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卫长看向刘据, 第一次感受到他小小年纪,不大的身躯内暗藏着怎样的野望与胸怀。
刘据微抬下巴,神色坚定:“所以, 阿姐,我不答应, 绝不答应。这有违我的初心, 与我之理想背道而驰。我答应不了。
“长姐, 我不愿意为了家国, 将一个女子置于如此险境;更别说是为我个人之私利,将她推入刀山火海。
“联盟西域有很多办法。譬如我做出玻璃时提过的西域商贸。玻璃物品多种多样,妙不可言。我们完全可以借此开通两方贸易。更何况,我说过,我此生不会只做一个玻璃。
“按照我的设想, 张骞出使西域, 建立与西域诸国的友好邦交。与此同时,我们还可组建商队,借我大汉盛产而西域稀有之物, 开辟西域商路。
“商队可来往西域诸国, 各类稀奇物品, 价格高昂, 大多是受贵族喜爱,我们不但能凭此赚取西域金银财帛,还可加强与诸国贵族王室的联系。
“第一步走出后,就可以在西域诸国设置大汉贸易点。贸易点成员好好挑选, 兼顾商品售卖的同时, 还可以连接两方沟通,搜集诸国情报等。
“士农工商, ‘商’排最末,但长姐莫要因此小看了它。若运用得当,就能扼住西域经济命脉。效果不会比和亲差,只会更好。”
“我有在,大汉就能源源不断产出西域诸国没有之物,这是我们最大的资本。”
“至于我的后路。”刘据轻笑,上前握住卫长的手,“长姐,谁说当商路发展成熟,做大做强,不能成为我的后路呢?
“更何况,长姐难道不觉得,当我研制出诸多利国利民之发明,手握西域贸易命脉,群臣信服,民心所向,再有舅舅与表哥坐镇护持,才是我此生最大的后路吗?到时即便父皇疑心忌惮,又能奈我何?”
父皇……能奈我何?
简单几个字,暗藏惊涛骇浪,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卫长心头震荡,诸邑下意识双手收紧。
良久,卫长轻叹:“阿弟,你的想法长姐知道了。长姐说过,不会选你心有芥蒂之人,便也不会违背你意愿行事。你既有此自信与雄心,长姐怎会不依你?”
她笑容欣慰,眸光宠溺:“咱们家阿弟长大了,已有了太子的胸襟大义与气魄风度。”
刘据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羞赧低头:“长姐也很厉害,步步作棋,一手操控,全面布局,这点我就比不了。长姐只是太疼我,太想为我筹谋周全。”
卫长敛眉。是啊,她想为阿弟筹谋。可她忘了,她的阿弟不再是只能被呵护在羽翼下的幼鸟,他已经慢慢成长为能展翅高飞的雄鹰。
她不应该再以“年幼”来看待,她应当重新认识他,了解他,从而也正视自身。
卫长轻叹,“阿弟,按你的想法办吧。此事作罢。后续收场,长姐自会处理。”
收场……
刘据眼珠转动:“王信上书请求解除婚约之事非是长姐谋划。那么在长姐原本的计划里,会如何解决此事?”
鄂邑有婚约,是不便和亲的。她若要自请和亲,解决婚约是第一要务。虽然此事对刘彻而言十分简单,但既是请缨,就不能把问题抛给刘彻,而需自己先把这个“前情”处理好,如此也是证明自己的能力。
卫长从架上取出两份竹简递给刘据。
刘据打开,目瞪口呆。
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王充耳的罪状。
何年何月,王充耳在何地做了什么,怎么摆平。一桩桩一件件,罗列清明,连苦主是谁,现今情况如何,身在何处都一清二楚。
卫长言道:“这里面有些闹出来过被解决了,有些没等闹出来就被按下,但不论哪种,大多都是借太后之手,倚仗太后脸面。
“若要翻案,恐累及太后。父皇未必愿意看到太后死后还受此议论,所以大概率不会公开治罪。但只要闹起来,王充耳即便罪责可免,也无资格再尚公主。
“我此前已经给过鄂邑一份。她若愿意和亲,可借此解除婚约。她若不愿和亲,但仍旧不愿嫁给王充耳,也可借此解除婚约。”
刘据灵光一闪:“这就是长姐当日说送给二姐的东西?”
“对。”
刘据突然明白了诸邑所言,长姐给二姐的路不只一条。就目前来看,起码有三条。
刘据一叹:“长姐何时搜集的这些?显然不会是一日之功。”
“不只王充耳,我还有广仲的呢。”卫长轻嗤,转瞬将另外两卷竹简递给他,言道,“你也说这是两个烂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不但肖想鄂邑,还打过我和诸邑的主意。就算他们心有忌惮,没有越界,我也得防一手。以备他们有过分之举时可以迅速出击。
“不过先前都只是让人顺手搜集,没费太多心思。最近才着重调查,整理全面。”
刘据眨眼。不愧是他长姐,真有先见之明。可说是将未雨绸缪四个字运用到极致了。
他将竹简抱住:“这几卷东西给我吧,我去找父皇,善后之事我来。长姐不如去二姐那边同她说说话。她此刻只怕心念已起,还要请长姐想办法压下去才好。”
卫长也不跟他争:“好。”
她当然要去“说说话”的,阿弟不愿让汉室女子受和亲苦楚之心怎能不让人知道呢。不但要让鄂邑知道,还要让许多人知道。
至于说多少,如何说,她自有分寸。
********
帝王殿。
刘据过来时,殿内好几位朝臣在,皆是主张和亲之辈。还未进去,在外面,刘据就听了一耳朵和亲的好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激情高昂,沸沸扬扬,已经将和亲说成了一朵花。
刘据轻啧一声,让旁边小黄门禀报,小黄门一入一出,直接将他引进去。
刘据先行礼见过刘彻,待刘彻发了话,他才一边屁颠屁颠跑过去,一边观望刘彻面色,惊讶地竟没有多少怒意。
不应该啊。
不谈他父皇对和亲的态度,光是此为王信与修成君手笔,目的是为了报复皇家公主这点就足够他父皇生气了。
正疑惑着,刘彻已点了侍女搬椅子给他赐座。
刘据从善如流。刚坐下,刘彻便道:“诸位爱卿说到哪了,继续,太子也听听。”
语气还挺平和。尤其说完后,优哉游哉端起杯盏轻酌,表面上没什么情绪,但眼底有些许讽刺之态。
刘据:……懂了。
这是我静静地看你们表演!
啧,怒极反笑,大概就是这种。
行吧,那他也看看。
“陛下,和亲乃为国之计深远。若能与乌孙联盟,对我们抗击匈奴有利。”
“不错。如能与乌孙达成共识,我们在北作战之时,他们或可从西牵制。”
“陛下,乌孙国力虽比不得我们,但在西域诸国中也是佼佼者。是如今最好的联盟选择。”
“待明年出击拿下河西之地,便可遣张骞出使西域,在乌孙逗留,与之商谈,令乌孙上书求请。”
……
口若悬河。刘据真没刘彻的定力,唯一对“明年出击拿下河西”之言微微挑了下眉,约莫猜到这是他父皇打算明年出兵,再战匈奴了。那看来,有些东西,他得催催柏山,动作快点。争取在明年开春弄出来。
刘据打定主意,先且将此项按下,又听了一会儿就忍不住开口了:“停。你们说这么多,对和亲人选可有提议?”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王信眼珠转动,上前言道:“以往和亲所选皆为宗室女封公主。”
说完偷偷朝他身边一人使眼色。那人立即会意:“彼时和亲去的都是匈奴。匈奴与我们有世代血仇,自然不能让真公主冒险。但乌孙与我们并无仇怨,陛下看是否该显示一番我放诚意?”
王信又道:“乌孙国小,如何配得上真公主。”
“乌孙确实不如我大汉幅员辽阔。但宗室女获封公主,身份上也差一截,某些行事上不如真公主便利。而且真公主乃陛下血脉,若能诞下乌孙子嗣,我朝再拥立其为日后的乌孙昆弥,与我汉室更为有利。”
“皇后嫡出身份尊贵,自然不行,但还有旁人可选。”
这个旁人是谁,呼之欲出。
“这就是你们的建议?建议二字倒是没看出来,不过这一唱一和,唱双簧的本事不错。”刘据轻嗤,面向王信,“盖侯,孤也有个建议,你可要听一听?”
这语气……王信莫名有种不太妙的感觉。
刘据虽这么问了,却没管他要不要听,只看了刘彻一眼,见他点头直接道:“孤觉得王充耳就很不错。”
刘彻&王信&众人:!!!
“王充耳虽非绝色,样貌差了点,好歹也算清秀,勉强还行。即便现在受了伤,落□□弱的毛病。可也正因如此,添了两分娇弱之态,更惹人怜爱不是?”
刘彻:……
王信一张脸已成猪肝色,抽搐着嘴角咬牙道:“太子殿下,充耳是男子。”
“孤知道啊。但天下好男风的人不少,这方面你们应该比孤懂吧。”
王信浑身紧绷,怒气值蹭蹭上涨:“殿下,和亲都是女子,从未有男子。”
“从未有,而今就不能有吗?我大汉以往也未有帝王亲女和亲,你们不是也照样提议了?”
王信:……
刘据一叹:“盖侯可是舍不得?你既舍不得自己儿子,为何要父皇舍自己女儿?莫非你比父皇还高贵。你的儿子是宝,父皇女儿是草?”
这话让王信面色大变:“臣绝无此意。”
刘据点头,没抓住这点不放,“好心”地再度提议:“不如这样吧。盖侯既舍不得儿子,那自己上如何?”
王信:???
什么?你在说什么鬼?是我耳朵坏了吗?
刘据目光扫过去,上下打量王信:“你年纪是大了点,但乌孙昆弥年纪也不小。你俩还挺配的。这世上有人喜欢小鲜肉,也有人喜欢老腊肉,说不定人家昆弥就好你这口呢!”
噗。咳咳咳。
一直憋着的刘彻再忍不住,一口水喷出来,呛得他咳嗽不止,看向刘据的眼神十分微妙,简直一言难尽。
刘据孝顺地上前给他顺背:“父皇都这么大了,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喝个水还能被呛着。”
刘彻嘴角抽搐,瞪他一眼,斥道:“好好说话。小小年纪,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哪里学来的这些污言秽语。”
刘据耸肩,不以为然,他不过说说,有人还做呢。
但既然父皇这么说了,那他还是正经点吧。毕竟他过来可是要办正事的。
当然他办事的手段也很简单粗暴,取出竹简,直接递给刘彻:“我刚巧得到点东西,父皇看看吧。”
还贴心地给刘彻一一展开。
刘彻只瞄一眼,脸色就变了。
就在京中,对王充耳所为,刘彻不会全然不知,但也未必全然都知。似有些事,太后摆平得快,刘彻不去管不去查,自然就知之不详。
如今一连串看下来才发现,竟有些心惊。
以前只知王充耳混账,却不知他竟这般混账。一卷竹简都写不下,还要两卷。
想到这样的人竟还敢肖想卫长诸邑,再看王信,竟还有脸以受害者姿态觉得不公,刘彻冷意唰唰往外冒,直接卷起竹简砸过去:“你自己看看!”
竹简在空中划出一个美丽的弧度,碰,落在王信额头,再啪,摔在地上。
王信弯腰拾起,瞬间面色煞白,冷汗涔涔:“殿下,敢问这东西是谁给殿下的,定是污蔑。臣……臣之犬子虽早年确实有些混账,但绝没有如此罄竹难书的罪行。
“而且他所犯之事,臣都已对受害方进行弥补,取得谅解。这些年,犬子改过自新,已经数年不曾犯了。
“此人特意弄出这等东西来,明显是想陷害于臣。还望殿下告知是谁,臣愿与其当面对质!”
刘据挑眉:“若孤说就是孤呢?”
王信表情瞬间龟裂。
“孤也不是不讲道理,偏听偏信的人。盖侯言说对质之举极好。不如,孤这就让人去把这上面提到的受害者与牵扯到的人证全部带过来,到时候与盖侯一一对质,如何?”
全部带过来……
旁人或许做不到,但太子真的能!
王信喉头一梗,突然不知如何言语。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应吧,部分就罢了,全部,对质时必然会露馅。
不应呢,对质时自己提的。纯属自己打自己的脸。
王信嗫嚅着,没能第一时间回答,便已是心虚之态,真相自现。
刘彻也没再给他思考的机会,怒吼:“滚!全都给朕滚出去!”
其余人麻溜遵旨。毕竟为了那么点交情和好处,上个书和亲也就罢了。如今眼看王家遇上大事,他们哪还敢掺和。
唯余王信,战战兢兢不敢走。因为陛下说让他滚,可不是说此事不追究啊。只怕算账还在后头呢。
“陛下……陛下容禀,臣子嗣单薄,充耳是老来子,臣不免宠溺了点,这才惯出他一些坏毛病。但他本性不坏的。他年岁尚小,还是个孩子,如今又遭逢大难,本就已经没几年好活,还望陛下开恩,陛下开恩呐!”
还是个孩子?果然是弹幕所说经典名言,古今适用。
“恁得聒噪。”刘据翻了个白眼,“父皇让你滚,你没听见?你是聋了,还是想抗旨?”
王信不聋,抗旨的罪名也不敢认,憋着一张脸,无奈只能将所有言语都吞下去,行礼告退。
他一走,刘据又将广仲的罪状递上去:“父皇再看看这个。”
刘彻看完,脸色更差了。
他看向刘据:“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搜集来的。他们肖想姐姐,总得给他们个教训。”
这话一出,刘彻了然。
他上下打量了眼刘据:“你没别的话要跟朕说?”
“说什么?”
刘据一脸疑惑。
“就不问问朕对和亲怎么看?你难道不是为此事来的?”
“这还用问吗!”刘据叉腰,“父皇独坐高台看戏,刚刚还点头允我随便说,不怕我说出有损和亲之事的话,这态度已经很明了了。我又不是傻子,哪里还需要问。”
刘彻轻轻瞥了他一眼,眸中带笑:“你倒是了解朕。”
“当然了,我可是父皇的儿子。俗话说知子莫若父,父皇懂我,我怎会一点都不懂父皇。那我们这对父子也太没默契了。”
就这,竟然还骄傲上了。刘彻忍俊不禁。
父子闲话完毕,刘彻正色起来:“这些天朕一直在想你那日所言琉璃街之事,借此与西域开通商贸之事,以及……”
刘彻顿了下,转头看向刘据,表情十分严肃:“对你奇遇所记东西,你虽许多不能宣之于口,但也偶有同朕透露只言片语。你说过你还见过不少奇妙神器,其中有一种,轰一声巨响,可开山凿河,如神兵天降。”
刘据:???
他是这么说的吗?他明明只说了可以炸山炸河炸一切想炸之物吧?
你这神兵天降哪里来的?能不能别每次都自己脑补加设定!
刘据翻了个白眼:“父皇,没有神兵。”
“这不重要,不是重点,不必纠结在此处。”
刘据:……
“你只告诉朕,开山凿河是否属实?”
刘据点头,又补充道:“但我目前不知道怎么做。”
他指指脑子:“暂时想不起来。而且越厉害的东西,似乎越难被想起来。”
刘彻并不觉得失望,反而觉得就该如此。否则没点难度,怎么对得起此等神器。
“无妨。若没有你,没有这些神器,朕不知自己会否考虑和亲。但有你,有这些神器,朕不觉得我们还需用和亲来交换。”
刘彻神色凝重。他仍旧记得大汉自建立以来,多次和亲之耻。虽然和亲匈奴与和亲乌孙并不相同。前者是为了保一夕安稳,对敌人被迫屈从;后者是为了实现共赢,主动结交盟友。
但如果有另一条让他更欢喜也更合适的路可选,他为何要舍优而取劣呢?
“朕知道,有些东西未必能短期内做出来。但朕还在壮年,朕可以等。就算朕等不到,你也可以等到。”
刘据摇头,上前挽住刘彻胳膊:“父皇不要说这种话。不会的。父皇千秋万岁呢。而且我绝不会让父皇等这么久。十年,不,或许五年,我就能弄出来了。”
十年,五年……
刘彻眸光闪动:“好,朕等你。”
刘据骄傲扬起“小尾巴”,眼珠骨碌一转,又问:“对于王信与修成君,父皇打算怎么处置?”
刘彻笑容落下,眸色幽深:“且看他们识不识趣了。”
见这情形,刘据就懂了,也很识趣地不再询问。
********
王家。
盖侯夫人心急如焚:“怎么会这样。充耳犯的事不是已经都摆平了吗,怎么还会被翻出来。
“陛下……陛下不会真打算治罪吧。充耳已经这样了,他怎么受得了。郎君,你想想办法,快想想办法。”
王信面色灰败,不发一言。
突然他站起身出门,一路来到田家。彼时田胜正在用食,王信直奔主题:“当初为何不愿与我一起上书凑请和亲之事?”
田胜看他一眼:“被训斥了?”
“若只是被训斥就好了。”
田胜眉毛上扬:“陛下打算重惩?”
王信摇头:“我不知道。我若是知道,也不会这般忐忑不安,不知所措。”
田胜放下筷子,正色道:“你问我为何不与你一起上书。你且先告诉我,为何要上书。和亲是大事,鄂邑是陛下亲女,你怎么敢呢?”
“亲女又如何,陛下几时看重过她。和亲对朝廷有利,不过舍弃一个可有可无没有感情的女儿,有何不可?就算陛下不答应,否决便是,如何会……如何会这般态度。”
王信还没傻到底,显然也清楚,罪状都是摆平了的。即便是太子递上去,陛下若不打算追究,自会压下。将竹简直接扔给他,还故意砸向他额头,就是在表明态度。陛下很生气。
田胜对他的答案并不意外,叹道:“就知道你这么想。我看你是被怨恨不平冲昏头了。你只看到鄂邑不受宠,但再不受宠也是皇家公主。
“陛下可以不在意鄂邑,但绝不会不在意皇家威严。你报复的是鄂邑吗,是皇家公主,重点不在公主,在皇家。”
此话一出,王信宛如醍醐灌顶,一直被怨恨不平情绪蒙蔽的那道白雾散去,他终于反应过来,浑身抖动:“我……那我现在怎么办?”
“陛下没有让人将你或王充耳拿下,就是不打算下死手。可见到底念着几分舅甥之情,也念几分太后薄面,留有余地。剩下就看你了。
“看你愿意为此付出多大代价。你是我哥哥,年岁比我长,这点道理不会不懂。回去仔细想想吧。”
王信急匆匆来,又浑浑噩噩离开。
田胜夫人笑着恭维:“还是郎君聪明,不掺和他们的事,否则只怕也要被拉下水。”
“他们一个个被儿子搞昏了头,又不是我儿子,我可没有。眼前这个好歹还是撞了南墙之后知道回头的,还有个只怕撞得满头包都不肯回头。”
田胜夫人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修成君。
田胜想了想,言道:“罢了。到底叫我一声舅舅。太后去世前,我答应要看顾的。你吃完去那边看看,也提醒几句,便算我尽到义务了。”
话毕,又补充道:“别跟脑子不清,疯魔了的说。同广云说吧。”
田胜夫人应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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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云哭着跪求修成君:“阿母,你收手吧。这两天,你送出去多少东西,有几家敢收,又有几家敢给你办事,为你上书。”
“不还是有的吗?如果走一百家有一家,那我就走一千家,不就能凑够一百家了。”
修成君状态疯癫,双目赤红,“一母同胞的弟弟,你这个做姐姐的能冷眼旁观,我这个做阿母的办不到。
“你别劝我。你若怕闹出事连累你,那你大可放心。我会说都是我一个人所为,不会把你牵扯进来。”
冷眼旁观,连累?
这些词像刀子一样扎进她的心,她怕的哪里是这些。
“阿母,你不顾自己,难道也不顾阿弟吗?阿弟虽没救了,但我们可以给阿弟挑个嗣子,承继香火,如此阿弟日后也不怕无人供奉。你若……你若出了事,谁给他选嗣子。难道你想让他绝后吗?”
修成君一顿。
广云见这话有用,心中一喜,刚想继续从这个方向劝,哪知修成君已经回过神来。
“没了我,不还有你吗?你难道连给你弟弟选个嗣子抚养都不愿意?我帮他报仇,你帮他选嗣子。岂不很好?总之,我一定要做。我总得为仲儿做点什么,不能看他白白被人害。”
说完,修成君甩袖就走。
眼见劝不动,广云无奈,咬牙提起旁边的棍子朝修成君后脑砸去。
修成君一声闷哼,晕倒在地。
广云急忙上前查看情况,见只是晕厥,松了口气,招了侍女仆从过来:“送女君回屋,找医者来看看女君的伤势,顺便让他开点能让人昏睡的药物。
“房门记得从外上锁,不管女君怎么闹,都不许放她出来。若有必要,将她捆在床上,记得别用绳子。绳子勒人,用细软柔和些的布条。实在不行给女君喂药让她睡。”
侍女仆从战战兢兢:“诺。”
广云站起身,强行打起精神。
她不能垮,必须撑住。
她还有许多事要做,收拢家中财物,找出阿母印信,再去皇上面前请罪。
阿弟已经救不回来了,但阿母还有希望,她至少要保住阿母,不能阿弟阿母同时失去。
至于保住之后?广云一声苦笑。阿母只怕仍不会善罢甘休。那便离京吧。她只能放弃一切,将阿母带走,带得远远的。
不在长安,不在天子眼皮子底下,也就闹不出事了。
第 52 章
没两日, 刘据就听闻王信上书请罪,愿出巨资赔偿所有受害方,并言自己之过, 自请削除侯爵,以赎自身与儿子之罪。
广云的选择与王信一致, 代母请罪, 上交修成君县邑封地, 以赎罪过。
一下子处置了王家与修成君两方。刘彻大约也不想太后娘家过于没落, 让人看轻,便转头大手笔封赏田胜,还给他儿子田祖晋了个官。
田胜:……天降大喜,意外捡漏,美滋滋。感谢王信, 感谢修成君。
当然这些都是对王信修成君暗中搞手脚, 借和亲报复公主,以及广仲王充耳此前所犯罪责而言,与今次的“疯马案”无关。
“疯马案”的判决估摸着这两日也会降下, 虽未发明旨, 结果大家已心知肚明。广仲死罪不可改, 唯一疑问的是对鄂邑的惩处。
刘据暂且还不知刘彻会怎么罚, 但也不再多问。他这两天忙着呢。
卫长发现刘据忽然变得十分“黏人”,一天八百遍地往她身边跑,还总送各种珠宝珍稀。几乎是晨起送了中午送,下午送了傍晚还送。
如此过了两日, 第三日, 卫长无语了:“你怎么回事,是要把你的太子私库搬空了都给我吗?”
刘据抿唇:“长姐想要也不是不行。”
卫长:……
察觉他的异样, 卫长认真看向他:“你到底怎么了,能告诉阿姐吗?”
“没怎么,我就是觉得阿姐如此为我,我却不能为阿姐做什么。心里有些难受。”
卫长一怔,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但阿姐所为并非你所愿。”
刘据摇头:“这只能说明我们想法有分歧,不能掩埋阿姐对我一片拳拳爱护之心,苦心筹谋之举。阿姐的心意我感受得到。”
卫长心中一暖:“阿姐不单单是为你,也是为我自己,为诸邑石邑,更为母后。阿弟,我们的生死荣辱是绑在一起的。你好,我们才能好。所以,阿姐是为你,也是为自己。你不必如此。”
“我知道。那也是为我。不能因为为我的同时也为阿姐自己,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觉得理所当然,什么都不做。”
卫长轻笑:“那你想为阿姐做什么?”
刘据抬头认真询问:“阿姐想要什么?”
“什么都可以?”
“只要阿姐想要,只要我给的起,就都可以。”顿了下,刘据补充道,“便是现在给不起,以后给得起也可以。”
以后……给得起……
卫长怔了怔,眸光闪烁,突然起了几分心思,打趣道:“那若是阿姐说,阿姐想如其他兄弟一样做诸侯呢?”
刘据:……诸……诸侯???
愣了一瞬,他才反应过来,没有犹豫,直接回答道:“好,我帮阿姐。阿姐等我长大,等我有这个权力。”
卫长惊了,她本是试探一问,以玩笑逗乐的口吻,不料刘据竟是这等表现,让她十分诧异:“你……你愿意?”
“为何不愿意?”刘据鼻尖哼哧,“王夫人所生刘闳日后定是要就藩作诸侯的,父皇若再生有其他弟弟也都会成诸侯。
“凭什么他们可以,与我一母同胞的阿姐不可以?阿姐也有封地!”
但公主封地与诸侯怎能相比?这其中的意义相差甚远。
卫长喉头一紧:“这不一样。”
“哪不一样?在我看来就是一样的。要说不一样,我跟阿姐更亲。他们有的阿姐更该有。”
刘据气呼呼,他的阿姐怎么就比不过别人了?什么一样不一样,不听不听他就是不听。
父皇不给,他给。等他有权力了,阿姐想要什么,他都给。
感受到他的心意以及对自己至高的维护,卫长心中一暖:“你对阿姐好,阿姐都知道。不过这些话可不能随便乱说,被人听去会惹出事的。以后不许再提了。阿姐不过一句玩笑,莫要当真。”
“我懂,在事成之前我不会对任何人提的。父皇母后不行,四姐也不能说。四姐头脑简单,若是知道肯定露馅。所以这是属于我们三个的秘密。”
刘据点头,乖巧应下,但他知道阿姐并不全是玩笑。她只是不敢当真罢了。
既然阿姐不想深聊,那就不聊。反正他记在心里了。他一定会努力的,努力为阿姐实现。握拳!
刘据又转向旁边的诸邑:“那三姐呢?三姐想要什么?”
诸邑神色怔怔,不知在思量什么,完全没听到。刘据又唤了一声,诸邑才回过神来。
“三姐?”
察觉到刘据眼中的担忧,诸邑轻笑:“三姐没事,只是在想些事情。”
“三姐在想什么?”
诸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卫长:“长姐,二姐说你当日之言让她茅塞顿开,其实也让我醍醐灌顶。
“我知道,你表面虽是对二姐所说,实则也是借此机会使我听到。指点二姐的同时,指点我。你的苦心,我都明白。”
刘据:?
居然是这样吗?
卫长不闪不避,她早瞧出来诸邑这几日一直在沉思。她并不点破,是因为有些事终须自己想开,否则旁人说再多也无用。
她一直在等,等诸邑走出来。她相信自己妹妹不是钻牛角尖的人。而今她主动提及,看来是有所收获了。
卫长认真看着她,眼含鼓励。
诸邑言道:“长姐说李姬差点将二姐养废了。那是因为李姬出身穷苦,往日在家中连温饱都难以为继,现今的生活不知比从前强上多少倍,所以便觉十分知足,认为能平安活着就好。
“她自己这般,就认为二姐也当这般。忘了二姐为皇家公主,与农家小户不同,公主的眼界与认知怎能困宥于平安二字?”
若说出身,卫子夫出身更低,但她对子女的教育与李姬截然不同。所以除出身外,其实也与心性相关。
因涉及生母,诸邑没提,只道:“不可困宥于平安,又怎可困宥于情爱呢?”
刘据:???
啥?情……情爱?怎么又是情啊爱的?
诸邑继续道:“长姐让二姐想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想走一条什么样的路。这话于二姐如是,于我更如是。
“我也喜欢表哥。二姐已然放弃,因为她看得清自己,知道自己所求绝非一份情爱。那我呢?难道我这一生就为他这一份感情,等他一个回应吗?”
刘据整个人都呆住了。
表……表哥……也?
“三姐也喜欢去病表哥!”
诸邑抿唇不语。
这就是默认了。刘据张大嘴巴。
好家伙。广仲、王充耳、二姐,本以为是三角恋;结果二姐喜欢表哥,变成四角恋,现在再加一个三姐,五角恋。
狗血电视剧都没你们角多。经典的他爱她,他也爱她,但她爱他,她也爱他,而他谁都不爱!
刘据……刘据风中凌乱,好半天憋出一句:“表哥……表哥真乃万人迷。”
“万人迷?”卫长挑眉,“倒也贴切。似他这般的男子,少有女郎不心动的。”
诸邑摇头:“长姐便不心动。”
卫长轻笑:“谁说我不曾心动过?”
诸邑刘据同时愣住,尽皆侧目。
“我也曾心动过的,但我知道我们不合适。”卫长不闪不避,大方承认,言道,“我想要的未来夫婿,应当是能够理解我、包容我,与我并肩一同成长的;
“能够体贴我、照顾我,在我病弱时床前陪伴知冷知热的;能够关注我、重视我,第一时间察觉我的小情绪,并有办法为我纾解的。
“我知道世间并无十全十美之人,我不要求他做足十分,但至少需有七分。我确定这七分曹襄表哥可以完成,但去病表哥……”
卫长摇头:“他不可以。他的心思全在家国天下,在边关战局,在铁马金戈,不在我,更不在身边任何一个女子。”
刘据赞同,这样的要求,去病表哥别说七分了,三四分都难达到。
他不会为女子驻足,亦不会为女子费心。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是……”卫长目光坚韧,“我的夫婿,需要是我能掌控,我能驾驭的,再不济至少我要能把握得住他。
“我们之间,应该我为主他为副。我是公主,又不是没得选,相反,我有天下万千才俊可挑,为什么要给自己找个难度大,实力强,完全拼不过的呢?
