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结束


    万象宗下雪了。


    那雪下得好大, 大到将地上的血迹都全部遮盖住。


    谢明就跪在这一片雪地里。


    好奇怪,这偌大的一方天地里,似乎只能听到他微弱的呼吸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将一切都隔绝开了……不, 像是有什么东西将他和一切都隔绝开了。


    宏伟精致的建筑似乎是遭到了什么毁灭性力量的打击, 如今只剩几堆废墟,就那般可怜兮兮地堆在那里。


    可为何看起来这么像越不过去的高山?


    谢明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他似乎又回到了先前术风在落书巷给他准备的幻境里。


    幻境里也是个冬天,漫山覆雪, 万物陷入沉睡。他看见言翊拖着一个破旧的板车, 甚是吃力地往山上走。


    那板车上似乎有一具早已被冻僵的尸体,随着前方的路越来越崎岖,在车上也越来越晃。眼见着似乎就要掉下去了,前方拉车的言翊却忽地停下来, 将板车放下,然后用车上的茅草将那具尸体固定在了板车上。


    车上的尸体是那位这世间唯一还对言翊好的老人。


    他看上去面容并没有很痛苦,也许只是年纪到了,没再能熬过这个冬天。


    “你先前总是说你死了也不会有人给你安葬,我还不信。”言翊脱下身上唯一算得上厚的棉斗篷,盖在那老人身上。


    他好像只是觉得这个老人只是睡着了,在这个冰天雪地里,若是不盖上点什么,定然是要着凉的。


    他妄想着给这位老人盖上衣服, 这位老人便能暖和过来。


    “我那时还不信, 因为你这样善良可爱的老头,很难不讨人喜欢。”言翊说着说着又走上前去, 重新抬起板车继续朝着山上走,“但现在信了, 毕竟这世上也不是善良可爱的人,就一定会有人陪有人送终。”


    他这话说得其实很是断断续续,听上去也是强挤着力气。


    他是靠着蛮力将那老人硬拉上去的。


    少年建了引魂阵,还没恢复到能使用灵力的时候。


    谢明跟在那板车身后,伸手想帮他一把。


    但毫无意外地像之前那般如虚空般穿了过去。


    他每一次看到的幻境,都是在看言翊那苦难的从前。


    都是对他自己的谴责。


    “之前听你说喜欢去山顶看日出,那我便把你葬在那山顶。”言翊脸憋得有些红,“希望你每天都能看到好看的日出日落。”


    “你是个好人。”他道,“我给你送终。”


    山顶的风实在是太大,像是要吹到人骨头缝里,就连呼出来的气都能被冻成冰。


    言翊在那里为那老人挖了个坑,用石头立了个很简陋的墓碑。


    “我师尊在另外一座山的山顶,不知道你这次去了,能不能在某个地方遇见他。”他取下车上绑好的纸钱,想点但因为风太大,实在点不着。


    他便放弃了,只是自顾自说着:“先前你说让我过好自己的日子,别再为那具尸体浪费自己,孝这个字最是无用,我其实觉得你说得很对。”


    他这么年轻,最应该做的其实是出去涨见识,提修为。


    若只是在孝这个字上,以后每年回来,给那尸体多烧一点纸钱便是。


    “但我其实有个秘密没跟你说。”言翊盯着自己手上的纸钱,微微红了眼眶,“我对那位……其实不是只有徒弟对师尊的敬仰之情。”


    “我其实是喜欢他。”


    只是不敢说。


    这份感情实在是太禁忌,若是让别人知道他喜欢上了一个男人,而且那个男人是自己的师尊的话……保不齐他们又要说谢明的闲话。


    “我不怕被这个世间所不融,但我很怕他们说我师尊的坏话。”


    “我现在没有能力去收拾他们。”


    “如今你死了,我便算是真的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谢明又蓦地吐出口血。


    “师尊!谢前辈又在昏迷中吐血了!怎么办呀!”


    “快把把为师行囊里的丹药拿来。”


    好像有别人的声音。


    他想睁开眼睛。


    眼前的景象实在是太过虐心,他痛到浑身颤抖。


    可张开眼睛之后,便再也见不到言翊,他如何能舍得……


    于是挣扎着,煎熬着,弥留着。


    “他若是再不醒,便是要醒不过来了。”藏酒散人站在谢明床边,一张看不出年纪的脸上露出一丝遗憾,“我们已经把我们能做的都做了。”


    落仙仙一边给谢明擦掉唇边的血,一边急得要哭。


    她这般有自己主意的人,怎么会为了自己的安慰就这么回去呢?


    她虽确实是回去了,但她是回去搬救兵了。


    谢明和言翊要走的路实在是太危险,她要去寻助自己的师门。


    但那中间所隔的时间实在是太短,她带着自己师尊和师兄师姐们赶回奉天时,整个奉天都已经被那血红的结界罩在了里面。


    他们只能在外面守着祈祷。


    他们看见那极为强悍的两道灵力在结界内相撞,恐怖的力量几乎将一切都摧毁殆尽。


    山体塌陷,河流断流。


    若非师尊本身修为极高和灵器护体,或许在那结界爆开的瞬间,他们也会被那结界里溢出来的力量烧到一片灰都不剩下。


    “他用尽全力才把那些人保下来,他怎么能死……”落仙仙边说边掉眼泪,“我以往那么想看一次六月飞雪,如今真的看到了,为什么那么替谢前辈觉得委屈呢……”


    那结界爆开的似乎,奉天外分明是个大晴天。


    里面却覆盖上了一层那么厚的雪。


    “因为你长大了。”藏酒散人叹了口气,“外面已经乱套了,我们收拾一下准备换个地方吧。”


    奉天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这个世道已经乱套了。


    不知道有多少人将主意打到了千重佛陀身上,妄想得到这宝藏。但要是想打开千重佛陀那便必然要拿到苍云剑,这般下去,谢明和言翊接下来的日子定然是不好过的。


    落仙仙红着眼睛,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言翊现在……”


    “放心。”藏酒散人盯着谢明忽然动了动的眼皮,“他虽然还昏迷着,但身边有你简前辈和是师兄师姐们在,即使苍云剑就在他身上,外面的人也不会有这个能力得到的。”


    他说着说着神色又怔然一瞬:“哦对了,星云宗的人已经赶过来了,外面的人虽然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最基本的秩序还是有的。”


    床上的人像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谢明是在落仙仙说替他委屈的时候醒的,他本还沉浮在那痛苦但舍不得的幻境里,但在嘴里化开的丹药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像是要烧起来。


    但好在,他听到言翊安然无事的消息。


    两个阵法对撞所产生的冲击实在是太恐怖,以四妖兽和上万冤魂相结合的阵法力量着实不容小觑,纵使谢明很强,但在他方才才剖心取魂的状态下,其实已经有些到了强弩之末的境地。


    但好在下面的人也不是什么没脑子等死的人。


    能有勇气继续留在奉天的人都并非什么等闲之辈,只是因为谢明和术风过于强大,所以才让他们看着似乎没有什么还手的余地。


    那约莫是他们和谢明在一起时最为团结的一次。


    尽全力地团结下,把谢明和言翊除开,剩下的他们迎来了美满结局。


    房间的门被带上,谢明吐出口浊气,缓缓翻了个身。


    身体各处的疼痛像是全部汇集到了心脏处,他脸色有些惨白,费力将手覆盖到自己左胸口时,摸到了一层厚厚的纱布。


    他哭笑一声。


    如今他和言翊,也算是有了共同的伤口。


    他忽地偏了偏头。


    “我劝你最好是不要随便乱动,先歇个两天。”藏酒散人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直至站在谢明床头,才让谢明有了发觉,“你现在已经虚弱到连我的靠近都毫无察觉。”


    “……”谢明又重新把身子翻过来,语气挪揄,“前辈大半夜找我,莫不是想报之前的仇?”


    藏酒散人骂了他一句混账东西:“你以为我是什么很小气的人吗?!”


    “不是。”谢明忽地笑了笑,诚心道:“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将话引到向您道谢上去,晚辈嘴笨了。”


    谢明像是想起身行李,但刚有所动作,便又被藏酒散人按下去:“叫你别动了!”


    谢明握住他的手腕:“晚辈感谢前辈救命之恩,若非此次相救,晚辈和徒……和言翊还不知会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


    藏酒散人叹了口气。


    这声道谢他其实应当收着,但看着谢明这随时都像是要毙命的模样,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直至现在,他仍旧觉得先前未收下谢明为徒有些可惜。


    但有些事情并非强求便可以有所得,他和谢明的缘分,还是差了那么点。


    “你那徒弟如今重得剑魂,过不了多长时间定能成为能搅动世间风云的人物。”藏酒散人说着哽了一瞬,像是想说什么,但又生生忍下来,“你日后打算如何?”


    “……”谢明盯着手边的床幔,苦笑着,“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吧。”


    分明是一句很简单的话,藏酒散人却蓦地听出一股不对味来。


    片刻的功夫,他微微有些诧异地瞪大眼睛:“你不会——”


    “前辈能帮我准备一套衣服吗?”谢明垂眸,“要女子极为喜欢的那种粉色。”


    他以及许久许久没有再穿过粉色的衣裳了。


    “你当真要这么做?”藏酒散人抿唇,“你可知那是多危险的事?”


    谢明脸上没什么表情:“不是我是不是要这么做,是我必须得这么做。”


    千重佛陀是一切不幸的来源。


    它若不毁,世间不得安宁。


    它若不毁,言翊永无宁日。


    第112章 矛盾


    短暂的清醒之后便是长达整整三日的沉睡, 许是真的累了,纵使是简君已经在谢明床边站了快一个时辰,他也依旧没有发觉。


    这些日子藏酒散人令自己座下的弟子对这个院子严加防守, 除非是有经过藏酒散人的允许, 否则谁也不能靠近。


    他甚至谢明这个时候的身体状态,这一睡, 若是轻易醒了,那这个地方便是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他的。


    屋内的安神香味道很浓, 简君盯着谢明仍旧苍白的脸, 微微叹了口气。


    他坐到一旁的凳子上,给自己倒了杯凉透的水。


    随后他的视线落到了桌上那被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粉色衣裳和看着似乎没什么灵气的落雪上。


    分明也没再有什么别的物品,但总给人一种似乎往后余生都无法再相见的错觉。


    以往的谢明在没有遇到言翊的时候总是孑然一身,手上除了落雪, 就连换洗的衣裳也总是走到哪里买到哪里的。


    穿完便扔,绝不会继续带在手上。


    谢明觉得自己自己是一个剑客,而一个剑客,手中只需执剑便可。


    直至后面遇到了言翊,他右手了便多了个牵着的人。


    如今看来,他若是要走,那便是又恢复成以往的样子,孑然一身,独自漂泊。


    至于归家……


    谢明父母虽为读书人, 但极为向往外界山水, 在谢明出门闯荡没多久,便也收拾了行囊出发去看这世界。


    简君并不知晓谢明在漂泊的过程中有没有遇到过自己的父母, 但这么多年,从未听过他提起哪怕那么一句。


    或许以后是有机会见的吧。


    不知与亲人相见, 会是何种场景。


    冷水倒入杯子的声音在这静谧的空间里格外明显,混着均匀的呼吸声,免不得让人的心提上去又沉下来。


    简君又想到了那日谢明在那屋檐上交代给自己的话。


    “他日谢某许获不得一丝生机,只是还是放心不下言翊,还望简兄日后将他带往星云宗,护他一世无忧。”


    谢明约莫是很早就已经料到要发生什么,但唯一偏移的、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落仙仙最后给他的那颗保命的丹药……以及很早之前便在结界外等着救人的藏酒散人。


    他侥幸保住了一条命,但……


    简君又把视线投向一边冰冷的墙壁上。


    其实谢明和言翊,不过一墙之隔而已。


    但一墙的距离,也足够形容天堑了。


    无论谢明活下来与否,横在他和言翊中间的结没有解开,那他曾经托付给自己的话便一直有效。


    谢明不是什么真的没有心的人,纵使他可以不在乎别人的想法,但若是这个“别人”换成了言翊,那谢明说的每个字便都要仔细斟酌。


    说是小心翼翼也不为过。


    他约莫不会再出现在言翊面前了。


    即便是偶尔想念至极,也只是会在某个平静的夜晚,去偷看那么两眼,确认他的爱人是否安乐如意,又或者……是否已经把他忘了。


    情爱这个东西,总是复杂。


    沾上那么一点,想要脱身的话,比修行要难上千万倍。


    他尝过,所以可以和谢明感同身受。


    “想什么,这么入神。”正发着呆,床那边却忽地传来一道似乎是刚睡醒还略带沙哑的声音。


    简君微微一愣,手中那还没来得及入口的杯子顿在半途,随即只见他手中光芒微闪,不过眨眼间那杯子里几飘出一缕热气,随后他走到谢明床边:“怎么醒得这么突然?”


    突然到他竟完全没有发觉他已经醒了。


    谢明轻笑一声,撑着手臂从床上坐起来。


    他看起来仍旧有些病态,只是冶艳的眉眼相较于前几天来说有了些神采,精神看上去好了很多。


    “醒了一会了,只是你想事情想得太入神,没发觉。”谢明轻飘飘道,顺手接过了他手上的水。


    简君任由他拿过自己手上的水,就这么淡淡看着他。


    他简君是什么人,微昊和术风都死了,这个世界上约莫没有在他面前醒了但他发现不了的人。


    除开谢明的话。


    故意不被他发现自己已经醒了,约莫也是在通知着自己什么。


    是他们都心知肚明的事。


    两人一时无话。


    而直至那杯温水彻底下肚,谢明垂眸,像是实在忍不住一般,开口问道:“言翊如何?”


