之位,郎灵寂也是当得的。
司马淮极为恐惧郎灵寂的权势进?一步扩大,又不得不顾忌百官的呼声?。
他灵机一动,稍稍耍了个心眼,使孙寿与郎灵寂共同?录尚书事。同?时为了避免郎灵寂身兼二职,顺理成?章地移他的中书监为中书令。
如此,郎灵寂的职位便从?原本的中书监,变成?了中书令加录尚书事。
这?安排深堪玩味。
既满足了百官要求,又压制了郎灵寂。
录尚书事就别提了,虚衔而已,和孙寿权力平分,力量大大被掣肘。
中书令虽与中书监一字之差,权力也是天渊之别。中书令只能草拟决策,实际执行还?是交给尚书仆射和尚书令,也就是交给孙寿。
郎灵寂明升暗贬,失了中书监之位,相当于变相被移出宰辅群。
他手里还?有一个之前册封的骠骑大将军,仍属虚衔。他是掌行政的文官,一年到头去不了战场几次,手里无?实际兵权,骠骑大将军完全是鸡肋。
郎灵寂手中可以说没任何实权了。
至此,皇帝的用意呼之欲出。
——克制郎灵寂,打压琅琊王氏!
谁再看不出皇帝对郎灵寂的忌惮之情,无?异于一个瞎子。
郎灵寂平日?看似为第一权臣,掌握中枢,高高的云巅之上?,实则终究为人臣子,只要皇帝小手指轻轻微调一下,他便丧失了手中所有实权,变回昔日?那个血统寒微、偏居一隅的琅琊王。
命运如此弄人。
在郎灵寂的治理下,琅琊王氏成?为一个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的大树,若欲彻底拔除这?棵树,得循序渐进?。
皇帝对郎灵寂明升暗贬,便是试探这?棵大树的深浅,日?后再行动手。
许多世家?有种荒凉之感,连第一豪门琅琊王氏都遭到如此的待遇,旁的士族又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
皇帝要将士族一网打尽。
当真是卸磨杀驴,当初衣冠南渡东晋立国时,是渡江的士族联合在一起抵手胼足开辟这?一片江南土地,扶持司马氏的先祖坐上?皇位的。
皇帝打破“王与马,共天下”的格局,实则也就是打破“士与马,共天下”的格局。
士族悲愤之余,史?无?前例地与琅琊王氏凑在一起,抱团群暖,思?考在皇权的压迫下如何存活。
他们要钱有钱要兵有兵,最大的缺点是为人臣子,臣子者得听皇帝命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连郎灵寂也深陷局中,无?自救之力。
第一权臣,一朝而坠。
第094章 困境
郎灵寂以中枢机臣之尊, 一夜之间惨遭皇帝疑忌,明?升暗贬,实权统统被收走, 被边缘化, 游离于权力核心之外,连尚书省一员普通的尚书郎都不如。
登得越巅,摔得越粉身碎骨, 众臣亲眼印证了这句话,郎灵寂从一介籍籍无?名的地方藩王到位极人臣, 再?瞬息之间陨落下去, 犹如昨日黄花, 令人唏嘘不已?。
郎灵寂自走上仕途以来政绩斐然,为?中书监时更昃晷忘餐,朝乾夕惕,经他手的政令没有一条有纰漏, 他提议草拟的诏书条条皆有迹可循,组织严密。
可最后遭到这种过河拆桥的待遇, 当真令人心寒。
朝中许多?大臣尤其是贵族都对?郎灵寂心怀怜惜, 上疏求皇帝赦免郎灵寂。
面对?成?山成?堆的求情奏折,司马淮打?心底里恐惧,血液都在哆嗦。
上次郎灵寂主动请辞,引得百官罢朝, 险些逼走他这皇帝。若再?出此事, 司马淮不得不把郎灵寂再?封回去。
他好不容易才剥离了郎灵寂的权力!
郎灵寂的号召力如此恐怖, 司马淮愈加忌惮, 其人在朝中已?成?大患,当除必除, 假以时日必然威胁司马氏江山。
好在司马淮这次比较委婉,虽明?升暗贬,名义上毕竟是“升”,文武百官挑不出大错来,郎灵寂本人也无?法据理力争。
面对?众多?求情者,司马淮抓住了一个名叫孔鱼的低阶官员,狠狠贬官罚俸,杀鸡儆猴,使其他官员有所畏惧,不再?那么卖力为?郎灵寂申辩求情。
在官场中混迹多?年的贵族们嗅出了风向,皇帝彻底与郎灵寂决裂了。
若在皇帝与郎灵寂之间选择,为?人臣子?,恐怕还得忠心于陛下。
郎灵寂如夕阳落日,迅速陨落下去。
皇帝铁了心要动琅琊王氏。
……
暮色,圆滚滚的红日一半浸在黑沉的雾气中,一半闪烁明?光,周天被染成?浓淡不一的胭脂水色,黑色丫杈旁两只黑色的飞鸟扑棱着翅膀,肃杀而孤独。
雄伟磅礴的皇城,郎灵寂清风鼓袖,神清骨秀,长长的影子?在暮色中,最后一次以中书监的身份走出中书省,竟显得有几分孤独。
众中书郎皆含泪挽留。
难得有郎灵寂这种莅事明?理的上峰,过去出了任何事,他们的中书监总能一语定乾坤,将风暴掐灭在酿大之前?,用超越常人的缜密心思和清醒笃定,顶天立地。
以后再?没有这样的日子?了。
郎灵寂闻得众人啜泣声,微凝,回头道:“卿等何故楚囚对?泣?又非永别,今后我与卿等仍共在中书省当职。”
新任中书监正是郎灵寂之前?的下属,感极而悲,他们家大人好好的,遭无?妄之灾,被从中书监降到了中书令。
他虽品阶已?比郎灵寂高,仍对?郎灵寂鞠躬叩首,信誓旦旦道:“小人永远是小人,大人永远是大人。”
郎灵寂神色玄远而冷峻,将他扶起?,
“言重了。”
新中书监含泪起?身,激愤道:“有一就有二?,大人该为?自己多?考虑考虑,如果逆来顺受,恐怕……”
皇帝摆明?针对?他们家大人,无?缘无?故贬官,有替大人鸣不平者直接罚出京外,导致人心无?法凝聚。
大人被剥夺了中书监之位,只名义上录尚书事,实则尚书局牢牢被把握在孙寿那老匹夫手中。如果任由事态继续发展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印象中,他们大人总长于先?发制人,掐中死?穴,绝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懦夫。
这次面对?皇帝残酷无?情地打?压有功的臣子?,大人却一忍再?忍。
郎灵寂禁忌地截断他的话,道:“官员分工不同,陛下微调也是情有可原,此事不必再?提。”
皇帝的打?压,他的态度是接受。
新中书监愣了,“您……!”
抬头见郎灵寂神观冲淡,识量清远,上有万仞之高,下为?渊泉所润,深不可测,并不以皇帝一时的挤兑为?意,依旧是那般稳坐钓鱼台的模样。
他看?不懂大人,火烧眉毛了还如此淡定。大人是琅琊王氏的女?婿,得了第一豪门琅琊王氏的助力,本该青云直上今生无?忧,却半路崩殂,生生跌落谷底,大人心中竟半点不怨。
“好吧,大人。”
他只得尊重大人的想法,身份不在头衔而在人心,今后大人虽为?中书令,在他们心目中仍然是首席中枢大员。
“大人,我们中书省还跟以前?一样,我们都永远只听大人的命令!”
郎灵寂颔首诺之,相谢众人盛情。
下职的时辰到了,离开皇宫。
他骨相修削,发如漆池,背影犹如风神照松色,冷隽凛丽,好一派名士风度,妻子?王姮姬也是琅琊王氏第一美人。
这不禁让人想起近来甚嚣尘上的流言,陛下觊觎中书监之妻,意欲夺之后快,拆散中书监和王小姐一对?璧人,屡屡故意找茬儿打压中书监。
众人虽没见过那位王小姐的面,但从她?每日给中书监送食匣来看?,夫妻俩必定是极为?恩爱的。
陛下觊觎王小姐美色,为?了一己私欲棒打?鸳鸯,抢夺人妻,拆散旁人幸福的家族,当真卑鄙无?耻,不配为人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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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王家老一辈的王慎之找到郎灵寂,与其点蜡促膝长谈。
郎灵寂的变故闹得风风雨雨,整个朝廷掀起?波澜,琅琊王氏满门皆知。
王慎之官至三公,是王家最德高望重的耆老之一,对?王氏未来充满了担忧。
“雪堂,何以发生这等变故?”
朝中盛传陛下青睐于姮姮,好言好语求其入宫不成?,便强娶硬夺。
姮姮的夫君是郎灵寂,陛下要娶姮姮,首当其冲的便是郎灵寂,什么狠辣招数皆冲着郎灵寂来,重重打?压于他。
王戢才走,朝廷就出事了。
“与姮姮有关系,但不大。”
郎灵寂淡然精深,席地对?坐,“陛下早就忌惮九品官人法,忌惮士族、琅琊王氏,夺取姮姮只是他挑起?争端的一个借口。没有姮姮,陛下照样会?打?压王氏。”
王慎之皱下眉去,深以为?然。
他知道王家与皇室的纠葛的根本原因姮姮,但毕竟因她?而起?。
“陛下看?中谁不好,偏偏觊觎姮姮。陛下素来温吞柔懦,因为?对?姮姮的这点阴暗心思,骤然间变得雷厉风行,如同改了性子?一般,手段狠辣而不留情面。”
郎灵寂道:“或许陛下不是改性子?,温吞柔懦仅仅他装出来的表象,他本身就是雷厉风行之人。”
最初登基的两年,陛下为?了活命装疯卖傻过,足可见陛下能屈能伸,城府深沉,克制,清醒,也野心勃勃。
王慎之极是为?难,叹气道:“姮姮已?然与你结为?良缘,如何入宫为?妃?我琅琊王氏才刚向陛下进献了两个女?儿。”
琅琊王氏固然不愿公然反抗陛下背负谋反的罪名,可也不能活活牺牲王姮姬,叫她?一个二?嫁之身入宫侍奉陛下。
姮姮是琅琊王氏的家主,上一任家主亲传衣钵,指戴代代相传的家主戒指,持有象征家族荣耀与徽记的宝刀。
在琅琊王氏族人眼中,姮姮是圣洁而不可侵犯的,若她?入宫为?妃,改作帝王妾,实在是夺了他琅琊王氏的香火。
姮姮袭了老家主的爵,有正经的爵位在身,相当于朝臣,在后宫如何自处?哪有后妃身负爵位统领士族的?
