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刘据连面子都不要了, 撒泼耍赖,苦苦哀求。奈何刘彻“心如磐石”,转不动, 压根转不动。最后闹得刘彻忍无可忍,将他提溜起来扔回东宫。
刘据能怎么办, 只能继续抄反省书。
第一天第二天尚能稳住心态, 第三天第四天也勉强能行, 第五天第六天开始自己给自己洗脑, 父皇一定是还在气头上,他表现好点,乖一点,父皇气消后必会免除责罚的。
第七天……
淦,这个“每天”是完全没有期限吗, 好歹给他个期限, 让他有点盼头啊。莫非要让他抄到老?
救命,这谁绷得住啊。他真是信了弹幕的邪。早知道不装晕了,不装晕最多就是被打一顿, 噼里啪啦一下子过去了, 再严重也不过躺几天。如今何时是尽头!
于是当霍去病过来时, 就看到刘据一边抄一边哭唧唧, 嘴上还嘀嘀咕咕,骂骂咧咧。
霍去病挑眉:“现在知道我当初是一片好心了吧?还怨我坑你,我特意来探望你,你居然紧闭殿门不见, 让人把我赶出去。
“你怎么不想想, 若能救你我会不救吗?我们那么多人如何求情的你听不到?好话说了一箩筐,陛下都没点头, 态度显而易见,不愿轻轻揭过。
“你当舅舅不知道这点?你以为舅舅所谓换种方式是什么?呵,活该。让你不识好人心。”
刘据一顿,迷茫抬头:“你的意思是说,这主意是舅舅出的?”
霍去病翻了个白眼,哼哧一声没说话。
刘据惊了。
他以为狗的人是父皇,结果居然是舅舅?表哥拿得竟是好人牌?
刘据不敢置信:“你莫不是胡诌,当时舅舅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你抢了先,你怎知舅舅会说这个?舅舅可疼我了,才不会这么坑呢。”
“这招舅舅又不是头一回用,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当年……”说到此,霍去病顿住,止了话头,转而道,“总之我同舅舅相处十几年,你才几年,你能有我了解?”
反应虽快还是被刘据发现端倪。刘据转头看着霍去病,神色狐疑:“你不会是曾经被舅舅这么折磨过吧?”
霍去病脸色微变:“怎么可能,你当我是你吗,这么蠢。呵!”
刘据半点不信,轻飘飘“哦”了一声,放下笔,抬脚往外走:“有没有的,我去问问舅舅就知道了。”
霍去病:!!!
赶紧伸手将他拽回来,咬牙切齿:“确实有过,行了吧。”
刘据眨眨眼,笑眯眯问:“那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霍去病:……你不好奇会死啊。
刘据狡黠昂首,让你总是取笑我,如今被我逮到机会了吧。我也得取笑取笑你。这种黑历史必须知道。
他再次放下笔,转身出门:“我还是去问舅舅吧。”
真让舅舅说,舅舅指定倒豆子似得把所有事情说个遍。那还不如自己说呢,起码能说一半瞒下一半。
霍去病深吸一口气,恨恨道:“舅舅也揍过我的。”
刘据下意识瞥向他的屁屁。霍去病瞪眼:“少瞎想,不是这种揍,跟你不一样。
“我自幼在骑射武艺上就颇有天赋,年纪不大,功夫却不低。自傲于身手,半点不将别人放在眼里,总是手痒想找人打架。
“京中权贵皇亲子弟,管他是谁,但凡惹到我的,没人能躲得过。我几乎打了个遍。人人被我揍过。最厉害的一次,我一挑五,打断两个人的腿。
“结果他们玩不起,事先定好的规矩转瞬翻脸,回头找家中长辈直接告我一状。舅舅将我拉到校场,说我这么爱打架,不如跟他打。
“我那会儿才十一二岁,如何是他的对手。”
刘据点头:“所以你败了。”
“若只是败了还好。关键是败了后,舅舅让我起来再战。又败又战,再败再战。压根不许我停手。
“我们打了不知多少个回合。直到我彻底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他才罢手,命人给我请医官。”
刘据啧了一声:“懂了。你是被舅舅按在地上摩擦,还是反复摩擦,来回摩擦那种。”
霍去病:……
这比喻用词好形象。
回想当时情景,他神色微妙,那天浑身青紫的惨状还在其次,最重要是那种屡败屡战的挫败感与屈辱感,他至今记忆犹新。
刘据挑眉:“所以你现在这么厉害,是打小被舅舅摩擦出来的吗?”
霍去病脸色瞬间垮下来。
淦,虽然确实有一部分这个原因,但你能不能不要直接说出来。
刘据嘿嘿笑:“就你这种孩子帮不可一世的刺头,也只有舅舅治得了你。怪不得你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舅舅,被舅舅管得服服帖帖。”
霍去病瞪眼:“说谁刺头呢。”
“谁应我说谁。”刘据耸肩。
霍去病:……
嘲笑了两句,刘据看着面前的誊抄任务,眼珠一转:“既然舅舅也让你抄过反省书,那你那会儿抄了多久?”
提到这个,霍去病面色又垮下来,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半年。”
“多少?”刘据目瞪口呆。
霍去病撇嘴:“你没听错,就是半年。”
刘据:……
他深吸口气:“你……你这种刺头会乖乖听话抄半年?你就没有半路耍脾气撂挑子不干,或者想点别的办法?我不信。”
霍去病轻呵:“不想抄了,起心思了是不是?你不用试探我。我坦白告诉你,你最好安分点,让你抄就抄。不然你绝对会知道什么叫做悔得肠子都青了。”
刘据:???
“舅舅最初只让我抄一个月,你以为我为何最终抄了半年?就因为我不断耍心思不肯乖乖就范。结果你猜怎么着?”
刘据挑眉:“舅舅又揍你了?”
“比这狠得多。舅舅忍了我两三回,最后没打没骂,吩咐人把我写的反省书拓到绢帛上,还特意找了张巨大的绢帛,贴我房间里。让我日日夜夜看着。”
刘据:!!!
“你没撕下来?”
霍去病握拳:“舅舅说,若我撕了,他就让人誊抄数份。所有我惹过祸,被我欺负过的人家一家一份送过去。就这,我敢吗!”
刘据:……
舅舅好狠。这招直接掐住表哥命脉。这要是一送,直接社死,一辈子都别想抬起头来。还不如挂自己屋墙上呢,好歹只有自己瞧见。
“这么看,舅舅至少还是给你留了点面子的。”
霍去病嘴角抽搐:“这面子给你,你要不要?”
刘据立马闭嘴,不说话了。
霍去病呵呵:“谁乐意每天睁眼闭眼就看着这份巨大的反省书啊。我轻易不求人,那回真是连求都用上了,舅舅才开口,让我接着抄,什么时候抄到他满意了什么时候摘下来。结果这一抄就是半年。半年!”
霍去病咬牙切齿,至今说起来都心绪不平。
这感觉刘据太懂了,嘴唇轻启,好半天挤出一句:“舅舅好狗啊。”
看着自己面前的毛笔与竹简,刘据打了个哆嗦,补充道:“父皇也好狗。”
霍去病咬了咬后牙槽:“谁说不是呢。”
二人相视一眼,颇有几分难兄难弟的既视感。
霍去病拍拍刘据的肩膀:“好在我现今已熬出头了,你慢慢来。”
刘据:……并不想慢慢来。
只希望……只希望父皇心疼心疼他,不要太狗。
被指控“狗”的刘彻与卫青这会儿正在一起共饮。
那边兄弟俩有苦难言,这边君臣其乐融融,欢欣愉悦。
刘彻哈哈笑着:“还是仲卿的办法好。若单纯揍一顿,最多疼几天,指定过后就忘。唯有如此才能让他们记忆深刻。”
卫青莞尔回应:“去病性子跳脱,张扬肆意太过,若不压一压,微臣恐他日后会闯出更大的祸来。但于他而言,打骂无用,微臣不得已,只能想出这种办法。”
刘彻声声感慨:“这法子妙。寻常挨揍或罚跪,朕还得担心会否损伤他的身体。如此一来就免了这层顾虑。
“尤其让他写反省书,可以锻炼他写文章的能力;誊抄又练了笔力书法。于功课上也有增益。”
听得出来,他对这种教训方式十分满意。
重新斟上一杯酒,刘彻又问:“当年你罚去病抄了多久?”
“半年。”
刘彻动作一顿,酒杯中的酒水都洒了出来,面上笑容僵住,看向卫青的神色带了几分讶异与惊恐。
半年,仲卿,你是怎么狠得下心的?
刘彻试想了一下,代入自己跟刘据。别了,他怕据儿会哭死去。
事实证明,刘据到底是心疼儿子的,没卫青这么狠心。当然也是因为有了霍去病这个“前车之鉴”,刘据彻底熄了搞小动作的心,规规矩矩每天抄反省书。
抄满一个月的时候,刘彻终于大发慈悲松口,刘据得以脱离“苦海”。
与此同时,木鸢热气球等军备的制作也差不多了,新的战略方案初步制定完毕,只待上了前线再灵活变动。
一切就绪。二月下旬,大军整装出发。卫青霍去病都在其列,就连曹襄也要上场。
刘据以太子之尊,代帝送行,鼓舞军心。看着浩浩荡荡的大军,他难掩激动,略带亢奋,又免不了藏了几分担忧。
霍去病轻笑打趣:“你放心好了,从前没你做的这些装备物件,我们都能胜,如今有了你给予的助力,难道还会输?你也太看不起我跟舅舅。”
刘据立刻反驳:“我才没有看不起。”
“既没有,那就放宽心,等我们的好消息。你有空想这些,不如想想要什么礼物,匈奴的好东西也不少呢。”
刘据挑眉:“什么都可以?”
“自然,只要你说。”
“听闻休屠王有个祭天金人,乃休屠王部祭祀之用,若有所求,多会灵验,部落上下十分看重,视之为祥瑞。
“更听说浑邪王之坐骑乃大宛汗血宝马与匈奴马结合育种,神骏非凡,是他心爱宝驹。我要这两样,你可办得到?”
霍去病轻嗤。怎会不知刘据深意。什么祭祀之物,什么宝马良驹,他都不缺。但这两样对休屠王与浑邪王都具有重大意义。
夺此二者,等于夺下两部。
“好!你且在长安等着,我帮你取来。”
一个取字,宛若探囊取物,可见其傲气与自信。
卫青无奈上前提醒:“殿下,时辰到了。”
刘据顿时收了与霍去病谈笑的心思,点头站于高位,接过丰禾递来的酒杯:“孤在此预祝诸位屡战屡捷,马到功成。孤与父皇在长安等候喜讯,待诸位凯旋,犒赏三军!”
说完一饮而尽,豪气干云。不知道还以为他喝的真是酒呢,实则不过是水。
卫青霍去病等人跃身上马,勒缰前行。
刘据站于城楼之上,遥望大军背影,直到他们缩小成一点圆点,再也瞧不见,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从城楼下来,刘据没有急着回宫,骑马慢悠悠踱步。
如今正是春种之时。沿路可见百姓在农田忙碌。或是儿童嬉闹着脚踏龙骨翻车,或是男子一前一后牵牛推动曲辕犁,亦或是妇人们围着水车往石磨里添豆子。个个喜笑颜开,不时有欢声笑语传来。
无不在惊叹农具之利,感恩朝廷之举,佩服太子之思。
作为太子本人,刘据偶尔听到那么三两句,眯起眼睛,脸上笑容明媚。
再往前行至道口,碰上一辆朴素马车。此处常有百姓车马往来,不足为奇,刘据本没在意,轻轻一瞥,发现竟是个认识的。
“赵过?”
赵过正坐在马车车辕,转头与车厢内的人说话,脸上满是喜悦,闻得呼唤,循声瞧见刘据,忙令车夫停下,落地行礼。
刘据摆手免了,问道:“你这是往哪儿去?”
“禀殿下,拙荆今日到京,小人特意在格物司告了假出城来接。”说着,赵过靠近车前,伸出手牵王婉仪下来,小声提醒,“这位是太子殿下。”
王婉仪福身:“见过太子殿下。”
刘据有些讶异。
无它,如今仲春将过,气候回温,王婉仪衣裳薄厚适宜没什么问题,却罩了个带帽斗篷,沿着脖颈围了一圈,戴在头顶。头罩往一边倾斜,将脖子与左侧脸颊遮挡得严严实实。属实有些怪异。
大约是他的眼神太明显,赵过与王婉仪都察觉了,有些犹豫该不该摘。觐见太子,不以全貌示人,遮遮掩掩,有不敬之嫌。
赵过踌躇着上前:“殿下,拙荆并非有意如此,只因早年受过伤,容貌有损,恐揭下斗篷吓到殿下,望殿下恕罪。”
刘据恍然,也没有强制去掀人家伤疤窥探隐私的喜好,摆手示意无妨,又打趣道:“孤记得当日问你想同孤求什么,你说需等你夫人入京后,彼此商量决定。孤本以为你很快会接她过来,哪知竟隔了这么久。”
赵过躬身:“拙荆身体不好,彼时天寒地冻,不便远行。臣送信回乡,令族兄帮忙购置马车仆婢与衣食,待开春暖和了才敢让她启程。”
刘据点头:“你倒是个细心的,考虑周全。不知所求之事,你们可商量好了?”
赵过看向王婉仪,王婉仪欲言又止。
刘据也不恼:“懂了,你这才刚入京呢,指定还未来得及商议。小别胜新婚,孤知道的。你们小夫妻且温馨几日,慢慢想,不着急。便是如今想不到,日后用也可。”
王婉仪松了口气,与赵过一起行礼:“多谢殿下。”
刘据挥手,转身离去。赵过自觉让出道来。
两方先后走过,又在岔道分道扬镳,前往不同的方向。
本是小插曲,无甚要紧。刘据却忽然顿住,看向赵过离开的方向,微微蹙眉。
丰禾不解:“殿下怎么了?”
“忽然反应过来,那位娘子似乎有些眼熟。”
刘据下意识往后瞥了一眼,本想询问盛谷。恍然发现今日送行大军是正事,侍卫随行,盛谷余穗都没跟着来,唯丰禾随行。
突然一顿,又觉好笑。他只见了人家半边脸,如何就有了这种感觉?更何况赵过是冀州人,他娘子也是冀州人,此前从未入京。自己根本不可能见过。
刘据摇头耸肩:“大概是孤弄错了。走吧。”
一行人继续回宫。
另一边。赵过带着王婉仪进府邸,命仆婢收拾行囊,自己扶着王婉仪入屋坐下,为她倒茶,关切询问:“一路舟车劳顿,可累着了?我离家这阵子,你身体如何?”
“挺好的,未曾犯病。郎君放心。我们走得慢,一路走走停停,并不太累。”
见她面上虽有疲态,气色却不是很差,赵过稍稍松了口气。
王婉仪转动手中水杯,心念升起,试探着问:“我今日初见殿下,观他年岁不大,却颇有气度。传闻他性子温和,待人慈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不,不对。我觉得太子比传闻中还要和善。只需遵守他的规矩,不犯事,他便是世上最好说话的人。我觉得天下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太子了。”
王婉仪轻笑:“郎君这话说得,好似自己还见识过其他太子一般。”
赵过一顿,摇头道:“我没见过,但我就是觉得没人比殿下更好。”
看来这位太子颇得人心,郎君对他评价很高。
王婉仪犹豫了下,又问:“听说陛下子嗣不丰,除太子外,暂且只得了一个二皇子。二皇子与太子非一母同胞,乃宠妃王夫人所出?”
“是。你问这个作甚?”赵过有些奇怪。
王婉仪神色闪了闪,微微抿唇:“郎君现今入了格物司,是太子的人。从前年少在家时,父亲教我学史。历史上天家总有些相争之事。我是恐有个万一,会影响郎君。”
赵过轻笑:“你想太多了。王家怎能与卫家相比。二皇子现今才两岁呢,哪懂这些。王夫人再是宠妃,也越不过皇后去。更遑论太子还有大将军与冠军侯。”
他虽出身农家,祖上也是出过两三个芝麻绿豆大小官的。族中有会学识的叔伯,幼时父亲将他送过去旁听过。因而他即便学问不算太好,道理总懂得一些。
更别提这几个月在格物司办事,大家你来我往,常有闲聊,难免会触及这方面。因而赵过对现今朝堂情况已有不少了解。
他接着道:“我瞅着太子与二皇子关系还算不错。”
王婉仪一顿,眼珠转动:“郎君见过他们相处?”
赵过摇头:“我哪能见到。只是当初匠艺大赛入围了不少有趣的作品。太子这些玩意多,不怎么稀罕。略挑了两三个留下,其余都装起来,小部分送给四公主,大部分送去给了二皇子。”
若关系不好,怎想得到他,尤其还分了大部分。虽有二皇子年幼更喜欢这些东西的缘故,却也可见兄弟和睦。
这点让王婉仪心头一沉,嗫嚅道:“那皇后与王夫人可有龋禹?”
“不曾听闻。”
王婉仪眉宇紧蹙,心里有些没底。
赵过却起了疑心:“婉仪,你不是会无端问这些的人。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王婉仪神色一变,突然紧张起来:“我……我……”
赵过握住她的手:“我不过问一问,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别怕,不论什么事,我总会帮你的。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怎么了。”
王婉仪偏过头,有些不敢对视赵过真诚关切的眸子:“郎君,我不是故意瞒着你。可是……我……你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好吗?”
见她浑身有些颤抖,眼见又咳嗽气喘起来,赵过哪里还敢逼问,连连道:“好,我答应你。你别激动。”
他如此表现,王婉仪越发觉得羞愧。
怕她心里不好受,赵过赶紧转移话题:“咱们不说这个。你车马劳顿,不如好好休息休息。
“格物司此前因农具之事忙过一阵,如今事情不多,五日休一。你先歇几日,等我下次休沐带你逛一逛吧。长安比冀州可有趣多了,还有个琉璃街,特别稀奇。
“我来几个月总是听旁人提起,还没去过呢。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可好?”
王婉仪哪有不应,点头道好。
几日后,赵过休沐,果然带她去琉璃街闲逛,因脸上有伤疤,仍旧用斗篷围了脖子和半张脸,是避免吓到他人,也避免被指指点点。
琉璃街经过大半年的建设,已经初具规模。玻璃相关店铺不少,还有其他食肆酒肆等,热热闹闹。
不论是明亮的窗户,还是美观的露台花坊,亦或奇妙的镜子迷宫,就连立在街道两旁走几步就间隔可见的玻璃塑像都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让人应接不暇。
王婉仪置身其中,双目瞪圆,嘴巴微张,全程几乎没怎么闭上过。身边也是处处可闻惊叹声。人们甚至连言语都丧失了,不知该怎么表达心中的震撼。
慢慢悠悠逛了一圈,王婉仪忍不住感叹:“琉璃街果然名不虚传。”
赵过重重点头:“谁说不是呢。我早听闻琉璃街奇妙之名,心中有了预料,却谁知还是想简单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真乃神人也。”
说完见王婉仪略有疲态,忙寻了街边长椅用袖子擦干净让王婉仪坐下:“你先歇着。你去瞅瞅前面食肆排到多少号了,拿个牌子,轮到我们就可进去用食。
“这里食肆生意红火,需等位。说来这等位的法子也是太子殿下提议的。你瞅瞅这人流,食肆都爆满了。街上全是人。不过治安很好。一直有人巡查,便是再凶恶的歹人,也不敢再次闹事。
“所以莫要担心,坐着等我便好。若遇上事,可以求助巡查队。”
王婉仪莞尔应下。赵过离去,她百无聊赖,静观人群,看着看着,忽然身形僵住,气血上涌,浑身抖动。
前方那是……王大郎?
王婉仪抿紧双唇,双手成拳,满目赤红,恨不能直接上前掐死对方,用尽力气才勉强将这份冲动压下。
不知是不是目光太灼热,王大郎似有所觉,转头望来。
王婉仪心头一惊,忙转身避开。恰巧赵过归来:“走吧。快到我们了。咦,你怎么了,手这样凉?”
王婉仪扯出一丝难看的笑意,低声道:“无事,快走吧。快点,莫要逗留。我饿了。”
赵过心中疑窦又深了两分,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牵着她赶往食肆。
对面,王大郎惊愕不已,抬脚就要冲过来,却因游人太多被人流阻挡,等越过人群到达长椅旁,哪里还有那个身影。
王大郎心如擂鼓,脸色又青又白。
那是婉仪吗?不,怎么可能呢。婉仪明明已经死了,死在了六年前。
人死不能复生。定是他看错了。但是……
王大郎想说服自己,却没有成功。哪怕时隔多年,哪怕刚刚只是轻轻一瞥,也耐不住他心里有鬼,忐忑不安,怀疑渐生。
王大郎双目凛然,扫视四周,下定决心。
他得找一找,查一查。
若不是最好;若是,定不能留此祸患。
第 62 章
玉兰阁。
王夫人神色沉重:“你没弄错?”
“没有。”王大郎摇头, “琉璃街匆匆一瞥,我没看仔细。但当年之事是我们动的手,若万一……”
王大郎深吸一口气, 不敢想这个后果:“兹事体大,我当然要弄清楚。街内人太多, 不便寻找。我就在出口寻了个不起眼的隐蔽处蹲守, 果然又见到了她。
“她带着斗篷, 遮住小半张脸, 只留另半张脸露在外面。样貌有些变化,脸颊消瘦,眼睛也不如从前灵动,面色较常人苍白,乃病弱之态。
“整个人的气质变了许多, 与我们记忆中有很大差别。我当时都愣住了, 差点没敢认。若换做其他与之不相熟的人,只怕真要以为是看错,或者认定是单纯的人有相似。
“可我们两家同宗同族, 十几年来关系密切, 你们闺中时还是好姐妹。就算数年不见, 就算面貌气质有所变化, 我也确信,那就是她。尤其……”
王大郎神色一凛:“我让人撞了她一下,状似不经意扯到她的斗篷。斗篷滑落大半,我看到了她被遮住的脸。左侧脸颊边缘有十分明显的烧伤疤痕!”
“烧伤……”
王夫人呢喃着, 眸光闪动。
王大郎自然明白她想到什么。疤痕不奇怪, 但偏偏是烧伤。当年那把火就是他放的!
综合种种,此事结论毋庸置疑。那就是他们认识的王婉仪。她没有死, 从火海里逃了出来。
王夫人心尖一紧:“你说她当日跟一个男子在一起,举止亲昵,似是她丈夫?”
“对,妹妹可知那男子是谁?”
“谁?”
“赵过。”
王夫人顿住,这名字有点耳熟,略想了想,眼睛睁大:“在太子匠艺大赛中位列前三,做出三脚耧与曲辕犁的那个赵过!”
王大郎点头:“不错。”
“大赛前三都可向太子求一件事。据说公输庆与庄青舟都求了,唯独赵过还未求。”王夫人整颗心都悬了起来,抿紧双唇。
此事她原本没在意,但如今得知赵过的妻子是王婉仪,那么他们所求就很可能是……
王夫人心尖一颤,转瞬又摇头:“这个承诺他们恐怕还没用。我今日刚见过太子,不论从态度还是反应与言行来看,他应该都暂不知晓。”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说明他们还有补救的机会。
王夫人想了想,详细问道:“她这几年怎么过的,如何跟赵过在一起,与赵过关系怎样,这些可有打探清楚?”
“自然有。”王大郎回答,“赵过出身农户,从前家贫。自大赛中脱颖而出后手中才宽裕。公输家赠送了宅邸,他不愁居住,就用太子赏赐的钱财购置马车,买了两个奴仆,一男一女。
“我分两边下手,一边让人拐弯抹角去问这对奴仆,一边让人旁敲侧击试探赵过。收集两方信息,大概了解了经过。
“当年赵过是在山中捡到受伤的王婉仪,将她带回家救治。后来两人互生情愫成了亲。
这几年一直生活在冀州乡野。夫妻俩感情不错。
“不过有意思的是,赵过似乎只当她是寻常遭难的孤女,并不清楚她的身世过往,更不知道她与我们的关系。”
王夫人愣住:“不清楚?”
“对。关于这点,我特意亲自去试探过。赵过不像是什么城府深重之人。若他得知,面对我时,言行举止或是神情面色不会半分不露。
“我状似无意与他们几个格物司的人偶遇。他的反应同其他人一样,只当我是天子近臣,宠妃兄长,恭敬有礼,客客气气,没有半分不妥。”
王夫人神色闪动:“我与她现今身份悬殊。她很清楚奈何不得我,既然报仇无望,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何苦告诉赵过,将他拉进自己的仇恨里。”
到底是十几年姐妹,略微思量了下,王夫人就猜到了王婉仪的想法,心头略松了两分,转而又道:“当然这都是从前,现在她知道有机会,自然不会甘心就此放下。不过……”
王夫人一声冷嗤:“如此大仇都这般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思虑众多。赵过这个梯子已经摆上来,她竟还担忧胜败,恐伸冤不成会连累赵过。这种人当年若进了宫能成什么事!