    “……”简君拿过谢明手上的空杯子,“我看你一直不开口,还以为你并不在乎。”


    谢明:“我在等你开口呢,谁知道你这么没有眼力见。”


    简君便又笑一声。


    倒不像先前那般沉默。


    “他太久没有和自己的剑魂相融,刚融便那般大肆使用,若非他本身体格好,怕是很难活下来。”简君坐下,道:“如今他还昏迷着,身体里的灵力流转很快,约莫是在和自己的剑魂重新彻底相融。”


    他说着说着忽地抬眸看向谢明:“看他的状态,不过这几日,便可以醒了。”


    谢明沉默片刻,翻身下了床:“帮我找人弄点水过来吧。”


    他解开衣带,掀开中衣时又看到自己胸口被血微微浸染的纱布,随口一问道:“这些日子是谁给我换的纱布?”


    “……我不知道。”简君偏过头。


    那一刹那,谢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但因着想赶时间,那奇怪的想法只是在谢明的脑子里存在了刹那,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点点头,拿过桌上的衣裳,进了屏风后。


    胸前的胸口已经结痂了,看着有些可怖。


    谢明泡在浴桶里,拿着块裹布给自己轻轻擦洗着身子。


    他看上去似乎是在想什么,表情由淡漠变成决然。


    如果猜的不错,这里应该还是奉天。若是他全力赶往小溪村的话,约莫七日内可以到达。


    只是他现在仍旧有伤在身,纵使是赶到了,到时也没有什么力气和精力去毁掉千重佛陀。所以只能慢慢赶去,在路上养精蓄锐,以便在到达之后能发挥出全部的实力。


    谢明并不担心会有外人在他前面一步先前抵达,毕竟就连微昊那般实力的人都需要走旁门左道去获得苍云剑的剑魂才能将其打开,若是别人的话,怕是连靠近都靠近不得。


    他也没打算毁掉千重佛陀之后还能活下来。


    他唯一需要考虑的,是言翊醒后如何。


    不知简君能否顺利将他带往星云宗。


    “你怕不怕你走之后言翊去找你?”屏风外忽地响起简君淡漠的声音,“如今他又有了自己的剑魂又有了自己的佩剑,纵使是我,也不一定能拦得住他。”


    “还是说。”他瞧着屏风从浴桶里出来的修长身影,“你觉得言翊猜不到你消失后要去哪里?”


    谢明一件一件穿好衣服,没说话。


    如何说呢,这个问题的答案于他来说实在是过于矛盾。


    是怕的。


    因为此去定然没有归期,若是言翊找过去,不知又是个什么结局。


    他比较自私,他希望言翊可以活着。


    但若言翊不找他……


    他于言翊来说,是亮不起来的黎明。


    “劳烦简兄拦住他了。”谢明从屏风后走出来,浅笑着,“藏酒散人会帮你,并不需要多长世间,半个月即可。”


    简君:“……”


    “但应该不会很难。”谢明又道,“他同我说了两清,我们如今连师徒都算不上。”


    他拿过桌上的落雪:“小溪村是他心里的结,他不会再想去那里。”


    鼻尖忽然带上一股酸涩,谢明将手里的剑握得极紧:“若实在不行,你们可以骗他我去了清净山,就说我不想活了,他应该……会去的吧。”


    就连这句极为简单的话,于他说出来都像是带着一丝拿捏不定的豪赌。


    像是在赌言翊对他的感情。


    “谢明感激不尽。”


    奉天仍是很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入春。


    简陋的马车过于低调,在驶出奉天之时,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谢明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眼见着奉天离自己越来越远,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忽然被放下了。


    他竟是蓦地松了一口气。


    人总是需要被逼一把才能有动力,哪怕是去赴死。


    他已经准备好了。


    前方是浓郁的黑暗,距离黎明来临,约莫还有两三个时辰。


    谢明此番离去,除了简君以外,他并未同任何人告别。


    默不作声地离开其实不是什么英雄般的壮举,若细细品味过去,倒更像是胆小之人的极力逃脱。


    这么说的话,他似乎又得罪了藏酒散人第二次。


    分明是为了救自己什么天下至宝都用上了,但到头来,他离开时却连声招呼都未曾他和打过。


    谢明心中有愧,只道下辈子定然要和他尽兴地喝一次酒。


    正想着,他换了个坐姿,却蓦地觉得自己好像坐到了一个什么极为坚硬的东西。


    他皱眉,伸手将其拿出来。


    只见是一个约拇指大小的铁器,和一张被折得正正方方的纸。


    “此宝器乃是我在游历世间时从一位隐世器修高人手上所讨来的宝物,若是爆开,能移山填海。我将此物交予你,望你还能有一条日后同我共饮的小命。”


    那字迹飞舞,但看上去洒脱有力,一看便能将其对上藏酒散人的那张脸。


    而这短短几句话,却让谢明的心都烧了起来。


    摧毁千重佛陀的难点其实并不在于“毁”上,而是在于如何打开结界以及承受那结界被打开的瞬间所爆发出来的气浪上。


    凡人若是硬抗,怕是会被那气浪掀得连灰都看不着。


    打开千重佛陀唯一的钥匙是具有剑魂的苍云剑,谢明本没有办法。


    但万幸的是,先前苍云剑和言翊的剑魂在一直在他体内,二者本是同根,在他体内时间久了,竟与落雪有了联系。


    这是他一直都知道却从未说出口的秘密。


    如今要打开千重佛陀,落雪也可以。


    他忽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


    第113章 理解


    像是重获生机。


    却不知道这份生机能带给他什么。


    又或者说, 他不知道自己可以拿着这份生机去做什么。


    冬日总是干燥,偏生没什么温度,先前地上被雨水砸出来的水洼迟迟不见干涸, 马车走在崎岖的道路上, 甚是颠簸。


    这条来之不易的生路对于谢明来竟然变成了烫手的山芋。


    落雪身上虽然已有言翊和苍云的剑魂之气,但终究不是苍云剑本身, 虽能代替苍云打开千重佛陀,但这需要谢明给予灵力支持才行。


    而千重佛陀被打开的瞬间, 包含着强大力量的气浪会在失去束缚的刹那间从山间爆裂而出, 那眨眼的时间,纵使是谢明也逃脱不得。


    所以先前摆在谢明面前唯一的办法,便是硬抗。


    先是开,后是抗, 最后是毁。


    在原本就浑身是伤的前提下,按照谢明的料想,约莫他最后的力气,是拿来断掉落雪和那堆见不得世面的宝物同归于尽。


    但现在他有了藏酒散人给他的宝物。


    打开千重佛陀后那气浪爆开的瞬间或许不够他逃跑,但扔进去一颗拇指大小的铁器,绰绰有余。


    或许别人不知道,但谢明清楚得很。


    在两股极为强大灵力对撞的刹那,周遭的时空其实是有约莫三到四个呼吸之间的静止的。


    这种静止倒不是说真的周围的时空静止,而是因为过于强大的灵力对撞, 在谁也不肯让谁的情况下, 所有的灵力都被吸取并汇聚,对周围形成了过于强势的控制, 以至于看上去就像是静止了一般。


    而这三到四个呼吸的时间,完全够谢明逃离那里。


    但问题是, 离开之后,他又能去哪里?


    谢明自己也不知道。


    “公子,天快要亮了。”车外的马夫声音慈祥温柔。


    “……”谢明掀开帘子朝着远处黎明和黑暗交界的地方看了一眼。


    已经完全看不见奉天的影子了。


    “你找个客栈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谢明深呼吸了一口,只觉得像是给身体吸进了满腔的冰碴子,“不用管我,休息好了照常赶路便可。”


    “……好的公子。”那马夫回了一下头,小心翼翼回道。


    分明是关心人的话,但被那车里的公子说出来,却像是这趟路是去赴死似的。


    他连赶马的鞭子都挥得轻了不少。


    “这里离奉天——”


    那马车里的声音戛然而止,以至于马夫有些愣然,于是下意识扭过头反问:“公子说什么?”


    “……没什么。”谢明道,“只是忽然意识到了自己问了个没有什么意义的问题。”


    无论这里离奉天多远,他都没有回头路了。


    那马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把头扭回去老老实实赶马了。


    天边旭日已然升起,或许对言翊来说,他的黎明已然亮起了曙光。


    *


    “我师尊说了,你体内的灵力因为过于强大目前还没有完全融合好,你若是贸然使用,小心爆体而亡!”落仙仙叉着腰拦在脸色还有些苍白的言翊身前,仰起来的脸上罕见地带上一股怒色,“我师尊费了那么大力气才救活你,你当然不能说去死就去死了!”


    少女一身淡紫长裙,在周遭满地枯败草木的衬托下,鲜活得像是一只漂亮的灵蝶,成了周围唯一的亮色。


    此刻她脖颈微仰,生动的表情里带着灵气,纤细的身体拦在少年面前,却颇有些“蔚然大山”的气势。


    言翊却是冷冷地啧了一声。


    他眉宇间的不耐烦和戾气几乎不加掩饰,即使对面的人是落仙仙,也完全没有半分要收敛的意思。


    “让开。”他并不直视落仙仙的眼睛,只是直接绕过落仙仙,拿着苍云沉着眼往院子门口走。


    “不行!你不能出去!”情急之下落仙仙转身拉住言翊的胳膊,但因为完全拉不住,便只能像个挂饰一样吊在言翊的手臂上,“师尊他们说了你不能走!”


    于是两个人就在门口这般僵持着。


    而某一瞬间,落仙仙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言翊身上的杀气。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然然直直望进了言翊俯视下来的、冷得犹如隆冬时节树尖上总是化不掉的寒雪。


    他是真的想杀了自己。


    这是落仙仙此生唯一一次如此直观地意识到某件事。


    这和之前的言翊实在是大相径庭。


    以往的言翊,周身如何戾气大,也总是能很好地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被周围的事物所影响。


    在同人相处的时候,总是友善更多一些。即使会有争吵,但也鲜少有一吵便想杀人的时候。


    淡漠虽多,但极为鲜活。


    而非现在这般,周身都漫延着一股浓墨的死气。


    “我最后说一次。”言翊就这般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放开。”


    他不同自己吵嘴,就这么淡淡地看着自己,反倒是让落仙仙感到害怕。


    她一害怕,便下意识微微松开了拉住言翊胳膊的手。


    言翊身边能稳住他情绪的人不见了。


    他对谁都像是带着恨一样。


    落仙仙放开了言翊的胳膊,偏过了头。


    “对待后辈这么凶,这是谁教你的?”屋檐上忽地传来一道像是喝醉一般的声音,懒散到像是下一瞬就要睡过去,“臭小子,也不看这是谁大闺女,竟然敢凶她。”


    这声音陌生。


    言翊朝着屋檐上那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的男子看去,眉宇间多了丝疑惑。


    他打量的目光并未掩饰,像是猜不到这人是在自己的前辈似的,并非把分寸感几个字体现出来。


    前辈和后辈对他来说都一样。


    一个人孑然一身的时候,什么都是在乎不得的,


    “师尊。”落仙仙轻轻喊了一声。


    她确实是有些委屈。


    谢前辈走得一声不吭,几乎所有人都在担心言翊什么时候醒、担心他醒了之后若是瞧不见谢明会如何。


    毕竟这人在昏迷时叫着谢明的名字强制醒来,就算是发热到即使站不稳也要去谢明的房间为昏睡不醒的谢明换身上的纱布……


    外界的人都说言翊和谢明一刀两断了,但他们全都不信。


    言翊偏偏挑了个这院子里只有落仙仙的时候醒。


    刚醒,便直入谢明房间,盯着那整整齐齐的床铺发了一个时辰的呆。


    再然后,便说要走。


    至于去哪,他没说,别人也不知道。


    “你师尊给我留了封信,让我把你彻底治好了再给你。”藏酒散人像是真的有点喝多了,从那房檐上下来的时候脚步颇为踉跄。


    偏偏落地的时候稳稳当当:“小子,你可别想着对我动粗,你那师尊——”他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改口道:“谢明我确实打不过,但是你嘛,我还是可以敲晕的。”


    言翊没说话,只是盯着那看似醉了,但是神色极为清醒的男子,在心里喊了声藏酒散人。


    他对此人了解的其实并不多,顶多在谢明嘴里听过一点,并未把这人归结到什么仇人的行列去。


    他垂眸片刻,又蓦地抬起来:“他留下什么信同我有什么关系?我早已——”


    “你们好歹师徒这么多年,不谈中间别的什么感情,至少收场得别这么难看。”藏酒散人打断他的话,似乎是想到什么,他说着说着忽地歪头笑了笑,“你这么着急出去,不就是为了找谢明吗?”


    他瞧着言翊准备反驳的神情,眼底笑意越来越深:“别到音修的面前否认,你知道的,我们最是会读心。”


    言翊偏头,不去看他:“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不需要外人的插手。”


    他语气极为生硬,听着像是要刻意逃避什么:“我同他的仇——”


    “你俩有什么仇啊?”藏酒散人再次打断他,“杀你全家的仇吗?”


