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刹那
倒不是说微昊露面会如何, 只是谢明在想,以微昊如今的状态,若是出现在众人面前, 不知道又会在这世道上掀起如何的波澜?
毕竟又是满头白发又是废了条腿的, 给别人瞧见,又是一番血雨腥风。
微昊乃当世高手榜排名前三, 身后还有个万象宗加持。先不说谁有没有这个实力对他下手,光是说敢不敢对他下手, 都是一个需要狠狠斟酌的问题。
谢明众人出塔那日, 落雪回到谢明手上,要了微昊的一条腿。
生生砍下,淡红的血洒在塔内,引起那些妖物的低吼。
谢明当时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那也就是说, 当日,微昊是不会去镇印之塔的。”谢明又开始给言翊夹菜。
他这人似乎醒了之后就是这样,一心二用似乎已经变成了他不值一提的技艺。只要是言翊在身边,他断然会照顾到。
于是他一边夹菜一边沉思:“那去塔里拿剑的会是谁?”
“约莫会是什么长老。”言翊埋头吃着谢明夹过来的肉,眼见着碗里都快满了但谢明还没有住手的意思,他叹了口气,抓住了谢明的胳膊:“再夹就装不下了。”
他又道:“我总觉得这次的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微昊苦了心想要谢明身体里苍云的剑魂,站在他的角度想, 这次似乎是唯一一次机会, 闭幕大典定然不会这么简单就过去了。”
说得很是在理。
把所有的一切都归结到苍云剑的剑魂上说,微昊以及这幕后之人皆是冲着谢明而来, 只不过因为谢明实力实在是难以企及,这才以起师会为名头, 将他引至这里。
可这后来的结果他们也都看到了,纵使是微昊这等强者,在谢明眼前也还是不够看。
如此看来,他们想要拿到谢明身体里的剑魂,实在是有些痴心妄想。
可奇怪的是……
为何他们明知不可能,却还是要照着这条路走下去?
“我总觉得,此次闭幕大典,怕是要再起波澜。”简君眉心蹙起,“如果是想把谢明引到此处,何须用起师会这个名头?”
谢明微微一愣。
他先前也觉得十分不对劲,觉得若是想让他来这奉天,可以用到的理由其实有千千万万种。以起师会这种兴师动众的方式,对微昊来说,实在是过于麻烦。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谢明朝着客栈其他的位置扫视一圈。
从他的视角看过去,客栈里虽然不如之前那般热闹,但绝对算不上空荡冷寂,调笑声和怒骂声混杂在一起,让人有些听不真切。
除了人少了点,其实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但若非要说出个什么所以然出来……
“你们有没有觉得……”谢明目光微沉,不知不觉间,看向别处的视线都覆上一层霜,“如今的奉天,说话的人,气好像都足了不少?”
简君和沙叶似乎一时没有意会过来,但言翊不愧是了解谢明,在谢明话音刚落的刹那,他手上的筷子猛地顿住,抬眸之间,话语里多了一丝急躁:“糟了。”
确实是糟了。
而与此同时,万象宗后山。
“计划进行的很顺利。”微昊背着手,站得笔直,看上去面色红润,没有丝毫被重创的模样。
不过若是有心细之人弯腰朝下看去便会发现,他的衣摆下面,其实只有一只脚。
背对着微昊雕木雕的人仍旧专注,像是没听到微昊在说话似的,一刀一刀落在那木头的上方,看样子,似乎是在雕谁的脸。
木屑掉了一地,但仍旧听不到谁说话的声响。
而微昊似乎也已经习惯了,见这人不理自己,他也并不恼火,只是用灵力抽过一旁的椅子,然后缓缓坐下。
看样子,他今日是定要等到这人开口才是。
好半天,那木头终于被雕出了一张脸,此脸雌雄莫辨,看上去胜似天仙。唯一不足的是这木雕眸中并未被赋予神采,于是这么看上去,总像是少了点什么。
“你总是雕谢明做什么?你很羡慕他那张脸?”微昊坐在椅子上,瞧着那只有脸,却没有手脚甚至没有身子的木雕缓缓摇头,“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这类的。”
雕刻之人闻言顿了顿,许是这次微昊终于说到了他感兴趣的话题上,他这才放下手上的小刀,就着一旁的水洗了洗手:“雕他,会让我心情更加愉悦。”他偏头,淡淡看微昊一眼,“砸的时候,就趋于兴奋了。”
他这话说得斯条慢理,本来听着应该是很开心的话,但其中的恨意,竟让微昊听得有些头皮发麻。
他恨不得将谢明千刀万剐。
微昊在心里说。
“你的腿约莫半夜就会长出来,只是会有点痛苦,你得忍着才是。”那人缓缓叹口气,似乎有些无奈,“微宗主,你说你都已经站在这般高度了,为何还是不是谢明的对手?”
他朝着微昊瞥过去一眼:“你说这可怎么办?”
很奇怪,仙门百家之首的宗主,在那人面前,好像只是一个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人物。
就这么几句的对话,竟是一点尊重都没有体现出来。
且微昊竟也毫不在意,他只是笑了一声:“你若是去的话,约莫也不是只断一条腿这么简单,剑修的霸道,你没体会过吗?”
那人擦手的动作顿了顿,低着头不说话了。
“谢明本就很强,醒了之后修为丝毫未少不说,再加上他体内还有苍云的剑魂,于是便更加霸道了。”微昊往这满屋子谢明的雕像看了一圈,“他在这世道上根本没有敌手,即使是在他已经失去剑意的情况下。”
“嗯。”那人淡淡回了一声。
微昊盯着他,又道:“不过我们本就没有打算和他一对一不是吗?”
那人点头:“是啊。”
微昊笑着:“明日待你拿到苍云剑魂,就是我们睥睨世道的时候。”
“嗯。”
为了他们的理想,奉天的血流成河,就当是为他们的未来,铺上一条繁花盛开的路。
“靠你了。”微昊说。
剑已经在弦上,要发,松手的事而已。
夜晚雪停。
已是深夜,但围坐在桌子周围的四人却丝毫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他其实根本不在乎离开奉天的人,毕竟离开的,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些完全不起眼的、可有可无的小角色。”谢明手指摩挲着杯身,神情冷峻,“他举办起师会,不止是为了引我和言翊前来此处,也是为了引世道的其他高手。”
客栈里的人说话的气足了不少,是因为留下来的大概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本身实力出众,身后还有宗门庇护,无论怎么说,看上去都更加“安全”一些。
如果没人想到微昊其实是打他们的主意的话。
而其实反过来想,万象宗以“苍云剑”为奖励吸引众人前来此处,本就是个很让人想不通的点。这剑十三年前掀起那般血雨腥风,按理来说,本不是什么祥瑞之物。
可偏偏又加了个起师会的名头,披上一层比试的皮,似乎又把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
简君道:“你怀疑他们是想拿这些人的命,去做和你敌对的底牌。”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形式便已经十分明了。
结合镇印之塔里的东西和微昊之前和谢明对垒用的手段,他想干什么,并不难猜。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明明知道敌不过谢明,却还是把谢明引过来,还在打他身体里苍云剑魂的原因。
他们从始至终都没有打算和谢明一对一,他们要用禁术,以来参加起师会的众高手的亡魂,去做和谢明对抗的底牌。
镇印之塔里的怪物若是真的数起来,约莫成百上千之多,以之前言翊和那东西交手的程度来看,能和这东西对上的,怕是只有少数。
修行界的新鲜血液纵使是天才,如今也处在难以自保的位置,一旦那些东西被放出来,后果定然不堪设想。
“前些天我以写急性给星云宗,约莫今夜后半夜可到。”简君叹了口气,“如今要阻止定然已经晚了,我们只能尽量挽救。”
谢明点头:“明日我和言翊一起进塔,你和沙叶在外……尽力便好。”
其实事到如今,在这种关乎天下安危的大事上,谢明应该说的,其实不是“尽力便好”这四个字。
他应该是说“需要去保护好无辜的人,让这世道不要沦落在微昊的阴谋之下”等等正义凛然的话,可不知怎么的,他说不出来。
许是他在刹那间又想到了上三年前的清净山,想到他和言翊空空荡荡的背后。
没人帮他们。
无人护他们。
而到了今天,到了仙门百家需要他们的时候,他连几句空话都说不出来。
仙门百家的性命,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只是想和言翊一起,纵使是待在什么世界角落,也没有关系。
谢明低着头,看着自己手边那只匀称修长的手。
从前总是有人说他心性凉薄,他当时还不信,只是一边帮着百姓除妖,一边不屑反驳。
而如今看来,其实那些人说的,并无道理。
他先前觉得自己并不凉薄,只是没遇到和自己搭边的事罢了。
如今牵扯到自己,他只觉得除了言翊,仙门百家全死了,也和自己并无半分关系。
死了便死了吧。
他不也死过一次吗。
正入神,冷不丁手被抓住。
言翊偏过头来看他:“在想什么?”
“……”谢明反握住他的手:“想你呢,想和你亲热亲热。”
“……”言翊面无表情猛地把手抽开。
谢明又笑。
窗户外的寒风似乎无休无止的模样,吹进不少人的梦里,变成高位之处的呼唤与呢喃。
无人在意的角落,邪恶和阴谋滋生,鲜红的光芒亮起,将整个奉天都包围在其中,陷入苍生脚底。
第102章 到底
晨光缓缓从天边升起
今日竟是个大好的晴天。
万象宗的主峰和侧峰上竟是一夜之间挂上了红色的幔布, 随风而舞,飘在空中,甚是好看与喜庆。
“是谁要成亲了吗?”纷纷攘攘的人群中, 有人好奇地问了一句。
“不是, 你看那幔布打的结很是复杂,和成亲的那种样式不一样。”有人回答, “这约莫是奉天庆祝的习俗吧?毕竟这起师会第一的名头还是很有分量的。”
“诶,听说这万象宗的宗主微昊今日要出来?”
“那肯定啊, 这都已经结束了, 再怎么着他也得出来露个面啊。”
讨论声喧闹嘈杂。
万象宗主峰的比试台附近仍旧站满了人,虽和之前比少了多数,但仍旧不少。
简君和沙叶隐藏在人群里,盯着那主台, 抱臂不语。
好半天,随着鼓声和号角声的响起,微昊从内殿飞身而出,稳稳落到台前。
他满头黑发荡漾在空中,双脚稳稳落地,从上至下,似乎是在睥睨众生。
简君的眼皮狠狠一跳。
“怎么了?”言翊跟在谢明的身后,看着他忽然顿住的身影,不知所以。
“ 你有没有觉得, 这塔里的温度似乎升高不少?”谢明冲着言翊耳语。
他们此番是跟着万象宗的两位长老一起进来, 如今躲在暗处,说话声音几乎聊胜于无。
许是万象宗这边也讲究什么“不能一人取剑”, 此番进镇印之塔的,竟是两位长老与他们手上的侍从。
先前塔里的复杂阵法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 这个时候他们往上走,一点阻力都没有。
“薛长老,你有没有觉得,镇印之塔里的温度似乎升高了不少?”右边那位稍稍胖一点的长老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对劲,“而且你能听到什么声音吗?”
被称为薛长老的人淡淡一笑:“聂长老听错了吧。”
这笑容看上去似乎有些深意,好像不是在回答他的问题,反倒是……似乎在嘲笑他所问出来的这个问题似的。
常年所坐高位带来的敏锐直觉让那位姓聂的长老迅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几乎是片刻间转过了身子,想借着二人之间的空档抽身离开。
但还是晚了一步。
血淋淋的手掌直接穿胸而过,深红的血从指尖落下,在地上形成了一片不小的血洼。
那位姓聂的长老身形并不瘦弱,但是只是刹那之间,竟被一只手掌轻而易举地举了起来。
失去生命力的身体吊在半空中,因为过于被抬起来的时候过于激烈,以至于尸体虽然还尚有余温,但看上去却僵硬得像是被灌了泥。
他不是被那位姓薛的长老而杀。
那双要了他命的手来自于他的身后——那几个从未让他有过丝毫戒心的万象宗侍从之一的人身上。
“下次要动手的时候吱个声,血溅了我一脸,怪晦气的。”薛长老从怀里拿出块帕子,极为嫌弃地在脸上抹了抹,“计划还顺利吗?”