“哼。既然她还未开口,那就让她永远也别想再开口。”
前头语气满是嘲讽,后一句又带着森森寒意。
王大郎眼中亦划过重重杀气:“放心,交给阿兄。阿兄当年能弄死她一回,而今就能弄死她第二回,绝不会让她有机会对太子开口。”
王夫人点头,嘱咐道:“长安不比冀州,天子脚下,做得小心些,聪明些,尽量当意外处置,不要牵扯上我们。”
“明白。”王大郎看她一眼,犹豫着问,“那赵过……”
“不要动。”王夫人眼含警告,“他是太子的人,又在格物司,还是匠艺大赛的前三。死一个无关紧要的门下妻子不算什么,但若死的是自己重视的赵过,太子必定会亲自过问。
“赵过既然不知情,何必多此一举,平白给自己惹麻烦?至于他对王婉仪的感情……他不知因果,未必能发现死因蹊跷。
“况且他从前是农户,家中贫苦,娶妻都难,更别提娶什么样的妻子了。王婉仪虽容貌有损,但识文断字,能照顾他,身上还有些钗环首饰可供补贴家用,对彼时的他来说,已是不错的选择。自然夫妻和睦。
“如今不同,他有宅邸有奴仆还有俸禄,前途无量。王婉仪便有些配不上他了。阿兄也是男子,以你之见,若婉仪死后,咱们找个机会,选个关系近的本家女娘同他结亲,他可会愿意?”
“妹妹这招好,既除了婉仪这个隐患,又拉拢了赵过。一箭双雕。”
王大郎双眼锃亮,王夫人亦勾起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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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婉仪走在街上,时不时往身后看看,又逡巡左右。
她本不太想出门,但闷在屋里好几日,心事重重。赵过看出来了,劝她出去走走散散心,熟悉熟悉长安的环境,他们往后恐要在此长住。
她觉得有理,主要也是不愿赵过担心,终是出了门,却不知怎地总有种被注视的感觉,可仔细辨认,又没发现任何可疑人员。
王婉仪眉头蹙起,跟在身后的仆婢疑惑询问:“娘子怎么了?”
王婉仪将心中不安说出,仆婢愣了片刻,欲言又止,最后看了看王婉仪的斗篷。
王婉仪恍然。如今已是三月初,天气愈发暖和,早就用不上斗篷了,即便她这个斗篷是单的,比较薄。
不过偶有体弱之人用着倒也不奇怪。因而确实有部分人会瞧她一眼又移开视线。等再过一阵子,天气炎热后,就不适合戴了。
王婉仪扯了扯头上的斗篷,神色暗淡一瞬又恢复如常。过去数年,对自己的容貌她早就放下了。
她视线扫过人群,又收敛回来。仆婢说得没错,街市上戴斗篷的确实少,引起注意也很平常,这或许就是原因,但她心中仍有不安。
那是一种预感,一种毫无根据,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
王婉仪叹道:“我们不逛了,回去吧。”
抬脚刚要走,前方忽然喧嚷起来。
只见一个女子拿着屠刀追逐一个汉子,边跑边大叫:“丧天良的,你给我站住!从前你们家穷得叮当响,是我不嫌弃你嫁过去。靠着跟我阿父学来的一手杀猪手艺,慢慢把日子过起来。
“自我进门,婆母的药钱,小姑子的嫁妆,哪样不是靠我日日天不亮起床宰猪赚来。不然你以为就靠你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短工活计能维持家中生计?你最多养活你自己!
“眼见如今生日子好些了,你就给我耍小心思,勾搭巷尾的寡妇,居然还说我只会杀猪,不像个女人的样子。
“你好啊,你这个丧天良的,竟叫我瞧见你给人家寡妇买银簪子。我嫁给你好几年,都没见你给我买过!
“你给我回来,看我今天不砍了你这个负心汉!想抛弃我,拿着我的钱去跟寡妇双宿双飞,我告诉你,不可能!大不了我们一起死!”
男人身形十分狼狈,脚步并不敢停,却还不忘回头怒怼:“你……你看你哪有点女子模样,谁家娘子拿刀砍夫君的。你简直……简直不配……”
“不配什么,你再说一遍!”
砰。屠刀飞来,稳稳插在男子身边地面。刀刃没入土地三分之一。
男子剩下的话卡在喉咙,再也说不出来,吓得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却半点不敢耽搁,又及时爬起来,继续跑。这回是半点不敢再回头怒怼呢,保命要紧。
女子冲上前,将屠刀拔出,骂骂咧咧继续追。
好不寻常的一幕,引来万众瞩目。人群不断往前涌,大家伸着脑袋瞧热闹。
仆婢十分惊讶:“这……这长安的女子都如此彪悍吗?我老家村中最泼辣的婶子也最多是朝自家男人吼几句,她竟然用刀砍自家郎君,这……这实在是……”
王婉仪摇头:“她没打算真砍,不过吓唬吓唬罢了。”
仆婢一顿,恍然回神。是哦。那女子叫嚣得厉害,实则出手很有分寸。她是杀猪的,对屠刀力道的把控自然心里有数。
王婉仪又道:“她句句指控男子,男子可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主,却只能骂她不像样,半点反驳不得她所言,可见她所说属实。
“她靠自己从娘家带来的手艺侍奉婆母,为婆母买药,送小姑出嫁,到头来还被男子嫌弃,如何能忍?倒也能理解。”
仆婢抿唇,理解倒是能理解,只是这做法属实彪悍,还闹得街头巷尾皆知,半点不给郎君面子,总有些不妥。
如她一样想法的不在少数,人群中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有站女方的,有站男方的,但最多是谁也不站,乐呵呵看戏的。
但不论带着什么态度,众人的目光都被这出闹剧吸引了过去。仆婢翘首观望,王婉仪微微蹙眉,似有所思。
谁都没注意到,在她们头顶,酒肆二楼挂着招牌的粗壮支杆咔嚓一声,摇摇晃晃,下一瞬断裂,倏然掉落。
意外只在一瞬间。王婉仪还没回过神来,但听有人惊呼“婉仪”,一个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来,拽着她扑到一边,连带着将仆婢也推出了好几步。
三人同时摔在地上,王婉仪闷哼一声,待回过神来才发现,那根支杆就砸在她与仆婢原先站立的位置,因为杆子粗壮,激起尘土一片,连带旁边的摊位也被砸了个四分五裂。
若是……若刚刚她们……
王婉仪与仆婢皆是一个激灵,浑身抖了抖。
“娘子,刚刚……刚刚好险,若不是郎君,我们可就遭了。”
本来看夫妻打架热闹的人群也侧目过来,一个个张大嘴巴。
“这么粗的支杆怎么突然就断了?”
“这酒肆怎么回事,招牌怎么做的,好险没砸到人。这若不是人家女娘幸运,就要砸上头了。”
“这么粗,要是砸头上,头岂不得砸出个大窟窿,那还有命吗?”
酒肆掌柜与伙计匆匆出来,也吓了一跳。
“这……怎么会突然断了。我们特意选的粗壮支杆,而没选细的,就是怕断裂。这怎么还是断了?”
“这位女郎,你没事吧,可有伤到你,要不要进我们酒肆内休息休息。你放心,是我们的问题,我们负责,我这就让人给你去请医师。”
赵过也后怕不已,连声询问:“婉仪,你怎么样,可有伤着?”
各方话语吵吵嚷嚷,王婉仪怔怔地,脑子里一直回想着刚刚不知谁说的那句“还有命吗”?
是啊,若真砸到头,还有命吗……
她深吸口气,猛然转头,在人群中寻找,刚刚还在追逐的夫妻也被这一幕吓住,停下脚步,脸上满是惊愕,仿佛全然不知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再抬眸看向头顶支杆的裂口。王婉仪思绪翻滚着,纷乱驳杂。
她一直心里不安,最初还怀疑过这对打架的夫妻。毕竟他们出现的太突兀。谁知真正的危险并不在这二人,而在她头顶。
见她不说话,赵过更担心了,扶着她的肩上下打量:“是不是伤着了?婉仪,伤哪了,你告诉我。”
王婉仪神思不属,面色煞白。
心底不安越来越大,思绪越陷越深。今日之事看似意外,可若不是意外呢?如果……
她不敢想,却又忍不住去想。
“婉仪,你别吓我,你到底哪里受了伤。”
赵过抓住王婉仪,王婉仪终于回神,反手紧紧拽住赵过,力道极大:“郎君,我们走,我们快走。回家,立刻,马上,不要在此地逗留。”
赵过莫名其妙,但见王婉仪神色哀求,忙抱住她:“好,我们回家。我这就带你回家。”
夫妻俩带着仆婢离开。徒留一众围观人群窃窃私语。
酒肆掌柜与伙计更是奇怪。
竟就这么走了?不讹他们就罢,居然连医师都不要他们请,甚至不怨怪他们两句?
这对夫妻是不是不太对劲?
不管赵过对不对劲,王婉仪是很不对劲。
直到进了家门,她才稍稍松了口气,可身子仍旧在抖。
赵过倒了杯水给她,将仆婢遣走,半蹲着握住她的手,言道:“婉仪,你是不是怀疑刚刚的是有蹊跷?”
“我……我……”王婉仪睁大眼睛看着赵过,“郎君……郎君怎会这般想?”
“婉仪,自从入京,不,是自从让我上京开始,你就心事重重。婉仪,我一直不想逼你,所以你说你要好好想想,我便让你想。可我现在要问一句,你还没想明白吗?”
赵过面容冷峻,第一次神色如此严肃,让王婉仪愣住。
“婉仪,你说过,我们夫妻一体。既是一体,你的事有何不能对我言呢?”
王婉仪嘴唇抖动着,内心挣扎。
“你怀疑今日之事不寻常。若你猜测为真,可有想过这代表什么?我知道你不说必然有你的顾虑。但如果事情发展这一步,你的顾虑是否已经成真,你还有隐瞒的必要吗?婉仪,你极力隐瞒的秘密,是不是跟王夫人有关?”
这一句出来,王婉仪目瞪口呆。
赵过苦笑:“你说想求太子殿下一件事,却又犹豫再三不知该不该求。有什么事是连太子殿下都可能办不到,或者不方便办的。
“尤其你刚到京那日,问了我许多关于王夫人的情况。婉仪,你……你也姓王,你是不是……是不是跟他们家有关系?”
王婉仪这下更震惊了,连呼吸都慢了半拍。双手一抖,手中水杯骨碌碌滚落在地,水花四溅。
这番模样,赵过便知自己猜对了。
他再次握住王婉仪的手,认真道:“婉仪,告诉我。关于你的过往,你从前不愿说,我便不问。但我现在不能不问。
“因为我不想哪一日见到的不再是你的人,而是你的尸体;更不想直到你死我都不明白你为何而死!婉仪,我需要知道,我必须知道!”
王婉仪忍着泪水,艰难启唇:“好,我说。”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开口,但听外头敲门声,随后仆婢匆匆来禀:“郎君,娘子,门外来了个小孩,带着好些侍卫,说……说他是太子,要见你。”
赵过&王婉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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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前,宫中。
刘据乐滋滋一边捣鼓新饮品,一边横了少府寺卿一眼:“少府寺卿,孤跟你有仇吗,你要这般害孤?”
少府寺卿:!!!
“殿下何出此言。臣冤枉。殿下,臣只是来给殿下请安,如何会害殿下!”
刘据哼哧,呵呵两声:“既不想害孤,那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
少府寺卿一头雾水,刚才那话?
他仔细回忆自己从进门到现在可说错了什么。没有,完全没有。不就是同殿下请安,恭维殿下两句,然后试探性问殿下是否有了新的巧思?
这里面哪句“害”殿下了,半点没有!
刘据撇嘴:“孤若是没记错的话,柏山才做出木鸢与热气球,都是按照孤之前答应你的,交由少府。这才过去多久,你又来问!”
少府寺卿陪着笑脸:“这不是大军出征,木鸢与热气球暂且不需要再制了吗。臣想着这两样东西不似马具等物,不必大批量生产,也不必长期生产,如今歇下来,少府那边又得了闲,刚巧殿下这不也歇好一阵了?”
歇一阵怎么了!歇一阵就开始催他干活了?
刘据怒目:“你是周春富吗?”
谁,周春富?
少府寺卿一脸迷茫,瞄了刘据一叹,试探性提醒:“殿下,臣不姓周,也不叫春富。”
“不重要,孤看你以后就叫周春富好了。因为你不是周春富,胜似周春富,再没人比你更适合这个名!”
刘据呵呵,直接令丰禾端着东西跟上自己,迈步出门。
少府寺卿赶紧跟上:“殿下,殿下,等等,臣还有没说完呢。臣没有要催殿下的意思,臣只是想问问,问问而已。臣想着……”
刘据刷一个眼神扫过去,燕绥藏海晁南稳稳出现在身后,挡住少府寺卿去路。
少府寺卿:……
很好,又是这招。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殿下这招果真是……百试百灵!
咬牙切齿。
打又打不过,也不敢跟东宫干架。所以能怎么办?出宫回府,凉拌!
不过临走前,少府寺卿还是没忍住瞄了眼刘据扬长而去的背影。
哎,殿下不易讨好啊。他是不是得换个方式?诶,不对,他现在最紧要的是不是先弄清楚谁是周春富?听殿下的语气,这个周春富似乎不简单?
托腮,深思。
另一端,刘据完全不知道少府寺卿已经越想越歪,他已经至了温室殿。真巧,李夫人也在。
刘据眉毛挑了挑,但面色如常,笑着问好,李夫人也福身见礼。
彼此打过招呼,刘据很自然地坐到刘彻身边,吩咐丰禾将托盘里的茶壶与杯子拿过来。
刘彻轻笑:“又做了新吃食?”
刘据眨眼:“父皇怎知是新的,不是以往便有的?”
“闻着不似以往有的,而且若是以往便有,也值当你这般巴巴儿亲自送过来?”
说到这,刘据忽然觉得有点委屈,目光幽怨:“我什么都想着父皇,做出东西从来都是第一时间送来给父皇,父皇却不想着我,一点都不心疼我。”
刘彻顿住,神色狐疑:“不论地方或郡国上贡何物,朕哪回不是先紧着你,若有稀罕的,也是让你先挑。”
“可是你……你罚我的时候也特别狠心。心硬得很。硬是让我抄了一月的反省书。我天天哭着求你,你都无动于衷。我抄的手都酸了,哭得眼睛都红了。尤其我这脆弱的心灵,好受伤的。”
一边控诉一边做“西子捧腹”状,甚至还偷偷瞧他的脸色。
刘彻差点气笑了:“是吗?朕既这般狠心,那再抄一个月也无妨吧。不然如何对得起你所谓的‘心硬’二字?”
本以为会得到一通安抚,觉得可以趁机“得寸进尺”的刘据:!!!
他停顿一秒,瞬间反应过来:“什么心硬,什么狠心,父皇怎么可能对我狠心,父皇的心最软了,最是疼我。”
刘彻挑眉:“哦,你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肯定是我刚刚没睡醒,脑子迷糊说错了,我说的明明是舅舅。舅舅才是那个心硬如铁的人。”
不在场还要被拉来挡枪的卫青:……
刘彻勾唇,轻嗤一声。
刘据上前耍赖,抱住刘彻的胳膊:“父皇,我只是想让你哄哄我嘛。你说我不对,我有错,我认了也挨罚了。
“可我费心费力做出东西,想助你一臂之力,顺利夺下河西。你不夸我就算了,还罚我一顿,现在连哄我一句都不肯。”
说得可怜兮兮,表情委屈巴巴。
刘彻到底心软了,觉得照他这个角度,似乎确实挺委屈的。
刘彻无奈失笑,勾唇宠溺道:“罚归罚,朕也没说不赏。木鸢与热气球皆是奇袭利器,柏山当赏,你也当赏。”
对于赏什么,刘据无所谓,他要的不过就是刘彻一个态度,一句肯定而已。
听到这话,小脸已经扬了起来,心满意足,又继续高高兴兴为刘彻介绍新饮品:“这个是牛乳茶,用牛乳与茶混合制作的。”
刘彻尝了一口,吃着稍微甜了两分,不太合口味,但想到儿子刚刚说的话,到嘴的评价咽回去,言道:“还不错。”
刘据开心地翘起小尾巴:“我做得东西当然都不错。”
刘彻忍俊不禁。
刘据心情好,也不介意大度点,又倒了一杯递给边上的李夫人:“李夫人也尝尝吧。”
李夫人还没接,刘彻便道:“这壶小,一壶里就两三杯,你自己吃吧,不用给她。她吃不得。上回你送来的牛乳糕,她吃了两块便肚子不舒服,还请了侍医。侍医说她是食用不得牛乳。”
李夫人福身赔罪:“殿下做出的好东西,特意送于妾,可惜妾没这等福分。是妾的不是。还是殿下与陛下共用吧。”
“什么福分不福分的。许多人都有吃不得的东西。有人吃不得牛肉,有人吃不得大豆,你只是吃不得牛乳而已。吃不得牛乳的也不只你一个。”
刘据不以为然,但说到此,心中突然一顿。他记忆中还有个人吃不得牛乳,但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不过……
刘据抬眸又看了李夫人一眼,一边捧起杯子喝牛乳,一边心念转动着开始思量。
脑子里的电视剧中似乎有提到过,吃不得牛乳之人,是因为乳糖不耐受。而乳糖不耐受似乎具有一定的血缘遗传性。
譬如母亲有,孩子可能也有;姐姐有,妹妹可能也有。
并不绝对,但确实有这种可能。
还有他之前觉得李夫人眼熟,姐姐们都当他是因为正旦日见过一面。他原本也这么一位。但现在仔细思量,李夫人与她虽然不是很相似,却也有那么两分的。
如果……会不会……
如果是,那李夫人又怎会是李延年的妹妹?
李延年……
刘据猛地一惊。怪他只见过李延年一面,差点把李延年忘了。
若是……若是这样,那么事情岂非很有问题?
刘据瞄了刘彻一眼,几次犹豫,最终按压下来,咕噜咕噜一口气将牛乳茶快速饮尽,站起身来:“喝完了。父皇,我先走了。”
刘彻顿住:“才来多久,这便走?”
“我忙着呢!”
刘彻无语:“又忙什么?”
刘据眨眨眼:“不告诉你。”
“去吧去吧。”
刘彻没有多想,直接挥手。
出了温室殿,刘据直接吩咐丰禾:“去叫燕绥藏海过来,孤要出宫。”
丰禾不解:“出宫?”
“对。孤要去找赵过。”
刘彻神色闪烁。他要去见赵过,更准确说,是去见赵过的妻子。他需先验证下自己的猜想。
第 63 章
赵家。
刘据被请入内堂, 赵过王婉仪一同上前见礼。
“殿下怎么来了?”
刘据没直接说真实意图,只道:“孤出宫玩,恰好经过此地, 记得你就住在这边,顺道过来看看。”
他宛若当真只是看看, 目光逡巡, 四下观赏:“这就是公输家送的宅邸?同样是两进院落, 倒是比寻常两进略小一些, 但住你们夫妻绰绰有余。
“尤其胜在格局分布不错,地处优越,在陵邑中心,离街市较近,平日采买生活所需很是便利。”
赵过一边应着一边让仆婢倒了温水, 又取出今日刚买的点心吃食招待。
“属下家中没什么好东西, 殿下别嫌弃。”
刘据自然不会嫌弃,招呼赵过与王婉仪一起入座,闲聊家常, 笑着问王婉仪:“既在家中, 怎还戴着斗篷, 如今天气热了, 怪憋闷的。”
见赵过要说话,刘据摆手:“孤记得你说过你夫人脸上有伤疤。只是伤疤而已,哪里就会吓到孤。”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婉仪再坚持就有些不敬了。
她犹豫了下, 将斗篷摘掉。刘据终于看到她的完整面容。
右半边脸光洁无损, 左半边脸倒也并非全是伤疤,只是从脖子沿着下颌线边缘直至鬓角, 有曲折蜿蜒的烧伤痕迹。
但额头、眼睛、鼻翼与颧骨等处无恙,所以其实虽有妨碍,但仍旧能依稀辨认她这半边五官。与另外完好的半边融合在一起……
像,与他之前想的一样,确实有些许相似。
一个念头在刘据心中升起,再也压不下去。但他面上没表现出来,反而开起玩笑:“就这点伤,如何就吓到孤了。”
眼中没有鄙夷,没有嫌弃,没有恶心,却带了几分好奇:“这样的疤痕,刚受伤的时候肯定很痛吧。不知是怎么伤的?”
王婉仪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开口。
“不方便说吗?”
刘据思忖着,这伤疤或是她人不想回忆的痛苦过往,自己这么问确实有故意戳她人痛点之嫌,于是立马转了口,“若不方便说便罢了,孤不过随口一问,不必为难。你不想说就不说。咱们说点开心的。
“聊了这么久,还不知你叫什么,如何称呼。赵过是冀州人,你应当也是冀州人吧。不知你与他如何相识成亲的,可是家中父母做主?”
王婉仪与赵过相视一眼,欲言又止。
刘据愣了,眸光闪动:“这也不方便说?”
若说前一个问题触及伤痛,那后面的问题纯属闲聊,仍旧不开口就有些奇怪了。
王婉仪深吸口气,她知道并非不方便,而是若要说,就必须谈起过往。而过往……
正犹豫着,赵过伸手握住她:“说吧,婉仪。殿下听着,我也听着。”
刘据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察觉此中猫腻,聪明地选择不言不语,作壁上观。
赵过屈膝跪地:“太子殿下,关于匠艺大赛所求之事,你说让我们慢慢想,不着急。我们现在想清楚了,不知今日可能用?”
刘据点头。
赵过望向王婉仪,眼含鼓励。王婉仪握紧他的手,终于下定决心上前一步,跪地言道:“殿下,民妇姓王,闺名婉仪。赵地人士,乃宫中二皇子生母王夫人的堂妹。”
此话一出,赵过愣住。他想过王婉仪或许与王夫人同族,却没想到关系竟如此亲近。
刘据更是迷糊。王夫人?姓王,不应该姓李吗?这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王婉仪接着说:“民妇父亲与王夫人父亲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王夫人父亲居长,民妇父亲为幼。
“虽则祖父母过世早,彼此分了家,不住在一处。但两家关系好,民妇与王夫人在闺中是极为要好的姐妹。
“六年前,朝中下旨,令各地遴选家人子,以便充盈后宫,服侍陛下。彼时,家中托关系将我与王夫人都送进了候选名单。
“赵地官员根据名单走访,从家世、学识、样貌、才艺、性情等各方面考察,最终选出五位。民妇为其中之一,而王夫人落选了。”
赵过&刘据:!!!
二人俱是震惊。若当初被选中的是王婉仪,入宫的为何会是王夫人,再看王婉仪脸上的伤疤,心中都已明了,此间之事绝不简单。
“民妇当时不过十四,尚且天真,没什么主见,对入宫虽不热衷,但也不抵触。原想着既家中父母做了主,民妇遵从父母之命便是。
“后来得知姐姐也去,又想若能与姐姐一起中选,在宫中可以姐妹做伴,互相照应,也算不错。
“然而姐姐与我不同,自从遴选的消息传来,她便日夜盼着能成为家人子,去奔一个前程。
“结果出来后,她闷闷不乐,心情不好。这是她所求,于我却可有可无。因而我便想着,不如我不去,让她去,也算成全了她。
“她听后很高兴,拉着我去同父亲与伯父禀明,请两位长辈从中周旋。伯父虽然意动,却只是摇头。
“父亲则狠狠训了我们一顿,说名额已定,朝廷遴选之事,怎是我们说更换便能更换。
“事不可为,我只能宽慰她。她将自己关在家里好几天不出来。几日后,终于露面见我,私下询问,我是不是真的愿意把机会让给她,由她入宫。我说是。她就说她有办法。”
办法……
说到此,王婉仪深吸口气,双手收紧。那时她绝没有想到对方所说的方法竟然是害她!
“姐姐同我说,让我收拾些东西出去躲几天,官府已经定下家人子启程上京的日期。我在此时不见人影,家中必定担心交不出人而获罪,自然就会想办法同遴选官说情,让她顶上去。
“我们王家在当地不算贵族豪门,但也稍稍有些家底与人脉。此事未必不能成,但我仍旧不安,一开始并没有答应。只是问她,若是没办好,家中当真获罪怎么办?我不能因此害了父母,害了大家。
“她便说不是让我远行,她找的地方在城郊附近。若不成功,我外出之事家中不会伸张,我只需能在最后关头赶回去,一切都来得及。我听了这话,觉得有理。想着最多回头被长辈再训一顿,便答应了。
“于是我简单收拾了些衣物细软,上了出城的马车。可我怎么也没料到……”
王婉仪心尖颤动,牙关紧咬:“我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一出城就遇上山匪,直接被山匪掳了去。
“我打不过山匪,恐他们欺辱我,只能拿自己的身份虚张声势,说我是官府选定的家人子,他们若敢把我怎么样,官府不会放过他们。
“那山匪头领听了这话愣在当场,脸色铁青,质问身边人,消息为何有误。我从他们话语中得知,他们躲藏山中,流动作案,但并非鲁莽无脑。
“他们一直只对付外地客商,选哪种家中势力不强,尤其在本地没有人脉关系的。劫掠完就走,只求钱财,不害人命。
“这类案子,苦主无权无势无人脉,就算状告,当地官府见事情闹得不大,诸多顾忌,一般不会花太大力气来剿匪。寻常搜捕,他们有经验,自然能应对。
“这回他们接到消息,听闻有益州客商路过,就想同以往一样干上一票。哪知马车内没有太多货物财物,只有我这么个小女娘并一些细软。
“他们当时就有些奇怪,但没有深想,也来不及深想。他们听到远处传来动静,明显有他人正朝这边过来。他们恐涉及人员太多,撞上本地豪强,只能先将我掳回山寨再议。
“我将身份暴出,他们疑窦渐生。我趁机询问他们消息从何而来。那头领说,是接到一封信。我看过那封信,信上字迹像是故意写得歪歪扭扭,不可辨认。但我认得上面的墨迹。”
王婉仪双目赤红:“我与王夫人平日无事会做些小玩意,香囊香包或是砚台墨条。那墨是我们亲手做的,与别家不同,除寻常墨香外,还会有股淡淡的花香,磨墨书写,能留存三日。
“而且未免家中发现,我出城之事只有我与王夫人二人得知。消息是谁放出来的,几乎不言而喻,唯有……唯有……”
王婉仪闭上眼,好一会儿后才缓缓睁开:“我与山匪首领同时猜到这是一个局,但两人还没来得及互通消息,商量出个对策,外面就传,官兵杀上来了。
“山匪首领再顾不得我,只能将我先捆起来出去应战。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听到混乱的厮杀喊叫之声,然后起火了。
“我用脚够到旁边的瓦罐将之打破,用碎瓦片不断地去磨手上的绳索,等我磨断脱去桎梏,火势已经越来越大。
“我忍着痛在火海里找到一条出路,却在冲出山寨时因为慌张滚落山坡,掉进河流,被水势冲到下游案上,然后……”
赵过了然:“然后遇到了我?”