    言翊蓦地看向他,握剑之手猛然收紧。


    他并不能理解为何眼前之人为何能将如此沉重的事说得这么轻松,好像死的不是他的亲人,就同他没有什么关系一样。


    那一瞬间,若非此人也是谢明的救命恩人,纵使是知道在自己敌不过的情况下,他也定然会出剑,同他拼个你死我活。


    藏酒散人却冷笑一声,在言翊身旁寻了个石头坐下。


    “星云宗宗主简君年少时小镇遭流寇侵袭,父母尸首不见至今下落不明。奉天隔壁的杏花村虽在万象宗的护佑下却依旧被妖物屠杀,听说在万象宗的人赶到的时候那些妖物在分食一个婴孩的尸体。我坐下大弟子因为不是修剑的料子于是被自己家族抛弃,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差点冻死在雪地里。”


    藏酒散人像是嘴巴说干了,又仰头灌了一杯酒:“仙门百家为了宝器和秘诀斗得头破血流,表面上和气其实背地里都在咒对方巴不得对方早日去死。”


    他淡淡瞥向言翊:“你觉得你的痛苦和别人的区别在哪里?”


    言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细看的话,他甚至在微微发抖。


    “我曾亲眼见到两个宗门的宗主为了一把"传说中的宝剑"斗得你死我活,那架势似乎不把那把剑拿到手下半辈子连饭都吃不下去,但我看那把剑,其实也只是比普通的剑稍稍多了点灵气而已。”藏酒散人越说越觉得好笑,“那你猜他们要是知道苍云的存在,会疯狂到什么地步?”


    他话一句接着一句,刚才的醉意似乎已经散在了风里。


    他像是在和言翊讲故事。


    “唉……人心难测,他们会疯狂到什么地步我也不知道,你肯定也回答不上来。”他深吸一口气,起身站到言翊身前,微微俯视着他,“那不如换个问题问问呢。”


    他盯着言翊微微泛红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谢明若是没有被骗去小溪村,你猜他如今,活得能有多自在潇洒?”


    第114章 轰鸣


    这话其实是在耍流氓, 就像是把谢明今后的人生以话本子的走向定刻了一般。在藏酒散人的嘴里,在谢明没有被骗去小溪村的假设下,他今后一定可以过上睥睨众生、潇洒又自由的日子。


    没有考虑意外的发生, 也没有考虑谢明是否会遇上什么阻力以至于停滞不前。


    他利用言翊对谢明的欢喜崇拜, 在言翊的脑子里构建了一个谢明无论如何也会幸福快乐的“事实”。


    没有从言翊受害者的角度考虑分毫,也没有未那无辜死去的两百多口人讨一个公道。


    “因为你的村庄里有人人觊觎的宝物, 但你们守不住,这就是你们倒霉。而且谢明也是被骗的, 所以这不能怪谢明。”——


    把谢明就是杀人凶手的事实这口锅给这个世道背上。


    要说无耻也不为过。


    听得一旁的落仙仙缓缓瞪大了眼睛, 看那模样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了什么问题。


    在她的印象里,这等无耻之话是万万不会从自己的师尊嘴里说出来的,否则她这师尊也不会还能好好坐在这个位置上。


    音修最是在乎心境。


    落仙仙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手心甚至缓缓渗出一层细汗出来。


    她站在言翊身后, 做贼一般朝着自己师尊的眼睛看去,刹那间,对上了藏酒散人也正正好朝她看过来的、微微朝着言翊手心引的眼神。


    落仙仙:“……”


    完了。


    世有混沌,名为心魔。


    入心魔者,失其意,乱其神。


    永坠黑暗,不得窥其天光。


    亲人皆离自己而去,唯一一个以为是救赎自己的人其实是自己的生死之敌,爱恨交加, 在长时间的折磨下, 言翊显然已经有了被心魔吞噬的前兆——


    他那温暖坚毅的剑意,已经快要消失了。


    既已有剑魂, 那剑魂与结契之剑自然有所呼应,其呼应便是形成剑意的前提。


    落仙仙见过很多没有剑意的人, 但除了谢明以外,其他人皆是未能悟出自己的剑意,草草修炼并未成什么气候。


    她忽地有种感觉——言翊好像在走谢明的老路。


    因为被困在心魔里,所以永失剑意。


    而也是在这一瞬间,落仙仙立刻知道了自己师尊的用意——


    心魔无法逃避,只能直面。


    但坠入心魔之人往往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心魔侵蚀,在没有外力帮助的情况下,几乎只有被其彻底魔化的结局。


    藏酒散人其实是想帮言翊一把。


    他今日若是让言翊出了这个院子,他日再见面之时,言翊定然会成为一个满心只有杀戮的怪物。


    见效了。


    言翊的眼尾更红了一分,某一瞬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眼前的人是谁,短暂清醒之时,只能分辨出眼前站着的人似乎和谢明有着什么联系。


    他耳边响起轰鸣声,两百多口人的喊冤声吵得他几乎难以睁开眼睛。


    他那本来温柔慈祥的父母此刻满脸惊恐,却在极度恐惧下生出一股决绝。


    “阿言快跑啊!”


    “快跑啊!”


    跑出去,去为他们寻一个公道。


    他本就是为了报仇才拜谢明为师的。


    他要报仇。


    刹那间他眼前似乎出现了一道白光,在那白光里,谢明坐在船上挽着袖子,在一片绿波荡漾的莲花池里,极为温柔地给他剥莲蓬吃。


    “不是说想吃莲子?怎么给你摘了还苦着张脸?”


    “不是啊,我真的没有和那几个姑娘喝花酒!我只是收了她们送的酒而已。”


    “好了不生气了,我今日再教你个新招式。”


    “报仇啊言翊!”


    “你放心吧,你师尊天下第一,没人能伤害你分毫的。什么?我可没吹牛。”


    “替我们报仇啊言翊!”


    “没啊,我这辈子只会对你一个人这般好。”


    ……好像有东西想把他生生撕裂成两半。


    不是的……不是因为小溪村有前人留下来的宝物便是活该遭到这般对待。


    他想反驳,却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跌坐在混沌里,亲眼看着混沌之外的自己拔出了苍云,想将眼前那信口雌黄的人就地斩杀。


    忽地背上贴上了一只手。


    浅淡的紫光几乎把整个院子都拢住。


    长剑被拔出一半又落回去,言翊坠入黑暗里。


    落仙仙将人接住,因为大量消耗灵力说话微微有些喘:“你完了,言翊很记仇,待他恢复清明,定然连个正脸都不会给你。”


    “……”藏酒散人咂咂嘴,“看着他入魔和他日后不给我一个正眼,我还是选择后者。”


    逼其失去理智,让其心魔显露,再为其驱逐。


    虽做不到彻底将其铲除,但足以让他保持清醒一段日子。


    “言翊和谢明之间的事情,需要他们当面解决。而这前提是,言翊还有命和理智见到谢明。”藏酒散人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咽下去了,“让他晒会太阳吧,在房间里躺了那么久,他都快要发霉了。”


    落仙仙找了个阳光好的地方,将言翊以背靠树的姿势放下。


    “你觉得,他们会有解决的办法吗?”落仙仙坐到藏酒散人旁边,拿过他的酒也给自己倒了小半杯,“又或者说,谢明还会活到言翊见到他的时候吗?”


    藏酒散人闻言并未回答,只是微微思索一瞬,反问道:“你会和屠了自己村子的人在一起吗?”


    落仙仙微微一愣,随即皱着眉头极为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会,多爱都不会。”


    藏酒散人一笑:“那不就得了,不过……谢明会不会活到言翊找到他的时候,这只能是个假设,说不好。”


    人都是自私的生物,若是给他们一个可以制造假设的机会,这个世道约莫会变得不成个样子。


    真正知道假设背后真相的人,只有神。


    都说神最为心软,但倘若世界上真的有心软的神,那这个世道受苦的人,定然不会连走出痛苦的道路都不知道在哪里。


    如今的谢明和言翊,一个因愧疚想自寻短见,一个为爱恨折磨险些入魔。


    没人能给他们指一条明路。


    “在我的印象里,谢明并非是那般冲动的人……”藏酒散人一把把落仙仙即将入口的酒抢回来,“罢了,就当是我偏心吧,我还是希望他们二人能有个好结局。”


    至于如何,怎样。


    求老天爷网开一面吧。


    *


    “快要到了,公子。”马车外的车夫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马屁股,话语间是无法藏起来的疲惫,“再翻过一座山,差不多就要到了。”


    谢明微微睁开眼睛。


    他眼里未见疲色,只是尤为空洞,像是被虚无笼罩,不见半点神采。


    “我若是记得没错,前面不远处有个客栈,你在那里休息一晚便离开吧。”


    他收回掀开帘子的手,又将腿上的衣摆捏在手里,妄图用那薄薄的布料吸干自己手心里不停冒出的冷汗。


    越是接近小溪村,谢明的心跳便更是快、更是重一分。


    他觉得自己约莫是魔怔了,总觉得自己身后像是有人跟着,他走到哪里,那人便跟到哪里。偏生那人、亦或是那些人,叫他看不见,听不着。


    叫他食不下咽,入寝难眠。


    “前方的路有些崎岖了。”那车夫不知是在意有所指还是别的,有些语重心长,“公子要保重身体啊。”


    “……”谢明笑一声,“你回去的时候,莫要和别人说自己送过我。”


    那车夫便不再说话,只是,隐隐地叹了口气。


    而说是客栈,其实只是一间两层的、略大的废屋子而已。


    小溪村傍着山,要出去极为不方便,于是便有人好心人在这里建了个客栈,只是为了出村的人在天黑之前若是赶不回去的话能有个歇脚的地方。


    谢明推门的手顿在半空中,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微微抬了抬眸。


    “怎么了公子?”身后的车夫困到眼睛都睁不开。


    “……没什么。”谢明把门推开走进去,“随便找个地方休息吧。”


    这屋里还有着很浓的人气,也有很明显的有人来过的痕迹。只是那车夫是个普通人,并不知晓自己要去何种地方,加之这会实在是太困,随便寻了个地方便睡了。


    谢明睡不着。


    他这些日子的休息皆以假寐为主,偶尔会浅眠过去,随即又被梦魇缠醒。


    所以他便是只对着窗外的月亮发呆。


    十五年前的事情了,他到现在竟是记不得这客栈是如何没的。


    不过大抵是和他脱不开关系。


    他其实不止欠言翊一个人的。


    世人皆说他没心,为了得到苍云剑甚至不惜一切代价,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若真是如这般便好了。


    窗外的山连绵不绝,一座接着一座,看起来像是普通人翻不过去的囚笼。


    但言翊先前就生活在那里,虽然出来一趟不容易,但胜在隐世独立,邻里之间友善和睦。


    日子虽然苦了点,但他们似乎要比这世道里的其他人要快乐许多。


    那几座山其实是他们的守护神。


    而他将他们的守护神踩在脚下,将他们打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谢明自嘲一笑。


    他甚至不敢看月光。


    突然一阵风掠过,惊了树上正栖息的鸟儿,同时屋内传来纸张被吹响的声音。


    谢明微微偏头,瞧见了手边不远处一本有些破烂的,先前完全没有吸引他注意力的本子。


    那看着像是一个记账本,因为时间久了,上面的字都有些混沌不清。


    他像是接受到了什么指引,鬼使神差一般将之拿过翻开。


    “爹爹,今天客栈来了好多人,我都不认识,我有点害怕。”


    “爹爹,有个好看的哥哥给我做了个花环,他看起来是好人。”


    “爹爹,他们吃的都好多啊,我给娘亲搬柴火都要搬不过来了,有个叔叔嫌弃娘亲做饭慢,还想打娘亲,是个那个好看的哥哥保护了娘亲。”


    “……”


    “爹爹,小溪村又是打雷又是下雪,心儿好害怕。”


    “爹爹求——”


    约莫是想写个救字,但那字没来得及写完,被拉出很长一笔。


    谢明像是心跳停止,就这般顿在那里。


    第115章 雨天


    小女孩约莫是年纪还小, 写出来的字并不算工整。有些字甚至因为不会写而被涂删了很多次,像是有股拗劲儿,一定要把那个字写对才肯罢休。


    那册子看着上了些年岁, 纸张变得微微脆硬。谢明甚至不敢用手指抚上去, 只是轻轻拿手掌托着,看上去似乎是捧着什么宝贝。


    客栈里来了很多人。


    小溪村里又是打雷又是下雪。


    这上面每一个字谢明都认识, 但当这些字组合起来的时候,成为一串连贯的话语的时候, 却忽地让谢明觉得有些陌生起来。


    他确实记得这里有个客栈, 但他并不记得自己在这个客栈停留过。


    当时着急去解决要换,虽路过,但并未在此做过停留。


    更别提为这个小女孩做花环和护下她的母亲。


    在谢明的印象里,他于奉天某个镇子的客栈里同微昊结识, 因着微昊说小溪村是妖物的豢养之地这才与他结伴而往。


    当时少年心性极为强盛,加之在这世道的比试里根本毫无败绩。他满心自负,眼里只有用自己的实力去做这个世道上人人称颂的英雄。


    他记得自己是与微昊等人一路到了小溪村,从未在半途中遇到什么客栈,也从未给什么小女孩做过花环。


    那这册子里写的漂亮哥哥是谁?


    小溪村雷雪交加之际,造雪之人是谁?