他这话语调微扬,听上去像是对下人的使唤与瞧不起,约莫是当上位者当习惯了,听上去总有股子挑剔的劲儿:“今日这么大场合,偏偏让我进来拿那把没有剑魂的剑,你和微昊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
又是几声闷哼,偌大的塔里似乎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心跳。
那手上满是血腥的人背对着谢明和言翊,因为身影藏在阴影里,看得并不真切。
但他声音很低,也很缓,似乎听不出情绪:“这镇印之塔当真是什么人都可以进得来,薛长老,不让你拿苍云,我不放心。”
那人说着似乎是笑起来:“而且这万象宗里除了您也再无第二人可唤控提萤灯,您才是我们睥睨天下最重要的人啊。”
一番阿谀讨好简直是听到了那姓薛的心坎上。
他自问在这万象宗做长老的时间也并不短,虽然没有为万象宗提供什么价值,但好歹待了这么久,万象宗的兴起,他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只是这长时间得不到提拔,虽然坐着长老之位但也总是最没有发言权的那个,日子过得其实也没有很潇洒。
不过还好,他会唤控提萤灯。
且这灯的母体被他藏在谁也不知道的位置,若是没有他,子萤生生不息,纵使是谢明,也难以从这镇印之塔里拿走苍云剑。
这也是他参与到微昊计划里的筹码。
如今他们就要进入计划的最后部分,由他开这个头,简直是再好不过。
日后他和微昊一起睥睨天下,成为这仙门百家的王之后,没有发言权几字,便再也和他搭不上关系了。
他想的实在是太美好,以至于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之人那句“这镇印之塔当真是什么人都可以进得来”的内涵。
更没有看到身后之人满是嘲讽和杀意的眼睛。
谢明和言翊对视一眼。
被发现的慌张和讶异丝毫没有,相反,觉得好笑倒是更多一些。
明明已经发现他们了,却不直接点名道破,而是和自己的“同谋”在这里打哑谜。
要不说他们这个计划实在是潦草呢,镇印之塔什么人都可以进来是正常的,进不来才是真的完全没有水平。
“我还纳闷为什么非得带这个草包进来,原来是会唤控提萤灯。”言翊抱着落雪倚在墙上,眼里漫出一丝让人看不透的笑意,“那位姓薛的长老,刚刚进塔的时候,脚步都是飘的。”
谢明靠在言翊旁边,但笑不语。
“你为什么不理我?”言翊突然转头盯着他。
谢明:“我没有。”
于是言翊只看着他不说话。
“……”谢明深呼吸一口,眼底笑意更深一层,“其实我想说你脚步其实也没有比那位姓薛的长老实在到哪里去,不过一想到始作俑者是我本人,便又忍住了。”
言翊伸手捂住了谢明的嘴。
但好奇怪,他在发抖。
谢明的手覆在言翊的手背上,将之拿到微微离唇远了一些。
莫名的,他心跳有些快。
似乎是预料到什么但又有些不太能确定,于是焦虑缓缓蔓延心底。
他声音沉下来,说话间不经意透露出来的温柔不知道是在哄言翊还是在哄自己:“在害怕?因为和苍云很久没见了?”
言翊:“……”
言翊摇了摇头。
他只是盯着自己被谢明抓住的那只手,在感受到从谢明指尖传达过来的温热后,抖得更厉害了一些。
他试着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但身边的人力道蓦地加重,让他有些动弹不得。
“谁在害怕?”言翊垂眸反问,“谢明,是谁在害怕?”
回答不出来问题的时候,便把问题抛给别人。
这是谢明之前教给他的。
“我们能顺利拿到剑然后回去吗?”长时间没有得到谢明的回答,言翊又问。
他盯着谢明抓着自己的手:“谢明,我们谁比谁更害怕一点?”
仿佛被什么刺中了心脏,疼得谢明像是忽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个慌神之间,竟是没抓稳言翊的手,让其从自己掌心滑了下去。
谢明:“……”
言翊:“……”
“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言翊说,“在等和苍云重逢的这一天。”
人总是会想很多东西。
譬如十三年的等待究竟有没有意义,又譬如断送自己的前途究竟值不值得,还譬如献祭自己的未来究竟能不能让自己哪怕心安那么一点点……
这些,都是言翊经常要想的问题。
师徒二人对视在一起,相顾无言。
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他们其实都是在等这一天。
只是两人都很会伪装自己,一边忐忑害怕,一边不停地拿别的事情做伪装。
甚至是每一次亲热,每一次温存。
为了转移注意力,不择手段。
眼神下的风平浪静盖过了心脏的失衡失温。
而直至现在,谢明心中那点原本抱着侥幸的猜测,算是彻底得到了印证。
气氛从旖旎瞬间变得沉重,刹那间的转变竟让谢明都觉得有些不习惯。
以前还在纳闷,自前往桃花镇开始,言翊那出奇的配合究竟是为了什么。
其实不是为了苍云,也不是为了他这个师尊。
而是为了他自己。
谢明笑一声。
眼睛里难得出现一种名为“难堪”的东西。
他其实早该知道的。
他这徒弟性子倔强,不爱世道动荡,如是给他选择,定然会选择在不被人找到的地方,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他这一生走得实在是太难了,如今好不容易和自己重逢,定然不会想着再次踏进这个尘世里。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他也有着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
从桃花镇到奉天城,他同他这个徒弟看过很多山水,也遇见了很多人。
经历过的事和说过的话实在是太多,丝丝缕缕连起来,若是要谢明一桩桩一件件说过来,他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但他独独对言翊问他好几次的“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这句话印象深刻。
只是当时满脑子隐藏好自己并未失忆也并未失去满身修为的秘密,竟是丝毫未曾往别的什么方向想过。
如今回忆起来,他当真是愚蠢至极。
十三年的时间太长了,但有人要和言翊说点什么,片刻之间的事而已。
“你很快就可以和苍云重逢了。”谢明说。
先前总是当着别人面说,想要拿回苍云剑,是因为那本身就是言翊的东西。
但这其实只是原因之一,还一个秘密他从未和别人讲过。
苍云剑是言翊从小溪村带出来的东西,也是唯一能把他和自己长大的地方连接起来的东西。
说到底。
都是他的不好。
“二位温存好了吗?”
正出神着,上方蓦地响起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
谢明和言翊同时偏头看去。
“慕深?”言翊微微眯着眼睛喊了一声。
第103章 逃避
来人一袭深黑劲装, 黑发高束,自下而下朝人睥睨过来的时候,仿佛是在看什么没有任何价值的死人。
他脸上带着面具, 金属反射出来的光漾开一圈冰冷光泽, 在这个充满阴森寒气的塔里,像是从阴暗里滋生出来的恶鬼。
看不清脸, 但从那身段和面具上看,确实是慕深无疑。
他手上还有方才杀人所残留下来的血, 这会就这么垂着, 还有血顺着他的指尖缓缓往地上滴。
滴答几声,在这静谧的塔里,让人听得格外真切。
偌大的塔,再也听不到除了他们三人以外第四个人的呼吸声。
谢明的视线从慕深那滴着血的手上挪到他带着面具的脸上, 又从他的脸挪到他另一只手上。
另外一只拿着苍云剑的手上。
“这么迫不及待,想拿剑想到直接冲塔里了。”谢明抬头看他,脸上并无波澜,“怎么样,如今拿到了,喜欢吗?”
慕深摇头笑一声,说话极缓:“不怎么样,一把没有剑魂的剑和一把破铁没有区别。”他抬了抬下巴,看向言翊手上的那抹银白, “我其实对你的落雪更感兴趣。”
不知怎么的, 短短几句话,却透出一股生死都穿不透的硝烟来。
一个分明是抬头看人, 却给人一种他才是高位者的极致压迫感。
一个丝毫不惧眼前人满身修为,缓缓而道的话语里仿若透着一股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的优雅, 每个字都在挑衅。
分明是第一次见,却像是隔着什么血海深仇。
“你感兴趣的应该不是我的落雪吧。”谢明盯着慕深,嘴角弯起一道轻蔑的弧度,“你感兴趣的,应该我本人吧。”
“……”慕深歪头,“为什么这么说?”
“不然你带面具作甚?”谢明道,“摘下面具到外面露一手,让全天下人知道你是当今世道高手榜第二啊。”
分明是不着边际的对话,却让一旁的言翊狠狠皱起了眉头。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连成了一个完整的圈,将一切的一切都连了起来。
“你感兴趣的,应该是我本人吧。”
“世道高手榜第二。”
第二。
……
“术风……?”言翊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但随即那抹错愕又被本该如此的表情完美盖过去。少顷,他露出一抹同情的笑来,“竟是如此。”
桃花镇和落书巷的丝丝片段仿若长了自我意识,拼命往言翊脑海里钻。
如果说桃花镇是一切有关妖人故事的开端,那落书巷就是讲述整个故事的草本。
执笔之人躲在暗处,妄想窥伺天光。
妖人的出现只是引子,让人感到惶恐不安的,当是那妖人出现的原因。
撰取人的灵魂,将之困于阵法之下使其成为不人不妖的活死妖人,若非阵修,几乎不可能做得到。
天底下有哪个阵修能做到这般?
隐藏一切功与名,即使修为已经高到足以站在这世间的最高处,却还是隐姓埋名,深深藏在世人看不见的阴影里。
在这个稍微混点名堂就恨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世界,当真是格格不入。
为什么?
“人气与妖气背道而驰,其强制融合的对抗,只有靠阵法才能将其压制住。以牺牲第三人的魂魄的方法去压制上一个被炼制的灵魂,久而久之,便是个无底洞。无论如何,也是填不满的。”谢明叹了口气,“修习上古禁术,你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了。”
“你甚至不惜杀了自己还有着身孕的爱人。”谢明蓦地狠狠皱着眉头,“你还有没有良心?”
半空中的人沉默了好一会。
好半天,他抬手,拿掉了覆在自己脸上的面具。
那张脸,和林晚眠的记忆里深爱着的那张脸长得一模一样。
是术风。
十五年前名声响亮程度仅次于谢明的阵修天才,术风。
约莫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缘故,他的脸看着极为苍白,同他身上穿的那浓黑的衣服对比,看着不像人,像带着阴鸷之气的鬼。
他随手把面具扔在一边,眸光中露出满不在意的笑:“对,你最有良心。”
他看着谢明,又看着一旁忽然沉默下来的言翊,笑道:“你太有良心了,一边屠了自己徒弟的村子,一边享受着自己徒弟的爱。你是不知道言翊这十三年过得有多苦吗?你可真是太有良心了。”
恍若一盆凉水泼在谢明身上。
刹那间,谢明的表情有些空白。
其实早就已经做好了这个秘密会被言翊知道的准备,但无论怎么准备,在这些话真正被言翊听到的刹那,谢明还是止不住的心悸了一瞬。
“你这是什么表情?”术风像是看到了什么很好玩的东西,这次倒是笑进了眼底去,“我是看在你死了十三年的份儿上才替你把这件事情告诉言翊,你怎么好像还不高兴?”
他道:“你不该谢谢我吗?至少,这么残忍的事实,不是你亲口告诉你的亲亲徒弟的啊。”
藏了十五年的秘密被他人这么轻易地宣之于口,那一刹那,谢明不敢转头去看言翊的眼睛。
“林姑娘本来是可以不用死的是不是?”谢明呼吸有些急促,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急促地抽空他肺部的空气一般,以至于他看着有些微微发抖。
好奇怪。
原来谢明也会因为痛苦而发抖。
“她不该救你。”术风面无表情说,“德良也不该给你那碗斋饭。”
好半天,谢明甚至不能理解术风究竟在说什么。
他身体有些僵硬,沉默的片刻,似乎在尽全力试图去了解事态为何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但很显然,他失败了。
无论是林晚眠、德良,还是言翊。
顷刻间好似世间所有不堪的罪行都压在他身上,一切和他有关的人皆因他受到不公正的牵连。
他年少时候犯的错,以这样的方式,一千倍、甚至一万倍的还给了他。
“谢明,如果十五年前问鼎天下第一的人是我的话,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术风抬手,苍云剑尖直指谢明面庞,“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自己能够站到那个第一的位置上,杀妻也好,束缚他人灵魂也罢,我不觉得我有什么错。”
他道:“谢明,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当第二的感觉,真的很不好。
做任何事情,即使是风光无尽,也会被旁人议论说“可惜还是差了谢明一截”。
分明也是天才,凭什么他走到哪里,投到他身上的视线都带着同情?