最关键的是,郎灵寂不会?答应和离的。
郎灵寂对?姮姮的执念,他们全家都见识过。从前?因为?和离也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以至于他们全家无?一人敢犯忌讳谈和离二?字,哪怕亲如王戢或姮姮本人。
“陛下近来的举动是在试探,如果王氏撕破脸,那么会?立即开罪皇帝,成?为?各路势力攻伐的众矢之的。”
郎灵寂剖析着,“时机尚且不成?熟,冒然违拗陛下恐怕有些鲁莽,我的建议是暂时蛰伏隐忍。”
世家大族谋的永远是掌控皇帝,在背后操控皇帝,而非取而代之。某种程度上,世家也可称为?“见光死?”。
在乱世之中,皇帝一波又一波地更迭,包括琅琊王氏在内的世家大族却一代代传承,香火不灭,正是“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
司马氏原来也是操纵曹魏政权的一把好手,掌握实权,强大无?比,到明?面上正式称帝之后,太平仅仅维持了晋武帝一代,便不可避免地衰落下去。
称帝并不是什么好事,起?码不是世家大族擅长的游戏。
琅琊王氏虽功高震主,皇帝终究是皇帝。王家若彻底得罪皇帝,露出谋反之意,将迎来灭顶之灾。
王慎之狐疑,听郎灵寂这口风,竟好似是要为?了利益放弃姮姮。
“那姮姮怎么办,”
王慎之径直问,“这次陛下虎视眈眈,是冲着姮姮来的。”
理论上王家把姮姮交出去万事大吉,郎灵寂也能少被陛下针对?些,官复原职。
但绝知陛下看?不惯的是王与马共天下的格局,姮姮只是暂时的一剂润滑剂,治标不治本。
把姮姮交出去,王家太丢人现眼,枉称天下第一大族,连自家的家主都护不住,家主还要委身侍奉旁人。
郎灵寂停了片刻,承认道:“君夺臣妻,按理说臣不得不让。”
王慎之心头咯噔一声。
“你什么意思,你准备……?”
竟要与姮姮和离,将她?进献给皇帝吗?
郎灵寂颔首掩了掩睫,摇头道:
“我还是之前?那句话,与姮姮永世为?夫妇,绝不和离。”
明?知君夺臣妻,臣不得不让,郎灵寂却仍然不让,拒绝皇帝夺妻。
他用极端的方式坚决彻底地断绝了王姮姬和皇帝的丝毫可能。
反治皇帝,需要耐心默默积攒条件。
第095章 赋闲
郎灵寂近来呆在府中的时间很多, 常常是从早到晚一天都不?去当值,在书房画画丹青,写?写?书法, 幽然独处。
或许因为被贬谪的缘故, 他游离于核心权力?之外,身上几个挂职的虚衔可有可无,闲暇的时间多了起?来。
昔日第一权臣, 销声匿迹。
王姮姬知他心情定然烦闷抑郁,为免沾麻烦, 几日来不?去主动招惹他。
冯嬷嬷怕他们夫妻闹得太僵, 姑爷以莫须有的罪过无缘无故被贬官, 小姐作?为妻子?,姑爷最亲最近的人,怎么说也得去安慰一二?,完全冷漠有点说不?过去。
毕竟夫妻同林鸟, 姑爷的仕途与王氏的前途是息息相关?的。
王姮姬却有自己?的一番思量。
她始终相信郎灵寂那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之言是逢场作?戏的。郎灵寂不?是束手待毙之人, 他若真的肯认命, 当初就不?会使阴招活活拆散她和文砚之了。
他与爹爹有约在先,娶了她,定然护佑琅琊王氏族祚永流,兴盛不?衰。
他那么有契约精神?, 把契约精神?看得比自己?命还重?, 必定不?会置王家于危险境地。
他人品差, 胜在绝对守信。
皇帝的手段虽然高明, 并到不?了使郎灵寂那种人束手无策的程度。
郎灵寂迄今为止根本什么手段都没施展,什么反抗都没有。
这场景似曾相识, 她最初将他甩掉转身与文砚之定婚时,他面对王氏的种种抛弃和羞辱,第一时间选择的也不?是反抗,而是妥协。
当年他先后找到了她,爹爹、二?哥、文砚之分别以和平的方式商量,愿意允许她和文砚之幸福生活三年,养她和文砚之的孩子?,尽了底线之内的所有妥协。
直到最终出路被堵死,他才彻底撕破了脸,用排山倒海的架势摧毁一切。
过往的经历让王姮姬看清郎灵寂是一个长?于蛰伏且养气功夫极好的人,思路清晰,只要不?是他主动破坏的局面,他乐于维持表面平衡,使事态保持一定秩序。
先礼后兵,惯来是他的把戏。
但他一旦动手,就绝无留情的余地。
天塌下来有郎灵寂顶着,他自有一番图谋,保护好琅琊王氏。她一个病歪歪的深闺女子?,只管安享太平。
数日来,王姮姬一直有意躲避。
有几次明明与郎灵寂狭路相逢,她装作?没看见故意更改路线。晚间总是早早熄烛,盖紧被子?,等他回来时她早已入睡。
这样躲了数日,直到第五日头上,下人过来“请”王姮姬到书房去。
一队人恭敬托着茶点和淡酒,一队人凶煞持着绳子?和麻袋。
管家谄媚地道:“奉姑爷之命,请小姐到书房去,这两样您任选其一。”
意味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过去,或者强制过去。
王姮姬脸色难看得滴水,指甲深深嵌入掌纹中,险些咬破了嘴唇。
素来知道他的铁腕,想达到的目的没有达不?成的,软的不?行就硬的。
犹豫了半晌,她最终选择了茶点和淡酒,手脚迟钝地往书房挪去。
书房,郎灵寂正立于书案前写?着什么,鸦色垂垂如漆的玄裳,神?色凝冷,仍是那副骨重?神?寒天庙器的权臣模样。
闻她,“来了。”
王姮姬锁着眉头,心想他果然深藏锐气,对司马淮的退让和颓废都是装模作?样的,这般强势地“请”自己?过来。
“我能不?来么?”
他道:“能啊,没人逼你。”
王姮姬愈加齿然,谁刚才派人用绳子?和麻袋威胁她,那般的强人所难,这会儿装得光风霁月。
“你好意思说这话。”
郎灵寂置若罔闻,淡淡承认:“我不?找你,你便打算天荒地老不?相见。”
王姮姬道:“我又?不?知你找我,冒然打搅了你的清净,你岂非又?要怪我?”
“那是我的错了?”
他清俊斯文微微一笑,却冰冷瘆人,“以后会派人多请你一点。”
王姮姬本能地恶寒,他请人的手段向?来我行我素,不?会比今日更礼貌。
但瞧他还有闲情逸致跟她较劲儿,想来朝政上的事没那么糟。
“不?必了。”她烦撇过头去。
被威胁的滋味并不?好受。
郎灵寂依旧静默写?着字,精神?全部倾注于桌案纸张之上。他找她来似乎没想额外做什么,仅仅让她在旁作?陪而已。
王姮姬近前一看,是封草拟的诏令,关?于土地和赋税的。旁边另摆着几封内容相似的篇目,他已经誊写?第十遍了。
“为何一遍遍地写?”
他静静道:“尚书台打回来的,一直过不?了。”
王姮姬定睛细看,果然篇目之间仅有细微语句修改,每篇都被人故意画上了黑线,或批判用词,或揪着一些无关紧要的条例不放,吹毛求疵。
郎灵寂被尚书台的人针对了,更确切地说,被整治了。
中书省是草拟诏书的门户,诏书无大错一般不?会被打回来。如今因为小错一直被批重?写?,显然是尚书台刻意制裁。
“你如何能忍这种事?”
曾经叱咤风云、权势滔天的琅琊王。
郎灵寂轻描淡写?:“因为被贬了。”
王姮姬当然知道他被贬了,本以为深深忌讳,没想到他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说出来,好像被贬的是别人一样。
作?为曾经的中书省首席大员,一夕之间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平静得可怕,仿佛封闭了五感,全无常人的羞愤和郁闷。
“你……”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跟尚书台好好说说情,过了这篇稿文吧。”
郎灵寂清削的骨节冷白一色,改抄了太多遍宣纸用尽,研出的砚汁也快见底了,字迹依旧法度森严,“你太天真了,官场是过家家想说情便说情的?”
得意时高朋满座,失意时门可罗雀,是官场常态,更是人生常态。
王姮姬抿抿唇,他这样被贬谪,令人有些担心琅琊王氏,“从前你只管居中策应,从不?用做这些无用功。”
他只言片语而绵深意味,“……从前我是中书监啊。”
她唔了声,隐隐理解他为何执迷于权力?了,如今这世道弱肉强食,弱者就是要被欺辱,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恰如今日,尚书台一遍遍鸡蛋里?挑骨头打回他的牍文,他却半点脾气没有,逆来顺受一遍遍修改。
中书令与中书监,仅仅一字之差。
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正是如此。
从前为中书监时,尚书局的那些人与郎灵寂平起?平坐,分庭抗礼,自不?敢冒犯于他。如今眼见他落魄了,那些人得了皇帝暗中授意,便往死里?作?践他。
王姮姬倒真有些可怜郎灵寂了,毕竟他死了,琅琊王氏就失去了强有力?的庇护,他被贬变相等同于琅琊王氏被贬。
“陛下是明晃晃挤兑,吩咐尚书台的人架空你,试探琅琊王氏的底线。”
她斩钉截铁地问?,“郎灵寂,以你的智识明明有能力?解决这件事的对不?对?你为什么要等,究竟在等待什么?”