“至于心动……”
卫长转头看向诸邑:“那又如何?人生短短数十年,我拥有着全天下大多数女子无法企及的地位与高度,有着如此大的权柄优势。
“我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可做,为何要执着于一份小小的心动呢?所以当我明白这点的时候,这份心动也就随之消散无踪了。
“尤其曹襄表哥也有我能为其心动之处,更难得是,除心动外,他也更适合我。”
诸邑认真听完,立时明白了自己与长姐最大的区别在哪里。
长姐对自己一直有清晰的认知,明白自己要什么,该怎么做。当某些东西与自身需求,与人生规划相冲突,并不吻合时,她能够分辨孰轻孰重,果断做出取舍,并转而去寻找能与之契合的。
而对于这些,她是近日才开始思索,隐约摸到方向。
诸邑站起身来:“长姐说得对,我们确实有许多事情可做。”
卫长嘴角上扬:“那你可想好要做什么?”
诸邑抿唇:“若我说我想去西域,长姐与阿弟会支持我吗?”
卫长眼珠动了动,似乎并不觉得十分意外。
刘据却睁大眼睛:“西域?和亲已经解决了,三姐莫非还想着乌孙之事?”
“当然不是。”诸邑摇头,“我所说去西域非是和亲,而是你所说的商路。阿弟,连通西域,本就任重道远,再加上商路计划,自然难上加上。张骞一人之力有限,恐许多事都无法顾及。”
刘据蹙眉:“那也可以是别人。”
“既然可以是别人,为何不能是我?”诸邑勾唇,“阿弟,我并非一时冲动,是经过再三思虑的。我也不是去给张骞添乱,而是觉得我之所长能在其中发挥作用。
“更何况,自出生我就在长安,一直在长安。我也想出去看看。看看长安之外,大汉之外的天地是什么模样。”
最后一句成功让刘据即将出口的劝说之词卡在喉头,嘴巴一张一翕,没有再说出来,又不愿咽下去。
卫长拉了拉他:“既是你三姐所想,让你三姐去试试吧。”
又与诸邑道:“你可想好怎么同父皇说。”
诸邑点头。
卫长轻笑:“我们陪你一起去。”
刘据看看长姐,又看看三姐,最后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三人来到帝王宫殿,在门口遇上鄂邑,互相找了个招呼,一起入内。
刘彻放下手中朱笔,笑问:“怎么一起来了?”
卫长刘据未动,诸邑与鄂邑竟不约而同上前跪拜请缨:“女儿肯请父皇准许女儿同博望侯学习西域诸国风情文化,他日随其一同出使西域。”
异口同声。话语毕,二人皆是一怔,互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惊讶。
刘彻挑眉,扫了眼鄂邑,将目光落在诸邑身上:“为何有此等想法。”
“博望侯这些年同阿弟与我们说过不少西域见闻,还偶尔提到西域语言。女儿跟着学了一些,甚至同他的向导堂邑父有过交流。
“不论博望侯还是堂邑父都说,女儿对语言的接受理解很灵敏。博望侯甚至感言,若女儿用心去学,可成语言大家。
“但彼时女儿未曾深想,还笑说天下哪有语言之大家。因而只以此做个消遣娱乐。即便如此,女儿现今也已经可与堂邑父用外邦话做日常简单交互了。
“女儿有信心,若此后女儿竭尽全力,当能快速掌握与西域各国沟通之道。
“我朝懂西域语言者少之又少,目前除堂邑父外,唯有曾去过西域的张骞。其他人等,偶有会那么两三句的,作用甚微,无法成为沟通桥梁。
“堂邑父年岁渐大,未必还能再陪往西域,此番二出西域之行,不能单靠张骞一人。”
有理有据。
刘彻恍然记起,张骞确实同他夸赞过诸邑这点,但诸邑没在意,他也没重视。
刘据愣了愣,回忆中似乎有一回,博望侯言及某个西域趣闻,说到某个剧情,言这两句若用西域话说更有意思。于是他用西域话重复了那两句。
彼时他只觉得西域话腔调与他们截然不同。可旁边的三姐已经从中辨认出部分字词,询问张骞,某某是不是我们大汉所谓某某的意思。
原来三姐在此之后还特意向博望侯与堂邑父学了些吗?
刘据忽然觉得自己对三姐的关注有点少,羞愧地低下头。
那厢,刘彻已转头看向鄂邑:“你呢?”
鄂邑坦然:“女儿在语言之上并无三妹的天赋,但女儿也有自身优势。女儿自幼便知道,自己对方位感知十分敏锐。便是从未去过之地,只需去一次,脑子里就能路线地形有大致印象。”
说完,鄂邑呈上准备好的绢帛,让内侍递给刘彻,继续道:“第一张是琉璃街。太子制出玻璃,琉璃街一经开放,游人如织。在未开放之前,女儿随长姐等人去过一回。此后再未踏足。
“第二张是升平楼。今岁开春,女儿曾应云娘子之邀前去玩耍。那也是女儿至今唯一一次踏足长陵邑。
“女儿都将其画了下来,父皇可依次对照。”
刘据眨眨眼,屁颠屁颠凑过去瞧,只一瞥就惊了,差点一句卧槽说出口。
鄂邑不但将琉璃街与升平楼的布局画了出来,就连去往琉璃街以及升平楼这一路上所有的岔道建筑都全部做了标注。
画工有欠缺,但路线分布,建筑布局,与他记忆中几乎没差。
刘彻瞳孔震颤。
鄂邑又道:“长安境内,女儿现今去过,且只去过一次的地方唯有这两个,其他都去过多回,不能作为依据了。父皇若需要,可以随便挑选地点重新对女儿进行测试。”
刘彻不语,但抬眸看向鄂邑的眼神已经有了变化,从最初的漫不经心,毫不在意到现在的逐渐认真,还透出两分欣赏。
这份欣赏鄂邑曾见其对卫长表露过,对诸邑表露过,甚至对石邑也表露过,唯独自己,十几年来,这是头一回。
鄂邑心绪动荡,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握紧,不过一瞬又平复下来,继续道:“女儿知道太子制作有指南针,可供指引方向。
“但指南针只能辨认东西南北,在草原大漠有大用。但入得国邦城镇,还需人力辨认。
“女儿认为,若有女儿在,西行队伍可以避免许多迷路走岔道的情况,也不必担心越走越远,找不到回归之路。尤其……”
鄂邑顿了下,深吸口气:“上回张骞出使西域,几度坎坷,虽带回许多东西,但在西域地形方面所得薄弱,无法绘制出有效舆图。此次再出西域,父皇必是想在这方面有所收获的。
“女儿不懂舆图绘制,但女儿觉得女儿的这份本事可以帮助擅长此道之人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刘据深呼吸。这份本事着实难得。
他看向刘彻,父子眼中都有同样的情绪。他们一直在找擅制舆图之人,却忘了,有些人虽然不擅制,但擅记。一人记,一人绘,双剑合璧,威力惊人。
刘彻心神收敛,在诸邑与鄂邑之间逡巡了一圈。一人擅言语,能沟通;一人擅记忆,可辨路。这两项对出使西域来说,都很重要。
如果两人不是公主,刘彻想都不用想,必会直接打包送去跟张骞一同前往。偏偏她们是公主。尤其诸邑……
刘彻心念转动,手指敲击在桌案上,看向诸邑:“西域之行并不太平。即便打下河西,仍有诸多艰险。”
诸邑连连点头:“女儿明白。女儿不怕。”
这种风险至少比和亲小多了。
刘彻又道:“出使西域,虽任重道远,但用不着公主亲往。臣子出使与公主出使,意义也大不相同。”
公主出使,这件事的外交等级将直线拔高。什么样的国家需要帝王会谈,什么样的国家需要皇子出面,什么样的国家臣子就可应对。而臣子中需要派谁。
每个人的含金量不同,这些都是有讲究的。
公主代表皇室,身份太重,与臣子不能比。此举会显得过于抬高西域的地位,放低大汉的姿态,也免不了会引来诸国揣测。认为此举名为出使,实为和亲。
诸邑听懂了,但她也敏锐的察觉到,刘彻这话只对她说,问的是“你”,而不是“你们”。
她转头看向鄂邑。她是汉室公主,鄂邑也是。即便两人受宠程度不同,但在公主的意义这点上是一样的。
鄂邑回之一笑:“昨日我已上书请罪,请父皇收回我名下封邑,解除公主封号。”
除早就知道的刘彻外,刘据三人同时震惊。
诸邑张大嘴巴:“二姐,你……你……”
“王家与修成君之过父皇已经罚了,广仲也已定下死刑。我亦有过,自然也当罚。”
“可你是公主,同他们不一样。就算要罚,也不必这么重。而且公主封号与封邑,怎是王家之侯爵与修成君之县主可比。此事我们不知道,也就是说父皇还没批准,对吗?”
最后一句是问刘彻的。
刘彻点头:“朕暂且未允。”
暂且二字用得极妙。
即便他先前没有此等想法,至少现在他确实有了这个考虑。
鄂邑仿佛察觉到他的松动,跪拜再请:“女儿恳请父皇应允,去女儿公主之名,让女儿以张骞副使之身出使西域。
“女儿愿为国效力,替父皇分忧,他日归来,再以立下之功赎今日之罪,复公主之名。”
这布棋很险。她若有立功,今日罪责消除,公主封号封邑复归都不是问题,但若未有立功,帝王政令不可擅改。她又不受宠,前路会变成十分渺茫。
这点鄂邑不是没考虑过,但她仍想试一试。靠自己去夺得公主荣耀。
刘彻神色闪烁,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道:“朕需想一想,你们都下去吧。”
诸邑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最终选择闭上,乖顺地与众人一同告退。
殿外。
鄂邑看向诸邑:“抱歉,我没想到你也会请缨去西域,我不是故意同你相争。”
诸邑摇头:“我知道。你之所长比我重要。语言可以学。你即便没有我的天赋,也只是学起来相较难一些,耗时长一点。
“但只需你愿意下苦功夫,总能有所收获。至少基础沟通问题不太。而你之所长未必是努力可以做到。
“尤其父皇本就不太可能让我去。我只是想试试。父皇……父皇虽然没有明说,但看他刚才的态度,大概率会应允你。你真想好了?”
鄂邑扬起笑脸:“是。”
两人选择一致,倒也能理解彼此。诸邑不再劝。鄂邑福身告辞。
诸邑一声叹息,颇有几分遗憾。她转头看向卫长:“长姐早知父皇不会允我,对吗?”
卫长点头,看向渐行渐远只剩一个黑点的鄂邑:“但她今日之举倒是让我有些意外。我本以为父皇会让她思过两年,或是削减封地,又或其他。
“却没想到她会如王信广云一般,直接自请去公主之名,收回封邑。不过她这招倒也聪明。
“虽然现今因阿弟求情,父皇或许心中芥蒂暂且消除,难保日后不会因其他情况重新升起。秋后算账,惩处更重。
“但有如今之请,他日即便想起,也算重罚过了。只需她不再犯,父皇就不会再追究。”
诸邑点头:“以她的处境,留在长安,日后婚事也不知会如何。王家婚事是没了。可父皇能因太后遗愿将她赐婚王家。往后未必不会因其他缘由再将她给赵家钱家孙家等等。
“那不是她想走的路。祸兮福依。没了公主之名,她就有机会去往西域,倒也不完全算坏事。至少她可以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不错。”卫长莞尔,“出使西域虽与和亲不同,但仍旧凶险。当年博望侯几经艰辛,更被匈奴所掳,多次出逃又抓回去。
“虽则这回出使会在打下河西之地后,却也只能保证途径河西之地是我们的,不再是匈奴地盘。这点稍显安全些,其他地界风险依旧。尤其西域诸国形势不一,对匈奴态度也不一。
“此行不易,她若真能平安归来,还立下功绩,凭功复封,也属应当。父皇对她自会刮目相看。她自此有了价值,再不会是那个可有可无,能随时被舍弃的女儿。
“这般也好。如她真能成功,也算给往后所有公主立了个榜样。告诉她们,于公主而言,前路如何,并非只有帝王宠爱一条。”
此行不易……
诸邑又是一叹:“我知道,长姐不劝我是知道父皇会驳回来。而你也并非不想让我如愿,是恐我此行回不来。父皇也是此番考量。”
刘彻可以舍鄂邑,却未必愿意舍诸邑。
宠爱有时是特权,也是枷锁。
但作为被宠爱之人,已经因宠爱得到了许多别人没有的东西,再来说这个就矫情了。
所以在这点上,卫长从来不提,诸邑也不提,叹过便罢。
刘据上前拉住诸邑的手:“三姐,没关系的。今次不能去,不代表日后不能去。
“等我们把匈奴这个威胁除去,与西域诸国建立友邦,成为他们仰望的存在,让他们都来臣服。
“到时候商路广阔,一片坦途,西域跟咱们大汉后花园似的。你再去也不迟。”
后花园?
卫长诸邑尽皆挑眉,这雄心野望可不是一般的大。
诸邑眼珠一转,噗嗤笑出来:“好啊。那阿姐等着你把后花园做成。不过你可得快些,不然阿姐怕自己到时候老了,走不动。”
“阿姐还这么年轻,我有信心,一定可以的。”刘据握拳。
诸邑笑意更大。
刘据又道:“阿姐既有语言天赋,就不要埋没。即便不去西域,他日商路打开,我朝威望日增,万国来贺,也很需要阿姐这样的人才。到时阿姐可以去鸿胪寺,负责外邦事宜。”
诸邑眨眨眼,觉得这个安排好像很不错。
但如今离万国来贺还早,这段时间她不能光等着。
诸邑看向卫长:“长姐,现在和亲虽没了,但西域之行依旧。你预备的和亲随行人员便是换个方向,走另一条路也应当不会差。”
卫长自然明了她言外之音:“是。我会找机会让她们作为鄂邑的随行与帮手入使团,一同前往,做我们西域商路据点的先锋,也算没浪费了我一番布置。”
刘据:……那你们可真是一点都不浪费。
诸邑眼珠转动:“既有先锋,便有后卫。尤其西域商贸,面向的虽是西域,但我朝才是重点。西域人员都需由我朝调配掌控。若我所料不错,长姐是打算自己坐镇大本营,辅助阿弟布控全局。”
卫长笑而不语,其意自明。
诸邑勾唇:“我来助长姐,一起做阿弟的左膀右臂。”
刘据:……不是,这西域商路之事我就开了个头,还停留在书面计划,啥啥都没有呢。怎么感觉你们已经把之后几年要干的事全都安排好了?
刘据看看卫长,看看诸邑,又想到舅舅与表哥,眨眨眼托腮。
就这发展,以后他是不是可以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直接吊炸天?
嗷,脑子里画面出来了,简直不要太爽歪歪!
哈哈哈哈。
美得情不自禁笑出来。
全然不知其脑补的卫长&诸邑:???
第 53 章
王家。
“鄂邑自请去西域?”
王信睁大眼睛看着特意前来告知他这个消息的田胜, 满脸不可思议。
和亲之事已被按下,他跟修成君都被处置了。鄂邑已经安全,按理本可以什么都不做, 仍旧当她的公主,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自请。
即便不是和亲, 西域也是凶险之行。
王信神色复杂, 心情相当微妙。
若早知她自己会去, 那他还设计什么。白白惹帝王不喜, 翻出王充耳的旧账,失了侯爵。
不,不对。若这是她所愿,那他即便设计成功,不也正巧撞在人家心坎里?
想到此, 王信心情更复杂, 表情也更难看了。
反倒是田胜,有些感慨:“听闻鄂邑前些天来瞧过充耳,还送了不少医药与财物?我本以为她是想缓和与你们家的关系, 仍旧保持婚约。谁知……
“而今我竟不知道该怎么看她, 是说她蠢, 放着好好的公主日子不要呢;还是赞一句好魄力。哎。”
田胜叹息一声, 接着说:“不说她了。我来告诉你这个,可不是想刺激你。是想告诉你,鄂邑如今也算得到惩处,你也该放手了。另外也是给你提个醒。”
“提醒?”王信抬头, “我连侯爵都舍了, 陛下也应了,莫非还有旁的惩处不成?”
见他一脸迷茫, 田胜皱眉:“兄长啊兄长,我看你最近真是被充耳的事搞得整个人都糊涂了。你就没从这个消息里看出点什么?”
“什么?”
田胜深吸一口气:“兄长,鄂邑可以给自己找条路,祈求以功复封。你为什么不能?”
王信怔住,转瞬恍然大悟。
田胜又道:“被夺爵者古往今来不只你一人。陛下降罪,以金赎刑的更不鲜见。这只能代表目前的惩处。若后续陛下有需要,或自身有能为,起复的也比比皆是。
“所以兄长大可不必如此颓丧,更不必沉浸在充耳的事情里,被一时气愤迷糊了心智。你如今要考虑的是怎么重获圣心,谋求复爵。
“你难道想就这样下去,以平民之身到老,等死后再让陛下感念甥舅情分,讨个追封吗?”
王信自然不想。若生前能有,谁想死后再被追封。
只是凭功复爵说得容易,功从何来?
田胜拍拍他的肩膀:“慢慢想,不着急。过于心急反而容易出错坏事。你即便不再是盖侯,还是陛下亲舅舅。这点是不会变的。尤其我这个周阳侯还在。王家终究与平民不同。
“如今最重要的,是你要放平心态,别再纠结于公主。今次事情已经发生,到得如今,各方惩处皆定,便让它过去吧。人要向前看,王家也需向前看。
“即便充耳……你也得为王家考虑。别再犯糊涂了。”
王信嘴唇张了又张,最终道:“多谢。”
田胜摇头,见他想通,松了口气。
终归是兄弟,在不损害自身利益的情况下,他自然是愿意为其考虑谋划的。毕竟若王家能复爵,便可与田家互惠互利,守望相助。田家也不至于势单力薄。所以他不亏。
至于修成君那边……
广云脑子还算清醒,可惜有个疯魔的阿母,大约是要被拖累了。
罢了罢了。往后他在能力范围内稍稍帮把手吧。免得太后来梦里找他算账。
********
宫妃住处。
李姬坐在妆台前,对着镜中的自己怔怔出神。
侍女有些担心:“主子?”
“你说我美吗?”
“啊?”侍女以为自己听错了,没回过神。
李姬又问了一句:“我已经不年轻了,三十往上,早过了豆蔻韶华,比不得人家娇滴滴的小女娘。我如今这容颜,你觉得在宫里可还能排得上号?”
侍女看着李姬。
李姬容颜如画,五官清晰分明,线条优雅流畅。眉似远山含黛,眸若秋水横波。尤其嘴角上扬,笑起来时两颊带有浅浅的梨涡,宛若春日阳光下盛开的桃花。美不可收。
就算年过三十又如何。岁月厚美人。流年似乎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即便没有了少女的天真,却多了几分成□□人的韵味风情。
侍女忍不住点头:“能。主子很美,婢子觉得胜过王夫人。”
说完,她抿抿唇,欲言又止,半晌后才试探着再次开口:“主子可是想争宠?”
若不是想争宠,为何突然问这些呢?
侍女有些担忧。
“我若有宠,能得陛下欢心,鄂邑……”李姬偏过头,不自觉眼眶一热,“鄂邑哪里需要这般辛苦,去走这样一条路。
“这是她自己求的,我拦不住她,也不忍心去拦。但我总要为她做点什么。至少为她求点随行护卫,求点东西傍身。尤其……”
李姬嘴唇颤抖:“若她无功而返,我不能让她往后的日子太差。我需给她留个退路。”
“所以主子是想争一争吗?”
李姬没有直接回答,神色闪动:“你说我之貌美胜过王夫人,那你觉得我能效仿王夫人,成为她一般的存在吗?”
侍女嘴巴一张一合,欲言又止。
李姬已经自问自答:“我不能,对吗?”
侍女哑然。
“宫中从不缺美人,美色固然重要,但若没有合帝王心意的性子,没有能讨帝王欢心的手段,帝王也不过一时新鲜,没多久就厌了。”
李姬呢喃着。此事她当年经历过,最有话语权。而所谓的性子跟手段,恰恰是她所欠缺的。
李姬苦笑,看着镜子,抚摸自己的脸。
她除了这点容颜还有什么呢?似乎并没有。
即便去争,能得宠一时又怎样。以色侍人,难得长久。
宫中素来捧高踩低,跟红顶白。若她一直是不重要的透明人,旁人不过嘲讽两句。若她复宠,出尽风头,他日跌落,结局只会更惨。
她若连自己都保不住,又何谈帮助鄂邑?只怕还会带累鄂邑。
李姬想了又想,最终深吸一口气,吩咐道:“给我梳妆吧,我要出门。”
“主子是想去寻陛下吗?”
李姬摇头:“不,我去见皇后。”
侍女愣住。
“皇后贤良大度,不是不容人的主。我去投奔她,伺候她。只要她愿意将我收入麾下,让我做什么都行。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我忠心为她,不求别的,只求她能庇护鄂邑一二。”
侍女看着李姬,很是诧异。
争宠不是完全不行。但圣心易变,靠陛下,真不一定靠得住。但皇后这条路可以走。
宫中拉帮结派者众。皇后势大,也是需要帮手的。
主子能有此向上之心,还能清醒地认知到这点,没有脑子一热去走宠妃之路,着实令她有些惊讶。
这样的主子,就算没有王夫人的机灵,但至少不蠢笨,不糊涂,更不会自以为是,自作聪明。
皇后若选附庸,想来也不会喜欢太机灵,手段太讨巧,心思太活跃的。主子这种或许刚刚好。
侍女弯起嘴巴:“主子既然决定了,不妨试试吧。”
得到她的肯定,李姬笑起来,心中想法又坚定了两分。
********
各方处置落下,案情相关事宜全部结束。
时间一点点流逝。七月。宫中玻璃窗户都安装完毕,上林苑虽好,于许多朝政事务的商谈与处理上也有不便。刘彻当即下令,启程回宫。
因鄂邑往后会去西域,远行身体素质是第一要务,更别谈途中危险。考虑到这点,李姬向卫子夫请求,讨两个侍卫教鄂邑习武,争取让鄂邑有一定自保之力。
如今离西行还早,还来得及。
卫长诸邑也有此心。正巧,鄂邑还需系统地接受记忆训练,以及同张骞学习西域知识与语言。
这些东西,即便不去西域,也大多是有用的。更别提语言如今已成诸邑的必学科目。
既然一门是学,两门也是学,一个是教,两个也是教。
干脆大家一起,也可做伴。
自此,姐姐们都忙碌起来,就连石邑,卫子夫也看不下去,开始着手下狠心管控她的学业。
刘据自觉不能落于人后,也更努力了两分。毕竟他得先让自己强大起来,若他不强大,如何帮助姐姐实现梦想,如何做姐姐的依靠呢?
对于每日功课,刘据素来很认真,从没懈怠过。他本就是聪明听话且勤勉的孩子,接受良好,进展神速,如今再多用两分力,效果更加显著。
不论太傅还是刘彻,都很欣慰。
而闲暇时,他便会根据自身情况每日多抽出点时间去爬爬脑海里的“天梯”,整理整理已经收拢的资料,然后拉着丰禾盛谷余穗开始捣鼓。
如今做的东西不算难,倒是用不着柏山。
数日后,东西做成。刘据屁颠屁颠抱着去寻刘彻,一一为他介绍。
“父皇,这个是肥皂,这个是香皂。都是清洁用的。肥皂可以用来清洗衣物,香皂可以沐浴。肥皂清洁力度更强,香皂更细腻润滑。”
刘据一招手,丰禾与余穗盛谷便端了水盆上来,现场演示清洗双手,故意先将手弄脏,然后一个用潘汁①,一个用草木灰,一个用香皂。
香皂明显清洗速度更快,用时最短,也最干净。净手后还留有一股清香。
随后,丰禾等人又取出提前准备好的两块脏污程度差不多的抹布。
一块用皂荚,一块用肥皂。彼此对比,肥皂的效果肉眼可见的好上许多。
刘彻眉宇微动。
刘据又指向另外一个小管,打开管盖,旋转管桶,一个指节大的膏体自管中缓缓转出来。
刘彻正狐疑着,但见刘据随手递给丰禾,丰禾在双唇一涂,唇色染红。
刘彻挑眉:“这是口脂?”
“对,也叫口红。”刘据又拿出另外一管,拧开里头是白色的,“这个是唇膏。口红染唇色,梳妆打扮时用。
“唇膏润双唇,平日天气干燥,涂一涂可以防止唇瓣干裂脱皮。即便是已经干裂脱皮的,也可以每天涂几遍,好得快。”
刘彻点头,刘据再一掏,从匣子里掏出最后一个小瓶,瓶上有喷嘴。按压朝手腕一喷,水雾留在腕部,香气四溢。
“这叫香水,就是水状的熏香。用起来更方便。可以揣兜里随身携带,需要的时候拿出来喷一喷就行。
“口红可以做不同唇色,香水也可以做不同香味。这些东西,长安女郎贵妇们肯定会喜欢。”
刘彻了然。确实如此,几乎是为女眷量身打造。
他轻笑:“怎么想起来做这些?”
刘据指指脑袋:“刚好整理出来,就做了。”
刘彻听完也不再多问,只看着眼前的东西:“这些都是用什么做的,造价几何?”
刘据一一诉说。
其他什么花瓣啊之类的都先放一边,单就肥皂香皂所用猪油,就不便过度量产了。
刘据也懂:“这些东西,寻常百姓偶尔用一回还行,日常用耗费不起。我也非是为她们准备,乃专供贵族之物。
“在产量上自然是会控制的。物以稀为贵,如此还能抬高一些价格。只要东西好,她们自然会愿意出资购买。买到的还能用以彰显身份。”
“长安贵族?”刘彻抿唇,“不只吧。你是否还想销往西域?”
刘据眨眨眼:“自然。长安贵族不差钱,西域诸国王室与权臣也不差钱。作甚只赚自己人,赚外邦人岂不更爽?”
刘彻轻笑:“玻璃之事交给了大农令,这些你打算交给谁?”
刘据刚要说话,外头小黄门便报:少府寺卿来了。
少府寺卿入内行礼,直接开门见山:“臣听闻太子殿下又做出了些东西?”
刘据瞥他一眼:“你消息可真灵通。”
这话少府寺卿没法接,笑笑而过,目光瞄到旁边桌案上并列摆放的“展品”,眼睛亮起来:“可是这些?”
“对。”
少府寺卿眼珠一转:“不知都是何等用途?”
刘据朝丰禾看了一眼,丰禾会意,将用处一一同少府寺卿言明。少府寺卿眸中光亮一点点暗淡下来。
内心暗叹:早知玻璃这等又占大功又占大利的“神器”不多,恐怕再难有东西比得了,却没料到这差距也太大了点。
将太子从前所制之物扒拉出来比一比,这几个当真有些不够看。
少府寺卿神色有些失望。
刘据:???
不过考虑到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少府寺卿转而又笑脸相迎:“陛下,这几样物品与大农令之职不相干,倒是与臣之少府颇为契合,不如交给臣吧。”
“不行!”刘据率先开口,看向刘彻,“父皇,这是我为姐姐们准备的。”
姐姐?
少府寺卿十分诧异:“公主?”
刘据没理他,直接对刘彻言明:“此间皆是皇亲女眷喜爱之物,长姐与三姐在这些女眷中身份高,带动性强。由她们出马,事半功倍。
“两位阿姐也想找点事做,我觉得这几样东西刚好合适。我做出许多物件,都是送于你和朝廷的,还没给过姐姐呢。父皇,如今这些就给阿姐吧。”
少府寺卿:!!!
本来还失望于东西的价值不太高,现在一听这话,立马紧张起来:“陛下,物件虽为女眷所用,但制作售卖非简单之事。
“公主们身份尊贵,从未接触过此道,且其间繁琐缠身,哪能让公主千金之躯来操持此等贱物。不如交由少府负责,公主们若是喜欢,可让少府特供。
“不论要什么,何时要,要多少,只管让身边侍女来取。如何?”
刘彻嘴角微勾,无可无不可,淡淡道:“太子的东西,自然由太子做主。”
刘据笑容明媚起来,朝少府寺卿哼哧一声,哗啦,伸手一扫,将东西全部扫进匣子,抱起来就跑。
小样儿,当孤不知道你刚刚还瞧不上这些东西呢,既然瞧不上那就别来沾边!不给不给就不给。
刘彻&少府寺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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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宣政殿,刘据便让人去瞧卫长诸邑在哪里,得知在校场就立刻奔了过去。
宫中校场立于池苑之内,并不大,乃为刘彻所设。刘彻不便日日去上林苑,偶尔就在此同将军们过过招,或是自己练练,有时也会令侍卫上场比斗,自己坐镇旁观。
当然皇子皇女们也可用。如今卫长鄂邑诸邑就在这习武。三人都有骑射基础,骑射功夫都还不错。因此对拳脚而言,上手也很快。
侍卫教授陪练,霍去病曹襄旁观,偶尔上场指点。
石邑在边上凑热闹,看得津津有味。
刘据到时,霍去病与曹襄正看着场中对练的情形进行点评。
曹襄言道:“她们练得不错,今日教授精髓都领略到了。”
霍去病点头:“确实。卫长曾学过些招式,是有底子的,做得最好。鄂邑也像模像样。听闻她私下里十分刻苦,倒是个有毅力的。”
再看诸邑,霍去病笑起来:“一晃眼这小丫头也长大了。想当初还跟在我屁股后头哭鼻子呢。如今竟也成大姑娘了。
“都说女大十八变,我看何止十八变,光这阵子,她就变了不少。开朗了,活泼了,也更漂亮了。”
这感觉刘据懂。就如某些电视剧里说的,当一个人的心境转变后,周身气场气质也会跟着发生变化。
三姐看开了,不再被情爱所困,不再患得患失,整个人都明朗许多。旁人看上去自然就觉得“漂亮”了。
但想到她看开的原因,想到不知多少个日夜,让三姐牵肠挂肚,辗转反侧的存在,刘据瞥向霍去病,眼厉如刀。
本来三姐放下,他也就没在意了。偏偏霍去病非要往这上头撞,说出这种话来。什么叫三姐成大姑娘了。三姐早就是大姑娘好吗!