第一和第二,差别竟这么大。
“你当年一剑逼退我,对我的羞辱,我至今记得。”术风笑着,“我要成百上千地还给你。”
他笑容里带着一股大仇得报的痛快:“你真的不看看你旁边的亲亲徒弟吗?他看着……似乎很不好。”
谢明:“……”
他从未觉得和一个人对视是这般困难的事情。
他不是不会,也不是不能。
他是不敢。
可他不能不看。
于是他转头,对上了一双毫无温度的、冷漠的眼睛。
言翊竟是面无表情。
谢明嘴唇嗫嚅了一下:“……”
在很多个深夜,他曾经设想过很多次言翊知道这件事情之后的反应,有盛怒,有失望,但独独没有沉默。
于是他更加慌乱,慌乱到即使和言翊只隔着毫厘之差的距离,却还是觉得两人之间仿若隔着天堑。
他有种言翊要离开他的预感。
这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谢明张了张唇:“我……”
“把苍云还给我。”言翊刹那间出声。
谢明:“……”
恍惚间谢明只感受到一阵风从脸上荡过,下一瞬,那方才还只和自己有着毫厘之差的人就这般消失在自己身前,闪身到了术风的对面。
“我今日只是来拿回苍云的。”言翊说话说得很沉,听上去似乎完全没有被这个他早就知道的秘密所影响。
但都是假的,言翊觉得自己快死了。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跳迟缓沉重,手指冰凉,完全提不出更多的力气。仅存的理智似乎是在撕扯他的灵魂,拼了命地按下来他刚刚差点伸向谢明咽喉的胳膊。
他是真的想杀了谢明。
可怎么办。
他所有的理智都在爱他。
他别无他法,最终能做的,便只有逃避。
术风叹了口气。
他看上去有些惋惜,也有些不解:“我有时候真的很好奇,谢明这般凉薄的人,为何会有你这样深情的徒弟。我并不反感男人和男人在一起,但是若是和谢明的话……”
他将手里的苍云微微抬起,五指渐渐放松:“我只能说你和他是一丘之貉了,你不是要苍云吗,就在这里,你去拿吧。”
话音渐落之间,那仿若失去生命的长剑从他手中脱落,直直坠向阴暗的塔底。
言翊眸光一暗,几乎是想都没想,直直冲那剑飞身而去。
“嘁。”术风轻蔑一笑。
阴森的塔里,若非谢明眼尖,否则术风指尖闪烁着的黑光,怕是要被忽略掉。
刹那间整座塔猛地开始晃动,其晃动之剧烈,以至整个塔都出现了虚影。
与此同时,尖锐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袭来,仿若直击灵魂,让人五感尽失!
谢明闷哼一声,他脑子里一声嗡鸣,几乎是本能反应,凭借着对方位的判断迅速朝着言翊所在的位置靠了过去。
在手碰到言翊腰的刹那,无数光箭如暴雨般从上方砸下,仅毫厘之差的距离,眼见着就要直直射进谢明护着言翊后脑勺的手背里。
砰——!的一声。
身体狠狠砸上墙壁的声音似乎丝毫不比那塔身震颤的声音小,巨大的灰尘被撞得漫延在空中,纵使是那半空中的光箭还未落完,也仍旧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术风盯着那片灰尘,脸上并未有什么表情。
灰尘肆无忌惮地飞舞,周围寂静地有些可怕。
看上去,掉下去的那两个人似乎已经死了。
但术风没动。
好半天,似乎有一道几位微弱的风声。
下一瞬,一把通体银白的剑带着寒意从那灰尘里急掠而出,直直朝着术风面门而去!
第104章 恍惚
那剑的速度之快, 快到好像刃开了光阴。
寒意和光芒在那剑身后满追赶,呼吸不过的时间,就这么削下了术风鬓边的一缕黑发。
术风缓缓转过刚刚偏过去的头:“……”
有的时候, 比试, 其实不需要过多的招式。
几缕头发,便已经能够让人判断出胜负与真假。
谢明扶着言翊站在塔底, 额前碎发微动,投下的阴影挡住了他的眼睛, 看不清此刻他脸上的表情。
只是他身影欣长挺拔, 纵使是一身浅衣,也丝毫盖不掉他身上所散发的压迫感。
天下第一。
本该如此。
耳边又感受到一道劲风,术风偏开身子,眼见着落雪稳稳落回谢明手上, 浮在半空中冷笑了一声。
“你这般样子,真的很讨人厌。”他笑得极为阴鸷,仿若现在就恨不得把谢明千刀万剐,“不过没关系,你风光不了多久了。”
因为外面已经乱套了。
以镇印之塔为中心,奉天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皆升起黑红色的巨大光柱,一时间狂风骤雨,深红色的结界将奉天包围的严严实实,俨然是要在这里创造出一个人间炼狱。
“上古禁术噬魂阵!有人修炼禁术!”
“大家快聚到一起!”
“万象宗宗主呢?!微宗主呢?!!!”
“救命啊!救命啊!有东西抓我的脚!”
呼喊声和求救声混杂在一起, 让人听不清, 又看不真切。
简君手里握着剑,正欲主持大局, 却猛地身体一僵,抬头看向半空中不知何时出现的、一只巨大的、正缓缓睁开的眼睛。
镇印之塔忽地颤了一瞬, 紧接着那塔尖蓦地被打开一道口子,成百上千道黑气叫嚣着拼命往外涌去。
半空中巨大的红色眼睛也仿若感应到什么,眼珠兴奋地转动,死死盯着塔里面色苍白的人。
“你说,这些妖人,对上那些修行者,谁的胜算更大一些?”术风负手而立,脸上神情愉悦而优雅,“或者说,外面这些人的灵魂被蚕食干净之后,其力量,能不能把你压到跪在地上站不起来?”
他脚底铺开一道屏障,把谢明方才挥出的剑气拦了下来:“我真的很期待你起不来的模样。”
谢明没心思同他说废话。
塔内的妖人若是尽数被放出去,即使是简君在外面,想必也难以抵挡。
他偏头,看向旁边仍旧没有任何反应的言翊。
片刻后,他轻声道:“先解决他?”
言翊朝谢明淡淡看了一眼。
苍云已经亮不起光芒,就这般被言翊握在手里,像一把只有剑形的废铁。
他已经无法和苍云产生任何灵魂上的共鸣。
“好。”言翊沉声道:“先解决他。”
再解决你。
两人一前一后朝着上方掠去,谢明直击术风面门,而言翊则是飞身朝着那塔尖而去,试图以灵力拦住那些拼命往塔外跑的妖灵。
这些妖灵尚未完全苏醒,但一旦出了塔,闻到浓得发胀的人气……
“噗——!”
直击魂魄的寒意让术风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又因为腰身擦着剑身而过没站稳狠狠撞在镇印之塔的墙壁上——
龟裂形状迅速铺开,像是把术风捆住的蜘蛛网。
纵使是身体里有着偏于、异于常人的力量,但在谢明的面前,还是有些不够看。
足以将世人踩在脚下的实力,遇到谢明之后,仍旧像是耍刀弄枪,连个台面都上不得。
他一边觉得有点不甘心,一边又觉得果真如此。
若是谢明这般容易超越,那十三年前的清净山便不会那般死伤惨重。
他这十三年,试了十三个浓夏。
却从未在哪一个酷暑如谢明那般,造出一场漫天飞雪。
他不得不接受他追不上这人的事实。
术风笑了一声。
这笑声里带着些许挫败悲怆,也带着些许……破罐子破摔的决然。
罢了,他本就没打算和谢明一对一的。
只要能把他拉下水,什么办法都是可以的。
他仍靠在墙上,垂下了头。
谢明并无闲心去踱量那挂在墙上的人在想什么。
数不清的妖灵正往塔尖聚集,因为被言翊拦住,又在上方形成了一片密集的黑影。
那黑影太过巨大,乍一看过去,像是要下一瞬就要将言翊吞噬一般。
谢明一剑披过去!
空气中的冰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凝结,又由一个分为数个,不过两个呼吸之间,竟幻化成了密密麻麻的霜雨,直直朝着那黑影掠去。
一时间,塔内响起不同声音的嚎哭声。
尖锐的声音汇聚在一起,竟是有了形状,震得谢明和言翊发丝都在飞舞。
谢明挡在言翊身前,下巴都快要碰到言翊的额头。
但被言翊后退一步躲开了。
“还没这么脆弱。”言翊淡淡道,“一点点妖灵的嘶吼而已。”
谢明张了张嘴:“……”
他其实很少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无论是什么逆境,又或者是什么场合,谢明总是一直有话说。
没话找话,没话硬说。
如果碰上的不是言翊的话。
此时此刻他所有的声音像是都被封印在言翊冷漠的神情下,分明昨天晚上二人还在极尽缠绵,分明几个时辰之前还在无话不说。
几句话的时间而已,他们迅速由亲密无间的爱人变成了隔着血海深仇的死敌。
“我问过你很多次。”言翊红着眼,声音都在抖,“我分明问过你很多次……”
“是你自己选择瞒着我。”言翊别过头。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于是纠结的间隙,只能狠狠闭上了眼睛。
可……
可他问的这些问题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算是谢明告诉他其实他就是杀害他所有亲人和朋友的仇人,他又能怎么办呢?
事到如今,所有的问题和情绪其实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真正能怪罪的,其实只有他自己。
是他对谢明心软,即使知道了真相也还是不愿意相信。
是他私心偏袒谢明,是他弃小溪村两百多口人的性命于不顾。
他翻山越岭拜自己的仇人为师,又用自己的剑魂复生了那个本该死得不能再死的仇敌。
他对他仇人的满腔爱意,最后变成无数两百多把极尽锋利的利剑,一把一把,尽数刺进他的身体里。
他不想活了。
“是啊,谢明就是这样的人。”角落里,术风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明明知道你就是小溪村唯一的幸存者,却还是那么自私地收你为徒,你猜猜,他的目的是什么?”
“或许是想把你当做战利品一样养在身边,欣赏你每次想到家乡就会痛苦的神色,又或许是——”
“闭嘴!”
谢明的声音徒然变大。
“是什么呢?”术风笑着问。
某一刹那,谢明有些恍惚。
思绪像是飘得很远,远到好像回到了十五年前那个飘着雪的寒冬,他第一次和言翊见面的那个夜晚。
他收言翊为徒是为什么呢……
思绪像是被控制住了,他止不住地回忆起言翊痛苦的神色,像是企图从那神色里偷一点能让自己好点的东西出来。
他要偷什么……
他这个毁了别人人生的混账,还要从别人那里偷什么?!
镇印之塔似乎在转。
“你对他做了什么?”言翊拦在谢明身前,冷冷盯着眼前笑得有些轻蔑的术风。
他转头看了眼好像正处于梦魇里的谢明,又瞥向术风:“谢明只能死在我手上,你,不能动他。”
术风却只是摇了摇头:“谢明死了很没意思,我若是一心想要他的性命,便不会让你用引魂阵将他唤回来。”
他看上去似乎有些感慨:“除了谢明身体里苍云的剑魂以外,其实我还有别的目的,我想看他痛苦的模样。”
言翊微微眯起眼睛。
“因为我曾经很痛苦,所以他不能过得很好。”术风掌心亮起黑红色的光,“死了太便宜他了。”
“至于你。”术风弯起唇角,“我本不想对你下手,但你对于谢明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你若是痛苦的话,谢明也会跟着你一同痛苦,那当真是一场好戏。”
他抬手,刹那间黑红光芒大闪,整个塔忽隐忽现,竟是这般融在那光芒里。
“你之前在落书巷见过的,再让你见识一次。”
是个幻阵。
幻境里,谢明一身深蓝劲装,趴在客栈的桌子上等菜。
他眉宇间看上去还有这稚气,皮肤白皙,身量也并不如现在高挑。不过那张脸仍旧带着些许妖冶,眼睫微阖之间,让不少人频频侧目。
少年气同好看二字混杂,在他身上竟然一点都不显得突兀。
“那小溪村的村民同妖物打交道,专获人命财!”