别告诉她,他真想当一个忠臣。
郎灵寂手中竹管霜毫笔一顿,微偏了脸,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却藏着某些晦暗入微的情感,“……姮姮,这是你第一次担心我。”
王姮姬不?耐烦拂了拂手,“不?是担心你,是担心我们琅琊王氏。你答应过爹爹临终前的嘱托,要将我王家托举上门阀之巅的,希望你好好铭记莫要毁约。”
郎灵寂闻此犹如被浇上一瓢寒水,柔情悉数褪去,目中的光也黯淡了。
“你便这么依赖我?”
王姮姬一噎,这话问?得怪怪的。
他冷冷道:“陛下贬官,我手中无权无势,为人臣子?能有什么办法。”
王姮姬恐怕家族出事,据理力?争:“那你就束手待毙任人欺凌?你以前的本事都到哪儿去了?王家当初若非看重?你的能力?,才不?会与你合作?。”
他几许意懒,不?温不?火,“你且放心,夫妻本是同林鸟的道理我懂,若真有被抄家流放的那一日,我会放王小姐和离,不?会影响您家族荣华富贵的。”
王姮姬倏然听到和离二?字心跳漏了一拍,瞳孔涣散,她本想激郎灵寂几句以摆脱现在的困境,谁料他竟松口和离。
和离,早成了她遥不?可及的幻梦。
他倒了,她就真能和离吗?
郎灵寂作? 壁上观片刻,见她听和离二?字仍心魂摇荡,有犹豫动摇之态,冷笑一声接着一声。
她果然还是想和离,方才还想他为她家族效命,这会儿便想和离。
他冰凉地掐起?她的下颌,一字一顿,
“王姮姬,你我果然只适合谈利益。”
王姮姬被迫仰息,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内心被周遭那看不?见的噬人漩涡搅得七上八下,略略后悔方才出言激他。
他说会放她和离的话显然是假的,又?是一句试探。情蛊深锁,他死都会拉上她作?垫背的,如何会放她和离。
“不?谈利益,还能谈什么?”
她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说出这句,如堕五里?雾中,舌头有些打结。
他们本来是由政治联姻凑在一起?的,她看重?他庇护琅琊王氏的好处才委身于他,利益是基础,没有利益无从谈起?。
不?谈利益,难道谈……爱吗?
她前世谈过了,没意思得紧。
郎灵寂面容清寒,没再据理力?争,只是断断续续冷笑,也不?知在嘲笑谁。
良久,他哑声道:“罢了。”
听着竟似杳然遗世,用绝对的清醒压抑不?该生的感情,一层又?一层的落寞。
王姮姬心有余悸,和离仍是他的禁忌与红线,以后任何圈套都不?能钻了。
前世他当然欠她的,所以今生他得庇护琅琊王氏、庇护祖宗的基业还账。
两人一时相对静默。
郎灵寂打开?茶点食盒,从中取出冷茶猛灌了口,喉结蠕动,似乎驱逐五脏六腑的暗火,长?长?纾了口浊气。
王姮姬也不?敢多言,生怕哪一句又?说错了,惹得他变本加厉地针对自己?。
这食匣并非她准备的,她是被逼来书房的。她来了,他态度又?阴阳怪气,早知道她宁死不?肯来,任他怎样强逼。
心涉游遐之际,郎灵寂衣冠楚楚神?色散漫,变回从前那副锱铢必较的冷冰冰商人面孔,定定凝视她。
王姮姬被这目光笼罩,下意识一悚。
他缓缓迫近,她则不?住后退,哐当一声撞到身后的博古架,脑袋险些磕到,被他提前用掌腹垫住了后脑勺。
王姮姬逼至角落,呼吸急促。
听他游刃有余地谈条件,
“既然今后只讲利益交换,那么就别论什么初一十五同不?同房的了。”
“你每晚来我房里?睡。如何?”
第096章 幽居
郎灵寂说只?谈利益就只?谈利益, 轻飘飘一句话公事化的口吻,对她变成近乎残忍的冷淡,半分情面也不讲了。
“你要?求我做这个做那个, 为你们家卖命, ”他道?,“自己履行夫妻义?务了吗?”
王姮姬牙关咬碎,理又被搅到他那边去了, 他诡辩混淆,偷换概念, 偏生让人?一时还找不到合适的情由反驳。
自从既白死后, 她和他对那事一直是避而不谈的状态。除去每月十五例行同?房外, 其余时日他都会先征询她的意愿,她拒绝他也不会强逼,且每每浅尝辄止,最多做一次。
算起来每月仅有两三次, 这对他一个年轻正常的男人?来说远远不够。
很多时候,她能感受到他那种不加掩饰的欲望, 看她的眼神宛若生吞活剥, 像迷恋权力一样迷恋她,赤裸裸的觊觎。
况且他们身上还有情蛊牵扯,情蛊越种越深,长久不同?房双方都会难受。
那种能暂时缓解情蛊的糖果解药, 由于会削弱人?体?的血气, 她已经很久没吃了, 他也再不给?她制备。
郎灵寂不轻不重捻了捻她的唇, 修长的手背上明显淡青色经络浮出,轻轻将她玩弄, 又是熟悉的前戏。
王姮姬颤了颤,烧灼着嘴唇,面色涨红,丧失动弹的能力,他们之间不谈利益的话似乎唯有谈这件事。
他靠近她的耳畔,上下唇碰了碰,吹拂微烫的热气让人?隐隐发痒,将吻未吻,敏感地挑动浑身每一丝神经。
“王姮姬……”
“你别……”王姮姬咽了咽喉咙,及时推开了他,努力压抑体?内翻涌的情蛊,咬牙责备道?:“你都被贬谪了,陷入如此大祸之中,还有心情风花雪月。”
他道?:“不风花雪月能怎么办?”
情蛊发作起来会要?人?性命的。
王姮姬知他惯会淆乱概念,两家契约上白纸黑字确实写了他帮王家万代?永昌,她作为条件嫁给?他,却没硬性规定什么夫妻义?务,每月同?房多少次的。
同?房根本不影响契约,前世她与他半年见?不了一次面,他照样位极人?臣。
“你明明有暂时缓解情蛊的解药,却故弄玄虚吝啬于给?我。”
是,那种糖果会衰弱人?的身体?,消耗人?的寿命,但又何?妨?她宁愿折掉几年寿命也不愿虚与委蛇地出卖身体?。况且如她这般行尸走肉活着,早逝几年未必不是好?事,早些?得到肉体?上的解脱。
跟郎灵寂在一起,完完全全为了家主?的职责,殊无半丝欢乐可言。
郎灵寂闻此慢条斯理坐了下来,两只?长腿叠在一起散漫撒着,内心极具深度的空间,丝毫不被她的话所扰。
“你爹既把你交给?了我,我总得照顾你百年,起码不能让你逝在我前头。”
他轻飘飘否决了情蛊解药的事,一连串问话,“既然你懒懒散散不愿履行夫妻职责,那我在朝中也懒散些?怎么了,贬你王氏的官了?损你王氏半分利益了?你有资格支使我么?以什么身份?”
王姮姬哑口无言。
这两件事岂能相?提并论。
“我明明是……为你着想。”
“你被贬官我也担忧,这几日睡得忐忑,盼望陛下及早赦免你。”
她又斟酌着说了几句暖心话,实在摸不清他的底细,暗地里猜测他可能留了后手,不知他是否真留了后手。
他一倒,二哥单凭武力在朝中独木难支,恐怕琅琊王氏紧跟着也要?遭殃了。
或许她刚才那么直接地催他官复原职,使他有种被冒犯利用的感觉,好?像她认官不认人?一样。
但她和他本就是赤裸裸的利益关系,又不是亲人?,有必要?计较那么多吗?
郎灵寂切问肯綮追究答案:“你是担忧王家前途还是担忧我?”
王姮姬一愣,“担忧王氏前途也就是担忧你了。”这两者是绑在一块的。
郎灵寂不失明晰与清醒,目锋雪亮:“不一样,这两者当然不一样。”
他是他,琅琊王氏是琅琊王氏,他又不姓王,今日就是要?逼她说出到底在意谁。
王姮姬挣扎着,明明说出他想要?的答案只?是碰一碰嘴唇的事,却无法自欺欺人?。
扪心自问她担心他么?担心,但因?为家族。如果王家高枕无忧,她巴不得与郎灵寂和离,任皇权随意收割他这遗害四方的权臣。自古权臣都没好?下场。
此刻,她必须要违心地说担心他。
“自然是担心……你。”
郎灵寂眼神死了,似深深的黑洞将她的话吸进去,阴沉得凝水。
她在说谎。
“人?情归人?情,契约归契约。”他微微偏了头,慢声道?,“利用道?德绑架空手套白狼的那一套,还是别多啰嗦了吧?”
既没有爱,他只要切实的利益。
条件呢?她给?他的条件。
王姮姬无奈,他想要?她,精神、身子都要?,完完全全的臣服。她既给?不了精神,起码得将身子毫无怨言地献出。
“好?吧……”
她终于还是妥协了,缓步过去坐到他的腿上,玉臂勾攀住他的脖颈,柔哑道?,
“中书监大人?,我求求你官复原职吧?这种游戏真的玩不起。我们王家都很害怕,除了你没有别的依靠了。”
她粉碎溶解了倔强和顽固,换若温顺的态度,柔若无骨地埋在他怀中,静静吮吸着他衣裳间那寒山月的香气。
“这样行了吧,我是你的。”
他那种定静和稳重感是旁人?给?不了的,虽然这些?年她从他手里吃了不少苦头,但论权术论机锋她只?相?信他,无论多难的事他都能游刃有余地为她办到。
王姮姬脑袋在怀中隔着一层衣料蹭来蹭去,郎灵寂心肠略略软化些?,态度不似方才那样生硬,将她揽住。
别人?叫中书监平平无奇,她叫中书监大人?却有几分狎昵暧昧,情致缠绵,好?像在撒娇调情似的,激起人?的阴暗面。
郎灵寂沉沉:“你相?信我?”
