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坐上地铁的时候, 林檎的情绪已经完全平复下来。
她反思自己方才乱发脾气,是有点无理取闹了,孟镜年什么都不知道, 却要承受她师出无名的醋意。
他一定莫名其妙吧,可他还是这样耐心, 既不忽视也不敷衍。
从前也是这样, 她在家里不能表露出来的负面情绪,基本都倾诉给了孟镜年——他对于她的情绪相当敏锐, 就好比回国的第一天就发现她发烧却在逞强, 以往饭桌上但凡她少说两句话,他都会私下多问一句, 是不是在学校里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这样敏锐的人,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发现她越界的心情?
是因为压根就没有往那个方向去思考过吗?
还是说, 发现了也在装作不知道?
两厢比较,她还是宁愿他从来没有多想过。
这个时间, 进城的地铁车厢里很是空荡。
林檎习惯坐在门口靠着扶手挡板位置, 这样自己一个人坐车时,只用一侧挨着陌生人。
“我去挂失的时候,卡上余额少了一百五十多块。”林檎忽说, “刷一两顿饭就算了, 一下刷掉这么多。”
“难怪你这么生气。”孟镜年笑说。
林檎伸手从帆布袋里把自己的蓝牙耳机拿了出来, 打开耳机仓,取出一只递给他, “要听歌吗?”
孟镜年略有迟疑地接过耳机, 塞进自己耳朵里。
林檎打开听歌的app, 随意点开一个自己收藏的纯音乐的歌单,不会太吵闹, 干扰她与孟镜年聊天。
“我今天去得比较晚,没有听见讲座的主要内容……”
“嗯?”
林檎坐在他左手边,分给他的也是左耳的耳机,导致他没有第一时间听清她的话。
“我说……”
孟镜年这时把耳机摘了下来,对她笑说:“换一个。”
林檎把自己右耳的耳机摘下,放进他手掌里,拿上了左耳的那一只。
这一瞬像鸟喙轻轻地在他掌心里啄了一下。
耳机戴上,音乐自动续播,林檎说:“我看到讲座的主题是水在9 ℃结冰。一般不是0 ℃以下水才会结冰吗?”
“那是1927年科考队在考察厄尔布鲁士峰的一个发现,当天早上气温只有8.8 ℃,水面就结了冰。”
“为什么?”
“当时空气水蒸气含量少,相对湿度低,导致地面辐射更强,局部温度低于测量出来的气温。”
林檎点头说道:“不了解原理的话,会有点反直觉。”
“气象学有很多反直觉的地方。”
“比如还有什么?”
“你觉得地球上哪里最热?”
“赤道?”
“理论上是这样。实际美国加州的死亡谷和伊朗的卢特沙漠,都比赤道附近更热。”
“最冷在哪里?”
“最冷的自然环境是南极洲的东南极高原,靠近俄罗斯的沃斯托克站的周围区域。有人类居住的地方,最冷的是西伯利亚的奥伊米亚康。”
林檎点头:“好的,我明天就开始准备跨专业考研。”
孟镜年也煞有介事地开玩笑:“等你来做我直系学妹。”
话音落下,两个人都骤然地沉默了一下。
林檎轻撑在座椅边沿的手指微微收拢,状似随意地说:“……其实我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考虑过气象学。”
孟镜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人工智能才是未来的前沿趋势,你没有选气象学是对的。”
“我没有报是因为,学了这个肯定要和你做比较,如果比不过你,我会很生气的。”
孟镜年笑了笑:“我还远远够不上拿来做比较的标杆。”
“过度谦虚就有点讨厌了。”
“哦,抱歉。”
林檎笑了一下。
帆布包她一直放在腿上,里头装了几本书,抱久了觉得沉,就把它拿起来,身体往右侧挪了挪,放到了左手边与座椅挡板之间。
孟镜年蓦地垂眸——她穿着一条脏粉色的运动式短裤,骨骼分明的膝盖,此刻就挨着他的左腿的膝盖。
他不动声色地将腿往右边挪开了寸许。
下了地铁站,步行七百米,就到了那处老房子所在的小区。
林檎让孟镜年不必再送,他却坚持跟着出了站,担心她晚上一个人不安全。
这条路上回开车时来过,步行却有不同感受,沿路几个小吃摊子,卖烧烤或者炒面,经过时一股浓郁的香气,城市开发日新月异,这样有生活气息的老街却越来越少了。
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小区门口,林檎停住脚步,看向孟镜年,以十分随意的语气问道:“要不要上去吃点水果再走?小舅你这么远送我回来,我有点不太好意思。”
还是在汉堡的时候,有一回聚餐结束,孟镜年送一位女同事回家。到了公寓楼下,女同事邀请他,再上楼小酌一杯。
成年人的世界里,这句邀请背后的潜台词几乎不言而喻。
可显然,林檎的这句话,语意就是字面意义的单纯,由不得任何偏离分毫的想象。
孟镜年笑一笑说:“都送到了才觉得不好意思?不吃了,一一你早点回去休息,我也回去睡觉了,明早八点还有个会。”
“你怎么不早说……”
“没事。”孟镜年退后一步,微笑说道,“走了。”
“嗯……路上注意安全。”
孟镜年点点头,转身。
一直走出好远也没回头。不敢过分高估自己的意志。
与她独处,哪怕只如在地铁上的闲聊,也有脱离轨道的危险预感,更遑论独处一室。
孟震卿和祝春宁从小夸他,目标坚定,禁得起诱惑。现在想想,他觉得这个评价讽刺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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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5日,大气科学学院毕业典礼在院楼最大的学术报告厅举行。
林檎到达报告厅,站在门口往里张望。
厅内两侧墙壁挂着红色横幅,台上的演讲桌上堆满喜庆花束,音响里播放毕业季的热门歌曲,台下座位已坐满了三分之二,有学生来去,为一些明显是家长打扮的人带座。
这时,有个挂着工作证的女生走了过来,问道:“同学,你是本科的学生吗?麻烦出示一下学生证。”
“不是,我是来送花的。可以麻烦你帮忙转交一下吗?”