    又或者说,这世道之中,除了他,谁又能在酷暑之际于小溪村下上一场雪?


    可一个仅仅只有两百多口的人村子, 要屠掉的话, 何至于雷雪交加?


    成千上万的问题像是针扎一般折磨着谢明的记忆,他有些迷茫地朝着窗外看过去, 但目之所及,除了冰冷的黑暗以外, 什么也瞧不着。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遮住了。


    忽地有一阵风吹进来,将谢明手中的册子吹得哗哗作响。


    “若是漂亮哥哥在那里,小溪村定然安然无恙。”


    那句话只是被风吹得短暂地出现了一下,随即又被下一页上来的纸覆盖住,藏在脆弱可怜的角落里。


    谢明没有看到。


    他神色忽地沉下来,指尖白光闪烁,眨眼的时间而已,周围便已经立了个小结界出来。


    “宗主,门口有辆马车。”


    “上去看看,若是有人便直接灭口。”


    谢明关上手里的册子,将之放到一旁。


    这结界能隔绝气息,借着黑暗,能将他和那车夫很好地罩在阴影里。


    屋外一行人走路无声,显然并非是什么走错路的普通人。约莫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想借着还没有太多人知道千重佛陀的空档,将之占为己有——


    和之前来的好几拨人一样。


    几拨不同的人若是遇到,届时又是一番你死我活。


    人性本贪,这个世界上从来不止一个微昊。


    “没人,许是前路不好走,弃下马车走进去了。”


    木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响起:“屋内也没人,应当是真的已经走了。”


    “来这地方寻宝还乘马车,莫非是一个人来的么?莫非是什么高手?”


    “你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一个人么?他又不是谢明。”


    “……说的也是。”


    谢明就靠在一旁的墙角处,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若是以前,他定然已经拍了拍屁股起身,然后一脸假笑地凑上去寻热闹。一边跟个土匪一样围剿他们身上的食物和水,一边让他们喊声谢老大来听听。


    但他现在没什么心情,硬要说的话,谨慎更多一些。


    这些人他并不认识,不能保证是否是他死后十三年站起来的后起之秀。但竟然知道千重佛陀且敢来这里,那他们手上就定然有外人不知道的底牌。


    还未入小溪村,那便最好不要多生事端。


    他也没什么心力和这些人耗。


    “前方多意外,你们还是要更加小心一些。”苍老的声音带着不怒自威的威慑力,让周围的呼吸声都微弱了不小。


    约莫是领头之人。


    “可是师尊,千重佛陀只有苍云剑可以打开,我们此番——”


    “莫急。”


    一旁的谢明微微眯起了眼。


    “万象宗已毁,微昊的阴谋虽然败露,但究其根系,谢明和言翊之间的事情还没解决。”那老人接过旁边后生递过来的酒,“谢明屠了言翊的村子,他们之前定然是要有个了断的,他们一定会来。”


    那后生缓缓瞪大双眼:“所以我们只需要等着!言翊竟然已经拿回了苍云剑,定然是会来打开这千重佛陀然后用这里面的宝物杀了谢明!”


    那师尊似乎是很高兴,猛灌了一大口酒:“千重佛陀是言翊打开还是谢明打开其实不重要,我们的对手只是那些同样来争夺千重佛陀的人而已。所以早点来,躲在暗处,然后在关键时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许是悲极生乐,本已起了杀心的谢明在听到这些话后竟是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不知道为什么,在别人的嘴里,似乎言翊杀了他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


    但其实不是的,若是言翊要杀他,他定然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像是解脱一般往言翊剑上去撞。


    杀人实在是太简单了,两百多口人能在一夜之间成为有怨难诉的亡魂,杀他一个谢明算什么?


    难的是言翊不舍。


    难的是谢明放不下。


    言翊想杀谢明不难。


    让言翊杀了谢明,实在是太难了。


    他们都在爱和痛苦的撕扯里。


    所有在即使已经知道前方是是条必死之路的情况下,谢明还是想自私地拖一拖。


    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能为言翊解决掉那个最大的麻烦。


    “谁?!”


    突然出现的笑声让一众歇脚的人吓得差点没了魂。


    谢明没动,只是眨了眨眼,声音的温度像是覆上了一层霜:“滚还是死,自己选。”


    不知是谁的剑被抽出来,寒光乍露,正正好引在谢明漆黑阴鸷的眼眸上。


    仅仅只是一刹那的光景,竟让那小屋爆发出恐惧至极的哀嚎声。


    惊动了山林间休憩的鸟。


    第二日清晨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混着寒风,竟是比落雪时还冷。


    谢明运气比较好,在那群慌张逃跑的人落下的行李中发现了一把伞。


    那伞约莫是不是什么便宜货,做工极为厚实,雨滴砸在上面,闷闷地响。


    谢明撑着伞,朝着眼前的山看了一眼。


    分明是冬天,那山却还是郁郁葱葱,满目青绿。


    恍惚间谢明忽然想起来,那日他来小溪村的时候,其实也是个雨天。


    只不过那时的雨带着暑意,即使落下来,也拦不住燥意分毫。


    不一样的时节,不一样的心境。


    他自嘲般笑一声,抬脚往山里走去。


    而到底是修行之人,普通人需走一天的山路在谢明脚下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且脚下路虽泥泞,但这一路下来,谢明身上并未沾上丝毫灰尘。


    他于村前站定,撑着伞,不像是归家之人,也不像远方之客。


    记忆力里孩童的嬉笑语和大人的谈笑声经过岁月的洗刷变得极为模糊,谢明就站在原地,盯着那只剩一半的村牌看。


    他心不在打伞上,于是那伞便有些歪了。雨水顺着伞檐流下来,打湿了他大半边肩膀。


    看着极为孤寂,像是被这个世界抛弃的无归之人。


    谢明却不管,他看着极为专心,像是在回忆——


    村口的那个石头旁,曾经有个因为想如厕但又实在是憋不住的小胖子,完事正舒坦叹气时,刚转头便和嬉皮笑脸的谢明对上眼,吓得裤子都忘了提,一边哭一边喊娘亲。


    正对村口的主路上,曾经有个很瘦但眼睛很是水灵地小妹妹,拿着馒头一边害怕一边又忍不住好奇地盯着谢明看。


    山里田间劳作回来的叔叔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问他是不是走错了路,要不要先去他家里吃顿饭再送他出去。


    极为温馨的画面,让谢明不自觉弯起嘴角。


    但下一刻,忽地一阵风吹过来,带了他满脸的冰冷雨水,让他目之所及皆是满目疮痍。


    于是他嘴角的笑就这么僵在脸上。


    气急败坏的小胖子没了,石头后面只有孤零零的杂草;好奇张望的小妹妹也没了,只有碎裂的朽木;拍他肩膀的叔叔也没了,只剩下冰冷刺骨的雨水。


    小溪村已经没了。


    谢明头一次如此清醒地认识到这个事实。


    他看着自己亲手创建出来的地狱,脚底像是被那两百多口人的亡魂死死撰住,叫他的腿迈不开分毫。


    许是这里实在是太久没人来过,杂草丛生,包围着一排又一排看不出曾经样子的房子,很难想象这里之前是多么温暖和谐的一个地方。


    眼眶变得酸涩,谢明有些无措地低下了头。


    刚低头,他又看见了他从那荒废客栈出发前囫囵塞在自己胸口的册子。


    他忽然意识到一丝不对劲。


    少时桀骜难训,闯出一点成绩出来便是觉得整个世界都败在自己剑下,头脑发昏,自满到难以思考。他那时如此坚定地认为自己所认为的事情都是对的,那为何还会“屈尊降贵”去给一个小女孩编造花环?


    又为什么会在知道小溪村豢养妖邪的情况下,保下一个被“他这边的人”欺负的一个女子?


    最主要的是,他未曾有过这方面的记忆。


    那册子是真的,十五年前的痕迹清清楚楚。


    雷雪交加,时间也对得上,谢明不信这个世间会有这般巧合。


    那便说明这个册子的事情是真的。


    而既然这个册子里写的东西是真的,那为何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谢明从不怀疑自己的记忆力。


    那他的记忆去了哪里?


    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谢明心里像是要烧起来,他瞳孔威震,即使后背冷汗直冒,仍旧咬着牙朝着小溪村走了进去。


    第116章 坚定


    战胜梦魇最好的方法便是直面, 这点,谢明倒是比很多人都更为清楚一些。


    只是很多事情都是嘴上说着简单但做起来实在是难,心中的恐惧和肢体像是有了什么契约, 在真的去“直面”之时, 会极为默契地将人困在原地,然后放肆地嘲笑他们主人的胆小。


    谢明觉得自己脚上好似被灌了铅, 每走一步,都会被越来越多的灵魂死死拖住, 脚步越来越重, 叫他难以前行。


    他其实没想着要战胜自己的梦魇。


    他跪下,在村口,于寒雨里朝着那荒废的村子磕了三个响头。


    如今的小溪村已经很难看出先前是何模样,一大片废墟堆积在一起, 在慌乱杂草的衬托上,跟一个野外的乱坟岗没有什么区别。


    残破的巷子里忽地吹来一阵风,像是有人在哀嚎。


    让这里变成地狱的罪魁祸首此刻正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撑着把看上去极为古朴的伞,冶艳的脸上毫无表情。


    竟是这片废墟里唯一的亮色。


    谢明本人都觉得极为讽刺。


    他继续往前走。


    小溪村四周环山,因着地势更低,所以这里要比其他地方要更冷上一些。冬雨本就阴寒,加之寒风过境,吹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


    谢明本就背冒冷汗, 这会被风一吹, 只觉得整个人都处在什么冰窖里。


    他本是不怕冷的,但不知为何, 到了这里之后,竟浑身上下皆是一片冰凉。


    和这个世界上别的村子一样, 这里的村子建造得也极为简单。整个村子基本上只有一条主干道,而主干道的后侧方,则是一条仍旧清澈像是未曾断流过的小溪。


    村民们依水而活,开山种地,日子悠闲自在,可以称得上是世外桃源。


    约莫是因为隐蔽不被外人所打扰,所以这才成了那几位高人存放宝物的所选之地。


    谢明没有底气,脚下的步子越变越快。


    到最后,甚至直接变成了跑的。


    他跑得很急,有时候会被某个石块绊一下,然后又踉踉跄跄地稳住身子,咬着牙继续往前跑。


    他还记得千重佛陀在什么地方,所以就这般小心翼翼的、看上去极为狼狈地朝前跑着。


    谢明,为什么不飞?


    分明是几个眨眼之间就可以到达的地方,为什么要撑着伞如此费力地跑?


    有声音在问他,只是那声音从哪里来,为何而来,谢明不知道。


    村子小,没一会便可跑完。


    那伞打了像是没打一样,谢明站在村子的尽头,喘着粗气:“……”


    因为他要进入到这个村子里。


    若是这里还有舍不得此处而不曾离开的村民的亡魂,在发现他之后,便能在后面看到他对他们的愧疚与偿还。


    听起来很是虚妄,像是谢明在亲手搭建一场别人看他生命如何逝去的戏台子。


    他约莫是已经疯了,用一切折磨自己的手段,去试图给自己换来那么一丝心安。


    那些村民未曾做过什么恶事,想必是要成为神仙的。而他……纵使是死了,也只能坠入十八层地狱,即使是想要道歉,也无法与那些人有见上一面的机会。


    他回头,最后朝着那村子看了一眼。


    杂草废墟遍地,道路尽头,没有任何人在等他。


    他转身,闭了闭眼,朝着自己身前深林走去。


    *


    天空闪过几道颜色不一的流星,眨眼间便隐没于云层里面,像是没来过一般。


    却让地面上不少人变了脸色,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流星”升上天空,尽全力朝着先前那几道气息追去。


    “方才那是苍云剑的气息是吗?”


    “是,我们得快点了。”


    千重佛陀即将现世,便是越来越多的势力都已经站不住脚。


    言翊是速度最快的那个。


    约莫是剑魂已经完全融入自己身体的原因,他如今的实力看起来颇有些深不可测的意思——


    即使是和简君和藏酒散人这样的高手在一起,竟也能在最前面,且已经保持了一段时间。


    “言翊我要吐了。”站在言翊身后的落仙仙一边用拇指和食指抓着言翊的袖子一边用另外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你能稍微……稍微稳一点吗?”