王姮姬这次不再顾左右而言它,坚定地道?:“嗯,无条件的。”
别的不相?信,朝政之事相?信。她说的是“你官复原职吧”,而非“求求陛下饶恕你吧”——她一直相?信主?动权掌握在他的手里,陛下是纸老虎。
郎灵寂将她的下颌慢慢抬起,散发着沉郁智性,“那我能相?信你吗?”
王姮姬屈从于他的力道?,知他还在跟她要?条件。左不过这具身体?,交给?他就是,每晚都做也没什么。
“如你所愿,我以后每晚去你卧房。”
她去他卧房绝不仅仅共寝那么简单,共寝他们每晚都是,没什么可说的。他们当然是要?做真正的夫妻,像王戢和公主?殿下那样,夜夜融和敦伦。
这些?日子都是他主?动来她闺房,每晚两人?沉默,盖着两床被子,背对背睡觉。她今后主?动去他卧房,不会再有此景。
“这样可以了吗?”
郎灵寂颔首轻啄了啄她唇角,比窗外的绵绵冬雨更潮湿。吻罢,他眼神亦潮湿,泛着零零星星的雪亮,
“若你方才说出这番话我会很欣慰的,现在却晚了。”
王姮姬连忙捂住他的嘴,道?:“不晚,刚才我一时紧张才没说出来,实则有这份心的。”
郎灵寂未曾再深究,仿佛信了她的话。他就那么静静圈抱着她,倚在窗前,叮叮咚咚的雨滴从屋檐坠落。
“姮姮,你能不能上心一点。”
王姮姬松了口气,轻擦额上冷汗,总算蒙对了,说几句暖人?心的话惹他高兴,使他不再苛责为难她。
但上心一点,上什么心,她自认作为王氏家主?已足够上心家族事务了。
……
接下来几日,郎灵寂依旧赋闲在家。
朝廷弹劾他的奏折多如牛毛。
陛下对他的忌惮之情丝毫不减。
他手中的实权事务在一项项地削少。
他现在寡居王宅形同?囚禁,连上朝的资格也无,短时间内就会丧失所有权力,重新变回?那个血统寒微的琅琊郡藩王,朝中再无一席之地。
怕是皇帝司马淮本人?都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郎灵寂竟奉行不抵抗政策,身为人?臣绝不忤逆君王,篡位谋反。
王姮姬越发看不懂他,他这般愚忠,究竟是藏着后手,还是本性火烧眉毛不急,白白坐在家中等死?
常人?遇到这种事早就求神拜佛,奔走亲朋好?友官场故旧调动关系,以谋出路,少不得露出些?焦急的窘态来。
郎灵寂却如一株癖性高洁的松,独独立于悬崖山巅之上,高蹈出尘,目中无人?,任何?时候任何?事都搅乱不了他似的。
他内心强大到无懈可击,外界的波澜对他没造成任何?影响,在自设的疆界里悠闲自得,保持着气场干净而宁静。郎灵寂,人?如其名,灵魂深处的寂静与和谐。
王姮姬跟他在一块,并未被他稳坐钓鱼台的气势所染,反而越发得焦虑,时刻警惕着皇帝对家族其他子弟的态度,深恐灭门之祸忽然降临。
闭门数日,郎灵寂没有求外人?,外人?反倒来了一波又一波,大多是经他提拔过的官员或琅琊王氏的拥趸。
那些?人?和王姮姬同?样焦躁不安,心神忐忑,商议着如何?面对陛下的打压。
郎灵寂奉行的信条是“镇之以静,群情自安”,即没有什么好?办法应对皇帝,逆来顺受。左右贬官只?是权力少些?,风光少些?,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真是有些?矛盾和奇怪的,明明追求权力,偏生表现得又淡泊名利。
河东裴氏的裴锈和桓思远一道?来了。
裴锈深深忧虑:“如今,陛下既心存剪除琅琊王氏之心,没准也对其他士族起了杀念。这几日我走访士族,可悲的是他们对陛下态度暧昧,有的置若罔闻,有的忍气吞声,有的甘愿做个墙头草……这些?人?不肯团结起来,终究是他们的利益没受到损害罢了。”
郎灵寂安然托着一盏淡茶,静聆着裴锈的话,道?:“是啊,没动他们的利益。人?这种卑鄙的生物只?有自身利益受损时才会真正牵肠挂肚。”
桓思远在旁听他似有深意,问道?:“哦,大人?怎么说?”
郎灵寂道?:“且问,占据朝中大多数官位的大臣们是谁?”
桓思远下意识道?:“自然是士族了。陛下虽任用寒门,九品官人?法却已实行数十年,朝廷高官早已被士族占领。”
正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郎灵寂垂了垂睫饮茶,道?:“是了。一旦发生变故,朝中士族的态度才能决定事情的走向。既然现在这些?人?大多数是墙头草,首鼠两端,说明时机未到,有些?事还做不得,强行做也是要?失败的。”
裴锈和桓思远似懂非懂。
郎灵寂既能以一外姓之身掌管王氏行政大权,必然有些?深藏不露的本领,说的话经过考量,自然会有道?理。
但时机未到,时机总是未到,那个时机究竟何?时才到呢?
裴锈担心王氏之事殃及河东裴氏,内心焦灼,已经不愿再等下去了。
“就没有捷径反治皇权吗?”
郎灵寂淡幽:“顺其自然吧。”
裴锈一急就要?理论,被桓思远拉住。桓思远在耳畔道?:“你且放心,大人?嘴上说顺其自然,实则大人?是最不顺其自然的人?。”
桓思远挑了挑眉,显然比裴锈更了解郎灵寂。
裴锈只?得悻悻住嘴。连郎灵寂都是这副臣服模样,想来冒然反抗皇权危险极大,单凭一家之力绝难实现。
河东裴家与琅琊王氏是一家,裴氏会一直跟着王氏,其余北方南渡来的士族诸如陈郡谢氏也是这副态度。
现在忧虑的无非是江南本土士族会与琅琊王氏不一条心,比如江南贺氏,顾氏等等。郎灵寂所说的时机,大抵是等这些?家族觉醒吧。
皇权与士族的矛盾已相?当尖锐了。
裴锈定了定,强迫自己忘掉这些?杂念,亦端起茶盏灌了口茶,尽量像郎灵寂一样从容。
这时王姮姬忽然掀帘进来,捧着一串蘸雪白梅,婀娜的腰肢,扑进一阵诱人?的梅香,恰似梅花之精灵。
裴锈心神猛荡,茶水险些?洒落。
王姮姬表妹?
当年他曾想带王姮姬去河东裴氏,逃婚的马车都准备好?了,谁料中途王姮姬失踪,害他白白等一夜又挨王戢一顿数落,终是没摸到佳人?半片衣角。
此时相?见?,恍如隔世。神思飘荡,旖旎塞满一颗心,脸色悄悄红了。
王姮姬显然也没料到裴锈在,愕然扇了两下睫毛,捧着梅花定定看向裴锈。
“裴家表兄?”
裴锈宛若触电一般,多年积攒的爱慕和酸涩一股脑涌上头脑,嗓子嘶哑,舌头凝结,千万言语,就要?说,“表妹……”
却听郎灵寂淡淡插口道?:“姮姮,来,到我身旁。”
第097章 变法
王姮姬闻此, 掩了睫到郎灵寂身畔,将新鲜梅花插至花篓中。
裴锈目不转睛盯着她,桓思远也是第一次见到王家女家主的面。
原来她就是王姮姬小姐, 引得陛下觊觎的琅琊王氏第一美?人, 大人的正牌夫人。与当日在秦楼楚馆中见到的许昭容相比,堪堪是明月与萤火之别。
……确实有种令人着迷的魅力。
裴桓二人一时俱是呆滞。
郎灵寂指骨微屈不动声色地叩过扶手,清咳了咳, 摩挲着她柔顺墨黑的长发?,“下雪天还出去摘花?”
王姮姬自然?而然?接受他?的抚摸, 唠家常般熟练地回应道:“雪天梅花开得最盛, 天晴雪化?了, 梅香也消陨了。”
他?颔首轻语:“一会儿我们?再去摘。”
王姮姬道:“不必,明天要酿梅花酒,你在身边陪我便可。”
他?道:“好。”
桓思远和裴锈在旁,见他?们?夫妻如此恩爱, 神?色各异。
桓思远倒没什么,徒余羡慕, 感慨皇帝君夺臣妻活造孽罢了;裴锈则苦不堪言, 对?王姮姬表妹的一腔爱意悉数化?作陈酿的老黑醋,揪心?的酸。表妹当初原本不愿嫁郎灵寂的,如今改变心?意了。
当下桓思远与裴锈对?王姮姬寒暄,王姮姬端坐, 受了他?们?一拜。她作为琅琊王氏正经的家主, 享一等爵位, 虽不入朝, 当得起朝中一品以下官员的参拜。
裴锈触景生情,眼睛里闪着稀碎的雪光, 夹杂着无尽的思念和感慨。自从逃婚失败后?,他?和她再也没见过面。
再见,她成别人的妻子了。
王姮姬抿了抿唇,与裴锈睽别日久,乍然?相见有许多话可说。奈何郎灵寂在旁,多说多言哪怕一个微小的动作落在他?眼中都?是错,只得表面装作陌生人。
裴锈却不懂她这番深意,难以接受她疏离的态度和压抑的气?氛,眼睁睁看着昔日所爱嫁作人妇,五味杂陈,没呆多久便托故告辞了。桓思远单独一人也不好意思过多打扰,随裴锈一道离去。
王姮姬噎然?,甩着斗篷准备出门相送,被?郎灵寂揽住肩膀,挡住了去路。
“怎么,见到昔日情郎动容了?”
