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见鬼
越往北上, 风越凉。
谢明和言翊还好,许是和落雪待在一起的时候久了,如今纵使是飘起了细雪, 两人仍旧一身轻薄的衣裳, 似乎并未觉得寒冷。
但落仙仙便难受了一些。
她天生便是个怕寒的体质,这会早已经里三层外三层。脖子上的狐裘围领一带, 真的很像个圆润的包子。
如今离奉天约莫还有五十余里,看这天气, 夜晚定然是雨夹着雪一起下的。
三人找了个客栈, 打算暂时落脚。
三人此行之路恰好是去奉天的必经之路,除非是御剑而行,否则必然会经过这里。
而此刻天气寒冷又下着雨雪,所以这客栈也算是热闹。
恰好, 三人去的时候,只剩下最后两间最贵的上房。
“这两间房我们都要了,不用找了,剩下的算是给你的赏钱。”落仙仙极为爽快。
那小二笑得嘴差点合不上:“诶,好嘞,您这边——”
“慢着——”
客栈门口蓦地传来一道低沉男声。
屋外漆黑,纵使是屋内燃着明亮烛火,但因那几人皆是背光,谢明乍一回头时, 还没能看清他们的脸。
只是光从声音上来说, 那声音缓而沉,带着一股容不得人抗拒的意味, 一听便知道不是什么好惹的人。
当然,只是别人听上去。
而谢明本人自然是当这人在放屁——
如果这混账东西要同他抢房间的话。
“我出双倍价格, 这两间房给我们,如何?”那说话的人又朝着屋内走了一步,烛光打在他脸上,印出一张带着肃杀之意的脸。
不仅听声音是不好惹的,就连长相,看着都像不好惹的。
而他这话虽然听着是在征求谁的意见,但看那架势,完全是对那两间房势在必得。
得不到就准备开打那种。
“岐山大弟子陈璇?他手上那把泣血刀我可认识。”
“好像还真是,他这两年名声还挺盛?”
“不讲道理只会动手的粗鄙之人还有名声?”
“都是修行的,你看不惯你去教训人家啊,没实力便不要在这里感慨谁是贤者谁是粗鄙之人了。”
“你——”
这隔壁桌的人讨论的声音也不算大,隐在整间客栈的讨论声里,几乎不可闻。
……然后全被谢明给听了去。
“这位兄台,是我们先来的,且房间的钱我们已经付过了,你这般争抢,不合适吧?”落仙仙秀眉微皱,但因半张脸都被包在狐裘里,这会就算是说重话,别人也还以为她是在撒娇。
那男子看都不看她一眼:“掌柜的,这两间房给我,和你这间客栈废掉,你选一个。”
那掌柜一听就差急得跳脚,却给谢明听乐了。
他当初最嚣张的时候也未曾这样过,凭什么大家对他的评价都那么不堪入耳。
别人就是有实力就行,到他这里便是恃强凌弱目无尊长混账至极毫无人性。这区别对待是否太极端了?
不知道还以为他端了谁的祖坟呢。
他想着,没控制住冷笑出声。
呵的一声。
明明声音也不大,但就是极为神奇地让整个客栈安静下来。
刹那间被所有人注视着的谢明:“……”
他这次还真不是故意的。
“这位兄台似有不满?”陈璇抱着刀,歪着头朝着谢明看去,“我看你一身衣裳淡雅明亮,身材纤细匀称,约莫是途径此地去奉天给我们做开场的?”
那客栈又死寂了一瞬。
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做开场的”这四个字,在他嘴里其实并不是什么好词。
四个字单独拿出来个个都正常,但若组合在一起,便是带上了侮辱之意。
起师会开场之人,皆是身形姣好的男子与女子,吟唱起舞,婀娜妖娆,带上了灵力的表演,如梦如幻,仿若身处极乐之地。
本身是个热闹的事,但在他嘴里这么一说出来,转瞬间便将这开场之人说得极为不堪。
说白了,就是骂人的。
“说什么呢?”落仙仙还是冷,下巴埋在狐裘里未曾抬起来。
她眼睛湿漉,虽看着又乖又可爱,但说话却——
“你嘴巴里是盛了屎吗,怎么一开口就这么臭?”她微微眯起眼,把脸埋得更深了一点,“再满嘴喷粪,小心我揍你。”
谢明和言翊对视一眼:“……”
倒是他们小看落仙仙了。
一个看着不过二十来岁的姑娘竟然敢对一个实力不俗的刀客如此说话,顿时让客栈又响起讨论声。
“这又是哪个宗门的?看着好生年轻。”
“不知道啊?这还没有我不认识的宗门大弟子呢?也许不是什么有名宗门的吧。”
“她身边那两个男子我也未曾见过,看样子应该是一起的。”
“当真是世道变了,什么无名之辈都可以去参加起师会了。”
陈璇冷笑一声:“这位小姑娘,我看你是个女的,便不对你动手。”
他再次看向那掌柜,大声呵斥:“给房还是建房,快点给个回话!”
气得落仙仙翻了个白眼,下一瞬,她一个转身朝着陈璇一脚踹了过去。
砰的一声,给陈璇踹得眼看着就要摔出客栈,然后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
但落仙仙没教训到人也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她几步上前想给这人几巴掌,刚一伸手,便和客栈门口最边上的人对上掌:“呃……”
她未曾有防备,当即被那股强横的灵力逼得直直后退,险些停不下来。
是言翊的剑护住了她的腰。
“姑娘好身手。”那人戴着斗笠,看不清脸,“陈璇,给这位姑娘赔个不是。”
“师尊——”
“快点!”
陈璇满脸不情愿:“姑娘,冒犯了。”
谢明微微歪头。
岐山宗主仲无道,他倒是还有点印象。
他之前揍过来着。
“我看三位侠士侠女气度不凡,方才我徒冒犯,还望见谅。”仲无道摘下斗笠,笑得和善,“这客栈只有两间房,不如我们行个商量,一边一间如何?”
谢明眨了眨眼睛。
他觉得有些好笑,于是便真的直接笑了。
这老东西先前在自己徒弟在这里恃强凌弱目无尊长混账至极毫无人性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说,这会看出来落仙仙师从何方之后便开始说什么要商量。
怎么比自己还不要脸?
但说到脸……
也不怪这老东西没认出自己。
此番北上他同言翊是冒充藏酒散人的徒弟,仗着藏酒散人神秘的特性,身份一事张嘴就来。只是碍着脸还是有些惹眼,便同言翊一起弄了个面具带着。
那面具也算是精美,且正好露出了嘴唇和下巴。
于是他这一笑,别人看不清他的整张脸,便很容易觉得是嘲讽——
虽然十分准确。
“不换。”言翊抱着剑,回答得很果断,“我师妹是女子,理所当然独自一间,而我和我师弟则住一间,恰好两间,没有多余的让出去。”
谢明:“……”
哦,他又变成言翊师弟了。
仲无道还在笑着:“这位小兄弟——”
“我说不换。”言翊没什么耐心,“若是敢欺凌我们,等着我们师尊取你狗命吧。”
跋扈得很。
落仙仙心虚得视线乱飘。
不过这仲无道也不是什么吃素的主。
谢明还记得,当初他同这人打起来还是因为这人当街强抢民女,硬说什么那女子是他偷跑出来的妻子。
彼时仲无道也还只是个江湖游侠,周身气质猥琐。也不知这十三年经历了什么,表面倒成了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但话说得好,狗改不了吃屎。一个敢做出那样混账事的人,就算是披了一层好人的皮,但骨子里依旧黑得令人发指。
谢明光看他眼睛就知道,这老东西在憋着什么坏。
果不其然。
“藏酒散人的弟子什么时候这么跋扈了?看在我也曾与藏酒散人有过饮酒之缘的份儿上……”仲无道笑着,但渗人至极,“我今儿便替你们师尊好好教训教训你们。”
三言两语便将要商量让房的事情转到揍人身上。
不要脸到令人发指了。
谢明摇摇头。
“师兄。”他看向言翊,水灵灵喊了一句。
言翊猛地回头,见鬼一样看着谢明:“……?”
“他方才羞辱于我,还险些打伤小师妹。”谢明面具之下的眼睛盛着笑意,他理了理自己的袖子,“师兄可得为我们报仇。”
“……”落仙仙神色复杂,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干脆也学着谢明的语气,又把那语气放大了一些,“师兄,可得为我们报仇呢~”
言翊:“……”
果然,夜半就是很容易见鬼。
谢明看着言翊抽出手里平平无奇的剑,开口道:“修行之人最讲究修为与灵力,若是打得过我师兄,这房便都让给你们了。”
开什么玩笑。
他谢明的徒弟怎么可能连这几个混账玩意儿都打不过?
谢明随便寻了个座位坐下,给落仙仙和自己倒了两杯热茶:“等会洗漱完便直接休息,切莫别再看话本看到深夜。”
听语气,像是在操心自己那调皮的小师妹。
落仙仙:“……”
她真是被冷出幻觉了,谢明都开始在这跟她演戏了。
“……知道了师兄。”她捧起谢明倒的水,“我早点歇息便是了。”
她演技也挺不赖的。
那边的言翊尚且还在以一敌五,这边的谢明的和落仙仙却已经开始喝茶闲谈了。
客栈里的人皆是目瞪口呆。
不是……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实力竟如此恐怖?
约莫半炷香的时间,言翊收了剑,坐到谢明身旁,将谢明为他准备好的水一饮而尽。
他看着衣裳整洁,似乎只是出去热了个身。
这岐山大弟子陈璇和岐山宗主仲无道都是有些小名声的人物,且不算其他人,光是他们师徒二人合力去攻击一人,却连人家头发丝都未曾伤到的事,着实是有些……
砰的一声。
是言翊把空杯砸在桌子上的声音。
他冷笑一声,学着之前那些人,一字不差地把那些话还回去:“五打一都打不过,当真是世道变了,什么无名之辈都可以去参加起师会了。”
第072章 流氓
十三年过去, 风云变幻,世道上新出的能人才子其实有很多。
落仙仙就是最为典型的例子。
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天才,只是看天才到什程度罢了。
世上人皆有嘴, 长着一双只想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的眼睛, 对于谁有名气谁没有名气,都是张嘴就来。
这一点谢明觉得他们和自己很像,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可以,而自己这样便要遭他们碎语唾骂。
他倒不是在为自己鸣不平, 他只是单纯的不理解。
这如此漫长的十三年已经过去了, 一代又一代天才的成长成为传说在这个世间被人谈论。虽没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但如今起师会的举办如此兴师动众,来几个未曾露过面的能人难道不是极为正常的事情?
也不知道一个一个的都在惊讶些什么。
他死了十三年。
这些修炼的老东西们还是如此鼠目寸光。
又或者。
修行之人当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当初被他在街上揍的混账都能成为小有名气的人物,别的, 谢明甚至懒得去想。
无聊至极。
言翊一声嘲讽又让客栈陷入沉寂,原以为会有个什么稍微有点真本事的人出来鼓个掌,但这等了半天,除了客栈后院的狗吠声,别的是一点都听不到。
三人带着行李上楼休息。
落仙仙畏寒,这会只想早点洗漱完休息,就连去谢明他们屋里喝杯热茶闲聊一会也懒得去。她背着自己的行李同二人挥了挥手,倦怠到只剩下哼哼声。
谢明笑一声。
也好,他恰好也有事情要同言翊商量。
吱呀一声。
是窗户被关上的声音。
“你先前说的若是活着出来便什么事情都依我, 这会还算不算数?”谢明瞧着言翊放下了行李, 倚在床边就这么笑着看着他。
他这话虽然是问句,但从语气上听上去, 给人一种不容抗拒的肯定感。
言翊丝毫不怀疑,若是他说上哪怕半个不字, 谢明都得从那窗户边上过来对他用强。
“算。”言翊转身,面色也还算从容,“你想怎么样?”
乍一听上去,还以为他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了。
“我刚刚在下面实在是感慨。”谢明道,“明明我做的还不如他们过分,但是却总比任何人都要被骂得惨一些。”
言翊一听微微有些惊讶:“你开始在意这个了?”
“不是。”谢明回答得很快,“我只是觉得,我竟然骂都被骂了,若是不付出什么实际行动,实在是愧对他们废了那么多唇舌。”
他说着说着终于进入正题:“所以我也想当一回真正的混账,言翊,你我共浴吧。”
言翊下意识歪头:“……?”
有病。
能将这样羞耻的要求毫无羞耻之心地笑着提出来的混账都是有病。
天理不容。
言翊抓着自己的衣襟:“我不。”
谢明:“你先前不还是说什么事情都依我?”