“可那妖物实在是过于强大,我们不是对手啊!”
言翊:“……”
他看到本在假寐的谢明睁开了眼睛。
“你看啊,你的亲亲师尊其实也不是故意想要屠你村庄的。”术风靠在言翊耳边,一字一句道,“他其实也只是被骗了。”
画面一转,小溪村燃起熊熊大火,谢明执剑站在火海里,清晰的侧脸线条上,不知道淌着谁的血。
“眼熟吗?是不是觉得他很像是地狱里的恶鬼?”术风猛地擒住言翊的下巴,恶狠狠道,“你师尊说我杀人如麻,但我想请问杀两百个人和杀两千个人有区别吗?你的师尊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我呢?”
言翊眼眸微闪,他盯着幻境里那个知道真相后失去剑意的少年,终是没忍住,面庞湿润。
“先前给你的那些信,其实只告诉你了一半真相。”术风盯着言翊的脸,像是在欣赏,“谢明确实是屠你村庄的凶手,但他其实并不想这么做。”
术风笑着:“所以他失去了这世间独一份的剑意,他被愧疚折磨得甚至想死,你知道吗?”
他越说笑容越渗人:“所以言翊,你师尊收你为徒其实不是想看你痛苦的神色,他是想教你本领,让你可以在这个世界上立足,然后……”
“让你用他教给你的本领杀了他。”
第105章 决裂
要怎么说?
一番解释听上去好像是为了缓解师徒的关系, 为了解开他们的误会,甚至造出十五年前的幻境,告诉言翊你的师尊其实是个好人。
所有的错误都只是谢明遭人欺骗, 少年本坦诚随性, 却因为小溪村那两百多口人的性命至此跌落神坛。
术风似乎是在言翊面前扮演着一个好人的角色。
但真的是这样的吗?
不是。
他是在诛言翊的心。
“你还要怪他吗?”他提起言翊的领口,看进言翊因为绝望已经有些失神的瞳孔里, “你怎么能怪他呢?!”
他几乎是有些暴力地猛地抓住言翊的头发,强迫他看向幻境里跪在雪地里浑身是血不省人事的谢明:“你师尊本该是天上星人间月, 却因为被骗而失去引以为傲的剑意。不仅如此!你还这么没有眼力见地去拜他为师, 你在他身边的两年里他天天都在受折磨你知道吗?!”
一边倾囊相授,一边数着日子等自己的徒弟杀了自己。
于谢明来说,这是他必须要偿还的债,是他必须要经历的劫。
命运齿轮像是刻意地要去捉弄人, 安排两个有着血海深仇的人相遇相知相爱,最后让他们同时陷入被折磨的痛苦里。
可是怎么办。
没人告诉他们,原来愧疚的海里也会开出情爱的花。
“我分明在十年前便已经告诉你谢明是屠掉你村子的罪魁祸首,但你还是执意维系着引魂阵,你如今的痛苦能怪谁呢?”术风将言翊甩开,又朝着似乎是陷入梦魇里的谢明瞥了一眼,冷冷道:“你甚至不能怪谢明,你只能怪你自己。”
在他眼里,言翊和谢明都是一丘之貉, 他们多痛苦, 那他便多高兴。
甚至不需要如外面那般混乱缠斗,他只需要创造几个幻阵、只需要多说几句话, 就可以将这对足以让整个世间动荡的师徒狠狠踩在脚下。
这快感让他几欲控制不住发狂。
心上的痛,要比被剑划伤的痛, 更让难以承受一些。
他当初亲手要了林晚眠的命的时候,就知道。
可怎么办……噬魂阵的引子,需亲生骨血才行。
他是爱林晚眠的。
但他更爱天才这个称谓。
仅此而已。
塔尖的豁口再次被打开,术风叹了口气,弯腰将言翊身旁的苍云捡起。
他其实很想现在就杀了谢明,但无奈苍云的剑意还在谢明的身体里,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
至于言翊……一个没有剑魂的剑修,活不活着,对他来说,并无什么威胁。
况且,谢明若是死了,他想必也是活不成的。
他倒是很期待,期待言翊看到他想杀却又舍不得的师尊被万千亡灵吊在半空中强行取出剑魂时,会是个什么反应。
是否一边控制自己不去管,又一边控制不住自己去心疼呢。
术风盯着半空中那巨大的红色眼睛,嘴角弧度冰冷。
这都是谢明和言翊应得的。
阻碍他登顶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如外面那些哭嚎那般。
谢明缓缓睁开眼睛,他喉头像是淤积了一口血,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他意识有些恍惚,某一瞬间,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在梦魇还是现实里。
心神上刹那的破碎竟让术风抓住了豁口,由人类灵魂所编制出来的梦魇,纵使是他,短时间内也无法迅速破开来。
……他的梦魇,他十五年都未曾走出来过。
他偏头,光影交错之间,他看到了在雪地里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自己:“……”
“谢明。”言翊跪在一边,听到声响并未回头,只是轻声道:“我不想活了。”
刹那间,谢明心如刀绞。
他其实鲜少有想哭的时候,偶有不快,也只是看一场日落,吹一吹山风的事情而已。
后失去剑意,愧疚居多,他看的日落又多了一些。但即使是孑然一身,他也并未觉得委屈过。
前方的事总是让人看不真切,眼泪并不能解决什么事情。
除了言翊,他不曾为谁掉过眼泪。
此时此刻,他眼眶湿热得厉害。
他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但脏酸涩得厉害,并未给自己什么反应的时间,他踉跄地站起身,颇有些磕磕绊绊地走到言翊身边,跪下来伸手想要抱住他。
却被言翊推开了。
“你是因为被骗了,还因此失去了自己的剑意。”言翊忽然笑起来。
却并未让人觉得他开心。
他往日里不是什么很爱说话的人,但至少神情鲜活,真切地让人感觉到他想活下去。
而不是现在这般,分明是笑着,却泛着一股绝望的死气。
谢明有一种直觉,若不是现在他在这里,言翊已然拿起落雪,在这昏暗的塔里就这般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想下去见见自己的亲人,去见见小溪村那无辜枉死的两百多口人。
他要去向他们赔罪,以最无力也最无能的方式,企图去获得他们的原谅。
哪怕是下地狱也行。
言翊的头垂着,看着有些木然。
“你我都是受害者。”他道,“我本是为了寻仇才拜你为师,却不想你就是……”
他把罪魁祸首几个咽回去,缓缓起身:“你带我给绝望,又给予我港湾,我不得承认,在你身边的那两年,是我失去亲人后为数不多的快乐日子。否则我也不会刚刚情窦初开便倾心于你,以至后来的十三年都守在你身边未曾离开过。”
并非所有感情的承认都伴随着欣喜与紧张,有些时候,痛苦更多。
言翊眼眶通红,但他已经流不出什么眼泪:“无论你是不是受骗,你亲手屠了小溪村都是事实,这一点,我无法原谅你。”
他偏头,木讷与谢明对视:“但你的收留和授予之恩,我未曾忘记过。”
他说话的时候这般平缓直接,让谢明不自觉产生些许恐慌。
眼前人即将离开自己的意识刹那间鞭笞着他所有的理智,明明言翊就在自己身前,他却生不出一丝力气伸手去抓住他。
约莫是抓不住的。
他的徒弟,他最了解。
“十年前我便收到过术风的信,我当时发了疯一般冲上山,我抓起你的尸体一遍又一遍问是不是真的,但你一点反应都没有。”言翊几乎有些面无血色,“可你知道吗,在那个时候,我竟……我竟只觉得你在清净山抛弃我才更加混账一些。”
他有些语无伦次,声音也在抖:“我每天都在爱你和恨你的折磨中度过,我以为我是可以怪你的,可今日我才知道,你收我为徒,教我修行,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死在我的剑下,谢明……”
他几乎有些呼吸不过来:“我竟……我竟不能恨你。”
他行至今日,竟能个能怪,能恨的人都没有。
谢明挣扎着起来,想说什么,却因为心脉的灵力没有转过来而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太狼狈了。
谢明心想。
他从未这般狼狈过。
可言翊只是在一旁冷冷看着他。
他眼神那么冷漠,扎在谢明的心里,让他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你收留我,教我修行,加上清净山一战,也算是救了我两次,我确实欠你一条命。”言翊低头,似乎是在挣扎着。
好半天,他哽咽道:“但我……但我以自身剑魂和苍云剑的剑魂为引建立引魂阵,将你复生,便是还了你的授予之恩与救命之恩了。”
他背过谢明,挺拔背影里透着一丝决绝:“我们两清了。”
谢明呼吸一滞,他似乎是不愿意、又或者说是不敢去理解言翊口中两清的意思,只是下意识反问道:“什么?”
言翊背对着谢明,紧握的双拳青筋暴起:“我无法接受也无法跨越我们中间存在的鸿沟,纵使还有着什么别的感情。”他道:“我同你之间最好的结局,便是将所有关系都止步于此。”
下次再相见,便是隔着两百多条性命的死敌。
刹那间,谢明有些耳鸣。
术风施加在他身上的并不是什么简单的术法,那术法含着人冤死魂魄的力量,一旦进入一点到身体里,都是对意识的侵蚀和灵力流动的阻拦。
他的心绪全被言翊的痛苦和决绝所影响,一时间竟忘了去控制身体里那股企图让他心脉具碎的力量。直到那股怨灵之气差点潜入他的心脉处,他这才猛地反应过来,以灵力将其生生拧碎在自己身体里。
可当这一切都做完的时候,言翊已经不见了。
塔尖处的豁口仍旧开着,外面传来的嘶吼和哭嚎声听得人头脑发胀,谢明呼吸沉重,捡起落雪,踉跄着站起来。
深红色的天空让人分不清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纯白的雪被那红光所照映,看上去,像是覆上了一层血。
谢明几乎能听到不少人的祈求声。
他将手中的落雪越握越紧。
他缓缓抬起了眼眸。
杀意汹涌。
砰的一声!
那简直是一声巨响!
巨大的铁塔像是一片浅薄的纸,被人从中间轻松撕开,然后狠狠坠落在地,扬起大片尘土。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极为默契地朝着那满是尘土的地方看去。
似乎有什么人提着剑从那片尘土里走出来了。
分明是从杂乱里走出来,却片灰不沾身。
那人持剑而行,墨发飞舞,虽处肮脏之地,却丝毫不显狼狈,只让人觉得气势磅礴。
他拾阶而上,周围的妖灵似乎对他格外忌惮,以至于只敢围在他周围,不敢再朝前半步。
他所行之方向,亦然是万象宗后山。
众人只觉得那身影有些眼熟。
“那人是……谢明?!”
“谢明?!他没死!”
“是谢明!我们有救了!”
谢明停下脚步,朝着人群缓缓瞥了一眼。
然后他转身,一剑破开周围迷障,声音冷得如十三年前清净山八月飞的那场雪:“微昊,出来受死。”
第106章 俱疲
杀人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有时不过是一次挥剑,又或者是一串简单的咒语。
生命的流逝往往就是那么一刹那,不过是一个闭眼的功夫, 然后周围的时景又变成好像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让人需要考虑清楚的, 是杀人的后果。
万象宗宗主微昊,这个名字若是出来, 天下人皆需眼神回避。
不是因为他实力强劲,而是他所处的地位实在是让人有些难以言说。他若是死了, 仙门百家势力的混乱和重新洗牌, 不知又要经历多少个十三年。
而其中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并非所有仙门宗派可以接受。
或许他们并未觉得万象宗是整个世道不可缺少的存在,但是至少……在他们看到谢明的刹那,不能失去微昊的这个念头, 几乎是生了倒刺的荆棘,狠狠扎在他们脑子里,拔都拔不出来。
全天下还有第二个能说出“微昊,出来受死”这样的话,且完全有这个实力做到甚至可以完全不计后果吗?