王姮姬一僵,下意识皱眉:“你休要胡乱猜疑,我与裴锈清清白白。”
郎灵寂口吻似是而非,“你们?身体上当然?清清白白,不知王小姐心?中怎么想?”
“身体清白还不够么,”王姮姬绷着牙关吐字,“我心?里想什么又没用。”
他?叉着一双手臂,不冷不热地揶揄:“那也不行。对?不住我有精神?洁癖。”
王姮姬简直和他?说不清道理,针尖大的事都?能被?他?揪住无限上纲上线,“你别无理取闹,我刚才配合你好好的。”
方才的恩爱是装出来的,经过长年累月的锤炼,他?们?之间早有默契,无需预先商量便能在看客面前飞快入戏,她自认为演得天衣无缝。
郎灵寂长目中挟着冰凉,朝她逼近,“就为了配合?看来你果真有心?思。”
王姮姬受不了他?的拷问,既然?他?这么认为,她索性追出去送一送裴锈,与之诉诉衷肠,再“有心?思”一番,免得平白落下这罪名。
她拂袖转身欲走却稍晚些,被?他?反身牢牢按在墙上,束缚了双腕交叠固定?在头顶,上下禁锢,失去动弹的能力。
“你做什么?”
他?指腹好整以暇地按在她唇珠上,似行刑之前的刽子手,“后?悔么?再问一次,刚才瞟了裴锈没有。”
王姮姬脸色潮晕,挣了片刻,耻于这羞赧的姿势。最要命的是,他?膝盖微微顶开她裙裳下的俩腿,暗示某种意味。
她气?闭不可复忍,雪亮的眸子骤然?抬起,恨恨道:“我方才与他?狭路相逢,面对?面相遇,能不瞟吗?又不是瞎子。”
郎灵寂不以为然?,慢悠悠地探究根底,“那是带着什么情感瞟的?”
王姮姬一懵,不可思议地道:“能有什么感情,就普通地瞥。”
“裴家那边脸红了,王小姐您这边亦是面色隐晦欲语还休,被?绑架了似的。”
王姮姬一撇嘴,心?想自己本来就被?绑架了,她与裴锈毕竟是青梅竹马,当初若非他?从中作梗,她早就跟着裴锈去北方的外祖家了,岂会困在建康这牢笼之中。
“与他?两三年未见,叙旧情也是理所应当的。”
况且托他?的福,她一句话都?没几回跟裴锈说。
郎灵寂沉然批道:“那你不冤。”
说罢掐着下巴惩罚地吻下去,吻意汹涌而残暴,几乎阻窒人的呼吸。
王姮姬唔了声便没法言语了,他?素来是前所未有的执行力,连罚吻都?是立即执行,咂得人遍体发?麻,如酥丝滑。
救……命,濒临昏迷前她只有这一个念头,两行清泪生理性地流下来,本来属于自己的身体强行被另一人介入。
良久,才熬得交换呼吸的间隙。
“你越喜欢谁越见不着谁,”他?松开她,呵呵的冷笑声不绝于耳,“眼皮子底下私通曲款当我是死的么,下不为例。”
“你……”
王姮姬如遇大赦,弯腰大口喘着粗气?,这位权臣外宽内忌,表面风光霁月,实则心?胸狭窄忌讳她与外男接触。
她还指望他?匡扶王氏,虽然?气?恼夜不敢过分得罪他?,只气?急败坏辩道,“我喜欢谁了,我谁也不喜欢。”
他?道:“最好如此。”
晚间,她依旧来到他?卧房中。
布局很?简朴,窗洁几净,东西多而不乱,大多是长篇累牍的古籍和卷帙,再者就是书画金石,犹如雪洞一般。
郎灵寂赋闲在家,夫妻二人早早就了寝,按约定?他?们?今后?每日都?同?房。
他?依旧是前戏绵长,柔痒的吻密密麻麻地刺着神?经,直至将她体内的欲与情挑起来,才解开她襟扣,渐渐步入正题。
由于白日里出了裴锈那档子事,他?若有意若有意地宣誓占有权,在她身上星星点点地标记,带着些报复意味。
王姮姬仰着修长的脖颈,折成美?丽的弧度,手指撩过他?细长的眉眼,半阖着眼沉堕,时而眉心?紧蹙时而舒服放任。
不得不承认单论皮相郎灵寂是顶级的,名士风度,清瘦有力,怪不得她前世栽了那么大的跟头。
她随着他?的节奏,唇翕动而忽张,尽夫妻义务,纠缠刮磨,忘乎所以地沉浸其中,散落的衣衫被?夜风吹得微微褶皱。
郎灵寂得她配合回应,眼睛无意识地流露柔情,提握了她的绵绵柳腰,在耳畔一遍遍地轻唤她的名字,姮姮。
天地悄无声息地黑着,挂着一盏明似灯笼的月,遒劲的梅枝挂着星星点点的红粉色清艳地在雪地中盛开着,交相辉映。
夜旖旎。
……
第二日清晨,他?们?才在屋檐下煮沸雪水往坛里堆放梅花,酿梅花酒。
经过昨夜帐中的房事,王姮姬面容仍残余着酴醾气?息,桃红似春枝。
停食那种糖果之后?,她的气?色肉眼可见变好了,不再如之前那般病病歪歪。
或许很?快她的身子就能完全养好,孕育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从前她边走路边捂着胸口喘,脸色苍白似纸,现在容色完全是健康的红,精神?充沛。
王姮姬捋起长袖,雪润细腕上被?梅浆染了一些些红渍,郎灵寂指腹揩去。
她顺便问:“中书监,我答应你的事已然?做到了,你答应我的事呢?何时官复原职?”
郎灵寂专注于手中的梅子酒,不轻不重地回答:“在考虑了。”
王姮姬道:“考虑到何时?”
“很?快的。”
皇帝毕竟是皇帝,天下的主人,代表上天统治苍生,要调整官员架构无可厚非。皇帝无错时,绝不能被?废黜;皇帝即便有错,身为臣子也得言听计从。
现在,皇帝动的是琅琊王氏一家的利益,甚至琅琊王氏的利益都?没受多大影响,受损的仅仅是他?一人罢了。
他?自己的力量太?渺小了。
他?在等一个契机,等皇帝尝到甜头后?变本加厉,把事情做得更过分。
待皇帝民心?散尽,满朝文武皆有怨言时,王家才有足够的理由僭越。
他?并不用等太?久的。
……
皇宫深夜,司马淮骤然?惊醒。
寝衣湿了,周身黏着层细汗,像洗了个澡似的。巫山雨水带来的烫热感依旧停留在身上,丝丝缕缕散发?着旖旎的气?息。
身畔的王芬姬睡得正酣,月明如洒。
司马淮喘了口粗气?,趿鞋下地,惊魂未定?走到桌边,饮了口凉茶。
他?没惊动内侍,深更半夜叫水定?然?又传出闲话,只独自静坐消化?。
良久,滚烫之意不减反增。
司马淮烦躁地扯开衣襟,灌着凉茶。
又梦见她了。这已经是不知多少次梦见她了,她就像艳鬼一样?阴魂不散地缠着他?,怎么赶都?赶不走。
梦中,他?可以以帝王之尊将她折成任何屈辱的姿势;梦醒,他?却连她的一片衣角都?碰不到,空余人去楼空的落寞思念。
这不是他?想要的。
司马淮定?了定?,沉重吸着气?。
他?披了一件外袍,想离开这间充斥着靡靡之气?的内室。和王芬姬同?寝的每夜都?令他?内脏翻腾,无比膈应,他?有种为国献身的感觉。他?明明不喜王家女,每夜却不得不召幸她侍寝。
王家女完完全全是来监视他?的细作,论起温柔美?丽来连张贵妃都?不如,遑论梦中的王姮姬。
司马淮失落悲愤,捏紧拳头,变法的念头在心?中愈加迫切,他?不能永远当琅琊王氏的傀儡皇帝,仰人鼻息。
幸好目前为止一切顺利,成功削了郎灵寂的职,斯人还没什么还手之力。
下一步,他?计划着手整治朝廷里乌烟瘴气?的卖官鬻爵之风,将九品官人法庇护下的世家蠹虫彻底驱逐出去。
第098章 梁州
翌日, 上朝。
陛下高高在?座,尚书孙寿宣读太常博士文砚之在?世时撰写的科举制题案。
内容奥涩冗长,大概意思是以?后九州各地不再设中正官, 铨选官员亦不再依据品德评级, 而是通过考试——国语、策论、算数三门?的成绩定文官官品。
武官还要额外要参加骑射、摔跤和马术的考试,以?实打实的成绩定官位高低,而完全与?家世无关。
这样改革, 官员从唯德是举变成了唯才是举。
“德”是个虚渺的东西,容易被裙带关系和官场故旧操控, “才”却可以?量化。
考试的成绩高就是高低就是低, 有才可以?被任用, 无才便不能为官。
这样世家大族便不能将?爵位传递给后世,造成“朝廷只成门?户私计”的局面。
对于已走上仕途的老官员,皇帝亦设置了五月一小考、十月一大考的核查机制,由皇帝本人?亲自操刀, 查出的渎职官员轻则贬谪罚俸,重则抄家掉脑袋。
此改革一出, 朝野上下哀鸣。
皇帝的新政大大有违从前中书监执政时宽惠仁济的政策, 所谓“任其自然,不扰百姓”——这里?的百姓二字并不指真正的布衣,而是士族。即朝廷不阻碍豪门?世家侵吞土地、豢养奴隶,豪门?子?弟犯了罪免于惩罚, 靠贿赂和裙带关系当官完全是允许的。
郎灵寂本人?玄儒双修, 乃当世名士, 出身贵族, 偏向的是贵族的利益。
他从前执政时,无为而治, 许多官员骂他昏聩奸佞,网漏吞鱼。如今在?皇帝的刻碎之政下,竟分外思念他的昏聩。
郎灵寂维护腐朽的旧贵族自然该判死刑,可从黄老哲学的角度,他又?是无罪的,毕竟人?都维护自身阶级的利益。
皇帝用法家的强硬手段,行苛刻琐细之酷政,将?政权强硬收回来。对于一般官员来说,法家锁喉,儒家拿捏,法律和道德的双重约束,使他们不得不忠君。
总而言之,豪门?子?弟再不能凭借家资拾官如草芥了。
九品官人?法被完全取缔!