“我反悔了。”言翊道。
谢明笑一声,缓缓从窗户边站起来。
分明是个很简单自然的动作,但是给谢明做出来,莫名其妙多了一股让言翊后退一步的压迫感。
“你若是敢用强,我便叫落仙仙了。”言翊逐步后退。
谢明也不看他,开始慢慢脱自己的衣裳。
腰带散开,他微微偏头看向言翊:“我说这天寒地冻的,两人一起洗不仅暖和,还能少麻烦掌柜的再给我们烧一桶热水,你怎的不知体恤人?”
言翊一哽:“……?”
是这个体恤法吗?
谢明脱下外衬:“还不赶紧脱了洗,洗完好睡觉。”
那语气听着,倒像是真的嫌弃上了。
“我竟然花了上等房的钱,自然是应当享受到上等房的服侍。”言翊完全不上当,“我只是让他多给我烧桶水,又没让他去干什么别的。”
“……”谢明啧了一声,忽然觉得徒弟太聪明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事。
骗不上。
……罢了,用强的。
“落唔——!”
许是这屋子小,被谢明伸手捂住嘴巴的时候,言翊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过来的。
余光里似乎只有一道浅浅白芒闪过,等他再次恢复神智的时候,人已经被谢明带到了冒着蕴蕴热气的水桶边,而谢明的手也已经伸进了自己衣服里。
“不怕冷就是好,穿得少,脱起来也很方便。”谢明将人禁锢在自己胸前。
他虽一只手仍旧捂着言翊的嘴,但两人贴着,他另外一只手也并不觉得无所适从。
“一起洗个澡而已,又不是要把你怎么样,二十有八了还在搬救兵,羞不羞?”谢明笑着,手上动作未停。
他似乎丝毫没有觉得自己像个流氓土匪,一边脱人衣服一边还趁机在人家腰上捏了一把。
刺激得言翊猛地挺直背脊想要挣脱。
无用。
谢明的力气,别人不知道,他是最知道的。
言翊最终只能将谢明的手捏住,做最后的挣扎:“明日还要赶路,路途指不定会遇到什么凶险,我若是走不动唔——”
谢明将人头掰过来接吻。
当个混账的感觉真的很好。
被言翊红着眼睛骂上几句也无所谓。
咿咿呀呀的,跟撒娇没什么区别。
最后的最后,掌柜的还是给这间房的客人又多烧了一桶水。
也许这修行之人都喜欢在水里修炼,以至于他把那房间的水抬出来的时候,水里浮着他看不懂的东西。
刚开始他也有想多,但是转念又一想,这两人皆器宇不凡,还都是修炼之人。
最重要的,还都是两个男人。
能有什么事儿?
定然是为了修炼在桶里撒了什么草药助修了。
当真是刻苦啊……
屋内的言翊还在缓着气儿,他看着眼神有些迷离,躺在床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发什么愣啊?睡觉了。”谢明散着发,暖黄烛光下的脸透着一股带着邪气的妖冶。
那是欲望被满足之后的餍足:“还是说你这会不困?”
“……困了。”言翊翻了个身,往床里头蛄蛹,“我已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谢明笑一声,吹灭了烛火。
窗外仍旧雨雪交加。
言翊久违地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在一个村子里,拿着本破破烂烂的书,坐在石头上皱着眉头看。
他面前有条清澈的小溪,流水潺潺,像一首悦耳的曲。
“阿言!回家吃饭了!”
身后传来自己娘亲亲切的呼喊。
他放下书,蹦蹦跳跳地转身想要回家去,却在转头的刹那,看见娘亲背后站着一个提着剑的男人。
天堂到炼狱,不过是眨眼之间。
梦境清晰,他能看到那提着剑的人,长着一张和谢明一模一样的脸。
他猛地睁开眼睛,目之所及,是浅黄色的床帘。
身侧的温暖并不属于自己,言翊转头,看到了谢明沉睡着的脸。
他这次约莫是没有做梦,面容祥和,也算是难得的睡了个好觉。
言翊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穿好衣物,出去时带好了房门。
谢明缓缓睁开眼睛。
眸色之清亮,哪有丝毫刚睡醒的困倦之意?
他朝着门口看了一会,似有所思。
今日仍旧是个灰暗天气。
虽说雨雪已经停了,但毕竟天气阴寒,被打湿的路并不好走。若是要走,怕是还得耽误两到三天的时间。
“御剑而行吧诸位。”客栈内有人建议,“反正都是去奉天,一同前往,还能有几个伴儿,诸位意下如何?”
于是又有好几道赞同声。
谢明三人并未管,他们取了马车,慢慢悠悠上路。
“先前在客栈里遇到的岐山的人还是要小心一些。”谢明把帘子撩开,朝着窗外看了一眼,瞒眼枯败凋零,“约莫是并未露出全部的实力,毕竟是要去奉天参加起师会的,这个实力去,跟闹笑话其实没什么区别。”
去起师会的其实有两拨人。
一是真的想得到苍云剑的,二是去看热闹见世面的。
若非要说而这二者的区别,约莫都是奔着见见苍云剑而去。
万象宗虽然只是说给出苍云剑的线索,但是十三年前的清净山一战乃是万象宗起头,最后活下来的,大半部分也都是那边的人。
苍云剑在哪其实不言而喻,仙门百家心里清楚得很。
只是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万象宗手里竟然已经握着苍云剑,为何还要以苍云剑作为这起师会的奖励,就不怕有心人故意夺之么?
谢明觉得这事儿没有这么简单。
但不简单在哪,他一时半会还没有头绪。
罢了。
到了奉天再说。
灰暗的天空有着不知名的鸟类在盘旋,鸦青色的羽翼划过,破开了阴寒的风。
“谢明,别睡了,到了!”
肩头上出现了一双手,微微摇晃着自己,声音缱绻。
谢明睁眼,同言翊对上视线:“为何不直接把我亲醒?”
“……”言翊坐好,闻言叹了口气,“你当我同你一样,也是个不分场合的流氓?”
谢明笑着,并不否认。
隔音阵外正在赶马的落仙仙没有丝毫动静。
奉天乃是万象宗所管辖之地,且马上就是起师会举办之际,这会若是要入城,需得接受万象宗弟子在城门口的检查才是。
而要检查的东西也很简单——
是否是妖物化人。
落仙仙从马车上跃下来,往自己手心里哈了口热气:“藏酒散人之徒,里面两位是我的师兄。”
她说着亮出自己的流音琴,看着眼前两位弟子点头,又道:“我可以进去了吗?”
“既是藏酒散人之徒,自然是可以进的,但是姑娘,按照我万象宗的律令,里面二位,我们也需勘察一下。”那黄衣弟子笑着作了个揖,“放心,只是最为简单的检查。”
落仙仙嘟囔了一句麻烦,但还是掀开了帘子。
毕竟是万象宗的地盘,也不是什么小宗门来着。
挡风的帘子一掀开,两位弟子与两个坐得随便的人对上视线。
两人同时一愣。
“这,二位带着面具是如何?”
落仙仙有点不耐烦了:“诶我说,我这把琴是还不能证明我的身份是吗?非得我师尊过来亲自说这是他另外两个徒弟才行了?”
她把事情的性质抬高:“你们万象宗举办起师会邀请广路人参加就是这么招待的?”
两弟子一哽:“这……”
“还有。”落仙仙抱胸,语气跋扈,“你们穿衣服是为什么?自然是有些地方不想被人看见了,我师兄戴面具还不是一样!”
她道:“音修修炼最是讲究心境,若是因为一副好皮囊总被人说道,影响我师兄心境的修炼你们担得起这个责吗?!”
她一字一句未曾有丝毫停顿,听得两名弟子是目瞪口呆。
当然,马车里那一字未言的二人也是一样。
好强的语言组织能力。
他们是真的佩服。
“现在我们可以进去了吗?”落仙仙跃上马车,手里的马鞭将挥欲挥,“快点给个话,本姑娘要饿死了,急需去城里找点吃的!”
“……可、可以!三位请进。”那弟子已经被说蒙了。
谢明没忍住笑出声。
第073章 爱装
这万象宗所管辖的地方确实就是不一样。
虽是北方, 但地势极为平坦,放眼望去,一眼可望到天地交集之地。
宏伟又壮观。
三人一路走来丛山居多, 这会视野忽然开阔, 心中郁结之气都淡了不少。
“万象宗的弟子众多,这话倒不是在骗人。”谢明下了马车, 朝着天上看去,“光是负责巡逻的弟子就多到半柱香一批, 不愧是第一宗。”
话虽然听着是在夸人, 但语气听上去,却带着半分嘲讽。
言翊和落仙仙都没说话。
当初清净山的围剿便是万象宗带的头,虽不是现任宗主亲自带人,但那令狐鹰好歹也是万象宗的大弟子, 肯定也有着一定的话语权。
怪在万象宗头上也不什么冤枉人的事儿。
但落仙仙是个憋不住话的性子,在她朝着谢明看去不知道第几眼之后,言翊终于没忍住。
“你有什么话便说。”他抱着剑,像一个清冷的神仙,“我看你再别憋会脸都要红了。”
“……”落仙仙抿唇,神色为难,“不能说。”
说完后又继续抿起。
“那你便憋着吧。”言翊淡淡道。
落仙仙脸憋红了:“其实我想说的是——”
她又把脸埋进去狐裘一些:“十三年前万象宗做出如此行径,谢前辈此番前来,可有什么……想法之类的?”
谢明微微怔愣了一瞬, 转头朝着落仙仙看去:“……”
倒不是不好回答这个问题, 只是……谢明觉得有些好笑。
落仙仙这话说得含蓄又不含蓄,一番吞吞吐吐, 甚至让谢明都有些难以招架。
含蓄便含蓄,不含蓄便不含蓄。
不含蓄里透着含蓄是什么意思?
“你指的想法是什么想法?”谢明反问, “诸如提着剑踏平万象宗之类的?”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笑起来:“我有这本事吗?”
“我——”落仙仙一哽。
谢明说得真是有道理。
可难道十三年前的事情就这么算了嘛?
这个问题,落仙仙没能问得出口。
因为谢明已经迈着步子去就近的酒楼里寻吃的了。
他向来是个不亏待自己的主。
酒楼里几乎已经人满为患,恰好有个靠窗的客人此时要走,倒是给谢明一行人留出了位置。
“掌柜的,上最好的菜和茶,我们音修不饮酒。”落仙仙缓缓落座,顶着周围一众人的眼光,神色淡淡,“不要葱和香菜。”
那掌柜热情得很:“好嘞!您稍等。”
确实得热情,毕竟是特殊时期,这客栈随便进来一个谁都指不定不是什么好惹的人。
且这三位皆器宇不凡,一身浅衣看上去极像天上下来的神仙,完完全全可以和音修这二字对得上。音修皆高雅,且最为有钱。
万象宗都办起师会了,这个时候不赚钱还等着什么时候去赚钱啊?
谢明看着那掌柜的笑着活蹦乱跳地走下去,随后,面具背后的眼睛状若不经意地绕着周围看了一圈,唇角又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这其实也是他们商量的一环。
毕竟这谢明和言翊也不是什么没有名气的四个字,若是他们二人行事太招摇,怕是过于惹眼。
但考虑到他们此行是为了苍云剑而来,且要拿到苍云剑不惹眼是不可能的事情的情况下,几人选择在起师会正式开始前,将一些虽小但很容易惹人猜忌的事情交由落仙仙去做。
这会谢明和言翊还没出生,周围的讨论声便开始朝着意料之中的方向引。
“你看那人像不像谢明和他徒弟言翊?”
“我看你是想谢明想魔怔了吧,见着两男的在一起就说是谢明和他徒弟言翊。”
“很像啊,周身的气质都很想一个剑修。”
“你可得了吧,你一个符修知道个屁的剑修,吃饭吃饭,吃完饭睡觉休息了。”
谢明抬手倒了杯掌柜的刚刚送上来的热茶。
他动作很缓,一举一动之间满是从容不迫。配着那修长匀称的手,很容易便让人去对他面具下的脸感到好奇。
“你看见没?就人家那倒茶的动作和气质,是谢明那个乡野之人能模仿得来的吗?”
“……”
“而且,按照谢明那招摇的性子,这会指定已经站在客栈的最中间要求掌柜的给个厢房他吃饭了,他根本不知道低调二字是何物好吗?再说了,谢明从不穿浅色的衣服你又不是不知道,让他穿个白的跟让他参加自己丧礼似的,永远都是修身深衣且发丝高束,这跟眼前这雅人根本没法比啊!”