王婉仪点头。
赵过偏身抱住她,越发心疼,难以想象她当日所面临的是何等情景。
王婉仪感受到他的关切,心中一暖,胸腔里那股愤恨与捅出也少了几分。
她继续说:“怪我太相信她。我是真从没想过她会害我。后来想想,她若要如愿,单单让我离开怎么够,最有效的方法自然是我名声尽毁,再不能做家人子,甚至是……我死了。”
最后三个字,王婉仪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她讥笑道:“寻常客商被劫,官府贪生怕死,恐己方伤亡过重,不愿尽全力也就罢了。但我是家人子。
“即便此事一出,不管我是否清白,都不可能再入宫。但有人胆敢劫掠家人子,就是藐视官府,挑衅朝廷。
“上面得知定会问询追责,官府如何坐得住,自然是倾巢出动,不死不休。如此至少能挽回颜面,同朝廷交差。
“她只需让人在剿匪时动点手。我死了,被利用的山匪死了,这场阴谋就能用埋地下,再无人得知。”
刘据眸光闪动:“你怎知他们在剿匪时动了手?”
王婉仪嗤笑:“民妇被郎君所救,在郎君家养伤许久。伤好后,民妇曾找了个借口瞒着郎君返回家乡,听闻……听闻因我之事,父母大受刺激,急火攻心,卧床不起,没多久就去了。”
先前言说自己,王婉仪始终强忍着,如今提到父母,心中悲痛如洪水肆虐,潸然泪下。
“阿父阿母子嗣艰难,除我外,再无旁的孩子。他们一走,伯父家便顺理成章以兄弟之名接管所有田亩家业。”
王婉仪咬牙切齿。
听出她言外之音,刘据问道:“你怀疑你父母的死不寻常?”
“是。彼时阿父阿母不到四十,身体康健,并未见任何旧疾与病痛。就算因我出事,他们确实大受刺激,急火攻心,病倒在床,这些都有可能。但如何就……如何就会没了呢。我不信。我无法相信!”
王婉仪痛苦道:“尤其……尤其据说那时是伯父与堂兄主持我家事务,父母多日不曾露面。
“堂兄扬言要救我,跟随官兵亲自入山,虽然最后没救下我,却在那场剿匪之战中立下大功,被官府嘉奖,声名远扬。”
王婉仪讽笑出声:“这件事情里,她不但除掉我,顶替了我家人子的名额;还让我们家的田亩财产全成了他们家的;更是为她的好哥哥谋了个英雄才俊的美名。可谓一箭三雕,利益占尽!”
刘据了然:“所以你如今要求孤的便是为你伸冤,查明真相,重惩凶手吗?”
王婉仪跪直身体,俯身大拜:“是。”
刘据摇头轻叹:“虽然不论从各处疑点还是既得利益出发,王夫人的嫌疑都很大,但也只是嫌疑。你所说纯属你的猜测。”
王婉仪苦笑:“民妇知道。”
所以她才几番犹豫,数次挣扎。
“那封信呢,还在吗?”
王婉仪起身告罪,入内室将信件翻出来交给刘据。
刘据看了看,上面的字确实歪歪扭扭,但不是孩童刚习字的歪扭,像是成年人故意以不常用之手写的。
再闻了闻,什么味道都没了。
也是,王婉仪说,香味只能留存三日,如今六年过去,还有个屁。
这样的信件,似乎做不了什么。但至少可以证明,确实有人跟山匪勾结,设了这个局。王婉仪出事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刘据将信递给丰禾,吩咐其好生收起来,回头看向婉仪:“你将信件保存得很好,但它的作用有限。”
“民妇知道。”王婉仪抬眸,“民妇明白,当年之事查证难度大,但今日之事或可成为突破口。”
刘据愣住:“今日?”
赵过与王婉仪立刻将今日的凶险全盘告知。
想到她言及“突破口”,刘据眼珠转动:“你怀疑这也不是意外?”
“是。民妇入京没几日,曾随郎君一起去琉璃街。彼时偶遇王大郎。民妇及时偏头躲开,本以为他应该没瞧见民妇,但如今看来未必。”
王婉仪嘴唇动了动,继续道:“民妇知道这也只是民妇的猜测,但事情刚刚发生,许多痕迹还在,殿下是太子,若要调查,比旁人便利。意外还是人为,查查便知。”
确实如此。刘据朝燕绥使了个眼色,燕绥领命离开。
刘据想了想说:“好,孤去查。孤当日答应过,所求之事只需不涉律法,不违道义,又在孤能力范围之内,孤都可以答应。所以你们之所求,孤应了。”
赵过王婉仪万分欣喜,忙不迭磕头:“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刘据抬手制止他们:“不必如此。孤的话还没说完。事情孤应了,但结果如何,孤不能保证。”
王婉仪也是聪明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今日之事能否牵扯出六年前的真相犹未可知。时间久远,山匪皆死,贼窟已成焦土,这些都还罢了。
最让人心碎的是,即便查到证据,王家也会想尽办法给她泼脏水来保王夫人,王夫人膝下还有二皇子,又得圣宠。
“凶手”当真能被绳之于法吗?
王婉仪知道未必,但事到如今,王家已经再度对她出手,她没有退路可走。
王婉仪嘴唇颤抖着,咬牙道:“端看天意了。不论如何,民妇多谢殿下。”
说完这一句,她浑身力气好像都泄去了一般,再撑不住,歪倒在赵过怀里。赵过心情也很复杂,想帮她,却又无从帮起,只能跪拜刘据,一下一下又一下。
刘据轻叹:“起来吧。孤既答应了,自然会尽力。”
若真是王夫人,这样的心机和手段,对亲人都能如此狠毒,让人如何不胆寒!王婉仪可没对不起她,只是不凑巧挡了她的道而已。
若说挡道,母后是否也挡了她的道?自己呢?自己是否也挡了刘闳的道?
想到此,刘据面色变了变,起身就要回宫,却又好似想到什么,抬眼再看王婉仪。此时她已经在赵过的搀扶下落座,稍稍平复了些心绪。
刘据来回审视她的面容五官,开口询问:“你当真姓王,不姓李?”
王婉仪愣住,以为刘据不信她,举手发誓:“殿下,民妇敢以性命担保,民妇确实叫王婉仪,是王夫人的堂妹。殿下可去户籍地调查。虽说过去六年,但当地应该还有人记得我。”
当年王婉仪出事的真相如何,未必能查清。但她的身份查起来很容易。这点刘据相信她没有撒谎,也没必要。
他思忖了番,又问:“你说你父母子嗣艰难?”
“是。此事父母没同我明说,但我偶然听到医师给阿父开药。问题不在阿母,而在阿父。阿父幼年生病用错了药,后来性命救回来,但于子嗣上有碍。医师说几率很小。”
刘据抿唇:“几率这么小,怎么就这么幸运生了你?”
啊?
王婉仪彻底懵了。什么意思,听听这话,是说她不能这么幸运吗?再没有比这更欠揍之言。
若对方不是太子,她肯定当场骂回去。但因是太子,她还有求于人,王婉仪只能忍下了。
不料刘据又问:“你是你父母亲生的?”
王婉仪深呼吸:“殿下,正因子嗣艰难,阿父阿母成婚多年才得了一个我,所以对我如珠如宝,宠爱有加。我怎会不是亲生?”
亲生与非亲生确实有别,但单以感情来论,不太站得住脚。天下也不是没有对养子女视如己出的父母。
刘据心里这般想,却没有再反驳,意味深长看了王婉仪一眼,微微点头,起身离开,入宫直奔椒房。
********
椒房殿。
听完刘据的叙述,卫子夫问道:“你怀疑王婉仪才是李延年的妹妹,宫里这个李夫人是假冒的?”
“对。王婉仪跟李延年有三分相似。而且她说自己是赵地人。赵地在冀州。李夫人正是冀州人。当年那场让她与李家走散的水患就发生在冀州。方方面面都吻合,太巧了。”
卫子夫轻笑起来:“确实巧。母后也刚好查到点东西。”
她将一卷竹简递给刘据:“这是今日下面送上来的。”
刘据打开一看,整个人都愣住了。
卫子夫莞尔:“你猜得不错。王婉仪确实不是王家亲生女。当年冀州水患,波及甚广。王夫人不幸跌落水中冲走,被一位妇人所救。那位妇人彼时还护着自己的孩子。
“那时洪水肆虐,城中水位很高。她能力有限,一时寻不到安全之处,便捡了几块木板用绳索勒紧做成简易的木筏,让自己孩子与王夫人呆在上面。
“木筏不大,两个小孩无妨,加她一个成人就撑不住了。于是她沉在水下,尽力推着木筏往前游,勉强在一处屋顶停歇。
“后来水位下去,王家人找来。孩子没事,她却因在水中呆得时间太长,身体失力又失温,救不回来了,只留下旁边唯有两岁的女童。
“女童年幼,说不清出身家世。王夫人父母打探不到女童家人信息,又念在她母亲对自己女儿有救命之恩,便决定将其养在家中。
“但王夫人的叔婶也在,他们多年没孩子,就提议交给他们来养。两岁女童不记事。叔婶也是真心为孩子着想,就此约定,全当是自己亲生的。以后谁都不许提收养二字。”
水患,两岁……
真正的李小妹与家人失散的年纪也是两岁,又对上了。
几乎可以断定,这位妇人与孩子才是李延年真正的母亲和妹妹。
刘据却又想到了另一点,神色复杂:“也就是说,王婉仪生母是王夫人的救命恩人。若六年前之事真是王夫人手笔,那她就不只是对亲人的狠毒,还有对恩人的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卫子夫望向他:“你觉得是她吗?”
刘据张张嘴又闭上。卫子夫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十有八/九。
她思忖着:“此事就算有证据,只怕也查不到她身上。”
刘据愣了一瞬,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最多查到王家。但查到王家与查到王夫人是有区别的。
他将目光重新放回竹简之上,卫子夫会意:“你想从李夫人入手?”
刘据点头默认。
“这确实是个法子。李夫人是王夫人抬上位的,更别提这俩如今还有王婉仪这个连接在。她们属于一体。李夫人有问题,王夫人难逃干系。但是……”
卫子夫看过来,继续道:“据儿,母后所查并无实据。单凭相似是不能论证的。尤其李家必会咬死李夫人为真。”
刘据睁大眼睛,有些不解。帮假妹妹,不要真妹妹?这是什么骚操作。
卫子夫笑着解释:“王婉仪容颜有损,又已嫁给赵过。李夫人却是宠冠后宫。于李家而言,李夫人有用,王婉仪无用。
“你以为李家为何会一遇见李夫人,看到她的玉佩与耳后伤疤就欣喜若狂,将她带回家中,苦心为其筹谋?
“亲人情分或许有,但更多是因李夫人容颜绝色,可以成为他们向上爬的天梯。他们需要这把天梯。”
这话虽然残忍,却很现实。
刘据深吸口气,抿唇道:“那若是李夫人真正的身份有问题呢?”
卫子夫眼中笑意更大:“不错。李夫人绝对有问题。若她只是寻常孤女,想要为自己谋一个好前程,以她的容颜身姿,足以说服李家,与李家达成合作共识,认个义女义妹便可,不必非要顶替李小妹之名,如此反而会留下隐患。
“她这么做只能有两个原因,一则她另有图谋,必须借用这个身份;二则她不是寻常孤女,自己的身份不可对人言,甚至不能让她行走在阳光下。她需要为自己选一个清白出身。”
卫子夫停顿半片,嘴角勾起:“如此也可以解释,为何王夫人会抬举她,助她入宫,确定她可以为己所用,不会背叛。这就是王夫人手握的把柄。只不知王夫人是否清楚她真实身份为何。”
拿捏把柄并不需要一定知晓其身份,只需知道她身份有异,并不寻常,就可借此让李夫人忌惮,不敢妄动。
但是……
“若她知道还敢用李夫人,那就是自己不想活,也不想让王家活了;若她不知道……”刘据一嗤,“那她胆子可真大。明知此间有雷,也不怕他日爆出来会炸得自己尸骨无存。”
不想活,尸骨无存……
卫子夫神色微动:“你知道李夫人是谁?”
“我有猜测,且觉得我之猜测可能性极大,却没有实据。她如今盛宠,于父皇而言,她是不是真正的李小妹其实并不重要,但她的身份一定不能太敏感,甚至牵扯谋反逆贼。所以哪怕只是猜测,无法摁死她,也一定会让父皇生疑。”
谋反逆贼。
卫子夫心头大跳,她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完全不敢往这方面去想。
如今被刘据提醒,她再回忆这段时日李夫人的所有作为,回忆她所知与谋反相关的所有人员,一个答案涌上心头。
她看向刘据,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母后好生厉害。”刘据扬起嘴角,言道,“母后,我不想仅凭猜测,我打算试试李夫人,也试试王夫人。若李夫人真是,那她必死无疑,而牵扯其中的王夫人也必死无疑。”
既然要打蛇,那就应当打死,让它死得透透的。而不是令它半死不活,看似再无跳脚可能,却不知何时得到某种契机又恢复过来,反咬一口。
所以他不愿仅凭猜测给人定罪,也不能仅凭猜测就出手,从而留下隐患。
卫子夫抬眸注视他好一会儿,招手将他唤到身边,温声道:“你心中可是已有计划?”
“嗯。我知道母后不希望我过多插手后宫之事,想让我将心思放在更重要的地方。但此事为赵过夫妻所求,我立下承诺就当言而有信,尽我所能。另外,此事涉及谋反逆贼,那就不单是后宫的事了。”
卫子夫点头:“母后明白。你若想做母后不拦你。但母后想问你一句,你可敢保证你的试探以及你的计划能瞒过你父皇?”
刘据怔住,缓缓摇头。
“那么母后想提醒你一句,瞒不过你父皇的事不要瞒。你可以不必将计划中的所有细节全盘托出,但一定要有所报备,让他知晓你的举动并赞同你行事。
“如此你之所为便是经他许可的。他发现之时才不会疑心芥蒂,更不会被有心之人拿去成为攻讦你、离间你们父子的工具。”
卫子夫声音仍旧温和,却说得十分郑重。
刘据深吸一口气:“母后,我明白了。我这就去面见父皇。”
刚转身,就见丰禾来禀:“太子,王夫人与王谒者刚刚匆匆去了宣室殿。”
刘据:……!!!
第 64 章
半个时辰前。王大郎紧急入宫面见王夫人。
玉兰阁内。
王夫人脸色铁青:“你的意思是计划失败了, 王婉仪还活着,并且可能已经察觉到我们的动作?”
“是。”
王夫人一眼瞪过去,心情相当糟糕。一个王婉仪而已, 又不是什么厉害人物,怎么事情也办成这样。
王大郎忙解释:“妹妹, 此事真不能怪哥哥。我本也以为事情简单。哪知她现在比从前聪明了, 行事也更谨慎了。天天呆在家里不出门。我连个机会都没有。
“你又说不能节外生枝, 我自然不好在她家中动手。如此惊动赵过不说。他那宅子还是公输家送的, 柏山就在附近,公输氏也距离不远。左邻右舍虽并不都是权贵豪门,却也非寻常平民。
“此间动手,动静太大,牵连太广, 显然不可为。若要动手, 只能等她出门。可是自那日琉璃街之行后,她就跟缩头乌龟一样,日日躲在家里不路面。
“今日是她这么多天来唯一一次现身。错过这次机会, 不知道下回又要等多久, 等到什么时候。
“你也说速度要快, 不能给她向太子开口的机会。再等下去, 只怕她什么都说了。我自然只能抓住今日。
“我将各处都安排妥当,做成意外事故,明明都快成功了,偏偏那么巧, 她出个门, 又没走多远。就这,赵过竟然会不放心, 护眼珠子似地赶过来,及时救下她。真是……”
王大郎气急败坏,一拳砸在桌子上。
王夫人闭上眼,不再多说。因为她知道事到如今,怨怪也好,辩解也罢,都已经毫无意义。目前最重要的是如何解决眼下困境。
“妹妹。王婉仪拉着赵过匆匆离开,没多久太子便到了。我们的人亲眼看见太子入了赵家。你说她会不会已经告诉太子,太子现在是不是都知道了?妹妹,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王夫人正思量着,被他吵得头疼,厉声呵斥:“闭嘴,让我安静想想。”
“好,我安静,你想,你好好想。”
王大郎立时不敢动作,巴巴看着王夫人。然而过了许久,王夫人毫无动静。王大郎心急如焚,想催又不敢催。
不知又过了多久,王夫人抬眸看向王大郎:“兄长信不信我?”
王大郎面露疑惑:“什么?”
“为今之计,只有我们亲去请罪,才有机会解此困局。”
请……请罪?
王大郎目瞪口呆,如何……如何就能请罪呢,这罪一请,岂不是不打自招?
王夫人招手,让王大郎靠近些,一通耳语。王大郎越听越心惊:“你……你要我揽下所有罪责?”
“兄长。我并非是为撇清自己送你去死。而是我不能出事,我一出事,闳儿必受牵连,家中也必受牵连,你也逃脱不了。
“既然如此,我们至少要保住能保住的。只要我无事,才有机会救你。我一旦也获罪,遭陛下厌弃,我们乃至整个王家就都完了。”
道理确实如此,但这个决定仍旧让王大郎心里不太好受,他深吸一口气:“你如何确定,我揽下罪责,你就能安全脱身。
“你我是兄妹,进宫的人是你,当初提议让她离开的人也是你,你怎么确定陛下会相信你的清白,觉得此事与你无关?”
王夫人手指颤了颤:“陛下或许会疑心,但我膝下有闳儿,只需没有确凿证据,他最多……最多冷落我一阵子。你莫忘了,我们还有李小妹。
“我听闻人若有病痛,面容会有些许变化。兄长也说,婉仪与从前不太相同。若说从前的她与李延年有四五分相似,那么现在唯剩三分。
“而李小妹也有两分。因此这点相似无足轻重。婉仪并不知自己身世,甚至想不到这上头来。所以此事只在我们之间。暂且与李小妹无关。
“我牵扯太深,无法置身事外。但她可以。她能完全游离在局外,为我斡旋,帮我说话。”
王大郎蹙眉:“她若不帮……”
“不会。她必须帮,也只能帮。婉仪不知她,她不知婉仪,但我们知道。她要是不帮我,我就即刻供出她!她不过是我选中的一颗棋,一把刀。我若好不了,她凭什么无恙?”
最后一句,王夫人嘴角勾起,眸中闪过冷意,转而又收敛神色,同王大郎再道:“兄长,你应该明白,我所说是眼下最佳方案。”
最佳方案……
似乎确实是的。但王大郎也知,若是如此,保住王夫人的几率确实大,可再来救他却未必了。
他咬牙:“一定要这样吗?就算王婉仪对太子说了,太子知道又如何。没有证据,更未必能找到证据。”
王夫人轻嗤:“兄长,此事涉及宫妃,又是太子亲自督办,你以为陛下会命谁出面调查审理?”
王大郎脸色一白。
张汤。
“你是看不起张汤,还是看不起太子,亦或看不起陛下,觉得自己能在他们重重彻查之下清清白白?”
“那……那也可以等到时……”
王夫人咬牙:“等那时再请罪就晚了。”
她一叹:“兄长,你便是不想我,好歹想想嫂嫂,想想侄儿,想想父母。”
这一句成功击垮王大郎摇摆不定的心。
认下所有,最多唯有他死;不认,大家一起死。看似有选择,实则无选择。
王大郎颤抖着唇,艰难吐出一个字:“好。”
********
宣政殿。
刘据是半途进来的,坐在刘彻身侧,没有急着说话去打断王夫人的言语,而是静静欣赏眼前的“表演”。
王大郎几乎整个人匍匐跪着,王夫人跪在一侧,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陛下,臣妾当年未能选中,难过了好几天。但妹妹能中,臣妾也替她高兴。臣妾……臣妾是当真以为那是场意外,那些天日日夜夜祈祷神明,希望妹妹能平安回来,哪知……哪知……
“臣妾竟是今日才知,原来没有什么意外,一切都是兄长为了让臣妾如愿所为。臣妾该死。若不是臣妾,妹妹也不必受这样的苦楚。
“得知真相,臣妾……臣妾心如刀绞。兄长触犯律法,此乃大罪,于公,臣妾不该为他隐瞒,也无法为他隐瞒,故特意带他前来请罪。
“可于私,他是妾之兄长,所做虽非妾之所愿,却全是为了妾。若说他有罪,妾也有罪。妾说不出请陛下宽恕的话,但请陛下准许妾与他一同承担这份罪过。”
王夫人郑重大拜,泪如雨下。
刘据眼珠微动。还以为她是想恶人先告状,结果竟是弃车保帅。
案子未查,事情未明,就提前自爆来表明立场与态度,而不是抱着侥幸,死撑到最后一刻。这份冷静与果断常人少有。
尤其当断则断,直接将嫡亲兄长推出来顶罪,足够心狠。言说之时没有只顾撇清自己,反而提及兄妹情分,自身因果,请求共同承担,属实聪明。
刘据恍然发现,这些年他似乎从没有认识过王夫人。眼前之人与他记忆中的形象天差地别。
他转头去瞧刘彻,但见刘彻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对王夫人所说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刘据想了想,起身上前,将燕绥交给他的断木递过去:“父皇,这是今日酒肆的支杆,差点让王婉仪丧命的那根。
“父皇看裂口,初瞧或许会以为是长期日晒雨淋腐朽所制,但燕绥说,仔细看会发现,是人为打断。
“燕绥还询问了今日的屠娘,她说是听到有人议论她丈夫去街市为寡妇买银簪,这才气急之下提刀追过去。但对于何人议论,她没注意,已经记不得了。”
王大郎连连磕头:“是臣之过,这些皆是臣所为。臣故意让屠娘去吸引婉仪注意,趁她不备,弄断支杆。
“是臣鬼迷心窍。臣前些时日发现她竟然未死,恐她活着会揭发臣,所以才……才再次做下糊涂事。”
刘据神色莫名:“只有这些吗?”
王大郎一愣,不知他此话何意。
刘据又问:“孤听了这半日,你承认当年山匪之事,承认今日谋害之举,那你叔婶之死呢?”
王大郎身形僵住,面容抖动:“太子……太子殿下,臣之叔婶因婉仪之事大受刺激,一病不起,自此离世。若无臣之所为,他们也不会丧命。此亦是臣之过,臣……臣罪该万死。”
“不只如此吧。孤听闻你叔婶平日身体还算康健,受个刺激竟双双殒命似乎有些不太合理。据说他们死后,家中产业被你们接管?”
这话说得平淡,但所含深意让人震惊。
王大郎惊骇:“殿下,臣没有。叔父为幼,我父亲为长。当年分家,父亲所得丰厚而叔父所得薄弱,尤其彼时臣之家中并未有钱财困境,生活宽裕,何需为了钱财行此等狠毒之事。”
“单为钱财确实没必要,但如果钱财只是顺带呢?”刘据神色闪动,“主因会否是你叔婶知道了你的阴谋,对王婉仪的算计,不愿将错就错为你遮掩,而想大义灭亲告发你?”
王大郎浑身大震,脸色唰一下惨白。
如此模样,不用回答,刘据已知,自己八成猜对了。
“殿下,臣……”
这点跟说好的不一样,王大郎想要反驳,但一个巴掌甩来,将他后面的话全部挡了回去。
王夫人伸手,一拳一拳又一拳:“阿兄,那是叔叔与婶婶,你怎能这么做!你居然连现今坦白都不同我说全原委,竟还瞒着这点。
“阿兄,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你如此……你让我,让我日后有何面目去祭拜叔婶,又有何面目面对婉仪。”
王夫人谩骂,撕打,自责,还有些不可置信,恨铁不成钢。
王大郎看着她,张张嘴,最终闭上,什么都没说,任由她的拳头一下下落在自己身上。
“够了!”
刘彻一声呵斥,王夫人身形微顿,收回手,偏过头,颓唐瘫在地上,无声哭泣。
闹剧终止。刘彻望向刘据:“还有什么想问的?”