三姐喜欢他那么久,他居然当三姐还是跟在他屁股后面哭鼻子的小孩!
就问气不气人!
从来都知他最能招蜂引蝶,外头引引就算了,不料还引到他身边来。撩拨了姐姐的心竟浑然不知,一派恣意洒脱。
呵呵,渣男!
刘据冲上去,起身走到霍去病身边,狠狠往他脚背上一踩,还用力压了压。
霍去病轻呼,将脚缩回来:“走路看路行不行,都踩我脚了。”
“踩了吗?”刘据扬眉,“哦,我没注意。我走自己的路,谁让你把脚伸到我脚下来呢,活该。”
霍去病:!!!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说的什么话。
我、把、脚、伸、到、你、脚、下、来?
这是人话吗?是人话吗!
行,你是小孩,本侯不跟小孩儿一般见识。
霍去病翻了个白眼,拍拍鞋面,问道:“今日大忙人有空露面了?从上林苑回来至今,我还是第一次见你人影呢。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忙些什么。”
刘据目光一横:“我忙什么需要跟你报备?”
霍去病:???
什么情况。刚才就觉得不对劲,现在他确定了这不是他的错觉,刘据就是不对劲。
“你吃错药了?”
刘据怒目:“你才吃错药呢,你全家都吃错药!”
霍去病:……
他挑了挑眉:“我全家包不包括你,我的好表弟?”
表弟两个字加重语音。
刘据脸色一垮,偏过头去,一副本太子不想跟你说话的姿态。
石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扯了扯霍去病,附耳询问:“表哥得罪他了?”
霍去病无语:“我这些天见都没见过他,从哪得罪他。”
石邑眼珠骨碌碌乱转,直觉这里头有猫腻。
正巧卫长三人训练完下台,就瞧见这诡异的气氛,还没等弄明白情况,刘据已经上前询问:“阿姐可是练完了,累不累,要不要歇歇?出这么多汗,还在夏日里,很难受吧。阿姐,不如先回去沐浴一番,换身衣服?”
卫长心念乍起,看向曹襄。
曹襄看看霍去病,看看刘据,又看看诸邑,然后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卫长立时明了。诸邑也弯起唇角,笑着应下:“好啊。”
刘据喜笑颜开,立马拉起诸邑就走,还不忘狠狠剜霍去病一眼。
卫长无奈失笑,紧随其后。姐姐们都走了,石邑自然要跟上。鄂邑猜到几分,没有跟去,朝霍去病曹襄点头示意,带着自己的侍女回屋。
诸邑的心思跟她一样的,她怎会不知呢。但人家姐弟间的事,她就不必掺和了。
于是,呼啦一下,人群散去,唯剩霍去病与曹襄。
霍去病嗤鼻:“这小子也不知道脾气怎么长的,年岁渐大,脾气越差。如今竟还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了。到底哪学来的这些坏毛病。不行,改明儿我得同姨母好好说说,叫她管管。”
曹襄盯着他不说话。
察觉那微妙的目光,霍去病蹙眉:“你不会也以为我得罪他了吧?我这些天什么都没干,连他面都没见过,这都能得罪他?”
说完顿了下,意味不明的眼神对视回去:“是你吧?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惹着他了?”
一拍掌,宛如找到答案,霍去病扬眉:“看来我得跟你保持点距离,免得那臭小子老搞迁怒这一套。”
曹襄:……
他嘴角抽了抽:“你怎么确定就是我?”
霍去病白他一眼:“不是你带累我,未必还能是我带累你?我可没想抢他姐姐。”
曹襄:……有没有可能就是因为你不想?
霍去病完全没接收到他的眼神提示,指着竹简信誓旦旦:“他今儿从头到尾都没跟你说过一句话,可见必是你。
“你最近到底做了什么!要不然自上回差事过后,他见你办得好,态度不错,已经对你有所改观,怎么突然又这般?
“啧。他这气性是越来越大了。上回他针对你,我不过帮你说两句话,就被他记一笔。如今只是站你身边都不放过。呵。”
曹襄:……霍去病啊霍去病,你都说他对我改观了,怎么还认为是我的原因?
看着信誓旦旦,半点不觉得自己所说有误的霍去病,曹襄无语至极,却也没打算点醒他。
毕竟公主没有说明,就是不想闹开,且诸邑已经想清楚,就更没必要了。他自然知情识趣,不会多这个嘴。
曹襄看了霍去病好几眼,见他自说自话,毫无自知之明,嘴角扯了扯,言道:“你说是就是吧。你高兴就好。我还有事要办,要出宫去,便不陪你了。”
转头就走。
霍去病:……
都什么人啊,一个个奇奇怪怪的,有病吧。
********
另一边。
怕再次挑起姐姐的心绪,刘据什么也没说,直接将匣子端过来,一一介绍其中的物品。
“那日两位阿姐言及西域商路计划,我便想着,光有玻璃太单一,还得添点别的。尤其这些东西不能全是朝廷的,阿姐手中也需有保障。
“似玻璃之类,价值过大,意义不同,当掌握在父皇之手。但于这些小物件,父皇不会太过在意。尤其多是针对贵族女眷之物,与阿姐身份契合。
“我今日一提,父皇便应了。两位阿姐可以从这几样入手,慢慢布局。虽说是小物件,但用得好,收益也很客观。
“而且若能以此结交女眷,也可行夫人外交。”
卫长挑眉:“夫人外交?”
“对。就是与各国王室王后或权贵夫人之间的对外结交之事。”
这一解释,卫长立时明悟:“这些东西若运用得当,确实能打开各国权贵女眷销路,或能与她们结交好友,从中筹谋,走内眷之道。”
随即与诸邑相识一眼:“阿弟此举甚好,阿姐收下了,定当物尽其用。”
石邑满脸状况外:“那我呢?”
这点刘据早想到了:“长姐与三姐掌事,算你一份股,所得利益分你一部分就行了。”
石邑不太甘心,蠢蠢欲动,也想插一脚。
刘据翻了个白眼:“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你插手九成九是帮倒忙,就别去给阿姐添乱了!”
石邑:……
“哎,我有时候也挺奇怪的。”刘据看着她,神色复杂。
石邑:???
“父皇的孩子。譬如我。”刘据竖起大拇指,“顶顶聪明。
“刘闳,听闻也是个机灵的,一岁多,说话利落,走路稳当,据说还认好些个字了呢。可见也很不错。
“长姐,二姐,三姐,更是藏龙卧虎。唯独你头脑简单,没心没肺。整日不是吃就是玩,再不就是各处听旁人的趣事。”
刘据抿抿唇,狐疑反问:“母后生你的时候,真不是被人调包了?”
卫长&诸邑:……
石邑脸色一垮,怒气值直线飙升,小小的身躯瞬间爆发出狮子吼的威力。
“母后是一国之后,生我之时,宫中女医侍婢无数,更有大长秋殿前坐镇。谁能在重重关卡下调包我!
“更何况,我长得跟母后长姐三姐与你都有相似,这你都能说是调包,你是不是瞎!”
刘据嗤鼻:“我知道啊。所以才只是说说嘛,没往心里去。你看你还这么凶。我跟长姐三姐哪有这么凶的。”
卫长诸邑仰头望天。
石邑举起小拳头冲过去。刘据早就预判了她的行为,撒腿跑走。
他虽年纪比石邑小,但体力耐力比石邑强得多,没一会儿就蹿出去老远,将石邑甩出一大截,徒留石邑在身后气急败坏,嗷嗷大叫,惊起沿途飞鸟一片。
第 54 章
回到东宫。
刘据休息了一晚, 第二日便又拿出竹简开始写写画画,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抿嘴。
在整理香皂等物的时候,他还发现了点东西, 用处更大,意义更重, 可惜信息太少了。因此刘据很是苦恼。
——这是写啥呢, 这么痛苦面具?
——认出几个字, 大概跟农具相关。这孩子终于想起农具了。古代是农业社会啊, 以农为本。就算没有良种,改进生产工具也有利于提高生产力啊。结果他搞了一溜的军器,连玻璃都弄出来了,就是没搞农具。我都快急死了,恨不得穿进去摇醒他。
刘据嘴角抽了抽。
他能不知道大汉以农为本, 农业最重?他能不晓得农器重于玻璃?
他为什么没做, 是他不想吗?是他不能!
你们有本事说,有本事给点资料啊。脑子里的“天梯”那么高,他都爬一年多了, 杂七杂八一大堆, 可跟农器相关的总共都没几句话, 有个毛用!
想想就气人。刘据痛苦面具更甚。
——啧, 这娃不会是不懂农具吧,写半天了也没写出个所以然来。我的天哪,你那么多东西都能做出来,不懂农具?这么偏科的吗?
刘据:……
他郁闷放下笔, 将丰禾招过来:“我让各地搜寻匠艺出众人才的谕令也下达几个月了, 可有什么动静?”
“未曾听闻有地方上报。殿下莫急,再等一等, 我大汉疆土辽阔,搜寻人才之事不易,总需要时间的。”
刘据蹙眉,闷闷不乐。
——哎,古代交通、通讯都不便,寻人还得全靠人力搜索,确实慢。这点没办法。光是诏令下达全国就很耗时了。然后还要在茫茫人海中宛如无从苍蝇地找,没有精确目标,甚至没有确定方向。如果知道谁能行,姓甚名谁,户籍何方,那就简单了。
——明确目标?汉武帝时期有什么比较出名的农学家吗?我记得好像有个代田法,似乎就是汉武朝谁提出来的,据说直接将当时的农业产量增加了四分之一。这人叫什么来着?
——对,代田法,中学历史学过的。但名字……恕我学渣,我也忘了。
——我真是服了你们这群老六。赵过啊!赵过这么不出名的吗,一个个全都记不住。人家不只提出代田法,还发明了耧车。不过我记得他好像是武帝朝末年人物。算算时间,这会儿也不知道出生了没有。就算出生了,怕不还是个孩子吧。
聚精会神看着弹幕,正准备写下来让人去按名索骥的刘据:……
那你们说个屁啊!我要个孩子有卵用!
不过还是得记下来,至少十几年后说不定就有用了。他可以等!
但也不能光靠等,谁说除了赵过,他大汉就没其他能人了?
刘据决定,弹幕靠不住,那就靠自己。他苦思冥想,觉得既然地方官员一时找不到,那就想办法让对方自己出现。
刘据眼珠一转,决定要搞就搞个大的。
次日。长安各城门以及陵邑各集市街道处均贴满告示,街头巷尾更有闲人敲锣打鼓字字复述、广而告之,说与不识字的人听。
中心思想就一个,太子举办匠艺大赛,邀请天下精通此道者前来长安比试。
不论身份,不论地位;工艺精湛者可,想法新奇者亦可。
比赛分为两部分,初赛和复赛。
初赛只需每人递交一份作品,作品形式随意。
太子会让旗下属官对所有作品进行检阅,从制作精细度、完成度与设计巧妙性、实用性等两个方面来进行打分。及格者进入下一轮复赛。
复赛由太子出题,进行为期七天的设计制作。
并且太子决定在太子官署之下设格物司,复赛表现优异者可获得金银赏赐,若其愿意,还可进入格物司任职,为太子效力,每月领取定额俸禄。
优异者人数不限,除此外,还将选出前三名,另外赐予一份荣誉,可向太子求一件事。
此事当然不能随便提,但只需不过分,不犯大汉律例,不违侠义之道,太子都能应允。
这番宣传声势浩大,从长安到地方,告示满墙,锣鼓遍地,消息很快就传遍朝野,引来关注者众,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
长陵邑。公输府。
一灯如豆,案上放着让人誊抄的告示,案前公输大郎沉思半晌终于站起身出门,走到公输兴书房敲响门扉。
进入房内,公输兴静坐上首,面上带着几分笑意:“你比我想象中来得要晚一些,看来你思虑了许久。”
公输大郎一顿,这才发现公输兴案上并无竹简亦无其他,唯有一壶清茶,显然他并非在处理事务,亦非翻阅书籍查找资料,而是特意在等他。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公输大郎恭敬行礼:“叔父。”
公输兴抬眸:“可想清楚了?”
“是,想清楚了。侄儿打算参加太子举办的匠艺大赛。”
公输兴没说允或不允,只问:“你可知太子举办此次大赛的目的,又可知太子想要选拔怎样的人才?”
“约莫猜到几分。殿下这一两年做出许多新事物,数月前被立为太子之初下达的第一道谕令便是命各地州府郡国搜罗匠艺出众之人。
“若说擅精雕细琢、技艺高超者,天下虽不多,却也有一些的,但侄儿想太子真正想要的,或者说他更看重的非是工艺,而是设计与创新。
“否则也不会在告示中特意写明这点,并强调实用性。”
公输兴点头:“不错。技艺再精细,哪怕将寻常之物做得栩栩如生,宛若实体,终归是小道。
“如何擅于思索,将创新与实用结合,使之于国有用于民有用才是大道。
“我们公输家子弟从会拿碗筷时便拿墨斗,要说手上功夫,少有人比得过。然‘巧思’看的是天资,与家学渊源关系不大,有时甚至只在于瞬间的灵光一闪,强求不来。”
公输大郎如何不懂他的言外之音:“叔父是想告诉我,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论我们技艺有多精湛,都未必能拔得头筹,胜过他人,不可自视甚高,自傲自负,看轻对手,不论对手是谁。”
“你能明白这点,叔父便放心了。”听他这般说,公输兴心中甚慰,“若二郎有你一半让我省心……”
后面的话没说,化为一声叹气。
就在一个时辰前,公输二郎也来过书房,同样是说想参加匠艺大赛。然而那态度那语气,将眼高于顶四字展现的淋漓尽致,仿佛只需他参加,不说第一,前三必有他的名字。
如此性子,公输兴怎能答应,气血上涌,将他大骂一顿赶了出去。
再看公输大郎,公输兴总算找到些许安慰,心气都平了许多。
“你们三兄弟,二郎性情骄纵,行事冲动;三郎……”
公输兴顿了顿,说到这两个不成器的侄子很是恨铁不成钢。
公输大郎宽慰道:“二弟尚且年少,难免有些轻狂,等他长大懂事便好了。至于三弟……三弟是聪慧的。”
“他是有些小聪明不假,但这些小聪明若用在正途才是福,用偏就成了祸。”输兴摇头,一阵哀叹,看向大郎,“好在还有你。你最是沉稳,也最让我放心。公输家的未来还得靠你。”
公输兴语气感慨,饱含期望,公输大郎不自觉挺直脊背,只觉得背负的责任更重了。
公输家没落至今,子弟凋零。父辈中唯有叔父尚有几分成就,而这一辈中亦唯有他们三兄弟略有天分,其余人资质皆是平平。
叔父年岁渐大,总要退的。若无人顶上去,公输家以后的路会更难走。
公输大郎下意识握紧双拳,暗下决心,不能懈怠。
察觉他的紧绷,公输兴言道:“成败重要,但心性更重要。只需拼尽全力,便是输了也无妨。
“叔父对你确实抱有期望,却不想你为这份期望所困。记住,并不是身为鲁班后人便一定能有鲁班之姿。即便无法重现先祖荣光,也不必苛责自己。
“公输子弟这个名头于你而言应当是荣耀,而非枷锁。倘若此事不成,没能入选太子门下也不要气馁。你还年轻,仍有机会。吸收教训,汲取经验,日后努力便是。
“叔父这个若卢令总还有点权柄,把你再弄进来不算难。所以只管尽力去拼,不必有后顾之忧,亦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
“至于现今若卢那边你手头剩余之事,也都不紧要,叔父帮你善后。”
公输大郎怔住,瞬间鼻子微酸,眼眶温热。
他强压下心头情绪,躬身行礼:“多谢叔父。”
公输兴莞尔:“回去吧。好好想想做个什么东西去报名参加初赛。你我都知,初赛不难。复赛太子亲自出的考题才是重中之重。但即便如此,初赛也需用心,不可随意。”
“侄儿明白。”大郎犹豫询问,“叔父可还有其他嘱咐?”
公输兴想了想:“确有一点,便是柏山。此次大赛殿下交由柏山负责,他原先是你们师弟,如今成为大赛考官,你需摆正心态。”
对于这点,大郎接受良好:“侄儿知道。柏山有今日是他的机缘,这份机缘我们错过便得认。
“他为殿下效力一年有余,已在殿下心中占据一定地位。即便我在大赛中取得名次,恐也越不过他去。
“但我们是同门,他非是忘恩负义之徒,不会为难我。日后我们可以互帮互助,和谐共事。”
公输兴眸中笑意更深了:“我就知道你心里清明,不过白嘱咐一句。”
当然大郎也有别的忧心,犹豫道:“只是二弟三弟那边,叔父打算如何?”
这俩也是想去的。公输兴蹙眉:“老二那性子,我打算压一压他。至于老三,也等等吧。”
这是都不让去的意思了。
大郎有心想为弟弟说两句话,想到二郎的脾性,又素来不服柏山,恐他在大赛中同柏山闹起来,而三郎,与二郎关系太近,常在一起闯祸,终究闭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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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外。冀州,某乡野。
一位二十来岁的男子刚从田间劳作结束,扛着农具沿着田埂回家。途中遇上几位邻里,彼此相熟地打招呼。
“赵过,今日又忙这么晚?”
赵过笑着点头:“是。”
旁人又道:“官府颁布的公告你听说了吗?太子要办匠艺大赛,不拘身份地位,只需会的都可报名参与。
“我瞧你平日不是总喜欢坐在院子里捣鼓这些吗,还把家里的农具改来改去,你要不要去试试?”
赵过连连摆手:“哪有捣鼓,不过闲着没事瞎琢磨罢了。”
那人一嗤:“还说没有,最近几个月,你天天在院子里敲敲打打,刨这刨那。你既然这么喜欢,不如去试试呗。”
另有人扯了他一把:“你别出馊主意,去长安不花钱吗,要真能被太子看入眼还好。可人家太子要的是技艺精湛的匠人,咱们呢,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哪懂这个。就算勉强做出来,也粗糙得很,贵人哪看得上眼,更别提太子了。”
先头那人不高兴:“我不过随口一说,怎么就是馊主意了。你怎么知道人家不行,指不定赵过就有这运道,能一飞冲天呢。赵过,你要真一飞冲天了,可别忘了咱们乡里乡亲。”
光听这话不觉如何,但那语气与表情可不像是“好心”提议,却也算不上恶意,纯粹嬉笑打趣,谁都没真当一回事,也不觉得他能成。
赵过不喜不怒,仍旧微笑着,没有回答,径直往家去。
身后众人议论着:“也不知道这赵过咋想着,咱们这样的人家,安安分分种地不好吗,偏他日日捣鼓,不是捣鼓农田,就是捣鼓农具。这么久了,也没见他捣鼓出什么名堂。何必呢。”
“我听说他最近拆了农具重做,还请铁匠新制了犁片,弄得奇奇怪怪的,花了不少钱呢。这要是买肉买面不知能吃多少顿了。而且我瞅着那新作的农具,人家一个脚,他搞三个脚,莫非脚越多越好使,那怎么不搞他七八十个?”
“农具好不好使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脑子肯定不好使,不然当初也不会捡个孤女回家当媳妇,脸上伤疤吓人不说,还是个病秧子。好几年了,没给他生个孩子,家底都掏出来看病吃药了。”
“哎,这个赵过,也不知道怎么说他好。”
……
这头邻里们闲话着,那头赵过已经进入家门。
简陋的农家院舍,但收拾得十分干净,院中的桌椅摆放,陶土瓦罐都整整齐齐。门边放着一个农具,形状与众不同,三个脚,正是邻里口中新制的那把。
赵过经过时,忍不住摸了摸,将本来就不歪的农具又摆正了些。踏入屋内,便见一位双十左右的女子在摆饭,瞧见赵过,脸上瞬间浮现笑意:“回来了。刚好饭菜煮熟,快来吃吧。”
“诶。”
赵过爽朗应了,与女子对面而坐,夫妻俩一同用食。饭是麦粥,菜是自家地里种的菘菜,但女子做得还算可口,二人吃得十分欢心,你夹给我,我夹给你。
饭食用完,赵过按住想要起身的女子:“我来吧,你歇着。”
女子也不跟他抢,于是赵过端着碗筷出去洗了放进厨房,再回来便见女子正收拾包袱。赵过一愣:“婉仪,你这是……”
王婉仪轻笑:“自然是为郎君整理行装,以便郎君远行长安。”
远行长安……
赵过微微蹙眉:“匠艺大赛之事你知道了?”
“官府天天派人敲锣打鼓,走街串巷地通知,村里都晓得,我怎会不知。我见郎君这几日总拿着三脚耧沉思,郎君可是想去试试?”
赵过张着嘴,不知如何回答。
试试吗,自然是想的。可有些事情不是他想就能做。赵过十分犹豫。
王婉仪自然明白他的顾虑,没给他拒绝的机会,直接将一袋银钱塞给他:“郎君既想去便去,机会难得,错过这次未必还有下回。郎君,别让自己后悔。”
赵过非常惊讶:“这么多钱?这……哪里来的?你把首饰卖了?”
王婉仪早年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家中算不得豪富,却也有些家底,后来遭了难,她死里逃生,家财尽去,但好歹留了些钗环首饰等东西在。
家中自新做了农具就没余钱了,这钱哪里来的,赵过一想便知,顿时急切起来:“那是你家中唯一存留之物,是你仅剩的家底、最后的念想。
“你身体不好,日后还需看病买药。不到万不得以不能动。你同谁当的,我去赎回来。”
“郎君,赎回来得多花钱,不划算的。”
典当买卖,可不是你花多少当就能花多少赎。十当十三赎。确实不划算。
赵过反应过来这点,想到要白白耗费一笔银钱就肉疼,哪里舍得,只能将银钱推回来:“那便存着,你日后买药用。”
王婉仪摇头:“郎君,机会难得,错过这次,未必还有下回。”
这道理赵过如何不懂呢。但他咬死不肯。
王婉仪轻叹:“我知道郎君担心我的身体,恐现在用了这些银两,我日后病情厉害起来就没了着落。
“可郎君需知,事有轻重缓急。我现今身子还挺得住,暂且用不着,郎君却是急需。
“郎君也不必觉得这是我的东西,心中有所负累。夫妻一体,你的是我的,我的便是你的。更何况……”
她偏头咳嗽了两声,笑道:“郎君想一想,若你能成功,光是太子赏赐就不知是这些银钱的多少倍,还怕赚不回来吗?再者,大赛前三还可向太子殿下提一要求呢。”
提一要求?
赵过怔愣片刻,想到什么,满脸欣喜:“对。若能进前三,可以请太子帮忙让宫中侍医给你看病。寻常医者治不好你,宫中侍医医术高明,一定可以。”
转瞬又有些踌躇:“只是前三……天下能工巧匠何其多,我……我如何夺得了前三。婉仪,你这么相信我,若我不能……”
“那又如何?”王婉仪打断他,“我信郎君,郎君便不信自己吗?郎君不想出人头地,不想被人赏识,不想入太子门下?
“村里人见识少,不懂郎君,常以郎君取笑。可我知道郎君与他们不同,与许多农家户都不同。他们碌碌一生,只求自身温饱。
“郎君却胸有沟壑,念着天下苍生。你一直在找能让农田增产之道,为此,不断尝试改良农具,又不断尝试改进耕作。
“但我们能力弱小,家中田亩不多,钱财紧缺,郎君许多想法受制于此,不得进展。若有太子支持,郎君岂非便利许多?若郎君能成功,便是利国利民之大事。”
一番话说到赵过心坎里,这确实是他多年努力方向,也是他平生所愿。他神色肃穆,心中难掩向往。
“至于郎君担心此去未必入选,恐无功而返。在我看来,成与不成总要试过才知道。便是不成,郎君归来,咱们还如往常一样。你会耕地,我会织布。夫妻同心,总能把日子过好。”
王婉仪神态自若,眉目含笑,好似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赵过心中五味成杂,挣扎许久,颤抖着接过钱袋:“好。我去,我们一起去。”
一起去?
王婉仪神色闪动。
赵过眼睛却亮起来:“你同我一起去。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若我能入前三,可以让侍医直接为你看诊。
“未进前三,只需表现突出,都可入格物司,每月领取俸禄,为太子效力。到时我们租个小屋舍居住,我努力些,总有机会给你求个恩典。
“即便我连格物司都进不了。长安毕竟是国都,聚集着天下各行翘楚,便是民间医者也比我们这要好,或许就能找到一个对你病情有用的。
“怪我,我早该这么办的。婉仪,我们一起去长安吧。”
长安……
她的仇人就在长安。
王婉仪嘴唇紧抿,眼睫轻颤,双眸泛红,目光中透出愤恨,胸腔怒火焚烧,血液翻滚大约是牵动情绪太大,本就羸弱的身体越发不适起来,忍不住好一阵咳嗽轻喘。
赵过忙给她倒水顺背。王婉仪努力平复心绪,总算调整过来,抬头表情如常:“无妨,郎君不必担心。
“郎君也瞧见了,我身子不争气,距离太子初赛报名截止日期只有一月,此去路途遥远。我如何长途跋涉陪郎君赶路?”
见赵过张嘴还想再劝,王婉仪又道:“不如郎君先去,若郎君得入太子门下,再托人传信接我。
“到时我也不必着急,有太子赏赐银钱,可购买仆婢伺候,添置衣物药食,一路慢行,不比这会儿跟着郎君风餐露宿要强?”
听到这话,赵过无奈,只能歇了心思。
王婉仪嘴唇蠕动,犹豫数次,抓住赵过的手道:“只是望郎君答应我一件事。太子承诺难得。郎君若真有幸能入前三,这个要求不可随便提。求什么,我们到时候再商量,可好?”
赵过顿住:“你不想求侍医?”
王婉仪眼睫颤动了一瞬,没有回答是与否,反问道:“若我说我心中有更想求之事,郎君可愿成全我?”
“你想求什么?什么东西能比你的身体还重要?”
赵过不理解,十分疑惑。
王婉仪似乎并不想多谈:“郎君,如今你还未启程,大赛未曾开始,结果不定,说这个为时过早。不如等尘埃落定后,我们再谈,好不好?”
虽然不知她到底存的什么心思,但听她言语留存许多商谈空间与转圜余地,赵过也不愿同她争吵惹她不高兴,便没再坚持,点头应下来。
王婉仪松了口气。
赵过言道:“那我这几日多砍点柴火给你备着,再去拜托几位族叔族婶,我不在的时候,让他们帮衬些。你若有何事也尽可去找他们,不必难为情。”
“不用了。我会照顾自己。时间有限,郎君快些启程吧,莫要耽误了日期。”
前头她说的赵过都应了,唯独这点不肯退让:“不行,你一个女子在家,身体还不好。不将你安置妥当,我不放心。我这就去砍柴寻人,放心,浪费不了几日时间。”
说着就匆匆出门,王婉仪无奈,只能摇头失笑。
待赵过离去,笑容转瞬消失。她走到窗前,遥望长安方向,双手紧攒,神色冷肃。片刻后,她深吸一口气,松开拳头。
她是为何沦落到这个地步,容颜被毁,落下病痛。家人又因何丧命,家财如何被占,她记得清清楚楚。
一切都因她的好姐妹!
但对方如今已身居高位,贵不可言。她若要动,宛如蚍蜉撼树。
想要报仇,想将害对方绳之于法,简直痴人说梦。她本已认命。既然无望,那就让往事如烟,随风散去,就这么与赵过平平淡淡过一辈子也好。
可偏偏太子在此时举办匠艺大赛,还给予前三每人一个承诺。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她忍不住重新燃起希望。
但这个机会赵过能帮她拿到吗?就算拿到,她真的要用吗?