“最关键的是!谢明早就在落书巷被埋了!”
谢明听着,唇角微勾。
这可比看话本子有意思多了。
碗里忽然多了筷子没刺的鱼。
谢明微微垂眸,又转头朝着开始埋头吃饭的言翊看去:“多谢师兄。”
言翊继续吃,食不言,两耳不闻碗外事。
谢明笑一声,也拿起筷子开始吃。
其实这一路走来,关于“谢明”的讨论声多得即使是六只耳朵也颇有些听不过来的意思,毕竟苍云剑是谢明徒弟的剑,他此番重生,定然会带着言翊前来拿回属于他徒弟的东西。
只是关于谢明修为一事,失或未失之讨论真真假假。而最后讨论的结尾,都在他死于落书巷一事上。
有的人为此放声高歌,有的人唏嘘长叹。
而这一切……
都和谢明没关系。
“吃完便去找个客栈歇歇,顺便把我落在马车上的笛萧拿下来。”谢明吃得快,这会已经开始喝茶了。
他目光落在繁华的街道上,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对着谁说:“音修就得有个音修的样子。”
虽然笛子是自己砍竹子做的,萧是随便找了个路边店买的。
但装一装……
他不是被人说最爱装吗?
先拿着把乐器出去晃一圈让别人以为他们真是音修再说,剩下的,便是安静等着起师会开始。
他目光上移。
视线不远处,有着一座巨大的空中楼阁。
那是由阵法所举起来的小型山脉,山脉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皆有飞瀑留下,当真是水从天上来。
而在这主脉的四周,又有着许多分脉,悬浮在这主脉身旁,应当是万象宗不同的修行之所。
他迟早有一天,要提剑杀上去。
第074章 千重佛陀
奉天这段日子, 着实是热闹。
此时虽已是深夜,但大街小巷皆是燃着灯火,其人声之鼎沸, 说是节庆也不为过。
离起师会仅剩两天。
陆陆续续的, 也来了些谢明可以叫得出名字的。
十三年了,他们看上去, 都和从前差别大了许多。
“那个叫梁棋,是花仙阁阁主的贴身乐师, 也是个音修, 不知道我和他对上会是如何。”落仙仙往嘴里塞烧饼,“这些天奉天来的年轻人你们约莫都不认识,都是这十三年里新出来的能被叫得上名字的人物,虽然出名的方法千奇百怪, 但是相同点便是实力都不容小觑。”
谢明点了点头。
他们这一路过来其实算不上匆忙。累了便歇着,遇到妖物便去除。完全称不上赶的旅途,到头来,他们竟也成了最早来这奉天的一批人。
约莫是高手都忙着修炼,若非是离那起师会只差几天,都是不会动身出发的。
仙门百家都这样。
谢明想着想着又开始打岔,他朝着言翊看去一眼,似乎是忽然来了兴致:“落姑娘,若是把言翊放在你们这一辈中, 你觉得他能是个什么水平?”
落仙仙嚼烧饼的嘴一顿, 随后下意识朝着言翊看过去。
后者面具下的眸光淡然,正慢慢悠悠给自己添着热茶, 似乎对这个问题并不感兴趣。
“当然是佼佼者了。”落仙仙鼓着腮帮子,“抛开你徒弟这一层身份不谈, 这十三年他若是在这世间展露几次身手,定然是被各大宗门争相抢夺的对象。”
她歪着头仔细想:“我如今在青年榜上是第十,若是言翊也进去,约莫能排个第三。”
“第三?”谢明垂眸微微想了想,“那第二和第一分别是谁?”
“独孤山的独孤雨和万象宗的首席大弟子慕深。”落仙仙说着说着像是有点萎靡,“我曾经与那独孤雨交过一次手,三招之内便败下来了,若非当时我师傅在场,怕是根本没命活到现在。”
谢明闻言笑了一声:“他是修什么的,怎的如此霸道?”
落仙仙顿时正了神色:“剑修,且以你为目标。”
谢明一口水差点呛嗓子里。
“什么嘛,只要是修剑的,人人都想走到你那个位置好吗?!”落仙仙眼睛瞪得老大,“且我听说那独孤雨崇拜你到甚至在家里挂了你的画像,每天一进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
“……”谢明连茶杯都不想拿了:“别吧。”
把他当门神似的。
“此人确实有点本事。”在一旁一直沉默着的言翊忽地开口,“我曾与他交过一次手,在与小月出去采买的时候。”
谢明顿了顿。
倒是也可以理解,这独孤雨连落仙仙都敢杀,约莫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性子。
在外游历的时候,见着小月这么个草灵,定然是要拔剑杀之。
于是便和言翊有了冲突。
“败了。”言翊喝着茶,提到自己败于别人剑下的事仿若只是在讲什么小故事,“且被他狠揍了一顿,后来没杀我还是因为觉得那场比试不公平,觉得我敷衍于他。”
他笑一声:“笑话,我明明吃奶的力气都已经使出来了,就是打不过而已。”
谢明想倒茶,但杯子里是满的。
他喝不下去。
一个连剑魂都没有的青年、在花费大量灵力维持引魂阵的情况下,能打得过这般人物才是奇怪。
“你被他打了一顿?”谢明抬眼看他。
言翊点头:“嗯,被打了一顿。”
在一旁的落仙仙:“……”
她见此情此景,忽然有一种感觉——
一种徒弟受了欺负去给自己的师尊告状而师尊也因为自己爱徒被打了一顿怒火中烧要去给自己爱徒出气的感觉。
她忽然有些手痒。
她又开始想写话本子了。
……
忍住。
谢明正微虚着眼睛琢磨要怎么给这独孤雨制造一点点让他终生难忘的记忆,酒楼下方却忽地传来了一道虽强但不恶的视线。
谢明朝着那看过去,对上一双清澈沉敛的眼睛。
他顿了顿,忽地笑了。
是简君。
虽算不上好久未见,但总有重逢之欣喜的感觉。
落仙仙忽地站起来吗,声音欣喜:“简前辈?!”
“我听闻藏酒散人这次破天荒地让自己三个徒弟来参加起师会的时候便觉得不对劲,一听别人说还有两个是气质极好的男子我便什么都明白了。”简君朝着落仙仙点了点头,坐于她身边,“你俩胆子倒是大。”
他说着说着又笑着看向落仙仙:“当然,你胆子也没小哪去。若是被你师尊知道了,你少不了又是被禁几日的肉餐。”
落仙仙视线乱飘。
“简前辈。”言翊给简君倒了杯热茶。
简君看了看言翊,又看了看谢明。
但这两人都拿着面具遮着脸,也看不出来个什么。
也不知过了这么久,这两人都开窍没有。
“你此番为何是一个人来的奉天,楚喻呢?”谢明让掌柜的又添了两副新的碗筷,“看你这满是疲态的脸,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简君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半晌,摇了摇头:“这里不方便,还是等回去了再说。”
谢明同言翊对视了一眼。
冬日里难得有个晴天,只是风依旧很大,极为放肆地在巷子里乱窜。那窗户即使是关着,也依旧被吹得噼啪作响。
“此番乃是我一人来的奉天,星云宗因宗门内的事情尚在整顿,这次的起师会,我们便不参与。”
屋内,四人围桌而坐,燃了几盏烛火。简君缓缓道:“我是以为寻沙叶而来。”
谢明略微沉思:“与万象宗有关?”
“谢兄聪慧过人,确实如此。”简君沉着眼,“那日沙叶被派往棋仙宗之事,我并不知情,因为他是以……以我私人主簿的身份进入星云宗,还并未完全属于星云宗的一员。”
“在他失踪后我顺着线索一步一步查过去,最后在一个大娘的嘴里听到了沙叶的名字。”他拳头缓缓捏紧,“我顺着大娘指的方向去,在一个破庙里寻到了沙叶的发带以及……”
他深吸一口气:“以及闻到了独属于万象宗的木棉香。”
“你怀疑是万象宗的人抓走了沙叶。”言翊不解,“但抓走沙叶的目的是什么?”
简君摇头:“沙叶除了话多了点,其实并不是什么爱惹事的性子,我怀疑是他知道了什么事情,所以才被抓起来。”
谢明倒是很快反应过来:“你是怀疑我们在棋仙宗遇到的一些……”
“是。”简君道。
“……和我想的一样。”谢明食指在桌上轻敲。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被连成了一条看不见的线,需要层层递进抽丝剥茧,这才能找到那么一丝极为不明显的线索。
在简君的视角里,他是不知道还有术风这条线索在的。
落书巷里发生的一切,到如今,除了他们参与的三人之外,无人知晓。
简君能查到万象宗头上,是靠着沙叶的下落。
若是随便把他们一方的线索拎出来可能没那么有说服力,但若是他们两人都查到了万象宗头上,那便是根本跑不掉的事实了。
棋仙宗,离言翊生活的地方并不算远,恰恰好就有那样的妖人,又恰恰好有了那样的一枚玉佩。
而桃花镇,则是被炼制成妖人的林晚眠,再到满是诡谲的落书巷,同样被炼制成妖人的德良法尊。
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盘错综复杂的棋。
再联想到这起师会……
“为何这起师会一办谢前辈就醒了?还以苍云剑作为奖励。”落仙仙越想越起鸡皮疙瘩,“谁不知道当初仙门百家围剿谢前辈就为了这把剑,现在拿它作奖励,这不是摆鸿门宴是什么?!”
房间内一瞬间陷入死寂。
落仙仙说到了极为关键的点。
偏偏起师会要办的时候谢明便醒了,这约莫不是什么巧合。
但若是将万象宗的推波助澜放进去……
“苍云剑就在万象宗的镇印之塔里。”死寂间,言翊冷冷开口,“谢明的醒同万象宗并无半分关系,之所以挑在谢明醒的这一年办起师会,约莫是棋仙宗的监视,棋仙宗只是用来监视我的罢了。”
他知道谢明在看自己,但并未回看过去:“苍云剑已经不是之前的苍云剑,而……”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天大的秘密一字一句地说出来:“而苍云剑其实不是什么天下第一剑,之所以被这么说,是因为苍云剑是开启千重佛陀的唯一钥匙。”
砰的一声,是谢明手上的杯子被硬生生捏碎的声音。
鲜艳的血顺着苍白的手指留下来,汇集到桌面上,形成一滩小血洼。
谢明却跟感觉不到疼似的,皱着眉头问:“什么?千重佛陀?”
这当真是一个不小的秘密。
世人皆知苍云剑遗世而独立,其剑意之盛,就算是谢明的无名剑也稍逊一筹。
若是有谁可以得此宝剑并让其剑认自己为主,定然可以走捷径,一跃成为这天下第一。
世人皆这么认为。
“苍云剑是把好剑没错,剑意很盛没错,但什么拿到它可以成为天下第一,全都是放屁。”言翊淡淡道,“只是因为这苍云剑乃是数百年前第一剑修的佩剑,那剑修生前喜欢广交朋友,身边之人各个都是其他修行道路上的最强者。”
他道:“他们死前将毕生所学列入成册,将灵器丹药捆绑成结,所在一个山洞里,取名为千重佛陀,其外面阵法之复杂危险,唯苍云剑可解。”
但这一切都不是万象宗将起师会的奖励设置成苍云剑的理由。
好半天,言翊叹口气,苦笑道:“苍云剑的剑魂被我抽离出来,连同我的剑魂一起,被我创成了引魂阵。”
万象宗此番,是要寻回苍云剑的剑魂,然后,打开千重佛陀。
好大的一盘棋。
第075章 巧了
这确实是个很大的秘密。
世人皆把苍云剑的恐怖之处放在其剑意上, 却根本无人察觉,这苍云剑其实只是开启前人留下的宝藏的钥匙。
也这是最为荒诞和惊悚的一点——
万象宗把世人耍得团团转,世人还皆以万象宗为荣, 奉万象宗为仙门百家之首。
待到他们真的得到苍云剑的剑魂而开启千重佛陀, 那仙门百家各据一方的局面怕是要被彻底打破,宗门乱斗之间, 便是万象宗提着剑做皇帝的时刻。
是了。
他们不想当仙门百家之首。
他们想做仙门百家之王。
届时山间溪流都要被染成红色,不知又多少无辜的人会成为这无耻野心的牺牲品。
几人都想到了一块去, 神色皆严肃而愤怒。
因为实在是荒唐。
死寂间, 简君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蓦地看向言翊:“你为何会知道苍云剑是开启千重佛陀的钥匙?苍云剑虽认你为主,但——”
“简前辈若是不信也可以不信。”言翊看了谢明一眼,又将视线收回来。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但无端的,让人觉得有些压抑:“我只是,把我该说的说出来。”
剩下的,便不说了。
桌上又只剩下沉寂。
谢明似乎是在发呆。
在刚刚说到这件事的时候,谢明的第一反应并不是万象宗想要如何。
他是在错愕。
错愕言翊的剑魂是被他自己抽离出来。
恍然间他忽地又想到了言翊胸口那道狰狞的疤。
是他自己亲手划开的……
这话题不免有些太过沉重。
“太晚了,有什么事明日睡醒再说。”谢明轻轻按着自己的额头,看样子似乎是累了,“落仙仙去给简君安排一间厢房,这些日子, 让他同我们住在一起。”
“好。”落仙仙说。
确实很晚了, 虽然奉天城内也就亮着数不清的烛火,但月光已经不甚明亮, 看样子再过几个时辰,天便要亮了。
房门被轻轻带拢的声音听着有些陈旧, 谢明坐着没动,只是闭着眼睛拿手撑着太阳穴,皱着眉有一圈没一圈地揉。
谢明其实很少有皱眉头的时候,他总是不把事当事,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仿佛天塌下来他也不甚在意。
但这次比天塌下来还要严重。
饶是他以往干什么都是张口就来,这回也觉得心里被堵到连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他是在落书巷得知言翊剑魂已失之事,当时他未曾保留丝毫地同那冒牌货对峙,得知的这个消息也并不敢就这么贸然地提出来。
他甚至以为言翊的剑魂是在破令狐鹰的万象飞花阵时候而失……
谢明这会真的想俩剑捅死自己。
“你不是累了么?累了便洗漱上床睡觉。”言翊站在谢明身侧,声音听不出情绪,“坐在这桌上做什么?你想直接在这里休息了算了?”