“有。”
刘据看向王家兄妹:“孤前脚刚接受王婉仪的状告,后脚你们就面圣请罪。时间好巧啊。孤有些好奇,若今日孤没有突发奇想去找赵过,没有与王婉仪会面,你们还会来请罪吗?或是一次谋害不成,再来一次?”
王大郎与王夫人同时僵住。
没等他们回答,刘据又叹:“王谒者的嘴可真严实。王婉仪未死,隐患在侧,你最近入宫多次,去玉兰阁也很频繁,竟然忍着半点口风不漏,等到今日事情败露,再也瞒不下去才向王夫人禀明,你可真是应了那句,不见棺材不落泪。”
王夫人面色一白,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刘据若直接怀疑她早就知情,她还能辩白两句。可他言语只做感慨,半个字没提怀疑,却处处是怀疑,竟让她驳也不是,不驳也不是。
有些言语卡在喉咙,一时间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刘据可不管她是何心情,已然转向刘彻,耸肩摊手:“我问完了,没问题了。父皇看着办吧。”
刘彻:……
这模样竟不知让他是气还是笑,只能瞪他一眼,沉着脸下令,将王大郎押入大郎,王夫人禁足玉兰阁,容后发落。
两人离开,殿中没了外人,刘彻问道:“你可是觉得王夫人早就知情,并很可能参与其中?”
何止,他还怀疑王夫人是主谋,王大郎只是帮凶呢。
刘据心里这般想,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巧妙地反问:“父皇觉得呢?”
刘彻默然,他确实有此疑心。
刘据眼珠转动,将身子挪过去:“父皇,我觉得这些都是次要的。我此来其实有更重要的事。”
刘彻狐疑:“更重要的事?”
“对。父皇,王婉仪的案子其实王谒者认得已经差不多了。就算还有需要彻查之处,也用不着你亲自接见受害者。但我仍想让你见见她。我已经让人将她带入宫中候着,等你发话,你愿意见吗?”
正如刘据所言,一个王婉仪犯不着帝王亲见,刘据这个提议必有其他缘由。刘彻看他一眼,点点头。
刘据招手吩咐丰禾出去。没多久,王婉仪被带进来,她没有戴斗篷,面容无遮无挡,刘彻微微愣住。
行过礼,刘据又挥手让人将其带下去。所谓见见,就真的只是见见。
刘据询问刘彻:“父皇,你可觉得她与乐府音监李延年有些相似?”
刘彻点头:“确实有些。但不多。”
“是不多,若只这点,算不得什么。可若还有其他呢?”
刘彻挑眉。
“王婉仪并非王家亲生,她是被收养的。”
刘彻狐疑,这孩子到底想说什么?
刘据又问:“父皇以为李夫人与李延年容貌相似吗?”
“也有两分。”
“那除李延年外呢?父皇可有觉得她还同其他人相似?”
刘彻神色微动:“你口中其他人指谁?”
刘据点明:“父皇还记得采芹吗?”
此话一出,刘彻愣住,眸光瞬间凌厉起来。李夫人与采芹性格气质截然不同,容貌相似度也不高,因而从前无论刘彻还是卫子夫或是他人,都没有将之联系在一起。
毕竟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谁会去做这等关联。
如今被刘据点破,刘彻细细回忆采芹的样貌,在脑海中与李夫人做对比,发现虽然不是很像,但眉目间似乎还是有一些的。
刘据接着指出:“父皇,采芹也食用不得牛乳。”
刘彻神色一沉。
刘据嘴唇蠕动,欲言又止。几度启唇,却什么都没再说出来。刘彻蹙眉:“怎么了?”
“父皇,我没想构陷谁。我也知道光凭这些不能论证什么。我只是心里有此联想,便压不住。就如当初怀疑采芹一般,也都是些细枝末节的端倪。”
刘据低着头,神色顾虑,时不时余晖偷瞄刘彻。
刘彻一叹,伸手拍拍他的头:“父皇知道。你大可不必如此。朕是帝王,后宫佳丽众多,朕确实可能会偶有喜爱之人。但她们再得宠也不过一介宫妃,与你是不能比的。
“据儿,你记住,你是朕的长子,是朕亲立的太子。任何时候,你都不必为他人心存顾虑,尤其是在朕面前,没有人能越过你去。”
刘据笑着挽住他的胳膊:“我知道,父皇最疼我。”
恭维了两句,刘据眼珠一转,说回正题:“其实我这般怀疑,还有一点原因。采芹说过,她有个妹妹,同样被刘陵收容,秘密培养。当初清剿余孽之时,也不知她妹妹是谁,有无落网。”
刘彻眸光一闪,面色瞬间冷凝。
刘据又道:“父皇,我们不识王婉仪,从前未曾见过,但王夫人是她堂姐,知道她长什么模样,也知道她是两岁时在水患中与家人走散,被叔婶收养。
“她更与李夫人交好,见过李延年,还不只一次。但她似乎从未怀疑过,甚至刚才与王谒者说了许多话,却始终没提王婉仪是收养。
“是觉得这点不重要,没必要特意拿出来提,还是……”
还是什么,不言而喻。
刘彻神色更难看了两分。
刘据继续:“所以,我觉得比起王婉仪的案子,我们更应该先弄清楚,李夫人身份到底有无问题,而王夫人又是否知情。”
“朕会命张汤与绣衣使一起查。”
刘据抿唇,眼珠转动着:“我可以加入吗?”
刘彻侧目。
刘据再低头:“父皇,这个疑问仿佛痒痒一样,一直在我心里,弄得我不上不下,好难受。我想自己搞清楚。”
刘彻轻嗤。
刘据舔着脸又蹭近了两分:“你刚刚还说谁都越不过我去呢?现在就不许我动她们了。”
刘彻嘴角抽搐,他是这个意思吗?
瞪他一眼,刘彻问:“你想做什么?”
“想设个局试试她们。”
刘据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转悠,一看就知定在打鬼主意。
刘彻上下打量他一番,心中审度,最终答应下来。
********
王婉仪一案闹得沸沸扬扬,谁都知道王大郎下狱,王夫人禁足。这还不够,刘彻又下令将刘闳迁了出来,暂且交由其他宫妃照料。
李夫人走在宫道上,心情沉重。
她刚从温室殿出来,尝试为王夫人说话,刚开口就被刘彻训斥了;又想提议暂且先让她照顾刘闳,陛下也默认不语,未曾答应。
身旁侍女十分不解:“婢子知道夫人与王夫人交好,如今王夫人落难,你心急担忧也属常理。
“但此案是太子插手,陛下亲自过问。看目前的情况,陛下已厌弃了王夫人。若只是寻常禁足,等待案情查明,何须这般匆忙将二皇子挪出来,甚至把王家人都拘禁了。”
李夫人如何不懂这个道理。这明显是要严惩的架势。
侍女又道:“陛下睿智,哪里会轻易相信这只是王谒者一人所为,与其他人无关。王夫人只怕是……夫人,婢子逾矩劝一句,再是交好,你也得先顾着自己,不可将自己搭进去。
“而且婢子瞧着主子对王夫人好,王夫人待主子未必。主子,值得吗?”
值得吗?
连侍女都看得出来,王夫人待她表面一口一个姐妹,实则并不如何。她自己怎会不知道呢。
至于将自己搭进去?
李夫人心中哂笑,若是可以,她恨不能王夫人立刻去死,如何会为她将自己搭进去。今次之事当她想管吗?她是不得不管。
李夫人绞着手中绢帕,一言不发。
她盗用了李小妹的身份,本以为可以告别过去,奔赴新生。谁知王夫人一语戳破她,让她再次变成囚鸟。只不过是将囚笼从刘陵换成王夫人。
她至今不知道王夫人是如何发现她身世有异的,毕竟李家人都没有怀疑她。
让她更忌惮的是,她甚至不清楚王夫人知道多少,只知道她不是李小妹,还是知道她是撷芳,是刘陵培养的细作。
但不论哪种,她都不敢赌。因为即便只是第一种,一旦她脱去“李小妹”这层皮,她的过往是经不起查的,早晚会露馅。她必须保住这层皮。
所以她只能依顺王夫人。
可这并非她所愿,她如何甘心!
正走着,前方传来说话声。李夫人顿住,抬眼望去,就见太子与石邑公主在凉亭内说话。
李夫人犹豫了下,正要上前见礼问好,就听石邑轻轻撞了撞刘据胳膊:“你说这回父皇会怎么处置王夫人?”
“我怎么知道,反正不会轻饶。”
石邑蹙眉:“可是父皇从前那般宠她。”
“父皇从前也不知她是这般模样啊。什么温顺纯良,善解人意,可心可人都是表象,暗地里竟是如此心狠手辣。是你,你会容忍一个蛇蝎伪装小白兔骗你吗?”
石邑歪头:“那肯定不能。但不是说只有王谒者认罪,与王夫人无关吗?”
刘据翻了个白眼:“你真信与她无关?你傻,父皇可不傻。”
石邑眼珠转动:“查到她的手笔了?”
刘据没直接回答,只道:“雁过留声,人过留痕。只需做过,总有蛛丝马迹。躲不掉的。”
李夫人心底一沉,悄悄退出来,转身往回走。
侍女连忙跟上:“夫人,看来张汤似乎已经找到证据了。”
李夫人轻嗯一声,心一点点往下沉。
十之八/九是了,且听太子语气,陛下对此事的怒火比她想得还要严重。
王夫人这艘船怕是要沉了。
这种情况她如何救得了?倘若不能救,王夫人必不会放过她。难道要她一起共沉沦吗?
不,她不要!
或许……
一个念头闪过,李夫人眸中寒光闪过。
侍女说得对,她不能把自己搭进去。她要为自己寻一条活路。当年刘陵事败,她都能化险为夷,转劣势为优势,这回也一定可以。
凉亭。
石邑看着李夫人远去的背影,悄悄问刘据:“这么几句话真的有用?”
“不只这几句话,我已经从各方各面让她以为王夫人栽定了,这几句话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石邑还是有些疑惑。
刘据解释道:“知道王夫人交给自己的任务不可能完成,而以王夫人的为人,临到头一定会揭穿自己,拉自己一起下水。若你是她,你会坐以待毙吗?”
石邑摇头:“不会。”
“这不就得了。我虽然不确定她会怎么做,但我确定她一定有动作。何况我这局非是单单为她而设,还有王夫人。她坐不住,王夫人也会坐不住。只看谁先动了。我们盯着就行。”
刘据勾唇,成竹在胸。
第 65 章
玉兰阁。
“都是群趋炎附势的小人。往日咱们风光的时候, 一个个谄媚逢迎,满脸堆着笑,各种讨好。送到玉兰阁的东西哪样不是顶尖货。
“如今主子一时落难, 他们立马换了副嘴脸,我不过多问几句吃食, 就不耐烦, 还怨我多事, 给我脸色看。”
侍女雪青一边为王夫人布菜一边骂骂咧咧, 神色愤愤。
王夫人止住她:“算了,宫里捧高踩低,跟红顶白,素来如此。多说无益。”
雪青张张嘴,瞧了眼王夫人面色, 终是闭嘴, 安静将碗筷递给她。
王夫人吃了一口,立时吐出来,眉宇紧蹙。
“怎么了?”
雪青狐疑, 瞧她神色不对, 捡了菜碟旁边的一块豆腐放入嘴里, 也立时吐出来:“呸。竟是酸的。昨日还只是菜食少, 品相不好,今日……
“他们怎么敢拿这种东西来糊弄主子!真当我们失势了,谁都可以踩一脚吗!不行,我找他们说理去。”
“站住!”王夫人将人拉回来, “不许去。”
“主子, 你还没被定罪呢,陛下更没说要惩处。你仍旧是夫人, 该有的分例总要有。昨日东西虽差了些,好歹能吃,你不让婢子说,婢子答应你,咱们忍着。但今日这东西怎么吃。婢子无所谓,可你不能受此等侮辱!”
王夫人摇头:“你想找谁,怎么找?”
雪青一僵,猛然记起王夫人被禁足了,玉兰阁也都被禁足了。吃食只能别人送进来,她们出不去。
雪青颓唐低头,又咬牙不甘:“那也总要叫人传话出去,不能就这么算了。否则这般下去,吃食一日不如一日,前两天还能有肉,昨日只见青菜麦粥,今日更是荒唐,明日还不知怎么样呢。”
王夫人没回答,只是轻叹:“先这样吧。至少粥食能入口,可以将就。左右我也没什么胃口。”
为何没胃口,因为心里藏着事,忍不住担心。
担心什么,不必多说,雪青也明白,她蹲下身,握住王夫人的手:“主子,陛下对你还是有情分的,现在不过是气头上才会把你禁足。等事情查明就好了。
“只需你脱身出来,王家那边咱们可以再细细谋划。你还有二殿下呢。二殿下终归是陛下亲子。陛下子嗣单薄,总要顾念几分。”
王夫人神色忧虑,不置可否。她原也是这么想。但现在突然有些不确定了。
如今这局面太不寻常,与她设想截然不同。
禁足冷落在她意料之中,但玉兰阁的人全都不许进出,外面的消息她半分打听不到,这有点超出她的预想,让她有些心慌。
再加上前两日竟将刘闳也挪走,更有各方下人的怠慢态度,心中更不安了。
虽然她嘴上说宫中跟红顶白是常事,但宫里人也多精明。她只是被禁足,又不是已经被褫夺位分,打入冷宫。事情未定,他们怎会在此时显露丑态,不怕她平安出来后报复吗?
还有……
正想着,门外有人来禀:“夫人,张廷尉派人过来,要带雪青走,说有些事情需要她配合审讯。”
王夫人眸光一颤,雪青脸色立时白了,却也知道此事躲不过,忙应声道:“请等一等,我马上出来。”
她看向王夫人,神色坚定:“主子放心,婢子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福身拜别,走出门去。
王夫人起身追上,有心想留住她,待看到来人是禁军甲卫后,身形顿住,张着嘴,硬生生将回护的话吞了回去。
禁军甲卫就代表这是陛下的意思。陛下决议,她怎能抗旨?如今的她有什么底气去抗,只会适得其反。
王夫人抿紧双唇,就这样定定看着雪青被带走,双手越攒越紧。
前两日,玉兰阁中伺候的人就被带走好几个,一个都没回来呢,如今又是雪青。这不是什么好现象。王夫人整颗心一点点往下沉。
跟在她身边这些人都是入宫后才伺候她的,六年前之事,她们全然不知。带走她们自然不会是为了旧案,而是为了近日再度对王婉仪出手的新案。
刘据提出的一点没错,哥哥这阵子来得确实太勤了。
王夫人倒不是怕有人供出自己,毕竟牵扯往事,她与哥哥每次会谈都很小心,其他人探听不到。最多守门的雪青隐约察觉出些许端倪,但她相信雪青不会出卖自己。
可即使如此,也并不能给她安慰。
因为太不寻常了。目前出现的种种局面,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她,她计划有误,事情已经慢慢脱离她的掌控。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张汤查到哪一步,是不是有了别的证据或线索?
王夫人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才更是心焦。她退后几步,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忐忑不定,惴惴不安,目光都有些呆滞。
她就这样坐着,一坐就是大半日。
不知具体过了多久,吱呀,门被推开。
王夫人下意识唤到:“雪青!”
她打从心底里希望是雪青被送回来,但不是。看清来人,王夫人勉强恢复神色,不愿让对方看出零星半点自己的异样,她目光淡淡瞄过去:“是你?”
李夫人摘下斗篷,点头:“是我,我特意来看看姐姐,姐姐这几日过得可还好?”
“还行。”王夫人语气淡淡。
李夫人瞄了眼桌上的残羹冷炙,又迅速移开眼,识趣地没有拆穿。
她选了王夫人对面的位置坐下,言道:“姐姐,我去看过二殿下了。二殿下如今独居一殿,仍是从前伺候他的人照顾着,一应吃食不缺,无人苛待。
“但因着你落难,宫里风言风语难免。就算下人再避忌,也总会被二殿下听去一些。
“二殿下担心你,多问了陛下两句,惹得陛下冷了脸。我去给皇后请安时,还在无意中听到皇后同李姬商量,说要给二殿下寻个养母。”
王夫人双手又篡紧了两分。
她这个生母犹在,何须养母。除非……
她抿唇:“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
李夫人没有隐瞒,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包括刘据与石邑的对话。
对上了,与她这边的情况全对上了。王夫人面色变幻,深吸口气:“案子查到哪一步,张汤找到什么证据!”
李夫人低头:“不知道。但必然是关键。”
“不……不可能。”
王夫人不信,更不愿相信。
事情是她策划的没错,但几乎每一步都是兄长执行,她的行迹不多。就算查,按理也只会查到兄长,不太会查到她,更别说关键证据了。怎么会……
王夫人努力回想,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落下什么把柄。
李夫人瞥她一眼,眸光闪动:“姐姐,有些事情何须确凿证据,只看陛下信或不信。此事若无太子插手,姐姐当不至如此。
“但姐姐也知陛下有多重视太子,而太子对陛下的影响又有多大。太子应承了赵过,这些天一直盯着调查,明摆着要力管到底,查明全部真相,怎会轻易罢手。
“小孩子做事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能允许所谓‘可能’‘估计’‘也许’‘大概’这等模棱两可的疑点存在。”
王夫人面色煞白。
这话可谓直接戳进她的心窝子,将她最惧怕的事情说出来。
张汤主理,太子督办,背后还有皇帝默许。什么线索挖不出,谁的嘴巴撬不开?
哥哥当真能撑住吗?家里人能撑住吗?
王夫人不敢想,却又不能不想。她喉咙上下动了两下,看向李夫人:“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李夫人哪里不知她此话何意,低头轻叹:“姐姐,妹妹无能,帮不了你。”
王夫人蹙眉:“你什么意思?”
“真不是妹妹不愿帮你,而是如今局势严峻,妹妹无能为力。”
王夫人一嗤:“那是你的问题,要你去想办法。你别忘了,是我费心思找机会让你被陛下看到,助你圣宠不断,风头无两。没有我,你能有今日?
“当初我问过你,是不是只要我能帮你得宠,你什么都愿意为我做。你回答:是。
“如今你已成了陛下最偏爱的后妃,我帮你的做到了,你答应我的,也到你实现承诺,发挥作用的时候了。莫忘记,你我一体。我若好不了,你能好吗?”
最后一句,威胁之意溢满而出。李夫人如何听不出来,但她仍旧淡定,语气平和:“为何不能呢?”
王夫人怔住,神色惊疑,转瞬眼神凌厉起来。
“你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若我走投无路,可不敢保证自己会说什么。毕竟冷宫孤单,黄泉路上更寂寥,如果有好姐妹一起同行也不错,是吧?”
王夫人起身走近李夫人,弯腰俯视,轻轻掐住她的下巴:“所以,不要试图跟我耍花样,别谈什么办得到办不到。你当我没做过宠妃吗?
“以如今皇上对你的喜爱,你便是无法插手案件,做不到护我周全。但帮我说几句话,保我性命,让我惩处不至于过重是可以的。端看你愿不愿意。”
“若我不愿意呢?”李夫人不慌不惧,目光直视。
王夫人冷嗤:“那我就只好与陛下说道说道了。到时候且看你这个假李小妹的身份经不经得起查。”
李夫人脸色微变。
这表现让王夫人很是满意:“所以何必与我对着干,非要我把话说这么难听呢。你除了帮我,没有其他路可走。”
“倒也未必!”
四个字出,一把匕首忽然冒出来,抵住王夫人的脖子。王夫人身形凝滞,双目惊惧:“你……你想做什么?”
“只是想告诉你,我还有另一条路可走。”
形势即刻倒转,李夫人起身,王夫人被逼得步步后退,她脸色又青又白:“你要杀我灭口?”
李夫人笑而不语,她将匕首往前推进,王夫人下意识后仰,脚下一个趔趄,摔回椅子上,身形颤抖。
唬了她大跳之后,李夫人又将匕首收回来,掂在手中把玩:“若你知情识趣,懂得如何取舍,我当然不想自己手上再染鲜血。”
再?
王夫人眼皮大跳:“你杀过人?”
李夫人不答,坐回对面,正色道:“这不重要。姐姐,我们现在可以好好谈谈了吗?”
说是谈,可匕首的尖刃一直对着王夫人,若她有半点异动,便能立马要其性命。
王夫人深呼吸:“你想谈什么?”
“姐姐自己送自己一程如何,如此还可以选个你喜欢的方式。”
王夫人面色大白:“你……你要我自尽?”
“姐姐,你应该明白,如今局面,你大势已去,不自尽难道等着被陛下赐死吗?”
王夫人抿唇:“就算我有罪,陛下也未必一定会赐死我。”
确实,更可能褫夺位分,囚入永巷。
“那又如何?那么活着有什么意思。”李小妹轻笑,“更何况,你知道我的秘密,知道我不是李小妹,更知道我身份有异,你落难了,这么不可控,随时可能拉我垫背,你以为我会允许你活着吗?”
王夫人神色难看:“知道你身份问题的人不只我一个,就算我死了,我哥哥还在,父母还在。你杀了我有什么用。”
“谁说没用。你自尽,留下认罪遗书。罪魁祸首就是你,不是你兄长王大郎。
“你一旦身死。噩耗传出,你觉得你家人最担心的是什么?绝不是要不要拆穿我,让我共沉沦。而是你都难逃罪责,他们可还有活路。
“到那时,他们会怎么做?他们唯有跟你一样拿这个秘密来同我谈条件,让我救他们。因为那等情形之下,我是他们唯一的指望。
“你猜,若我答应尽力营救王大郎,就算不成功,也会保住你父母。他们会怎么选?是选择仍旧拆穿我,大家一起同赴黄泉,还是守住这个秘密,利用我先活着,然后让我继续为他们卖命?”
王夫人神色数变,心脏收紧。
不用想,肯定是后者。
原来……原来对方把这些都考虑到了。她是抱着让自己必死的准备来的。
想清楚这点,王夫人冷汗涔涔。
“姐姐,你当初是怎么劝王大郎的。哦,你说这是最佳方案。如今我给你的也是最佳方案。只要你一死,我不但可以答应护住你的家人,还可以答应善待二殿下。”
二殿下……
“闳儿……闳儿他……你将他怎么样了。”
“姐姐,你是不是傻了,我怎么可能将他如何。我只是想提醒你,当日同王大郎说,即便不顾念你,不顾念自己,也想想父母,想想妻子与侄儿。
“那你呢?你也该想想你的父母,想想你的儿子啊。
“以如今的情形,你所做之事多半已经暴露。即便不被陛下赐死,褫夺位分,囚入永巷在所难免。你想让二殿下有一个关在永巷的罪妃生母吗?
“只需你还活着,陛下看到二殿下,恐怕就会想起你,再想起你那些狠毒的行为。他心中这根刺要如何拔除?
“你若真为二殿下着想,就该给自己个痛快。只有你死了,事情才能在你这里终结。陛下日后就算想起,也会觉得你已经付出生命代价,以死赎罪,便不会再把过错迁怒在二殿下身上。
“二殿下毕竟是陛下亲子,生母故去,陛下定是要为他择选养母的。
“日后他与养母一体,有养母为他说话,帮他缓和父子关系,联络父子感情,久而久之,在陛下眼里,他就成了养母的孩子,不会再将他与你联系起来。
“而如果你还活着,即便择选养母,有你横亘在中间,势必不可能达到这个效果。尤其到时候你叫二殿下是认你还是不认你。认是错,不认也是错,你让他如何自处?”
“养母……”王夫人看向李夫人,已经猜到她的打算。
李夫人毫不避讳,直接承认:“姐姐,如今宫中,除皇后外,唯有你我位分最高,最为得宠。你一死,最有资格抚养二殿下的人只有我。我去陛下跟前求一求,此事不难。
“姐姐,我可以发誓,只要你放过我,甘愿赴死,我必善待二殿下,将之视如己出。你若不信,我现在就能喝下绝子汤,此生再不会有亲子。二殿下就是我亲子。”
王夫人瘫软在椅子上,神色怔怔。
她突然觉得有些可笑。当初她就是用这个方法说服兄长,如今李夫人又用这个方法来说服她。
她自然明白,若她的行为已经暴露,李夫人所说确实是最优解。但她真的暴露了吗?
从现今的局面看,似乎确实如此,但没有任何确凿佐证。一切只是她们的猜测。
她不甘心,她花了数年,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子,她怎么甘心。
最重要是,她不信李夫人。
李夫人不是她,与王家没有血缘之亲,更无交好之情,反而有威胁之怨,利用之仇。
她怎能相信李夫人会善待父母,善待闳儿。
自己一死,李夫人即便与父母达成“合作”也不过是缓兵之计,下一步必定是除掉父母,除掉这个世界上所有知道她身份有异的人。如此她才能真正安全。
所以,她不能死,这条路她绝不能选。选了,才是将父母家人与闳儿全部置于险地。
王夫人低着头,眼珠转动,余晖瞥向李夫人,瞅准时机,突然奋起,将李夫人一推,转身往外跑。
她不敢大喊,怕外人闯入撞见这等场面,暴露李夫人,也会暴露她。
但只需她闯出门去,置身他人目光之下,李夫人必不敢再追出来,也不敢再动手。
几步距离,王夫人以为她能做到,谁知,才迈出第二步,李夫人已经跑过来,直接抓住她的手腕,一记擒拿将她按在地上。
王夫人十分诧异:“你……你会功夫?”