    “最稳便是这样。”前面的言翊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冷漠,但并未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


    他先前因为情绪过激导致差点入魔,若非是藏酒散人和落仙仙帮了他一把,他或许早已经没了性命。前不久自沉睡中醒来,第一时间便是驱剑往小溪村赶。


    说来也是奇怪,他如此坚定地要去小溪村,并未朝着任何人问谢明的下落过。


    而一直在屋外的落仙仙等人似乎早就在等着这一刻,在言翊出发前的一刹那,表明要与同去。


    言翊本是要拒绝的,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点了点头,甚至淡淡地弯起了唇角。


    再然后,他捎上了落仙仙,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小溪村赶。


    到如今,便是快要到了。


    他那么平淡,平淡到似乎只是出门买个菜,然后和路上遇到的邻居互相点头打打招呼。


    和以前或生气或嘲讽、甚至是痛苦的言翊完全不同。


    落仙仙捏着言翊的袖子,强行将吐意忍下去。


    她其实知道言翊想要做什么。


    在言翊的想法里,谢明是一定要死的。只是该怎么死,还得言翊自己说了算。


    他拜师本就是以复仇为目的,是谢明的愧疚隐瞒和私心让他度过了不那么黑暗的两年。


    这听起来像是个笑话,被自己的仇人养大,并且爱上了自己的仇人。


    可中间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谢明对他好是真的,教他修炼也是真的,为了保他自己去死也是真的。


    他们之间的恩、他们之间的爱、他们之间的恨,全都是真的。


    可那仇无法越过去。


    两百多人的性命,是多少情爱,也没法覆盖住的。


    言翊想亲手杀了谢明,去给那两百多口人一个交代。


    带上他们,也只是想让他们做个见证而已。


    谢明死在言翊手上,于言翊来说,已经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的结局。


    这或许是言翊对他最后的温柔。


    “忍着,要到了。”前方的言翊忽地开口。


    苍云急速下降,纵使是落仙仙已经调动灵力,但还是被那失重感压得险些眼前一黑。


    她再没忍住,随便找了个树,扶着狂吐。


    “回去以后好好练。”言翊收了剑,转身道,“吐完就跟上。”


    “……”落仙仙腿软,“你等等我。”


    可谢明教言翊修炼的初衷本就是为了让他杀了自己,阴差阳错之下,好像一切都回到正轨了不是吗?


    落仙仙吐得眼眶都微微有些泛红,她瞧着言翊的背影,总是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老天实在是太过弄人。


    “千重佛陀还没打开,你要先去找到谢明吗?”她提着裙子跟上,“你——”


    言翊蓦地顿住脚步,于是落仙仙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撞了上去。


    前面有一波似乎早就等在这里的人。


    “把苍云剑交出来。”为首的人道。


    这群人看着有些凶神恶煞,手中武器看着很重且极为锋利,若是落下来,定然能将人砍得面目全非。


    此时他们仰着头站在言翊身前,撇过来的视线不带丝毫善意。


    看上去,似乎是在看小鸡崽子。


    落仙仙心叫不好。


    她几乎是反射性上前按住言翊拿着剑的那只手,神色焦急:“你不能再杀人了,再杀人的话你会失控的!”


    “……”言翊微微偏头朝着落仙仙看去。


    他视线中没带什么感情,像是在看什么没有生命力的物品一样,只是看上那么一眼,便又挪开视线,去干自己的事情了。


    他没动手,只是握着剑的手挣开落仙仙的束缚,绕开那伙人自顾自朝着小溪村的方向走。


    那大汉见言翊不理自己,当即怒火中烧,伸手就要去抓人——


    却被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死死抓住了。


    落仙仙的眼里几乎快要冒火:“有命找言翊要剑,你们有命拔吗你们?!”


    她当是真的气急,动起手来丝毫不收力道。分明是个苗条可爱的女子,但一拳下去,竟是生生打掉了那大汉的门牙。偏生的那大汉竟然丝毫挣脱不得,直叫得被落仙仙打得脸肿到眼睛都睁不开,这才叫绕着说姑奶奶我知道错了。


    落仙仙喘着气把人扔到一边:“姑奶奶我一路为了守住言翊的灵智不知道费了多少心力,怎么老是遇到你们这种没脑子的混账东西!”


    她越说越气,一脚跺下去,周围的树木险些被那紫色的灵力连根拔起:“这热闹是你们这种没实力的人能看的吗!连我都打不过,赶紧给我滚啊!”


    实力不足的人或许对言翊造不成什么身体上的伤害,但那一张张嘴,总归是会蹦出一些让人心烦意乱的东西。


    身后的动静不小,言翊微微偏头看了一眼,随即又继续往前走。


    再拐一个弯,便是到村口了。


    以前很小的时候身体不好,虽想着在阿爹出山去买东西的时候跟着去看看,但因着娘亲实在是担心,便一直在这村子里,等阿爹快要回来的时候眼巴巴地在这村口守着。


    他身体不好,便总是不爱说话,即使是稍稍大了一点被母亲送到邻居家和别的孩子一起去学认字读书,他也总是在课堂上最为沉默的那一个。


    但好在这里的小孩子们都很好,即使言翊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也不妨碍他们拉着言翊去抓蛐蛐,叫着言翊一起吃好吃的。


    村子里的人都很好。


    他们的眼光有限,他们能接触到的事情很少,但他们很是幸福。


    村子里两百多口人,因为几乎与世隔绝,所以没有出来哪怕那么一个修炼之人。


    而先前总是单纯,觉得村子里没有妖物是因为这里太过偏僻,但如今看来,想是有苍云剑在这里守着的缘故。


    他前十三年的日子,都是在这个小村子里度过。


    如今归家,却再也看不见熟悉亲近的人了。


    满目疮痍凄凉在转角后印入言翊的眼底,他眼眶泛红,眼泪几乎是刹那间喷涌而出。


    温暖的回忆最是伤人。


    家人和邻居们和蔼的声音如今回忆起来像是泛着寒光的刀子,每在言翊的脑子里响一次,就是在他的心上划上一刀。


    没了。


    他的亲人,全都没了。


    那孩子走时一身衣裳又旧又烂,如今回来,摇身一变成了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畏惧的顶尖高手。


    他衣裳妥帖,发丝乌黑,整个人看上去沉稳又贵气,若是村子里的人还能看见,定然是要围着他夸他厉害了。


    言翊放下手中之剑,在村口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我这就来给你们讨个公道。”


    第117章 情绪


    不远处的落仙仙等人忽地止了脚, 他们看着言翊跪在地上的身影,非常默契地收了声。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这个世间的苦难实在是太多, 而被困在苦难里的人, 又都过不上什么好日子。


    活着已是不易,都这般还被人劝要善良的话, 那便实在是太过分了。


    “能感知到谢明在何处吗?”沙叶藏身在树后,瞧着另外一棵树后正往嘴里灌酒的藏酒散人瞧了一眼, “就这么一壶酒, 你喝一路了怎么还没喝完?”


    藏酒散人咂咂嘴:“喝完了喝完了,等会啊,我问问那些鸟。”


    这里是个坑地,加之常年无人, 以至于但凡这里有一丝灵力的蔓延,都会被感知得很是清楚。


    他们要找到谢明其实不难,但是一旦用了灵力,想必谢明也很快就会发现他们。


    倒也不是说被谢明发现会怎么样,只是谢明一旦发现他们在这里,定然也会察觉到言翊也在,到时候他们面对谢明不好解释,也无法预料到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藏酒散人总说事情还没有走到绝路,几乎是抱着侥幸的想法, 若是能有一丝的转圜, 他们定然也不愿意放弃。


    明明看不到什么希望,但还是坚定地想要去试试。


    林间响起鸟鸣声。


    “他在那密林深处, 在那山脚下有个很大的石洞,谢明就在那里。”藏酒散人眨了眨眼睛, “那林子里还怪热闹的,人很多呢。”


    他说着说着神色严肃:“谢明在那石洞门口睡了两天了,如果不是还有呼吸,那些鸟都快以为他已经死了。”


    简君皱了皱眉头。


    “谢前辈是属于睡得这么沉的类型吗……”落仙仙说着说着觉得心虚,“总感觉不是很对劲……”


    “我们先去谢明那里。”简君朝着落仙仙看去,“你继续跟着言翊,守好他的灵智,虽然现在已经到了小溪村,但是不能保证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密林人更多一些,谢明此刻状态不对且千重佛陀在那里,想必更为危险。言翊此刻灵智尚在,这里大概没有什么人是他的对手。最后关头,还是谨慎一些。”


    落仙仙点头:“好,到时我们在千重佛陀那里汇合。”


    几人兵分两路。


    身后脚步声渐近,言翊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


    他如今做事总是有条有理,像是一个经历了各种风雨的大人,在这苍茫的世间孑然一身,对什么都保持着不感兴趣的极致冷漠,以至于什么事情都入不了他的眼。


    他脸上的泪已经被他擦干了,虽然眼眶还红着,但整个人看上去很是麻木。落仙仙甚至丝毫不怀疑,若非是想要杀了谢明的意识支撑着他,他甚至根本走不到这里。


    或许他也想要逃避吗?


    一边爱一边恨,所以自私地想要拖一拖。


    那刚刚的下跪所磕的头里,是否有因为自己的私心而向自己亲人道歉的愧疚感?


    “你知道谢明在哪里吗?”言翊转过身,刹那间那双浑浊的双眼差点让落仙仙站稳,“在我的记忆里,我醒了之后便在一个山洞里,并不知晓千重佛陀在哪。”


    他盯着落仙仙微微有些害怕的眼睛,神色间终于露出一丝疲惫:“谢明有没有跟你们说过千重佛陀的位置?”


    落仙仙稳了稳心神,叹了口气摇头:“我不知道。”


    言翊盯着她看了看,随即点头:“那便仔细找。”


    这世界上约莫只有谢明知道千重佛陀的位置,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毕竟小溪村就这么点地方,要找一个什么东西,不难。实在不行也可以跟着其他来找东西的人走,找到谢明,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谢明到现在还没有打开千重佛陀,定然有他的思量和理由。


    言翊毫不怀疑谢明有打开千重佛陀的本事,他若是没有,定然不会来这里。


    也好,这东西若是留在这个世界上,不知道又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让谢明毁掉也好,至少,他在杀了谢明之后,也能过上安生日子。


    如果他还想活下来的话。


    如果。


    他几乎是有些眷恋地摸了摸村口旁的石头,随后不带感情地微微弯了弯唇道:“走吧。”


    林间风带着湿气,吹得人身上都覆上一层寒冷的水雾。


    谢明原本毫无动静的眼睫忽地动了动,随即他缓缓睁开眼,同眼前一只距离他极近、正歪头看着他的鸟对上了视线:“……”


    那鸟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当真是好好看的人类。


    就是太冷漠了一些。


    那双看向自己的眼睛几乎没有带任何情绪,只是就这般直直地盯着自己,像一个没有自己意识的傀儡,就算是看向个什么东西,都是受命令驱使似的。


    “还没死呢。”谢明哑着嗓子,缓缓道。


    他这话也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怎么,听上去似乎带着一股悲怆的笑意,仿佛不是在报喜,而是在说“我怎么还没死”一样。


    那鸟把头正回来,它本来就只是想帮另外一个能听懂它话的人类帮忙,确认这个在山洞门口的男人是不是马上就要死了,现在已经确定这个男人虽然看着虚弱,但一时半会死不了之后,就想着回去。


    但不知怎么的,它瞧着这人睁开眼睛后的脸,想离开的脚步忽地顿了顿。


    随后,它猛地朝着谢明扑了过去,叽叽喳喳乱叫。


    “……”谢明瞧着拿翅膀抱住他手臂的鸟,觉得有些好笑,“你这是活得时间太长了,有灵性了吧。”


    他把胳膊抬起来,让那鸟同自己平视:“约莫再过个二十年,就可以开口说话了——”


    他说着说着一顿,盯着那鸟不停掉落的眼泪,一时间竟卡住了壳。


    他本想问这鸟为何要哭,但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让他瞬间警醒。


    他将那鸟放下去,哑着嗓子道:“这里很快便要经历一场浩劫,你如今有了灵识,想来在这座山里是有些话语权的。”


    他起身,朝着不远处看去:“叫你的伙伴快点离开这里吧。”


    约莫是落雪这两天一直在一旁照顾他的缘故,先前的发热已经好很多。至少,他现在可以能保持正常的思考。


    说来也是好笑,他天生灵力属性便是寒性,先前活着时候从未怕过冷。


    此番来小溪村,却因为受了寒而发了一场如此严重的热。


    他不是在山洞门口睡了两天。


    他是晕了两天。


    幸而这山洞背风,没让他被吹成个傻子。


    “呦,堂堂剑修第一怎么在这山洞门口成了守洞人了?”林间传来一道极为戏谑的声音,惊了山林间正好好休息的兔子。


    那兔子似乎是觉得很吵想出来看个究竟,但刚探头,便被人踩成了烂泥。


    短短呼吸之间,它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谢明深吸一口气,笑了笑,微微眯着眼睛转身朝着那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刹那间,骇人的压迫感倾泻而出。


    许是被后背的压迫感压的,那鸟忽地一个趔趄。但它管不了,它几乎是拿出自己最快的速度,穿过层层或大或小的障碍物,朝着那个寻它帮忙的人类那里飞去。


    它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那个人,它的救命恩人如今发着热,身上的伤还未好。


    它要去寻求帮助,它要救下自己的救命恩人!


    十五年前的暴雷几乎让整座山都陷入了山火里,若非是这个人,整座山定然生灵涂炭,再无一丝生命的迹象。


    十五年过去了,先前那人闭着眼睛它未能认出,但此时——


    “啾!”它不知撞上了什么东西,当即有些头晕眼花。


    “……”藏酒散人把刚拿出来的酒壶收回去,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什么事?怎么飞得这么着急?”


    那小鸟见是他,当即眼睛放光,一边唧唧咋咋一边“手舞足蹈”。


    藏酒散人眉头狠狠皱起,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猛地出声:“你从十五年前便生活在这里?”


    那小鸟止不住地点头,翅膀不停地朝着来时的方向指:“啾啾啾!”


    似是看到了什么希望似的,藏酒散人语速极快:“你既十五年前便在这里,那你可知山脚下的那个村子是谁屠的?是那位在山洞门口晕过去的男子吗?”