但平日里他其实不会一次性说这么多话,若是要催谢明去睡觉,只需要敲敲桌子,趁着谢明看向自己的时候再给他个眼神便好。
这会他其实也有点慌了。
这个世界上约莫没有人比谢明更加之后剑魂代表着什么。
谢明失去剑意之后仍旧洒脱,便是因为剑意虽失,但至少剑魂还在。
只要剑魂还在,那便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可失去剑魂之后呢?
言翊不免眼眶微红。
他如今,连个剑修都算不上了。
虽能拔剑,但已无拔剑之理由。
虽能以剑战之,但已无剑修身份。
他说这么多话,其实是在害怕。
谢明肯定是会生气的。
椅子被挪开时发出的声音有些沉重,言翊微微闭眼,似乎是做足了心里准备,这才缓缓抬头,同面无表情的谢明对视在一起。
他第一次看见谢明看着自己的时候面无表情。
谢明起身,缓步走到言翊跟前。
下一瞬,他低头,并不言语,只是伸手,去解言翊衣服上的带子。
冬日里的衣服多,他便一件一件解,一件一件脱。
房间内的温度不知是何时升起来的,只是等言翊上半身的衣服被谢明脱了个干净后,才恍然察觉这里并不冷寒。
他见谢明没再动作,便自己动手,准备去脱自己的裤子。
若是能让谢明的开心的话,也可以。
却在即将碰到自己裤子的刹那,手腕被谢明擒住了。
谢明并未看言翊的眼睛,他只是盯着言翊胸口的疤痕,一开口,声音都在抖:“强行抽离自己剑魂的时候划的?”
“……嗯。”言翊轻轻哼了一声。
谢明眼眶渐渐有些泛红,他抬头去看言翊:“不怕手偏了就死了吗?”
“……”言翊这次没说话。
屋内甚至有些灼热。
好半天,言翊抬手,遮住谢明的眼睛:“谢明,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他道:“全是怜悯,我不要。”
看得他很想哭。
可如今十三年已经过去了,他再也不是曾经那个想哭就哭、只要受半点委屈就去师尊那告状的小孩子。
他先前才齐谢明的腰,而如今……他已经到谢明的鼻子这里。
有很多事情,并非自己想开口,就可以开口的。
所以谢明不可以用那种目光看着他。
谁都可以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唯独谢明不行。
但手掌蓦地触及到一片湿热,言翊呼吸一滞,下一瞬,他胸口被谢明温热的手掌覆盖住,腰际被带了一把,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扑在了谢明怀里。
“若是手偏了,那便去地狱找我。”谢明并未将言翊盖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拿开,他只觉手心近乎要被言翊胸口的疤痕烫到灼伤。
他才发现自己与言翊体温之间的交渡竟也可以如此痛苦难堪。
“前后都是同我在一起,所以你只是赌一把……赌一把能不能用引魂阵让我活过来。”
他那满心都扑在自己身上的徒弟,世界约莫是再寻不到第二个。
言翊的手垂了下去:“谢明,……原来你也会哭。”
他道:“十三年前当着我面死的时候都没哭,让我觉得你是个不会掉眼泪的人。”
胸口上那手的温度可以说得上是灼热,烫到他有些口不择言。
他其实是对谢明有些埋怨在身上的。
埋怨他抛弃自己,埋怨他睡了十三年。
以至于在谢明为他而落泪的时候,他竟卑鄙地觉得,这都是谢明应该的。
他眼泪里所蕴含的爱意和愧疚,于自己来说,都是对自己这苦难十三年里的慰藉。
本该如此。
谢明搭在言翊腰上的手更紧了一些。
好半天,他约莫是缓过来了,轻声道:“不是怜悯。”
言翊微微一怔:“什么?”
“不是怜悯。”谢明重复,“是愧疚和心疼。”
爱一个人的时候,就是会为他感到心疼。
爱是无时无刻的愧疚。
言翊把头埋进谢明的怀里。
他到底是败在了谢明的攻势之下。
剑魂算什么?
他愿意为了谢明去死。
真的。
他好累,于是干脆闭上眼睛,想就这么睡在谢明怀里。
迷迷糊糊中,他听到谢明的声音。
“对不起,这十三年让你这么辛苦……”
他不要对不起。
他只要谢明。
*
日上三竿,今日又是个大好的晴天。
言翊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被窝蓬松温暖,舒服到让人有些不想起来。
且这被子里还有着第二个人的味道,闻着让人异常舒适安心。
“若还是困便再睡会。”谢明坐在一旁的桌前,边喝茶边拿着个话本子在看,“冬日起床本就困难,我在这,你便可以放心多睡会。”
言翊把被子掀开一个小口,低头朝着里面看。
嗯。
衣服已经被穿上了。
他再次把被子捂上:“什么时辰了?”
声音嘶哑,仿若事后。
言翊:“……”
服了。
谢明笑了一声。
言翊知道他在笑什么。
“午时了。”谢明道,“你饿了吗?”
言翊坐起来,看着还有些刚睡醒的懵懂:“落仙仙和简前辈呢?”
“你操心他们做什么?”谢明似乎有些不满,“我坐你跟前你都不问我用过饭没。”
言翊一哽,片刻后他有些无奈地掀开被子:“我起床同你一起去用饭。”
他还没起床,想必谢明是不会先自己一个人吃的。
客栈里人声鼎沸。
落仙仙和简君出去看外面是个什么情况了。
明日就是起师会开典,想必这奉天已经极为热闹。
谢明和言翊下来的时候这只剩角落里最后两张桌子,他们随便挑了一张坐下,对视之间,谁都没说话。
如今的奉天已经和前几天的奉天不同。
明日就是开典,这会,该来的人和不该来的人,大概是都已经来了。
他们如今不再像前几日那般做什么都会被人盯着看,反正他们前几天天天拿着萧额和笛子出去乱晃已经把“儒雅音修”的名号打出去了,这会这么多人,也不知道谁是些有名堂的,所以还是低调些好。
菜都一一上上来。
还没吃上两口,客栈门口像是忽然起了一阵风。
谢明额前发丝微动,他咽下嘴里的菜,扭头朝着客栈门口的方向看去——
来人一袭修身深衣,墨发高束身姿挺拔。俊朗面容上的眉头微微皱着,浓眉黑瞳,看着极为端正正派。
他左手拿着把看着就不是什么很好惹的剑,所过之处,散发淡淡威压。
若是非要形容的话,那只能说此人……
看上去正得发邪。
甚至比简君还要更夸张一些。
若说简君的正气是是带着些温柔的话,那此人的正气便是带着慑人的威压。
谢明收回视线,专心吃饭。
身后板凳被挪开的声音响起,那人声音温醇:“掌柜的,一壶茶,两个菜一个饭。”
只是很普通的进客栈用饭而已。
却听见言翊轻声说:“此人乃独孤雨。”
刹那间,谢明猛地朝着身后之人看过去。
第076章 形象
毫不夸张地说, 谢明嘴里的菜还没来得及嚼完,如此回头看一个人,只是因为听到独孤雨三个字的下意识反应。
他当然要好好看看, 这个将自己徒弟揍了一顿、还把自己当门神的混账, 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谢明看了两眼,得出结论——
一般般, 很普通。
他收回视线,又开始心无旁骛地吃。
“好吃吗?”言翊冷冷问, “要不再给你加两个菜?”
看一眼就回头了是个什么意思?
看一眼就没了?
“……”谢明放下筷子, 拿起一旁的水一饮而尽。
其实倒不是说他没打算拿这孤独雨怎么样,只是现在这客栈到处都是人,他若是无端挑事,定然会吸引整个客栈的人的目光。
他这死了十三年了, 也不知道谁是什么出名人物,谁是什么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的。
好歹都已经走到了奉天,自然是要谨慎一些。
不过呢。
他这徒弟不高兴了。
什么考量也便随之烟消云散了。
吸引目光便吸引目光吧,明日便是起师会开典,他纵使是现在耍耍流氓,也掀不起什么大波浪出来。
“早听闻如今的剑修一脉已经不成样子,先前还不信,但如今来这奉天一看,倒还真是。”谢明这话声音不大, 并非故意让整个客栈的人都可以听见。他音量控制得很好, 加之是坐在角落,故也只有他身后的独孤雨听得清楚。
且他这话也不算是撒谎, 他醒第一天,看到那剑修排名榜上第一还是自己的时候, 便觉得剑修界要完了。
不过虽是实话,但听着着实不尊重人,很欠揍。
尤其是在剑修听来。
“是吗?”
后桌传来冷冷反问。
这声音冰冷里含着些嗤笑,仿若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恨不得下一瞬间就哈出个十万八千里出来。
然后出手,揍人。
说是莽夫,实在是太过贴切。
谢明在心底笑了一声
听到一句不称心的话便动如此大的怒气,这独孤雨若是哪天真的站在了自己先前站过的位置,在面对如此多不堪入耳的流言的情况下,怕是要提剑颠了这世道。
然后把自己也给颠了。
谢明捏着茶杯并未转头,只是跟没听见似的,继续同言翊道:“我听闻如今也只有慕深的剑能稍微拿得出手一点,其他人甚至连号都叫不上了?”
直直往这“青年剑修第二”的心上扎。
“……”言翊悄悄看了眼脸色发青的独孤雨,神色复杂。
好半天,他嗯了一声:“你没听过青年剑修第二独孤雨吗?”
他这话说得犹豫至极,仿若背刺了自己纯洁良善的良心。
……也没什么区别了。
谢明眼底的笑意都快要溢出来,他语气夸张:“第二?第二有何需要听说?”
他嗤笑一声:“要争便争第一,第二算什么本事。”
饶是言翊知道谢明这会是在给自己出气,但听到这样的话,内心还是复杂又担忧。
他约莫是没考虑到自己徒弟如今连第二都没爬上去,而且……他是真不怕独孤雨拔剑就朝他挥过来啊?
“慕深慕公子的名号如此响当当,他到时定然可以把那独孤雨打得落花流水,指不定呐……”谢明笑得并不儒雅。
他靠近言翊,小声道:“这独孤雨在慕公子面前连剑都拔不出来。”
言翊:“……”
当真是……混账、羞辱人至极。
砰一声——
是茶杯被重磕在桌面上的声音。
“这位兄台好大的口气!”后桌的人起身,挪开凳子之间,拿起了自己的剑,“你是什么人?怎敢对剑修如此评头论足?!”
独孤雨这一声吼,倒是成功让整个客栈的人朝这边瞧过来了。
好戏的味道实在是浓烈,哪个修炼之人不想在枯燥无味的修炼生活里偶尔看上一场好戏呢?恰好这桌上有菜又有酒,运气好的还有人点了花生米,转个眼睛张个耳朵的事儿,谁不愿意?
言翊:“……”
还好带了面具,不然他直接在原地将自己就地正法。
但不要脸向来是谢明的拿手好戏,他正常发挥一下,对于别人来说都是绝杀。
他转头,面具下的眼睛沉而坦然:“这位兄台可是在和我讲话?”