“功夫不敢当,我所学方向不在此,不重身手。若被发现身手绝佳,反而对我不利。因此我没正经学过,但偷偷瞧过几眼,私下练了三两招,花拳绣腿,干不成什么事,但对付你,足够了。”
所学……
学的是什么?而且对方不但有身手,听她此前的话语,似乎还杀过人。
她到底是谁!
早知她身份一定有问题,必是不好见光的。可王夫人怎么也没想到,竟这般炸裂。
此刻她肝胆俱颤。她后悔了,后悔不该招惹对方,妄想将对方塑造成她手中刀柄。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吃,现在谈这个为时已晚。
“来人……嗯嗯嗯”
王夫人已经顾不得许多,再讲究不了暴露李夫人,也会把自己带累出来的风险,逃脱无望,她只能想着先解决眼下危机。
可刚开口要喊,李夫人仿佛早知她会如此,伸手捂住她的嘴,让她只能喉咙呜咽,再发不出完整音节。
“本来不想自己动手,免得落下痕迹,留有隐患。可惜姐姐太不听话,那就只能我自己来了。”
李夫人双脚桎梏住王夫人,左手捂其嘴,右手将匕首强硬塞到李夫人手中,握住她的手高高举起。
他人执刃杀人与自己执刃自杀是有区别的。她到现在居然还记得这点,防范着。
眼见就要重重落下,王夫人瞳孔睁大,只以为必死无疑。
叮。
一颗石子飞来,李夫人一声闷哼,匕首顺势落地。
下一刻,碰,一声巨响。房门被从外重重踢开。
门口,刘彻脸色铁青,刘据神色淡然,一众侍卫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
王夫人还没好好感受劫后余生的喜悦,就被这场面震住,面色再度煞白。
“陛……陛下……”
她声音发颤,浑身抖动。若说之前她还抱着希望,觉得所谓“大势已去”未必是真,那么此刻她深刻地明白,自己完了。
李夫人更是颓然倒地,脸色比她还差。她做了什么?她让刘彻听到了她自爆不是李小妹,更让刘彻亲眼看到她动手杀害王夫人。
咚。
她瘫坐在地,看向刘彻,又看向旁边气定神闲的刘据,灵光闪过,瞬间明白了一切。
“所以……所以这是一个局?”
刘彻面沉如水,不言不语。刘据十分好脾气地回答:“是。不然你以为,你怎么能这么顺利偷溜进来,没被发现。怎么又这么凑巧,王夫人身边伺候的下人大多都不在,就连雪青也被弄走。”
李夫人面色又白两分,她还以为是自己小心,寻到了玉兰阁外巡防守卫的破绽。原来竟是……
她咬牙:“是你……你故意让我以为王夫人完了,陛下不会放过她,谁都救不了?”
“对。”
“那……那日在凉亭……”
“孤故意说给你听的。”
呵。李夫人扯了扯嘴角,努力想扯出一丝讥笑,结果却比哭还难看。
谁能想到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还是一个七八岁孩子设计。
若那天说话的人是旁人,她便是信五分,也会留五分怀疑。可偏偏说话的是两个孩子。她完全没有想过两个孩子会故意设计她,说给她听。
她再次抬头:“所以……所以你们早就知道我不是李小妹,甚至早就知道我是谁?”
刘据耸肩:“猜到几分,但并不完全确定。现在确定了。你是采芹的妹妹。”
李夫人闭上眼,心如死灰。
王夫人双目瞪圆,瞳孔震颤。
采……采芹的妹妹……那岂不是刘陵的人?
“当初采芹说她与妹妹培养的方向不同。孤问她,她是细作,那她妹妹是什么,刘陵准备将其用在何处。她说不知道,如今孤知道了。
“你是刘陵一早准备好要送入宫侍奉我父皇的人。有什么比父皇的宠妃更能探听消息,助力更大呢?
“想做宫妃,出身不一定要好,但一定要清白。所以她给你找了个身份,想让你成为李小妹,借李家的手入宫。
“如此,你们表面看八竿子打不着,谁也不会将你们联系起来,怀疑你们的关系。你就能更好地掩藏身份,为她做事。
“刘陵自戕后,她的侍女供出了一些人,曾提过安陵邑养着几个为父皇准备的女娘,其中应该就有你吧。而且你应该是里面最出色的一个,不然不会被刘陵选中,成为‘李小妹’的最终人选。”
李夫人偏过头,默然不语。
答案显而易见,刘据看向刘彻,刘彻忍着怒气下令:“全都押下去,命张汤仔细审问!”
押下去,张汤,审问……
听闻这几个字,李夫人面色大白。
“陛下,妾身知错了,妾身……”
她挣扎着爬过去,想要求饶,也想利用这些年的情分勾起刘彻的怜惜,博一线生机。但刚开口,一句话都没说全,刘彻抬脚狠狠踹过去。
李夫人飞出丈余,摔在地上。
噗,一口鲜血吐出来。
刘彻甩袖,转身离去。
第 66 章
从玉兰阁出来, 刘彻周身气压低沉,阴云密布。刘据则刚好相反,宛如干成一件大事, 身心舒畅,只觉得碧空万里, 空气清新。
两人喜怒差距太大, 因此刘据非常“识趣”地选择告退。该干的事都干完了, 剩下的能避则避。
反正今日这一场戏出来, 王夫人李夫人原形毕露,不怕她们死不透。
于是之后几天,刘据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优哉游哉, 对案子不再插手, 一有空闲就跟姐姐们混,或是去椒房殿陪卫子夫。一家人其乐融融,欢声笑语。
石邑还忍不住感慨:“没想到李夫人居然是采芹的妹妹。采芹伺候我好几年, 我竟没认出来。”
卫长摇头:“莫说你, 她们姐妹不大相似, 性格气质更是天差地别, 我们也没认出来。”
说完同时看向刘据。刘据耸肩:“我也是刚好得知她不能吃牛乳,忽然想起采芹也吃不得。”
卫长轻笑:“就凭这个?”
当然不够。
刘据眯眼:“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八个字,让在场人都愣了片刻, 随即皆笑起来。
石邑微微蹙眉:“怪不得她好几次与我上前套近乎, 还专门送东西来公主殿,在我屋里逗留, 更曾试探问起我身边侍女,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此话一出,刘据怔住,脸上笑容瞬间消失,神色凝重。
卫子夫言道:“此事我是知道的。我原本以为她是觉得你们都不好接近,唯独石邑最单纯,可以从她入手进行交好,从而试探我的态度,或是打听我身边的消息。”
刘据扯了扯嘴角:“那她便是想错了。她知道四姐是我们的薄弱点,我们自己能不知道吗?有采芹这个前车之鉴,母后怎会允许别人再钻四姐的空子。”
卫子夫轻笑:“不错。石邑身边的人我都清理过一遍,如今留下这些都是精心挑选。甚至得知她的举动后,我恐石邑被她蒙骗了去,几次耳提面命,更是多派了两个人出去,专门盯着李夫人,以防万一。”
石邑:……
你们能不能不要一口一个薄弱点,一口一个单纯。我还在呢,要说也别当着我的面啊。我是什么很蠢的人嘛!
石邑有点不服,可瞧瞧两位姐姐,又瞧瞧比自己年幼的阿弟,哼哧一声低下头。有些差距确实存在,她得认。
卫子夫轻轻拍拍她的头:“我们石邑也是个听话的孩子,母后提醒后就记在心里了,警惕心很强,没给她任何机会。每个人都有优点与缺点,石邑只是优点不在这上面而已。”
石邑落寞的脸色消失,重新绽放笑靥。
刘据点头:“对,四姐听风捉影,搜集八卦消息的本事可厉害了。”
石邑气鼓鼓瞪过去。
刘据莫名其妙,天地良心,他是真心在夸赞好吗。
恐两人又掐起来,卫子夫扶额,正打算转移话题,把这茬揭过去,丰禾就匆匆过来禀报:“太子,张汤入宫面圣,已经去往宣室殿。”
刘据眨眨眼,立时起身往外跑。
刘彻早料到他会来,已经让人在旁边安好座位。刘据屁颠屁颠坐过去,还舔着脸笑嘻嘻道:“还是父皇懂我。”
刘彻睨他一眼,鼻尖轻轻哼哧,转头示意张汤回禀。
张汤将证供竹简递上去,言道:“王家与雪青最初什么都不肯说,王大郎也只道全是自己个人所为。直到他们亲眼看见王夫人也被押入大牢。
“微臣特意将彼此牢房隔开,互不相见,亦无法互通消息。事后一个个审问,谎称山匪并未死绝,与王婉仪一样,有人逃脱,并在京城。又设计让他们以为王夫人已经招认。
“至此,他们终于松了口。当年设计王婉仪之事乃王夫人主谋,王大郎执行。王家父母知情并默认。
“正如太子猜测,后来王家叔婶察觉事情不对,想要报官,王家父母怎会允许,一家人合伙弄死了他们,对外营造因受刺激大病而亡的假象。
“前阵子,王大郎在琉璃街偶然发现王婉仪,得知其未死,居然还是赵过的妻子,恐其借着赵过的关系,向太子告发自己。便入宫与王夫人协商,兄妹俩再次合谋,杀王婉仪灭口。”
对此,从王夫人与李夫人当日的言语中,刘彻已有猜测,如今得到确凿证供,不算意外,但显然心情更糟糕了。
张汤小心觑他一眼,接着说:“除此外,微臣还查到点其他东西。”
顿了下,瞄向刘据:“与太子有关。”
刘彻挑眉。
刘据歪头,与他有关?
张汤低首:“王夫人察觉李夫人身份有异,但并不知她是采芹的妹妹,只是觉得这点可做把柄,供自己利用。她此举也并非只是为了固宠,还有……”
张汤又瞄刘据一眼,将头更低了几分:“她想让李夫人成为她在宫中的一把刀,他日需要时做她先锋,助她扶持二殿下取代太子。”
刘据:!!!
有些意外,但又不是特别意外。
刘彻冷嗤:“痴人说梦。她凭什么以为闳儿可以取代据儿!”
确实。王夫人再得宠,也压不过皇后;王家与卫家、刘闳与刘据更是无法相提并论。这份心思不论谁听了,都只觉得是痴人说梦。
张汤小心道:“王夫人所图并非现在,而是日后。待日后太子功绩卓著,天下只知有太子,而不知有帝王。”
这句话太敏感,即便是张汤,说出来时也不自觉心尖抖了抖。
刘据愣在当场,刘彻脸色阴沉。
“王夫人的计划是先积蓄力量,等太子长大,年轻力壮,而陛下……陛下年老体衰,力有不逮。再让人去民间抬高太子的声望,将太子捧到最顶端,然后让流言传进陛下耳朵里。”
刘彻神色数变,不得不说这招确实聪明。若直接针对太子,王夫人毫无胜算,是半点机会也没有。可若行捧杀之举,离间他们父子……
刘彻身形微颤,下意识握住刘据的手:“别怕。父皇岂是这般昏聩糊涂之人。”
刘据:……你手能不能别抖,到底是我怕,还是你怕?
刘彻又问:“她打算怎么积蓄力量?”
“王家资助了一些寒门学子,提供竹简书籍与笔墨纸砚,等他们学成后推举入朝为官,可以成为王家的助力。
“王夫人的幼弟,家中为其请了师父教授骑射武艺,想等其长大后,从军出征。
“另外,王家族中三位女娘,这两年都嫁给了朝中官员亲属。王夫人的幼妹,今岁十三。王家有意将其嫁给李广将军之孙李陵,请了中人说和议亲,但暂且还在协商阶段,不曾定下。”
寒门资助,姻亲结盟。
还是李广这等重臣。
刘彻双手收紧,指间关节咯咯作响。
若不是这次事败,他竟不知王氏藏着此等野心!简直其心可诛!
但见其脸色越来越黑,张汤头皮发麻,却不得不继续:“这些都是李夫人为了减轻罪刑,招供出来的。微臣仔细查过,并再次审讯了王家人,确证属实。
“但对于自身之事,李夫人……李夫人不肯说,并提出要见陛下。”
刘彻冷哼:“不见。她不肯说,就想办法让她说。张汤,别告诉朕,你连这点本事都没有!”
对此张汤并不意外,只道:“李夫人扬言,她知道刘陵的秘密,表示定要见到陛下才会开口。”
刘陵的秘密?刘陵都死了,还有何等秘密?
刘据眼珠骨碌转动:“父皇,不如见一见?”
刘彻无语,刚刚张汤说王夫人想拉你下马你都没反应,这会儿听说刘陵的秘密,两只眼睛都亮了。你可真行!
他此刻是真想抬手给刘据一巴掌,但手动了动,终归忍住了。
刘据还自认十分“好心”地提议:“父皇若不想见,要不我去见见,帮父皇问一问?”
刘彻:……什么熊孩子,你这好奇心是不是也得看看场合?
刘彻又气闷又无奈,站起身就往外走。
刘据莫名其妙:“父皇?”
刘彻回头:“不是要去见吗,还不快走。”
“诶?诶!”
刘据脆生生应下,赶紧跟上。
********
审讯室。
刘据再次看到李夫人。此刻她头发散乱,衣服脏污,面容憔悴,即便身上看不出任何明显伤痕,却也早已没了数日前帝王宠妃的明媚模样。
她呆滞着,被人架着带过来,整个人宛如木偶,唯独在看到刘彻后,眼中显露出一丝生气,挣扎着动起来:“陛下……陛下,妾错了。臣妾错了。臣妾也是被逼的,是被王姐姐逼的。
“臣妾只是害怕,害怕自己的身份暴露,无所归依,没有去路。臣妾确实是采芹的妹妹,是刘陵培养的孤女。可这不是臣妾想要的。
“臣妾是难民,从出生就没有父母,跟着姐姐靠行乞为生,天天被人欺负,吃不饱穿不暖。是刘陵将我们带回去,训练我们,用恩情和亲人裹挟我们,让我们为她办事。
“臣妾前半生一直身不由己,后半生也只是想给自己一个全新的身份,过全新的生活。陛下!”
刘彻冷着脸,不言不语。反倒是刘据好奇询问:“你没有想过报仇吗?”
李夫人愣住,转而咬牙道:“刘陵困了我一生,我凭什么给她报仇!”
“不为刘陵,你姐姐呢?你对刘陵没感情,但对采芹是有的吧。要不然你怎么会接近四姐,询问她身边侍女之事?”
此话一出,刘彻怔住,目光越发凌厉。
李夫人浑身颤抖,满目惊惧,连忙解释:“没有。妾没有。妾只是想知道,姐姐在宫里都做些什么,过得好不好。想要……想要问一问,听一听,了解了解。臣妾敢对天发誓,绝无半点复仇的想法。
“臣妾知道,姐姐的事情怪不得旁人,要怪也只怪刘陵。若不是刘陵命令她,要挟她,她怎么会走上这条路。千错万错都是刘陵的错。
“臣妾唯恨刘陵,从来都没有因此恨过他人。而且臣妾好不容易得到自由,能重新开始,怎么会有这样的妄念,让自己再陷进地狱里去。”
李夫人举手对天:“臣妾发誓,若臣妾有此心,就让臣妾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
刘据微微颔首,对于这点大概信了。
李夫人松了口气,又道:“陛下,臣妾虽是刘陵的人,但刘陵的事情一点都没沾染过,这些年臣妾与姐姐也鲜有联系。我们只是刘陵用来牵制彼此的工具。
“臣妾一直心心念念怎么脱离刘陵。刘陵死去,臣妾比谁都高兴。陛下,臣妾的过往,臣妾无法辩驳,可那也是因为臣妾没有选择。”
刘据抿唇:“从前你确实没有选择。成为刘陵收养的细作,不是你的错,你是身不由己。这些怪不得你。但之后呢?
“你本可以逃得远远的,隐姓埋名,平凡一生。但你选择顶替李小妹的身份,并与李家人联合谋求入宫。
“人往高处走。这点孤姑且也可以认作是你想过好日子,想有好前程。但灭口王夫人呢?”
李夫人脸色一白:“那是王姐姐逼的,是她逼我的。她一直拿我的身世要挟我,威逼我。还想拉我下水,让我跟她一起死。我只是想求自保。我是逼不得已,我……”
“灭口王夫人是,灭口安陵邑你的同伴也是吗?”
刘据起身,目光睥睨。
李夫人喉头颤抖,嘴唇蠕动:“我……我……”
没等她狡辩,刘据又道:“朝廷官兵找去安陵邑时,里面的人已经饮了毒酒,别院更是火光滔天。还记得你跟王夫人说的话吗?
“你说你不想再染鲜血。说明你已经杀过人了。杀的就是她们吧。酒里的毒是你下的,火也是你放的。
“王夫人要挟你,威逼你,想与你共沉沦,她们呢?你一直说自己没有选择,自己身不由己。她们难道就有选择,就不身不由己吗?她们和你一样,都是被刘陵收容培养,被迫成为她的工具。
“为了脱身,你把她们全杀了。在这之前,你或许确实可以喊冤称一句无辜。但在这之后,你已经没有资格了。”
唰一下,李夫人脸上血色全无,面如白纸,但见她双唇抖动,似乎还想再说。
刘据已经不想听她鬼扯了,直接摆明态度:“孤与父皇前来,是因你所提刘陵的秘密,你若说这些,那就没意思了。”
他站起身,神色郁闷,一脸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的表情。后悔不跌。
刘彻嘴角扯了扯,言道:“说吧,你所谓刘陵的秘密是什么。你若只是借此诓骗朕,故意引朕前来,听你这些废话……呵。”
最后一个呵,十分明显地展露出帝王的怒气。
李夫人吓得浑身颤了颤:“没有!妾没有撒谎,也不敢诓骗陛下。妾确实知道……知道些东西。”
她哪里敢撒这样的谎。她只是借机试一试,看能不能求得陛下一丝怜惜,谋一线生机罢了。
她闭上眼,存着最后一分侥幸:“若是……若是妾说出来,陛下可能饶……饶妾一命?”
刘彻轻哼一声,面色冷厉,目光如刀:“朕可以考虑留你全尸,给你个痛快。”
李夫人心尖抖了抖,身子一软,瘫倒在地,满脸绝望。可便是如此,该说的她还是要说。
“刘陵……刘陵还有一个儿子。”
刘彻刘据同时顿住,四目皆惊。
刘彻蹙眉:“她何时生过孩子,同谁生的?”
“不知道。刘陵虽然久居长安,但每年都会寻借口离京,或是淮南王生辰,或是王后生病等。
“她离京并非每次都回了淮南,回淮南也并非一直在淮南王府,有时候是去见孩子了。我不知道孩子是她跟谁生的,也没真见过那位小郎君,但我肯定她确实有个儿子。”
刘彻刘据对视一眼,又问:“淮南事败,刘陵以及淮南王室都被抓捕审问过,没一个人提及刘陵生过一个孩子。”
“她瞒得很好,此事淮南王都不知道,唯独几个心腹了解。”
刘据更惊讶了:“那你如何得知?”
李夫人嘴角扯出一丝讥笑:“姐姐是她手中最得力的细作,是宫中所有探子之首,为她主理宫中一切事宜。而我,是她选中要送到陛下枕边的人,是她日后最有用的棋子。”
刘据挑眉:“所以你想说你们也是她的心腹。”
“是。但我们这类心腹还不够格知道她如此私密之事,不过也有些其他下属没有的优势与便利。
“姐姐是真心当她是恩人,对她忠心耿耿,可姐姐更疼我。姐姐可以无条件为她付出,哪怕是死,但姐姐不愿意我同她一样。姐姐一直在想办法,让我自由。
“只是我们这种人,自由哪有那样容易。姐姐害怕我终将走向如她一样的命运,甚至比她更危险。
“更害怕刘陵哪天过河拆桥,或者弃车保帅弃到我头上。毕竟这事放在刘陵身上并不鲜见,阿玉便经历过一回。阿玉……阿玉本也是与我姐姐一批送入宫的。
“她想帮我留条退路。一直用心关注着刘陵,通过一切手段搜集信息。我也一样。这是我们私底下发现的。”
刘据眨眨眼,没想到李夫人与采芹还有这等本事与后手。啧,看来不说李夫人,采芹待刘陵也并非一心一意啊。
“那个孩子目前在哪?”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的存在,其他都不知道。但刘陵从不让他露面,瞒着不许任何人知晓,应该就是害怕自己事败会波及他。所以我猜刘陵给他留了退路,让他可以在自己身死之后,安稳生活。”
刘彻神色不悦。
“还有一件事……”李夫人犹豫着,“我不确定。”
刘彻蹙眉:“说!”
“刘陵在京中四处笼络朝臣皇亲,平日出手也十分大方。这些钱只有一部分出自淮南。毕竟淮南还需要招兵买马,制造兵器军备。哪哪都花钱。淮南王与淮南太子都是奢靡无度极爱享受的人,不会给她这么大的资金支持。”
刘据张大嘴巴:“刘陵的升平楼这么赚?”
刘彻摇头回答:“升平楼确实红火,但刘陵为了笼络其他几位东家,多有让利,自己所得只有两分。不够。”
他看向李夫人:“你是想说她有其他钱财来源?”
“是。但她所有的生意和渠道都在明面上,没有别的。所以我怀疑她手中有某笔巨大的财宝,亦或者另有同盟支持。”
财宝,同盟?
刘彻神色再度冷沉:“还有吗?”
“没……没有了。”
既然没有,那就没有再留下的必要了。
刘彻起身。
李夫人抬眸,仍旧带着点点希冀,“陛下……”
刘彻连个正经眼神都没给她,只淡淡道:“朕答应给你个痛快,自然会做到。”
话音毕,径直离去。
李夫人瘫软在地,眼中光亮彻底泯灭。
重新押回牢房,李夫人整个人更呆滞,更没生气了。
隔壁王夫人瞥她一眼,淡淡勾唇:“求饶失败了?”
李夫人一动不动。
“看来你伺候陛下的时日还是短了些,对他不够了解。咱们这位陛下,会为美色侧目,但绝不会为美色所迷。只要涉及朝堂政事,他比谁都要清晰,也比谁都要狠厉。更别提还是此等谋逆大事。”
王夫人说着,语气无限感慨。
虽然知道如此,但是人总会有妄想。她又何尝不希望此中能有一线生机呢。她虽恨李夫人,却是希望她成功的。若她能成功活命,那么自己也能。
可结果如她所料,没有意外,没有奇迹。
王夫人深吸口气,剜李夫人一眼,只恨自己为何迷了心智,居然与她扯上干系。天知道她居然是谋逆余孽!
但凡没有这一出,但凡她不是这等要命的身份,自己最多是被褫夺位分,打入永巷。
可如今,不可能了。
王夫人咬牙,深切认识到李夫人当初劝说她的言辞成了现实。
她需要为刘闳打算。她必须死,也只能死。
没了李夫人,刘闳会有其他养母,不论养母是谁,总归都比是她或李夫人要强。
王夫人撕掉外衣,咬破手指,写下最后的血书,将之稳妥放置到一边。然后拔下头上金钗,将尖刃那端刺入脖颈,迅速而果决。
鲜血喷溅而出,溅到墙壁,溅到地面,甚至溅到李夫人脸上。
李夫人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抬眼看去,但见王夫人倒在地上,身形抽搐,痛苦难言,眼角还有泪滴滑落。
动静吸引来狱卒,又匆匆禀给张汤。
张汤来时,王夫人刚好咽下最后一口气。他面无表情,神色平静,让狱卒体面收拾了。
将王夫人的尸身搬出去,张汤来到隔壁,放下一杯酒。
“陛下承诺你的。毒性猛烈,见血封喉,三步夺命。很快,不会有太大痛苦,至少不会似她一样。”
不会似她一样,她……
李夫人下意识看了眼已经无人的牢房,颤巍巍端起酒杯,不甘不愿,却不得不咬牙饮尽。酒水入腹,李夫人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下一刻,噗,一口血喷出来,轰然倒地。
也好,至少……至少也算与阿姊团圆了。
她们姊妹生前聚少,死后望能重逢。
这般想着,李夫人好似看到了采芹的身影,对方穿着数年前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的衣服缓缓走来,蹲在她身侧,抱住她笑着道:“莫怕,有阿姊在。阿姊陪着你。”
一如小时候,她们还没被刘陵带走之时,每回她太饿了,或者乞讨被打了,嘤嘤哭泣,阿姊就是这般哄她。
李夫人张着嘴,轻轻吐出一个字“好”,然后永远闭上了眼睛。
第 67 章
离开审讯处, 再度回到宣政殿。
刘彻询问刘据:“对于刘陵之事,你怎么看?”
刘据想了想:“刘陵事败至今已有快两年,她生前就把儿子藏得好, 死后又留了退路,这会儿肯定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说不定还将首尾都已扫清。
“人海茫茫, 对方有心隐匿, 当年刘陵的人手也几乎全部清剿干净, 再无审讯之处。我们没有方向,只怕不好找。
“不过若对方只想安稳度日,没打算冒头,倒是不重要。若对方冒头,那就更好办了, 只要他动, 就会显露痕迹。我们便可顺势逮捕。”
刘彻点头,确实是这个道理。但不好找,不代表不能找。等着对方出手不是他的风格, 所以该查还是要查的。
刘彻撇开这点, 又问:“钱财呢?”