    那小鸟一听,愣住了。


    “你作什么一副像是见了鬼的模样?”言翊瞧着忽然定在原地的落仙仙,“不舒服么?”


    这话虽然听着不是让人那么舒服,但好歹也算是对人的关心,能在如今的言翊嘴里说出来已是极为不易。所以落仙仙直接忽略了他的问题,反问道:“你听到有小动物在哭吗?”


    “……我是个剑修。”言翊冷冷道。


    落仙仙忽地一愣。


    不知怎么的,分明不是什么很和谐的氛围,这两句话一出,倒像是生出一股来之不易的温和出来。


    落仙仙看他一眼,很敏锐地感受到了不对劲。


    果然,下一瞬就见言翊就这般盯着她,朝她靠近了一步。


    分明是近到有些危险的距离,若是被外人看到了定然会传出些什么。且言翊相貌清冷,靠得这般近的时候,看向谁的幽沉的眸子总是像是含着情一般,带着些旖旎的味道。


    落仙仙却丝毫不敢有什么别的想法。


    她呼吸像是滞住了,神色微微变得微微有些恐惧,不自觉朝后退了一步。


    言翊没有追上去,只是弯起嘴角,眸间升起阴冷杀意:“哪里的小动物在哭?”


    “你同你的师尊他们兵分两路,你同我一起,他们呢?约莫是去找谢明了。”他歪头,翘着的薄唇微微抿起。


    他似乎又快要没有理智了,说出来的话让落仙仙觉得寒意直往头上冒:“让你师尊听见小动物哭和让你师尊听见你哭,你选一个。”


    第118章 又见


    直至后背抵上粗糙冰凉的树干, 落仙仙这才从方才的震惊里回过神来。


    其实言翊并未一步又一步地朝着她逼上来,他只是拿着剑站在原地,就那般平静而淡漠地盯着她。


    但这也足以让她觉得打心底里发怵。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落仙仙微微缩了缩脖子。


    刹那间她脑子里甚至闪过一些遗言, 奈何周围的生灵全都被言翊吓得不知所踪, 她连个可以传达消息的小动物都没有。


    “你知道的,我现在很着急。”言翊微微眯起眼睛, 狭长双眼里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胁迫,浓重的威压几乎让落仙仙喘不过气来。


    这里本就是一片密林, 周遭树木长枝交错, 常年泛着绿的叶子将冬日本就不足的光线拦了一大半在外面,丝丝冷光落下来,将这里变成了一块杀人的“风水宝地”。


    若非是实力差距被拉得很大,音修在剑修的面前的气势总是会少上那么一大截, 真的打起来,很容易还没有出招便节节败退。


    落仙仙抿唇,刚准备劝人,便又听见言翊道:“这里不是你的家吧仙仙。”


    他微微笑着,眼尾泛上一层淡红:“被杀的不是你的亲人吧,所以你想劝我冷静些。”


    落仙仙一惊:“不是的!”


    言翊就这么看着他不说话。


    “谢前辈他现在很不好,他先前本就受了很严重的伤,这次又不知怎的,竟在那入口处昏睡了两天……”落仙仙也顾不上什么害怕了, 她上前一步拉住言翊的袖子, “我总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谢前辈不是那种轻易就大开杀戒的人——”


    “那也就是说, 村子的人都罪大恶极本就该死了?”言翊打断落仙仙的话,几乎是有些轻声细语, “好奇怪,我在这生活了那么久,我怎么不知道?”


    落仙仙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眼前的言翊虽看着还能保持正常的思考,但实际已经没剩多少理智了。


    奉天赶往小溪村的路途不算太过遥远,但这一路上的谣言实在是过于骇人,那些人每多说一个字,便是对言翊的心神多伤害一分。


    而到了小溪村之后,先前美好的回忆又变成了折磨言翊的利刃,在意识到一切都无法回来的时候,他所有的注意力都会被放到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身上。


    在小溪村十三年的种种,和谢明在一起的十五年的种种,言翊肯定觉得他自己很像一个笑话。


    她如今用多少灵力都无法再唤回言翊的神智。


    于是她猛地意识到,若是再不把言翊带去和谢明见上一面,或许他们就再也没有在能够互相认出对方的情况下说上那么那么几句话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落仙仙将言翊的袖子放开,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你跟着我来吧,我知道谢前辈在哪里。”


    天空中传来几声鸟鸣。


    没走一会,身后忽然传来言翊微哑的声音:“谢明的伤还没好吗?”


    落仙仙没听清,只是停住脚回身看他:“什么?”


    “……没什么。”言翊没什么表情,“继续走吧。”


    他比谁都清醒。


    问谢明伤好没好才是他不清醒时问的话。


    言翊心想。


    下一次抬脚,他忽地猛然一顿,朝着天空中猝然展开的黑色结界看过去:“这是……”


    落仙仙也感受到不对劲,抬头的刹那,瞳孔有些不受控制地放大:“这里为什么会有怨灵之气!”


    不好。


    砰的一声——!是一声巨响。


    身体在没有任何掩护的情况下狠狠撞向石壁,谢明猛地吐出一口血,随后随着那石壁缓缓跌落下来,一手撑地,半跪在地上。


    他并未因为这一下而呼吸不稳,只是面色看上去更为苍白一些,他抬头时眉宇间狠狠拧着,朝着那前一刹那还是言翊模样的男人看过去。


    那人背对着他,手里拿着刚刚那一击偷袭所获得的战利品——


    赫然是落雪。


    他似乎是在欣赏什么艺术品,将那剑拿着左右旋转,企图看清楚那剑上的每一处痕迹。


    “这便是第一剑修的佩剑么?”他笑道,“确实是把好剑。”


    “……”


    谢明把喉间企图再次喷涌而出的血强行咽下去。


    其实方才那一击算不上是偷袭。


    前方这路人看上去只是冲着千重佛陀而来的数支队伍里的其中一个,谢明并未在动手时下死手。只是后方的气息实在是熟悉,他在转头的刹那只看到了那熟悉的、带着寒意的眸子,于是愧疚战胜戒心,仅眨眼的功夫便被一脚狠狠踹上了腹部。


    再然后,落雪脱手,上了这人的当。


    “我其实并不懂你们口中的情爱是什么,但我知道它能给你们带来很多麻烦。”那人声音沉而快,听上去似乎有些愉悦,“十四年前我也是这般让术风觉得是他自己杀了自己的妻孩,再无回头路。”


    这声音着实有些熟悉,谢明的瞳孔微微放大,缓缓站了起来,有些不太确定地喊了一声:“微昊?”


    那人似是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于是将落雪放下来,就这么轻快地转过了头:“是我。”


    谢明呼吸一滞:“……”


    已经死掉的人重新出现在世人的眼前其实不是什么很值得惊讶的事,毕竟将人连成傀儡的方式堪称五花八门,以何种形式出现都不奇怪——


    但如果这人身上浑身上下都是人气的话,便得另说。


    “你好像很惊讶?”微昊看起来心情真的很好,“没什么好惊讶的,你死了十三年都能活,我这才死了多久?谢明,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某一刻谢明差点觉得自己进了什么让人头脑不清的幻境,但思绪围着先前在万象宗所发生的一切绕上一圈,便很快发现了其中的端倪。


    眼前人虽是微昊,但身形稍有变化。不似之前那般修长但看着没什么力气,如今的他看起来更为有力匀称一些。


    而且似乎高了一点。


    “你那日身体里的魂魄没被打散,在那些怨灵的庇护下,寻了个新的躯体,还顺便换成了自己的脸。”谢明冷笑一声,“当真是细心,我还以为你早就已经不要脸了。”


    他盯着微昊的脸,似乎是有些不解:“不过反正都已经是重新选择躯体了,为何不换个好看一点的脸,也省的人看见你觉得恶心。”


    这话着实是刻薄,不过微昊倒是不在乎。


    他朝着前方那波早已意识到不对劲想逃的人看过去一眼,随即他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无奈道:“我就不明白了,反正你都已经是世人嘴里那个屠掉自己徒弟村子的十恶不赦之人了,为何还会有心思想将这些打着千重佛陀的人救下来。”


    他说着说着神色骤然冷下来,前方那些本拼了命脉动步子想跑的人也像是被什么控制住了,骤然顿在原地,面色泛上一层青紫:“我若是想杀什么人,谁同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也是转移不了我的注意力的,就像这样——”


    身体爆开的声音惊得周围的动物落荒而逃,鲜红的血在落下来的刹那仿若是下了一场带着腥味的雨。


    滴在嫩绿的叶子上,看着不伦不类。


    仅仅只是一个眼神的功夫,便要了数十人的命。


    谢明脸上的表情冷得像是覆上一层霜。


    落雪如何唤也唤不回来,带着灵气的剑似乎是听不见自己主人的召唤,被握在仇敌的手上,仿若一把只是长得好看的废铁。


    说不着急是假的,方才那一脚要说是谢明故意让的其实没什么不对,但不知怎么的,纵使是谢明,这会也生出一股子纵使是他不让,微昊那一脚也可以毫不偏移地踹在他身上的错觉。


    桀骜如谢明,问剑从未失败的情况下,就算是嘴上说着什么还需要进步成长,但内心其实早已不把“问剑”这个事情放在眼里。


    如今却连自己的佩剑都唤不回来。


    “你在想什么?”微昊握着落雪,脸上的神情很是轻松,而这轻松之余,似乎又流露出一丝别的什么情绪出来。


    ……像是炫耀、嘚瑟、扬眉吐气。


    谢明微微眯起眼睛,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是在替刚刚那些人感到可惜吗?”微昊朝着谢明走近一步,“可他们本就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啊,没有实力还来找什么千重佛陀?”


    谢明就这么看着他不说话。


    微昊于是就这么盯着他笑。


    两人之间其实没有什么眼神上的暗潮汹涌,其中一个面无表情看不清在想什么,而另外一个脸上始终浮着胜利的笑,看上去,似乎是因为要维持着什么而拼命忍着不笑出声似的。


    不。


    不对。


    不是在忍着,更像是被什么控制住,想笑,但被什么桎梏住,不让他笑出来似的。


    以至于这个笑实在是毛骨悚然,任谁看着都感觉自己像是吃被强塞了一口死苍蝇。


    谢明忽地笑了一下,喊了一声:“术风。”


    眼前人的表情一顿。


    是的,那便是解释得通了。


    这将大半边山都挡住的结界如此巨大,微昊却只是挥了挥手,如此之轻松,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纵使是谢明,也需得有一定的准备才行。


    更何况他微昊其实是一个剑修。


    再者,若是他微昊真有这样的能耐,为何前十三年还需要和术风联手?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性,眼前这个“人”,其实是术风。


    但这般说又不太准确,若是是术风,他此刻,定然是握不住谢明的剑的。


    各路修行之人中间难以逾越的鸿沟实在是太大,更何况是已经有了灵气的剑。


    那便是只有一个解释——


    这剑是微昊握住的。


    因为微昊也是剑修,虽说实力不如谢明,但在吸收那么多怨灵之气以及……和术风的灵魂共生在一具躯体之后,要拿住谢明的剑,那便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


    万象宗一战虽然称不上惨烈,但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都算是“意外频发”。


    无论是谢明言翊还是微昊术风,各种意想不到的情况叠加在一起,与之最后的灵力对碰,在外人的嘴里,都算是奇观。


    甚至还能再被谈论上个十年。


    他们最野蛮的方式决出了胜负,获得了世人眼中自以为的风平浪静。


    “被你发现了。”微昊……又或者说是术风脸上的得意消失得干干净净,剩下的只有无奈的笑意,“你知道的,做事还是得给自己留点后手,我们实在是太把你当回事了,所以……”他无奈地摊摊手,“所以契约共生一体,这样便可保证对于拿到千重佛陀的万无一失。”


    两个实力都绝对算是顶尖的人的灵魂和数不清的怨魂之力叠加在一起,就算是闭着眼睛打,也能把谢明完全打趴下了。


    “但其实我们本意都是想各自用各自的身体的,这样比较自由。”微昊似乎是在和好朋友聊天,说话的方式有些侃侃而谈的意思,“但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你不仅修为一点未失,还结合了言翊和苍云剑魂的力量,所以最后惜败。”


    说出真相然后看到对方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或许真的是一种享受,微昊越说越愉悦,似乎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惬意的感觉。


    “但你也看到了,如今我的魂魄在掌握这具身体的控制权上占主导,术风只是偶尔、极少数情况下可以稍微有点自己的意识,你完全可以把我这个人就认作是微昊。”微昊视线在谢明的粉衣上上下打量一番,“某种程度来说,其实,也可以说术风玩心计没有玩过我,到最后落得了个灵魂被我吞噬,平白无故做了我提升修为的养料的结局。”


    他说着说着笑出声:“你看,就连脸,也是我的不是吗?”


    他这般模样与先前那般贪生怕死的感觉实在是大相径庭,仿佛之前的种种都是他为了达到最后的目的而在人前做出的假象一般。


    这般步步为营,竟是让谢明一时间都说不出话。


    这若是什么别的事,或许以前的谢明会苦笑一声,然后夸他一句实在是有毅力。


    但如今的谢明笑不出来,更夸不出声。


    他其实更想把这人的头拧下来。


    而他没出声,自然是会让眼前的人觉得是自己占了上风。


    “你为什么不说话?”微昊把落雪握在手上挽了个剑花,盯着谢明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是不是很担心我知道落雪也可以打开佛陀,嗯?”