独孤雨下巴抬得快比天高:“这里还有第二人在贬低剑修与我?”
谢明面露不解:“我何时贬低剑修与你了?”
他只是在说实话。
……罢了。
“你!”独孤雨怒而拔剑:“你敢说不敢认?!”
谢明并不起身,反倒是拿起手边的茶杯,缓缓饮了一口:“我未曾说过,为何要认?”
独孤雨:“……?”
“这两位音修我是有印象的,他们来奉天算是早的,约莫是第一次下山,他们经常在外头看个新鲜,给人的感觉总是儒雅温润,并不像是什么会评头论足他人的人啊。”
“是啊,我也知道他们两个。藏酒散人的弟子,作为音修,想必其心境都是纯净无暇的。”
“那拔剑的人是独孤雨吧,虽为青年剑修榜第二,但我听说是个莽夫?”
“肯定是人家说话声音小了他听错了,于是他便提剑质问,说他是个莽夫还真的不冤枉他。”
独孤雨手里的剑柄被他捏的咔咔作响。
完美融入到周围人嚼花生米的声音里。
他炸了。
他已经完全炸了。
他像是沸水里的鱼,被烫到之后跃起,然后又无力地坠回去。
“你方才明明说剑修一脉已经不成样子,你还说我——”独孤雨咬牙切齿间话音戛然而止。
这要怎么说?
说他要是遇上慕深之后剑都没机会拔出来那也太——
“我说你什么?”谢明起身,刹那间烛光被,拦住,谢明的影子覆盖在独孤雨的身上,仿若一座越不过去的高山,将他罩了个严严实实,“我一个音修,既不认识你又同剑修无冤无仇,我说什么?”
他说着说着话音一转:“这位兄台,你我二人从未遇见过,为何对我这般大敌意?”
三两下就主客颠倒。
言翊:“……”
他低头,已经不敢看了。
虽被独孤雨打过一次,但此刻,他是同情他的。
独孤雨:“……”
这里是个角落,别人或许看不到,但他看的清楚明白。
这人说话虽温和而绵缓,但那双垂着的眼眸里却尽是冷漠。那并不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反倒像是……像是在看一个许久未见的仇人。
独孤雨自认习剑已久,他对剑和剑修的直觉已经远超其他修行之人。
他像是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眼前这人虽表面儒雅随和且拿着把玉箫,但其实此人心思深沉,其身上透出来的压迫感和威胁感,绝非一个音修所能有。
道更像是……更像是……
更像是一名剑修。
独孤雨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我未曾听错,但你若是不承认,我也拿你没办法。”他说着说着反倒沉稳下来。
明日就是起师会,这会奉天内几乎是各处戒严,万象宗的弟子几乎随处可见,他若是此刻在这里动手,想必只会被赶出奉天。
但他还不能走。
他还未曾见到谢明。
剑修榜仍排在第一的谢明。
忍。
……算了,少忍一点。
“纵闻藏酒散人的弟子各个心思玲珑通透,却没想到出了你这样一个混账人物。”他恶狠狠道,“你最好祈祷起师会上别对上我,否则我定会让你知道,剑修一脉的厉害。”
他说罢还哼上一声,往桌上甩了块巨大的银锭,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明笑一声。
那掌柜的就在旁边,他侧过脸,朝人微微点头:“方才那位兄台说听错了有愧于我,这桌上的银锭是连同我们桌的一起付的,麻烦掌柜的算一下,剩下的找与我们便是。”
“……诶,好的好的。”掌柜的笑得有些勉强。
那独孤雨什么时候说要连这两位的一起付了?
这真是……
他现在开始觉得独孤雨听得没错了。
他一边算钱一边骂骂咧咧地想。
短小的插曲很快就过去,两人虽吃饱喝足,但也没着急离开。
毕竟这里这么热闹,很容易就能听到一些之前没听过的消息。
“独孤雨怕是气得今晚连觉都睡不着。”言翊双臂撑在桌子上,眼底算是带上了一丝笑意,“你为何能如此不要脸,背地里说人坏话被人抓住不承认也就罢了,怎么到最后还顺了人家的银子?”
谢明盯着言翊,摇头:“我这怎么能算是不要脸呢?我说他坏话是因为他打了你,他做错事了当然得被说了,不然这个世道公理何在?我不承认是因为明日就是起师会,若是他动手,他肯定要被赶出奉天,那他岂不是白来了?我这是在为他着想。”
他说着说着语调又是一转:“至于银子,这便宜掌柜的还不如便宜我们,你说是不是?”
“……”言翊神色复杂,“更不要脸了。”
谢明:“……”
这徒弟真是……
可爱极了。
他想着想着又朝着周围看了一圈。
嗯。
还好简君不在。
不然可不是只是被骂一句不要脸那么简单。
桌上的茶已经凉了,那掌柜的过来给他们又换了一壶新的。
只是这次过来之时眼神远不及之前和善,细看过去,甚至带上了一丝嫌弃。
“……”言翊给谢明倒茶,“你的形象已经在掌柜的心中彻底塌了。”
谢明点头:“嗯,我管他作甚,我在乎你不就好了。”
言翊:“……”
他这次倒是听出来了谢明的话外之音——
反正我是什么样你心里已经门清了,那我便不在乎如何。
他没说话,只是借着喝茶的间隙,趁机用茶杯挡住了自己弯起来的唇角。
“话说你这次可有想对上的人物?若是运气好遇上不如自己的,还有机会往上冲一冲。”
“说什么呢,想得太美了。这起师会向来都是抽签决定对手和对决场地,只有前二十才有机会去万象宗的总殿那边,我爬得再高,去不了那也依旧是白搭。”
“诶~张兄此言差矣,就算是对决去不了总殿那边,但是决赛我们还是可以去看看的嘛!去总殿看看也算是去了总殿嘛!”
“去去去。”
“来来来喝酒喝酒!”
一片其乐融融。
看来这大家心里都清楚得很,他们来这里,其实并非是冲着比赛来的。顶了天通过这起师会算一算自己的实力在何等水平,但最终的目的,仍旧是以见一见那苍云剑为主。
谢明食指在桌上轻敲。
他其实也有自己的想法。
这若是要参加起师会,那比试是定然免不了的。
如今他与言翊的身份都是音修,那在其比试时,便不能发挥出半分剑修的气势出来。而越往上走,遇到的对手便越强。
他还好,尚且可以一直拿萧,但言翊想必有些勉强。若是要赢,必须拿剑才是。
言翊没必要一直往上冲。
这是当然的。
他们一行五个人,谁拿第一都可以,苍云剑最终都会回到他们手上。
但……
起师会虽目的不纯,但确实是个锻炼的绝佳机会。
高手云集,才俊皆是,若是让言翊放开手去比,想必能得到不少的提升。
且他那徒弟……虽他自己没说,但谢明看得出来,他对握剑的执着于热爱,从未消失过。
纵使剑魂消失,也未曾少过半分。
苍云剑是言翊自己的剑。
也理应由他自己拿回来才是。
“其实这根本没什么好比的,因为第一肯定会在各个修行道路里的第一里产生嘛。”
“是啊,其实说来说去,就是去看各个领域里的第一的比试。”
“此言差矣,之前的起师会不就是半路杀出来个谢明吗?他当时不也没什么名声?谁知道今年会不会半途冒出个榜上无名的变态啊?”
“这种几率应该很小吧。”
谢明:“……”
他真是在哪都能听见自己的名。
……还被称为变态。
“说到谢明当真是觉得有些可惜啊,他虽是可恶,但……修行界真的百年难得出这样一个天才啊。”
“说到这我真是觉得好笑,我都不明白你们成天在骂谢明什么?人家走路上摘个花都能创一套剑式出来,十九岁便问鼎天下剑修第一,人家嚣张点怎么了?”那大哥说着说着嗤笑一声,“我若是谢明,我定然比他还更嚣张一些!有实力不嚣张那有什么才能嚣张?等到自己甩个剑连个屁都甩不出来的时候再嚣张吗?”
他摇头:“人有实力的时候嚣张你们说人家目中无人,人家没实力的嚣张你们嘲笑人家不知道天高地厚,反正横竖都是你们这些张嘴就来的人占理,那干脆整个世道都围着你们转得了呗。”
这位兄台说得情感之充沛,不知道的还以为谢明之前救过他的命。
谢明本人都没忍住,朝着他看去好几眼。
他是真有些佩服,这兄台这么敢讲,当真是不怕这里的人对他群起而攻之么。
果然,有人大声反驳:“就算是这样,那谢明也太目中无人了一点吧,别人同他说话他理都不理,遇到什么事情也不讲道理直接拔剑就欲杀人,这样的天下第一有何好追捧的!”
一说到这,那极为敢说的兄台将桌子一拍,啪一声站起来:“不是兄弟,你这么张口就来你是真不怕自己祖坟遭雷劈啊?”
他眉头一皱,歪头:“你跟谢明说过话吗?谢明是没理你嘛?你亲眼见过谢明遇到事情不讲道理直接拔剑就杀人吗?你见过吗你就瞎说?”
那人瞬间哑口无言,你你你你半个了连个屁都没你出来。
倒是那位兄台,竟直接站上了桌子:“各路英雄好汉,在下乃远海宗卫励,十四年前曾同谢明一起去寺庙上香拜佛,在下亲眼所见他替一个有身孕的女子拿起了所有重物,也亲眼见到他在寺庙后山一剑斩杀妖邪救了一个孩子一命,那孩子哭嚎不止,谢明还掏出了糖,这样一个少年,被你们说目中无人?”
他眉目间泛上一层冷漠:“修行之人若是不敌对手,应当做的是奋起追赶,而不是空口造谣,诸位说如何?”
周围竟一瞬间鸦雀无声,甚至有人因为羞愧而低下了头。
是言翊率先鼓掌:“说得好!”
啪——啪——啪
声音虽缓,但极为沉稳有力。
不多时,除了少数人,整个客栈的人都一起鼓起了掌。
谢明收回视线,低头抿茶,一言未发。
是夜,房内传来压抑的喘息声。
谢明已经算不清自己折腾了言翊多久,只是心里似乎堵着什么东西,非得靠触碰才能发泄出来:“他说得有多对?嗯?”
言翊脖颈都扬起,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都不明白谢明忽然在发什么疯。
好半天,他趁着谢明在将他翻身的时候喘了口气:“我维护你,你……你为何还不开心?”
谢明笑一声,伸手将言翊握住,如愿听到想听的声音后,他凑近言翊的耳朵:“我就是太开心了……”
分明是在说甜言蜜言,但听上去却是像咬着牙。
言翊有些忍不住了。
“不准。”谢明说,“等我一起。”
却把言翊说得恼火:“你要进便进,老是折磨我作甚?!”
谢明却笑:“你明天想直接被刷下来了?”
他一字一句,蛊人似的:“到时候腿抖到站都站不起来,输了不是又要回来怨我?”
言翊便闭上眼睛不肯再说半个字。
他说不过谢明的。
只是这夜,长得实在是过于过分了。
天刚刚亮,奉天内响起了鼓鸣与乐声。
气势恢宏,盛大震心。
谢明翻个身,手搭在言翊光溜的腰上:“去不去看开会大典?”
被搂得动弹不得的言翊:“你放开我,我便去。”
本想搂着言翊再继续睡会但主意落空的谢明没忍住啧了一声。
他起身,穿好衣服后看着窗外炸开的烟火,深吸一口气,负手而立。
起师会。
他今年也要当那个半途杀出来的黑马。
言翊在拿到苍云剑之前遇到的所有的障碍,他会一一扫清。
卑鄙一点也无所谓。
毕竟。
谁会有拿别人的东西当奖励的万象宗卑鄙呢。
思及此。
他冷笑一声。
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第077章 目光
起师会的开典貌似一次比一次盛大, 也不知道那万象宗哪里来的银子,在供来人消遣方面,当真是毫不吝啬。
于是在人嘴里就成了大宗风范。
“我看这万象宗这些年就出了慕深这一个了不得的天才人物, 怎么就搞出这么大名堂?”