“刘陵裙下之臣不少, 但能拿出这么大笔钱财, 只为讨她欢心的,估计没有。李夫人猜测同盟……”
刘据蹙眉,继续说,“若是同盟, 会与刘陵合作谋反之事的同盟, 应该也数不出几个。尤其似刘陵这样的性子,自己要死了, 肯定恨不得拉所有人下水给她陪葬。
“她当初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可为何偏偏放过这个‘同盟’,让‘他’完美隐身呢?令刘陵三缄其口,以死保他,只字不提。他哪来的能耐让刘陵为他至此?
“更何况,这个‘他’不但要有十分丰厚的财力,供养得了刘陵,还需有不被他人察觉的能力。需知这不是一点点钱,是巨大的一笔,还持续支持了刘陵十余年。怎会不留半点痕迹?
“刘陵败露后,我们是大力度彻查过的,并未发现其他勾结者。除非‘他’与刘陵近几年没有任何联系,否则绝无可能。但所谓联系,不只书信、会面,也包括物品、钱财。”
刘彻点头。钱财联系也是联系。尤其持续多年大笔钱财的流动。
“若有这等能力与财力,他完全可以把这些花在自己身上,由自己谋反上位。何必去扶持刘陵?助刘陵成功,淮南登位,他最多不过是个权臣。
“如果只求权臣。他可以献上财物,父皇照样可以满足他,还不用他冒此等诛灭九族的风险。所以他凭什么给刘陵做冤大头?
“至于以刘陵为刀,淮南做先锋,自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现成的皇位哪是那么好捡的。淮南一旦上位,他能不能夺过来,以什么立场夺过来都是未知数,如何有自己干稳妥。
“再者,刘陵虽然败了,但她不蠢,更有自己的傲气。怎会愿意做他人刀柄。在她看来,只有她以别人为刀,没有别人以她为刀的道理。”
刘彻抬眸:“所以你觉得同盟不可能。”
刘据想了想,斟酌道:“可能性太小,微乎其微。但若说是财宝。同理,这么大一笔财宝,刘陵从何得来,似乎更不可能。我们掌控淮南后,也没发现什么未知的金矿银矿啊。”
刘据一叹,感觉自己的分析陷入死局。
刘彻眸光闪动:“刘陵笼络各方皇亲朝臣,所送并非只有金银钱币,还有些珍贵物件。”
刘据闻弦音知雅意:“可以让他们都报上来,看是否能从此间查出些蛛丝马迹!”
刘彻轻笑,又道:“另外,若真有这么一份财宝,如今必然在刘陵儿子手里。这笔钱财太大,他若要隐匿身份,安稳度日,便不能用,即便取用,也只能取微末。
“但凡手笔过大,必留痕迹。我们既然已知此事,就可以盯着些。”
刘据眼睛一亮:“他不动就罢,只要一动,我们就能寻迹出手,把人和钱全部拿下。”
那模样,显然重点不在人,而在钱。
刘彻:……忽然失去言语。
他嘴角抽了抽又问:“刘陵之事说完了,对于王氏所为呢,你是怎么想的?”
“啊?”刘据怔愣。
“张汤回禀查明,她想拉你下马,让闳儿取代你。”
刘据呆了半秒,潇洒摆手:“她不是还没做吗?”
刘彻:???
“不论是扶持李夫人,还是资助寒门,或是以家中女子联姻,至少都还没有进行到针对我这一步。
“而这些即便不为他日针对我,单纯为了王家能屹立长安,族中兴盛,正式挤入权臣贵族之流,也是需要的。”
资助寒门,结交盟友,扩大亲朋。都是壮大家族的手段。
若不谈对刘据的心思,这些举动其实都没错。
刘据轻叹:“不管日后她如何行事,于目前而言,我并没有遭受到她的任何攻讦,也没有因她的举动蒙受任何损失。所以我只论迹不论心。”
当然,若知道了别人的“心”,他也不介意“钓鱼执法”。
如果面对“钓鱼执法”,对方表现怯懦,典型的有贼心没贼胆,那么他完全不必计较,反正只能给他一辈子憋着。
如果面对“钓鱼执法”,对方有所异动,那就出现“迹”了,可以论迹处理。
刘据眨眨眼,觉得自己这么想没毛病。不过王夫人死局已定,用不着他“钓鱼执法”,不说也罢。
刘彻嗤笑:“你倒是大度。”
“也没有很大度,我只是……”刘据瞄刘彻一眼,“只是觉得似这类事情,根本不在她,而在父皇。若父皇信我,她所做一切都是徒劳;若父皇不信我……”
刘据顿了片刻:“若父皇不信我,没有她,也会有别人。”
这句话说出,刘据低下头,神色落寞。
刘彻身形微顿,刚想说点什么,刘据已经扑进他怀里:“父皇!你别不信我。不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我父皇,是我最最敬爱最最亲近的父皇。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权势不要,富贵不要,功劳也不要。只要你别疑心我。”
刘彻愣住,非是单纯因这些话,而是刘据身子居然在微微颤抖,甚至他胸前被刘据趴着的衣裳有些湿润。
刘据在哭,他在害怕。
刘彻跟着心跳漏了半拍:“据儿……”
“父皇,如果……如果有一天,你不信我了,或者我的存在会让你感到不开心不舒心,那……那就放我走吧。”
刘彻面色一变:“放你走?去哪?”
刘据深吸口气:“父皇,大汉、南越、匈奴、西域等,这些是我们知道并能够达到的领土与国邦;
“在此之外,更南边,有我们听说过但未曾到达的身毒;更东边,横跨远洋,还有许多我们从未到达也不曾听闻的岛屿和新大陆。
“这些地方部分资源一般,部分资源丰富,不输中原。他们之中,有些地区已建立国邦拥有臣民,有些还处于原始的土著蛮荒时代。
“父皇。我们的眼光不应该仅仅局限于大汉疆土,也不应该只看得到匈奴西域,还有许多地方等待我们去探索,去开拓,去征服。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父皇让我走吧。我可以选一方净土,从零开始,创建属于我的家园。哪怕贫瘠,我可以让它变得富饶;哪怕荒芜,我可以让它变得繁荣。
“只是这些都需要时间,漫长的时间。在你我有生之年,它们都不可能越过大汉,更威胁不到大汉。尤其这些地方很远,很远。远到你甚至不必担心我还能够回来。
“我会隔海遥望,祝你既寿永昌,千秋万岁。父皇,我总是希望你好的。如此我们虽相距两地,却可以平安无事,总好过……”
总好过什么,刘据已然声音哽咽,说不出来。但未尽之言,他自己懂,刘彻也懂。
刘彻仿佛被一记重锤击中心头,疼痛难忍,呼吸艰难。
他咬牙,抬手一巴掌拍在刘据头上。
啪。
刘据闷哼,委屈不已:“父皇?”
“胡说八道!朕何曾说不信你。遥远贫瘠之地,你去算怎么回事,流放吗!”
刘据低头不说话。心中暗自嘀咕,也不都是贫瘠之地。有些还不错的。
刘彻深吸口气,用力将刘据拉入怀中,紧紧抱住,声音温和而笃定,却又不自觉带了些许颤抖。
“不会的。据儿,别担心,朕怎会不信你。不过是王氏的妄念,也值当你这般胡思乱想。你我父子,岂是他人能轻易离间。若他们敢,朕砍了他们的脑袋!”
最后一句,杀意立显。
刘据回抱住他:“好。我不乱想。父皇信我,我也信父皇。”
见他歇了心思,刘彻松了口气,却又仔细思量起他的话来。
他的据儿会用权势,却不热衷权势,尤其据儿的眼界那么大,他的心中装着五湖四海,藏着广袤天地,又怎会为区区中原之境与他父子相争呢。
刘彻神色闪动:“据儿,你所说许多未知岛屿与新大陆,是……是仙境得知的吗?”
刘据没有回答,便是默认。
刘彻心脏狂跳:“听闻当年徐福上书始皇言,海上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你所说横跨远洋之境的新大陆,是不是……”
刘据:???
这忒妈跟徐福有个屁关系。你到底是怎么联系到徐福身上的!刘据快被他的脑补给气疯了。
“父皇,世上没有仙山!”
刘彻脸色肉眼可见的失望。
刘据无语至极,不得不再次强调:“父皇,世上没有仙山,也没有仙境。”
说完,想了想,觉得若将他脑海中所知的后世,弹幕所言的时代称之为“仙境”,似乎也不为过。
于是又道:“至少没有我们可以企及的仙境。它们与我们隔着遥远时空,不可相通,永远不可能。”
遥远时空?是说仙境所处的时间与空间与他们都不一样吗?
仙山不在凡世,凡人不入仙境。
仙凡有别,别如天堑。这点刘彻明白。若非如此,凡世怎么从不见有仙人出现,也从不见他人飞升仙境?
看来若要寻仙山仙境奇遇,恐只有濒死,或已死,才能希冀获得此等机缘。
但不论濒死还是已死,刘彻都不想选。
他将刘据又搂紧了两分。若海上有仙山,他恐自己让刘据失望后,他心灰意冷,会干脆借寻访新大陆之机寻访仙山,一去不返,再也不要他了。
若无仙山,那么全然未知的远邦之地,他更不能让刘据去冒险。
刘彻怀抱的力道越来越大,若非张汤及时求见,刘据差点以为自己要被箍死了。
张汤的到来解救了他,也将刘彻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是来复命的。
“陛下,臣已按陛下旨意,赐李夫人毒酒,李夫人饮尽身亡。另外……”张汤顿了顿,“王夫人也自尽了。”
刘彻愣了下,不觉意外,也没什么表情。
张汤又道:“王夫人留下一份血书,是给陛下的。”
“呈上来吧。”
“诺。”
张汤双手奉上,刘据从旁观看,血书字字泣泪,洋洋洒洒写满衣衫,但总结下来就几点。
其一,痛陈自己的罪状,表示悔不当初。
其二,回忆与刘彻诸多甜蜜过往,感恩能侍奉刘彻一场。
其三,言明刘闳尚幼,自己所为与其无关,请刘彻不要怪罪。另外在最后提出卑微恳求。说自己不配为皇子之母,求刘彻为刘闳选一养母,认养母为生母,从此忘了自己,断绝与自己的一切瓜葛。
最后一点可见王夫人一片拳拳爱子之心,也正中刘彻下怀。
不论王夫人如何,刘闳终归是刘彻亲子。王夫人不想刘闳被自己所累,刘彻也不想自己儿子记着这样的母亲。
但他没有当场表态,将血书放置一边,挥退张汤,将刘据拉到身边:“你怎么看?”
“王夫人多虑了。阿弟才两岁,如何理解她的心思,又怎会知道她的种种谋算与事迹。这本就与阿弟无关。阿弟年幼,王夫人没了,本就该为他择选抚养之人。”
刘彻点头笑起来。
他的据儿对王夫人的险恶心思都可以论迹不论心,又怎会迁怒刘闳呢。
刘闳是皇子,有此运气,旁人有什么资格?
刘彻眼中寒芒闪过。有些事情,据儿可以不计较,但他不能。他需为据儿做主,也需为据儿震慑住日后可能有此等想法之日,亦是表明自己坚定的态度。
于是,第二日,刘据便听闻了对于此案的最终处置。
王夫人李夫人已死,就不必再提了。
剩下的,对于李家,即便查明李延年与其家人确实不清楚李夫人是假冒的,但也算失察,削去所有官职,驱逐出境,迁刑五年,且永不录用,不可再入长安。
对于王家,王大郎并王家父母等参与执行者死刑,其余未曾参与但知情不报者,同样死刑。
此处知情不但指知晓六年前与六年后两起案件,还指知晓王夫人的“野心”。
其余一无所知者,不论男女,十岁以上者流放,十岁以下者可以金赎身,但需没入贱籍。
贱籍,不可入朝为官,不可购置田亩产业,不可与良贵通婚。如非遇上特赦,求得恩典或是立有大功,不可轻易除籍或改籍。
这等惩处不可谓不重,为的什么,朝堂后宫心知肚明,实实在在给予了所有人当头一棒,让有心思和没心思的,全都震住了。
********
琼花阁。
鄂邑过来时,正好看到玉美人自殿中出去。
这位入宫不过两年,虽已不是新人,却还算不得旧人。圣宠不多,但刘彻偶尔兴之所至,也会去一两回。
鄂邑同她打了个招呼,径直入内,开口便询问李姬:“阿母,玉美人可是为抚养二弟之事而来?”
李姬点头。
此事刘彻没有下令,而是交给卫子夫全权安排。卫子夫私下问过李姬的意愿。李姬现今也升美人了,若养育刘闳,日后还能借机再升一升。
鄂邑握住她的手:“阿母,你是怎么想?”
“阿母没想再要孩子,不论亲生还是抱养。”
鄂邑一怔。
“阿母当初投诚皇后时表明过态度,阿母不会再要孩子。阿母知道,以皇后的为人,她既然私下问我,便不是试探,而是真心。
“若我点头,她大概率会将二殿下给我,但我不想。我没有别的长处,却也明白,答应了的事就该做到。”
李姬笑着,神色中没有半点勉强,反而甘之如饴。
她有鄂邑就够了,不需要别的孩子来分去她的心神与精力。她只想好好活着,为鄂邑打算。
鄂邑张着嘴,想说什么,李姬又道:“阿母年纪大了,不想折腾,也不愿折腾,如今这样,有皇后护持,陛下偶尔也会来一两回,已经足够。”
想到她的性子与年岁,鄂邑释然:“这样也好。那玉美人那边,阿母打算怎么办?”
“她来问我的态度,我如实告诉她。她见我没这心思,便想让我去皇后跟前替她美言。毕竟二殿下是陛下现今唯二的子嗣,陛下怎会不顾念。
“抚养二殿下,不但代表有皇子傍身,还代表与陛下有了更多的机会。她自然想要争取。我同她说,会把她的想法如实告诉皇后,但最终如何决定,皇后说了算。”
鄂邑点头:“阿母传句话就好,不必过多掺和。”
她若要去西域,来回至少数年,最不放心的便是李姬。可如今瞧来,李姬已经找到了最合适也最舒心的方式,不需她太多操心了。
李姬反握住鄂邑的手,轻轻拍了拍,无声笑起来。
她知道的,鄂邑的担忧她都知道。她会努力,即便仍旧帮不了鄂邑,至少绝不会再成为鄂邑的负累。
********
刘据再次来到赵家时,赵过与王婉仪刚好送别李延年等人回来。
刘据随口问道:“你与李家认亲了吗,可还顺利?”
王婉仪脸色不太自然,福身回话:“民妇从未想过自己并非王家亲生。阿父阿母对民妇真的很好。大约……大约民妇与养父母缘分更深,而与亲生父兄缘分浅薄了些。”
这话说得委婉。但刘据听懂了。
认亲场面不太温馨呗。
想也知道,李家本来靠着李夫人,眼见要出人头地,前途无量了。王婉仪突然出来状告,不但让他们的青云之路没了,还因此获罪,甚至绝了向上之路。心里能待见王婉仪?
好一点的话,最多是情谊淡淡;不好的话,指不定还要怪王婉仪为什么活着,为什么出现呢。
不过看王婉仪的表情,似乎也不怎么在意李家怎么想,不过是得知身世,走个过场而已。
她跪下来,朝刘据大拜:“多谢殿下为民妇查明真相,抓拿真凶,伸民妇昔日之冤,解民妇今日之危。殿下大恩,民妇没齿难忘。”
“不必如此。孤既然给了承诺,自然要兑现。不说这些,今日孤来是为另一件事。”
刘据招手让身后之人出来,为其介绍:“这位是义妁,长陵邑县令义纵的姐姐,也是当今第一女侍医。太后在世时,为太后看诊。太后故去后,又为母后调养身体。
“她不但擅长内腑之症,女子之症,也擅长外伤、烧伤,并善用针灸。孤见你身体有些羸弱,猜想应是当年大火留下的病症,让她给你看看吧。”
赵过王婉仪同时怔住,皆是大喜,再度大拜。
王婉仪泪水落下:“殿下之恩,民妇只怕来生当牛做马都无以为报。”
刘据摆手:“孤可不要来世,也不要你当牛做马。你若真想报恩,就帮孤督促赵过,让他在农事上多上心,多做出一两样东西,或是尽快悟出增产之法,比什么都强。”
他还盼着赵过早点想出代田法呢。这点投资算什么。
王婉仪已然将此话奉若神明,坚定点头:“殿下放心,民妇必会日日督促,时时鞭策,辅助郎君为殿下效力。”
刘据很满意,吩咐了义妁两句,转身回宫。没有去东宫,也没去椒房殿,而是找了石邑一起玩。他都许久没同四姐一块耍了。
哪知,两人刚从公主殿出来,没走多远,半路被个小不点撞了满怀。小不点的身后,玉美人与伺候的侍女焦急追来。
刘据低头,呦,这小不点不是刘闳又是谁。
“怎地如此鲁莽,横冲直撞的。发生何事?”
刘据不问还好,一问,刘闳眼泪簌簌落下,一把扑进他怀里:“太子哥哥,我阿母……阿母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刘据哑然,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玉美人迎上,同刘据见礼,然后前去拉刘闳的手,温声道:“二殿下不哭,我们回去吧,我让人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糕点,我们去吃,好不好?”
刘闳拍掉她的手:“我不要跟你回去。”
玉美人有些尴尬,见刘据看过来,慌忙解释:“陛下与皇后命我照顾二殿下,今日是二殿下挪宫的日子。但二殿下……”
显然刘闳不愿意。
刘闳抬眸看向刘据,委屈巴巴:“我不认识她,不想跟她走。太子哥哥,我……我知道阿母回不来了,可是……能不能……我能不能跟你住一起?”
刘据:???
什么鬼,他来养刘闳?他还是个孩子呢,别别别!
刘据摆手拒绝:“我自己还需要人照顾与教养呢,怎么抚养你。不合适的。”
刘闳眼中光亮暗下去,又道:“那我可以跟母后住一起吗?”
刘据再次拒绝:“母后宫务繁多,膝下已有我与阿姊三女一子,恐分身乏术,照顾不周全。”
刘闳丧气垂头,无声落泪:“我很乖的。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我真的会乖的……我没其他熟悉的人了。太子哥哥,我……我害怕……”
玉美人叹息,声音更柔和了些:“二殿下,我可以照顾好你的。陛下也会经常来看你。虽然我们现在不熟悉,但相处几日自然就熟悉了。”
刘据附和:“去吧,别怕。玉美人是父皇与母后选出来的,你放心。平日里,你仍旧可以来同我玩,有什么事,或者受了什么委屈,可以找父皇,也可以来找我。”
刘闳没了办法,只能跟玉美人离去,却一步三回头,望向刘据的眼神无比哀怨。
待他走远了,石邑猛翻白眼:“年纪不大,心眼不小,倒是会为自己谋算。跟着你或母后,与跟着玉美人能比吗。真是心机,不愧是王夫人生的。”
刘据无语:“你不觉得自己太阴谋论了吗?他才两岁多一点,哪来这样的心眼。他年纪小,与宫妃们接触少。往日里也就因为王夫人要做样子,同我与母后相处多一些。
“如今遭逢大变,生母没了,父皇也顾不上他。他本就惶恐不安,又被送给别人,更加忐忑,想寻个自己熟悉点的人也在常理啊。”
石邑撇嘴,即便知道刘据说得有理,仍旧不以为然,反正她就是不喜欢王夫人,连带着不喜欢刘闳,忍不住往坏了想怎么地?
年纪小也是王夫人教出来的,未必不懂。更何况就算他不懂,如今宫中这形势,也未必不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从而生出此举。
当然这点刘据也想到了。他微微蹙眉,转头吩咐丰禾:“你去找玉美人,悄悄同她说一声,让她看着些。”
因与玉美人不熟,对她不了解,又补充道:“李姬同玉美人住处离得近,也知会一下李姬。”
丰禾领命:“诺。”
石邑再翻白眼:“又不关你的事,你管这么多。”
刘据摊手:“不过让婢子传句话,举手之劳而已,又不费我什么功夫。”
石邑抿唇:“还去不去池苑玩了。”
刘据忙点头:“去的。”
然而两人继续走了没几步,前殿就传来消息,前线军报到京。
刘据立时丢下石邑,撒丫子往宣室殿跑。
石邑:……无语望天。
第 68 章
隔着老远, 刘据便已听闻刘彻爽朗的笑声,双脚速度不自觉加快了些许,一进去便兴冲冲问:“父皇, 是捷报吗?”
“对。捷报,大捷!”
刘彻喜笑颜开, 因为王夫人李夫人之事, 头顶密布了多日的阴云终于散去, 心情舒畅起来。
他甚至将刘据抱过来, 一边给他看军报,一边说:“你去病表哥不愧是少年英才,率一万骑兵,六天转战千余里,踏破匈奴五王国, 斩杀折兰王、卢侯王, 还俘获了浑邪王的儿子与相国都尉,缴获休屠王部的祭天金人。”
休屠王部祭天金人?
刘据眨眨眼,想到大军出征前自己随意说的话。
表哥真的做到了!就知道表哥一定行。表哥虽然总爱打趣他, 同他呛声, 但在这种事情上从不说大话。他有这个实力!
刘彻越说越高兴:“据儿, 这回你表哥立有大功, 你也立有大功!”
刘据歪头:“我?”
“当然。你可知这一万骑兵是什么人?是全员配备马具,按照你给予亲卫的训练之法,由你舅舅与表哥亲自更改调整后制定的方案,做了一年多特训之人。
“据儿, 你知道这场战役最令朕欣喜的是什么吗?非是我军大破匈奴, 大获全胜,而是我方伤亡还不足百人, 而匈奴却是我们的数十倍之多。”
一比几十,这比例可太令人振奋了。
刘据欣喜若狂:“那舅舅与表哥是不是快回来了?”
“他们会在边关稍作休整,朕已令人护送粮草物资补给,以备二次出击。”
说完,刘彻眼睛眯起来,眸中笑意更盛,言语中带了几分打趣意味,接着道,“你表哥说答应了你,要为你俘获休屠部的祭天金人与浑邪王的宝马。如今金人到手,浑邪王却骑马逃了。你表哥怎愿食言?”
刘据愣住,蹙眉道:“我不过同他玩笑说说,不用较真的。”
刘彻拍拍他的头:“当然不只因此。你难道不好奇,你所制木鸢与热气球为何没派上用场?总不会一点机会都找不到。”
刘据眨眼:“舅舅与表哥想留做底牌,再干场大的?”
刘彻莞尔:“河西尚未全复,我们手中还有诸多手段未出,自当乘胜追击,怎可偃旗息鼓!”
是这个道理没错。
刘据点头,又安静等了一个月,第二封捷报传来。
霍去病与公孙敖合力再战浑邪王与休屠王两部,遣先锋部队驾驶木鸢与热气球奇袭,使两部营地陷入混乱,再使大军发起猛攻。
战绩显著,非但歼敌三万有余,俘虏一众王室子弟与高官,还重伤休屠王,生擒浑邪王!休屠王太子与浑邪王旧部,丢盔弃甲,恳请归降。
尤其在此等战绩之下,我军伤亡仅数百人。
另一边,李广与张骞合作出击左贤王部,运用的几乎是同霍去病公孙敖一样的战术,先遣部队仰仗木鸢热气球之利奇袭,而后大军配合围攻;也取得了不错的成绩,歼敌万余。我方损伤不到十分之一。
美中不足的是,左贤王反应极快,见势不妙,没有念战,及时率领残部遁逃了。
但此次出击整体而言,仍旧称得上非常漂亮,刘彻十分满意,日日笑容满面,神清气爽,走路都带风。
什么王夫人李夫人之流带来的阴翳通通一扫而光。
朝野上下欢呼不断。就连弹幕也发出阵阵惊叹。
——卧槽,河西之战这么猛的吗。我记得历史上没这么猛啊。来个懂的给我科普一下。
——历史上公孙敖走错路,没能与霍去病会合。霍去病独自出击,深入匈奴境内两千里,仍旧拿下优秀战绩,歼敌三万,俘获一众王室与高官,令浑邪王休屠王仓惶败逃。
——浑邪王休屠王因两战两败被匈奴单于问罪,气愤之下率部归降。但看到前来收降的是霍去病,休屠王心生惧意,又率部逃离。被霍去病嘎嘎杀了一大半,把剩下的降兵吓得一愣一愣的。哈哈哈。
——懂了。现在有指南针,还有孔明灯作为方位与信号指引,公孙敖没走错路,又有木鸢热气球这两只奇兵突袭先扰乱敌军营地。于是我霍哥不但拿下原本的战绩,还直接重伤休屠王,生擒浑邪王。首领都成阶下囚了,旧部群龙无首,直接降了。
——历史上李广与张骞这边,张骞没能按约定时间出击,致使李广独自面对左贤王大军合围,李广部队损失过半才等来张骞援兵,让左贤王弃战北去。
——张骞为什么没能按计划出击不知道。估计要么走错路;要么出击时辰配合有误。毕竟那时两军不在一起,无法通讯。现在前有指南针,后有孔明灯,方向与简单通讯两点基本得以解决。所以这里张骞按计划出现了。
——明白。不过这俩显然干不过霍去病。战绩跟霍去病没法比。也很正常。毕竟那可是我霍哥。我霍哥是谁都能比的吗!再说一句,霍哥牛逼,为霍哥打CALL。嗷嗷嗷。
弹幕外的刘据也忍不住嗷嗷嗷,整个人神清气爽,恨不能立时飞到前线去,看看大捷盛况。
可惜去不了,只能赖在刘彻身边探听消息,并了解后续发展。
经此一战,大汉算是完全占据了河西走廊,打通了前往西域的要道,同时也阻断了匈奴与羌人的联系。但对于这块地盘如何管辖,如何运作,还需商议。
经过这两年的种种,刘彻早就不把刘据当寻常小孩了,对于朝廷大事,虽并不事事告知,却也常会同他提及。
了解他的想法,询问他的方案,也是考教他对于朝政事物的态度与能力。
因而在群臣议论之时,刘彻免不了看向旁边的刘据。
刘据立刻表态:“河西之地日光充足,水草丰茂,不但适合饲养牛羊马匹,还适合耕种农物。
“父皇,我以为应当设置郡府,移民实边,徙民屯垦。将这一块的农田畜牧发展起来,建立仓储,集本地与周边之粮食委积等物资,以供他日所需。”
说到最后一句,刘据抿唇,眼珠转动:“我们虽拿下河西,但匈奴这个威胁并未除去。日后定然还会再起战事。
“现今出战,军粮物资多出自京中或陇西等地,运输线路长,时间久。若能在河西设立军粮储备,就可直接自河西调配,可以缩短运输线,更利于前线补给。
“若是条件足够,还能增设其他军需仓储与相关机构,将其打造成战事后勤中心。”
刘彻愣住,有朝臣狐疑,开口询问:“何为战事后勤?”