就算用了,也未必能得到她想要的结果,更可能……
王婉仪内心挣扎,万分犹豫,最终闭上眼睛,两串泪珠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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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
谕令颁布后,刘据立即着手择选比赛场地,设置办事处。城内虽有官府衙门可用,但这等赛事必定人员混杂,都入得内城或被贼人钻空子。
考虑到内城权贵要员与皇亲众多,为了众人安全,刘据将地点安在城外,于东西二市附近大手笔买了处别院。
更是定下两月之期,以便外地参赛者能有时间赶赴京师。
虽说仍旧可能会有距离远,诏令传达延迟赶不及的。但他本就想好了,此为第一届大赛,若举办成功,日后还可设第二届,第三届。有才之人总有机会。
先有“琉璃街”,再有“匠艺大赛”,消息一出,长安来往者众。有些是来参加比赛的,有些则是来凑热闹的。
转眼两月期限已至,今天是最后一日,亦是公开通过初赛,进入复赛名单之日。
后舍,陈列室。
近期收到的作品,除实在太差的,会让人领回去外,其余入选之作全都在此。
刘据背着手优哉游哉逛了一圈,发现不少好作品,做工精良,活灵活现。譬如展翅飞翔的雄鹰,又譬如如憨态可掬的猫咪等等。
可惜再是灵动也非刘据所需,他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却也只是一丝,便匆匆走过,去往下一个。
唯有两件特别突出的,让其驻足半刻多钟。
其一乃景观,做的是瀑布流水。不知用的什么方法,水流从“山顶”一泻而下落入“深潭”,再从“深潭”底部暗中回流“山顶”,形成循环。
其二为木球,原始形态宛若球体,却是许多细长木块组成,上面有一按钮,按下按钮木球会自行变换形态,或飞鸟或游鱼或花朵等,竟有五六种之多。
刘据左看右看没看出二者究竟是何门道,手痒痒想上去拆解观察内里,但最终忍住了,毕竟这么好的作品,被他毁了可惜。
目光扫向作品旁边的木牌。木球木牌上刻着创作者的名字:庄青舟。瀑布景观创作者名字:公输庆。
公输?
刘据下意识抬头看向柏山,柏山立刻会意,解释道:“此乃臣之大师兄。”
哦,公输大郎啊。
这么一提醒,刘据猛然想起来,当初公输二郎与三郎似乎还同他自荐来着,那时大郎没跟着自荐,怎么如今大郎的作品在,二郎三郎呢?
刘据转头询问:“你二师兄三师兄叫什么名字?”
“公输野,公输明。”
刘据环顾陈列室一周,此间作品他几乎都看完了,似乎没这两人。面上略带疑惑,不应该啊。
为了避免错失人才,他初赛的要求定的并不高,公输家子弟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不至于被刷下去吧?
柏山觑着他的神情,约莫猜出几分他的想法,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他总不好说,是公输师父不许吧。
殿下既没问,他还是别多嘴了。
刘据还真没问,并不是很在意,直接一挥手:“走吧,外头肯定都候着了,别让他们等急了。”
柏山躬身:“诺。”
两人迈步来到前厅,门外已经围了好几圈人,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个个垫脚伸着脖子往里瞧,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怎么还没出来,也不知道我进了没有。”
“快看,来了来了。柏山少令出来了,还有太子殿下!”
……
议论声骤然停止,众人齐齐行礼。
刘据抬手让大家平身,示意柏山开始。
柏山立刻让人将早就写好的绢帛名录张贴至外墙公示栏。
一见这动作,所有人同时往公示栏涌,人流攒动,熙熙攘攘,秩序紊乱。
柏山蹙眉大喝:“安静。大家不必挤,入选名录除公示栏张贴外,本官手中还有一份。本官会唱念名字,念到名字者进入复赛,未念到名字者落选。落选者稍后可按登记信息取回自己的作品。”
说完,打开手中竹简。众人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赵钱,孙李,周吴……”
每念一个名字,大家的心就漏跳一拍。随着一个个人名念出,有人激动雀跃,有人失望遗憾。
唯独公输庆十分淡定,一来他虽摸不准复赛,但对初赛还算胸有成竹;二来有柏山这曾关系在,柏山早同他说过初赛结果。
因而他可以笑看众人悲喜。
待名单念完,柏山收起竹简,公输庆也打算离开,忽见两个熟悉的身影自身旁闪过,公输庆面色大变,冲过去想阻止他们,仍是迟了一步。
手刚抓到公输野,公输野已然大喊道:“且慢,此处还有报名者。”
公输庆目光凌厉:“你们想做什么,跟我回去!”
公输明缩了缩脖子,躲到公输野身后。公输野却半点不怕:“兄长没瞧见吗,我说我们要报名。”
“你忘了叔父怎么交待的!”
“当然没忘,但兄长也别忘了太子谕令是怎么写的,无论身份地位,只需有此才能,只需有为国效力之心,就可报名。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加以阻拦,否则……”
公输野嘴角勾起,鼻尖冷嗤,“兄长是想要殿下知道,你与叔父故意违抗太子谕令吗?”
公输庆心神大骇,面色忽青忽白,眼见刘据目光扫视过来,他咬着牙,情急之下唯有道:“报名截止,入选名单已出,你迟了。”
公输野没搭理他,只朝刘据一拜:“殿下所定日期截止到今日,虽名单已出,但今日还未结束,殿下并未说明名单放出后不得再报名。所以草民想,此时报名是否也算不得违规?不知殿下可否通融?”
刘据无所谓,正待开口,便听有一人匆匆闯进来:“我……我可是迟了?”
那人风尘仆仆,满头大汗,背上背着包袱,怀中抱着个巨大物件,用破布包裹着,小心翼翼,宛若珍宝。
此人正是赵过,他将家中各处安排妥当才启程,虽紧赶慢赶,仍是迟了一步。
见名单已出,好似大局已定,赵过紧了紧怀中农具,嘴唇颤抖:“是……是已经结束了吗?”
公输野眼珠一转:“你是从外乡来的?”
赵过不知他是谁,却仍礼貌回答:“是,我从冀州赶来。”
“冀州啊,距长安数百里。”
赵过抿唇:“是,确实有些远。是我的错,误了时间。”
“这倒未必。”公输野心头大喜,若只是他一方,或许势弱,但又来一人,希望便又多了几分。
他转向刘据,拜到:“殿下,外乡诏令传达需要时间,作品制作也需要时间,路上更是多有意外,未能及时赶到属实情有可原,望殿下通融。”
赵过有些懵,什么情况,这人谁,为什么帮他说话?
不过上方的小娃娃是太子殿下?
赵过反应过来,忙跪地叩拜,鼓起勇气跟着说:“请殿下通融!”
刘据看向他:“你怀里抱着什么?”
赵过这才一点点揭开破布,露出物件真容。
似一个漏斗与三个“脚”组成,漏斗顶部开一小口,底部与三脚相连,三脚为木制,中间彼此亦用木条固定,三脚“脚底”嵌合锋利铁片,与犁片类似。
造型奇特,制作粗糙。
公输野眸中闪过一抹轻蔑笑意,众人亦都小声指指点点。
刘据却十分好奇:“这是什么?”
“回殿下,是……是草民新制的农具。”
公输野嘴角抽搐,不就是单脚耧加两个脚,若这也算“新”,岂非人人都可。所谓创新哪有这般容易得。公输野不以为然。
众人面上也都有些狐疑。但太子面前,也不敢多加置喙。
刘据眼珠转动:“农具啊,行,那先试试。”
说完让人领赵过先入内院候着。
公输野瞅准时机上前:“殿下,他的东西还需试过才知可否通过,但草民与舍弟所做只需观一眼便好。您看是否要瞧瞧?”
刘据歪头:“那就瞧瞧吧。”
公输野欣喜将东西拿出来,是一个“农舍”,农舍内还有几只啄米的小鸡,但见公输野一按机括,小鸡竟真的会啄米。
刘据眉眼动了动,又看公输明,所做是一群在“水塘游水的鸭子”,也是真的能“游水”。异曲同工,无甚新奇,但至少做工精良,机括设置巧妙,在一众其他作品里,堪称上佳了。
刘据转头示意柏山:“把他们加入名单吧。”
柏山蹙着眉,想到公输兴的嘱托,有些为难,然刘据发话,他自当以太子之令为先,只能道:“诺。”
尘埃落定,刘据转身入内,公输明心神松快,公输野眉眼飞扬。
公输庆咬牙切齿:“你是故意的?故意两个月不动作,装出乖巧听话模样,让我与叔父以为你将我们的劝诫听进去了,从而放松警惕,谁知……你等的就是今天。
“因为你知道,若早早上交作品,负责之人乃柏山。以柏山对叔父的敬重,你摸不准他会以太子谕令为重,还是觉得此事不紧要更偏叔父,不让你报名,或是直接让你落选。
“你不想错失机会,便铤而走险。你知道今日公示名单,殿下必然会来主持坐镇。当着殿下的面拿出作品报名,我们就无计可施了。对吗?”
公输野并不辩驳,只道:“凭什么兄长可以,我与三弟不可以?叔父未免太偏心了些。”
“偏心?”公输庆没想到他居然这么看自己,惊讶诧异不敢置信,“你竟认为这是叔父偏心?”
“要不然呢?或是兄长不愿我参加,怕我分薄了你的风头?”
公输庆眼中诧异更甚:“你……你怎会这般想?”
公输野斜他一眼,不做回答,只道:“不管缘由为何,作品已交,我已入选,复赛我参加定了。所以兄长现在说再多也没用,不如还是省了吧,”
说完,拉着公输明离开,昂首挺胸,志得意满,好似打了场大胜仗。
唯留公输庆站在原地,怒火中烧,双手成拳,指节泛白,指间关节咯咯作响。
第 55 章
内堂。
赵过有些紧张, 更有些局促,这是他人生头一回来长安,更是头一回见大人物, 从前见过最大的官不过亭长里长,就连县令也只远远瞧过一眼。
可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人是太子, 一国储君啊, 让他心中怎不激动, 怎不惶恐。
正不知所措时, 刘据从外头进来,赵过立时站起,还没等他行礼,刘据大手一挥:“带上农具,跟孤走。”
说完一马当先, 转身出门。
赵过云里雾里, 压根搞不清状况。还是柏山好心提醒他“快走”,他这才提着东西勉强跟上。
一行人上马车,走过城郊, 来到一处农田。此乃皇家旗下田亩, 占地极广, 一眼望去, 满目皆是,全都归属皇家。每年产出也多供给宫中食用,负责农田种植的农户亦是皇家奴仆。
刘据站在田边,看着赵过吃力地抱着“大家伙”, 仍旧是宛若保护“无价珍宝”的姿态, 笑道:“你说这是农具,何种农具?”
“回殿下, 此农具可犁地可播种。”赵过说完,恐自己表达有误,又补充了一句,“偏播种。”
刘据莞尔:“仔细介绍一下。”
赵过本一颗心都悬着,有些惴惴不安。但见刘据态度随和,言语平易,脸上始终带着笑,这份忐忑去了大半,如今问到自己亲手所制之物,亦是擅长之处,瞬间一改此前拘谨模样,侃侃而谈起来。
他一一指过农具的每一个部位:“殿下请看,这个是牵引架,起在前牵引之用。这是扶手,可以手握此处将农具往前推进。这是漏斗,漏斗之下为漏筒,漏筒与漏足相连。漏足底部嵌合犁片,可犁地可开沟。”
刘据点头。
他这一年多被脑中各种知识熏陶,徜徉在浩瀚的书海里,对机械制造设计已有粗浅了解,并非寻常无知孩童,况且因脑中关于“农”的东西过于稀少,他曾尝试过自己利用信息去改进,为此向人咨询过现有的农具构架。
所以赵过一说,他便明白了,思索道:“孤见过木耧,你这东西与木耧结构原理类似。但寻常木耧多是一个脚。你这三个脚,是想三垄并行?”
三垄并行,简单四个字却一语道破关键。
赵过不料他竟真懂此道,万分激动,脸上满是喜色:“殿下说得对,正是如此。”
想法是好的,但能不能用,可否达到预想的效果又是另一回事。
“先试试吧。”刘据指向身旁农田,“这块田地作物已经收成,如今空着,正好可以供你展示。
“孤知道现在不是播种之期,但只做展示而已,倒也不碍事。可需要畜力,用驴用牛还是用马?”
赵过回答:“都可以的,人力也可,但人力有些吃力。”
刘据朝丰禾使了个眼色,丰禾离开,不多时便有农庄奴仆牵引黄牛过来,将一袋种子塞给赵过。
赵过也不废话,当即上手,用绳索将牵引架绑在牛身上,固定牢靠,赶牛下田,请奴仆帮忙在前面牵引,自己在后方握着扶手前进。
种子放入漏斗之中,果然随下方漏洞进入漏筒,有顺漏筒延漏脚而下,同时漏脚底部犁片在推进过程中翻土开沟,种子落入沟中。
三垄并行,种子掉在三垄,不偏不倚,每垄都妥妥当当。
刘据眼睫轻微颤了颤,顿时站不住了,也顾不得田地满是泥土,一脚踩下去,跟在赵过身旁一边观察一边前行,走过一圈,眸中光亮越来越盛,欣喜道:“行进速度也不慢,相反比单脚木耧还要快一些?”
赵过顿住,不曾想他非但懂农具结构,明白关窍,连这等细节也看得如此精准。
往日在乡里,听多了他人的取笑打趣,个个都觉他异想天开,认为世间即便有改进农具之法,也不是他们这等人家能成的,因而一味玩笑,甚至不曾认真瞧一眼他的农具,更不曾费心询问根底。
除了一直支持他的妻子,这是第一个认真来了解他的农具,并一眼道破关键的人。
赵过浑身血液翻滚,心潮澎湃,看向刘据的眼神越发炙热:“是。草民对底部的犁片做了些许改进,使其推进开沟更为顺畅,因而即便要同时兼顾三垄,速度也比以往快。”
刘据点头,却又微微蹙眉:“播种确实好用,但犁地似乎稍有欠缺。”
赵过低首:“是。犁片可推进开沟,若用来犁地,也使得,但浅犁还行,深耕就不大合适了。”
所以他刚刚才说更偏播种,因为本质还是播种工具,对于犁地,只能在条件有限的情况下凑合将就。
刘据也不恼,能播种就已经很好了,他抬头看向赵过:“可对比过单脚木耧与寻常锄刀,增进几何?”
说到此,赵过眸中亮光大盛:“草民在自家田亩试过的。用此耧播种,效率为单脚木耧之四倍,与用锄刀翻地相比,就更多了。”
刘据大喜,眼睛眯起来。
嗷嗷嗷,他就知道匠艺大赛,给予重赏,走街串巷敲锣打鼓宣传必定是有用的!
看,人才不就来了吗!
刘据指着农具道:“你制的,可有名字?”
“未曾正式取名。草民与拙荆叫三脚耧,有时也叫耧车。”
耧……耧车?
刘据呆住,他记得弹幕提到过耧车,还说过发明耧车的人是……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赵过:“你叫什么?”
“草民赵过。”
赵过?赵过!
竟然真是弹幕提到的赵过!
刘据睁大眼睛。卧槽,弹幕误他!什么鬼的这时候没出生或还是个孩子!不晓得人家生卒年你直接说不知道不行吗,作甚乱讲。
淦,果然弹幕不能全然不信,毕竟还是有点有效信息的;但也不能一味相信,这群人太不靠谱了,会被带沟里去。
亏得他机灵搞出匠艺大赛,不然岂非要错过?
刘据咧嘴,目光热切:“那你知不知道代田法?”
代……代什么田?田什么法?
赵过一脸懵逼,云里雾里,试探着询问:“殿下具体指什么,可否详细说说?”
刘据:……我要是知道还问你作甚,我就知道个名字。
惹,这该死的弹幕。不想听的废话一大堆,真正有用的东西偏不提。
刘据暗自咬牙,在心里将弹幕骂了一百遍,一声长叹,有点遗憾,却并不气馁。毕竟赵过他都找到了,代田法还会远吗!
看赵过的表情,这会儿他应该还没想出来,但他年轻,还有无限潜力,早晚会有的!
“罢了,你听不懂也无妨。总归以后若有其他想法,不论关乎农具还是农田,亦或其他,都告诉孤,知道吗?”刘据笑眯眯。
“是。”赵过迷茫点头,可心里却还记挂着大赛,犹豫开口,“殿下,那草民……草民这作品算通过初赛了吗?”
“算,当然算。”
刘据点头肯定。毕竟他办大赛就是为了寻找有巧思会创新的人才,若赵过都不算,其他人就没有能算的了。
赵过欣喜若狂,连忙跪拜:“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刘据让他起来,不经意瞧见他的鞋。鞋底脱落,脚趾头都露了出头,甚至可见上面的红肿血痂。该是一路急切赶往长安走出来的。
再看他的衣服,灰尘仆仆,满是褶皱,有些地方还破了洞。
刘据心情一时有些复杂,收敛目光问道:“你刚到长安,还没找到落脚地吧。不如就住别院好了。”
“啊?殿下,这……这使不得的。殿下别院怎可让草民入住,草民可以自己寻驿馆或借住之所。”
刘据摆手:“虽是孤的别院,但孤并不住,是专为大赛所设。里头有诸多厢舍,孤一早就说了,若有外乡人落脚不便,可申请院内房舍。再说三日后便是复赛,复赛采取封闭式,参赛人员都是需入住的,有何不可?”
若是这般,自然无不可。
赵过不再拒绝,只又谢恩磕了几个头。
刘据命人用马车送他回去,特意吩咐柏山私下赠套衣服鞋子,又令院内伙食不可怠慢。
人才啊,虽然还没参加完复赛,不知复赛表现如何,但光是一个三脚耧就值得厚赏了!
刘据喜滋滋回宫,不回住处,径直往温室殿去。
如今酷夏已过,刘彻又搬了,从清凉殿搬到了温室殿,但所谓搬,其实两边各色物件都齐全,也只是刘彻自己换个窝睡觉而已,两个“窝”还挨在一起,相当方便。
刘据一路笑靥如花,入殿时眼睛还笑眯眯的,但很快身形便顿住了。
殿内除刘彻外还有别人,是位女子,看装扮乃宫妃衣着。可他在后宫从未见过,莫不是父皇新晋的美人?
那美人福身见礼,刘据不知她品级,不便称呼,就简单点点头算是礼貌回应。刘彻也没有要介绍的意思,随意挥手,直接让美人退下。
毕竟美人哪有儿子重要,儿子来了,还要什么美人。倒是刘据目送美人出殿,忍不住多瞧了几眼,歪着头神色迷茫。这美人好生漂亮,但他面露疑惑不是因此,而是觉得有些眼熟。
刘据小声嘟囔:“怎么好似在哪见过?”
刘彻听闻,动作稍滞,目光心虚地闪烁一秒,转瞬恢复如常,笑道:“理她作甚。今日是你那匠艺大比初赛截止之期吧,这么高兴,可是有不错的作品?”
一问起这个,刘据想到自己的来意,瞬间将美人抛诸脑后,高高兴兴说起三脚耧来。
刘彻表情逐渐严肃:“真这么好用?”
“我亲眼所见,可以三垄并行,确实好用。而且观他展示时的表现,他所说效率可以高出单脚耧四倍,应当不虚。即便不精准,也大差不差。”
刘彻正色起来:“若如此,朕当亲自瞧瞧。”
转头瞥见窗外天色,日暮低垂,今日必来不及。
刘据轻笑:“现在不是播种之期,暂且用不上,所以父皇不用着急。匠艺大比复赛在即,可以等复赛结果一起看。”
刘彻挑眉:“你就这般确定复赛能有不错的收获?”
“父皇,你该相信咱们大汉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天下不是没有人才,而是缺少发现人才的眼睛。”刘据昂首,骄傲道,“我就是这双眼睛!”
譬如赵过,若不是他举办匠艺大赛,困于乡野,要被发现,不知等到何时呢。
见他这副洋洋得意的表情,刘彻忍俊不禁。
“好,朕听你的,等你匠艺大赛的结果。”
刘据小尾巴摇起来,在父皇面前夸下海口,立了个“军令状”,对待匠艺大赛,态度便更认真了几分,回到东宫就开始书写脑子里早就设想好的考题,并查漏补缺,看有没有被遗忘的要点。
三日后,复赛开始。
参赛选手齐聚别院,刘据上台说了段勉励之语,然后由柏山宣布规则。
复赛为期五日,这五日所有选手均需住在别院。
别院为每人准备了厢舍,一人一间,请所有选手创作作品皆在房中完成,防止他人偷瞄、抄袭、借鉴的可能。
赛事期间,一应饮食皆有别院负责。选手们的作息由自己决定。
若有所需要,不论是创作所需器具,还是生活所需用品,都可向院内管事索要,官方为众人提供能力范畴内可以给予的一切服务。
大赛期间不可出别院,但可以出房间。
若在房中憋闷太久,觉得脑子混沌,思路不清,想醒脑的,可以在别院内自由走动,但不可进入其他选手房内,不可争吵打闹,不可寻衅滋事。
规则说完,刘据点头,柏山令人张贴并高声诵读考题。
考题一:直辕犁。
特点:由犁头与扶手组成,犁柄中间设置短柄,可供使用时通过脚踏推动前进。
考题二:曲辕犁。
特点:改直辕为曲辕、短辕,增加犁评,可活动犁盘等,使其回转灵活,且能适应深耕与浅耕的不同需求。
考题三:水转翻车。
考题四:龙骨翻车。
后两项并无结构特点描写,唯有两幅简笔画。其后写有作用目的。
水转翻车:利用水流冲击力来驱动轮盘转动,将低位河流之水提上高位供农田所需。
龙骨翻车:可使用人力或畜力,手摇或脚踏,刮板式连续提水,将低水提至高处,用于灌溉。
四个考题,选手不必每个都做,只需要选择其一即可。根据特点描述与作用介绍进行设计。描述不全,选手需自行补全结构,使其符合设计目的。
话语毕,全场哗然。
大半人懵逼当场,另外小半人惊呼不断,窃窃私语。
他们想过太子的考题绝不容易,却怎么也没想到竟这般难。
世上有木犁他们知道,但直辕犁曲辕犁是什么,水转翻车龙骨翻车又是什么?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尤其特点如此简洁,作用更是一语概之,能从中获取的信息少之又少。若说后两者有画,但那画特别粗糙,轮廓不清,对于部位详情,机括设计等等,更是全然没有,无法得知。
赵过与公输庆陷入沉思,自认高人一等的公输野目瞪口呆,眉宇紧皱。
柏山言道:“还有什么疑问,现在可以提。”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谁鼓起勇气问道:“这上头的信息实在太少了,可否将这些物件的特点与结构说得再清楚些?”
柏山看向刘据,刘据睥睨一眼:“孤若知道这么详细,还要你们作甚!”
众人:……
“那……那可否再提点两句,两句就行,不然一句也可。现在这点东西实在是……实在是让人无从下手啊。”
刘据嘴角轻撇:“若好下手,还要你们作甚!”
两个还要你们作甚,让众人讷讷不敢言。
大家都退了,公输野只得自己咬牙上前:“殿下,五日时限太短,若不能给予更多信息,不知可否延长时限?”
刘据想了想,五日要让人做出其一,确实有点强人所难。
他思虑片刻,言道:“那便七日吧。赛后若有所得,孤还有许多事要办,再晚都要正旦了。
“不过,念在考题难度确实颇高,你们若能做出实物自然最好。
“若不能也不强求。可以先画设计图纸,若设计图纸也无法及时完成,只需心中有思路有想法的,记录下来都算。
“不论图纸还是思路想法,都可以作为你们的‘作品’,根据其可行性进行审核打分,以作成绩排名。”
众人松了口气,若是如此,虽然仍旧很难,却可以一试。
公输野张嘴还想再争取一番,刘据目光凌厉:“你看这像菜市场,孤像卖菜的吗?”
公输野:???
刘据呵呵:“少跟孤讨价还价!”
公输野:……
“好了,考题已出,比赛从此刻开始。拿上你们的木牌,按照木牌编号让仆从带你们去厢舍吧。七日后,孤再来审阅你们的创作结果。”
话毕,刘据甩袖,扬长而去。
留下众人一个个苦瓜脸,一边拎着木牌前往后院,一边摇头哀叹:果然这一飞冲天的机会不是这么好得的。
但都走到这一步了,谁甘心放弃呢?
不管了,拼一把吧。
唯独两个人一直未动,看着张贴在墙上的考题,伫立良久,沉思不语。
周遭也无人去打扰,直到日升中空,院内仆从开始给各位选手派送午食。两人才回过神来,恍然发现对方的存在,皆是一愣,随即礼貌点头,各自转身离开。
第一日,风平浪静,选手们都在屋中苦思冥想。
第二日,同上。
第三日,期限眼见即将过半,可设计思路全无,有些人开始着急了,却没得办法,只能抓耳挠腮。
第四日,公输野放下笔,看着竹简上零星的思路记载蹙着眉。
他虽有些灵感,却不多,连设计图都画不出来。七日,时间还是太短了,若多给他些时日,莫说图纸,便是实物,他也定能做成。
然而时间远远不够,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正思索着还能从何处下手改进思路设想,忽闻窗外咳嗽声,抬头一瞧,三弟公输明站在不远处挤眉弄眼。
公输野无语,将竹简收好,走出房门,状似吹风闲逛,来到公输明身边,两人一前一后,轻声低语。太子禁相互串门,却没禁院内遇到交谈。
“说吧,什么事?”
公输明问:“二哥可是有思路了?”
“略有一些。”
公输野语气还算轻松,因为思路不全,想法不多,他好歹有所得,旁人呢?
这几日他听到周遭都是哀嚎之声,可见他做不到的,未必有人做得到。
所以即便只是些许思路,可能也够他取胜了。
他转而问公输明:“你呢?”
“也有一点”
公输野颔首,对此并不意外,他们公输家的子弟,总归不会差的。他又问:“大哥那边如何?”
公输明摇头:“不知。大哥这几日没出门。我去他厢舍附近,特意闹出声响,但他不知埋头做什么,压根没发现我。此乃太子别院,我不好动作太大,只能作罢。”
公输野了然:“大哥应当也有主意了。回去吧,既有思路,把思路记下来,还有三天,再用心琢磨琢磨。咱们兄弟这回比一比。”
公输明不动,神色犹豫,欲言又止。
公输野蹙眉:“怎么了?”
“二哥,我看到赵过去后面找铁匠了。他应当是已有完整设计,让铁匠配合他制作铁器部分。”
公输野身形一滞。院内太子安置了好几个铁匠,就是为了供他们所需。
他心神一紧,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有人短短几天就有了完整设计!还有让他最为疑惑的一点,赵过是谁?
公输野满面疑惑,毕竟是兄弟,公输明一瞧就知他心意,解释道:“二哥可还记得当日与我们一起赶在截止日上交作品之人?”
是他?
公输野面色更难看了几分。当日刚巧碰上,事后听闻对方也进了复赛,他特意找人打听过。
据说其为乡野农户,并无师承,对匠艺之道别说精通,懂得都少,全靠自己摸索出零星点点。
他本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居然告诉他,对方这么厉害,有了完整构思与设计,竟已经着手制作了。可他呢,他还处在思路摸索当中,何其大的差距!
公输野不是没想过自己未必能拔得头筹,大哥功力胜于自己不说,天下之大,莫非就没有其他人才了?早年盛极一时的墨家,谁说得准就一定没人了呢?
但若输给自家兄弟他可以接受,输给墨家他可以接受,输给其他名门他也可以接受,可偏偏是赵过,为什么又是这等贱民!
一个柏山踩在他头上,当了他的主考官还不够,凭什么再来一个!
公输野双目赤红,手握成拳,气怒交加:“看到他要做什么吗?”
“没有。铁匠得了太子指令,需对要求他们配合之事与人全程保密。我不便探听。不过……”公输明瞄他一眼,低着头,不知该说不该说。
公输野恨恨道:“说!”
“我……我假装吹风闲逛,溜到他厢舍附近。虽说他因家贫前两日就住在别院里,但为了公平公正,赛事开始后的房舍分布是当日众人抽签决定的。
“他运气不大好,抽到的厢舍位于角落,日光照射弱。此地是太子为大赛临时所设,品日太子并不用,因此没有安装玻璃窗户。为了使屋内足够明亮,他将窗户全部打开,靠近窗前,以借日光。
“我到时,他正在专心制作手中农具,瞧模样,似是犁,且大概率还是比直辕犁更难的曲辕犁。铁匠只会帮忙冶炼铁制部分,其他是需要我们自己动手的。
“他一边对照图纸,一边思索着削木头,已经做了大半。因竹简不好刻画,他画图所用乃绢帛。那会儿正巧有股风来,卷起绢帛吹到窗外,离我不远,我瞧见了。
“绢帛上的图画得并不好,他应当从未学过绘图,但至少将设计关键都描了出来。二哥也知我们自幼便学这个,比旁人更懂。
“所以哪怕他画得粗糙简陋,我不过匆匆一瞥,他就拾了回去,但我仍旧看明白了。”
这话让公输野一愣,眼珠转动:“你能复刻出来?”
“我能画的比他更好更精细。”公输明说完一叹,低首看着鞋尖,内心挣扎:“二哥,我不甘心输给他。但我更知道终归是他人巧思,不是我们的,我们用不得。”
“用不得……”
公输野呢喃着这三个字,神色闪烁。
公输明眉头一跳:“二哥,你莫这样。我只是心里不舒服,想找人倾诉,也是想让二哥心里有个底,千万莫要轻敌,更别觉得有些许思路便可取胜。
“这别院藏龙卧虎,赵过去找铁匠是我无意中瞧过,可焉知出了他,没人找铁匠,又或是没人有其他更好更完整的构思?