“人家虽只有这一个天才, 但是人家这天才登顶了啊,不说年轻一辈, 就连很多老一辈都很难得打过他,但那些人如今也不参加起师会了啊。”
“……也是, 感觉今年起师会的第一当是要被他收入囊中了。”
谢明站在旁边, 听着听着还觉得有点好奇。
上一次他听到如此之高的评价时,那些人的嘴里就未曾停下过说自己的名字。如今换了个人说,倒还真是新鲜。
这世界上其实从来不缺天才,但无论天赋高低与否, 最后的道路也定然是一步一个脚步踏踏实实踏出来的。
这慕深能得到如此高的评价,想必人后付出的努力也不少,他倒还真是想见见。
但……
谢明藏在宽长袖子的手指微微磨了磨。
纵使少年努力可贵可畏,但起师会所奖励之苍云剑本就是属于言翊的东西。无论这慕深如何有天分如何努力甚至如何善良,谢明都定不会让他有机会站到最后一刻。
说他卑鄙也好,无耻也罢,与他来讲,这些早已如空中流云,飘走时甚至连原本的形状都不是。
有何可在意?
他只在意言翊能不能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只在乎言翊。
“你准备去哪个台?”言翊听着别人的对话, 沉默了一会看向谢明, “虽说我也不知道你如今实力究竟如何,但至少, 不会在第一轮便被刷下来吧。”
谢明闻言笑了笑,转头去看言翊:“你对我如此没有信心?”
言翊便一副“你少卖关子”的表情看着他。
“随便哪个台都行。”谢明道。
那便是极有信心的意思了。
修行之人性情大多爽快豪迈, 少有一些宗门内会有极多关于言行的规矩。纵使是最为有礼的星云宗,也从未在性格上约束过自己的弟子。
大事不拘小节,小事合乎情理。
这起师会也是一样,能把人迷得头晕目眩的开会大典过后,便是星云宗派了大长老出来说了两句。
说的倒也不多,也就是说到午时罢了……
谢明和言翊坐在空荡荡的酒楼上,字没听进去多少,菜倒是吃了好些。
“为何万象宗的宗主本人不出来说几句话?”言翊往嘴里塞了颗花生米,“那敷衍劲儿我在景山都能感受到了。”
景山,那是大陆最南端的山。
奉天处北方。
谢明笑了一声:“不知道,随他吧。”
反正迟早也是要见到的。
微昊不来见他,他自去见微昊。
听着倒是有情调。
若他不提着剑去的话。
言翊抬起眼皮朝着谢明看去一眼:“那等会早点干完活儿早点回来休息。”
他直言:“我昨晚休息得并不太好。”
谢明愣了愣,笑着说了个好字。
而这“干完活儿”其实并不是指其他,而是指起师会的初试。
作为一个没有门槛的比赛,来这奉天参加的起师会的人着实是不在少数。
长辈有,晚辈也有。
来看戏的有,冲着名头来的也有。
除了苍云剑。来这儿的人各有各的心思。
也许会有人考虑到公平与否的问题,年轻一辈若是遇到老一辈,很少会有机会能赢得比赛,指不定还被教训一通憋得满肚子火无地儿撒,平白给自己惹不痛快。
但若反过来想,若是老一辈输在了年轻一辈手上,那名声定然不会很好听,下半辈子也就那样了。
所以其实各有各的打量。
而真正有气量的高手往往不会参与到起师会里,他们会站在最高处瞭望,若是看到个好苗子,心思一来,也许便收那人为徒了。
所以机遇也很多。
至于初试——
“上去随便过两招便下来吧,省得显眼。”谢明道。
就是在茫茫人海里随便拉个对手去比,谁输谁下去,谁赢谁继续往前走。
因为人实在是太多了,所以万象宗四周的分脉都被用来作为比试场地,想去哪一个全凭自己的心情。
就连比试的对手也是看运气。
虽然随便,但是效率很高。
就这么几轮下来,一轮淘汰一半甚至更多,不过数日,便能达到起师会的高/潮。
高手对决,不同属性和色彩的灵力相撞,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盛宴。
言翊说了声好。
……
于是便真的……只过了两招。
那偏偏公子约莫是出来玩的,谁知道一上来就遇到这么个硬茬。
先是一记甩手刀被言翊轻松躲开,再一记踢腿时被言翊面无表情一脚踹在了胸口上,就这么水灵灵地飞下了擂台。
站在台下的谢明:“……”
当真是草率。
草率到台下的人皆鸦雀无声。
偏生言翊就这么领了牌便下来了,轻飘飘一跃,稳稳落在了谢明身边。
“厉害。”谢明说。
“不是你说两招吗?”言翊偏头看他,“若不是你说两招,就他那蜗牛般的速度,我连一招的机会都不会给他。”
谢明:“……”
他徒弟是真的长大了,总给他一种下一瞬便控制不住的错觉。
约莫迟早有一天要彻底爬到他头上去。
谢明倒还好,他遇上的是个女子,交手了几个回合,送那姑娘稳稳下了擂台。
看上去一番儒雅公子的模样,纵使是带着面具,也让台下不少女子红了脸。
言翊站在下面双手抱胸啧了一声。
待两人汇合,本是该拿着牌回客栈去歇息,却二人转身的刹那,变故恒生。
有人拉着嗓子喊了一声谢明。
这声喊叫极为有气势,又带着些怨气,像是山顶簌簌滚下的巨石,每颠簸一下,都是让人站不住脚跟的天摇地晃。
于是所有人都极为默契地站住了脚抿上了嘴,并且,生怕错过空气一般地瞪大了眼睛。
谢明也一样。
他站在原地,回过了身子。
这个名字的威力还是太大了一些。
“谁是谢明?”
人群中有人问了一声。
“谢明不是因为失去修为被埋在落书巷了吗?”
又有人问了一声。
谢明微微虚着眼,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
有数不清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但似乎又因为想到了什么,又都很默契地挪开了。
“那不是谢明吧,谢明还能穿浅色衣裳?”
“是啊,还散发。”
“这般风度翩翩的公子,一看就是音修啊,也就是身形像了点,其他的根本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我看他真是被谢明整魔怔了,不就是被人拔了次剑吗?”
“就是……”
谢明面具下的脸没有表情。
很简单,他听见有人喊谢明,于是他便也停下来去看了。
视线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没看见谢明便收回了视线,拿着自己的萧,又转头走了。
他把自己融入到人群里。
和人一起找谢明。
他和别人一样,都找不到谢明。
谁都找不到谢明。
“走吧,回去休息吧。”谢明道。
言翊神色复杂:“……好。”
刚刚那喊谢明的人,言翊其实认识……
不能说认识,应该说只是印象较为深刻。
少年时期的言翊性格较为跋扈,那个时候身后有谢明站着,便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有一日他因为谢明总是喝姑娘们递过来的茶而生谢明的闷气独自一人回了客栈,因为正在气头上,一个没注意,跑错了楼层,进错了房间。
刚一推门,把正和姑娘春风一度的岩怏吓得直接交代在那,且似乎有站不起来的意思。
那天那客栈都塌了半截。
岩怏好色,但实力却不容小觑。
那时的言翊哪里是岩怏的对手?最后被甩在墙上的时候意识都变得模糊,视线里也只有那朝着自己挥过来的剑光。
是谢明来得及时,他但凡稍微来晚那么一点点,他都要失去自己这个徒弟。
那也是言翊第一次见谢明如此生气。
将人打得半死不说,最后在人面前硬生生拔了人家的剑,就那样随手扔在了地上。
有了剑意的剑都有灵气,仿若和自己的主人缔结了契约,若非自己的主人,外人不可拔。
若能被拔出来,只能说明对方的实力远超自己之上。
谢明先前不是没拔过别人的剑,只是如此这般带着羞辱含义的拔法,乃是第一次。
不为别的。
因为言翊受了重伤。
“你污染我徒弟的眼睛也就罢了,还把我徒弟打成这样,今日我必让你长长记性。”
无比流氓的话,被他冷着眼冷着语气说出来,无端让人觉得恐慌。
离开那个地方后,又过了些时日,便听到了岩怏失去剑意的消息。
听说他被打得太惨,已经怀疑自己到拔不出剑了……
言翊到如今都说不出个因果出来。
若是真的要怪,便也只能怪自己太小心眼,竟生气到连楼层都跑错。
于是他忽然有了一种谢明被整个世道所排挤全是因为自己的感觉。
“在想什么?”远离了人群,谢明牵起言翊的手。
“在想……”言翊也牵回去,“在想他们那么骂你,却未能有一人将你认出来。”
若非是我,想来你也不会遭到——
“我被骂跟任何人都没关系。”谢明没偏头,只是目视前方,一步一步走,“我被骂,只是因为他们想骂我而已。”
他说着说着停下脚步,转身盯着言翊的眼睛:“我说得足够清楚吗?”
不管你在不在我身边,不管我有没有收你为徒,这都不是我被世人排挤的理由。
这一切的一切,都和你没关系。
第078章 淡漠
说不清是哪里来的感慨亦或是……由心底冲上来的慌张, 在看到言翊眼睛的那一刻,所有的话,便这么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谢明本不是一个擅长瞒人的人。
并非是觉得有悖道德或者其他, 只是单纯的不愿意而已。
他说谎的时候, 需要逼着自己看言翊的眼睛。
而看向言翊眼睛的时候,他胸腔里的悸动便藏不住。
有些讽刺, 此番醒来,瞒得最狠的人, 是他最在乎也是最在乎他的言翊。
他一边瞒, 一边补。
发现越来越补不过来。
于是又活在煎熬里。
如今天地广阔,谢明不是不想带着言翊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但身上背负的无辜性命尚且数不清,他总得拿出一个交代。
而言翊……只要他不死,无论以何种方式陪伴在言翊的身边, 他都是愿意的。
他竟然已经醒了,便在能力范围里,不让言翊再吃半点本不该吃的苦。
“我说得够清楚吗?”
谢明盯着言翊的眼睛,又问了一次。
“……”言翊率先挪开视线,面容里多了丝并不常见的温柔,“我听清楚了。”
听得足够清楚了。
心也静下来。
该和谢明一起回去了。
希望可以一直和谢明回去。
……
奉天实在是太热闹,聊姑娘公子的有,聊谁实力强劲的也有。
但聊得最多的,还是谢明。
今日岩怏那一嗓子谢明早已被传得整个奉天的人都知道, 不少人都在打听, 但听闻是散着发穿着浅衣后,纷纷表示了否定。
没人愿意相信曾经那样桀骜的谢明会去穿浅色的衣裳。
就因为这个。
只是因为这个而已。
谢明在客栈的楼顶上喝酒。
这客栈只有四层, 并不算很高,但因为别的房屋再高也只有两层且连绵不绝, 故从这里看过去,也是一番万家灯火的美景。
听闻这酒乃是奉天一带的特色,因为百姓豪爽,所以这酒也烈得不行。
一般人是喝不来的,几口下来,回家的路都难得找到。
谢明喝了半壶。
那酒烈,喝下去,五脏六腑都像是要烧起来。
偏生那呼啸的寒风也没有半分要饶人的意思,撞在人身上,仿若硬犟着要吹进人的骨血里。
烈酒配寒风,这会若是别人,怕是已经头晕目眩,指着月亮喊太阳,还问为什么不刺眼睛。
但谢明面色如常。
很少有人知道,其实谢明的酒量很好,从开始喝酒至今,从未喝高过。
但他不是很爱喝酒,总觉得这酒总是带着股辛辣的味道,纵使是回甘,刚喝进去嘴里的时候也是苦的。
所以他更爱喝茶。
寒风醒脑子,很适合他现在吹一下,冷静一下。
他在琢磨剑意一词。
一声谢明把奉天喊得炸开了锅,也喊回了谢明的一些回忆。
从前失去剑意的时候他总是很豁达,因为他还是可以握得住剑,还是可以保护好身边的人。
那个时候并不觉得难过,总以为只要他仍旧豁达随性,那是失去的剑意便迟早有一天会再回来。
但时至今日,谢明从未如此地清晰地意识到,他的剑意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事实。
豁达是假的,是装的,其实总是很紧张。
他再做不到淡漠地看待这个世界,他被太多东西束缚住了手脚。
酒罐里的酒液因为被摇晃两下发出些清脆地响,谢明捏了捏自己的脖子,笑了一声:“来都来了,站在后面做什么?”
“这不是怕打扰你?”简君从后面款步而来,然后,极为随便地坐在了谢明的旁边。
这若是有别人看见,怕是要惊掉下巴——
星云宗宗主坐姿竟这般谢明,定然是被谢明带坏了。
但事实上谢明本人都觉得有些诧异:“你何时学了这样的坐姿?不知道的怕是又要说是我带坏你了。”
简君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拿过了谢明手上的酒,闻了闻:“这便算是带坏了?”
他笑一声:“再说,你哪有能带坏我的本事。”
谢明:“……”
真是会说话。
“我听闻你也参与了起师会,怎么,当真是想杀上第一?”简君拿袖子擦干了瓶口的水渍,仰头,也没碰着嘴,就这么直接往嘴里倒,“就不怕被知道修为并未失去后被骂不要脸?嘶……这酒好烈。”
谢明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你能喝酒吗你就这么倒?”