没有。
谢明独一个。
能有信心看到苍云且觉得自己可以或者离开奉天的人并不算太多,他们大多年长,在自己的宗门里也有着一定的地位和话语权。
或许他们手底下也有着自己觉得天赋极佳的徒弟,不过年龄跨度虽大,但终归来说都有着一个共同点——
无人不识谢明。
十三年的时间不算短, 足以让很多年长者退居后位, 新的血液和曾经新的血液碰撞在一起,互相对视之间, 看向谢明的神色都有些复杂。
他们有的不知道为什么谢明要被围剿,有的觉得谢明复生便是世间惨痛的开始, 还有的觉得谢明是即使飞天也够不着的存在,是他们所有人该崇拜的目标。
焦虑,感慨,可怜,羡慕,崇拜,憎恨。
所有复杂的情感好像都可以放置在谢明的身上,以至于他们看向那个提剑朝着后山走去的或熟悉或陌生的身影时,皆目光呆滞,好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们无话可说。
所有人都在被妖灵袭击、而谢明光是提剑站在那里妖灵却不敢朝他靠近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没有话可以说了。
他们一边怀抱着希冀,希望谢明可以救他们于水火。
一边又在听到谢明要杀了微昊的时候,感觉好像被一盆冷水泼下来。
却无人考虑到谢明在不在乎他们的感情。
仙门百家的性命,同他没有半分关系。
谢明只在乎十五年前的小溪村,和他那如今不知所踪的徒弟。
有些事情突破了他的预料。
早在他先前夜探微昊的寝殿时,他其实便已经知道了微昊就是当年欺骗他屠村的罪魁祸首。即使微昊在快死的时候也不肯承认,但他那在动手前喜欢用抚摸剑柄的小习惯还是出卖了他。
谢明本想拎着微昊的领子上清净山,让他当着仙门百家的面,还给言翊一个公道。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要杀了他。
不计后果,也不管周围形势。
他被骂的狠了,早已经不管外界对他的评价如何。
他没见人就杀,就已经是他最后的道德。
这世道上的人没资格来评判他。
更没有资格希望他去救他们。
奉天四角的光柱逐渐变得血红,万象宗主峰上尸横遍野,无处可去的灵魂被结界上巨大的眼球不停吸食着,混乱间,尽是悲惨的哭嚎。
但谢明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这一场闹剧,然后去把言翊找回来,好好同他说几句话。
面门前侵袭来一道带着雷鸣的恐怖剑气,谢明微微一顿,脚尖轻点一个翻身躲开,紧接着他眸色一凝,滔天杀意将周围的灰尘都震开数里!
他并未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手臂猛地一甩,落雪朝着那雷电剑气所在的地方飞速掠去!
刹那间树木灰尘都被那寒风吹得弯曲,又在弯曲的刹那被冰得僵硬易折。
落雪所经过的路线之内,冰霜蔓延,妖灵被冻到顿在半空中,又随着谢明的抬眼,被生生撕碎在原地,化成数不清的冰渣,可怜可悲地掉落在地上,再无一丝气息。
砰的一声!
听上去似乎是什么建筑物倒塌的声音。
谢明手腕微微翻转,落雪回到他手上的同时,他抬头,看向万象宗主殿屋顶上那拿着剑似乎是在睥睨众生的男人。
微昊黑发依旧,双腿站得笔直。
他看上去倒是真的一派正道宗主的模样——
如果不是他此刻神色贪婪冰冷,周身还围绕着一圈无奈嚎叫的冤魂的话。
“我以为你还会在塔里难过一会。”微昊道,“倒是比我想象得快很多。”
他说着说着又一笑:“看来世人说的果真没错,他们说你心性凉薄,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上位者当久了,便很是习惯性地对其他人指手画脚,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
谢明冷着眼一剑扫了过去:“跟你这个吸取人魂魄之力以提升自己修为的人比,还是差了点。”
微昊甚至没躲。
他只是眨了眨眼睛,身边一个漂浮着的魂魄便主动朝着谢明的剑气撞了上去,随后在谢明的剑气下化为虚无。
而于此同时,结界内本在大肆残杀的妖灵也全部停下来,像是得到了什么号令一样,纷纷汇聚到微昊身后。
看样子,竟是全部都受他指使。
天空中那巨大的血红眼睛失去了灵魂的浸润后,似乎流露出一丝委屈的神情,但也并不敢说什么,只是换了个位置,直直停留在微昊的头顶。
他唇角微弯:“不一样,我是残忍,和你这种凉薄不一样。”
整个结界里似乎有些死寂。
不知是谁先问了一句:“什么?”
什么叫……吸取他人魂魄之力以提升自己修为?
微昊周围那些怨灵与那受他指使的巨大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分明都是修炼之人,对于寒冷一事,本无太大反应。
可不知怎么的,在看到微昊周围的怨灵和听到他说的话之后,刺骨的寒意钻到所有的人的四肢百骸里,冷得他们周身的灵力都在颤。
都是人精,亲眼看到之后,立马便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都是微昊的棋子。
被用来提升修为的棋子。
“那谢明他呜——!”
似乎有人想说什么,但是只是刚说了半句,便被人从身后狠狠捂住了嘴巴:“不想死就闭嘴!”
谢明只觉得身心俱疲。
真相来得太晚了。
而他在乎的人……已经离开他了。
他看着微昊周身冲天的亡灵怨气,又想到了小溪村无辜冤死的两百多口人。而直到现在他还在想,如果他当时稍微再聪明那么一点点——
他心如刀绞。
“千重佛陀。”谢明手里的剑越握越紧,“十五年前,你为了千重佛陀……”
他说不出话来。
屋顶的微昊却有些微微愣了愣:“你竟然是知道千重佛陀的?”
他笑了笑:“但你知道的有些太晚了吧。”
谢明猛地吐出一口淤血。
“但你不该感谢我吗?”微昊冷冷看着他,一字一句倒真的像是在对谢明的施舍,“若非是我,你又怎么能遇到言翊?你这般让人讨厌的人,有这么能遇到能和你相爱的人。”
他嗤笑一声:“两个男人相爱,我倒是真的觉得新鲜呢,当真是……”
他道:“师徒之间突破禁忌,枉顾人伦。”
某一瞬间,谢明连呼吸都有些发颤。
他的执念、他的愧疚、他的愧疚、他的爱恋,都让他喘不过气来。
浓重的情感冲击着心脏,血液像是要全部汇集到头顶,任由谢明怎么调节,都不见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一想到言翊,他便紧张害怕到无所适从,连挥剑,都忘了。
他该冲上去,一剑抹掉微昊的脖子的。
可偏偏他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唯一的软肋被对方牢牢握住,每一次有关于言翊的话语,都足以让他失去理智到想要缴械投降。
原来人痛苦到极致,是这般样子的。
周围人的表情,都有些复杂。
恶心的、不解的、惊诧的、又或者是同情的,各种各样的眼光汇聚到谢明的身上,似乎是想将他看个对穿。
长久以来对于谢明的传闻实在是太多,他们对谢明这个人似乎总是抱着很多奇怪的想法,即使自己从未和这人打过交道甚至是从未见过,却也丝毫不妨碍他们对这个人打量或者评价。
谢明没死在这些视线里,当真是算他强大。
“爱侣是男是女,这似乎由不得你评判。”许久,一道温润清冽的声音响起。
简君有些勉强地从地上站起来。
他一身浅衣到处都是狼狈的血迹,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别人的,只是看上去,他也有些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
这结界由数不清的冤魂结成,纵使是他简君,也拿之毫无办法。
他几乎是拼尽全力阻止那巨眼吸取人的灵魂,却又因为不敌,被好几道魂魄侵入身体,若非他修为够高,怕是也早已成了被那巨眼吸取的灵魂之一。
“但你十五年前欺骗谢明,以小溪村安危一事骗谢明为你打开千重佛陀的外部封印,让他杀了所有人之后企图将苍云占为己有的事,你是不是该给谢明和言翊一个交代?!”简君说着,眼底竟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阴鸷。
“你没想到千重佛陀的钥匙被当时侥幸逃过一劫的言翊带走并结了契,苦寻无果后你知道谢明收了言翊为徒,为了得到苍云,又不惜造谣谢明想拿苍云颠覆尘世,借着万象宗的口碑,让仙门百家对谢明和言翊大肆追杀!”
“后谢明身死,你知道言翊创立了引魂阵想复生谢明,于是在这十三年里和术风联手研习禁术,一边借用人的魂魄提升自己的修为,一边谋划起师会以获得谢明身体里的苍云的剑魂重启千重佛陀!”
他说着说着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微昊,你这般,就不怕遭天谴吗?!”
可空气中的妖灵并无波动。
好半天,微昊点头:“对,都是我做的。”
“但……”他朝着下方因为过度震惊而表情各异的人们,“但清净山的绞杀我并未出面,你若是想要替谢明和言翊讨清净山的公道,似乎不该是对着我说才是。”
他眼神微眯:“你当真以为,仙门百家都这么好骗吗?不是的。”
不是的。
只是因为当时,真的不能出现像谢明这样的天才。
一道足以打破各势力之间平衡的力量的出现,会让所有势力都想除掉他。
这个世界便是这样的。
“至于小溪村……”微昊叹了口气,“那便只能算是谢明和言翊倒霉了。”
话音刚落,一道携着恐怖寒意的剑气猛地朝着自己面门袭了过来。
微昊再次皱眉。
这一次,成群的怨灵结合在一起挡在他身前,企图抵消掉谢明这充满着怒意的一剑。
但实在是难以做到——
那剑气轻而易举地突破了成团怨灵的的阻拦,朝着微昊面门而去。
谢明站起身,他瞳孔幽暗如墨,死气和杀意快要漫延出来。
“无妨,说再多也只是浪费口舌罢了。”谢明抬头,忽地笑了一声。
这笑声有些凄惨,却也含着一丝不屑出来:“你约莫是还不知道和我之间的差距在那,那我今日便让你知道。”
他握剑一甩,刹那间,巨大的白色阵法铺开,狂风大作,所有死物周围都凝出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今日,我便拿你的魂魄,去祭小溪村那无辜的两百多口人!”
第107章 巨剑
没人知道, 谢明也是会阵的。
似乎大家对于他的印象都停留在“剑修第一”这四个字上,又或者说,大家对他的印象只停留在“剑修第一”这个四个字上。
好像在大家的潜在意识里, 有关于谢明的方方面面, 仅仅用这几个字就可以说得淋漓透彻。
所以在谢明甩剑建阵的时候、在周围的血红光芒被那刺目的白光揉合得透着粉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一时间竟是连呼吸都记不得。
仿佛能将人血液都凝固住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朝着谢明蜂拥而去, 却又在即将和谢明接触的刹那换做温柔旭风,轻柔地围在他周围, 其亲昵的举动, 仿若在说好久不见一般。
稍微对阵法有点研究的人都知道,若是阵修修行到一定的境界,其建立出来的阵法,都是带着灵气的。
只是需要走到这一步实在是太难, 阵修在建阵时需要加入自己的理解与感悟,在前辈所建阵法的帮助下悟出新的东西——即使是旧瓶,装的也是新水。
这样的阵修,便已经能被成为是修阵的好苗子。
而还有一种,则是像十五年前的术风那般,在修行的过程中,能通过一缕风、一片落叶或者是其他东西,顿悟世间规律而创造出独属于自己的阵法的。
这样的,便是天才。
十五年前的术风和谢明往往都是被别人同一时间提起, 然后术风便会被谢明这个两个字挤出去, 变成了“可惜,还是落后了谢明一程”的存在。
两人一个不在乎, 一个极为在乎却永远都被比下去。
却不知,那执剑之人只是满心都扑在修剑上, 从未对外界透露过一丝自己也是修阵方面的天才的消息。
术风几乎是拼了命地和他比,却从不知晓,他们之间,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可比性。
听起来……甚是讽刺。
地面上都覆上了一层霜。
不少人的衣摆垂落在地上,这会也没能逃过那冰霜的侵袭,刹那之间,柔软衣摆变得僵硬又破碎。
谢明站在阵法中心里。
他心里有怨,眼里有恨,所以丝毫不收力。
狂风涌动之下,他身上的衣袍猎猎作响。刺耳的声音让人心生恐惧,似乎在那衣袂声音停止的刹那,就是在座的所有人殒命之时。而在他周围原本和煦的微风忽地变得狂暴躁动,凝力之间,将让人窒息的压迫感几乎让所有人喘不过气来。
老一辈人说的真的没错,真正的高手对决,靠的从不是花里胡哨的对战技巧,而是纯靠修为和灵力的暴力比拼。
而恍然间所有人又都意识到一件事情——
如果谢明根本没有必要以招式取胜,那他之前所创造出来的剑招又算什么?是摘花踏叶间即兴的风情?还是只是因为无聊时的消遣?