“所以二哥,就如叔父与大哥所言,我们不可大意。还有三日,我们还有机会。”
怕他想岔,公输明又补充道:“此乃太子亲自督办的大比,若出了剽窃他人构思之事,太子定不会轻饶。而且赵过找到铁匠合作,必然与铁匠沟通过需要的东西,恐还给他看过图纸。或许可以为他作证。”
或许,也就是并非一定。
赵过所做为农具,农具大部分为木制,需要铁器的地方不多。赵过很可能只与铁匠说过铁器部分的构造,对于全貌,铁匠未必知晓。
公输野心思微动,念头刚刚闪过,“定不会轻饶”的语句在耳边回响,他心头一抖,赶紧将想法从脑子里晃掉。不行,风险太大了。
一招不慎,身败名裂,他不能做。
可要让他接受现实,认输给一个贱民,他又百般不愿。
怎么办?
公输野心念百转,忽然想到一个“绝佳”的“好”主意,
对,若是这样,指不定不但能毁掉赵过,还能毁掉诸多竞争对手,甚至……
如果自己负责的赛事上惹出这样的乱子,身为主考官的柏山是不是难辞其咎?一个办事不力,监察不严跑不掉吧?
越想公输野越是兴奋,内心无比窃喜。
他吩咐公输明道:“把你看的到画出来给我。”
公输明蹙眉,公输野又道:“放心,我不会窃用,不过是想看看能否从他的构思中得到灵感,进而完善自己的思路。”
公输明抿抿唇,当即应下:“好。”
因时间紧迫,公输明动作很快,当天就将图纸画出来交给公输野。公输野拿到手便偷偷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宫中。
刘据正在校场习武。没错,他也开始正式习武了。说是正式,乃因此前偶尔练过些基本功,但没系统性学习。
如今总看姐姐们练,刘据有点手痒,心念既起,刘据就压不住了,跑去同刘彻一说,刘彻直接应允,十分爽快地指了霍去病当师父,曹襄做陪练,还令卫青得空就来指点。
曹襄就算了。大将军兼冠军侯何等人物,给他这个稚子教学,弹幕得知后直接刷屏吐槽,各种“大材小用”“杀鸡焉用牛刀”“大炮轰蚊子”等语句层出不穷。
刘据隔着时空都能想象他们大泛酸水的模样,宛如恰了一百个柠檬。
但那又怎样!大将军冠军侯怎么了,他还是太子呢。更何况这俩一个是他舅舅,一个是他表哥,就算父皇不点他们出来,他们还能不管他吗?
不管谁做他的师父,这俩都是会指点他的好嘛!
所以刘据对弹幕所言不以为然,反倒觉得父皇“奸诈”,如此一来,正经老师都省了。
哼。
刘据哼哼唧唧开始习武,早就将心底对霍去病“渣男”的那点小脾气丢开了。毕竟他其实很清楚,一切都是姐姐单相思,同表哥不相干。
他心里不舒坦也不过因为霍去病当日说的话刚巧踩在他的痛点上,适当耍耍孩子气无妨,真要为此怨上表哥,或是做出过分之举,便是他不对了。他才不是这种人呢。
相对的,霍去病也没放在心上。表哥表弟,时常打趣互怼,但谁会拿这种小事记仇啊。
所以二人,一个很坦然地接受了“新差事”,一个很坦然地接受了“新师父”。
刘据似模似样打完一套拳下来,就见燕绥已候在旁边。
刘据直接开口询问:“发生何事?”
燕绥如实将公输野暗地里的小动作一一告知。
曹襄睁大眼睛,表情宛若发现“大傻逼”,一言难尽。
霍去病直接嘲讽出声:“还是公输家子弟呢,就这点能耐,赢不得更输不起。脑子还不好使,自作聪明。”
再看刘据,眼珠滴溜溜转动着,不觉得生气,反而有些许兴奋。
霍去病:……???
他面露狐疑:“你放他进复赛,不会是故意的吧?早猜到他会搞事?”
刘据白他一眼:“怎么可能,我又不是神仙,能掐会算。放他进复赛,一来是因为他的作品符合复赛的标准;
“二来多两个公输子弟,也能给其他选手多点压力,刺激下他们的潜能。至于别的,我不知道,也无所谓。”
刘据耸肩:“他若安分便罢,不安分,我正好缺只杀鸡儆猴的鸡。”
杀鸡儆猴?霍去病挑眉。
刘据眯起双眼:“大赛奖赏丰厚,而且可以入我门下,甚至成为我的心腹近臣。利益越大,越容易让人滋生贼心。
“我要震慑住一众魑魅魍魉,让格物司成为一方净土,专心研制格物之需,最好从一开始就展示出手段,让某些人断了心思。”
霍去病眨眨眼,小不点想得还挺深远,挺有想法。
曹襄点头赞同。
燕绥试探问道:“殿下,那现在可要出手阻止他?”
“不,由他去。”刘据眼珠转动,嘴角勾起,“现在出手太早了点,效果有限。更何况,若不让他作一作,怎么能显示出我早前精心布置的重要?”
想到自己在别院的安排,刘据笑得宛如狐狸:“我可太有先见之明了。”
自卖自夸,满脸我真聪明,我真厉害,我简直天下第一棒的表情,一点也不害臊。
霍去病无语至极,曹襄忍俊不禁。
刘据眸光闪动着,满脸雀跃期待。
且让他看看,都有谁会中公输野的“计”。
他要选人纳入门下,看的可不只是才能,还有人品。公输野此招甚好,不但自动进笼子做了他的“鸡”,还可以帮他做个粗浅筛查,把才能过关但人品不合适的人剔除掉。
看,好处这么多,为何要阻止呢?将计就计,稳坐鱼台,将众人举止尽收眼底,最后关头一举拿下,尽显威严不好吗?
所以这公输野啊,来得正是时候。简直是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真好人咧!
第 56 章
第七日。大赛结束之期, 刘据依言来到别院。
柏山已将全部参赛者聚集在庭院内。刘据坐于上首,放眼望去,个个双目血丝, 眼下乌黑,面色泛白, 脚步还略有些虚浮, 整一个睡眠不足之相。
也不知道这七日是如何熬过来的, 或许有些人一日睡不到两个时辰, 又或许有些人好几日不曾合眼。
但情况大致相同,个人精神面貌却不尽相同。有人垂头丧气,精神萎靡;有人神色复杂,隐含忐忑;更有人紧张激动,面露希冀。
刘据将之全部收入眼底, 微笑道:“七日之期已到, 现在孤来核验你们的成果。首先,在此期限内没做出实物,亦未画出设计手稿, 甚至不曾找到思路记下想法的人请退后几步, 在后方等待。”
众人自然明白, 这是最先被刷下来的。
人群中半数人退后, 神情沮丧。
“其次,未能画出设计图纸,但已找到部分思路,有所设想的, 将记录呈上来。”
一共五人呈上竹简, 其中便有公输野与公输明。刘据将五卷竹简一一翻阅完毕,微微点头, 放到一边,指向左侧:“你们在此等候。”
除此外,再无言语,对思路设想不做评价,未置可否。
众人心头惴惴,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接下来,未制出实物,但已有完整构思,绘有设计图者,上前来。”
这回出列的唯有一人,公输庆。
他双手捧着绢帛呈上,绢帛非一张,而是多张,画的乃水转翻车,且非但画了整体结构,竟还有每个部位的设计框架。
四张绢帛,绘制精巧,描述细致,上面还在重要地方设有文字标注,设计嵌合看上去十分缜密。
刘据不自觉坐直了身体,将公输庆招至身边:“就你的设计图与孤仔细说说。”
“是。”公输庆应下,指着设计图一一介绍,“殿下给出的图画展现出大体轮廓,小的认真查看过,图上所绘水车立于流水岸边深窄沟渠之内,大致可分为两部分,轮盘与翻车。
“小的观察后认为,轮盘为借助水流动力之用,而翻车则与轮盘相连,将其水流输送至岸上农田。
“翻车形状看上去与另一考题的龙骨翻车类似,其作用中提到‘刮板式’三字,所以小人大胆猜测当是可以延槽刮水上升的木叶板。
“而轮盘,图中有一竖轮一卧轮,但卧轮的立轴插入水中,水中结构不可见。小人做了个模型,发现若按图复原,似乎达不到借助水力的效果。轮盘难以带动。
“所以小人猜立轴水下应当还有一个卧轮。”
公输庆眼中放着光,又说自己如何思索令上卧轮与竖轮相间咬合,如何使水流冲击下卧轮更好引力,如何在翻车设置链轮与水槽等等。
言语流畅,解说精细。
一听便知他下了苦功夫,对水车的整体结构了然于心,设计思路清晰明确。
刘据眸中带上几分笑意:“这是你七天时间画出来的?”
“是。”
刘据神色闪动着:“你该知道能设计出来不意味着能做出来,更不代表做出来能达到预想的效果。”
公输庆躬身行礼:“小人明白。水车结构太大,且需结合地势水流,无法在七日内实现实物展示。殿下若准许,小人可在赛后做出实物,加以验证。”
刘据似笑非笑:“若验证失败呢?”
公输庆一顿,坦然道:“那便是小人输了。”
刘据点头,同样未置可否,却指了自己身后的位子:“你在这候着吧。”
公输庆心中大喜,在场众人更是艳羡不已。太子虽嘴上没说,但这态度已经展露出极大的认可。
但想想公输庆当时对于思路设想的阐述与解释,众人又都低下头。哎,终归是人家自己的本事,人家该得的。
刘据再看剩下的六人:“看来你们都有做出实物。既如此,将你们的作品拿上来吧,依次来,谁先?”
谁先?由他们自己决定吗?
众人心思百转,还在踌躇间,一人已经上前:“草民愿先来。”
刘据点头,先问姓名。
对方答:“草民庄青舟。”
刘据记得这个名字,初赛做“木球”之人。
庄青舟行过礼后,言道:“草民作品体积有些大,一人不便搬运,不知可否请殿下派两个仆从帮忙?”
刘据答应,没多久,仆从将东西抬上来,众人呆愣,身后公输庆更是诧异:“龙骨翻车?”
庄青舟躬身:“正是龙骨翻车。”
刘据哈哈笑起来:“不错,你也站孤身后候着。”
再望其余人:“接下来,谁来?”
已有人做了表率,众人跃跃欲试,却又有所顾忌。赵过上前一步,刚要出列,哪知被人抢了先:“草民来。”
他的作品没有庄青舟那么大,一人即刻搬运,便自己抬了上来,看造型看设计看结构,赫然是曲辕犁无疑。
此物一出,剩下几人纷纷变了脸色,赵过愣在当场。
刘据仍旧是那副微笑模样,不做评价,只问余者:“你们的呢?”
几人本打算上前的脚瞬间缩了回去。曲辕犁,竟是曲辕犁。若对方就是原创者,那自己的岂非……
几人面色倏变,寸寸发白。唯独赵过懵逼片刻,犹豫着上前,将作品呈上:“草民所做也是曲辕犁,倒是与这位郎君不谋而合。”
刘据所设考题唯有四个,而参赛者几十人,有人选择了同一考题实属寻常,更何况刘据点明了特征与作用,已有信息是一样的,大家都是据此设计,思路雷同也可以理解。
因此说“不谋而合”,也无不可。
几人心念转动,若他可以不谋而合,那他们是不是也行?
这么一想,几人纷纷上前,争先恐后。让人惊讶地是,大家所做皆为曲辕犁。
作品一抬上来,全场静默。
刘据伸手一一数过去:“一,二,三,四,五。五个人做的都是曲辕犁,而且做出来的曲辕犁几乎一样?莫非你们全都不谋而合?”
哪有这样的不谋而合。实物作品相似度超过九成,即便考题方向是既定的,设计细节也不可能毫无区别。
尤其这不是两个人,而是五个人。五个人!这个数目便直接断绝了“不谋而合”的可能。
赵过懵逼,若说之前他确实天真地以为自己与别人撞了思路,但现在他怎还会这般想,他是淳朴,不是愚蠢!
其余四人亦诧异万分,互视对方,瞳孔中满是惊骇。本以为最多不过自己与原创者,偶有碰撞,即便相似度高,或许也可侥幸蒙混过去,谁知除自己外,竟还有好几人,莫非……莫非……
“你们不打算给孤一个解释吗?”
刘据语气平静,无悲无喜,可毕竟是皇权顶端之人,位尊为太子,还是刘彻教养长大,跟在刘彻身边耳濡目染,多少沾了点不怒自威的气势。
仅这一句话便让四人心弦抖了抖。其余众人眼珠转动,又惊讶又好奇,根本压不住胸中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淦,大戏,大戏啊!
赵过率先出列,跪拜道:“殿下,草民不知其他几人是怎么回事,但草民发誓,草民的曲辕犁是自己设计,自己构思,绝无作假。草民有设计手稿为证。”
四人心神大震,为今之计,只有嘴硬到底,否则若承认……承认后果不堪设想。
幸好,幸好他们早有准备。
四人一咬牙,齐齐拿出设计图:“草民也有手稿为证!”
五份手稿,大体相同,只在细微处有稍许区别,但区别不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对比之下,反而赵过的手稿最为粗糙简陋。
赵过面色煞白。这是他唯一能证明自己的东西,可显然,光看手稿他的更像赝品。他要怎么办?
正当他心急如焚,不知所措之际,但听刘据看向其余四人言道:“倒有几分机灵,还知道留个后手,亲手重绘一副设计图,并稍作修改。”
四人皆是一愣,回过神来,欲要辩解。刘据直接抢白:“孤可以给你们一次坦白的机会,你们想清楚了,真要一条道走到黑吗?”
此话语意非同寻常,刘据面色很甚是严肃,目光带了几分冷意。四人喉头发紧,不知谁最先承受不住,咚,一个磕头:“草民知罪,殿下恕罪。”
这一下直接让其余三人破防,尽皆跪地磕头认错,哭哭啼啼。
“殿下容禀,草民并非有意偷盗他人构思。此事真是机缘巧合。设计图不是草民偷来的,是草民无意中捡来的。”
“对,草民也是。草民是在厢舍窗下捡到的。”
“草民是在门前灌木丛里。”
“草民也是。草民不知是谁遗失,偶然获得,本想物归原主,却发现那份设计图十分精妙。精妙到让草民越看越忍不住心动。”
“草民本只是惊叹此人能力,想从中获得灵感。可哪知……哪知越看越是觉得此设计堪称完美,符合殿下对曲辕犁的所有特点描述与作用目的,没有任何需要改动的地方。”
“最后……最后就……殿下恕罪!”
四人情况差不多,都是抱着侥幸心理,在大赛丰厚的赏赐与明亮的前程之下,没能守住自己的底线。
峰回路转,真相大白,赵过内心欣喜,却又越听越懵:“草民……草民未曾丢失过手稿。”
刘据勾唇:“你是没丢失过,但不代表没人见过,从而复刻出来。”
此话一出,公输庆胸中猛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下意识转头去瞧两位弟弟,但见公输明望向公输野,双眸惊骇。公输野脸色更是相当难看,嘴唇抖动,手指不自觉捏紧衣角。
他如何不知,这是对方紧张不安时的小动作,从小到大每每犯错皆是如此。
公输庆整颗心一点点往下沉。
赵过有些犹豫:“草民不论绘图还是制作曲辕犁都在厢舍,即便开门开窗,旁人也最多是在外遥望,便是偶有瞧见,匆匆一瞥,又如何能复刻得这般清晰精确?”
刘据哂笑:“普通人是不能,但若对方系出名门,家学渊源呢?”
系出名门,家学渊源。
即便知道名门并未公输一家,家学更非公输才有,但这八个字仍旧好似一记重锤,砸掉了公输庆最后的妄想。
刘据又道:“孤既给了他们机会,便也给这暗中之人一次机会。此事是谁搞的鬼,谁故意将设计图扔在他们厢舍附近,自己站出来。”
全场寂静,无人出列。
公输庆急得额上冷汗涔涔,不停朝公输野使眼色,偏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公输野抿着唇就是不看他。
身边公输明拼命拉其衣角,公输野仍旧一动不动,站立如松。若非颤抖的双手,手心渗出的汗水,还以为他当真问心无愧,丝毫不惧呢。
刘据等待数息,无一动静,嘴角冷嗤:“孤的机会只给一次,你不要便没有了。”
随即脸色肃然,语气陡然凌厉:“晁南,动手!”
话音落,众人还没回过神来,但见一个人影蹿出,直奔公输野,一记擒拿,直接将其抓出来,一脚踢向膝盖窝。
公输野还沉浸在忐忑的心绪中,转眼就被人强行按住跪在刘据面前。
众人:懵!
这几日他们都看到刘据身边时常跟着几大护卫,为首者一名燕绥,一名藏海,却不知这个晁南是谁,刚才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下意识看向刘据身侧,一二三四……一个没少。
众人:更懵了。
公输野回过神来,脸色大变,嘴上急切喊冤:“殿下,不是小人,小人没做过。殿下,无凭无据,如何能认定就是小人所为。
“更莫提,小人与赵过厢舍距离最远,而且小人鲜有出房门,便是出去,也没接近过赵过那一边。”
刘据轻笑:“你没接近过,不代表他没接近过。”
伸手指向公输明。
赵过愣住,忽而想起一事:“有一回草民在屋中制作曲辕犁,风将手稿吹落窗外,刚巧落在院中散步的这位公输家小郎君脚边不远,莫非……”
赵过欲言又止,毕竟他并不敢确定。
但莫非如何,早已不言而喻。懂的都懂。
公输明立刻跪下来,低着头匍匐在地,手心后背满是汗水:“小人确实曾经过赵过窗前,无意中见过他的手稿。其后越想越觉得他设计精妙,从而描绘下来。但小人……小人并未窃取其设计构思。”
不论他是否心动过,最终没做,这点是实情。
刘据不置可否,目光看向公输野。
公输明深吸一口气,如今局面,对于二哥所行之事,太子俨然早已心知肚明。只能将头更低了几分,额头紧贴地面,又悄悄扯了扯公输野的衣角,示意他坦白从宽。
然而公输野显然不如他看得清楚明白,仍旧强撑着打算嘴硬到底:“殿下何出此言。就算舍弟见过赵过手稿并画出来了又怎样?
“我们最多是想要留着观摩学习,改进自己的不足。我们上交的都是自己的思路设想,并无窃取。
“谁能证明此事是小人所为,而且,赵过的厢舍又不是只有舍弟接近过。舍弟能无意中瞧见,焉知旁人没有!
“殿下认为是我,可有证据?”
跟他谈证据?他是谁,太子。
刘据翻了个白眼,觉得公输野脑子有毛病,但谁让他是个好太子呢,他才不干无凭无据,全靠权势给人定罪那一套,证据他当然有,还很多。
“你以为避开夜间巡防的护卫,就无人看见你的行动了?那些护卫半个时辰才巡防一次。半个时辰这么长的时间,你真觉得孤会留下这么大的空白?”
公输野怔住。
刘据指向晁南:“你可知他刚刚是从哪出来的?树上!”
树上?
公输野下意识看向周遭大树,面色煞白。若说此处树上有人,那么厢舍岂会没有?
“别院护卫分明暗两拨。负责巡防那几个不过是孤摆在明面的罢了。孤第一次举办匠艺大赛,对其抱有极大的期待,怎会容忍宵小作乱?
“更何况你以为,别院这些仆从,为什么在你们有需要的时候每次都能及时出现?因为孤让他们十二个时辰轮岗待命,时刻关注你们的所需。”
刘据上前靠近公输野,定睛看着他,“你要证据,这别院的护卫以及仆从全是人证。
“你是何日何时如何将绢帛图扔再这四人厢舍周边,并弄出声响引导他们发现的,这些人全看在眼里。除此之外,孤还有物证。
“每间厢舍孤都让人提前放置了数一定数目的竹简与绢帛,以便你们可以自行取用,不必每有短缺都需向仆从索要,浪费时间与精力。
“而且你以为每间厢舍的绢帛竹简当真一模一样吗?看似一样罢了,孤让人在细微处做了区分。因而只需核定数目,再拿他们捡到的手稿绢帛与你厢舍的一一对比,便可知是否出自你手。
“人证物证齐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公输野浑身一软,歪倒在地。他怎么都没想到,太子竟在别院做了这么多布置,如此细致,宛若为他“量身定制”,让他所有的侥幸全部覆灭。
他挣扎着,声音开始颤抖:“殿下,小人……小人确实……确实扔了几份手稿,但……但小人没让他们照抄赵过的设计。一切都是他们自己所为,小人没有怂恿过他们。而且……而且小人自己也没抄,小人……”
“所以呢?”刘据目光凌厉,“你莫不是觉得只要自己不抄,扔几份手稿,别人没忍住心动了是他们的事,跟你没关系?”
公输野确实存着这样的心思,但很快刘据打破了他的“天真”。
“比赛第一天,孤是不是就说过,别院内不可争吵打闹,不可寻衅滋事!”
寻衅滋事四个字语音加重,公输野猛然反应过来,浑身僵硬。
他忘了,他怎么把这点给忘了!他的行为即便不算窃取他人构思,但一个寻衅滋事跑不了!
刘据睨他一眼:“当日你对公输庆说,不让你报名乃违抗太子谕令,那你呢?你此举莫非不算违抗太子谕令!你可知违抗太子谕令,不敬太子,在太子别院寻衅滋事该当何罪!”
好一记回旋镖,当日他拿着堵死公输庆的言论如今扎在自己身上。
该当何罪?其罪当诛!
公输野面如死灰,身子一晃,宛如一滩烂泥瘫在地上,片刻后,他害怕了,颤抖着跪拜磕头:“殿下饶命,殿下,小人只是一时糊涂,小人承认自己有罪,小人错了。
“小人只是不忿柏山与赵过一介贱民却爬到小人头上,小人此举只是想对付他们。若有好几副相似作品,赵过的曲辕犁或许就不作数了。
“而且柏山作为主考官,大赛闹出这么大的事,他逃不了干系。小人嫉恨他们,想给他们找麻烦,因而一时糊涂做下这种事。
“可小人绝无不敬殿下之心。小人更不敢违抗太子谕令。”
公输野惊骇恐惧,全然没想到自己意识里针对柏山与赵过的“小过”,如何就变成了针对太子的“大罪”。
作用的对象不同,罪名等级直接拔高不知多少层。
他心神大震,连连求饶。
刘据冷嗤:“嫉恨?贱民?可就是你以为的贱民赵过制出了曲辕犁,你有吗?既没有,你凭什么以贵族自傲,又凭什么瞧不上他们?
“还有柏山。柏山如今是考工少令,你是谁?你以为针对他,罪名就能小?他是朝廷命官,是少府要员!”
这话让公输野身形又晃了晃。他好似终于认清现实。
柏山,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只能依托于他公输家的小可怜了。可凭什么呢?
凭什么一直被他瞧不起,被他欺负打压的人,有一天竟然高高在上能俯视看他,而他竟需要像对方低头行礼!
公输野不能接受。
刘据一眼便知他心中所想:“怎么,觉得柏山是依靠你公输家才有今天,没有你,他根本到不了孤面前,做不成考工少令?”
公输野咬牙,神色不忿,几乎脱口而出:“赵过好歹有曲辕犁,殿下说小人不如他,小人认了。可柏山有什么!
“柏山所做东西全是殿下的主意,他所做之事换成我们今日参赛的任何一人或许都行。
“我们尚且需要努力比试才能有一线机会,而他,什么巧思什么创新都不必有,不过是占了点先机,却能做我们的主考官!”
刘据看了眼柏山,柏山偏头不去看公输野,没有解释辩驳,也不落井下石。
转头再看公输野,刘据嘴角勾起:“谁说先机就不重要?你觉得若你是柏山,你也行。但那只是你觉得。真要换成你,未必。况且你怎知柏山没有巧思、没有创新、没有做出如曲辕犁水车一般重要的东西?”
公输野惊讶:“他做出来了?做出什么?”
怎么会,赵过非匠艺出身,甚至不怎么懂此道,却可做出曲辕犁。
柏山依托公输家,并不受叔父重视,未能学得公输家精髓,也做出了同等重要之物?
那他呢……他算什么?他竟真的不如他们吗?
“不,不可能,小人从未听柏山说过,叔父也未提起只言片语。殿下,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对吗?”
公输野拼命摇头,看着刘据,眸中满是期待,期待他点个头说句是,却只得来刘据轻蔑一眼:“故意?故意扯谎刺激你?你算什么,犯得着孤费这样的心思,用这样的手段?你当你是谁!”
“那他到底做出了什么!”
刘据懒得跟他再废话:“这点你就不必知道了。带下去。”
一声令下,即便公输野百般不愿,还想求一个答案,仍是被晁南无情拖走。
“闹剧”结束,刘据将话题扯回来:“现在公布比赛结果。前三之位,曲辕犁为其一,龙骨翻车为其二,其三……”
刘据拿起水转翻车的设计图纸,看向公输庆:“你放心,孤不会因你弟弟之事牵连你。他之所为与你无关,你并不知情,更未曾参与。
“按照目前所有人呈上来的东西,除两样实物外,你的手稿绘制最精细,设计最合理。所以你当为其三。”
他入选了,还在前三之列。
本该是喜事,但公输庆此刻并没有半点喜悦之态,心情反而十分沉重,看着公输野远去的身影,愤恨气恼,恨不能将他打一顿,往死里打,却又忍不住担忧。
刘据没管他如何,看向抄袭四人组:“廷杖二十,逐出京师,永不录用。”
又走到站在左侧待命的三人,这些是没做出实物,没画出完整设计,却记录下部分构思的:“七日时间确实太短,你们所得虽少,但若给你们足够的时间,你们未必不能完善构思。所以你们若愿意,可留在格物司。”
抄袭四人组懵了,亲眼看到公输野的下场,听闻自己只是廷杖二十,逐出京师,永不录用,本还庆幸留得一条命在,哪知只简单写了一两点构思想法的也能入格物司吗?那他们冒这个险作甚!
怔愣间,刘据又走向后方,这里站着的是什么也没呈上,七日一无所获的人。
“巧思重要,创新重要,但巧思创新都需要有人将其制作出来。所以设计与制作其实并不冲突。你们能通过初赛,就证明至少技艺均是不差的。
“格物司需要脑子灵活,有巧思天分之人,也需要你们这种匠艺出色之辈。所以你们也一样,只需愿意,都可入格物司。”
刘据笑道。
不过是多给几份俸禄,他有镜子迷宫,还有祁元娘,有日进斗金的琉璃买卖,不缺这点钱!
原以为已经被淘汰,“上进”无望的诸人:天降大喜!!!
多谢殿下,感恩殿下,殿下太好了!
怪不得没让他们直接走,而是让他们候着呢。原来竟是如此!
抄袭四人组:!!!
那他们抄袭算什么,抄了个笑话吗!
让他们眼睁睁看着原本比自己不如的人全都入了格物司,而自己却……这才是殿下最诛心的惩罚吧!
看看被留在格物司的一群人,再回想“廷杖二十,逐出京师,永不录用”八个字,四人一口老血梗在喉头。
该死的公输野,公输野害我!
有人面如死灰,有人后悔不迭,也有些不甘心,跪爬着来到刘据身边:“殿下,小人……小人并非有意,那手稿是无主之物,小人……小人都是被公输野所害,望殿下……”
话还没说话,刘据一脚将他踢出去:“被公输野所害?公输野是祸首,你们也不无辜。公输野千错万错,有句话说得没错。他只给了你们手稿,可没让你们窃取照抄。
“莫要说那等完整设计,你们忍不住。你们以为公输野只给你们四人扔了手稿?”
四人愣住。
刘据冷嗤,指向庄青舟,又指向站于后方一人:“他,他,他们都捡到了。可两人皆没有窃抄,甚至不约而同私下找到柏山,将手稿交出去,禀明原委。这才是正确的做法。你们呢?”
四人目瞪口呆,看看庄青舟,又看看另一人。
若说庄青舟是心中已有自己的主意用不上,那另一个呢?站在后方,说明他毫无思路,一无所获。哪怕……哪怕不全抄,按照手稿挑几点出来也可啊。
然而……然而……
四人瞬间低下头,羞愧得无地自容,脸红到脖子根。
刘据轻瞥一眼,淡淡道:“拉下去!”
四人不敢也没脸再求饶,规规矩矩被带走。
刘据站在廊下,立于台阶上,扫视众人一圈:“今日之事,望诸位铭心牢记。若要入格物司,日后行事还是规规矩矩得好,某些小心思趁早收起来。
“孤可以容忍你们才能有限,却绝不容许有人在孤的地盘搞小动作,不论何种小动作,都不许。
“所以望你们回去仔细掂量,觉得能做到的,明日便可向柏山报备,即刻入格物司上任。
“若觉做不到,奉劝你们一句,这格物司还是不进的好,免得富贵前程没求来,反而深陷牢狱之灾。”
参赛者一个个低着头,有人畏惧,有人坦然,也有人惊讶。回想太子所言别院的布置,太子说出来的唯有这些,可谁知是不是还有其他呢?