“与战事相关的后备勤务之事,如军需、粮草、辎重、委积、粮道、营垒、疗伤等。”
朝臣神色郑重。刘彻也严肃起来。
刘据又道:“当然这些都需要先建郡府,派兵戍卫,设郡卫所,一步步来。而若要建郡府,郡府之下必须要有足够的百姓以供当地劳作。”
于是问题关键重新回到“移民实边,徙民屯垦”八个字。
刘彻再问:“你觉得当从何处迁民?”
“我朝人口不算多,大都安土重迁,轻易不愿背井离乡。但凡能在当地过得下去的,恐怕都不会同意。强制迁民多有不妥,只能选灾区难民。
“这些人原籍受灾,房屋财产尽失,无所归依。可以将他们安置过去,承诺到达河西后,分配田亩,帮助建造房屋,轻徭薄赋。
“另外便是各地氓流与乞者。”
无地者为流,无业者为氓。这些人因无所事事,或有寻衅滋事者,但并不全是坏人,有些只是因各种原因导致生活困顿,没有生计。去往河西,就是给予他们一条出路,一份生计。
乞者就更是如此了。
刘据神色一暗:“父皇,李夫人虽然可恨可恶,但也有可怜之处。她之所为不可取,但她有句话说的没错。
“她只是一个乞儿,一个无所归依,身不由己的乞儿。如果可以,谁不想父母双全,家庭美满。其他不提,就这点而言,不是她的错,是我们的错。
“是我们没能让天下百姓都得以温饱,是我们让她们陷入此等困境,绝望无助。
“如果身处大汉的每个子民都能吃饱穿暖,幼有所养,老有所依。她怎会去行乞,又怎会被刘陵培养成工具?
“如果她在正常的温馨的家庭长大,她或许也会是个娇俏可爱,天真仁善的女娘。”
朝臣怔住。刘彻也怔住。
李夫人之事,他们或唏嘘、或蔑视、或愤怒、或厌恶,却少有人想过她的遭遇之始亦有朝廷能力不足,赈济不力的缘由。
刘彻更是从未想过这个角度。
他们看着刘据,眼神一点点变化。
刘彻心下叹息。不得不承认,刘据某些方面像他,某些方面却又不像他。论爱民,刘据这个太子似乎更强于他这个帝王。
他再一次感受到,从前他担心刘据太过“良善”,但其实这份“良善”并非他以为的软弱,而是一种宽广博大的胸怀。
刘彻拍拍他的头,眉眼上扬,微微笑起来。
——呜呜呜,据崽好棒啊。据崽如果登基,一定是个仁君,还是个对朝臣对百姓而言都十分难得的仁君。
——是的。所以据崽一定要登基,一定不要再有巫蛊之祸。
——都是平行世界了,就不要走另一个世界的悲剧路线了吧。这个世界的猪猪与据崽感情这么好,请一定要一直好下去啊。
刘据握拳,会的。他一定会的。
他勾起嘴角,继续说回正题:“另外,河西这块原先是匈奴掌控,居住有许多匈奴人。此地的匈奴王国已被我们覆灭,将士与首领或被俘,或被杀。
“但两国之事不涉平民。百姓是无辜的。他们现今或许也惶恐不安,不知该往漠北迁徙,还是另谋出路。
“我们可以去宣传我方政策,让愿意者留下,将他们纳为我大汉子民,发放大汉户籍,与我方移民聚居,汉化他们,让他们为我们开垦畜牧。”
刘彻点头,看向朝臣:“太子所言,都听到了。”
“听到了。”
“那便回头整合一下,弄个具体的章程出来,上书给朕。”
“诺。”
自己的建议得到重视,刘据特别高兴。朝臣一走,他亲亲昵昵蹭到刘彻身边:“听说休屠王与浑邪王归降的旧部有数万之众?”
刘彻挑眉:“你打算将这批人也放在河西?”
“不。”刘据摇头,“河西乃边关重地,部分匈奴平民可以,他们不行。尤其是数万之众,必须化整为零,分开安置吧?”
亏他还知道这点,刘彻甚是欣慰:“那你的意思是?”
刘据眼珠骨碌碌乱转,他没忘了弹幕说过,似大汉的处境与时代,人口就是国力,是生产力。那么这数万之众,就全是生产力啊。
“大汉尚有许多苦寒不毛之地,亦或瘴气丛生之处。父皇别看这些地方条件贫瘠,却也是有些好东西可以去探索开采的。而且这些年战事耗费巨大,不只钱财,还有屯粮。
“我们急需将粮食产能升上来。这点不能单靠农具改进,也不能只着眼已有田亩,还需开荒拓耕。
“这几万人都出自军中,不论身手如何,至少体能都不错,是十分好用的劳动力。”
刘据眼睛闪亮闪亮,那模样不像在说劳动力,更像看到一头头勤勤恳恳,吃苦耐劳的老黄牛。
刘彻:……行吧。宝贝儿子所愿,还全是为了他大汉,怎能不照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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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报传来,刘据又等了一个月,时间进入六月酷暑,卫青与霍去病的大军终于回朝。
刘据特意去城外十里亭迎接,远远瞧见浩浩荡荡的行军队伍,一挥鞭子策马上前:“舅舅,表哥!”
卫青霍去病与众将军下马行礼,刘据摆手免了,竖起大拇指:“表哥立下大功了,好生威风!”
霍去病得意扬眉,招手让赵破奴送上金人,又牵过一匹马:“喽,你要的祭天金人与浑邪王之宝马。
“祭天金人倒还罢了,这匹马可费了我不少功夫。它是浑邪王的战骑,日日坐在□□,若非要保全它,我也犯不着非用生擒之策。”
需知生擒的难度可比击杀要大得多。
角落边的浑邪王:……我可真是谢谢你嘞!
卫青轻咳了一声,霍去病好似才察觉浑邪王已经归降,再说这话不太好一般,笑着闭了嘴。
浑邪王与休屠王终于得有机会上前觐见:“参见太子殿下。”
既已归降大汉,倒还算拎得清,态度端端正正,行礼规规矩矩。
刘据点头平身。
休屠王又道:“听闻汉军所用马具与奇袭我方之木鸢与热气球都为太子所制?”
刘据不闪不避:“是。”
休屠王浑邪王均叹:“太子好巧思,汉朝有此等神器,还有大将军与冠军侯这等神将,我们输得不冤。”
语气中有憋屈有郁闷有遗憾,但没有明显的恨意,反而藏着几分欣赏与肯定。
双方本无私仇,只是两国对立,各有立场。两军交战之时,各为其主,生死互搏乃为常理,但在此之外,面对强劲对手,他们也会敬重,会惺惺相惜。
刘据笑起来:“二位说错了,如今不该说汉朝,该说我朝才对。”
休屠王浑邪王愣了一瞬,从善如流:“太子说得对,是我朝。”
刘据满意扬眉,转身令众人上马,与卫青霍去病并行入城。
先入宫,刘彻与众臣已经在前殿等候。刘据将人送过去,因自己还未正式入朝听政,便没进,转弯去往椒房,与石邑等人一起等着。
石邑难免感慨:“我听说表哥公孙敖、李广张骞都有出战,舅舅为何没出战?”
“舅舅是大将军,全军统帅,自然是制定战略战术,统筹指挥即可,何须事事亲战。这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石邑明白这个道理,却还是有点遗憾,没能听到舅舅出战的英姿。
姐弟俩说话间,论功行赏的消息一句句传来。
霍去病加封食邑五千余户,浑邪王休屠王皆封侯爵,李广亦封宣平侯。
刘据尚且淡定,弹幕不淡定了。
——卧槽,加封食邑五千多户,西汉一共才多少户啊。霍哥牛批。也可见刘彻真的对霍哥超级偏爱。
——李广终于封侯了,难得啊。他要好好感谢一下据崽,要不是据崽做出一系列“神器”,直接影响战局,他哪能封侯啊。原时空历史上,他到死都没封侯呢。我不是说他没本事,但真的跟卫青霍去病比差太多。
——卫青霍去病那是千年难遇的奇才,跟他们比,几个人比得上。李广好歹是老将,在卫青没有崭露头角之前,他跟程不识是抗匈的中坚力量。怎么着也没比公孙敖差啊。公孙敖都能封侯,李广凭什么不行。
——有时候选择与运气也很重要。公孙敖运气好,选择了卫青,早早被卫青带飞。
——李广封侯了,还有了指南针孔明灯,是不是之后就不会因为迷路而延误军机自杀了?
——应该不会了。毕竟据崽蝴蝶翅膀很厉害的。弱弱许个愿。河西之战的战绩改变了,李广的命运也改变了,是不是可以让卫青霍去病活久一点?卫青就算了,好歹活了几十岁,我霍哥不到二十四就没了。哎。求求了,据崽,一定要保霍哥啊!
刘据:!!!
他似乎已经是第二次听闻卫霍逝去的消息了。此前弹幕就提过“卫霍故去”,但没有明确提出年岁。
不到二十四……
这么年轻的吗?
表哥现今实岁十九,虚岁已经二十了!
他深吸一口气,心脏收紧,开始心不在焉。
以至于朝会散去,卫青霍去病前来后宫面见卫子夫,顺便享用家宴,他都神思不属,眼珠子在卫青霍去病身上来回逡巡,搞得二人莫名其妙。
夜间,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想了一晚上,第二日顶着两个黑眼圈刚起床,石邑就神神秘秘过来询问:“我想去表哥府上瞧瞧,你去不去?”
刘据歪头:“我是要去的,但你去做什么?”
“我听说表哥这次回京带了两个孩子。一个十来岁,一个尚在襁褓,似乎刚出生没多久。”她鬼鬼祟祟附耳轻语,“十来岁的先不说,那个刚出生没多久的,你说会不会是……嗯嗯。你懂的。”
刘据:???
是什么啊。他要懂什么?
石邑无语,只能点明:“表哥都二十了,若同谁有点露水情缘,生出个孩子,似乎也不足为奇。”
刘据:!!!
“你别乱说。表哥昨日才回京,带回两个孩子这样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石邑扬眉:“我有我的渠道。他又没偷偷摸摸,光明正大带的,跟着大军一起到达长安,好多人都知道。稍稍打听就晓得了。少年将军带回个襁褓中的孩子,那孩子与他还有些许相似,你说奇不奇怪?可不只我这么猜。”
刘据:……
石邑哼哧,斜了他一眼:“别以为你们不说我就发现不了,我都晓得了。三姐喜欢表哥。若真是,那三姐得多伤心啊。凭什么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女子可以,三姐不可以。”
刘据无语:“三姐已经看开了,应该不会怎么伤心。你别多此一举,反而惹得三姐闹心。”
石邑一愣,反应过来这点,低下头,却又有些不甘:“那我也得去看看。十月怀胎呢。都生下来了,可见那女子或许在三姐没看开之前就存在。我得看看什么人能强过三姐去,入得了表哥的眼。”
刘据翻了个白眼,知道她这是不弄清楚不罢休了,干脆随她。反正他也是要去的,有他盯着,不怕她干出糊涂事来。
“你等等,我要先去趟太医署。”
石邑一头雾水,去太医署作甚,还没来得及问,就见刘据风一般冲出去,再会合,刘据身后已经多了两位侍医。
出宫后,刘据没有去往冠军侯府,直奔大将军府。
他猜得不错,霍去病这人是呆不住自己府邸的,此刻正同卫青在一起。舅甥俩正对着摇篮里的一个婴儿不知在说什么,旁边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立于摇篮边,俯身轻哄。
刘据脚步顿了一瞬:不是吧,真有两个孩子?
但也只是一瞬,便抬步进去。不管了,先办正事。
卫青霍去病瞧见他,有些意外,正要行礼,刘据已经摆手,火急火燎将身后侍医拉出去:“你们给舅舅和表哥检查检查,诊诊脉,看仔细点。”
卫青霍去病:???
刘据也不解释,死盯着侍医动作,待他们看诊完毕才问:“如何?”
“大将军与冠军侯身体康健。”
刘据挑眉:“你们确定?”
“自然确定。殿下若是不信,可唤太医署其他人再诊一遍。”
“行吧。那你们回去换两个人来。”
侍医:……不是,殿下,你说真的?
刘据无语:“不是你们说让太医署其他人再诊吗?换两个人,轮流来。”
侍医:……
霍去病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怀疑我跟舅舅在战场受了伤?你也太小看我们。我三进三出匈奴王帐都毫发无损。便是对敌千军万马,偶有受点轻伤,回京这一路也早好了。放心吧,我们无事。”
活蹦乱跳,中气十足。着实不像有事的样子。
卫青轻笑:“殿下可是听了什么话,误会了?”
误会了吗?
弹幕确实不一定都对,而且于他们时空对,于自己时空未必一样,但刘据仍旧蹙眉。
卫青看了眼两位侍医,又道:“若臣记得不错,这两位是太医署现今擅长病症最多,医术最好的。若他们说无事,那便是无事。殿下,不必再请太医署侍医轮流看诊。”
说得有道理。弹幕所言舅舅活了几十岁,可见寿数不短。表哥离二十四岁还有四年呢。说不定是这四年中出了什么变故也不一定。
刘据勉强答应下来,对侍医道:“你们回去吧,往后每隔七日来为舅舅与表哥看诊一次。嗯,不,三日!”
卫青眉宇微蹙,张嘴想说什么,刘据抢先道:“舅舅不许拒绝,这是命令!不但如此,回头我同父皇说一声,挪两个侍医给你们。一人一个,放你们府上,以备你们所需。”
卫青&霍去病:……他们真没有这种“所需”。
“说了这是命令,不许拒绝!”
还不忘横霍去病一眼:“尤其是你,你更不许!”
语气强硬,面容冷肃。
霍去病翻了个白眼。
你是太子,你地位高权势大,你爱咋咋地。行了吧。
侍医领命离去,嘴角不断抽搐,心内疯狂吐槽。
有病吧,有病吧。太子跟陛下不愧是父子,某些处事上一模一样的。简直脑壳有病,有大病!偏偏他们还说不得,无可奈何。
淦!
第 69 章
——哈哈哈, 笑死。据崽终于记起我霍哥寿数不永了吗?
——感觉不太对。之前就有人提过,据崽的表现,有时候像穿越者有时候不像。这里也是。我一个历史渣都知道霍去病早亡, 他怎么一副刚刚知道的样子?
——这个大家讨论过。怀疑据崽可能不是穿越者。他的“异常”或许是某种“奇遇”。毕竟我们都能看到异时空的影响了。据崽有点金手指也很正常。
——好奇据崽的金手指是啥。不过听说国家已经组织研究组,专门研究这个异时空影像相关了。这些我们也不懂, 看看热闹就行。至少据崽已经重视霍哥的身体状况, 那么霍哥就有希望改变早死的命运。
——哎, 要是知道霍去病怎么死的就好了, 防范起来也更有针对性。可惜对他的死因,史书只字未提。有猜测得病的,猜测战场受伤落下隐患的,还有猜测被匈奴暗害的。真揣测满天飞。
刘据凝眉。得病,受伤, 暗害?
他不觉得表哥是能被匈奴轻易暗害的人物, 至于得病与战事留患,侍医刚看诊过,目前都没有。若是前者, 常请平安脉, 应当能防范于未然。
后者……不是前次战事, 不是今次战事, 那就只能是往后的战事了。
刘据神色闪了闪,将这些都仔细记在心里,以便日后防备。
那厢,见他消停下来, 霍去病终于得到机会, 招手将摇篮旁的男孩唤到身边,为其介绍:“这位是太子, 这位是四公主。”
男孩恭敬行礼:“见过太子,公主。”
刘据回神,满脸狐疑,看看男孩,看看霍去病。别说,还真有点像诶。
石邑更是毫不掩饰,一双眼睛在对方身上乌溜溜乱转,充满好奇与审视,勾唇笑嘻嘻问:“表哥,他是谁?”
“他叫霍光,霍家的人。”
石邑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个霍家是指霍去病的生父霍仲孺。
卫家一门早年都是平阳侯府的下人。当年霍仲孺以县吏的身份来平阳侯府供事,主家令侍者卫少儿前去伺候。霍仲孺与卫少儿在此期间有了一段露水情缘。
之后,霍仲孺供事完毕,回家娶妻生子。卫少儿生下霍去病,独自抚养。彼此再无联系。
刘据歪头。霍光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在哪听过来着?
很快,弹幕就给了他答案。
——居然是霍光!卧槽,霍光小时候长这么唇红齿白的吗?
——就问霍家什么风水。霍仲孺名不见经传,但两个儿子都好厉害。
——霍哥就不说了。霍光也是武帝临终托孤大臣,不但辅佐了刘弗陵,在刘弗陵死后,扶持刘贺上台,不到一个月又把人赶下去,再扶持刘据的孙子刘病已登基。一个臣权直逼皇权,皇帝办事都得看他脸色的存在。
臣权直逼皇权?
刘据脑子里浮现无数问号。
他父皇那般强势神武,臣子不听话能嘎嘎乱杀。到刘弗陵之后,竟被臣子裹挟?这么弱的吗,还是彼时朝局状态已到这步田地?
刘据看向霍光,神色复杂。
石邑已来到摇篮边,俯身瞅着摇篮内熟睡的婴儿,再问:“那他又是谁?”
霍去病语气怅然:“这就有点说来话长了。”
石邑眨眨眼,坐下来,好整以暇看着他:“表哥慢慢说,反正我也无事可干,不着急。”
刘据扯了她一把:“你能不能别这样,收敛点行不行。”
石邑翻了个白眼:“我就不信你不好奇。”
刘据:……那确实挺好奇的。
于是两人一起看向霍去病。霍去病无语,卫青言道:“说吧,早晚要告诉他们的。你莫非还打算瞒着?”
当然不可能瞒,也没有瞒的必要。
但霍去病没有直接开口诉说,而是先吩咐霍光:“你先带嬗儿回府。”
霍光摇头:“兄长不必特意支开我,我没那么脆弱,没什么不可讲,也没什么听不得。”
霍去病无奈,只能作罢,进入正题:“对于我的身世,从前我略有了解,却并不知生父是谁。近几年,年岁渐大,阿母才同我说了实话。
“这回出征,途径平阳。河东太守将我领入传舍休息,又为讨好我,派人请……请霍县吏前来与我相见。”
对于这个缺席整个人生的生父,他实在叫不出父亲这个词,却又因父子纲常,无法直呼其名,便只能用霍县吏代替。
“我从未见过他,想着毕竟是生父,见一面也好,就答应了。会面后,因我有军务在身,要赶往前线,不便多留。
“就给了一笔钱财,委托河东太守帮我为霍家置办田亩仆婢,也算尽我心意,还了生恩。在我看来,这不过是顺手之举,却没想到引发了霍家一出惨案。”
惨案?
刘据石邑尽皆讶异。
霍光却道:“与兄长无关,霍家争端本就存在,兄长不过是刚巧那时出现罢了。即便兄长不出现,也会有其他诱因。该发生的终归会发生。”
这么一说,刘据石邑更好奇了。
霍去病继续:“霍县吏自长安归家后便娶妻,生有一女一子。女儿比我小一岁半,名唤霍妤。儿子就是霍光。
“但他妻子已经病逝多年,至今未曾续弦,家中后宅由如夫人执掌。那位如夫人颇得他喜爱,膝下也有一子,与霍光年岁差不多。”
倍受电视剧与弹幕熏陶的刘据立时明白了这话的言外之音:“那位如夫人不安分,想要上位争产?”
霍去病轻嗤:“是。但她只是如夫人,儿子为庶为幼。霍光位居嫡长,并无过错。霍妤也非是怯懦之人,所嫁亦是小吏之家,不比霍家差。
“双方牵制,霍县吏虽喜爱他,耳根子软,常和稀泥,却也不是什么都会依着她。她不能肆意妄为,需寻合适时机,仔细图谋。
“我的出现刚好给了她灵感。她先是向霍县吏进言,说我既是他亲子,便该将我纳入霍家族谱,认祖归宗。
“我现在已是冠军侯,又得陛下看重,霍县吏求之不得,怎会不答应。”
刘据眼珠转了转:“表哥若认祖归宗,你居长,霍光长子的身份就没了。而且她应该不单单只是想剥夺霍光名头上的‘长’,应该还想去‘嫡’。”
霍去病勾唇,嘴角露出一抹讥笑:“当然。这只是她的第一步,霍县吏意动后,她又说,如果要记族谱,不知当怎么记,记在谁名下。意有所指说,我有亲母,必然不会愿意认霍家已故夫人为母,哪怕只是族谱上的一个名头。”
不记入原配名下,那当如何?总不可能充作庶子。即便霍去病是私生,可人家现在地位高啊。说好听点是“认祖归宗”,不好听的是想巴结。怎么可能让他做身份低的那个。
若用其他名目做了嫡,那原配算什么?霍光算什么?
霍去病呵呵:“说实话这主意糟糕透了,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干。偏偏霍县吏意动了。
“从前他摸不准我与卫家的态度,不敢来长安同我相认,恐我与卫家不喜,反而惹来祸事。如今见我不排斥,还给予钱财田亩,自然想抓紧我,于是对这个提议开始犹豫。
“霍妤知道后,也不同他们争辩,只说,此事重点在于我,需先知道我是否愿意认祖归宗。
“霍县吏猛然回神,怕自作主张非我所愿,引我厌恶,只能作罢,打算等我战胜回程,同我再见一面,试探试探我的意思。”
刘据点头。霍妤聪明,直击关键,不费吹灰之力解决问题。
霍光抿唇:“阿姊曾说过,无论嫡庶贫贱,最终都需看自身本事是否立得住。朝廷取才也并不以嫡庶论。所以身份重要,却又不那么重要。但如夫人此举有辱阿母,她不能容。
“阿姊说,如夫人的目的恐不是让我做不成嫡长。此举应该是在试探。试探我们的反应,试探父亲对兄长的重视程度。
“果然,没两天,如夫人就坦然认错,说先前的法子不可使,是她想岔了。并向父亲提议,可以想办法将她儿子送到兄长身边去,请兄长教养。
“如此非但能培养兄弟感情,也更能增进兄长与霍家的关系。有这层纽带,兄长定会一直护着霍家。可惜又被阿姊驳了。
“阿姊说,此事不能急。可等兄长返程时带我与阿弟一起同兄长见一面。先看兄长态度。若兄长愿意,选谁也不能由我们挑,而当由兄长挑。”
霍光看了眼霍去病:“我知道,阿姊是想将如夫人的提议转变成我的机会。她不想我困在平阳,困在霍家。她想我有很多的机会,更广阔的未来。她自信兄长要么两个都不选,若要选,我的才能心性绝对在阿弟之上。”
霍去病了然。
霍光垂眸,神色黯然:“计划失败,还反被阿姊利用,如夫人很生气。如夫人从前也有过许多小动作,都被阿姊压了下去。如今新仇旧怨一起,让她心中大为恼火。
“尤其从前的霍家家资就那么些,她此番心思虽有,却不太重。如今有兄长,霍家扶摇直上,她便势在必得了。
“她觉得自己上位,让亲儿子独享霍家一切的最大阻碍便是阿姊。因此她决定先解决阿姊。只需阿姊一死,我尚且年幼,没了阿姊护持,父亲耳根子又软,她多得是机会。
“于是她找到阿姊夫家。”
说到此,霍光身形颤抖,咬牙切齿。
霍去病只能接替他说:“霍妤与夫君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霍妤性子要强,偏偏她夫君只喜欢温柔小意的女子,两人性情不和,婚后感情一般。
“她夫君在外曾有个欢喜的乐姬,想带回家来。霍妤不允,更是直接打上门去,将夫君抓回来。她夫君觉得落了面子,心中一直存着气。
“如夫人找到她夫君,说霍妤毫无贤妻度量,且因为乐姬之事,霍光对他颇有微词,不太喜欢他这个姐夫。
“若日后霍光执掌霍家,他只怕蹭不到多少风光,还会被霍妤辖制得死死的。但若是换自己儿子接任就不同了。
“如夫人给了对方一笔钱财,表示诚意,还承诺可将自己的侄女嫁给他。
“霍家如今和我搭上关系,霍妤夫君自然是不愿意丢掉这门姻亲的。但若是能保持关系,又不必受霍妤管制,重新选个合心意的妻子,他自然同意。
“两人一拍即合,决定对霍妤出手。彼时霍妤已经身怀六甲,即将临盆。也不用另寻机会去担风险,只需在生产时做点手脚,就可去母留子。
“为了保证计划顺利进行。如夫人以前线捷报为由,让霍县吏带着两个儿子提前几日赶往郡府。
“说特意去迎接我,才能显出诚心。也能借这几日在郡府逛逛,准备些礼物。我这个儿子赠予了田亩钱财,他这个父亲也当有所表示。
“她设想得很好。这期间弄死霍妤,然后提前一日将消息传给霍光,霍光哪还有心情见我。如此不但去除霍妤这根心头刺,还解决了霍光这个竞争对手。
“我若要带兄弟上京,只能是她儿子。一箭双雕。”
刘据石邑纷纷倒吸了口凉气。
好毒的计策。二人同时看向摇篮中的孩子,约莫都猜到他是谁了。不是什么霍去病的私生子,八成是霍妤所生。
现在孩子在霍去病身边,却不见霍妤身影,只怕霍妤已经……
霍光咬紧下唇,眼眶湿润,一言不发。
霍去病叹道:“霍妤生产时发现不对,但稳婆是夫家找的,夫家将家宅戒严,不许出进,就是要断她生路。
“好在她还有两个忠仆。一个忠仆护着她生产,一个忠仆从后院狗洞爬出,赶往郡府报信求援。
“可惜我们得到消息策马疾奔过去,还是晚了一步。到达时,院内尸体横成,她夫君并收买的稳婆一人倒在一边,身上均是七八个窟窿,鲜血满地,气息全无。
“忠仆倒在门前,也已身亡,是为护霍妤而死。屋内婴儿嚎啕大哭。”
刘据&石邑:!!!