或许这已经不重要了。
如今已然是呼吸都像是会被冰霜堵住口鼻的程度,众人自身难保。
“你总是可以给人很多惊喜。”微昊周身亮起一道黑红的灵力罩,说话间语气放得很轻,让人有些难以想象他究竟在想什么,“所以也总是让人觉得威胁和嫉妒。”
他道:“纵使是已然到了现在,我仍旧觉得你是让这个世间变得如此肮脏与龌龊的罪魁祸首。”
谢明冷冷注视着微昊,片刻后,缓缓弯起了唇角。
人性凉薄,凉薄到极致之后,便是残忍。
他原本以为他和微昊无论是谁说谁都只是五十步笑百步,但如今看来,他还是比微昊要有人性得多。
最起码……
谢明脑子里闪过某个身影,心又绞痛一瞬。
“是吗?”谢明笑着,周身灵力的凝聚却越来也快,“既如此,那你便来杀了我。”
似乎所有的爱恨悲痛都被倾注在那如针般的飓风里,在那纯白霜雪凝起来的刹那,就算是简君,也不得用灵力筑起了一道防护罩,将自己和沙叶包在里面。
谢明几乎是在失去理智的边缘。
他已经完全不顾自己做事的后果,又或者说他知道什么后果但是他完全不在意。
在此刻,他唯一的念想,就是杀了眼前这个让他和言翊都陷入痛苦的罪魁祸首,用他的灵魂,去祭小溪村无辜的人。
砰的一声,巨大的白色光柱从身后徒然升起,直直打在那血红的结界上!
刹那间,以那白色光柱为中心,白色霜雪缓缓朝着血红结界蔓延开去。而那白色霜雪蔓延之处,血红结界似乎被动到产生了一丝裂痕,发出咔咔的破碎声。
若是这样下去,待到那白色冰霜蔓延到足够大的时候,只需一击,便可以让这个罩住整个奉天的结界顷刻间被破碎掉。
微昊狠狠皱起了眉。
他心里似乎有股火在烧,烧到他眼睛都要红起来。
这结界乃是术风和他花了极大的代价用四个千年妖兽的内丹做阵眼而建,配上禁术的建造之法,目的便是将人死后的魂魄吸收并转化为灵力以供他们吸收提升修为而用。
这阵法在建立之时便用了上百人的心头血做浸润,按理来说,是不足以被如此轻易地击碎才是。
微昊看谢明的眼神像是看一个怪物。
先前建立起来的自信似乎在看到霜雪在结界上蔓延的刹那荡然无存,纵使是站在高处,竟也生出了一股退缩之意。
如何说?
他花了十三年才走到这一步,中途不知夺了多少人的性命,亦数不清为了吸收那魂魄之力付出多大的代价,为何会在走到最后一步的时候、在即将看到胜利的时候,被谢明如此轻易地毁掉?
这阵法为何会对谢明不管用?!
恍惚间,他盯着谢明手中的剑,猛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他忽略了一件事情!
苍云和言翊。
十三年前谢明于清净山战死,本该身死魂消,却被他那用苍云和自己的剑魂强行将魂魄从混沌里拉了回来。
他修为高,加之剑心透彻坚定,以至于纵使是死后十三年,魂魄所附带的修为也并未消散多少。在这般前提下,他又有了苍云和言翊的剑魂,其实力,已经完全到了深不可测的程度。
毫不夸张,谢明在这世上,根本没有敌手。
别人不知道,但他微昊清楚得很。
苍云剑乃是百年前剑修第一的佩剑,而在他们那一代,剑修第一亦也是天下第一。这般具有灵力的佩剑,其剑魂所蕴含的力量也绝对是世人不可忤逆。
而谢明那徒弟呢?
十四岁便可悟得自己的剑意,跟着谢明两年便可在清净山独自破掉独孤鹰的绝杀阵,这般的人物,又岂是什么无能无天赋的无名小卒?
谢明本身的修为加上苍云和言翊的剑魂……
微昊站在房顶吸了口凉气。
表面上看上去是仙门百家之首万象宗宗主的人其实骨子里是个极为贪生怕死的小人,只要是不死,日后便有翻盘的机会。
他可以再多等个几个十三年,只要不死!
数不清的怨灵像是感受到了自己主人的想法,仿若发了狂一般袭向周围还在看着这一幕呆若木鸡的圣灵,几个眨眼的时间而已,半空中又覆上一层黑色的怨灵之气。
除了谢明那白色光柱周围,其他周围好似进入了浓墨的黑夜。
谢明手腕微转,落雪被他挽了一个极为利落的剑花,随后狠狠插入身侧的地里。
他在阵法完成之后,以落雪代替自己,在这白色光柱中心做了这阵法的阵眼。
丝毫不避,他就这么倘然地告诉所有人,他谢明阵法的阵眼就在这里。
谁若是有这个能力,便来破。
而这阵法其实也不是什么很厉害的阵法,只是将寒气凝结,让灵力和灵力对破的普通阵法而已。
只是被他施展出来,看上去便很像是什么足以昏天灭地的恐怖之物。
他沉着眼,朝着微昊所在的地方踏出一步。
微昊神色不变,脚低却微微朝后退出一步。
谢明嗤笑一声:“你不是很想杀了我?”他道:“如今我就在这里,你朝后退什么?”
他的脸便是这般长相,纵使是生气了笑得极为可怖,在外人看来,那双含情眼也没什么攻击性。
可如今,微昊看着半空中那由灵力组成的白色巨剑……那剑尖直指自己命门的白色巨剑……!!!
巨大的恐惧感和压迫感让微昊刹那间忘记了呼吸,在反应过来后他猛地展开自己的领域,黑色灵力迅速围成一个防护罩,将自己牢牢护在里面。
雷鸣声自上空响起,像是有什么在云层里蠢蠢欲动一般,视线锁定了那站在原地,好似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黑色的透明防护罩上刻着繁杂诡异的符文,伴随着灵魂的嘶吼,让人极为不寒而栗。
但这和那半空中巨大的白色光剑比起来,气势还是差了太多。
没人能抵住谢明的全力一击。
没人。
半空中的黑色怨灵被飓风吹得甚至控制不住自己前进的方向,拼了命地挣扎着。
狼狈无章的战场被谢明阵法所产生的飓风吹得更加没有章法,无论是原本正抵死反抗的人还是那满心想着杀人的怨灵,都被那飓风吹得自身难保,尽其所能保证自己的存在不被抹杀。
谢明已经没有理智了。
在场所有人的性命都不在他考虑的范围里。
“你不用露出这般惊恐的表情。”谢明朝前走着,他唇角翘着,“你放心,你死后,我会让你的万象宗下去陪你。”
他抬头,朝着微昊微微歪头:“还有你的好搭子术风,我也会给他魂飞魄散的结局,在他死前狠狠在他耳边重复我是他如论如何也无法超越的天才……”
他看上去已经有些变态,失去所爱以及所有负面情绪让他变得有些不像自己。
像个怪物。
半空中的白色巨剑仿若渐渐凝聚了出了实体,谢明闭眼叹了口气,再次抬眼之间,眸间多了丝因为想到接下来的屠杀而有了快感之意。
他看着微昊,轻声道:“去死。”
在他声音落下的下一茬,那足以毁掉整个万象宗的巨剑正正朝着微昊而去!
此剑一落,万象宗定然不复存在。
就在那剑即将落到微昊身上的刹那,一道黑红光芒闪过,紧接着一声闷哼声响起,听得谢明猛地一颤!
术风提着言翊的衣领拦在微昊身前,为他和微昊二人建筑了一道薄弱但极为有用的人墙。
他视线盯着半空中的那巨剑,毫不闪躲:“来啊,落下来。”
落到你的亲亲徒弟身上来。
第108章 狼狈
没人能挡住谢明的剑。
言翊除外。
他甚至不用挡, 他仅仅只需要站在那里,就可以让谢明的呼吸瞬间紊乱然后灵力反串,身体里灵力脉络刹那间乱成一团理不清的麻絮, 最后吐出一口红到泛黑的血。
那让人无法直视的巨剑在即将深深刺进言翊后背的刹那散成了漫天纯白的光点, 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
短小而残忍的光明似乎给下面的人带来了一丝生的希望。
那希望来的匆忙。
又随着那漫天寂灭的白光一起堙灭在黑暗里。
谢明几乎整个膝盖都深深陷进了脚下的土地里,因为刹那间的失力, 灵魂和情绪的动荡甚至让他有一瞬间视线全无。
周遭的黑暗能带给人的只有无尽的失重和不安感,知道言翊在术风手上后, 他所有的杀意都被名为不安的东西死死撰住, 然后将他按在原地,鞭笞着他的灵魂。
周遭的飓风在失控的边缘徘徊着,因为失去了灵力的灌输,它们吹动的势头竟有些不分敌我。
下面的人皆是自身难保。
“为什么不落下来?”术风笑着, 抓着言翊领口的手未曾松开过。
他仍旧将言翊举着,仿佛是在炫耀自己的战利品,看向谢明的眼神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蔑视:“只要你刚刚那一剑落下来,便什么都结束了。你为什么不落下来?这下倒好,不仅什么都没有结束,反倒让自己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谢明喘着气抬头,视线死死钉在术风手中那个看不出生死的人身上。
他好像没有什么可以站起来的力气,落雪做了阵法的阵眼,此时此刻, 他手上竟是连个借力的东西也无。
狼狈。
又别无他法。
人常道情感最是能攻心, 如今看来,倒真是一点错都没有。
他明明已经是天下第一了, 却还是在看到言翊的身影时在最后关头缴械投降。
把自己折磨得狼狈不堪。
“十三年前你在清净山为了救言翊献出自己的性命,我实在是很佩服你。”术风微微偏头, 冷着眼朝着还在惊恐中没有脱身的微昊看了一眼,随后又把视线放到谢明身上,“但那热闹我只看了一次,实在是觉得意犹未尽。”
他淡淡道:“你这徒弟如今只是个没有剑魂的花架子,虽然是个天才,但终究还是糟蹋在你手上,我要拿下他,易如反掌。”
谢明一口气渐渐缓过来,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身上已经完全乱了,浅淡色的衣裳不知道沾了谁的血,也不知道沾了哪个地方的灰。若非他气质出众,很容易便会让别人误以为他是哪个地方来的乞丐野人。
“你要怎样?”他抬手擦掉唇边的血迹,几乎是强压着冲上去抢人的冲动,“我同你之间的事情,为何把言翊牵扯进来?”
其实不该是这样的。
这样的话,不是谢明该说出来的。
他应当淡漠地笑一声,然后告诉术风想杀就杀,只是杀了之后,便要承受杀人的后果。
然后不管不顾地冲上去,眼底只有杀了这惹恼自己的人。
可又没办法。
因为术风手上的人是言翊。
是那个集他的爱、他的愧疚、他的一切关心和爱恋于一身的人。
谢明其实也会怕。
以术风的实力,在他冲上去抢人之前捏断言翊的咽喉,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不敢赌。
“我同你之间的事情?”术风好像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这可不单单只是我和你之间的事情。”
这个世道,在他不知道第几次听到别人念他和谢明名字叹气的时候,就已经不是他和谢明两个人的事情。
嫉妒很容易摧毁人心的防线,在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从那一声声对比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他恨谢明。
他恨一切夸赞谢明的人,他恨一切和谢明有关系的人,他恨那本把谢明一直写在第一写了接近十八年的高手排名册。
他恨这个世道。
所以他才在学习、练习禁术的时候丝毫没有压力。
他只是想超越……他只是想将这人踩在脚下而已。
如今离这个目标,好像只有几句话的事情。
他好像看到了希望。
指尖黑红光芒闪烁。
刹那间整个奉天似乎响彻了好几种妖兽的嚎哭声,半空中的红色结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为鲜红了一些。
原本被谢明的阵法所冰化的位置又被一层血色覆盖住,看样子,竟是连谢明所建的阵法都不准备放过。
“你知道吗,其实要打开千重佛陀,光有苍云剑的剑魂是不行的。”术风放下手,把手上那紧闭着双眼,似乎并不想看到周围一切的人甩在自己脚边,“否则我也不会看着言翊复活你。”
他冷冷道:“那毕竟是各条修路的顶尖高手联合起来建造的结界,苍云剑只是一把钥匙,真的让我头疼的,是在那结界被打开的瞬间冲出来的毁灭性灵力。”
可移山,可平地。
宝藏往往都难得到,但是一旦得到,那便是世间第一。
且是无法被人超越的世间第一。
谢明缓缓皱起了眉,他抬头朝着那血红的结界看了一眼,呼吸颤抖之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上万条普通的灵魂也敌不过一条极致的——”术风脸上露出些病态的笑意,“你当真以为,这个结界是为了底下这些废物准备的吗?”