这般一想,竟又有些后怕。
还好,还好。还好自己什么也没干。
刘据将众人表情收入眼底:“当然,若自身行端坐正,便不必担心这些。格物司虽暂时只隶属于孤太子府辖下,非朝廷正式衙门,但日后未必。
“再者孤的人,只需忠诚,按孤的规矩办事,孤都不会亏待。这七日大家也都累了。别院仍可供诸位居住。歇着吧。好好休息。”
转身大手一挥:“回宫。”
第 57 章
宣政殿。
对于别院发生之事, 刘彻已然知晓大概,却还是认真听着刘据诉说。
刘据感慨道:“当初我提议在别院做诸多布置,尽可能做到给每个参赛者一个公平公正的机会, 杜绝有人搞手脚,毁坏他人成果, 或是窃取他人心血。
“彼时四姐还说我是吃饱了撑的, 一个大赛而已, 何须如此费心费力。扬言傻子才会在太子的地盘搞事。结果……”
刘据啧啧啧了几声:“可见世上总是不缺傻子的。”
刘彻神色闪动:“公输野确实蠢, 但也并非单纯因为蠢。”
“我知道的。”刘据点头,“他是有恃无恐。”
有恃无恐?
刘彻挑眉:“哦?”
“他确实愚蠢,存着侥幸。侥幸认为这只是他与柏山赵过之间的事;侥幸认为他避开了巡防护卫,没有证据证明事情是他所为;
“侥幸认为他只是扔了几份手稿,旁人的选择与他不相干。但这些侥幸都只是其次, 并非关键。”
刘彻眼角带出两分笑意:“那关键是什么?”
“关键在于, 他觉得即便东窗事发,也会有人为他善后,保他无事。”
话音刚落, 就有小黄门进来禀报, 言若卢令公输兴携侄子公输庆一同前来请罪。
请罪是真, 但除请罪外, 来求情也是真。
这点刘彻心知肚明,刘据也清楚,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一脸“我没说错吧, 我料事如神”的表情。
刘彻忍俊不禁, 没有开口让两人进来的意思。公输兴与公输庆便只能在带殿外跪着。
殿内,刘据耸肩:“公输兴刚为父皇改良了武钢车与强弩, 有功在身。父皇还将继续对他委以重任。
“柏山为公输子弟,与公输家有师徒之名。即便公输野一直瞧不上他,多有欺压。但公输兴除教授技艺时因私心留了一手,未倾囊相授以外,其他地方不曾亏待。
“他居公输府邸,衣食住行甚至与公输兴三位子侄等同,技艺所需工具与器材也都随他自取。
“所以说一句公输兴对柏山有大恩,并不为过。不论念在师徒之名,还是再造之恩,只需公输兴开口,柏山都难以回绝,哪怕公输野此举有针对他之嫌。
“公输野以为他所犯不过‘小错’,就算上述侥幸全都破灭,只需公输兴与柏山为他求情,都可出点钱财赎罪,从而脱身。
“他被心中嫉恨裹挟,迷糊了双眼,忽略了我对这场赛事的重视。没料到所谓针对‘贱民’之举,会变成违抗太子谕令,不敬太子,于太子别院寻衅滋事的大罪。
“即便本朝素有以金赎罪之例,也不是什么罪都能赎的。”
条理清晰,分析到位。
刘彻嘴角上扬,眸中笑意点点。
“不过……”刘据眼珠一转,看向殿外,“或许他也不是完全没算到。公输家子弟才能还是有的。尤其公输庆,此次大赛表现极佳。
“公输野如何能不了解自家兄长的本事,他应当有把握兄长即便不能夺魁,但前三之中必有一席之地。”
刘彻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承诺过,大赛前三甲可以向你求一件事。”
刘据颔首。
所以于公输野而言,若此计成功,他一举搞掉多位竞争对手,还重创柏山。不成功,也自有退路。
刘彻看向他:“你打算怎么处置公输野?”
刘据顿住,这点有些问倒他了,他还没想过这层,歪头思忖了番,开口询问:“按律是不是该处死?”
“不敬太子,违抗太子谕令,在太子别院寻衅滋事。这三条无论哪条,按律都可处死。”
可处死,便是说也可不处死。全在他一念之间。
话毕,刘彻心念转动,招手让刘据坐过来,离自己更近一些,抚摸着他的头柔声道:“你当日曾说于匠艺之道,不可令公输一家独大,你举办大赛,网罗人才的同时,是否也想培养公输的对手,牵制公输?”
“是。”刘据承认。
刘彻继续:“你在仙境所见之物,均为国之重器,并且目前大多需任用公输一脉的人来完善制作,所以公输家子弟现阶段不便弃用。”
刘据点头:“柏山我用着很不错。公输兴、公输庆也都是有才之辈,甚至才能出众,少有人比得过。公输野个人所为没必要牵连太广。”
父子俩想法一致,刘彻了然:“如此一来,今日之事对公输而言是祸,于我们却是乐见其成。”
刘据愣了片刻,转瞬反应过来:“父皇的意思是,单就我脑子里那些东西,公输家机会良多,本有青云之路,可兴家族。
“然如今公输家子弟犯事,有了案底,名声受损,气焰必然要降一大截,行事也会有所顾忌,至少数年内,他们都不用妄想爬上高位,独占鳌头了。
“而数年之后,似赵过、庄青舟之流大概率已经成长壮大,局势自成平衡,不用我们再额外费心?”
一点就通,刘彻很是高兴:“不错。但这般一来,对公输野的处置便不能太随意。
“你若想杀他也无不可。一个公输家还不敢为此生出怨怼,即便生了,也翻不出大浪来。
“但收服臣属,以驭其下,需讲究手段。刚柔并济,恩威并施。今日别院揭穿公输野的阴谋,冠以违抗太子谕令之名,强势收押,乃刚与威,那柔与恩呢?
“另外,你同朕说,今次大赛为第一届,日后或许还会有第二届第三届。第一届就闹出这种事,若不重惩,何以扬太子之威,镇魍魉之心?你想利用公输野杀鸡儆猴,也是有考虑这点吧?”
刘据点头。
刘彻轻笑道:“那么既要重惩,以达到杀鸡儆猴之效,又要施恩,展现仁义之心,怀柔之道。这其中的度,你当好好把握。”
刘据睁大眼睛:“我……我把握?”
他不就关了个公输野吗,怎么就扯到平衡之道,驭下之术了?
刘据完全没想过这一茬,一脸懵逼。
刘彻眉眼微弯:“是,你来把握,你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朕不插手。”
刘据:……行……行吧。
刘据陷入思索,却也不急。公输兴公输庆要跪,就让他们跪着呗。请罪就该有请罪的态度。
于是他没有立刻动作,而是继续陪刘彻闲聊,顺便在宣室殿蹭了顿饭。吃饱喝足,跟刘彻的父子感情也培养得差不多了,刘据才起身出门,走至公输兴叔侄面前。
公输兴年纪大了,跪了这么久面色有些泛白。公输庆年岁尚轻,身体更好,奈何刚刚经历为期七日的大比,没能好好休息,情况竟比公输兴还要惨,已然摇摇欲坠。
即便如此,两人仍旧跪得端正笔挺,不敢有丝毫敷衍,目光直视前方,期待着帝王召见。然帝王没动,太子出来了。
二人忙打起精神,恭恭敬敬磕头行礼。
刘据也不跟他们废话,开门见山:“你们是来为公输野求情的?”
公输兴嘴唇蠕动着,双手贴额,匍匐在地:“殿下,公输家出了此等不孝子弟,胆大包天,竟敢在太子亲办赛事上行阴谋诡计,扰乱赛事进行,其罪当诛。
“臣知臣本不该为其求情,但……但毕竟是公输子弟,是臣一手教养长大。臣……是臣之过,臣管教不严。若他有罪,臣亦有罪。
“臣斗胆请殿下法外开恩,饶他一命,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他所犯罪责,臣愿与其共同承担。”
刘据人小,身量不高,但面对跪着的二人,已可做到轻松俯视。
他就这般垂眸看着,不言不语,面上也无过多表情,让人辨不清他的喜怒。
公输兴只偷偷瞄了一眼,便隐隐感觉在其身上见到了刘彻的身影,心中震颤了下,赶紧将目光收回来,言语更恳切了几分,似乎还带了点绝望的哀求。
他递上两分竹简:“臣知道,若就此放过祸首,于柏山于赵过而言,并不公平。臣已亲去同二人赔罪,获得二人谅解。
“此为二人陈情书。另外,公输家尚有些许产业,臣愿双手奉上,以赎侄儿之罪。求殿下开恩。”
刘据将竹简接过来,确实是柏山与赵过的陈情。
他瞥向公输兴,果然人老成精,还挺聪明,知道拉上两位苦主一起,又大手笔献出家财。说是“些许”,可公输家的家底即便算不得豪富,又怎么可能少得了呢。
刘据忽然有些触动。哎,家族里当真是不能出不孝子弟啊。不然为了他,全家都得赔上。公输兴为朝廷办事,恭谨了半辈子,临老为个公输野舍掉脸面到处求人。
虽感念公输兴拳拳护幼之心,但刘据仍旧没说话。
公输兴身子一晃,心情越发沉重。
公输庆咬牙道:“殿下!今日别院,殿下亲口说小人排名可与赵过、庄青舟共列前三。而此前殿下便曾允诺过,若谁能入大赛前三,可向你提一个要求或求你一件事。可对?”
刘据挑眉:“你想用这个承诺来保公输野?”
公输庆再次磕头:“是。敢问殿下可允?”
刘据将两分陈情书丢回去,笑道:“允与不允暂且另说。孤确实亲口说你之排名可列前三,但这只是初步评判,最终如何,需看你的设计转化为实物后能否成功,是否可达到预想的效果。
“倘若压根无法做成实物,或者实物完全不能运用,那这前三恐就要重新排一排了。当然,赵过与庄青舟的实物也是要试的。你敢保证你一定行吗?”
一定……
谁敢应“一定”呢?公输庆心弦紧绷,深吸一口气:“臣愿一试,求殿下给臣一个机会,等臣验证设计之后再处置舍弟。”
刘据沉默片刻,终于松口:“可,但孤只给你十日。”
十日,虽则时间紧迫,但好歹有希望,公输庆公输兴尽皆大喜,碰碰磕头,一点都不含糊:“谢殿下,多谢殿下!”
刘据摆手,令他们起身告退,自己伸了个懒腰,摆驾回太子宫。
殿内,刘彻透过窗户将这一幕收入眼底,面上笑意浮现:“这小子还挺聪明,没有急着宽赦,且先晾一晾他们,以张己威,以慑其心。做得不错。”
又想到他学着自己收敛情绪,喜怒不显的模样,嘴角勾起:“学得还挺像。”
旁边吴常侍拍马屁附和:“太子类父,神情举止本就肖似陛下,何需刻意去学?”
听到这话,刘彻更高兴了,嘴巴都快咧到后脑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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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宫中归来,公输庆一头扎进木头堆里,铆足了劲开始制水车。因为他知道,如今这水车不但关乎他的前程,关乎公输家的未来,还关乎弟弟的性命。
他错不得,一步都不容有失。
另一边,刘据虽是有意震慑,却也没想为难他。毕竟什么权衡驭下都是其次,水车更为重要。因此当即下令,命格物司众人配合,又请少府工匠在水岸挖渠,以便到时候安置水车之用。
众人群策群力,终于赶在十日最后期限完工。
刚巧又是一年正旦节庆。
待祭祀完毕,宫宴还未开始,刘据就将刘彻拉到一边,言明此事。
霍去病无语至极:“你怎么老干这种事。上回陛下寿辰,你中途把人拉走,一个琉璃街让陛下忙碌整夜,寿辰晚宴直接取消。今日正旦又来,那这宫宴还办不办?你就不能等明日?”
“琉璃街是我送于父皇的寿礼,今日是我送给父皇的节礼,送礼怎么能晚呢。等明日便不是正旦了。”
刘据理直气壮。
霍去病翻了个白眼:“往年正旦也没见你送节礼啊。你嫌宫宴闷,规矩多,不想参加你直说。”
被戳穿心思,刘据怒瞪过去。
看破不说破不懂吗,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就你话多!显得你很能是吧,不说话会变哑巴吗!”刘据挽住刘彻的胳膊:“父皇,我们去,不带他。”
霍去病:……
刘彻忍俊不禁,宠溺道:“好,我们去。”
目的达成,刘据欣喜若狂:“其他人无所谓,把大农令叫上。”
哪知大农令过来时,屁股后头还跟了个尾巴——少府寺卿。
刘据:???
少府寺卿笑得十分谄媚:“陛下,太子,臣听闻匠艺大赛太子收获良多,今日可是都做成了?不知都是些什么,既大农令去,不如让微臣也跟着去见见世面?”
心里却想着:他要去,必须去。早盯着大赛结果了。上上回玻璃错过了,上回的香皂等物也错过了。他这次绝对不能再错过。
握拳,不管今天的东西是什么,作用几何。哪怕比唇膏香水的政治价值还小,他都不嫌弃了。呜呜呜。
问就是后悔。经过上回,肠子都悔青了。
刘据瞥他一眼,倒也没真这记仇,无可无不可,看向刘彻,刘彻也无可无不可,点头应允。
这下不得了,此头一开,瞬间从四面涌来一二三四五六七个人,皆求同往,眼睛是全是兴奋与好奇。
毕竟太子从前做出来的东西可都厉害着呢,这回肯定也不会差,只不知是哪方面的,对自己是否有用。
不管了不管了,看了再说。去去去,一定要死皮赖脸跟着去。
刘彻&刘据:……
于是刘据想象中宛如微服私访般的轻车简行,瞬间变成圣驾启銮,朝臣陪同,禁卫开道。浩浩荡荡,声势赫奕。
若只需展示曲辕犁,那么随便哪里都可,皇庄最为便利。但皇庄之地皆为良田,修有明渠水池,灌溉便利。龙骨翻车勉强还能试试,水转翻车就无用武之地了。
好在刘据大赛前就命人将长安周边都走访了一遍,圈出水源地势合适之处,最后将大汉第一辆水转翻车安置在安陵邑辖下乡野。
因队伍过于庞大,禁卫率先清道封村。村中百姓都被阻拦在界限之外,翘首以盼。
“看到了吗?这么大阵仗,真是皇上跟太子要来?他们怎么会来咱们这。”
“据说是来瞧新农具的。这阵子官府不是一直在水边搞来搞去,做了个大家伙吗。还时刻让人守着,不许人靠近破坏。听闻是用来灌溉农田的,可以让水流从低处自己流到高处来,不必我们自己辛苦下去取水。”
“嗤,开什么玩笑。我活了大半辈子,只听说水往低处流,没听说过水往高处流的。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这可是太子想出来的。太子之前举办匠艺大赛你不知道?听说这是匠艺大赛的考题,有人将太子的想法完善并设计出来了。你以前也不知道猪被阉后能长得更好,黑室养鸡能长得更快啊。”
“对对对,我家的猪跟鸡自从用了这新方法,长得可快了。再过阵子,鸡都能吃了。这可是托了太子的福。太子厉害着呢,说不定真能让水流往高处走。咱们以后浇灌农田就不用愁了。”
……
这般一说,众人的兴致更高了几分,一个个伸长脖子,眼睛里除好奇外,又添了几分欣喜与崇拜。
很快,銮驾进入视野,禁卫肃穆,威严尽显,人们只瞧着这架势就心生惶恐,好奇之心去了大半,慌忙跪拜磕头,高呼万岁千秋。
刘彻牵着刘据的手自銮驾下来,沿田岸而行。
格物司一众早已等候着,农田内,数头黄牛耕地而行。旁边还摆着三个展示品。
刘据先指展示品,一一介绍:“父皇瞧,这个是木犁,便是我们现今常用耕地之犁。”
刘彻点头,每年春初都需“祈年”,祈求这一年国内风调雨顺,五谷丰收。此时天子需下地三推或一拨,行籍礼。因而对于木犁,刘彻用过,认识并了解。
他指向与木犁相挨的农具:“这便是曲辕犁?”
“对。我本来还准备了直辕犁的考题,想着若做不出曲辕犁,能做出直辕犁也好。结果赵过给了我好大一个惊喜,直辕犁便用不上了。”
刘据让人将曲辕犁捧起来,一一解说其构造。
何处为犁铧,何为犁壁,何为犁盘等等,一共十一个部件,每个部件的用处与设计原理,如何操作,如何使用。娓娓道来,讲述详细。
刘彻眼眸渐深:“也就是说曲辕犁一牛便可牵引,回转方便,且可以根据情况调节浅耕与深耕,适用旱田也适用水田?”
刘据微笑:“对。”
大农令睁大眼睛,看向前方两块农田:“照殿下这般说,左边耕地之人用的是寻常木犁,右边用的是曲辕犁?”
话毕,众人皆抬眼望去,心中惊骇。自他们走过来这一会儿,此处犁地之情他们是看在眼里的。
左侧推进刚到田中,右侧已然走了一个来回。而且明显可见,左侧之人行进吃力,右侧之人行进轻便。
大农令心尖颤抖,甚至顾不得同刘彻禀告,一脚踏进农田,直冲两人而去。
刘据贴心地取出备好的特制高靴筒裤给刘彻套上,父子俩坦然踏入。
众臣:……行吧,他们没这待遇,他们懂。
羡慕一秒,大家齐齐步入农田,跟着左右两边犁地之人行走,审视、观察。
走了几个来回,刘彻眼眸越来越亮,言道:“朕试试。”
看再久终归不如亲身体验一回。唯有亲自试过才能真正了解此物的功用。刘据点头,令手扶曲辕犁的赵过退下,在旁指导。
刘彻有过使用木犁的经验,没多久就上手了。走了两三个来回,心中激荡越甚,刚停下来,就见大农令在旁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刘彻直接将扶手递给他。
于是从大农令到籍田令,跟随而来的朝臣,有兴趣的都体验了一遍。有些本就不懂农桑之事的,也就自觉地不凑这个热闹不添麻烦了。
体验完,大农令激动万分:“曲辕犁,曲辕犁,曲辕短辕之犁,好,太好了!陛下,此乃农田神器。
“所谓夏耕灭荒,冬耕灭虫。如今正是冬耕之际,适合深翻土地,以便来年种植。此物现今就能派上大用场!陛下,臣以为曲辕犁当迅速制作推广。”
刘据摆手:“自然是要制作推广的,不过大农令莫急,咱们今日可不只是为曲辕犁而来。”
大农令一顿,刘彻却已想到适才旁边摆放的农具为三个,除曲辕犁与木犁,还有一物,形似木耧,手指过去:“那是你同朕说过的三脚耧吗?”
刘据点头,拉着刘彻走到第三块农田,此地耕牛与三脚耧早已准备妥当,一声令下,赵过便上前展示。
三沟齐开,三垄并行。
大农令再深吸一口气:“这……这竟比寻常木耧强这么多?如此一来,岂非事半功倍?不,不只翻倍,当可三倍,四倍。
“再加上曲辕犁,以往七旬才能犁耕的土地,现在或两日便能完。两者配合,能减去许多时间,省出诸多人力。这些时间与人力,若再用于开荒种植,那……那……”
大农令光是想想就兴奋得不行,浑身血液翻涌。
刘彻也相当震惊。他早听刘据说过这些东西,心底略微有底,却不料效果竟比他想的还要好。
若曲辕犁、三脚耧都有这样的效果,那剩下的呢?
刘彻目光炙热:“你所说的龙骨翻车与水转翻车在哪?”
大农令&百官:还有其他?
刘据扶刘彻走上田埂,将高靴筒裤褪下,在前引领,来到一处水流边。但见水旁架一“巨物”,一头靠岸,一头在水中。
岸头设一横架。两个稚童双手攀着横架,双脚蹬着脚踏。水流沿“巨物”水槽缓缓上涌,流入岸边。
大农令:!!!
水往高处流,这东西竟然能做到水往高处流!
刘彻看着两个孩童:“这是龙骨翻车?单靠孩童脚踩就能使用?”
“对。正是龙骨翻车。可脚踏可手摇,采用杠杆原理,能省许多力气,不论壮汉妇人,亦或孩童老妪,都能使用。
“提取上来的水不但可以灌溉农田,还可用水桶接取,以作生活所需。如此就不必日日下去肩挑取水了。”
刘彻点头,神色闪动:“若龙骨翻车都有这等作用,那你所说的水转翻车是否更甚?”
“父皇随我来。”
刘据大手一挥,继续引领前行,走了约莫一里路程,看到另一处水源。此地水位比之前更低,水流也较为湍急。
水岸之物更为巨大,一部分与方才的龙骨翻车有些形似,但却又多了好几个巨大的轮盘结构。岸上部分还设有牵引杆,牵引杆另一端连接石磨。
众人满面疑惑: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说水转翻车也是提水的吗?
刘据朝公输庆看了一眼,公输庆上前撤掉机括锁,翻车开始运行。卧轮带动竖轮转动,竖轮再带动刮板水流往上,成功实现水从低往高走。
而与此同时,另一边的牵引杆也缓缓动作,石磨自行转圈。
众人:!!!
没有人,石磨居然自己推了起来。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有人惊骇不定,左看右看,连水下都瞧了好几眼,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无人。但石磨偏偏动了。
“这……这怎么会……”
大家只觉喉头发紧,到底是妖术还是仙术?
不,这是太子殿下弄出来的。太子殿下怎会是妖术呢,仙术,必定是仙术啊!
当然也有人聪明地猜出关窍,譬如大农令与少府寺卿。
二人异口同声:“是水力!是借用的水力!”
大农令双唇颤抖:“借用水力往高处取水,不必人力脚踏或手摇便罢了,竟还能同时用于推磨?”
刘据点头:“不错。正是水力。与刚才的龙骨翻车不同,二者各有利弊。
“龙骨翻车大多低位水域都可用,但水流与岸的高度不能相差太大。她胜在便利,制作安装也相对简单,并不麻烦。
“水转翻车需在岸边水流处挖沟设渠,制作安装相对复杂,唯有在水流湍急处可用,水流平缓则无法借力。但可改为畜力人力。
“它还有个最大的优点,若水势适宜,除提水外,还能连接石磨或石舂,用于推磨和舂米。只需水流水力在,就能日夜不停。”
日夜不停……
日夜不停!
大农令身子一晃,差点摔倒在地。是惊的,也是喜的。
刘彻亦难掩心神震荡,喃喃道:“曲辕犁,三脚耧,龙骨翻车,水转翻车……”
犁耕,播种,灌溉全部囊括,甚至还能兼顾了推磨舂米。
神物,真乃神物也。不愧是仙境的东西,唯有仙境才有这般神奇的东西啊。
刘彻两颊抖动着,嘴角上扬,上扬,再上扬。
他低头看向刘据,激动、宠溺、兴奋、雀跃,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好似刘据周身有光圈环绕,令他双眼迷离。
这是他儿子,他儿子!他刘彻的!
有子如此,何愁我朝不兴!
众臣子们更迷离。他们虽不知刘据的“奇遇”,没有刘彻的“脑补”,但前有指南针、马具、望远镜、玻璃等,现有曲辕犁、龙骨翻车、水转翻车……
一桩桩一件件,哪样不神奇?就算有些并非太子殿下一己之功,还有柏山等各位匠人的努力,但若无殿下构建的框架与给予的巧思方向,他人如何能成!
所以归根结底,这些神器能够出世的关键还在殿下啊!
众人看向刘据,竟神奇地如刘彻一样,好似其头顶有光圈晕染,浑身散发着耀眼的光亮,令他们浑身血液开始沸腾,胸中激情澎湃。
这哪里是神童麒麟子,这分明是天上的仙童,是下凡来助大汉如日方升,物阜民丰的。
本朝得有这等太子,何愁大汉不强!
感受着所有人灼灼目光与炽烈热忱的刘据:……???
你们眼神为何如此奇奇怪怪?
第 58 章
他浑身一个机灵, 下意识拉住刘彻的衣角。
刘彻微顿,见他面色不太对劲,疑惑问道:“怎么了?”
刘据目光扫向众人:“感觉大家盯我的眼神像盯一块大肥肉。”
刘彻&百官:……
众人懵逼一瞬, 解释道:“殿下误会了。臣等是佩服殿下,崇敬殿下。殿下之才能, 臣等望尘莫及;殿下之功绩, 前无古人, 后也未必有来者。”
刘据挑眉:“意思是你们对孤的敬仰宛如滔滔江水, 连绵不绝?”
众人一致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所以什么鬼的肥肉,殿下你怎么会想到这上面去!
刘据摇头:“没感觉到,孤还是觉得你们像在看大肥肉。”
说完,忽然想到自家父皇看他的目光也很微妙, 跟百官并不完全相同, 但同样十分诡异。
思及此,刘据条件反射性收回拉着刘彻的手,目露警惕。
刘彻&百官:……笑容消失。
一句话成功打断所有人的想象, 将众人越走越歪、天马行空的“迷信”思维强制拉扯回来, 一个个嘴角抽搐, 宛如面部抽筋, 失去所有语言。
——哈哈哈,我要笑死。这穿越者妥妥的气氛终结者。人家明明是把他当神仙一样看,就差没立个牌位供起来了。见鬼的大肥肉。简直脑回路清奇。
——刘据现在是个香饽饽,大家都盼着他能做出越来越多的东西来。这些东西不但可以惠及百姓, 也能惠及自身。所以说是大肥肉, 从某种角度来说,也没毛病。哈哈哈。
——刘彻&百官:……无语是我的母语。
——仙童滤镜瞬间破碎。哈哈哈。
刘据:???
所以他们真的只是敬仰他?
刘据迷茫抬头, 对上众人复杂微妙的眼神,讪讪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为了缓解尴尬,强硬将话题转回正事上来:“父皇,方才大农令说得对。夏耕灭荒,冬耕灭虫。耕田过冬,虫死土松。
“现今正值深耕之际,乃曲辕犁大用之时。这东西需及时传于民间。再有三脚耧、龙骨翻车、水转翻车,即便紧迫性不如曲辕犁,也不能拖延。
“开春便要开始播种与灌溉。因而现在就都得着手准备起来,以备届时之需。”
这话说得不错。谈及此点,众人心思收整,神色认真。
刘彻点头看向大农令:“此事需尽早拿出章程,越快越好。”
这便是将事情交由大农令负责的意思。意料之中,众人接受良好。唯独少府寺卿心里有些泛酸。
怎么是农具呢,怎么会全是农具呢。这不是给大农令量身定制的吗!
上回的香皂唇膏香水是为公主量身定制,而今的农具是为大农令量身定制。
殿下啊,你怎么就没想着给老臣之少也府量身定制一个!
少府寺卿偷偷瞄了刘据一眼,低垂脑袋,眼珠子骨碌碌溜圈,心念转动。不行,一定是他的存在感太低了,太子想不起他来。
平日无事得多去太子面前走动走动才行,至少要时刻让太子瞧见他,不能忘了他。
对,就这么办!
对于少府寺卿的小心思,刘据一无所知。那厢,刘彻已经下令摆驾回宫,毕竟东西看完了,接下来如何利用,怎生推广,章程安排可不适宜在这里谈。
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来,又浩浩荡荡走。
唯有刘据半途改了道,没有跟着回宫,而是去了别院。此时的别院已经换了牌匾——格物司。往后这里就是太子旗下私设从属官邸了。
合理利用,赛事办公两不误,丁点不浪费。
格物司。太子专用办公内堂。
刘据让人将大赛前三一一叫进来,询问当初应下的承诺,他们可想好要求什么。
先是赵过。
他说离家时答应了妻子,若真能获得这次机会,所求之事,会与她商议后决定。询问刘据,是否可以先留着,等他先遣人送钱回去,将妻子接过来再说。
刘据笑了笑,直接应允。
再是庄青舟,求刘据让他翻阅誊抄朝廷目前掌握的全部有关匠艺的书籍。
这点不难,他有向上进取之心,刘据很高兴,欣然点头。
最后是公输庆,刘据看着他,没有直接开口问所求之事,而是先说自己的疑惑:“水转翻车有一部分结构与龙骨翻车类似,你既能设计出水转翻车,便能做出龙骨翻车。为何选前者而弃后者?”
水转翻车想要七日做出实物,绝无可能,但龙骨翻车可以。
公输庆垂眸,恭敬道:“小人知道,在大比当中,实物总是比设计手稿要多些优势,也更稳妥。小人也想过是否直接做龙骨翻车会更好。”
刘据点头:“但你最终没有选它。”
“是。因为比起稳妥,小人更想在大赛中脱颖而出,惊艳四座。殿下所出四大考题,水转翻车的信息最少,设计最难。
“曲辕犁尚有现存木犁可以参考,而水转翻车,古往今来从未有此等农具。以往取水之桔槔,与其对比,无论结构还是功用皆是天差地别,并不能作为参照。
“再有殿下说过,对于作品的最终审核与排名,着重考虑设计难度与验证结果,因而小人以为实物或许更有优势,却并非取胜关键。
“若能做出水转翻车,其评分当比龙骨翻车更高,也更有机会……”
公输庆稍稍停顿一瞬,吐出两个字:“夺得魁首。”
刘据了然。
他当日只定了前三,前三中谁第一,谁第二,谁第三需等验证后再论。而如今验证结束,答案也已经出来。
庄青舟与赵过并列第二,公输庆则是当之无愧的魁首。他能从考题给予的点滴信息中完善全部设计,这份才干也确实堪称“惊艳”。
若无公输野,他本该借此青云直上,大放异彩。而现在,所有本该属于他的荣耀,因为一个公输野,蒙上了一层难以去除的尘埃。
刘据轻叹:“你还是想将孤的承诺用于公输野身上吗,这些时日可有改变主意?”