简君没回,自顾自继续说道:“啊,脸这种东西,在世人眼里你早就已经没有了,你定然是不会在乎的。”
谢明:“……”
“你心情不好?”他诚挚发问,“爱人没找到,拿我来撒气了?”
“你心情很好?”简君也问,“和言翊解不开的死结解开了吗?”
都互相在这戳对方肺管子,以一种平静发怒的方式,说出了对方藏在心里的秘密。
沙叶。
其实是简君的爱人。
爱人不知所踪,他跨过千山万水,寻思丝丝并无实质的线索来到奉天,但直至今日,连个人影都没找着。
而谢明……
两人一起抬头看月亮。
“若有一日,你再次被推到世人的对立面,你打算如何?”好半天简君忽然开口,“若是清净山一战再次重演,你可有把握全身而退?”
谢明没说话,只是把简君手上的酒罐拿回来,猛灌了一口。
他根本不需要被推到世人的对立面,他一直都在世人的对立面。
谢明可以,苍云剑也可以。
但谢明加上苍云剑不行。
不管他对苍云剑有没有想法,有没有付出行动,都不行。
“我没打算退,有些事情,我定然是要查明的。”他似乎是想了很久,下了很大的决心,这才盯着简君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言翊的村子,是我屠的。若非是我,一切都——”
他说得勉强,像是被烈酒呛了嗓子,眼眶都有些红。
就连对着简君都如此难以启齿,那面对言翊该如何……
简君愣在当场,恍然间所有的诧异都连成了一条圈了十五年的线,无论从哪一端被点燃,那烧着的,将是这十五年里连着谢明和言翊的所有爱恨苦怨。
其情感之浓烈,能把谢明和言翊烧得连灰都看不着。
他忽然理解为什么当年眼里从未装下任何人的谢明忽然会收了个连衣服都穿不明白的徒弟,其无微不至,不知道震撼了多少名门宗士。
如今看来,全是愧疚和弥补。
“我当时……并不知晓那个村子里藏着苍云剑,后来知道了,也只是以为这苍云剑当真是什么天下第一剑而已。”他彻底红了眼,望向月亮时,眼底盛着汪清澈又浑浊的深潭。
“我数不清杀了多少人,也记不清那带着我去那地的人的脸……”他道,“至此,剑意随风散去,至那时起,便再也没有什么天下用剑第一谢明了。”
村子里的大火不知道带走了多少人的性命,也把他永远地困在了那里。
他走不出来。
简君也说不出话。
什么话都是徒劳,事已至此,说什么也只是徒增一份苦闷而已。
“本想让你服个软,若是同我说点好话,你便不会被推到世人对立面了。”他瞧着谢明线条清晰的侧脸,笑着:“至少,星云宗会站在你身后。”
谢明愣了愣,有些不可思议地朝着简君看去。
“星云宗向来不参与世间纷扰事,但若是为一人讨回迟了十三年的公道,还是可以的。”简君手臂搭着膝盖,想了想,面色忽然有些严肃,“你怀疑是和万象宗有关?”
谢明自然不会做什么没有意义的事,参加起师会,不会只是为了好玩。
他没那个少年心性。
谢明深吸一口气,将那酒罐子放在一边:“我有件事想求你。”
简君一愣。
再回到房间之时,言翊就这么盘腿坐在床上,一副准备兴师问罪的模样。
“……”谢明关上门,很自觉地交代,“我同简君在闲聊。”
“是吗?”言翊冷冷问。
“是啊。”谢明说。
一副不把事儿当事儿的样子。
“闲聊还会喝酒?”言翊目光追随着谢明,缓缓透出一股淡淡的杀意,“你不爱喝酒。”
他蓦地沉下语气:“莫不是背着我去喝花酒了?”
谢明脱衣的动作一顿,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好玩的话,转头时笑得眼睛都微微弯起:“什么,喝花酒还得背着你?”
回应他的是带着力道猛甩过来的枕头。
谢明偏头躲过,明知故问:“生气了?”
言翊已经躺下了,躺在床正中间,背对着他:“我睡了,你等会记得吹烛火。然后,滚出去。”
谢明就跟没听到一样,继续自顾自脱衣服。
看着真的很像个吃完就不要的渣男……虽然还没吃着。
他将衣服搭在一旁,并未按照言翊的吩咐吹灭烛火,径直走到床边。
呼——
一道劲风袭来。
谢明侧头躲过言翊的一记手刀,抬臂抓住言翊的手腕微微一转,紧接着腰部猛地使力,刹那间二人身体位置交换,谢明就这么让言翊稳稳趴在了自己身上。
“就这么睡吧,暖和。”他笑着道。
双手双腿都在被子底下被禁锢住的言翊恶狠狠:“谢明!”
谢明盯着言翊:“我去哪喝什么花酒?这么浓的烈酒味道,你从哪里闻到了半丝花香?”
言翊直视回去,眸子里忽然盛了点笑意:“你长得这么好看,你不能是那朵花吗?”
这话大逆不道,言翊都已经准备好挨挠了,却不想谢明只是抚上了他的腰,眼波流转:“那你要同我喝花酒吗?多花都行。”
而这话,谢明也是打算逗逗他那害臊的徒弟的。
却也不想言翊只是弯唇,微微低头,欲亲未亲,像是在勾人:“好啊,我期待得紧。”
刹那间,身体比脑子先一步反应。
他朝着被子里看看,又朝着言翊看看,似乎是在祈求什么。
“睡觉吧,下次再喝。”言翊使了个巧劲儿挣脱出来,“今晚我必须睡个好觉了。”
谢明:“……”
真该死啊这起师会。
第079章 再遇
今日倒是个大晴天, 风虽仍旧刺骨,但因起师会前三十已于前几日决出来,且于今日又开始比试争前十五, 所以在奉天里的人, 血液都是滚烫的。
因为接下来才是震撼人心的时刻,也是他们最为期待的时刻。
过于强大的灵力在空中相撞, 不同属性不同颜色的术法交织在一起,仿若稍微眨一下眼睛都是对自己千里迢迢赶来奉天的不尊重一般。
虽说自己进不去这行列, 但若是能一睹高手间的对决, 想必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因此而觉得振奋。
不过时至今日,万象宗的宗主微昊仍旧没有半点要露面的意思。
若非此番来奉天的人更多地专注在比赛一事上,这会爆发的不满声, 怕是要冲翻整个万象宗。
哪有什么宗门办比赛但是宗主不出面的道理?
“你懂什么,人家是天下第一大宗,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见到的吧?”
“那他办什么起师会?办了又不出现,在这装上了还?”
“就是啊,万象宗是天下第一宗也就是我们这么在说,我们要是不承认,它还算什么天下第一宗?十三年来也就出现了个慕深,按照现在的形势看,要拿下这第一还有点难度呢。”
“你还真别说, 你说这万象宗拿个苍云剑作为这赢了的奖励, 它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还是觉得慕深定会拿下这第一,然后顺理成章地将这剑据为己有啊?”
“那这剑不是言翊的吗?他凭什么自作主张把人家的剑作为奖励?”
“这么一说, 这剑本也是十三年前围剿谢明时从人家手上抢的。”
隔壁的桌子越讨论越激烈,颇有些说着说着就要拍桌而起去找万象宗要个说法的架势。而这边的桌子却是岁月静好, 四人目光交汇之时,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带着一丝不被察觉的笑意。
“辛苦落姑娘了。”谢明将自己的筷子掉了个头,夹了筷子牛肉在落仙仙碗里,“这么多年过去了,文笔依旧不输当年。”
落仙仙赶忙拿碗去接,眼睛盯着牛肉在放光:“都是小事都是小事。”
一行四人里就属落仙仙最小,还是个姑娘家家,所以在什么事情上都格外让着她。
吃饭也是点的姑娘爱吃的,房间也是给的姑娘最好的,头上的好看发饰就没重复过,就连路上穿坏了的衣服,都是在奉天里定做的一模一样的。
姑娘家家的看着娇小可爱,但是打起架来毫不留手,办起事来也格外利索有效。
方才那桌子上几人讨论的逻辑和话题,便是落仙仙这几天写的小话本子。
落仙仙负责写,简君负责半夜偷溜出翻进人家店里印拓。言翊则负责在半夜接头,将这小话本插进卖书的店子里,顺便“不小心”在路上落下几本,几乎没费什么功夫,这奉天里讨论的话题便有些变风向的意思。
一套流程下来,万象宗的弟子们甚至查不出来这些都是谁操持的。
毕竟,在简君碾压式的修为把持下,他们根本发现不了。
而这一切,都是谢明的主意。
“总不能让他们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被万象宗当猴耍吧?”
这是谢明的原话。
他瞧不惯万象宗,自然是不能让他们事事顺心。在他提着剑杀上万象宗之前,先让他们也吃点被这个世间恶意所淹没的苦。
筷子和碗接触的声音此起彼伏,谢明懒洋洋抬眼,视线在言翊和落仙仙之间转了一圈——
两人脸埋在碗里,吃得一个比一个认真。
谢明:“……”
他在想要不把快要见底的菜拿下去然后再叫几个菜。
看得简君也笑出声:“也没人和你们抢。吃这么着急做什么?”
落仙仙闻言忽地抬头,唇边还有两粒未进嘴的米。她也没说话,只是倏地盯了仍旧在狼吞虎咽的言翊一瞬,随后又继续吃,鼓着腮帮子嚼的时候还不忘给自己倒杯顺气的水。
简君笑得有些无奈,但还是把菜又往那两人手边推了推。
他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朝着谢明看去:“下午比赛便开始了,如今已经是前三十的比试,你以藏酒散人弟子的身份参加比赛,这次会不会有暴露的风险?”
这确实是个值得斟酌的问题。
前面还好,只是随随便便出个招的事情,顶了天便是灵力对冲,赢下来毫无压力。但如今他们已经三三进入前三十,“藏酒散人三个弟子”这八个字已经逐渐有了些名声,再加上如今的面对的对手都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若是再不用出音律,定然会暴露身份。
本身大家对于二人的身份怀疑一直未曾停下过……
谢明和言翊真的那么容易就死掉了么?
这二人又如此相像,但二人怎么会甘愿成为别人的徒弟……
种种加起来,是确信里带着怀疑和犹豫,以至于到目前为止,二人的身份仍旧停留在表面的“藏酒散人弟子”身上。
而随着比试人数的变少,再想要往上走便会更难,若是被逼到用剑……
谢明却只是施施然放下了筷子,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嘴巴:“若是不懂音律,何必要装成藏酒散人的弟子?装成你的弟子不行吗?”
简君一哽,连着另外两个正认认真真吃饭的人也从碗里抬起了头。?
什么叫不懂“若是不懂音律”?
“你这种大老粗也懂音律?”落仙仙心直口快,说完的下一瞬又猛地寂静下来,“不是,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谢明接上。
“……我是说。”落仙仙心虚得视线乱晃,“你这种……你这种剑修界的大佬也懂音律?”
“粗是什么意思?”谢明不依不挠。
“什么粗?”落仙仙装傻,“我什么时候说过粗这个字?”
谢明:“……”
他忽然有种错觉,有种落仙仙同自己同行久了之后被自己带坏了的错觉。
他甚至丝毫不怀疑若是藏酒散人知道自己把他爱徒带成这样,怕是又要免不了一顿上天入地的鸡飞狗跳。
“谢某出生于书生世家,母亲爱琴,自然会学,只是心智并不通透,做不了音修。”他给言翊倒了杯水,“但是吹个萧装一下还是可以的,再者——”
他微微抬眸,像是想到了什么,笑了一声,又垂了下去:“再者,被知道是谢明了又如何呢?这起师会可有规则说谢明不得参加?”
强者留弱者留,他是规则的遵守者,用个什么名头都是一样的。
他只是想,趁着这会还没被发现是谢明的时候,去见一见微昊而已。
想来应该是快了。
微昊会来主动找他。
这一次,倒真的是天在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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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未时,万象宗的主峰上已经人满为患,所有人小声的交谈声杂合在一起,组合成了有些烦耳朵的喧哗。
此番乃是三十进十五的对决,遇上的对手是抽签决定,若是打个平手,则是双双淘汰。
而相比起看台的热闹,这边准备区的人便显得紧绷许多——
除了谢明三人还在悠哉啃红薯以外。
他们看着丝毫不紧张,或许是音修的心境所致,这会就算是天塌下来了,也不妨碍他们继续吃红薯。
反正也撑不起天,也是要被压死的。
“我若是抽到了独孤雨和慕深,你们就准备为我收尸吧。”落仙仙哈着热气,吃得一脸满足,“我肯定是打不过他们的。”
听上去丝毫不觉得紧张,倒像是唠家常。
言翊把手里没吃过的另外一半递给落仙仙:“先前遇到独孤雨打不过是先前,如今这都过去多久了,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打不过他?”