    那一刻,谢明悬着的心彻底被这句话捅了个对穿。


    这确实是他最为担心的事。


    而这一刻,他又意识到了一个事情——


    微昊其实根本不在万象宗一战的结果,他其实早就知道落雪和苍云都可以打开千重佛陀,他最后的目的,只是将术风的灵魂占为己有,然后以完全可以碾压谢明的实力,当着谢明的面拿到千重佛陀,然后将谢明斩杀于剑下。


    从头到尾,所有人都只是他以不劳而获获取修为然后拿到千重佛陀的棋子而已。


    虽说过程有点复杂艰难,但……他的目的确实是达到了不是吗。


    “你脸上的表情真的好精彩,我很喜欢。”微昊笑得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但似乎又想到自己即将成为睥睨天下的王者,所以咳了两声,想让自己尽量露出一些严肃不可侵犯的表情来,“谢明啊谢明,我当真是有点喜欢你了。”


    给谢明恶心得不行。


    他有些厌恶地翻了个白眼,脸上的嫌弃不加掩饰:“你不如去方便一下然后照照自己能不能配得上我,我的审美实在是太高,看不上你这样的。”


    他叹了口气,先前脸上凝重的神色一扫而光,又恢复了先前那般无忧无惧的模样:“你既已知道落雪可以打开千重佛陀,为何还在这里同我说那么多废话?因为你喜欢我?”


    他这张脸确实极为具有迷惑性,用这种表情同人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撩拨别人。


    但微昊却并不上当,他只是弯起唇角,反讽:“三十多岁的人了,说这种话还不知羞耻,这般看来,你倒不止是修剑上是个天才,修贱也是。”


    谢明当仁不让:“不要脸这种事,和你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微昊笑着摇摇头:“其实我要打开千重佛陀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而已,你如今约莫也拦不住我,但是……”


    他笑容越拉越大:“但是我还想看出好戏。”


    谢明脸上的笑缓缓消失。


    微昊缓缓回头,朝着林间恰好赶到这里、已然露出半截身子的言翊看去:“你们师徒之间的事情还未解决呢,我想把这出戏看完,看看你和言翊之间,到底是谁生谁死。”


    话音落下之间,谢明穿过微昊的视线恰恰好和已经完全站在微昊身后的言翊对上。


    刹那之间,他们甚至都能感觉到对方瞬间滞住的呼吸声。


    分明也没有多长时间未见,但是为什么对视起来,像是又隔了个十三年。


    微昊声音骤然提高,像是故意要说给谁听似的:“你屠了言翊村子的事情,莫非你已经忘了?”


    谢明双手瞬间紧握成拳。


    可言翊却像是没听见似的。


    他只是死死盯着谢明,盯着他身上穿的那嫩到完全不在谢明自己喜好上的粉色,觉得方才稍稍平静下来的心又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他约莫是真的疯了,即使都已经这样,他还是因为谢明记住他喜欢粉色而感到欢喜。


    而他这份欢喜,见不得人。


    好半天,他视线往上,在瞧见谢明唇角那还未擦掉的鲜红颜色时神色又蓦地冷下来。


    他看向微昊,眸中杀意浓得吓人。


    他道:“你伤了谢明?”


    第119章 决绝


    天空中的流云似乎停住, 林间小动物因为畏惧而全部收了声。偶有风声穿过,树叶婆娑间的动静,成了这个世界仍在流转的唯一证明。


    谢明犹如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像一般定在原地, 被宽大袖子遮住的手死死撰在一起——


    他没想到言翊来到这里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似乎含着太多的感情。


    像爱。


    也像恨。


    他实在是太过紧张, 以至于在言翊发出声音之前他甚至不敢去直视言翊的双眼。而言翊的这句话更无疑是在平静的深潭里打了个没有尽头的水漂,散不尽的涟漪将谢明浑身的血液都漾得沸腾起来。


    言翊来得要比他预料的要快上许多。


    却来得巧。


    正好是在他狼狈到连自己的佩剑都唤不回来的时候。


    谢明张了张嘴, 却没发出什么声音——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自己被伤了,就好像是在跟言翊撒娇诉苦;但若说不是, 便是在明面上又骗了言翊一次。毕竟他是想死, 不是想对自己施与没有必要的折磨。


    他们之间的信任本身就已经趋近于无,更何况他现在并无任何立场,即使他是言翊口中的主角之一。


    所以他只是红着眼睛朝着言翊回看过去,眸中千言万语, 就这般化在空气里。


    而言翊。


    那掷地有声的质问完全是遵循着他的本能,所以在他话音刚落地的刹那、在他和谢明正正对视上而后意识回笼的瞬间,后悔几乎快要将他整个人烧起来。


    谁伤了谢明同他有什么关系?


    谢明死了才好。


    他最是巴不得谢明去死才是。


    于是他率先冷冷地挪开视线,看向一旁正拿着落雪看好戏的微昊:“你没死?”


    那日万象宗一战他分明将微昊的躯壳毁得连个人样都看不——


    心中的思着几乎是戛然而止,言翊的视线又冷了一个度,像是恨不得在这里直接将微昊的魂魄都盯穿才是。


    他那么聪明,连着那么多线索,想必什么都想明白了。


    “微昊和术风共居一体,当心。”


    谢明瞳孔内的人影仍旧没变, 只是他神色更为落寞了一些, 以至于说话的语气听起来都卑微不少。


    听得一旁的微昊笑得几乎要直不起腰。


    他笑得那么痛快,似乎是要把眼泪都笑出来:“谢明……你也有今日啊?”


    他缓缓挺直身子, 正色道:“因为杀了一村子人而愧疚成这样,老实说, 你若是稍微没有良心一点,我觉得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伙伴。”


    谢明张了张嘴,正欲冷冷说个滚字,一旁的言翊却忽地冷笑着开了口:“他还需要多没良心才能达到你口中的‘稍微没有良心一点’?”


    苍云剑的剑芒映得周围似乎是亮了一个度,大山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感应到了老朋友的气息,发出微微的震颤。


    言翊却像是没发现似的,苍云剑的剑锋一边对着术风一边虚对谢明。


    他看起来像是没有感情的决绝中立者,好像那两边但凡谁动一下,他都可以让那其中一边的剑锋直取对方的性命——


    如果不是他的手其实微微在抖的话。


    透亮的剑面隐射出他闭上又睁开的眸子,寒光将他眼底最后一丝犹豫收于剑鞘里。


    其实本就不该那么多废话的。


    对微昊,对谢明都是。


    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微昊和谢明的出现于言翊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后者或许被愧疚折磨,想以命换取千重佛陀的消失,听上去似乎格外高尚,但站在言翊的角度,这都是谢明本就该做的。


    且甚至还不够,他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跪着面朝小溪村废墟的方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去祈祷能获得那无辜的两百多人的原谅。


    而微昊。


    没有任何理由,他是最该死的那一个。


    林间响起苍云剑的剑鸣。


    寒光似乎将半空中的结界划开了一道口子,言翊手腕翻转,剑锋直朝着微昊飞速掠去。


    而在言翊动的下一瞬,谢明眼眸一沉,脚步挪动之间,手上已经多了一根临时折的长枝。


    两人都不是傻子,在此关头,当是先解决眼前这不人不妖不鬼的怪物再说。


    至于他们之间的恩怨……许是几句话便可以结束的事情。


    一个定然会往对方剑上撞得毫不犹豫,另一个对对方会毫不犹豫往自己剑上撞毫不怀疑。


    毫不犹豫。


    毫不怀疑。


    若是预料得不错,这约莫是他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这般默契。


    一白一蓝两道光影所含的力量实在是过于强大,在朝前突刺时于地面留下了两道甚为可怖的深坑。


    剑尖和树枝离微昊的咽喉都仅仅只有毫厘之差,但无论他们怎么加快速度,那尖端却始终无法再离微昊更近一步。


    微昊一边向后退一边笑:“我还想看着你们你死我活一番,怎么我话还没说完,你们便齐齐朝着我杀过来了?”


    两人齐齐朝着微昊一剑挥去。


    气息截然不同的两道剑气以包抄的形状朝着微昊突过去,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那包抄是躲不过的。


    言翊本就是天才,再由谢明一手带出来,二人之间的默契非常人能超越理解,即使中间空出来了十三年。


    时光荏苒,人会变,但招式不会。


    先前言翊的剑魂不在身上,跟上谢明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如今谢明的剑不在身上,他又有了自己的佩剑和剑魂,在某些不是靠着纯粹的灵力对抗上,他和谢明在一起,便是有些无敌的架势。


    那剑气路线变幻莫测,微昊微微怔了怔,随即一个点地站住脚,手心黑光涌出,直接靠着蛮力接下了这两道剑气。


    躲不过,那便干脆拦下来。


    可以用灵力解决的事情,便不需要采用什么很复杂的方法。


    可那黑光才刚漫出来,便被更为强烈的白光逼回去了。


    某一瞬间就连言翊也被那白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睛,他迫不得已将眼睛微微虚上,转头的刹那,只看到了谢明从自己眼前一闪而过的侧脸。


    上一次谢明使出全力的时候,是在清净山的时候。


    坊间流传的话本子里关于清净山一战的描写其实有很多,真真假假难以辨别。但有一条确确实实是真的——


    在谢明还有力气的时候,清净山的所有人,从未见过谢明完整的身影。


    他实在是太快了。


    剑修之道,唯快不破。


    手中的剑只要够快,敌人便没有反应的机会。


    不似刀那般有一侧始终平缓,剑的两端都是锋利的。


    剑锋对着敌人的时候,自己也对着剑锋。


    这是谢明以前选择修剑的原因。


    义无反顾,剑一出鞘,他和敌人之间,便只能活一个。


    强到一定境界比拼的其实是修为和灵力当然没错,但如果光靠这个,那这个世界上的各条修路便没有意义了。


    剑招的奥秘在于其千变万化,让人琢磨不透,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去应对。


    谢明只要不给微昊输出灵力的机会便可。


    不知何时从侧后方袭过来的长枝被微昊两指夹住,他微微叹气,使了力将谢明很拉至身前,笑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在落书巷那里见到的那尊石像?”


    谢明也没反抗,任由微昊将自己拉至身前:“你是说那尊四不像?”


    微昊偏头,又躲了言翊从后方刺过来的苍云,也没看他,只是挥手一道黑光将其逼至一旁:“对,那上面的,是我的嘴唇。”


    谢明微微挑眉。


    “还有。”微昊瞥了眼一旁还想继续上来的言翊,冷冷道:“那石像手上的书不知道你看了没有?”


    谢明转了一下手腕,没说话。


    微昊:“我给你所有的招式都换了名字,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


    话音刚落,白光和黑光同时爆发,谁也不让谁的情况下,周遭响起剧烈爆裂声。


    言翊抬起胳膊挡住了眼。


    周围扬起来的尘土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睛,阳光被那黑色的结界拦在外面,一刹那,言翊甚至以为已经被送进了地狱里。


    但他觉得有些不甘心,觉得仇人在世,自己先死了实在是有些对不起小溪村还没有得到一个公道的两百多名亡魂。


    于是他叫了一声谢明的名字。


    声音很小,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矛盾,像是不太想被人听到,思着之间,又不知道自己开这个口的意义在哪里。


    “我在。”


    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些许安抚的力量,让言翊悬着的心瞬间跌了回去。


    “你还没死。”


    不是问句,听不出感情。


    但带着些许倔强。


    “嗯。”谢明从那黑暗深处缓缓走出,手里拿着落雪,脸上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杀了微昊我再去死。”


    言翊:“……”


    千言万语都被这句话堵住,言翊盯着谢明,片刻后又挪开了眼。


    林间又传来一声耐心消失的叹息:“谢明,你当真是……烦人得紧。”


    谢明拦在言翊身前,听到这话并未反驳,只是面无表情,一剑劈开尘障。


    那手顿于空气中,像是被蒙上一层水雾。


    看样子是又要下上一场雨。


    “摘花踏叶时随便想出来的招式而已,你研究透了又有什么用?我平时根本不用。”谢明笑着,手中落雪像是不受控一样震颤,“十三年前我能随随便便就创造出一套你这辈子都难以理解的招式,你凭什么觉得,如今的我就不行?”