此事早露苗头,前些日皇帝贬谪了中书监郎灵寂,九品官人?法失去了最有力的靠山,唇亡齿寒,自然轰然倒塌。
皇帝对于这种落后的选官制度自然毫不留情地拔除,今后科举制的光辉将?照耀九州大地,照耀在?每一个寒门?学子?肩头。
天下寒门?子?弟喜动颜色,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迎来了出头之日。
世族却苦不堪言。
皇帝毫无征兆地废黜九品官人?法,行科举制度,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一记致命打击。
皇帝这是不给他们活路!
士族之所以?能为士族,靠的是一辈辈为官的累积,垄断财富、田地、文字知识,重点是“世代为官”四字。
然何?以?保证家族承袭爵位世代为官?靠的就是九品官人?法。
夫门?资者?,乃先世之爵禄,无妨子?孙之愚瞽。
依照九品官人?法,选拔官员看家世,士族的后裔即便昏庸无能也照样是朝廷明官,一代代将?家族爵位传下去。
皇帝取缔九品官人?法,就是要把人?才铨选的权力从豪门?转移到自己?手中。
天下只要是士族,无论南方北方,没?有不痛恨皇帝这条新政的。
皇帝之前也试图运行过九品官人?法,聘用了一个叫文砚之的寒门?顾问,气势汹汹,因为郎灵寂的阻拦而偃旗息鼓。
如今郎灵寂被贬谪了,再无一人?能当出头鸟反抗皇帝,上疏给皇帝的奏折皆不温不火不疼不痒,无法改变圣心。
九品官人?法与?黄老之治,与?士族,互为唇齿关系,唇亡齿寒,前者?既亡,士族的末日也要到来了。
士族恨毒了这个年?轻的小皇帝!
……
朝廷风起云涌。
陛下废黜了九品官人?法,又?打破了立嫡长子?的传统,封陈留王司马玖为皇太弟,可谓将?士族完完全全得罪干净了。
之前仅仅琅琊王氏一家被贬,其余士族隔岸观火。如今釜底抽薪,陛下直接剪灭了士族代代赖以?生存的源头——九品官人?法,根本没?打算饶过任何?士族。
这下士族们终于意识到皇权和士族不可能长期共存,本着各扫门?前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只会被各个击破。
士族炸开锅了。
之前首鼠两?端持观望态度的江南陆氏、顾氏对陛下失望透顶,表面维持着君臣之义,转而与?琅琊王氏抱团取暖。
其余世家如谢氏裴氏等北方著姓本就支持琅琊王氏,虽不至于明面上造反,琅琊王氏的决定,他们必然会暗戳戳支持。
托陛下的福,游散于九州各地的士族史无前例地团结起来。
本朝格局,士族占据了大多数高官之位,具有决定性的力量。
士族归心,可以?说天时地利人?和三个层面,起码占了人?和这一个因素。
至此,琅琊王氏反抗皇权的先决条件已然形成,那就是:人?心。
开战时最怕朝中人?心不齐,有人?向着皇室,有人?隔岸观火,有人?浑水摸鱼,这样参差不齐,很容易中途出差错。
只有当所有人?的利益共同遭到损害时,人?心才能凝聚起来,戮力御敌。
这是斗争胜利的基础。
晋祚虽衰,天命未改,造反绝不是轻易能为之的,一着不慎便会粉身碎骨,所以?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郎灵寂从前是中书省长官,承担丞相之职,草拟皇帝政令,既制定政令,又?是政令的实行者?和监督者?。
陛下调整了官员架构之后,他身上的权力虽损耗殆尽,声?望依旧如初。
此番门?阀被裁抑,源源不断有士族登门?问琅琊王氏的意思,主要是问郎灵寂的意思:局势如此,如何?自救?
皇帝只是取得了暂时表面的胜利,豪门?不会束手待毙,必然要寻求机会对皇权进行反治。
士族不会认输的。
郎灵寂依旧没?轻举妄动。
天时地利人?和仅仅占据了人?和一条,力量还太薄弱,没?有十足十的胜算。
接下来,便要瞄准“地利”这一因素。
·
清晨,信使纵快马至王家老宅,手持家书,插着十万火急的鸡毛,马蹄之后扬起一溜轻烟。
两?日前,江州征战的王戢知道了郎灵寂被贬之事。
他怒发冲冠,惊诧莫名,朝廷在?短短几?日之内竟发生这样大的变故,决意折返建康,亲自入朝与?皇帝理?论。
皇帝只是个傀儡皇帝罢了,这些年?来是琅琊王氏在?战场上东征西战,流血牺牲,立下了汗马功劳,封赏犹嫌少,竟贬谪他琅琊王氏。
须知郎灵寂是王家的顶梁柱,家主的女婿,贬谪郎灵寂就是贬谪琅琊王氏。
皇帝用这种卑鄙手段试探王家,王家有钱有兵有粮,岂能受这等挑衅?
那道貌岸然的皇帝司马淮,当初就联合寒门?文砚之对付过琅琊王氏,如今俨然是故技重施,王戢忍之久矣!
更传闻皇帝心怀龌龊,是看中九妹王姮姬,起了淫念,几?番勾搭不成才恼羞成怒,直接对王姮姬的丈夫下毒手,欲借着科举改革致命侵吞王家,行君夺臣妻之事。
耻辱,羞愤,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作为王家当仁不让的第一武将?,有责任保护好家人?们,尤其是保护好爹爹临终前最牵挂的、王氏的女家主——九妹。
“我们将?军很生气,正准备带兵回建康,若那皇帝识趣,改过自新,还能勉强做个君臣,否则……”
凌霄胆战心寒地禀报着战场的情况,嗓子?都哑了,“郎公子?,您最是理?智,快快劝劝我们将?军吧。”
没?有皇帝的圣旨贸然领兵回京,形同造反,届时不仅将?军陷入大祸,琅琊王氏会被连累得满门?抄斩。
大将?军王戢素来是热血冲动之人?。
郎灵寂收到信后,叫王戢“稍安勿躁”,莫被朝廷之事所扰,务必拿下梁州。
非是他刻意隐忍退缩,朝廷之事是小,战场之事是大,王家已失去文防了,绝对不能再失去武防。
梁州,位于长江对岸的峡口处,南北战场的咽喉地带。长久以?来梁州战事混乱,难以?克制,一块难啃的牛骨头。
但前几?日那里?的流民帅忽然染疾死了,群龙无首,这是一个绝好将?梁州收入囊中的契机。
如今天下六州已归顺于王戢,再拿下与?荆州相连的梁州,王氏操控的版图便可扩大一步,腰杆子?更硬气些。
相比之下,郎灵寂暂时被贬不要紧,没?必要因为这由头领兵逼宫。
造反罪名太大,动辄滑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毁掉王家祖宗的基业。
“一定要告予大将?军知晓。”
凌霄收了回信速速去了,急于星火。
王戢虽然心中恼恨,明白郎灵寂这番计较有道理?,暂时忍气吞声?。
事有轻重缓急,先集中精力拿下梁州,之后再进京找皇帝算账。
王戢的鹰目朝梁州瞄去的同时,好巧不巧,皇帝司马淮也盯上了梁州。
梁州这样处于咽喉地带的重要位置,司马淮期待良久,这次势在?必得。
司马淮防备着王家每个人?,忌惮郎灵寂,更深深忌惮手握兵权的王戢。
他一面克制郎灵寂的行政大权,一面遏制王戢的兵力版图进一步扩大。
王戢已经掌握了包括江州在?内的天下六州,多么恐怖的数字,若再得了梁州,恐怕真就有造反逼宫的资本了。
司马淮每晚愁得做噩梦,辗转反复,常常夜半浑身虚汗。
好在?郎灵寂被囚在?建康城中,任凭有高深莫测的权术不能施展,更不能及时到王戢身畔相助,相当于绊住了王戢一条大腿,大军失了智囊。
司马淮目光猩红,指骨捏碎。
梁州的争夺之战在?此一举!
第099章 夺地
皇帝与琅琊王氏同时争夺梁州。
王戢派族弟王瑜启程赴任梁州参军, 司马淮也火速抽调了心腹岑道风赶往梁州。两家日夜兼程,急如旋风,进行了速度与耐力的激烈比拼。
由?于司马淮早做过?部署, 从广州出发的岑道风又善于行军, 脚步比王瑜快了很多,最终岑道风率先占领梁州。
岑道风的胜利不?是偶然的。
被贬到不?毛之地的这段时日,岑道风一直卧薪尝胆, 保持锻炼,常常天不?亮便起来挑水练剑, 时时不?忘王家戕害他的断臂之仇, 踌躇满志等着重回战场的一天。
过?去因为出身寒微, 岑道风屡遭打?压,惨失江州和荆州,如今得皇帝提拔,他得以施展拳脚, 卷土重来,占领空虚的梁州, 真正拥有了一块自己的地皮。
他终得扬眉吐气。
那边的岑道风一到, 司马淮立即下令封他为梁州刺史,兼都督长?江中下游水上诸军事,在梁州插上帝旗。
王瑜晚到一步,并非骁勇善战岑道风的对手, 两军对峙僵持不?下, 二虎争夺一山, 王瑜更在流星飞矢下受了重伤。
王瑜命人?速速回营禀主帅求援, 镇守江州的王戢见皇帝与岑道风如此狡猾,气血攻心, 拔剑唰地砍碎了桌角。
“竖子!”