他道:“若是打不过便想办法打过,实在是打不过下来就行了。”
他难得安慰人,倒是把谢明听得笑起来:“这些天天天抢饭吃我还以为你们二人水火不容呢。”
言翊又把啃了一口的红薯递给谢明:“我不爱吃。”
谢明:“……”
落仙仙:“……”
三人一起上去抽签,拆开手中签号的那一刹,谢明的视线绕着其他来抽签的人看了一圈,只一眼,他的眼眸便缓缓沉下来。
同他抽到同一个数字的是一个身着玄色衣裳、拿着柄长枪的男子。
他看着有些阴鸷,在谢明看向他的时候也同时朝着谢明看过去,随后,蔑笑着挪开视线。
他当然要蔑笑一声,毕竟谢明之前的比试他都有看过,一个平平无奇也就是灵力稍微强了一点的音修,所擅长的,不过是靠着音律进行远攻而已。
这便是音修最大的优势了。虽说其心境澄澈不可亵渎,但他手持长枪,也根本不会也不需要什么迷人心神之法。
他最擅长中远距离的强攻。
且他灵力水平和他差不多,真的打起来,他完全占绝对的上风。
原本还在担心若是遇到的对手太强会进不来前十五丢人,但这会,他简直已经胜券在握。
却见对面的人视线沉着,面具下面的杀意有点要挡不住的意思。
谢明认得这人。
十三年前,清净山一战,他在使出最后的力气以天地之雪花作为利刃且为言翊编制出一副铠甲后,整个人因为无力而半跪在地上时,视线里出现的最后的画面,便是此人拿着长枪面目狰狞地朝着言翊冲过去的场景。
他死前的刹那……他死不瞑目。
如今一晃十三年前过去,竟是苍天开眼,让他在这里遇到了他。
虞子安……
不把他打个半死,他今日定不会从这里走下去。
第080章 思念
玄衣配长枪, 来人身姿挺拔,狭长双眼里尽是傲慢。虞子安在少年时期,也曾是许多姑娘心中的首选。
只是这人实在是过于追求高位, 除了修为和名声, 几乎不在乎别的。
所以他其实也不怎么喜欢谢明。
天赋这东西,向来招努力但是仍旧够不到巅峰的人的嫉妒。
当然。
他们的眼睛也只能看得到天赋而已。
谢明在下面吃着点心, 只是时不时朝着台上正斗得激烈的人看去两眼,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盯着桌子上的糕点思考着下一个要吃什么。
他似乎有种不把比赛当比赛的松弛感。
“万象宗的长老们都快把你的脸盯穿了。”言翊坐在一旁, 右手拿着笛子双手环胸,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其实有时候总是下意识地将手上的笛子以握剑的方式拿着,但又想到这会要隐藏身份,于是便换了这么个姿势。随意里带着些痞性, 总能吸引一些姑娘的目光。
谢明笑一声:“万象宗的长老们都快有我两个大,盯着我看会倒也没什么。”
他说着说着抬眸,眼底里漫着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危险占有感:“倒是你,站得这么好看,吸引太多姑娘们的目光了。我有点不开心,你能站得猥琐点吗?”
这话说得斯条慢理,不知道的人估计还以为他在和言翊讲道理。
“你为何总是能一本正经地说一些不堪入耳的流氓话?”言翊往暗处走了一步,深衣快要与暗影融为一体,“什么叫站得猥琐?你教教我。”
谢明忽略言翊后半句话:“我还能在某种特定的场景里说一些更加不堪入耳的流氓话, 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感兴趣我说给你听听?”
言翊盯着谢明盯了片刻,实在是受不了谢明那“温和”的笑容, 翻着白眼将视线挪开。
实在是没眼看。
擂台上的爆裂声炸得人有点耳朵疼,不受控制的灵力在空中胡乱飞舞, 又在即将撞到擂台下的看众的那一刻被一道透明的护墙拦住。
不仅擂台上的人紧张,看台的人也觉得刺激。
台上的身影之一也算得上有些眼熟。
“这独孤雨确实是个好苗子。”谢明嚼完嘴里的糕点,挽起袖子拿起一旁的茶。
只是这话里的夸赞之意不加掩饰,听得旁边的言翊脸都要黑下来:“是吗,那我等会去找他,同他讲谢明要收你做徒弟,你洗洗准备办宴席通知全天下吧。”
谢明杯子刚递到自己唇边,被这话说得又是一顿:“我只是夸他一句是个好苗子,你一下便阴阳怪气同我说这么多话。”
他道:“我先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比我还容易酸。”
言翊转身就走。
谢明仍旧笑着,没拦。
倒也不是因为别的,台上的独孤雨要胜了,而下一个,便是轮到言翊。
谢明其实也好奇,若是言翊的话,在遇到逐渐有实力的对手后,不依靠剑,需要如何才能取胜。
言翊自己没问,他便也没有提。
他这徒弟如今已经是个有自己的思想,且会对自己的思想付出行动的大人,在没有遇到的真正的难以解决的困难前,约莫是不会找他。
而换种说法,谢明不信言翊不会吹笛。
只是言翊,并未在世人面前吹过。
“没有绝对的把握便不要向前去,我那么相信你,一旦你上前,我便定然不会出手。”
谢明还记得。
这是自己对他说的原话。
那时只是想着让言翊尽快有自保的能力和信心,倒是不曾想,最后竟成了这孩子更加依赖自己的理由——
他再未在自己在的时候冲上前去。
而谢明本也是不在乎的。
只是时光荏苒,在自己死后的十三年里,这便成了一道空话。
他开始不得已一个人面对一切,即使在自己没有绝对的把握甚至根本没有把握时,也得握紧手中之剑,咬着牙冲上去。
绝境逼人长大。
唇边的茶到底是没有入口。
谢明坐直了身子,视线跟随着言翊一起上了擂台。
“这便是藏酒散人坐下的大弟子?”
“是不是大弟子并不知晓,但其余两人都叫他师兄倒是真的。”
“不愧是音修,当真是仪表堂堂。”
“但他同他师弟总是带着面具作甚?弄得神神秘秘的。”
“你管人家带不带面具,高人都是这样的,你是来看比试还是来看人家的脸的”
……
下面讨论的很激烈,言翊微微抬眸,朝着对面的双手背后、笑得明媚的女子看去。
这姑娘他有印象,来奉天这几天,载人嘴里听到的讨论的比较多的名字,她便也有一份。
南芷。
凌迦坊的首席大弟子,年仅二十二,便已上了青年榜十七位,对于一个符修来说,当真是绝佳的好苗子。
若再过上个十年,跃进符修榜总榜前十也不是没有可能。
“听闻藏酒散人坐下的弟子皆心境通透,当真是让我好奇。”对面少女歪头一笑,“在下南芷,可否问公子姓甚名谁?”
“……”言翊抱拳,“在下姓言,言思渊。”
他这次可没说谎,已经到了这个时段,便也没有说谎的必要了。
思渊。
是他的字。
台下的谢明眼神暗了暗。
他手指尖在椅子边缘随意磨了磨,随后又一笑。
罢了,改日再给他取一个只能自己叫的小名。
“好名字,接下来的比试,可请公子定要全力以赴。”南芷手中符咒跃于指尖,“奉天之行,定然得不留余地才是。”
话音刚落,女子身影已消失原地,周围传来物体快速移动的风声。
言翊侧脸边缘发丝微动,下一瞬他猛地伸手,刹那间接住了南芷不知何时挪动到他身后的一记飞踢。
“反应能力不错,配得上做我的对手。”
刹那间声音由近及远,言翊将手掌拿至自己眼前,眸光微沉。
好厉害的姑娘,招招式式竟都带着雷霆之意。
他万不可再像先前那般漫不经心,如今到了这个段点,所遇上的每一个对手,皆不可小觑。
他将手中的笛子转了个圈,下一瞬,整个人窜了出去。
谢明的手指还在椅子边上磨。
简君都有点看不下去:“你若是实在担心,你便亲自上去替他打,磨凳子是在做什么?”
谢明缓缓收手,转移话题:“这凳子好磨,我多磨一会手感便出来了,等会上去便要揍人……”
简君一愣:“揍人?”
谢明嗯了一声,视线仍未离开言翊:“嗯,揍人。”
高手间的比试往往没有很多招式,在一步一步对垒的前提下,谁能赢,还是主要看对方的修为以及灵力属性和出招的适配性。
要论修为,南芷定然是比不过言翊的。纵使言翊这时手中无剑,若只是论修为的比拼,三招之内,定能让南芷飞下台去。
只是现在的情况不是很对,以音修的身份参加比试,无论是灵力的发挥还是招式的控制,言翊显然还是逊色很多。
在约莫只能发挥出自己实力的三成的情况下,言翊一只脚已经抵上了擂台的边缘。
再往后踏出一步,便是输了。
“我总觉得你还没有发挥出全部的实力。”南芷手上的符咒还闪着雷光,“你是在顾忌什么吗?”
言翊没说话。
这若是平常,输了便是输了。
只是万象宗主殿所在的地方就在自己身后,他若是在这里退下去,便再没有能走上去的资格。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还不能停在这里。
擂台上忽地起了一阵风。
“没。”言翊收脚,抬眸道:“现在准备开始动真格的。”
十二年前,谢明带着自己在青楼偷水果的时候,因为心情好,抢了人家花魁的笛子,在人家楼顶上吹了一首极为舒缓温柔的曲子。
那时的言翊并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只是很清晰地记得,他伴着那首曲子,靠在谢明身上,看了一场极为艳丽的晚霞。
他将这首曲子记下来,这十三年来,吹过无数次。
对着连绵青山,对着皑皑白雪。
只是无论怎么去吹,也吹不出谢明那种温暖洒脱的感觉。
被他吹出来,便是悲伤里带着极致的想念。
是突然断掉的溪流,是下不完的冰雪。
蓝色的灵力幽怨,在与那雷点相撞的刹那,竟将那雷点一点一点划开,音律撞进所有人的耳朵里,一刹那,不知道有多少人不自觉沁在那股悲伤里。
南芷有一瞬间的恍惚,再反应过来时,人已经掉在了台下,被同门的师兄弟们扶住了胳膊。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朝着擂台上看去——
青年已经背过了身,高束的黑发被风吹起,木笛被他握在手里,身子挺拔,看上去极为硬挺。
他不像音修。
若是这人手上此刻握着的试一把长剑,那得是多么的惹眼与意气风发。
他身上的气质,……当真不是一个音修可有。
台下忽然响起雷鸣一般的掌声。
“不愧是年轻人里的翘楚。”
“这辅修和音修打起来也挺凶的,言思渊是靠修为而胜,他似乎对于出招什么的还不是很熟练,看样子约莫是藏酒散人新收的弟子。”
“约莫吧,也可惜了这南芷。”
“有何可惜,能走到这里便已经是佼佼者了。”
谢明缓缓起身,他同言翊的比试靠在一起,言翊下来了,便是到他上去揍人了的时候。
“什么时候学的笛子和曲子,回去再吹给我听听。”交错而过时,谢明拉住了言翊的手,“这独孤雨虽然是个好苗子,但一点都够不着你。且我只能你一个徒弟,你下次切莫再塞别的人给我。”
两人贴脸而语,外人看来,似乎是在讨论着比试的复盘。
给言翊听得冷笑一声:“倒是我的错了?”
“不是。”谢明笑着,“是我的错。”
这边还在缓缓而谈,那边的虞子安已经在台上等了有一会了。
“能打吗?”他反握着长枪,神情不屑。
谢明一步一步走上了台。
看样子,似乎还没有睡醒。
下一瞬,破风声响起,长枪直朝自己面门而来。
这虞子安很聪明,他一开始便不打算给自己远攻的机会。
但……他可不是什么真的音修。
他最善近战。
长枪在即将碰到目标时忽地卡顿了一下,下一瞬,虞子安只觉得长枪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握住,紧接着一个不受自己控制的天旋地转,再落地之时,他的枪已经断成了两半。
“这位公子能否拿个稍稍硬些的枪上来?”谢明站在原地未动,手上还留着虞子安长枪的另外半截。
他脸上毫无笑意:“一折就断,好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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