公输庆跪拜磕头:“小人心意未改,望殿下开恩。”
刘据提醒说:“你应当明白,太子承诺意义之重,作用深远。若将承诺用于自己,你所能获得的更多更大。你若暂时不知要为自己求什么,孤允赵过留着,之后再提,你也一样。”
公输庆摇头:“多谢殿下好意,但不必了。”
刘据神色复杂:“你如此为他,可知你今日之举或许也在他的算计之中?”
“知道。”这两个字让公输庆喉头发紧,心中五味杂陈,但他仍旧坚持,“兄弟一场,小人没办法眼见他深陷囵圄,性命堪忧而不闻不问,无动于衷。不论二郎如何做如何想,小人但求问心无愧,他日不会后悔。”
刘据端起桌上水杯,轻抿一口:“那你想求什么,如何保他?”
保也是有讲究的。是保其不死,还是保其无恙,亦或保其刑罚不加身?
公输庆停顿片刻,双手微微篡紧,半晌后打定主意:“小人请殿下留其性命,饶他不死。”
刘据眸光闪动:“只是留其性命,饶他不死?”
“是!”
刘据嘴角微弯,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求什么不该求,不得寸进尺。
“好,孤应了,你下去吧。”
公输庆离开,刘据将柏山与赵过唤进来,好奇询问:“听说公输兴求你们写陈情书,给了你们一人一座院子?”
赵过点头:“是。若卢令亲自来道歉,态度十分诚恳。知晓草民不是长安人,初来乍到,即便得入格物司,但还没有适宜居所,就送了座二进院落。
“若卢令年岁与家父差不多大。草民幼时不懂事,同旁人打架,将人打伤了。家父也是这般提着礼物,佝偻着身子,姿态低微。
“草民看到若卢令,便想到曾经,想到家父,家父已经不在了。草民……草民想着殿下明察秋毫,自己本也没因此遭罪,未有损伤,便点头答应下来。只是这院子……”
别看院落只有二进,但京中房舍本就不便宜,公输兴给的地段还很不错,自然更贵了。
因而赵过有些犹豫。
刘据轻笑:“你没遭罪是你幸运,跟公输无关。公输家既然给了你,你就拿着,你该得的。”
见他这么说,赵过心中稍宽,盘算着,如此一来,可以传信给婉仪,接她上京了。
那厢,刘据又看向柏山。
柏山躬身回道:“师父确实也给了臣一座宅邸。但赵过的是赔礼。微臣不是。
“自微臣日渐得殿下看重后,公输师父便说,臣今时不同往日,不便再在公输家长住,需有自己的府邸。因而早前就已经为臣搜罗合适之地了。
“这府邸是师父赠予臣的,与二师兄之事无关。便是没有这档事,师父也会给。所以此次师父给的赔礼不是别院,而是公输家先祖手札。
“手札里面有以往公输家家主的匠艺心得,还有当年鲁班大师留下的残缺笔记,乃公输家不外传之秘。”
刘据顿住,眼珠转动。
公输兴果真会做人。赔礼非但丰厚,送的还都是二人急需之物,让人无法拒绝。可见非做做样子,是用了心的。
柏山一叹:“师父其实待臣不薄。大师兄亦对臣帮助良多。便是师父不开口,未曾给予赔礼,臣又怎能全然袖手旁观,置之不理?这陈情书是臣本就是自愿写的。
“臣写完后,师父郑重谢我。说日后我不必被公输家恩义所困。今次之事了结,臣不欠公输家了。他日若再有人以恩义胁迫,不论是谁,臣都不用理会。”
刘据点头:“公输兴与公输庆还算讲理。只是公输野……”
他言语稍顿,公输野不必多费唇舌,又蠢又没脑子。但公输明……
刘据蹙眉:“在你眼中,公输明是怎样的人?”
柏山摇头:“殿下,臣虽寄居公输家多年,但与三师弟并无太多接触。记忆中他同二师兄一样瞧不起臣,却未曾出手为难过臣,惯常漠视以待。臣与他交集甚少,对他并不太了解。”
刘据轻笑:“无妨,你不了解,公输兴与公输庆该是了解的。”
柏山与赵过同时愣住,只觉得刘据这话似有深意,却不知深意为何。直到一旬之后。
翌日,公输野的判决定下。
免其死罪,流放五岭。
消息传来,牢狱中的公输野很懵逼。这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尤其大哥赢得前三,还是魁首,竟只求他不死,这点更是让他不敢置信。
但不管他如何惊愕,如何生气,如何跳脚,事情已然尘埃落定,他也只能按律走向流放的路程。
而与此同时,公输明也狠狠遭受了顿家法,被公输兴与公输庆联手送回老家,修书族中,禀明事情原委,令其严加管教。
得闻消息,柏山与赵过怔愣半晌,想到当日刘据奇怪的神色与意有所指的言语,突然有些明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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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
燕绥前来禀报之时,刘据并不在东宫,而与刘彻在一处。
听完,刘据一点也不意外,轻啧摇头:“他果然不是完全清清白白。”
刘彻挑眉:“你对他一直存有怀疑,所以当日未曾画出具体设计手稿,但找到方向,有些许构思想法的人一共五个。
“公输野犯事,自然被剔除,其余三人你都给予肯定,收入格物司,唯独公输明,你直接越过,未置一言?”
刘据颔首。采芹之事他铭记于心,一直相信雁过留声,人过留痕。
凡留下痕迹,不说必定全都有蹊跷,但大部分是逃不过这个准则的。似鄂邑,亦似公输明。
对鄂邑,无法按律处置,只看他们私下如何责罚。对公输明,他也一视同仁,无确凿实证之事,不以律法处置,将问题抛给公输家,端看公输家怎么责罚。
刘据抿唇,又好奇询问:“公输明为何要害公输野?”
燕绥回答:“公输明并不是要害公输野。公输野性格张扬,行事鲁莽,但他心思单纯,城府不深。
“相反,公输明有几分小聪明,从前自己想做又不敢做之事,多是撺掇公输野一起,如此也有个伴。”
刘据顿住,直接戳破他的委婉之言:“不只有个伴吧。以公输野又蠢又冲动的性格,还可为他冲锋。
“成了,他可以跟着达成目的;不成,跳得最欢最引人注意的是公输野,追责处罚的时候,公输野占大头。他这个始作俑者的过错反而小了。”
燕绥点头:“是。殿下精辟。往日这种事,公输明做得多了,成了习惯。这回也很自然地想如法炮制。
“他无意中看到赵过手稿,自己动了心,又害怕,就想拉上公输野一起。寻思着他们抄一部分改一部分,做得聪明些,或许可以过关。”
说到此,燕绥顿了片刻才接着说;“哪知这回公输野的想法如此与众不同,公输明原以为他是畏惧殿下,不敢在殿下面前做手脚。既如此,他也害怕,就放弃了。结果公输野竟是打得这个主意。”
燕绥表情很是一言难尽。
刘据也很一言难尽,感慨道:“好在公输家还是有明白人的。公输兴与公输庆都不错。公输庆同他们是兄弟,差别怎么这么大。”
刘彻轻笑:“这有什么稀奇。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性情还各不相同呢,更何况公输家三位只是同辈堂亲,并不同父同母。”
刘据觉得说得有理:“也对。似我同几位阿姐。长姐三姐与我都聪慧,可四姐脑子却不太灵光。当初要不是我察觉出采芹不对劲,她被人卖了还乐呵呵帮人数钱呢。”
刘彻:……这都能扯到石邑身上。
亏得石邑不在这,不然只怕两人又得掐起来。上回被刘据说了一顿,石邑跑不过打不过,缠着自己跟卫子夫哭了好半天,吵得他头疼。
他一声轻叹,无奈摇头。
燕绥回禀完毕,躬身告退。
刘据嬉笑着攀上刘彻的胳膊:“父皇说驭下之术当刚柔并济,恩威并施。我仔细想过的。既要怀柔施恩,公输野的死刑必定是要免的。
“流放之地就没有条件好的。五岭更为贫苦,物资困乏,山峦叠嶂,道路崎岖。流放犯人居住地更是管理严格,需日夜劳作,不得自由。
“公输野一个贵族家小郎君,往日金尊玉贵,此去必定要吃大苦头。说句水深火热也不为过。
“虽说我没把话说死,公输兴与公输庆若于国有功,积攒出足够的功劳,日后未必不能再求个恩典将他接回来。但那时也得看我们是否愿意,且至少需要好几年。
“这些年公输野在那,可要受不少罪呢。既饶他性命,又给予重惩。父皇觉得我这般处置可好?”
说到此,刘彻满眼宠溺:“好。做得不错。”
何止不错,又何止是这一处不错。
纵观整场事件,从别院的安排布置,刘据就已经料事在先,未雨绸缪了。后来察觉公输野的诡计,岿然不动,等待时机,当众揭发,既拿下公输野,又对他人以儆效尤。
尤其词严厉色警示的同时,还不忘再给予温和安抚。
打个巴掌给个甜枣。
再兼之后一切发展。自己不过提了一句刚柔并济,恩威并施,他便能一点就透。
整件事,除对窃抄设计的四人以及牵涉其中的公输明,惩处略显偏“柔”了些外,余者他都很满意。而即便是偏“柔”的地方也并非关键,无甚打紧。
此番手段,若换到年长的少年儿郎身上,最多让人觉得不错,给予几分肯定,谈不上多么出色亮眼。
但刘据尚且年幼,六七岁的孩子,怎能不让人惊艳呢?
至少刘彻被惊艳到了。他也头一次看到刘据除课业、格物创新、观察推理等诸多方面优点外,真正作为一个上位者的能力与天赋。
刘彻十分高兴,这几天面上的笑容就没怎么落下过。几乎后宫朝堂都能感受到,陛下最近心情上佳。
刘据也很高兴。哪有孩子得到家长肯定不高兴的?
他将屁股一挪,与刘彻坐得很近了一些,小脸笑意盎然,看不见的尾巴又翘了起来。
父子俩正温馨着,殿外小黄门来报:少府寺卿求见。
刘据瞬间蹙起眉宇:“怎么又是他,哪哪都有他。”
刘彻诧异:“哪哪都有他?”
“父皇,你不知道,他好烦的。位列九卿,别的九卿都是政务一堆,繁忙得很,偏他一个少府寺卿,手上管的类目最多,涉及机构最广,也不知怎么会一天天这闲,三天两头往东宫跑。”
说到这个,刘据就郁闷,小脸气鼓鼓的。
刘彻挑眉:“他常去找你?”
刘据撇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日日请安,还时不时搜罗些少府的新奇玩意儿给我,偶尔给我聊聊听来的趣事。
“说实话,他这方面本事不行,讲得一点都不好,比不得廷尉左监三分之一。他能不能认清自己的定位!
“他是少府寺卿,专人专事,利用自己的长处,干好本职工作不好吗,作甚非得在不擅长的领域白费力气。
“他是真的没有天资啊。当初左监同我讲案卷故事,也是从生硬一点点转为熟练有趣的。但这个过程人家只用了一旬。一旬而已!
“这方面,少府寺卿是真的拍马都赶不上。我一点也不想听。不知道他吃错什么药,如此热情。
“若说是因为上回对我所做香皂等物表现出失望之态,我都说了我没这么小气,不怪他。他还坚持如此。哎。”
刘彻:……
少府寺卿那点小心思,简直显而易见。
但他看了刘据好几眼,发现刘据是真不懂少府寺卿的热情所为哪般,一时表情凝滞,竟不知道是先感慨儿子虽然大多时候聪慧,但在某些方面确实不太灵光;还是先替少府寺卿默哀。
“他不会是见我没在东宫,来这寻我的吧?”
刘据睁大眼睛,觉得不太可能。毕竟这可是宣室殿,少府寺卿过来肯定是寻他父皇有正事。
但想起少府寺卿缠人的本事,以及他表现出来的锲而不舍的韧劲,刘据浑身抖了抖,瞬间站起身同刘彻告退:“我得躲躲。不想见他。”
迈步就走,行了几步,想起少府寺卿就在殿外,转了个方向,从侧殿另一边窗户轻手轻脚翻了出去。
刘彻:……???
至于吗?
鬼鬼祟祟绕开殿前,完美脱身的刘据扬起明媚笑靥。
至于,当然至于。
他想了想,同丰禾道:“孤已许久没陪母后用膳了,走,叫上几位阿姐,我们一同去椒房殿。”
椒房位于后宫。少府寺卿去见他父皇还有诸多名目可寻,但母后呢?他就不信少府寺卿敢往后宫冲。
嘿嘿嘿。
然而一入椒房殿,刘据就愣住了。殿内有两位美人。一位是李姬,他熟悉的。自鄂邑之事后便向他母后投诚,如今是椒房殿的常客。另一位却有些陌生。
二人相当有眼色,见他们进来,立时起身告辞。
刘据托腮,望着那位妖娆美人离去的背影,上前挽住卫子夫胳膊,好奇询问:“那是谁?长得好生漂亮。上回我在父皇那里似乎也见过她。是父皇新晋的妃嫔吗?”
石邑翻了个白眼:“人家都上位两三个月了,圣宠极盛,风头无两,宫内宫外皆有耳闻,也就你一门心思捣鼓你的匠艺大赛,对旁的事情全不关注。”
刘据:……两三个月,风头无两?他消息这么落后的吗?
卫子夫莞尔:“这样也好。宫里的事你略有了解就行,不必过多关注。专心课业与你那些新奇之物才是正道。”
刘据点头,但既然需略有了解,总归还是要问一问的。至少不能像上回一样,见了面连怎么称呼都不知道。
“她现今什么品级?”
石邑撇嘴:“前几日,父皇刚封她为夫人。”
刘据张大嘴巴,上位两三个月就已是夫人,这么厉害?
不过……
刘据歪头思索:“我怎么觉得她有些眼熟?”
卫子夫轻笑:“你不是说上回在你父皇那见过吗?自然眼熟。”
“不是。上回见她,我便觉眼熟了。”
上回被刘彻岔开话题,刘据也没再去思考。如今想想,觉得很是奇怪。
李夫人是让人一见惊鸿的样貌,便是放在后宫美人堆里,也是出类拔萃的存在,绝不会让人过眼就忘。
若他曾经见过,应该记得才对。不应该啊。
卫长给出提点:“她出身乐府,兄长乃乐府音监李延年。”
刘据:……!!!
卧槽,记起来了,去岁正旦日宫宴上那位蒙面舞姬!
第 59 章
卫长轻笑:“想起来了?她当日轻纱遮面, 唯余一双眼睛在外,容貌只隐约可见,看不真切, 你自然记不清晰,只觉眼熟。”
刘据腾一下站起, 面露不悦:“她怎么还能上位!”
卫子夫笑着摇头, 将他拉到身边询问:“你父皇后宫美人众多, 据儿以往也未见对谁过多在意, 为何偏对她这般不同?”
为何?
刘据愣住,不管弹幕所言几分真几分假,对于可能导致自己“自刎”的幕后推手,他心里总归是有些不舒服的。
但他不能说,只能犹豫着道:“就是不喜欢她。谁让她利用我。”
此话一出, 卫子夫也没多想, 只当他小孩性子,还记着当初李家兄妹偷他荷花绣球主意的仇,宠溺般戳他一指, 不再多言。
倒是卫长思虑更深:“阿弟说得不错, 那日之事, 父皇心中对她必定有根刺, 若无旁的契机,绝不会点她进献歌舞,她如何有的面圣机会?”
关键在于“旁的契机”。这个契机为何?
卫子夫收敛笑意,言道:“王夫人擅舞且爱舞, 先前打算学只新舞, 可学了许久,仍是怎么跳都跳不好。
“那些天闷闷不乐, 你父皇问起,她便如实同你父皇说了。顺口提到乐府有不少舞姬,都比她强,请示你父皇,让他允许自己挑位功底深厚的舞姬来玉兰阁教她。
“你父皇允了,还陪她一起去乐府挑人。”
诸邑侧目:“挑中的就是这位李夫人?”
卫子夫摇头:“还没挑,就见乐府一角,花丛旁一位舞姬在独自起舞,舞姿曼妙,宛若花中仙子。
“陛下看得正起劲,突然从旁边蹿出几个人来,针对她,排挤她。言语欺辱,还动了手脚。”
刘据:……懂了。英雄救美经典场面咧,啧,无力吐槽。
似那般的样貌身段,本就容易让人一见动情,难以忘怀,加之还有英雄救美的戏码,更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他父皇可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谦谦君子,后宫美人一茬接一茬,就此受用也很理所当然。
即便随后得知她就是当日的蒙面舞姬,但事情已经过去近一年,如斯美眷在怀,想来也不会再计较。
刘据一叹。
卫长沉思:“王夫人前往乐府之举是有心还是无意?”
卫子夫放下手中杯盏,神色严肃:“我从不信后宫里有这样的巧合。”
但若不是巧合,王夫人为何这般做?
刘据百思不解,将心中疑惑问出来。
石邑挑眉冷哼一声:“还能为何,见母后收了李姬,便也想给自己找个助力,在后宫拉帮结派呗。平日里装得多温顺,当谁真信她。”
刘据蹙眉,觉得有些不太对。
他想了想,抬头看向卫子夫:“王夫人这些年即便盛宠,也从不与母后争锋,一直对母后礼敬有加,母后为何不信她?”
卫子夫轻笑:“你觉得一个能在刚入宫就知道如何谋算,在同期诸多美人还绞尽脑汁想博得陛下恩宠的时候,她已经另辟蹊径,走上太后路子,且借此成功上位,让陛下将她放在心里,数年圣宠不衰的人,会是简单角色?”
刘据了然。
卫子夫嘴角露出一丝讽笑:“尤其她如今还生有刘闳,乃陛下唯二子嗣。虽然她目前未对我们表现出任何敌意,但我不信她当真没有半点心思。
“更何况,后宫妃嫔如云,有人跌落,又有人上升。这十几年,我见识过太多风云起伏,我永远不会相信一个没有软肋在我手中,无法掌控的人。”
软肋,掌控……
刘据抿唇。答案很明显。这两个词才是关键。
“所以母后接纳李姬,收入麾下,重点就在于此。李姬性子软,好掌控。她虽然能力不强,但从无坏心,是后宫难得的干净人。尤其懂得知恩感恩。
“只需待她好,她就会记在心里。做不出忘恩负义之举。并且她还有二姐这个软肋在。母后身为后宫之主,亦是众皇子皇女的嫡母。不论是掌控李姬还是掌控二姐,都有天然优势。”
“但王夫人与李夫人之间,可不似母后与李姬。她们凭什么?”
这点刘据不解,诸邑也不解:“似李夫人这般绝色美人,得宠不足三月,便已位列夫人,与王夫人平起平坐。
“如此势头,王夫人如何确信自己是找了个帮手,而不是竖了个劲敌?她不是蠢人,不可能事前没想过这点。
“要说她膝下有刘闳。刘闳不过一介皇子,与阿弟之太子不能比。
“一旦李夫人也生皇子,便可直接跃居王夫人之上,王夫人如何保证自己能控制她?若她提前下手,绝了李夫人怀胎的可能。那么此等大仇,只会让两人迟早分崩离析。
“王夫人应当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此事不对劲,不合常理。
卫子夫没有回答,而是认真看向四个子女,尤其是三个女儿:“你们觉得呢?”
石邑懵逼。诸邑垂眸,陷入沉思。
卫长默然片刻,开口道:“能让一个人这般相助对方,相信对方绝不会反噬自己的,约莫有三种可能。
“其一是恩,此恩之大,宛若再生,甘愿为其刀山火海,永不背叛。其二为利,此利之大,迷人心眼,甘愿为其冲锋陷阵,无法拒绝。
“其三……”
卫长眸光闪烁:“王夫人手中有李夫人的把柄,这个把柄让王夫人觉得自己能控制对方,让对方不敢妄动,必须此生此世都受她摆布,为她驱使。”
诸邑摇头:“王夫人与李夫人此前应该无交集,说恩谈不上。而且李夫人与李姬不同,不像是会为了恩情就对王夫人唯命是从的。
“至于利,更不可能,王夫人许不了这么大的利,她所能许之利,李夫人一旦上位,都可以自己去争,且争到手的或许更多。”
所以答案只有一个。
姐妹俩互视一眼,异口同声:“把柄。”
石邑:……???
信息量多大,她听得云里雾里,脑袋发晕。但刘据瞬间明白了,眼珠转动:“什么样的把柄这么厉害?”
卫长诸邑摇头沉默。
卫子夫勾唇:“暂且不知,但不必担心,母后会派人去查。这个把柄或许藏得有些深,需要点时间。”
卫长眸光闪动:“查到后,母后打算怎么做?”
“若这个把柄无关朝政,不敏感,王夫人能用,我们也能用。”卫子夫看向刘据,“据儿现今风头太盛,是好也是不好。
“若能有位风头更大的宠妃帮着挡一挡,分去众人注意,也无不可。总归后宫美人众多,就算没有她,也会有其他人。”
此话一出,刘据愣住。
卫长与诸邑恍然大悟。
这么看来,李夫人能不足三月连升几级跃居夫人之列,成为本朝后宫古往今来第一人,背后只怕有卫子夫推波助澜,夫人的封号可能还是卫子夫向刘彻进言的。
如此既达到自己的目的,又表现出皇后该有的贤惠与大度。
“不过若这个把柄涉及朝政,过于敏感,会令陛下膈应……”卫子夫眼眸闪烁,一声轻叹,“那就留不得了。”
并不是所有把柄都能放心利用。若事情涉及太深,她们瞒而不报,恐生祸患。尤其等到真相大白之日,她们此举只怕会让帝王心中反感,渐生疑心,得不偿失。
所以在这方面,卫子夫素来慎重,脑子也很清晰,她转头笑看子女:“此事母后自有决断,你们不必理会,也不要插手。”
又看向刘据:“尤其是你。就算不喜欢李夫人,也不要表露出来,不想见她,不见就是。犯不着同她争锋生怨。”
刘据点头:“母后放心。我知道的。”
他又不蠢,本就不可能明面对李夫人如何,便是暗地里也不需要。
他相信自家母后的能力。既然母后已经有了安排。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免得弄巧成拙,坏了母后的事。
因而从椒房殿出来,刘据就将此事抛到一边,刚走到东宫,还未入内,就见少府寺卿迎面走来。
刘据双目瞪圆:“你怎么在这?”
“臣入宫觐见陛下,禀报些许事宜,顺道来给殿下请安。”
刘据:……父皇住未央宫,孤住长乐宫,你这哪门子顺道?呵呵。
“殿下,上回听闻殿下提起果脯,臣让太官令旗下掌膳试做了一些,殿下可要尝尝。”
少府寺卿笑盈盈上前,正打算递出食盒,刘据下意识后退一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你能别这么笑吗?太谄媚了。”
少府寺卿身形顿住,啥?啥玩意儿?
刘据招手让丰禾取出一面镜子对照过去:“你自己看看,像不像某些花枝招展,想要博君欢心的女乐娼妓?”
女乐娼妓?将他一个九卿比作女乐娼妓?
少府寺卿:……笑容凝滞。
然而当镜子竖在面前。少府寺卿浑身僵住,为……为什么感觉还真有点?
不,绝不可能。
少府寺卿坚决不认,但身体还是诚实地做出反应,立时将表情收敛了几分。
“这就对了,这样看上去舒服多了,至少不会让孤一身鸡皮疙瘩。”刘据示意丰禾结果食盒,言道,“果脯孤收下了,你走吧。”
少府寺卿哪肯走:“殿下,微臣近日还搜集了些民间奇闻轶事,不如让臣……”
话没说完,刘据连连摆手:“不,不用了。孤不想听。”
少府寺卿一头雾水。
不应该啊。他打听过的。太子喜欢捣鼓吃食,喜欢听博望侯说西域趣闻,也喜欢左监叙述案卷故事。
他这才费尽心机,特意投其所好。怎么看太子的表情,这么嫌弃呢?
“殿下,殿下走慢些。殿下若是不喜欢果脯,不喜欢听趣闻,臣少府旗下还有许多东西呢。殿下可要去逛逛?”
刘据停步,越发无语:“你直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
少府寺卿讪笑:“臣……臣没想做什么,就是关心关心殿下。”
刘据压根不信,翻了个白眼,大步向前:“爱说不说。”
少府寺卿连忙追上去:“说,微臣说。微臣就是想问问,不知殿下最近可有什么别的巧思设想,需要些什么东西,可有用得上微臣之处?
“只需殿下开口,不论何物,有多难办,微臣刀山火海,都要为殿下寻来。不过……”
少府寺卿觑了刘据一眼,试探道:“殿下你看,大农令已经得了许多东西,琉璃街之事本就非短期之功,耗时长久,设想庞大,而今又兼有曲辕犁翻车等物。
“公主都有了肥皂唇膏香水,少府这边……殿下看,什么时候再做个东西。大农令那边挺忙的,就给少府吧,可好?”
刘据愣了半晌,恍然回神。
好家伙,这人最近这般热情,汲汲营营,竟是跟他讨东西?
他有些奇怪:“大农令手上管着琉璃街和农具,少府不也有马具与望远镜吗?真要算起来,你负责的比他还多。他忙,你就不忙?”
少府寺卿笑得无比灿烂,无比讨好:“少府旗下机构庞大,人员众多,有许多得力人才,似若卢令公输兴与考工少令柏山,都是一等一的帮手,因而微臣比大农令略有优势。不说手头这些,便是再来几个也使得。”
刘据蹙眉又往后退了一步:“都说了别这么笑,收着点。看着怪瘆人的。”
少府寺卿:……
再次收敛笑意,少府寺卿继续问:“那这新物件?”
刘据挑眉:“孤确实有着手在做两个新东西,是柏山琢磨了一年多的。早就已经设计完成,进入实验阶段。只是这玩意儿不好实验,需多弄几回才行。”
少府寺卿双眼亮起来。柏山虽是他旗下,但一般不怎么归他管。谁都知道这是太子的人,其所负责设计多是机密,太子既然现在不说,他也不好问,只道:“那若是成了……”
“给你给你,行了吧。”
那东西本来就该少府负责,因而刘据回答得十分爽快
少府寺卿明媚笑靥又堆了起来,想到刘据不喜欢他这么笑,瞬间收敛回去,眼巴巴道:“不知可有什么需要微臣做的?”
“有。”
正当少府寺卿竖起耳朵,躬身倾听时,刘据又道:“需要你现在立刻马上从孤面前消失!”
少府寺卿:……行……行吧。
少府寺卿悻悻离去,刘据长舒一口气,转身入殿。
没多久,刘彻就听闻了这一出,得知儿子把九卿之一比做女乐娼妓,心情相当复杂,不过对于刘据口中所提新物件,倒是十分感兴趣。
次日刘据来请安便问:“难怪自匠艺大比后,你那格物司诸人全都安排去协助大农令制作农具,传授于民。唯独柏山,最得你重用之人反而被你派了出去。就为了你所说的新物件?”
刘据点头:“对。”
刘彻挑眉:“什么东西,长安不能研制,要跑到外地?”
“长安不是不能,而是不方便。这东西暂时不能叫人瞧见,所以得寻荒郊野岭,少有人烟之地。”
暂时不能叫人瞧见?荒郊野岭,少有人烟?
这几个词莫名让刘彻想到一物——孔明灯。
刘据眨眨眼:“与孔明灯差不多,但功用不同,用处大多了,机密程度不低于望远镜。”
刘彻眸光一闪:“哦?这么厉害?”
“那是当然。”刘据眼珠转动,“父皇可是打算开春后与匈奴开战?”
刘彻轻笑:“去病告诉你的?”
“表哥没直接说,但我知道父皇有今岁出击之意。又偶然听到他跟舅舅谈话,言及准备开春后的粮草,自己猜到的。若不开战,何须粮草。”
刘彻收起玩笑之色,神色认真起来:“朕确有此意。之前张骞提议再使西域,你便说过,在河西没有到手之前,不便前往。
“河西之地乃中原通向西域之咽喉要道,也是张骞出使必经之路。都需先将这里打下来才能谋算。
“也唯有如此,我们与西域往来才能通畅,不被匈奴所困。朕等了许久,不想再等了。”
刘据了然,挽住刘彻:“那我正好可助父皇一臂之力。”
刘彻莞尔:“你所做马具、指南针、望远镜、孔明灯,这回都可派上用场,确实是助了朕好大一臂之力。”
刘据昂首挺胸,得意道:“我说的不是这些,而是柏山现在所做的新物件。”
刘彻顿住:“新物件也是关于战事的?”
“对。父皇等着吧,定然又是一个大惊喜。你可要做好准备,莫要被吓着。”
刘据扬起小脸,自信满满。
刘彻眸光闪动,心中念头丛生,却止住了没有追问。有此前诸多“惊喜”在前,他毫不怀疑此话的真实性,就不知这所谓惊喜之大能达到什么程度了。
若真能对此战大有助力,耐心等上一等又何妨。
于是这一等就等到了开春,时值正月,气候稍有回暖。
这日朝中休沐,刘彻刚起床,便见余穗急匆匆来报:“陛下,殿下说东西做成了,请你摆驾前往。
“这回的地点有些远,请陛下安排好一应事物,并带上大将军与冠军侯。至于其余人等,请陛下思量,比同望远镜即可。”
刘彻眸光微动:“他自己呢?”