二人一颗心提起来:“那……那霍妤呢?”
“霍妤依偎着忠仆尸体,坐在门槛,背靠门框,手持长剑撑地,衣衫染血。唯余一丝气息尚存。她是强撑着等霍光的,见到霍光,挣扎说了几句遗言,便去了。”
刘据石邑心中很不是滋味。
既恨夫君歹毒,又叹仆婢忠诚,更是惊讶霍妤的坚韧与果决。刚生产的妇人最是虚弱,尤其霍妤还生产不顺。那般境遇,她都能奋起杀了夫君与稳婆,何等厉害。
可惜……哎。
刘据抿抿唇,小心翼翼问:“那如夫人呢?”
“我杀了。”
霍光神色冷沉,语气狠厉。
彼时,他差点发疯。霍去病制住了他,问他想如何。他说想杀了如夫人。
本以为霍去病会阻拦。毕竟事情到这个地步,如夫人败露,必然不会有好下场。他没必要亲自动手,免得传出来反惹非议。
但霍去病没有,只是抽出身边侍从的佩剑塞到他手里,说:“你阿姊虚弱之际都能以一敌二,手刃仇人,你应当不会比你阿姊差。”
他手持长剑冲入家门。如夫人想跑,还拉了娘家兄弟帮忙。三个大男人拿着棍棒刀兵对付他一个孩子,他一点都没有害怕。
他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如夫人死。
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直到最后一剑刺入如夫人胸膛。
霍去病在旁边静静看着,为他掠阵,等他完事后,才上前将长剑收回,擦掉他脸上的血污,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走。
霍光看着霍去病,眸中满是感激。
他感激这位兄长让他能亲自报仇,感激他将自己带走,更感激他愿意收留嬗儿。
察觉他动荡的情绪,刘据拍拍他的肩膀,又拍拍自己胸脯:“都过去了。你放心,日后你在京中,孤罩着你。谁都不敢欺负你。你是表哥的弟弟,就是孤的弟弟!”
义气蓬勃,豪气干云。
霍去病挑眉提醒:“他今年十岁,比你大。”
刘据:……
怒瞪回去:“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现在是计较年岁的时候吗?年岁比我大怎么了,我是太子,权势比他大,本事比他大。”
霍去病嘴角抽搐,呵呵两声。
刘据哼哧,又将目光落回婴儿身上,询问道:“这是霍妤的孩子?你带回来了,她夫君死了,夫家可还有别人,他们没说什么?”
霍去病冷哼:“他们不敢。”
也是。自家人犯下大罪在前,面对的还是冠军侯,哪敢有异议,只求对方别迁怒就谢天谢地了。
“男孩女孩?可取了名字?”
“男孩。名字……”霍光神色落寞,“阿姊怀他的时候取了好几个名字,但没有最终决定。不过择了个小名,说不论男女,都可唤嬗。
“嬗有蜕变之意。阿姊说人生总有坎坷。她希望这个孩子能将每次坎坷都化作一次蜕变;希望他可以从父母羽翼下的幼鸟变成展翅翱翔的雄鹰。
“阿姊希望我能有更多的机会、更好的未来,自然希望这个孩子也有。”
“嬗亦有更替之意。更替,通常是好的更替坏的,强的更替弱的,又或者更强的更替较强的。总归是向上走。
“阿姊希望若是女孩,这个孩子能优于她,胜于她,走出自己的一片天地。若是男孩……”
霍光顿了下,看向霍去病:“阿姊一直很敬佩兄长崇拜兄长,可惜无缘相处,哪怕唯一的一次见面,也是在弥留之际,甚至连话都来不及说。
“若是男孩,阿姊自然是想让他效仿兄长的。”
霍光垂眸看向婴儿:“阿姐临终前还交待,她死后不入夫家坟地。这孩子不给夫家,不冠夫家之姓。那种禽兽不如之辈不配有后人。阿姐让我给他选户好人家,在能力所及范围内,稍微照看着些。”
选户好人家……
霍妤也算真心为孩子考虑了。她不想孩子户籍上顶着个杀害母亲的父亲,又有个杀害父亲的母亲。
霍去病一叹:“记我名下吧,我来收养他。”
刘据石邑愣住,霍光也愣住:“兄长?”
霍去病神色认真:“记我名下,冠以霍姓。非是他人之霍,而是你我之霍。”
他人,指的是霍仲孺。
旁边一直未插嘴的卫青看过来:“你决定了?”
“是。”
卫青敛眉,没有否决,只道:“此事需先告知你母亲并皇后陛下。”
霍去病明白。他名下多了个儿子,不可能不禀告生母。皇后姨母宛如他半个母亲,陛下亦待他如子侄,所以也应得到他们的首肯。
“舅舅。我会亲自去说的。”
外甥已经二十,不是不懂事的孩子,既然有了决定,知晓其中含义,卫青不打算过分插手,点头不再多言。
霍去病看向霍光:“这个安排你觉得可好,可愿意?”
霍光双唇蠕动,喉头哽咽:“我……我当然愿意。弟弟代阿姊,代嬗儿多谢兄长!”
说完,他跪下来,双手贴额大拜。
霍去病将他扶起来,言道:“嬗这个字不错,包含着霍妤对他的期望,就用这个名字吧。”
他弯腰,轻轻戳了戳婴儿的脸颊:“你以后就叫霍嬗。”
霍嬗一无所知,被吵醒,不高兴地哼唧一声,头一偏又睡了过去。
——卧槽,霍嬗,居然是霍嬗!我震惊了。历史上不是说霍嬗是霍去病的儿子吗,怎么变成外甥兼养子了。而且霍嬗按记载是公元前120年出生,对标平行时空,应该在明年吧。
——平行时空的人物与事件有区别,这点很明显了。在这里,李夫人出场早三四年,还变成刘陵的细作。可见不同时空有类似性,也有差异性。而且历史上只写了霍嬗是霍去病儿子,亲子还是养子不知道,生母是谁也不知道。
——可以看作是时空分支的拐点造就的不同。不过霍哥收养这个孩子,也不代表原来的“霍嬗”不会出生。霍哥以后如果结婚生子,“霍嬗”或许会再出来。如果不娶妻生子,收养霍嬗在身边也挺好的。
——+1,而且霍嬗小舅舅霍光牛批,生母霍妤也很不错。霍妤如果不死,以她最后临死还能带走一波的本事和心性,也是可以有所作为的。说到这里,不得感慨霍仲孺真的神奇,一个青铜,生出三个王者。其中两个还是顶级王者。逆天。
——只有我一个人看着刘据豪气干云说要罩着霍光的模样感慨万千吗?历史上刘据巫蛊之时,霍光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史书这段完全没有他的身影。不过后来扶持了刘据孙子,却是让刘病已芒刺在背的存在。
——说到刘病已,我就为据崽难过。给刘据上谥号“戾”。虽然许多人解释是取“冤屈”之意。但说实话,“戾”这个字不好的释义更多。所以在我这仍旧属于恶谥。也不知道刘病已当时怎么想的,其中又是否有霍光的因素与手笔。
刘据:???
什么意思,合着戾太子这个谥号不是他父皇或者后上位的兄弟给的,而是他亲孙子?
戾确实有冤屈之意,但更有乖张、暴戾、罪恶、祸患之意。
单以“冤屈”来说这不是个恶谥,刘据跟弹幕心情一样,不太能接受。毕竟,就像他怼“倾国倾城”一样。天下字词千千万,是取不出别的字了吗?
就算要表达“冤屈”,也并非唯有“戾”之一字;而“戾”显然冤屈含义小,其他“恶”意更多。
如果是刘弗陵为踩他一脚给的,他心里相对还好受点。
结果居然是亲、孙、子!
即便这中间可能有什么政治考量与博弈,亦或其他苦衷。刘据心情也十分不美妙,暗戳戳想:这孙子是不是可以不要?
还有,这孙子哪个儿子生的,儿子是不是也可以不要,直接从源头断绝?
还未出生的刘进:……
第 70 章
次日。
霍去病带着霍光与霍嬗进宫同刘彻卫子夫禀明情况, 没多久,霍光抱着霍嬗从殿中出来,霍去病被留下。
刘据优哉游哉上前:“走吧。”
“走?”霍光莫名其妙, 目光紧盯着殿门,神色忧虑。
“父皇母后对表哥可好了, 不用担心, 他们会答应的。”
霍光低头:“草民……草民不是担心这个, 草民是担心兄长……是我们给兄长添麻烦了。”
“你是担心表哥会被父皇训吗?这个更不必了。我长这么大, 只见舅舅骂表哥,还没见父皇骂过呢。舅舅训表哥的时候,父皇还护着他,帮他开脱。”
霍光愣住,这话说得轻松, 却让他更深切的了解到霍去病在皇家人心中的地位。他在平阳县便听闻, 陛下待他优容宽厚。如今看来,这个优容宽厚的标准似乎比他想象中更得多。
刘据笑道:“走吧。我答应了表哥,今日你第一回入宫, 要照顾你的。父皇同表哥说话, 可不是简单的闲话, 还会赐个宴用个膳, 没那么快。”
他指了指头顶的太阳:“大热的天,在这里站着等,傻不傻呢。你就是不顾自己,也得顾着嬗儿吧。嬗儿该饿了, 总要吃点东西。东宫远了些, 我们去公主殿找四姐。那边近。我已经让人吩咐下去了。”
霍光看了眼怀中的霍嬗,终是点头:“草民多谢殿下。”
刘据摆手:“不必自称草民。我与表哥私下素来是只论亲戚, 不论君臣的。你随表哥就行。”
霍光愣住,恍然发现,刘据面对卫青与霍去病,确实从未自称“孤”,只称“我”。
昨日对他称过一次“孤”,今日已然改成了“我”。霍光瞧了眼霍嬗,又看向殿门,自知这里头应当有兄长态度的原因,也有霍嬗将要被收养的原因。
跟着刘据一起来到公主殿,果如他所说,侍女已经提前备好牛乳羊乳。
看着霍嬗一点点吸吮,表情餍足,霍光心下稍安。
刘据又让人端来各色吃食点心,还有石邑这个“话痨”在旁边叽叽喳喳,气氛愉悦轻松,霍光紧绷的神经缓缓舒展,没多久就放松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偶尔也会跟着笑笑。
想到弹幕的话,刘据眼珠转动,询问霍光:“你在家中可读过书,都学了些什么,学到哪了?”
“读过的。刚学完《公羊》,上京前正在学《谷梁》。”
“那倒是与我的进度差不多。我今日课业还没有完成,有些地方不是很明白,太傅还圈了明日要教的内容,让我预习。我有些不懂之处,不如我们一起。你若知道,还能讲解给我听。”
霍光有些诧异:“草民……我所学浅薄,如何能为殿下讲解?”
出口草民之后又改成了我,看来将他的话听进去了,不是个拘泥于规矩礼节的。刘据很高兴:“便是不谈讲解,讨论也好。太傅说,经史著作,不宜死读。若能与人论辩,也可增进自身。”
话毕,刘据忙让人取来自己的书籍课业。
石邑瞠目结舌:“你不是吧。我们聊得好好的,你提什么课业。谁喜欢闲聊着突然被人询问课业啊,你诚心来破坏气氛的吗。”
又扯了扯霍光:“别理他。咱们接着聊。”
刘据翻了个白眼:“你不爱学习,不代表大家都不爱学习。霍光,你说是吧?”
“谁会爱学习啊!”
石邑撇嘴,一点都不信。两人目光同时看向霍光,等着霍光表态。
霍光:……他该说爱还是不爱?真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不说话,刘据全当是默认,正巧侍女也将书籍功课带了过来,直接拉着霍光做到桌案前开始探讨研究。
霍光虽有些懵,但也很快进入状态。
刘据本来只是想拿今日的功课试试他,不料他答得十分流利,条理分明。
刘据心念转动,再问起前几日的功课,两人从《谷梁》谈到《公羊》,又说起《论语》。最后自课业聊到朝堂之事,又聊到身边见闻。
及至霍去病找过来时,刘据已经拉着霍光的手,双眼放光,一脸激动,恨不能跟他结拜成异姓兄弟。
待霍光离去,刘据仍旧忍不住感慨。
人才啊。不愧是日后能当权臣的人,小时候就已经初见端倪了。
刘彻看向他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轻笑:“很喜欢他?”
刘据点头:“他好厉害的。我不论问什么,他都能答得上来,且言之有物。有些见解还十分独道,跟我不谋而合。尤其是,我偶尔说一些新奇想法与观点,他也能很快接受并理解。”
刘彻愣住。他今日在殿中也考教了一番霍光,此子确实不错,却没想到据儿会给予对方这么高的评价。
“今日我的功课,他也写了一份。”刘据将他拉到桌案上,指着左边的竹简说:“这是他写的。”
刘据是太子,又素来聪慧,思维敏捷,他的教学与寻常孩子不同。寻常孩子七八岁的年纪一般只教书籍知识与释义。但对于刘据,太傅会让他根据今日所学内容阐述自己的论点。
刘彻拿起竹简,眸中微讶:“字不错,写得也不错。”
顿了下,又道:“怪道去病会将他带回长安。”
霍去病对霍家与霍仲孺感情淡漠,没有怨恨与厌恶,也无孺慕与好感。毕竟他不缺人疼,便是所谓“父爱”,卫青给了大半,刘彻给了小半,不稀罕霍仲孺的。
因而若非霍光确有天赋,可堪造就。就算霍家出了那等事,也会是其他处理方式,不会将霍光带回来。
霍去病对霍光,就如当年刘彻对他,是欣赏是惜才。
刘据抿唇,语气中有欣赏有感慨也有点小小的泛酸与不服输:“他比我写得好。”
刘彻又看向右边竹简。若说左边是霍光写的,那右边自然就是刘据的。
他笑起来:“没有,父皇觉得各有千秋。而且你比他小三岁,他比你多了三年的所学与沉淀呢。这么看来,还是你更胜一筹。”
这么一说,刘据立马高兴了,兴奋询问:“父皇,那我可不可以经常招他入宫玩?”
“这么喜欢他?”
刘据垂眸:“很难得找到个与我年岁差不多,又能跟得上我的思维,理解我想法的人。之前只有不疑勉强可以。其他人虽然也能同我玩,但是……但总是不一样的。”
寻常玩伴与知己自然不一样。
还有一点没说的是。
这是人才啊。人才自然要努力抓住。弹幕说了上位者要学会培养班底。他需要有自己的太子麾下。
至于说弹幕隐秘透漏出霍光以后会威胁皇权,凌驾帝王的可能,刘据并不在意。
至少这是对霍光能力的超高肯定不是吗?
在弹幕所知的历史里,无论是君主年幼,亦或君主登基日短,根基浅薄,总归都是因为君主弱才会导致权臣强。
若君主强,哪来的臣权直逼皇权?
就如他父皇,哪个臣子敢!
所以他有必要因为这点,现在就开始忌惮吗?
呵,他是什么很无能很没用的人吗,会连一个臣子都压不住?那他这个太子直接不用当了,干脆麻溜让位得了。
刘彻神色闪动,他看着刘据,忽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招手让刘据坐到自己身边柔声询问:“你是想让他偶尔进宫,还是时常进宫;是想单纯同他玩耍,还是读书嬉闹都可?”
刘据愣住,眼珠骨碌碌转着,听出他的言外之音:“父皇的意思是……伴读?”
“你已七岁多,书也读了几年,是时候为你择选伴读了。朕幼时也是有伴读的。”
刘据微笑:“我知道,桑弘羊、张骞和已故的韩嫣都是父皇伴读。”
“不错,那你可知伴读代表什么?”
刘据愣神。
刘彻莞尔解释:“伴读,幼时是能与你一起读书学习,催促你进步的同窗;与你嬉戏玩闹,陪你长大的玩伴。待你成年后,便是与你同一阵线,为你筹谋的得力干将;登基后,更会是你的肱股之臣。”
肱股之臣。
刘据深吸一口气。
“据儿,若你是寻常太子,你之伴读只需要人品才能过关即可,朕会直接为你选出来。但你不是。而且朕知道你素来有主见,这种日日要与你相处,往后成你心腹之人,想必也不希望朕直接做主。”
刘据摇头:“父皇疼我。只需父皇选的,必定是最好的。我怎会这般不懂事,辜负父皇的好意。”
“父皇知道你会理解父皇的苦心,坦然接受。但未必十分欢喜。最好的不一定最合你心意。”刘彻摸摸他的头,“朕想给你最好的,也想给你最喜欢的。
“据儿。你的伴读,朕希望不但要年岁相仿能与你玩到一处去,还要性格合适对你的脾胃,更要文武功课都能跟上你的进度,且可以理解你的思维与设想。
“唯有这样,你才会欢喜,日后才能善用他们,成就君臣相得的佳话。所以,朕把这个选择权交给你,据儿可想自己选?”
刘据抿抿唇,鼻子一酸,扑进刘彻怀里:“父皇果真疼我。”
伴读而已,竟也为他想了这么多,考虑到方方面面。
这样的父皇,日后怎会不信他,任由巫蛊之祸发生,将他逼至自刎呢?
刘据握紧双拳,抬眸应下:“好。我自己选。”
刘彻无声微笑,次日就下令召集了一堆朝臣皇亲家的小郎君入宫,名义上只说陪太子玩耍。实则如何,众人都猜了个七七八八,纷纷私下提醒自家孩子“上进”。
于是刘据就发现一群或与他同龄,或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屁孩铆足了劲投他所好,争先恐后求表现,好几个都十分明显地用力过猛。
但也有例外的。譬如卫不疑,又想表现又不想表现,别别扭扭。
毕竟两人相熟,刘据只一天就发现不对劲,将他拉到一边询问:“你怎么了,不想做我的伴读吗?”
“我……我不知道。”
刘据无语,这还能不知道?
卫不疑犹豫着,欲言又止。
刘据灵光闪过:“可是因为舅舅?”
卫不疑低头:“阿父说,卫家与殿下的关系已经足够亲密,不管我做不做伴读都不会影响。卫家也已经足够鼎盛,不需要让我做伴读来加码。而且……
“而且阿父说,殿下待我们好,私下只论亲情,是殿下和善,但我们需记住,我们除了是亲人外,还是君臣。有些规矩不可越,礼节不能废。”
刘据望天,确实是舅舅会说的话。
他看向卫不疑:“那你想不想当我的伴读?不谈舅舅,只说你自己。”
卫不疑点头:“我想的。”
“那就行了。不用纠结舅舅的话。舅舅也没直接说不让你当不是吗?”
卫不疑顿住,似乎确实如此。阿父虽同他说了这些话,倒也没有明确阻止他。
“哎。”刘据一叹,“舅舅什么都好,就是太谨慎太规矩了。”
他小大人般拍拍卫不疑的肩膀:“舅舅英勇善战,这点可以学,但也不要什么都学。对于长辈的教诲,我们也需去其糟粕,取其精华;要有自己的判断,不可盲目顺从。
“君臣虽重,但也不是任何时候都要讲君臣。我虽是太子,也是你表兄弟。这方面千万别学舅舅,学学去病表哥。少年人就该有少年人的脾性跟义气。舅舅老了,跟我们不一样。适合他的不一定适合你。”
卫不疑抬眸:“是这样吗?”
“当然是。而且若按舅舅所言,照规矩来,君臣在父子之前。那你也该先听我的,再听他的。”
刘据朝卫不疑肩头豪爽一拍,“走吧。你想当就当,不想当就不当,顺心而为即可,何必如此扭捏。你可以慢慢想,不急这一时,咱们玩去。”
一转身,两人身形同时顿住。
言语中谈论的正主卫青就在身后,旁边还站着刘彻。
卫不疑整个人都懵了。
刘据:……尴尬地脚趾抠地。
刘彻挑眉:“去其糟粕,取其精华?”
刘据轻咳一声,机灵回答:“父皇教诲自然都是精华!”
刘彻眸中满是狡黠:“那据儿可觉得朕也老了?”
“才没有呢,父皇正值壮年!”
刘彻含笑指指卫青:“可你说你舅舅老了,你舅舅比朕年岁要小。”
刘据:……父皇,求别说了,能不能放过我。
他硬着头皮回答:“那个……舅舅……我……我不是故意说你老。你年纪不老,可你某些方面……嗯……你懂得吧?”
刘据摸摸鼻子,一脸尴尬地讪笑,然后赶紧转移话题:“那个,我们跟其他人约定蹴鞠的时候到了。父皇,舅舅,我们先走一步。”
及时遁逃,还不忘义气地拉上卫不疑。
身后,刘彻爽朗的笑声传来,刘据一张脸瞬间垮下。
啊啊啊啊,被抓包什么的简直太讨厌了。
淦!
这一段插曲并没有引起什么波动,过去也就过去了。刘据与卫青的关系依旧,反倒是卫不疑仿佛想通了,与刘据相处更自然更亲近。刘据颇为高兴。
太子伴读并无名额限定,但刘据最终只选了两个——霍光与卫不疑。与此同时,霍嬗正式被记入霍去病名下,成为霍去病儿子。
京中许多不知内情的只以为是霍去病亲生,议论纷纷,尤其对此子生母的揣测更是甚嚣尘上。但霍去病半点不在意,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宫中。伴读上任,刘据每日练武习文都有人陪伴,彼此较劲,学起来心情更好,气氛也更欢快。
弹幕似乎比他还高兴。
——据崽好样的,选霍光做伴读,直接将其拉入己方阵营。以后就算卫青老了不在了,据崽只需要保住霍哥不死,就仍旧可以一手霍哥,一手霍光,爽歪歪。
——霍家这两兄弟是真的强。一文一武,据崽现在也算是把军政两大最强辅助拿到手了,再加个军政同样都厉害的卫青。这配置简直豪华得令人羡慕,遭人嫉妒,让人憎恶。
——哈哈,确实。刘据后盾太强了,别说皇子,我估计刘彻都不敢硬刚。更何况这个时空,据崽本身自己的功绩就很卓著。刘彻真要老年发猪瘟,也得掂量掂量发不发得起。
——别说此时空,就是我们熟知的历史,刘据没这么多创造发明,自身监国处理政务的本事也不差。卫青在时,谁敢跳脚?卫青死后,魑魅魍魉才敢冒头。
——哎。每日许愿,希望卫霍长寿。另外也希望据崽好好培养一下卫不疑与霍嬗。人总有一死,不论早死或晚死。所以即便卫霍多撑几年,之后也总要有继承者。历史上卫霍去后,西汉武将青黄不接,太让人遗憾了。
刘据眯起眼睛,再度疑惑。
霍嬗尚小,天赋如何犹未可知,不说也罢。舅舅家几位表兄弟,卫登年岁也小,暂且看不出来。卫伉表哥,能力一般,说不上多突出,却也没有太差劲。
剩下排行居中的卫不疑,现今表现是很不错的,至少刘据觉得他很有希望接棒舅舅,未必能与舅舅比肩,但至少能继承七分吧。
怎么在弹幕的言语里没有呢?
那不疑是怎么回事?后续“伤仲永”了,心性坏了,早死了,还是他这边的情况与弹幕时空的历史不一样?
不管哪种,刘据觉得着重培养这点都很有必要。
于是次日,他就同霍去病商议,在每日课程之外,给卫不疑加了两刻钟的武课,让他拿出当年舅舅训练他的架势,还专门令燕绥藏海等亲卫随时候命喂招。
卫不疑:……突然后悔当这个伴读了怎么办,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吗?
刘据:来不及了。上了孤的贼船还想退,你做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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