当年的老对手又狭路相逢,真该杀了岑道风以绝后患。
说起来,当初确实是琅琊王氏不?仁。
荆州明明是岑道风冒死打?下来的,王戢听从郎灵寂计策,没?给?斯人?应有的奖赏,反而侵吞了岑道风的战功,功劳越高打?压越狠,险些将他斩首,贬谪去偏远的广州交州一带,形同流放。
这笔旧账,岑道风一直痛恨于心。
断臂之仇加流放之辱,使岑道风在战场上如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所向?披靡,战无?不?胜,锐利的锋芒直指王戢。经过?岁月的沉淀,其人?俨然变得更成熟坚毅,排兵布阵不?见丝毫露怯之处。
虽然被岑道风先到一步,王戢不?打?算轻易放弃梁州。
他持续增兵给?王瑜,督战王瑜与岑道风正面?对峙,争取将梁州夺回来。战场比拼激烈,打?得暗无?天日。
岑道风以麾下全部大军之力殊死对战,战力十足。王瑜受伤之后贪生怕死有怯阵之意,本身又是个只会清谈服药的士人?,身娇体弱,排兵布阵的本领不?及其兄王戢的十分之一,队伍渐现?颓态。
梁州行将沦为岑道风的囊中物。
王戢见覆水难收,扼腕怒叹,真真是后悔派王瑜出战,既高估了王瑜的实力,又低估了岑道风的实力。
他的大军现?下驻守在江州和荆州,此二州毗邻梁州,若去支援王瑜自然做得到,且能以绝对优势打?败岑道风夺得梁州。
问题是,中间还夹着一个陈留王司马玖,此人?亦不?是吃素的。
司马玖刚被封为皇太弟,得了皇家许兵力与粮草,实力雄厚,深得司马淮的信任与重用,领宫廷禁卫军之职,掌建康皇城内外的防线。
建康与江州、梁州的直线距离相仿,刚好成一个三角。王戢在江州,王瑜与岑道风在梁州,从司马玖的位置发兵去二者任何一个地方时间都是相等的。
这有两种可能:
如果王戢率大军支援王瑜,抢夺梁州,司马玖可偷袭王戢空虚的江州大本营,直捣黄龙。
如果王戢不?去支援王瑜,放弃梁州,那么司马玖又可奔去梁州,助岑道风一臂之力,打?败苦苦坚持的王瑜。
司马玖无?论怎样都占便宜,稳赚不?赔,为皇室司马淮立下大功。
皇帝为这一局缜密布置了许久,四面?八方堵死了王氏,司马玖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
反观王氏这边,梁州争夺战发生得仓促,没?有郎灵寂在旁面?授机宜,王氏一步错步步错,终究被人?占了先机,处处掣肘,扼住咽喉,败势已成必然。
王戢不?攻心计,勇猛有余终是智略不?足,若要破局还得询问郎灵寂。
郎灵寂被囚在建康城中,无?法得知战场的第一手消息或出谋划策。战事吃紧,是进是退只能由?王戢自行决定。
战败的一刹那,他恍然意识到自己和整个家族多年来过?于依赖郎灵寂了。
只因郎灵寂习惯于深藏幕后,为人?稳健而心思缜密,制定的智谋百试百灵,且从不?争名夺利,取得了功勋也不?用分他一份,王家都喜欢用他。他一不?在,王氏便失去了自我思考的能力。
王戢暗暗懊恼,现?在大事晚矣。
思虑再三,他决定行保守之策,先放弃梁州,留存实力。
原因很简单,失去梁州最多是他不能扩展版图而已,没?什么致命打?击;江州却是他多年辛苦建立起来的大本营,若被司马淮的人?趁虚而入,失去江州,那才真是灭顶之灾。
王戢召回了王瑜,将梁州让出。
麾下将士闻得这条军令,俱感诧异,从没?见过?大将军这般委曲求全的时候。
皇帝虎视眈眈争夺梁州,一旦放手让皇帝吃到了甜头,日后皇帝定会得寸进尺继续为难的。
王戢本人?亦膈应得紧,自从十六岁征战以来,屡战屡胜,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他驯了一辈子鹰到头来被小家雀啄瞎了眼?,貌似傀儡不?起眼?的皇帝司马淮竟有这等阴沉心机。
……
梁州的捷报传回了建康。
司马淮正太极殿批阅奏折,闻此浑身血液剧颤几欲逆流,顿时捂住了嘴,极力克制才没?使自己喜极失态。
他终于迎来了一场胜利。
这场与琅琊王氏旷日持久的斗争,继第一步剥夺郎灵寂的官位后,他又迎来了第二步胜利——从王戢手中抢到了长?江周边的军事重镇,梁州!
梁州终成为一块帝土。
岑道风的捷报中禀告说,王戢不?甘失败,屡屡为王瑜增派兵力与我军对峙,试图夺走梁州,结果王瑜本人?昏庸无?能,溃不?成军,最终铩羽而归。
司马淮快意一笑,四肢百骸血液茅塞顿开,涌动?着无?比的雄心。
没?有什么比将敌人?踩在脚下更扬眉吐气的了,当初他问与王戢开展有几成胜算时,岑道风回禀“胜算为零”,如今屡屡败退的却是琅琊王氏。
王家人?都失败了,无?论是文臣之首的郎灵寂,还是纵横沙场的王戢。
当初岑道风说若要与王氏开战,至少需要三年的筹备经营时间,且需要占据梁、荆州这样富庶之地。
现?在司马淮通过?自己昼夜思索的努力,穷尽心智,生生从王戢手中撕下一块肉,岑道风盘踞于此可报效君恩。
接下来,就看岑道风的本事了。
首战告捷是极好的兆头,琅琊王氏并非固若金汤,只要孤立了王戢与郎灵寂,使他们文武方面?的能力各自不?能补充,徐徐图之,门阀可除。
岑道风有些质疑,为何司马玖成了皇太弟,还担任皇城禁卫军的指责?
须知禁卫军是直接保护皇帝的最后一道防线,极为重要,必须选择忠心耿耿又武勇过?人?的武将来担任。
“微臣临走时曾叮嘱陛下,陈留王司马玖此人?首鼠两端,意志不?坚,最是个墙头草,暗地里使鬼蜮伎俩挑拨离间,即便不?杀他也应该疏远,绝不?能委以重任,陛下为何未听微臣的劝谏?”
君臣二人?推心置腹地共同对付琅琊王氏,岑道风话便说得比较直接,包含了些许质问之意,端端为了司马淮好。
司马淮不?以为然,知岑道风与司马玖素来有些过?节,当日司马玖骗诱岑道风刺杀王姮姬,使琅琊王氏恨毒了岑道风,多番打?压为难,岑道风被当了枪使,自然心中恼恨司马玖。
武将之间的暗斗无?可厚非,坏话说一两次够了,总说就惹人?厌烦了。
司马淮拒绝岑道风的提议,只叫他好生镇守新得的梁州,至于司马玖,没?有岑道风说的那样不?堪。
司马玖是宗室重臣,血统高贵,和他一样流淌着司马氏祖先的狼性?野心,是个牢靠之人?。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决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就罢免司马玖的官职。
司马淮心中有数。
他深吸了几口气,首战告捷的狂喜之情渐渐安定下来。他没?有被一时的胜利冲昏头脑,趁热打?铁又做了个决定——
调走王瑜。
他飞快将诏书写好,扣上帝玺。
王芬姬伴驾,时刻警惕着陛下的动?作?,闻梁州沦陷的消息恍惚良久。
陛下为什么要调走王瑜呢?
彼此啊今日格外喜动?颜色,看来王戢那边输得甚惨,被狠狠摆了一道。
她虽然憎恨王戢将她塞进宫里,却不?希望王戢战败。王戢战败便是琅琊王氏战败,王氏一倒,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届时遭殃的不?仅是九妹王姮姬,被皇帝囚于深宫中肆意玩弄折辱,她这不?受宠的贵妃也得命丧黄泉。司马淮恼她为王家提供情报,早有除心。
……
王戢不?得不?放弃了梁州。
虽然郎灵寂宁愿自己被贬谪囚禁也要他保住江州,江州还是毁在了王瑜这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头上。
王戢自咎,同时甚为恼怒。
本以为就此忍气吞声?,谁料皇帝司马淮又下一道诏令,调王瑜了赴京为官,竟是在得到梁州后又抢夺王家族人?。
王戢这下忍无?可忍,王瑜虽昏庸无?能到底是王家族人?,对家族忠心耿耿。
司马淮召王瑜入京封为右中丞,表面?升官,仍是明升暗贬那套故技重施,试图一步步剪除他的羽翼!
王戢当然不?会同意,“固留不?遣”,偏执留下王瑜,拒绝皇帝的命令。
他绝不?允许皇帝瓜分权力。
与皇帝开战,迫在眉睫。
第100章 夫妻
梁州战败的消息从宫里传到了王家?, 王贵妃写了一封秘信,将近日来皇帝的所作所为悉数禀告给了郎灵寂。
书房,郎灵寂细细查阅。
他如?今被罢免官职, 居于王宅内形同幽禁, 稍有异动?,皇帝布置在?宅外的眼线便会察觉,能倚仗的情报源只有宫里的王芬姬。
当初多亏送了王芬姬入宫, 否则眼下的境遇更?加困难。
傍晚,王姮姬端着一碗热茶踱过来, 见郎灵寂伏案沉思?, 灯影幢幢, 博袖垮落露出玉柄一般的手臂,透露着几?丝疲态。
她咽了咽喉咙,不冷不热道?:“七姐入宫,你答应关?照庾奂一世仕途的, 如?今成镜花水月了。”
郎灵寂闻此神色莫名,“你怎么这样说我。”
王姮姬道?:“你做的事就是这样, 还不让说吗?”