“殿下已提前去布置了。”
刘彻颇有些讶异,以往那么多东西,可从未这般过,究竟是什么,需要他亲自布置?
念头闪过,刘彻挥退余穗,立时让人召集众臣,仍是同马具望远镜差不多的配置。几大心腹将领并大农令、少府寺卿等。
一行人整装出宫。与余穗所言一致,这回的地点确实有些远,不在长安,不在周边陵邑,一路行往新丰县方向,至得骊山山脉附近。
刘彻旁观四周,此地不见村落,渺无人烟。倒也符合刘据此前说的要求。
沿着山路而上,没多久,到达一处相对平坦的开阔之地。草地上摆着几张桌椅,上头备有各色饮水点心小食。
众人落座,一头雾水。
怎么地,这是陛下太闲了,邀他们来野炊吗?
“太子呢?不是说提前过来布置,就是布置这些?”
看着桌上品类丰富,数量良多的吃食,刘彻也很懵。这臭小子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余穗躬身答话:“回陛下,这些吃食是太子考虑到诸位一路车马,待会儿恐也不便野炊做膳,恐误了午食,于身体不好,因而让奴婢备着,可供陛下与诸位垫垫肚子。”
霍去病捻了块糕点扔进嘴里:“太子人呢?怎不见他。”
“太子已经在了,只是还需等一等。”
“等什么?”
“等风来。”
霍去病顿住:“你说什么?等风,什么东西还需……”
话语戛然而止,霍去病与卫青瞬间起身,几乎同时跑向刘彻,一左一右将刘彻护卫在后:“护驾!”
众人一头雾水,不知发生何事,但听一声惊呼:“那是什么!”
循声望去,只见左侧山峰飞来一个庞然大物,宛若巨鹰,又非巨鹰;形似绢鸟,却硕大无比,绢鸟下面横杆上似乎还挂着一个人。
众人面色皆变,瞬间明白了大将军与冠军侯为何突然动作。
卫青霍去病浑身戒备,双眼紧盯这突然冒出来的东西。待得其越飞越近,卫青神色渐松,霍去病嘴巴微张:“那是……燕绥?”
燕绥?太子亲卫队长燕绥?
众人定睛看去,诶,似乎还真是燕绥。
既是太子的人,就不是刺客,那这宛如绢鸟的大家伙莫非就是太子新制的东西?
念头刚刚闪过,就见“绢鸟”之后,一个巨大的“孔明灯”在空中升起,跟着“绢鸟”一起飘过来。
“孔明灯”灯罩下方是一吊篮,吊篮中刘据伸出脑袋朝下方使劲挥手:“嗨!父皇,我在这。”
刘彻&众人:!!!
全场皆惊。刘彻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刘据,比之众人的惊讶,他更惊骇,生怕他掉下来。双手微颤,心尖都在抖,屏住气,连呼吸都忘了。
及至“绢鸟”与“孔明灯”一前一后降落地面,刘彻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下来,却又瞬间升起熊熊怒火。
臭小子胆真够肥的,这么高这么危险也敢自己去。便是要人试验,吊篮里的柏山藏海不行吗?何须他一个太子亲自上!
这若是……若是有个闪失……
光是想想,刘彻心头就猛地一痛,似是中了一箭般。看向刘据,眸光越发凌厉,双手成拳,指间关节咯咯作响。
看来还是上回打得轻了。这才过去多久,竟又犯。可见把他当日的教训与自己的保证忘得一干二净!
刘彻咬紧后牙槽,脸色铁青。
那厢,众人看着眼前两个“庞然大物”,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这……这东西竟能飞天?”
刘据从吊篮跳下来,背着手得意非常:“当然能。绢鸟能上天,孔明灯能上天。木鸢与热气球为何不行?”
“木……木鸢,热气球?是这两者的名字?”
刘据一一指过去:“这个便是木鸢,与绢鸟架构差不多,但用的材料不同。主体为木制结构,羽翼用合适的布料。
“这个叫热气球,沿用孔明灯的方法。只是将其做得更大更结实,下面设置吊篮,可以载人载物。”
“木鸢,木制飞鸢。但这热气球……”有人疑惑看着热气球中还未完全熄灭的火焰,“燃火生热,形似球体?”
刘据顿了一瞬:“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二者都可载人飞天。”
众人点头如捣蒜。对对对。这才是最重要的!
尤其几个将军,眼睛都直了,纷纷涌上前去,将刘据围得水泄不通。
“殿下,这是怎么做到的?”
“殿下,这东西可以载重多少?”
“殿下,它们能飞多远?”
……
七嘴八舌,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如雨后春笋般往后冒。
刘据好脾气地一一解答:“木鸢靠风滑翔,可根据结构大小,承重一人或两人,载物不是很方便。
“但它不需要燃料,也不需要控制火力,抓住横杆就能自高处飞跃,却也仅限于高处飞跃。别的就不合适了。
“热气球与之相比,载重要大得多,可以多人。譬如刚才,就载有孤、藏海与柏山三人,还可装载货物。不一定非要从高处起势下行,也可以平地升空,再到另一地降落。
“总之二者各有优势,可根据具体情况决定如何使用。”
高处飞跃,平地升空,另一地降落……
这几个字眼钻入耳膜,众人心念百转。若是……若是如此,是不是代表他们可以根据地形,乘此二物,突袭敌营,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眼见将军们眸光越来越亮,也有人察觉到关键:“是否都需借用风力?可能控制方向?”
“对。都需借风力。”刘据一叹,摇头道,“不能控制方向。但可以监测风向,利用风向。木鸢是利用空气阻力,减缓下降的速度,从而让人以能够承受的速度到达地面。
“这东西限制较大,但若峡谷作战,或是敌军营地周边有山峰,就相当合适。热气球的作用相比起来就要广许多。
“我们不能决定方向,却可以通过控制燃料的多寡,火力的大小来升降不同的高度。空中风向也并非全都一样。不同高度的风向是有差别的。
“可以利用这点,选择不同高度,从来借助不同风向,调整方位。”
众将军恍然:“若要降落,也是通过控制燃料与火力?”
“对。”
刘据眼珠转悠一圈,笑道:“热气球还有最妙的一点是,即便下方敌营情况特殊,不适合降落突袭,也可以在空中应对。
“敌军弓箭强弩射程有限,只需控制热气球的高度大于射程,他们即便发现我等,也无可奈何。但我们却能从热气球上扔下东西,譬如燃火的羽箭。”
火攻?
众将军瞳孔睁大,胸中激荡更甚。
“此法甚好!”
“敌营火势凶猛,又对我们无可奈何,必定损失惨重,军心涣散。”
“何止,倘若知道对方补给何处,烧了补给,这仗我看他们还怎么打。”
“这东西简直是奇袭利器啊。大殿下果真大才。孔明灯我们都知,却谁也没想过能改造成这般模样。果然还需大殿下出马。”
……
赞美之词层出不穷,久不断绝。
另一方,霍去病看着众星捧月般的刘据,又看了看身边脸黑如墨的刘彻,偏头摸了摸鼻子。
臭小子还得意呢,呆会儿有你哭的时候。
那厢,众将军激动之后终于想起在场还有个皇帝,转身走向刘彻:“陛下,此物虽有限制,但若运用得当,可给予敌军沉重一击。”
“对,陛下,必须加紧赶制。这回出兵匈奴,我们就能用上。少府寺卿,出兵在即,恐怕要辛苦你了。”
“我都快忍不住了,恨不能现在就去边关与匈奴打一场,看看他们瞧见我们这么多神器会是何等表情。哈哈哈。”
“陛下……”
将军们你一言我不语,说得十分起劲。卫青蹙着眉,重重咳嗽两声,打断众人的话语。
众人微顿,不明所以,抬眸看去,但见卫青目光扫向刘彻。而刘彻……
诶,陛下脸色是不是不太对劲?
刘据也发现了,真无知者无畏,竟还上前关切询问:“父皇怎么了,是不舒服吗?可有侍医随行而来?”
刘彻鼻尖冷嗤,不置一词。
刘据:???
什么意思?我关心你,你怎么脸色还更差了?
他身形一滞,看了眼木鸢与热气球。不会吧。不会是这俩东西太不可思议,把自己父皇震惊傻了吧。他父皇胆子这么小的吗?
念头刚起,但听刘彻恶狠狠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回宫。”
随即,刘据便觉自己后脖颈被人拎起来,一路被揪着甩进马车。
众人:……
第 60 章
宣政殿。
正殿, 刘彻与臣子们热热闹闹商议着木鸢与热气球的研制,以及据此可能实行的奇袭方案一二三四。兴奋,激动, 跃跃欲试。
偏室,刘据一个人冷冷清清跪着, 由于已经跪了一阵子, 身形略微摇晃, 双手不自觉揉着腿膝盖, 喉间不时发出痛苦闷哼。可怜,无助,委屈巴巴。
两边形成鲜明对比。
尤其正殿偏室仅一墙之隔,众人欢喜热闹的讨论清晰可闻,刘据越发觉得委屈了, 心中苦楚犹如喷泉, 源源不断往上涌。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阿父。
他累死累活搞基建,搞科研,搞军备, 力求能在此番大战中出其不意, 以最优的战术最小的代价, 一举拿些河西之地。
终于搞出了个作用甚大的神器, 诸位大臣们都好欢喜好开心呢,偏他阴着脸,不夸他不赞不他赏他就算了,居然还罚他?
这是什么操作。还有天理吗?就问天理何在!
刘据心里憋得慌, 宛如一口老血梗在喉头, 吐不出来,咽不下去。越想越觉得气闷, 越想越觉得伤心。鼻子一酸,眼眶湿润。
此时。正殿的讨论已经进入尾声。
霍去病转头,以他的角度刚好能从未曾关闭严实的门缝中看到这一幕,眉宇微微上挑,瞄了眼刘彻的脸色,上前道:“陛下。木鸢与热气球堪称奇袭神器,若运用得当,或可决定战局胜败之关键。是当之无愧的大功一件。
“木鸢与热气球虽都为柏山所制,但皆出自太子之意。是太子言及孔明灯既能升空,是否可以做大载人飞天;
“亦是太子提起传闻昔日鲁班大师做巨大木鸟,能于空中盘旋。建议柏山可结合绢鸟与日常所做供孩童做耍的小木鸟研究复制。
“在研制过程中,太子更是大力支持,出钱出力,给予一切所需。这才得有木鸢与热气球的诞生。
“因而若说此功有十分,柏山占三四,太子当得六七。”
霍去病扫向一门之隔的偏殿:“陛下,看在太子所立大功的份上,不如就饶他这一回吧。”
偏殿内,刘据听着这话再忍不住,眼泪嗒嗒掉下来。
呜呜呜,还是表哥心疼我。表哥真好。
而正殿内的众臣子们也纷纷动起来。本来皇帝教训儿子,没有他们置喙的余地。但冠军侯起了头,他们若没点表示岂不显得太不懂事?
更何况太子是谁,那可是做出了诸多“神器”的人,是他们大汉的希望啊。
于是一个个上前。
“是啊,陛下。太子年岁尚幼。小孩子总耐不住新奇事物。见热气球好玩,想坐一坐也很寻常。”
“对对对。不说殿下,便是老臣,也想试一试。毕竟这能带人上天,自由升降的东西,古往今来还从未有过。机会难得,谁不想呢。”
“正是如此。更何况太子此举也并非全因好奇贪玩,更是为了测试热气球的功能。此乃正事啊。”
……
众人纷纷进言,刘据感动不已。
看,世人还是有良心的。不枉他给这些人做马具做眼镜做各种东西。虽说根本目的是为了强盛大汉,却也惠利臣民,这些人都属于被福泽到的那部分。
所谓拿人手短,这些臣子还是有这个意识的。
嘤嘤嘤,就父皇不讲理,没良心。
“没良心”的刘彻心如钢铁,任由众人诉说,就是不松口,面如死水,一言不发。
众臣子懵了。这咋回事,陛下,台阶都给你搭好了,你真不打算就着下?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一时没法摸清刘彻到底什么心思。不
最终还是卫青出面:“陛下,太子跪了这么久,便是要罚,也差不多了。长久跪下去对双腿不利,恐落下病根。”
刘彻身形一滞,落下病根?这四个字让他心跳慢了半拍,脸色严肃起来。
卫青适时又道:“陛下若觉得轻轻揭过怕殿下记不住教训,不如换种方式。”
刘据边听边点头。
对对对。教育方式千千万,有事你好好说不行吗,我也不是听不进话的人。作甚非得罚我,显摆你为君为父的权威吗?
还是舅舅聪明。舅舅,你会说就多说点啊,一定要让父皇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然而卫青刚要继续开口,就被霍去病抢了先:“陛下。罚跪恐损伤膝盖,于身体不利,不合适。但揍一顿无妨。
“陛下若觉上林苑那回惩处的效果不好,令他好了伤疤忘了痛。那必是伤疤不够狠。
“似臀部这等地方,肉多,不用太过顾忌,便是下手重些,只需不是毫无分寸,最多也就是皮开肉绽,并不伤筋动骨,事后在床上躺几天就好了,不会落下病根。
“陛下看此法可行?”
话音毕,全场静默。
卫青看着霍去病,眉宇微挑。刘彻懵逼,臣子们更懵逼。
刘据整个人都呆住了,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表哥,你是我表哥吗?亏我还以为你在帮我说话,为我求情。合着你就是这么个求情法?
——卧槽,不是吧。群臣跟卫青拼了命想捞刘据,霍去病嫌刘据在水里沉得不够深,见要被捞出水面了,立马扔个大石头再砸下去点?
——最多就是皮开肉绽?皮开肉绽啊,你还想怎样,还躺几天?听听这词。别人是怕刘据被打死,他是怕刘据不被打死啊。我男神这么狗的吗?就算你是我男神,也不能这么坑我据崽啊。刘小狗的名字干脆给你得了。你以后叫霍小狗吧。
——霍去病故意的吧,故意的吧,这绝对是故意的吧。听这声音跟语气,不是故意的,我倒立洗头。据崽实惨,摊上这么个表哥。据崽抱抱,我们不哭。
刘据:……不,我很想哭。呜呜呜。
正殿。
霍去病又道:“陛下若觉得巴掌揍起来手疼,效果不佳,竹简又不方便,不如臣给你寻根戒尺来?”
刘彻&众臣:???
刘据:……!!!
咬牙切齿jpg。
你想我死,你直说。我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么害我!这什么表哥,不要也罢。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霍去病……我……无话可说。就算是我男神,我也无法直视你了。
——我的天,这么一来让猪猪怎么办。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不把据崽揍一顿都下不来台。
——不要啊。自从得知据崽可能是真实存在的人,我们所见可能是他真实的生活后,我就天天云养崽。这是我的崽啊。上回崽崽被揍我已经很心疼了。呜呜呜。
上回……
看到这两个字,刘据下意识臀部一紧,想起此前被揍的经历,两股战栗不止。再联想皮开肉绽四个字,浑身抖得更厉害了。
——据崽吓得脸都白了。可怜啊。大家快帮忙想想,这局怎么破。怎么才能让我崽屁屁免于遭罪。
——很简单。装病啊。据崽要是病倒了。刘彻还能下得了手?
——病?这会儿怎么病?
——你们傻不傻,不能病,可以晕啊。本人浸淫宫斗剧十几年,战术性晕厥可是后宫宫斗必备技能。几乎每部宫斗戏都有。据崽,别犯傻硬抗。快晕,这叫策略,不羞耻。保住屁屁要紧。
——对,快晕。再不晕,刘彻的戒尺就要来了。赶紧的。
刘据一咬牙闭上眼,咚,栽倒在地。
内室候着的侍女唬了大跳,匆匆去正殿禀报:“陛下,太子殿下晕过去了。”
刘彻&众人:!!!
弹幕:……真……真晕了?
********
太子宫。
刘彻怒不可遏:“什么叫做太子无碍。若据儿无碍怎会晕厥!”
侍医一个个缩着脖子,不敢言语。
啪,刘彻将身边杯碟摔出去:“哑巴了!朕问你们话,据儿到底怎么回事!”
太医令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陛下,臣等仔细检查过。太子殿下唯有膝盖有伤,但问题不大,略微休养几日便好。”
唯有?
刘彻冷嗤:“若只是如此,据儿怎会一直未醒。便是……便是今日跪得久了些,当也……也不至于……”
说到此,刘彻声音有些抖,他在害怕,害怕真是自己的原因导致刘据出事。可他并非不知分寸的父亲,就算有心重罚重惩,也是一直盯着时辰的。怎会……怎会呢?
“就算真是因为这点,此刻也该醒了才对。”
跪得时间太长受不住晕厥,会晕这么久吗?
刘彻整个心都悬在半空,不知原因,最为恐慌。
太医令瞄他一眼,心念转动,几番欲言又止,最终道:“陛下,殿下的情况确实有些奇怪。不似罚跪所致。恐有其他缘由,罚跪只是诱因。
“但臣等未曾发现殿下身体有其他导致晕厥的病症。臣等才疏学浅,陛下恕罪。”
其他缘由?诱因?
刘彻身形一滞,连呼吸都忘了。莫非……莫非是因为奇遇?
据儿自那次事故神魂离体,得以去往仙境后便一直偶有头疼的毛病。若说其中有什么其他缘由,也只能是这个了。
是的。必然是的。
此为仙境之行,凡人魂体承受不住仙境力量造成的损伤。与仙境有关,神魂有关,超出寻常医术范畴,所以侍医不管怎么查都查不出来。
刘彻自觉找到了真相,却更为生气:“一群庸医,朕要你们何用!滚,全都给朕滚下去。查不出来就努力想办法,学艺不精就多翻医书。滚!”
侍医们如蒙大赦,纷纷跪着告退。
及至出了大殿,离得远了。最年轻的侍医走到太医令身边,悄悄问:“下官瞧着太子的情况不似真的晕厥,更像是装的。一直未醒恐也非晕厥所致,而是……而是睡着了。”
太医令瞪他一眼:“你以为只有你一人这么觉得?”
小侍医愣住,看向走在前方的一众侍医,又看太医令:“既然大家都明白,为何方才不说?若说了,陛下也不至于认为是我们太过庸碌。”
太医令翻了个白眼:“你敢保证太子一定是装的?”
小侍医哑然。他敢保证十之八九,但十成十谁敢断定呢。
太医令轻叹:“没有十足把握的事,如何说。再有你以为说出来,摆脱庸碌之名,我们就不必承担陛下怒火了吗?天真!
“你既知太子是装的,怎不想想他为何装。自然是为了逃避责罚。此番举动可谓是‘错上加错’,陛下若知晓真相,必会更生气,惩处更重。
“太子挨了重罚,心里不痛快,会如何?是否可能迁怒揭穿他的我们?
“陛下此刻正在气头上,下手重了些,回头又心疼后悔,会如何?那时他必然舍不得再怪太子,也不会怪自己,是否会怪我们多嘴加重了他的气恼?”
侍医怔在当场,无法言语。
一字字一句句,是他从未想过的角度,但都非常有可能发生。
太医拍拍他的肩:“所以为官之道,需懂得明哲保身。你记住了,皇家父子之事,最好让他们自己解决。哪是我们这等臣子外人能够掺和。”
小侍医懵懂点头,却又有几分犹豫:“那这般一来,我们明知实情却……算不算欺君?”
太医无语:“我何时欺君了?我有没有说过太子此番情况非罚跪所致,而是另有缘由,罚跪只是诱因,更点出这不是太子身体原因导致的?”
侍医:???
你那话原来是在隐晦地暗指吗?你这暗指连我都没听出来,确定陛下能听出来?
太医令挑眉:“若陛下能想到,那就是陛下自己发现的,无论如何气恼,都与我们无关。
“若陛下想不到,也不怪我们。毕竟我们已经如实告知过了。至于没有直言太子是伪装这点,我们也全是按情况猜测,并不敢笃定,如何能断言?”
侍医:……无法反驳。
他回头看了眼已经有段距离的殿门,回想出来时刘彻的神色,嗫嚅道:“我感觉陛下似乎确实想到些什么,但大概率想歪了方向。”
太医令耸肩:“与我们何干!”
侍医:……好吧,确实无关。
殿内。
刘据躺在床上,确实是睡着了。
本来是装,奈何今日起得太早,一路疾行去勘验定点准备热气球。回程马车上,刘彻一张脸黑得能滴水,他被吓得一动不敢动,心惊胆战。
回宫又被罚跪,浑身酸楚,双腿又痛又麻。心理身体皆受煎熬,实在是累得够呛,装着装着没撑住,就睡着了。
床旁,卫子夫神色复杂,看着刘据,面露担忧又略有狐疑。眼见刘彻过来,忙起身行礼。刘彻摆手免了,开口便问:“据儿如何了?”
“侍医说无碍,许是累了,睡一觉就好。”
许是?对于这种不确定的用词,刘彻蹙眉,不置可否,叹道:“是朕不好,朕不该这么罚他。仲卿说得对,教训的方法不只一种,何必非选可能损伤其身体的呢。”
卫子夫动作微顿,觑了他一眼,言道:“据儿这回行事确实鲁莽了些,陛下也是担心他才会如此,如何怪得了陛下。
“据儿平日身体康健,今日恐是累了,侍医既已瞧过,必不会有大碍,陛下莫要太担心。”
刘彻张着嘴,半晌没有言语。
卫子夫不知“奇遇”之事,更不知据儿的诸多奇思妙想来自“奇遇”,而他要回忆这些,整理这些,是需付出“代价”的。
所以卫子夫相信侍医,认定侍医“无碍”的说法,并觉得据儿平日“身体康健”。
但知道“真相”的刘彻做不到。当然他也不打算将“真相”宣之于口,广而告之。
这等事情玄之又玄,说出去恐会引来诸多事端。不论是羡慕的,崇拜的,嫉妒的,眼馋的,各种魍魉必会层出不穷,无端给据儿增添麻烦,将其置身于危险之中。
所以这是秘密,是唯有他和据儿知道的秘密。
刘彻蹙眉,挥手道:“你回去吧。”
卫子夫一愣,犹豫着说:“陛下劳累一日,不如陛下回去休息,臣妾在此守着。”
“你回去便是。”刘彻摇头,“朕不看着他不放心。”
卫子夫还想说什么,见刘彻神色已有几分不耐,聪明地闭了嘴,福身告退。
她走后,刘彻将吴常侍唤过来:“上回朕让你搜罗民间杏林高手,可搜罗到了?”
“有一两个,医术还算不错,已安排进太医署,也在今日前来看诊的人里,并不比太医署原本的侍医强。”
对此刘彻并不意外,坚定道:“再找!”
想了想,又补充说,“不能单从杏林去寻。若有能力卓绝,术法厉害的方士,也都召集起来。”
吴常侍愣了一瞬,低头领命:“诺。”
刘彻神眸光闪烁。
若神魂离体在仙境受损留下的“病根”,寻常医者无法查探,那方士呢?世上会否有通晓神通之人,懂精妙术法,可解此症?
试试吧,总要试试的。
他的据儿不能出事,一定不能。
刘彻深吸一口气,坐在刘据床边,静静看着他的睡颜,又心疼又担忧。
对此,刘据一无所知。约莫是当真累得很了,身体疲劳得厉害,这一觉睡眠质量贼好,一夜无梦到天明。
再睁眼,入目便是一张近在咫尺的脸庞。刘据吓了一跳,猛然清醒,睡意全无,反射性坐起来,看清对方面容,昨日的记忆回笼,畏惧涌上心头,浑身紧绷:“父……父皇?”
“醒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我……我腿疼。”刘据结巴着,有点摸不清现在是什么情况。
刘彻伸出手,刘据反射性身子一抖,然而想象中的挨揍并没有到来,但见刘彻抚摸着他的头,面色温和:“除了腿,头呢?痛吗?”
又是一叹:“是父皇不好,明知你身体弱,有病根在,还罚你跪那么久。”
他身体弱?有病根?
刘据神色迷茫,转瞬恍然大悟。
他刚刚还想着自己是不是漏泄了,该怎么圆过去呢,结果父皇已经帮他把理由都想好了?
刘据眨眨眼,果断点头:“痛的。都痛。”
刘彻心里越发懊悔:“你前阵子刚借匠艺大赛做出各类农具,如今又是木鸢与热气球,必然耗费了许多心血吧。你之前便说过,不能消耗过大,用脑过度,否则便会头痛。以后不可再如此了。”
其实刘彻并非不明白,若真为刘据好,最佳的办法是让刘据不再去想,不再去回忆,不再去触碰关于“仙境”的一切。
但望远镜马具热气球等诸多事物在前,让他难以想象后续还有多少惊天动地的“神器”,又能给大汉带来多么震古烁今的改变。
诱惑如此之大,让他怎能放弃?
因此他可耻地忽视了“最佳选项”,选择其次:“你最近也累了,先休息一阵子。东西要做,身体也要注意。慢慢来,不急,别太耗费心神。”
刘据乖巧点头。
忽然咕噜噜一声,刘据捂住肚子,脸色羞红。
刘彻顿了片刻,无奈失笑,一边吩咐人取膳食来,一边令丰禾进来伺候洗漱。考虑到他腿上有伤,虽然不是很严重,到底不放心。因而洗漱膳食都在床边解决。
父子俩吃了顿饭,见刘据气色精神都不错,刘彻心头稍松,言道:“如今你情况特殊,且容你休息两日,等你好了再罚你。”
罚?
刘据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父皇不是不生气了吗,怎还要罚我?”
“谁说朕不生气了?”
刘彻冷嗤。一码归一码。身体要养,病根隐疾需注意,尽量避免。但该给的教训仍旧要给。不然他怕病根隐疾没到那份上,刘据自己先把自己作死了。
刘彻瞪眼:“上回不带侍卫时,你是怎么答应朕的,谁承诺的再不会犯。这才过去几个月,你还记得自己说的话吗?”
刘据低头,委委屈屈:“我记得的。我带侍卫了。藏海跟我一起在热气球上。”
刘彻深吸口气,他是这个意思吗?合着上回他就记住了一个不准不带侍卫?
“带侍卫是为了什么,为了你的安全。可若是热气球出了何种意外,天上掉下来,侍卫有何用!”
刘据抿唇:“不会掉下来的。柏山试过很多次,每次都能安稳落地,我才上去的。”
“你可敢保证不会有任何纰漏?”
刘据保证不了,扁嘴反驳:“话不能这么说。喝水还会呛死,吃饭还会噎死呢。跑马骑射同样有危险,也没见你不许啊,反而让我努力用功。我若懈怠,你还不高兴呢。”
刘彻:……
这什么熊孩子,这能类比吗。能比吗!
“跑马骑射是为强身健体,也是为增强自身实力,如何一样。可以说跑马骑射乃必须,但热气球于你的身份而言,完全没必要。”
刘彻脸色逐渐冷厉,刘据垂眸愤愤不平,没敢再正面回怼,却忍不住嘟嘟囔囔:“凭什么你认为的就是必要,我认为的就是不必要。好生霸道。”
嘀咕的声音虽小,奈何刘彻离得太近,还是听进耳朵里,终是没忍住,扬起巴掌。
刘据心尖一抖,下意识往后退,结果脑袋磕在床架上,嘶倒吸一口凉气,眼眶当场湿润,落下生理性眼泪。刘据抱着头,委屈巴巴:“呜呜呜,疼,好疼。”
刘彻手掌停在半空,一时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好半天,终是将手掌放下来,冷哼道;“活该。”
嘴上骂着,身子仍旧很诚实地挪过去查看刘据后脑勺,没红没青没肿包,还好还好。
刘彻放下心来,轻嗤道:“允你休养几日,自己好生反省,身子好了,写一份反省书给朕。”
刘据:嗯?
只是写反省书吗?不罚跪不揍他了?
这样的话,似乎还行?
于是欣然应下。
然而事实证明,刘据还是太天真。三日后,当他拿着反省书交给刘彻时,刘彻瞄了一眼直接甩回来:“这才几个字,可见并未用心,重写。”
第二回,又说:“字数篇幅是达到了,但内容寡淡,浮于表面,可见错误认识得不够深刻。重写。”
第三回,第四回仍旧如此。
来来回回数次,刘彻总能挑出毛病来,直到写到第六回,刘彻才勉强点头。正当刘据以为终于过关了的时候,但听刘彻再度开口:“这份还凑合。就按这个,每日抄十遍。”
刘据:!!!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你是怎么用你温热的嘴唇说出如此冰冷语言的?就问你是人吗,是人吗,是人吗!
刘据瞳孔放大,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遍遍打回来让他重写就算了,还让他抄。十遍!每天!
刘据浑身抖了抖,反应过来,第一时间跪下抱住刘彻的大腿哀嚎:“父皇,你饶了我吧。我不要抄这个。你若实在生气得很,不如还是打我一顿吧。
“就照去病表哥说的,屁股肉多,打得重些,也不伤筋动骨。皮开肉绽也没关系。上回的竹简不趁手,戒尺也好,树枝也行,要不打板子也可以。
“你看哪个趁手,我自己去给你寻来好不好。父皇,你打我一顿吧,就打我一顿吧,求你了。真的求求你了!呜呜呜。”
刘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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