“不是的。”术风一字一句道,“谢明,这个结界,是特意为你而准备的。”
用你的灵魂,去挡千重佛陀的灵力冲击。
我不仅要你身体里的剑魂,我还要吸收你的魂魄,最后将你的躯壳炼成妖人。
你的一切,都是我需要碾在脚下的东西。
他将谢明逼到绝路了。
风似乎又大了一些。
将谢明的发丝吹得凄凉。
他整张脸看起来又苍白了一分,在唇角鲜血的映衬下,透着一股让人心悸的病态。
“放了言翊。”谢明道,“我把剑魂剖给你。”
屋顶上那原本毫无动静的人好像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谢明眼尾泛红,蓦地苦笑了一下。
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
言翊其实醒着。
只是……约莫是不太想看到他,所以选择闭上眼睛。
他说他不想活了应该也是真的,所以才在落到术风手上之后,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谢明仿若有一种心脏骤停的错觉。
他似乎有些发抖:“言翊失去剑魂,对你并无任何威胁,你放过他,我把剑魂给你。”
把术风听得皱了皱眉。
“你是个什么东西?现在还有资格和我谈条件吗?”他居高临下朝着谢明看去,手中苍云剑锋直抵言翊心脏,似在警告,“我的耐心不多。”
谢明却只是盯着言翊。
似乎在拼运气,如果他的运气够好,或许还可以在这个关头,和言翊对视上那么一眼。
他好卑微。
或许欠一个人便是这样的。
连爱都小心翼翼。
他连庆幸都不敢。
他手腕微转,落雪回到他手上。
无力的感觉几乎充满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谢明垂眸,左手反手握住落雪剑尖,将那锋利的一端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其实没什么。
他只是把言翊给他的还回去而已。
这本就是他计划的一环。
可是……可是他看到言翊到如今都没有睁开的眼睛,心脏绞痛到无以复加。
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想和言翊对视都成了一种奢求,只是在反应过来后,自己所要面对的,竟是比自己预想的,要沉重得多的多的多。
极致的痛苦过后,思维反倒是冷静下来。
落雪没入胸口,鲜红血迹瞬间染红浅色的衣裳,看上去触目惊心。
“谢明!”简君皱眉在下面喊了一声。
但那前面的威压实在是太重,他身后还有很多无辜的人,他离不开自己所在的地方。
谢明知道这声叫喊代表着什么。
简君想让自己别死。
应该说……别去送死。
抽取剑魂需生剖心脏,以其浑身灵力做导引,将隐藏在心头血里的剑魂抽出来。
术风和微昊定然不会在他极度虚弱的时候放过拿下他的机会。
剑越插越深,血肉被深深剖开的痛楚让谢明的脸色惨白如纸,冰冷利器和血肉缠搅在一起的声音听着让人头皮发麻。
谢明没忍住,失力直直跪在地上。
他的手未曾离开过剑身一步,剑尖也未曾在他身体里退却一步。
越插越深。
直至剑尖靠近心脏。
那一瞬间,屋檐上的言翊睁开了眼。
只一眼,爱恨交加,爱占头筹。
他要如何恨谢明,他想不明白。
世人在遇到麻烦之时皆是逃避,为何到了他这里,逃避毫无作用?
他是真的……真的不想再看到谢明了。
说出两清已经用了他全部的力气,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同谢明周旋。
可为什么所有人都在说自己是谢明的软肋?
眼前人毫无从前那般风光,狼狈到不知道要多少看不惯他的人笑红脸。
却叫他心疼的难以呼吸。
言翊踏出去脚步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所以在那道暴雷砸在他身上的时候,他猝不及防地跪在了原地,头脑都有些发昏。
“别……别……”他吐出一口血,说话都说不利索,“别把……别把剑插进去。”
他插过,他知道有多疼。
真的太疼了。
他舍不得。
谢明疼到整个人都在发抖,像是魂魄和身体在撕扯。
怎么会这么痛……那言翊之前是如何过来的……
恍然间他又想到言翊胸口那道食指长的疤痕,疼到发胀的脑子似乎短暂地清明了一瞬,而在这一瞬间,他似乎想清楚了什么——
剖心取魂不需要剜那么长,只需将剑插入心口取出心头血即可。
言翊那么长的疤,约莫是疼的不行的时候手腕没有用上力,往下掉误划的。
他那个时候,才十五岁而已……
谢明闭眼,捏住落雪的手又重上一分,狠狠朝着下面划了下去。
他这个当师傅的,自然不能让自己徒弟受不开口的委屈。
他日若是幸运还能和言翊说几句话……至少,他还有资格可以说和言翊感同身受过。
“谢明!”言翊喊得撕心裂肺,“谢噗——”
夹杂着怨魂之力的暴雷每劈一下都好像要劈进灵魂里去,言翊又被劈得呕出一口血,随后被术风的阵法困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明手里的剑越没越深,深到谢明身上的衣物都像是要被他的血染个浸透。
可他除了喊谢明的名字以外,还能做什么?
谢明抬眼朝着言翊那边看去。
他神色有些悲怆,眼眸里面的情绪浓到要溢出来。
别看……
他现在真的太狼狈,别看……
咕叽一声,是剑彻底插入心脏的声音。
刹那一声,纯白光芒猛地爆开,磅礴剑意如浩瀚大海,几个眨眼的时间,便将奉天彻彻底底包围在其中!
纵使是术风,也被这震撼景象惊得微微说不出话来。
然而这还没完——
谢明手中的剑又刺得更深了一些,这一剑直接将他整个人贯穿,后背处也漫上了血。
下一瞬,淡蓝光芒自谢明心脏处涌出,将他整个人包裹在里面。
刚刚那是苍云剑的剑魂,如今的,是言翊的。
他要全部,还给言翊。
第109章 反转
其实在被落雪贯穿的时候, 谢明是感受不到什么痛楚的,他已经有些麻木,视线涣散到……连言翊的身影都看不清。
而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 于谢明来说, 一切的疼痛来源,都出自于他的心脏。
他于言翊的愧疚, 于言翊的欢喜,混着落雪一起, 深深插进了他的身体里。
远处的血红结界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在那磅礴剑意覆盖住奉天的刹那,复杂的符文从地底升起,密密麻麻盖住了结界本身。
术风唇角微弯。
打开千重佛陀的钥匙就在眼前,他没再管脚边的言翊, 唇中念念有词。
那似乎是某种禁术的咒语,在他出声的刹那,血红结界猛地爆出光芒,无数冤魂之气聚集在一起,以包围的方式,将那剑意围了起来。
“归还剑魂的方式总是很麻烦。”术风右手手腕微转,苍云被托举而起,缓缓升上天空,“尤其是想你这样的人归还剑魂。”
他看向跪在地上不知生死的谢明, 眸底似乎闪过一丝同情:“你知道吗, 很久之前,我也曾像你这般痛苦过。”
他妻离子散, 某种程度来说,如今的谢明, 和当初的他没什么很大的区别。
毕竟,他若是拿到苍云的剑魂,也必然是不会放言翊一条生路的。
仁慈之心最是无用,他很早就将这个东西抛弃掉了。
他同情别人。
谁来同情他?
磅礴的剑意顺着阵法的指引渐渐围绕在苍云周围,然后像是找到了归宿一般,一缕又一缕得钻进了那把毫无灵气的剑里。
何尝不是十三年后的重逢?
约莫是这场景实在是太过于震撼又或者说太过于让人兴奋,以至于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这光芒吸引了过去。
无人在意的角落,谢明周身淡蓝的剑魂被那纯白的光芒覆盖住,隐于那白色光芒后悄无声息地钻进了言翊的身体里。
那一刻,好像万物归寂。
叠加在那血红阵法上的引魂阵在最后一丝剑魂都进入苍云剑的剑身之后渐渐淡去,半空中那巨大的红眼好像又闻到了猎物的气息,将视线狠狠钉在了跪在地上的谢明身上——
他早就看出来,在这成百上千的人中,唯有此人的灵魂最是有力美味。
别人根本就比不了。
它早就已经垂涎欲滴。
眼睛不懂什么别的。
它不知道什么苍云剑,也不知道什么千重佛陀,它只知道周围有很多实物。而那个最为鲜美最为有力的灵魂就在自己眼前不远处跪着,只待自己主人一声令下,它就可以一口将其吞噬,然后美美饱餐一顿。
它贪婪的目光像是可以化作实物。
但突然,它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事情,以至于那贪婪的目光在刹那间竟然转成了疑惑与不解。
若是有眉头,它定然能做出一番几位精彩的表情出来——
那跪在地上的、被称为天下第一的、原先生命力已经流失得差不多的人,像是回光返照了一样,虽然剑仍旧插在身体里,但体内的灵力却以一种极为可怕的速度汇聚在一起,顺着他的脚底,钻进深不见底的地底。
那只眼睛有点迷茫。
它越迷茫,它就越好奇,它越好奇,便越专注地盯着那地上不知死活的人。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磅礴的剑气和越发有灵气的苍云剑所吸引,唯独这只眼睛,将视线死死锁在谢明身上。
看上去像是怕到手的猎物跑掉——如果忽略它本身越来越紧张的视线的话。
如果要用人类的词汇去形容,那约莫和恐惧可以挂上关系。
藏在地底的阵法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在那源源不断的灵力灌输下,渐渐不满足藏于地底,叫嚣着想要冲出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静止了一瞬。
漂浮的灰尘、被吹到弯曲的树枝、天空中将落未落的雪……以及术风在察觉到什么时瞪到一半的眼睛。
一切混乱像是被什么东西强制静止,就连一丝细弱的风声都听不着。
谢明在这片静止里抬起了头。
他眼眸仍旧垂着,视线里空无一物,周身似乎仍旧围绕着淡淡的死气。
可他胸膛里的落雪是何时拔出来的?
他身上的血是何时止住的?
他身下……又是何时出现如此宏大的阵法的?
宏大二字,形容一个阵法,或许有些夸张。但当一个阵法以其自身力量同那吸取人灵魂的邪阵相对抗时,其阵法里溢出来的坚毅和守护之力,生生让那血红的阵法正中心有了一丝裂痕。
惨死却没有归属的魂魄在半空中徘徊着,它们盯着自己还未冷下去的尸体,发出无声的哀嚎。
谢明吐出一口浊气。
舌尖保命的药实在是太苦,却也正因为这份苦,拉回了他原本快要被疼到晕过去的神智。
他笑一声,又想到了那日送落仙仙出城时手心里滑过的一丝温热。
那是一枚黑色的药,闻味道便知道这药定然不普通,绝非是一般的药修可炼制。
藏酒散人那般宠着落仙仙,能放心她一人下山出来参加这起师会,定然是给了她保命的东西。
如今这保命的东西,被落仙仙交到了他手上。
原先来说,所有的计划似乎都欠了点什么东西,无论怎么走,似乎都可以一眼看到失败的尽头。
但有了这枚保命的丹药,便完全不一样了。
要把苍云和言翊的剑魂还回去,这一直都是他计划里的一环。
只是剖心取魂本就需要全身的灵力进行引导以保全自己的性命,在这般情况下,纵使是他谢明,也无法保证在这之后还能从术风和微昊的打击下退出来。
且最为关键的是,他绝大部分灵力,其实都在脚底那个深藏于地底的阵法里。
他其实自己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个什么阵法,这阵法是他一路走来根据自己的领悟以及摸索自创,其作用便是拦住那些无法控制住自己的亡魂,以免它们被术风所创阵法所吸收,作为他们见不得人的修为的养料。
再者,以其阵法本身,同那个邪阵对抗。
他在阵法上面确实极有天赋,但毕竟走的并非这条道路,所以在创造阵法上面,还有很多不足——
譬如他在阵法的叠加上无法如术风那般做得毫无痕迹,所以只能在建第一个阵法的时候借冲破这血红结界的由头将所有的人视线集中到他身上来,再以刹那间的间隙,将这阵法打入地底。
说白了,就是他瞎弄的。
所以才会控制不住灵力,以至于苍云的剑魂在覆满奉天的时候,磅礴的剑气都泛着白色。
苍云的剑魂为什么会是白色的?