庾奂是王芬姬入宫前的未婚夫, 二人恩爱非凡,却被活生生拆散。
王芬姬性情刚烈,誓死?不肯入宫,因?为庾奂的仕途和?身家?性命握在?中书监郎灵寂手中, 才被迫妥协的。
现在?郎灵寂被贬谪幽禁, 早已不是中书监, 自身难保。庾奂莫说青云直上, 不反过来被皇帝迁怒就算好的了。
王姮姬知他恪守信用,完成不了承诺相当于侮辱他的人格, 便故意?往最痛处戳,期待他赶快支棱起来。
郎灵寂撂下了笔,“你这是怪我了。”
王姮姬撇嘴道?:“我自然怪你,七姐也怪你,许下了诺言不兑现。”
“你该早点?想办法翻身。”
郎灵寂深挖她话语背后的意?思?,似讥讽他软懦无能,使王家?陷入困境,违背了婚契上的承诺。
他换了个姿势,淡冷道?:“我若翻身不了呢,宦海沉浮,谁也不能保证一直占上风。”
王姮姬道?:“那样的话契约就失效了,合作终止,唯有分道?扬镳各谋前程……”
她迟钝了半天,艰难说出这句话,音量低细如?蚊,意?思?是和?离。
郎灵寂打断:“和?离是不可能的。”
她道?:“我是认真的。”
他道?:“我也是认真的。”
王姮姬怔了怔,浮起一阵恼意?,露出尖牙,“凭什么?”
王芬姬为了庾奂才留在?司马淮身边,她为了家?族才留在?郎灵寂身边。
他既不能翻身保护王氏,违背了契约,她有权要求和?离。
郎灵寂不轻不重拉住她的双腕,犹如?冰凉的镣铐,没有什么次第和?含蓄地直接打断,清晰而深切的逼迫感,径直道?,
“凭我是你夫君,凭夫妻风雨同舟,凭你体内有情蛊。够了吗?”
王姮姬双手被他束住,阵阵透骨的凉意?。契约废弃了他也不会放过她。
“……你不守信用。”
半晌,她嘶哑着嗓子。
明明约好了他护琅琊王氏立于门阀之巅,家?族兴旺,她才与?他结为夫妇。
而今王家?屡屡被皇室所欺,郎灵寂得过且过,守着愚忠,拒绝和?离。
郎灵寂并不管那些约定,有没有约定都不可能和?离。他轻剐她的面颊,似抚慰又似告诫,“和?离?你受得住和?离之后的条件吗?想好再提。”
和?离的条件他们从前商议过,首先,由于家?族利益牵扯,和?离之后不离家?,他们仍然住在?同一屋檐下日日相见。
其?次,情蛊的作用使他们每月十五必须同房,雷打不动?,即便今后她二嫁、三嫁,身体仍要与?他保持亲密。
白日,她需要和?他同坐一张桌案,他辅弼她处理好家?族事务、朝廷公文,因?为王章“立她为琅琊王氏家?主”的遗训。
下雨天,她畏惧雷声,他需要与?她同寝而眠,因?为王章“照料好她”的遗训以及他对王章“事事以她为第一顺位”的承诺。
平常夜里,她也需要来他卧房睡,因?为前几?日有约定,情蛊需要固定吸纳彼此的气息来存活。
无论从哪方面看,和?离皆毫无意?义。
王姮姬唇角颤了颤,无语,身上一阵阵酸涩,走投无路。这么多条条框框的附加条件,她和?离还有什么意?思?。
“还和?离吗……?”他问。
“你,”
王姮姬似有恍惚,离开他王家?必然走向?衰落,她也没什么目标可实现。
司马淮对她有几?分隐秘的心思?,她落在?司马淮手中同样是跳进火坑。
她一刹那茫然犹豫了。
郎灵寂趁机抬手捂掉她眸中的星光,贴在?她耳畔静谧深邃地诉说,
“犹豫离不离就是不离,莫要鲁莽办下错事,将来为自己的冲动?后悔。”
他替她做决定很笃信,理直气壮,绝不拖泥带水,没有半丝的犹豫。
王姮姬愈加抑郁,“凭什么……”卡在喉咙,气息阻塞想再问一次。
前世他就是这样捧着她的脸说,姮姮,你我是夫妻,即便相看两厌也得维持体面,不能和?离。后来她生生病死了也没等到他一面。
她心中塞满灰暗,质问:“你为何这般欺我?”
郎灵寂捕捉到她片刻的犹豫,吻痕似停泊在?寒枝上的风,隐隐带着颤。
他只愿她做他的娘子,即便这样做束缚了她、冷了她的心又有何妨。
“你留在?我身边。留下。”
虽然他眼下失势了。
庾奂如?今仍在?中书省做事,受新任中书监的照拂,仕途好好的。
他暂时还没有失约。
王姮姬被他按在?怀中参悟不透,前世她苦苦追了他十多年都没焐热他的心,今生她想放手却又不成了。
她长?长?叹了口气,唯有妥协。
郎灵寂片刻恢复了静定,一手拢着她的肩头在?怀中,一手持起紫毫笔,以行云流水的小楷写着寄给王戢的信。
他现在?被幽禁,信不一定能寄得出去,先写出来备用。王姮姬与?他咫尺之距,罗裳挨蹭,浑身丝丝寸寸皆敏感。
狭小的空间?里她无法动?弹,被郎灵寂扣住只得坐在?身畔陪他,渐渐的,她的视线也落在?了纸面。
这是一套很详细的作战攻略,旁边厚厚叠了摞,已写了二十二页。
每字每句,每张简易布防图,山川河流的走向?,布置机关?的峡口,对手的性格弱点?,皇帝的制衡行为,作战时种种突发的可能性……巨细靡遗,设想充分,是写给远在?江州的王戢的。
郎灵寂无法亲临江州辅弼王戢,便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指点?机宜。
梁州失落后,王氏不能再束手待毙。
王姮姬不自觉倾注心神,竭力理解着布防图的内容,她是闺中女子从未上过战场,靠着经验理解个七八成。
郎灵寂本自认真,察觉她在?凝视自己后,鸦睫轻颤,墨迹顿时重了几?分,浸透纸背,一个字写毁了。
这场景宛若梦境,他索性撕掉那张纸,旁若无事地重写。
她在?看他。
前世之后,她第一次这般凝视他。
……虽然并不是凝视他,而是困惑于军法内容。
郎灵寂珍惜享受这时光,半晌,王姮姬失掉了耐心,揉揉眼睛,挫败地扭过头去欲起身离开。
他连忙不动?声色加紧了她腰间?束缚,“兵贵神速,战场之事忌讳拖延。”
王姮姬果然被这句吸引,“为何?”
他长?咳了声,故作深沉道?:“战场上越拖延变数越多,本来完美的事情也会错漏百出。兵法复杂深奥,一时半会学不会的。”
王姮姬缓缓颔首,似有所悟。
郎灵寂察言观色,引导着话头:“但若你与?我天长?地久过下去,什么办法我都教给你。你是聪明的。”
王姮姬蹙了蹙眉,刚要开口,又听他道?:“当然哪有所谓的天长?地久,人生不过几?十年的工夫,一眨眼就过去了。”
她微微凌乱,听不懂他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总觉得藏有某种深意?似的。他肯画战略图帮助二哥便好,她很欣慰,只要王家?富贵稳固,她和?不和?离无所谓了。
“你遵守契约,我自然天长?地久地过下去,当你仕途之路的傀儡人。”
郎灵寂微妙沉默了片刻,目中黑漆漆的深沉雾霭,哑声道?:
“想你在?身边又不是因?为仕途。”
王姮姬诧异,“嗯?”
郎灵寂掩饰地咳了下,心脏一阵尖锐的刺痛转瞬即逝。时隔这么久反噬作用终于来了,情蛊在?钻洞。
“罢了……”他忽然又冷冷地说,“你确实仕途平步青云的最好工具,王姮姬。”
“我们只适合单纯的利益关?系。”
王姮姬愈加莫名,云里雾里的。
梁州战败的消息沉甸甸地落在?头上,王家?每一个人都不好受。
郎灵寂几?日来夙兴夜寐,焚膏继晷,原本修削的身形微微清减了些,尽力维护被皇权腐蚀的琅琊王氏。
现在?的问题是,他根本不能反抗。
儒家?体制中君王杀臣子天经地义,为人臣子的悲哀就在?这儿。
行忤逆君王之事犹如?居于火炭之上,被天下各路诸侯诛杀,当年八王之乱便是八个藩王轮番做皇帝,结果谁也没能长?久。
王姮姬其?实不怪郎灵寂,也不敢怪他,王家?还得依靠他逆风翻盘。
她将早已凉了的茶递到跟前,示意?他暂时休息,罕有披了件外袍在?他肩头,商量似的语气道?:
“郎灵寂,你一定要帮王家?。爹爹命我为家?主,但我根本没能力支撑王氏,将来九泉之下何颜见爹爹……”
郎灵寂闻此,眸子冷色愈加闪了闪。
没一句他想听的。说讲利益,她还真就无情地只跟他讲利益。
“行了。我帮你。”
当然是帮她的,一直都是帮她的。
王姮姬弯了弯唇,道?:“好,我记下你这句话了,失去的梁州你一定要帮我们再夺回来,二哥的土地不能被流失。”
顿一顿,“……谢谢你。”
郎灵寂右眼皮一跳,见她温言款语,意?态诚恳,下意?识道?:“如?何?”
王姮姬懵了,什么如?何,弄半天才明白他问的“如?何谢”,她刚才已经谢过了,就是口头的,还让她怎么谢。
郎灵寂静待她半天没反应,缓缓沉肃了面容,深锁了眉宇。
王姮姬知自己又做错了,既说谢字哪有空手套白狼的,无论如?何得给点?实际利益,表示表示,才显得诚心。
她扯扯他的袖子,斟酌着道?:“你用晚膳了么?不如?去我房里用,厨房上了新鲜的琅琊菜。”
郎灵寂置若罔闻,不动?如?山。
皙白的手腕虎口处一道?深长?的咬痕,那日她咬的,泛着丝丝旖旎。
王姮姬情不自禁摸了摸脖颈,那枚他咬她的痕,端端是一对。
她欲言又止,“你不吃?还是吃过了?”
仍然得不到回答。
郎灵寂若下定决心冷落别人,怎么倒贴都无济于事。前世她这样一遍遍求过他,始终得不到回应。
王姮姬彷徨,准备识趣地默默离去,他却忽然捉住她的袖子,柔哑地道?:“别去你那儿了,这里就吃吧。”
说着离了桌案,打横抱她往床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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