    空气里有阵阵血腥味,但闻起来,又像是比普通的血更为浓稠黏腻一些。


    泛黑的血顺着手指滴落在地上,又被土地吸收,只留下一片难以发觉的湿痕。


    微昊从地上站起来,心不在焉地拿着自己还在流血的手掌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


    那声音沉闷,听上去像是在人身上压了块搬不开的石头似的。


    言翊蓦地有了不好的预感,所以他几乎是反射性地一剑挥过去,又趁着那剑气飞掠过去的刹那猛地将谢明拉在了身后,企图用自己的背部去拦下那让他觉得恐慌的东西。


    约莫没人能理解言翊为什么会这么做,就连言翊自己都不知道。


    拦在自己身前的人是自己的仇人,两人的身体就算是隔得再近,也无法挤平那拦在两人中间如天堑一般的大山。


    可偏偏他就是很怕谢明受伤。


    他想让谢明去死,但他又舍不得。


    所以那一刻,言翊的世界像是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他的真心滴着血,滴滴都在谴责他不负责任,去保护一个毁了他一生的男人。


    谁都不懂。


    除了谢明。


    所以他在言翊将他抱住的刹那将人死死回抱住,同时脚底法阵大开。落雪横在言翊和那把闪着黑色闪电的长剑之间,把危险死死隔绝在了白色光罩外面。


    那法阵言翊认识。


    当初在清净山的时候,谢明曾经使过。


    然后他和谢明阴阳两隔了十三年。


    刹那间言翊脸上的血色如潮水般褪去,他浑身发冷,慌乱之间想起身阻止,却又绝望地发现他被谢明死死箍住,竟是动弹不得。


    令人鼻酸的真相几乎是要把他的理智冲得溃烂掉。


    他抬手,想打谢明,却在碰到谢明背部的刹那,被谢明的闷哼和满手的温热黏腻吓得僵在了原地。


    “谢明?”言翊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


    “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天下第一。”谢明笑着,声音很哑,“譬如眼前这人,我就打不过。”


    他说话像是一副想开玩笑的模样,刻意把语调放得很是轻快。但因为体内灵力乱窜导致气息极度不稳,听起来便是带着一股勉强的味道。


    听得人鼻子泛酸。


    言翊急到整个人都在抖:“谢明!你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上!你不能……”


    谢明将人抱着,一边为言翊顺背一边把嘴唇凑到言翊耳边说了句对不起。


    方才那一招,他败在了悬殊的实力下。


    微昊吸收上万人的冤魂之气,加之本身的修为和术风的灵魂,他在这世界上,被称为“神”也不为过。


    他将微昊划了一个小口,微昊几乎将他整个后背都划开。


    若非本身修为护体,怕是早就已经死在微昊剑下了。


    纵使是他和言翊联手,也不会是微昊的对手。


    所以拖不得。


    他唯一的办法,便是牺牲自己和落雪,去同微昊同归于尽。


    皆是整座山都会被皑皑白雪包围,形成一套柔软但坚固的铠甲。


    而如今想来,这世上他对不起的人唯二。


    一是被他毁掉人生的言翊,二是一直陪在他身边却一直过不上什么好日子的落雪。


    他上一次擦拭落雪的时候是什么时候来着?


    不记得了,只记得似乎也是下了一场雪。


    不知道落雪会不会怪他。


    “我一想到如果不是我,你会有很幸福的一生,我就痛苦得想去死。”谢明抱着言翊,像是想记住什么似的,侧脸在他发丝上温柔地蹭了蹭,“你本就该怪我,所以不要心疼我。”


    我只恨我是个木头,知道你的心意太晚了些。


    “我下去之后一定会想方设法为你的亲人朋友们做牛做马,怎么判,全听鬼差安排。”他一边说着,一边顺着言翊的胳膊探下去。


    “对不起。”他哽咽,声音刹那间带上鼻音,“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做出这般混账的事……你千万不要原谅我。”


    他摸到了苍云的剑柄。


    “言翊,我心悦于你。”


    “往后千万别再遇到我这样的混账了。”


    仿若是什么机括被打开的声音响起,谢明眼神变得决绝,唇角带上了笑。


    “谢明!你是不是疯了?!”微昊双目变得赤红,闪身间企图去阻拦掠往千重佛陀入口的苍云。


    但还是晚了一步。


    苍云正正插在那结界中间,蓝光炸裂,刹那间半空中的黑色结界被那光芒破了个干净。


    结界外的简君等人姗姗来迟,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又被谢明脚底下阵法直冲天际的寒光浸得浑身都覆上一层湿润的霜。


    那句“谢明,你并非凶手”就这么被迫化在了风里。


    谢明把袖子里那枚小器械朝着千重佛陀的地方扔了出去。


    “快!往微昊身后躲!”


    传音符里少女的音色都在抖。


    两股极强的力量撞在一起,周遭有一瞬间的时空暂停。


    身上覆盖住一层霜的人行动自如。


    落仙仙将失去意识的言翊捞了过去。


    下一瞬,爆裂声响起。


    第120章 崩溃


    谢明似乎是把什么都考虑好了。


    在他的世界里, 亦或者是在他所接触的这个世界里,对垒的终点,不是死就是活。


    没有在打完之后还有握手言和的情况。


    从来没有。


    就算是简君, 都是很长时间后, 二人再见时才有了几句说话的机会。


    或许简君是个意外,但这个意外来得实在是有点太晚了。在所有人都因为嫉妒对谢明喊打喊杀后、在谢明真的以为和他论剑的人都会对他喊打喊杀后。


    他也不是没有自我反省过, 只是约莫天才都有些毛病,剑握在自己手上的时候, 往往意识不到自己错在哪里。


    上天并非会偏爱某个人。


    在给他人人都羡慕嫉妒的天赋与能力时, 会从他身上拿走一些为人处世的方法。


    谢明明白得太晚了。


    而在他明白过来的时候,这些已经全部都是身外之物。


    他开始一心一意地教导、照顾那个因为他而陷入痛苦的孩子,一边看着他长大,一边因为心虚愧疚而辗转难眠。


    这般景象, 就算是他已经死过一次,也未能改善分毫。


    而如今细想起来,他那时,也不过十九岁而已。


    以前的生或死,在他面前,犹如两条看不清前方景象的路。他那时桀骜,总觉得还未看遍山水,所以出剑的时候总是毫不留情,不给对方留下任何退路。


    他杀过许多人, 也让很多人失去了自己的决心。


    听许多人说——他的绝情不知道封掉了多少想修剑的人的去路, 让别人觉得人生在世,似乎丝毫看不到希望的样子。


    谢明不在乎, 他选择活路。


    他是那个人人都想成为,但又人人都讨厌甚至是憎恨的天才。


    所以在现在, 在面对生路或者死路的时候,就连他自己都对自己选择后者的决定而感到诧异。


    他那般决绝,好像狠狠扇了从前的谢明一巴掌。


    简直是要疼到他心里去。


    于是恍然间他又想到了十三年前的清净山——


    他那时为了保住言翊迫不得已选择了死路,纵使是死前,也仍带着一股子不甘心。


    于谢明来说,他由被迫去死到选择主动去死,中间不过只隔了一场长眠而已。


    但于言翊来说,却是整整十三年。


    太久了。


    所以他说。


    “不要心疼我。”


    他算好了千重佛陀打开的时机,算好了自己以命相祭的阵法可以冲破微昊的结界,算好了由白雪覆盖住的人可以不是受那灵力冲出之前的干扰,算好了落仙仙他们可以救出言翊。


    算好了自己死的地点和时机。


    微昊好不容易才到如今的位置,不会想死的,他会全力抵抗那溢出来的灵力,届时,定然没有心神再去管躲在他身后的言翊他们。


    再然后,言翊杀了他,轻而易举。


    他把自己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他已经没有什么继续再存在下去的理由。


    他活着。


    言翊定然舍不得杀他。


    他也不想再看到言翊那般纠结痛苦的模样。


    他们之间的爱恨实在是太真太深了,在隔着这般血海深仇的情况下,把对方拥入怀里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们的真心都滴着血。


    所以还是不要互相折磨了。


    天空乌云密布,瞧不见半点蓝天的影子。


    这座不知名的小山飘了一场极为罕见的暴雪,不过几个眨眼加上呼吸的时间,整个山头都漫上了一层淡淡的白色。


    谢明脚下的阵法似乎要把整座山都覆盖住,复杂的符文交错流动,与天空平行,与土地相融。


    阵心处,没了呼吸的人如木偶一般直直跪下,头垂着,一身粉衣也快被身上的鲜血染成艳红。


    一旁,几道不同颜色的结界同时张开,下一瞬,堪称恐怖的灵力巨浪从那山脉的正中心涌出!漫天的白雪被吹得分不清方向,旋转之间,成了一道又一道纯白的白雪飓风!


    周围被那厚重的白色罩得看不清景色,刹那间,用了全力建造结界的等人仿佛迷失在一片只有白色的雪原里。


    可是好奇怪,他们并未觉得有多么的吃力。


    那雪在他们身上,像是一副无坚不摧的铠甲。


    近乎所有的冲击都被前方来不及撤退的微昊尽数拦下,他们的结界虚张着,却并未受到过多的冲击。


    “他什么都算好了。”沙叶看向一旁已然没了气息的谢明,眼眶渐红,“可我们还没来得及把真相告诉他。”


    谢明,你并非凶手。


    落仙仙终于没忍住,抱着失去意识的言翊,崩溃大哭。


    许是谢明所建的阵法已经感受不到自己主人的气息,天空中暴雪渐停。


    千重佛陀被打开所产生的冲击也逐渐弱下来,微昊因为被谢明打了个猝不及防而生生站在那冲击的正前面,以至于他如今七窍流血,体内冤魂之力已然压制不住。术风的灵魂也趁此机会反扑,企图用这最后的机会同他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在他的计划里,他本是想看一场谢明和言翊你你死我活的大戏,看着他们因为自己内心情感而不得杀了对方的痛苦和煎熬,再趁着他们都难以从痛苦里走出来的时候,抢过苍云,再用落雪打开千重佛陀。


    千重佛陀被打开时产生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强,百年前各修路的顶级强者联合在一起所设的结界根本没人能抗住。


    但凡事皆有解决办法,他苦读史料并研究那些强者所遗留下来的各种细枝末节事物里的线索,终于发现了破解之法——


    若是能有苍云剑在手,那冲击可以被化去绝大部分。


    所以他步步为营,其实本质上,本就是打算用落雪将其打开,然后用苍云化去结界打开时产生的冲击。


    他为了这个,整整策划了十三年。


    如今,却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袖子里绿到几乎有些发黑的玉佩在失去严密的庇护后缓缓产生了裂痕,随后随着自己主人的跪在地上的姿势滑落了出来。


    与此同时,言翊转醒。


    砰的一声。


    那玉佩终于是扛不住,碎了。


    一只拇指大小的蛊虫从那玉佩里飞了出来,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最终落在了同样倒在地上的谢明的肩膀上。


    它叫了两声,随后缓缓挪动到谢明的耳边,趴着不动了。


    好半天,一只比它小一半的蛊虫从谢明的耳朵里爬出,似乎是因为十五年没见光,它看着有些胆怯,在谢明的耳朵边上趴了好一会才肯出来。


    突如其来的蛊虫让周围陷入了一片死寂里。


    直到藏酒散人拳头握紧的声音响起,直到一旁的微昊……不,应该说是术风,发出丧心病狂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谢明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哈呃——”


    藏酒散人一拳狠狠抡在了术风的脸上,向来不把事当事的他脸上很罕见地露出了暴怒的神色,若非是想着让言翊亲手处决他,他定然已经对术风下了死手。


    言翊却没有看向一旁,他只是盯着谢明一动不动的身体,有些不可置信地、不愿相信地伸出了手。


    然后又有些害怕地收了回来。


    他不去碰谢明的话,也许谢明就没有死。


    而那两只蛊虫逐渐靠近,似乎是见了许久没见的老朋友,依偎在一起的时候,散发出了淡淡的黄色光芒。


    他们吐出了一段记忆。


    言翊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眼眶猝然通红。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朝着谢明爬了过去。


    火,到处都是因为雷电而引发的大火。


    谢明手上拿着剑,剑上还滴着微昊的血。


    先前那个看着普通但长相极为正义的男人撕开了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朝着谢明露出了一个淡淡的、不屑的笑容。


    小溪村几乎已经成了一片火海,哭嚎声渐渐弱下来,听起来,已经没几个人活人了。


    “你骗我……”谢明目眦尽裂,“你骗我?!”


    “只是想借你的手拿到苍云剑而已,只是没想到你这么不配合。”微昊眯着眼睛看向他,“非得我动手屠村是吗?”


    谢明像是听到什么很难理解的话,眉头死死皱了起来:“你要剑便要剑,你屠村做什么?!”


    他约莫是已经气糊涂了,说的话简单又幼稚,听得让人有些想发笑。


    微昊叹了口气。


    谢明毕竟是十九岁便已经名满天下的剑修,和谢明对上几招后,他也受了不轻的伤,这会觉得心力交瘁,不太想说话。


    不过看着这个天之骄子这般模样,忽地又生出一股想诛他心的兴致出来。


    他侧过身,让谢明看清楚他身后已然有了裂痕的结界:“不屠村的话,你怎么生气?你不生气,如何使出全力?不使出全力,如何帮我破开这个最外层的结界?”


    自问自答,带出一股无可奈何的荒唐出来。


    那个时候的微昊已经有了一番大业,他本身修行之路又比谢明多走了十年,这会和他对峙上,实力上相当,竟是造就了一番谁也杀不了谁的场面。


    直到火海里跑出来一个已经快要失去意识的孩子。


    那孩子没有修行过,加之吸入太多浓烟,这会并未发现自己不远的地方还站着两个拿着剑的人。


    谢明朝着那孩子冲了过去,与此同时,雷电闪了下来。


    “谢明,你太年轻了。”微昊说。


    白光和雷电狠狠撞在一起,天空中飓风不受控制地乱撞,将小溪村的火吹得更大了一些。


    谢明死死将那孩子护在怀里,后背狠狠撞上了某户人家的外墙。


    与此同时,半空中白色巨剑朝着微昊狠狠劈去!


    他们实力相当,所以只能落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浓烟四起。


    谢明几乎快要失去意识,他撑着墙站起来,胳膊轻轻下滑,露出了怀里男孩昏迷的脸。


    那是言翊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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