所有人都被那磅礴的剑魂所震撼,没人意识到这个问题。
而当他们注意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晚了。
谢明不知道这个阵法其实是为他准备的吗?
谢明知道。
谢明什么都知道。
只是这个阵法集齐了太多怨魂的力量,他无法一时之间将其毁掉,便只能以结阵和苍云剑剑魂归契的方式为自己争取一点时间。
以供他服下丹药后,能缓过来。
这个阵法只是给他争取一些时间,所幸,争取到了。
呼~
不知道是从哪个方向传来一道极其微弱的风声。
刹那间,万物恢复巨颤!
谢明起身,抓住了身后不知何时袭向自己的一道被冰封住的雷电。
术风说过,这个阵法是为他而准备的。
他的灵魂本是重生,韧性比一般人要强。且他本身实力过硬,再加上有苍云剑和言翊的剑魂加持,这么大阵仗的阵法,倒确实是不夸张。
想必刚刚那被他抓住的雷电,便是给他的最后一击。
只可惜,没完成。
“我很紧张。”谢明低笑一声。
他身体并未站直,看上去似乎还有些踉跄。
但奇怪的是,没人觉得此时的谢明气势低于那站在高处的人半分。
砰的一声!
地底的白色阵法和天空中的血红阵法在半空中交汇,激烈对抗之间产生的暴风,甚至让人有些站不住脚。
红白对抗。
谁也不肯让谁。
但好奇怪。
胜负似乎已经分出来了。
谢明转身,眸色如墨,冰冷如霜:“因为把控不好建阵的起伏,以至于苍云的剑魂都覆上一层白色。”他瞧着术风,语调平平,“我深怕你认出来,我这次便是真的栽了。”
他说着说着又弯腰捡起地上的落雪:“我这阵怎么样?够你嫉妒到眼睛都要红了吧。”
他笑着:“这还是我仓促之间瞎建的。”
虽有领悟,但还不足。
足矣。
磅礴剑意渐渐蕴藏在苍云剑里,术风眉心紧皱,谢明仅三言两句,竟让他生出一股自己已然穷途末路的错觉。
不……不会的……
苍云剑如今就在自己手上,就算不能将谢明杀死在这里,但只要他手上还有言翊,就还可以有转圜的机会。
对……言翊……
他如今已然有了在谢明冲上来抢人之前将言翊扼杀在手里的实力,他定然可以——
噗——
那是手掌穿过人身体的声音。
谁的身体?
微昊心下疑虑,随即一阵剧痛传遍四肢百骸,刹那间,他的呼吸被一口血水挡住,当即只发出一声闷咳,又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瞪大了双眼。
他低头,看到了一只捏着自己心脏,满是黑红血液的手。
咕叽……
言翊猛地把手抽回来,冷眼之间,灵力汇聚于手掌,朝着微昊后背猛地拍去!
血肉碎溅。
言翊只是红着眼,一把扯住奄奄一息的微昊的头发,将他跪着的身子转了个面,直面南方。
“我要拿你的魂魄,去祭小溪村枉死的两百多口人。”
第110章 颠覆
当真是猝不及防。
在这灵力对撞的风口, 没人把视线放到谢明那个已然失去剑魂的徒弟身上。
世人或许知道言翊很强,也愿意承认他是个极为罕见的天才。但失去剑魂的天才,纵使天资再卓越, 也无法成为他们在修行道路上的阻碍。
他们或是真心或是假意地说着可惜, 但在这情绪过后,便会把言翊弃置于脑后, 然后又把视线转到别的天才身上。
“方才谢明身上是不是出现了一道和他那寒冰之气截然不同的气息?”沙叶办跪在简君身边,因为自身身体过于虚弱, 这会在这两道对抗着的灵力的压迫下竟然有些难以站起来, “那是不是言翊的剑魂。”
“……”简君盯着谢明浑身浴血却仍旧站得笔直的身影,似乎是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是。”
他看向谢明的神色极为复杂。
他看得出来,谢明完全是不要命似地在赌。
他以把自己逼到绝境的方式,为归还言翊的剑魂做了万全的准备。
归还剑魂何其艰难。
若是谢明早有能力将剑魂还给言翊, 又怎么会等到现在?
给予一个人剑魂容易,唯一的难以保证便是给予剑魂的人能生生捱住剖心之痛,且有足够的灵力将剑魂送出去。
简君认为,此等需要勇气于决心的人,约莫挑不出几个出来。
归还剑魂需要以阵作引,否则在那剑魂出现的刹那,便会因为找不到宿主而生生消散在这尘世里。
谢明不会。
此等阵法过于复杂,他虽有着很好的修阵天赋,但毕竟走得并非是这条道路, 很多东西还是难以触及。
或许他来奉天的这一路从未停止过找寻这类建造这类阵法的方法, 但又因为身份保密的原因,能接触到的人还是太少。
所以有些苍白。
但言翊的剑魂他不可能不还, 这是他心里的刺,能让他一辈子吃不好睡不好的刺。
所以他把主意打到了术风的身上。
术风要他身体里苍云剑的剑魂, 便一定会在这个时候建造归还剑魂的阵法。
他借着这个阵法将言翊的剑魂还给了言翊。
剖心取魂实在是太难太痛,世间罕有。
他却一下子见到了两个。
两个都在想着为对方付出的人,却已然发展成了难以站在一起的关系。
简君想着谢明当初在屋檐上拜托他的事情,沉着眼吐出一口浊气。他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只是还未等开口,那直冲天际的雷光竟是逼得他闭上了眼睛。
微昊没那么轻易地死。
即使心脏被生生捏碎,即使他身上的血液几乎要流失殆尽。
他吸收了太多怨魂的力量,长久以往,其实身体早已承受不住。若非他实力超群,否则早已被那怨魂的力量吞噬殆尽,成了被怨魂操控的躯壳。
他靠着自身的灵力同怨魂对抗着,总给他一种自己实力越来越强的感觉。
术风不同他说,他便一直这么以为着。
但其实这只是他沉迷于实力增长想当世间皇帝的错觉,实际上,他和那些怨魂待久了,如今甚至不能称得上是个人。
方才这道足以将周围闪得透亮的雷点,其实是他自以为自己快要死的濒死挣扎——
即使在他知道自己的心脏已经被捏碎的情况下。
这世界上没有人会想言翊那般,为了救他牺牲自己的剑魂创造引魂阵,更别提等上十三年。
他等不了。
他想称霸世间,若是再等个十三年,这个世界定然已经落入了谢明的手下。
他不能……
却连他自己都全然没有意识到,即使在他已经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的情况下,他潜意识里,这场对弈的胜者,是他无论如何都想要杀了的谢明。
他或许已经没有机会再去想这个问题了。
那直冲天际的雷光看似骇人,却被言翊毫无压力地徒手接下,甚至在这过程中,狠狠地朝着微昊的腹部踹了一脚。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言翊没有进入青年榜,从来都不是因为他不能。
他们早该想到,那个在清净山为了保住自己徒弟甚至不惜献祭自己的谢明,在苏醒后定然会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那唯一一个徒弟重回巅峰。
还个剑魂而已,对谢明来说定然是几位简单的事。
那榜言翊不是进不了,只是时机未到。
重新拥有了剑魂的言翊,此等实力,纵使是高手榜也进得。
谢明抬手擦掉了自己唇边的血。
他看起来其实还是有些狼狈,只是那双缓缓抬起来的眸子里,透出一股凌冽的决心与杀意来。
这让他看着极为吓人,像是下一瞬,便要这块空间的天地都要颠覆过来。
他伸手,落雪落入他手里。
站在屋檐上的术风和站在下面长阶上的谢明对视在一起,各自都面无表情。
他们好像都没有什么情绪。
因为胜负已经定了。
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觉,像是松了一口气,却又在想到接下来会和言翊分开的时候难受到鼻尖泛酸。
谢明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没救了。
即使在这最后的关头,他握着剑的时候想的最多的事情,还是如何在这一切都结束之后能和言翊多说上几句话。
但他想不到。
因为这就是个死局。
唯一能让他觉得稍微宽慰一点的,便是自己已经将言翊的剑魂还给了他,他日言翊在这世间安逸生存约莫不是难事。
但这已经很好了不是吗?
他收言翊为徒的初衷,不就是希望这个孩子日后可以有保护自己的实力,自由安乐地活着吗……
他想要做的,其实已经完成了。
往后他下地狱之时,尸体应该可以闭上眼睛。
这约莫是这个世道对他唯一的怜悯。
“你知道我幼时为何会选择修阵吗?”许是看清了自己的未来,术风忽然浅笑着开了口。
他看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温馨的事,面容竟然难得的有些温柔:“因为我那个时候便觉得你们这些修兵器的总是喜欢做一些花里胡哨的动作,然后弄得到处都是血,我觉得很无聊。”
他一边说,谢明一边提着剑往台阶上走。
“你是不是在怜悯我?”术风淡淡地看着他,“因为觉得我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所以你心生愧疚,在杀了我之前还想给我最后一点尊严?”
“…… 不是。”谢明冷笑,“你变成这样是你心神不静,是你自己被嫉妒二字控制,同我没有任何关系。”谢明丝毫不受他毫无逻辑的引导,“我这般走,只是觉得,这样会让你更加煎熬一些。”
就这般杀了他实在是太便宜他。
不是喜欢攻心吗?
谢明也会。
谢明边走边说:“让你好好感受一下,自己嫉妒到疯狂的人,自己即使花了十三年的时间也难以企及的感觉。”
术风闻言猛地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他同别人不一样的,别人都像是没有脑子一样对谢明进行谩骂,他却是对谢明极为了解。
他知道谢明是个心肠极软的人,虽然看着很是没个样子,但骨子里,其实是个极为正义,有尊严有底线的人。
他给林晚眠买了很多首饰,他给德良法尊所在的寺庙捐了很多很多香火钱。
他其实完全不如世人口中那般冷血。
所以谢明能说出这样的话,他觉得很惊讶。
“真正强者之间的对抗,应该是只是修为和灵力的比拼而已,这是我很小的时候便有的想法。”术风说,“所以我真的很看不惯你总是喜欢在玩闹的时候创造出一套什么无聊至极的剑法出来。”
他看着神情冷淡,像是真的完全没有把谢明放在眼里。
谢明却忽然笑了。
不仅笑了,连脚步都停了下来。
“是吗?”谢明看着他,眼神里终究是带上一丝有着嘲讽意味的怜悯,“那落书巷的石像手里拿着的书上,为何全是仿照我剑招名字取的——”他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眼神里的怜悯渐渐消失殆尽,只剩下能刺痛人心脏的嘲讽,“你连嫉妒我是剑修的勇气都没有,你凭什么还敢说这么多?”
当真是极为诛心。
“你将林晚眠和你的五官结合在一起,组成一张不伦不类的脸,你知道这看着多让人恶心吗?”谢明近乎是咬牙切齿,“晚眠那时……还怀着你的孩子……”
术风:“……”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次,竟然难得的没有反驳。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
“我们一起死吧。”术风像是一下子脱了力,整个人看起来疲惫不堪,“竟然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便一起下地狱。”
谢明蓦地有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另外一边,言翊似乎有些失去了理智,他仿若杀红了眼一般将虽然已经没有人形但仍旧在挣扎的微昊按在地上,操控灵力与他身体里猛地爆开!
那一瞬间,他听到了术风要带着谢明一起下地狱的那句话。
他猛地回头,下意识想要寻找谢明的神隐,却在下一刹那,听到了由四面八方传来的妖兽哀嚎声。
把声音仿若要把人的灵魂都吼穿一样,许多人都没停住,直接被这声音吼得七窍流血。
他下意识闭眼沉心,再次睁眼时,只看到了谢明缓缓下沉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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