“转交给谁?”
“孟镜年,是博士生,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你是学长的……”
“亲戚。”
女生有点将信将疑的,但没有说什么,接过花往里走去。
林檎任务达成,也就离开了报告厅。
刚走到走廊尽头的楼梯口,忽听身后一道声音:“林檎!”
林檎登时停住脚步,转身。
他很少这样直接叫她名字,所以听来有些陌生,差点没反应过来。
孟镜年几步走了过来,笑说:“还有多余的位子,你进去看吗?”
他着灰领的博士服,红黑配色,实话讲过去毕业季在学校里看见这样的衣服,她一直觉得配色灾难,很难有人能穿得好看。
显然凡事在孟镜年身上都有例外,他个子高,大约披一身麻袋也不失芝兰玉树的风仪。
“恭喜毕业。”林檎笑着伸手,“拉文克劳加100分。”
过去和孟镜年一起做过《哈利·波特》的分院测试,她是斯莱特林,孟镜年是拉文克劳。
孟镜年伸手,抓住她三分之一的手指,轻轻晃了晃,笑说:“谢谢。”
林檎跟在孟镜年身后,重回到报告厅,由他引路,到了第二排。
林檎望去一眼,立马打招呼:“外公、外婆。”
今日毕业典礼,孟震卿和祝春宁自然也来了。对他们的称呼,也是跟孟落笛一样。
祝春宁今年六十一岁,退休以后在某单位做办公室主任,主要负责妇女儿童相关案件的法律支持。
脱下法官制服的祝春宁慈祥温和,听见招呼立即转过身来,惊喜伸手,一把握住林檎的手,把她往跟前带了带,笑说:“放暑假了吧,一一?”
林檎微笑点头,“已经放了。”
“有空常跟笛笛一块儿去家里玩。”
“好。就怕会打扰您。”
一旁孟震卿笑着接话,“不打扰。笛笛淘气,一一你这远远算不上什么。”
林檎印象里,二老分外有威严,只在面对孙辈的时候,才难得展现慈爱的一面。
祝春宁张罗着孟镜年给林檎找位子:“镜年,我们这排还有空位没有?”
“第四排还有。”
“那问问能不能换一换?让一一挨着我们坐吧。”
林檎忙说:“我是临时进来的,不好给小舅添麻烦,我就坐第四排可以的。”
孟震卿点点头,“那等典礼结束了,我们一块吃饭。”孟震卿今日是以一个普通的父亲的身份来的,也不愿声张开了有人替他搞特殊化。
打过招呼之后,林檎就在孟镜年的指示之下,去了第四排靠边的一个位置坐了下来。
孟镜年离开片刻,把她送的那束花抱了过来,“先帮忙保管,我怕放在后面被他们碰坏了。”
没过多久,毕业典礼正式开始,一些固定流程,没多大意思,林檎昏昏欲睡的时候,学位授予仪式总算开始。
学院是先博士、后硕士、再本科生的顺序,因此孟镜年第一批被叫上了台。
一年毕业的博士生有限,都在台上,院长挨个拨穗,孟镜年同另外两个博士毕业生,还额外得了一张优秀毕业生的证书。
林檎全程摄影拍照,发在了孟震卿和祝春宁也在的家庭大群里。
林正均和孟缨年在群里接连回复了一排大拇指。
林檎耳朵里塞上耳机,将方才的几段视频导进某个剪辑软件里,正在埋头捣鼓,忽觉身旁传来一阵熟悉的气息。
林檎立即抬头,才发现孟镜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跟旁边座位上的人换了位置,正坐了下来。
她赶紧摘下一只耳机,低声说:“……我们还不能走吗?”
“我爸妈肯定要等结束了和江院长寒暄几句,不然不大礼貌。”孟镜年往她手里看一眼,笑说,“是不是有点无聊。”
“没……我在剪视频。”
“拍的我?”
“嗯……群里有。”
孟镜年将手机拿出来,点开微信群,上下翻看一会儿,笑了笑,“嗯,拍得很好。”
林檎莫名的面颊发热。
往他那里看去,他手里拿着三本证书,她伸手,“……我看看可以吗?”
孟镜年递给她。
结果翻开一看,博士学位证书和毕业证书都只有个壳子,里面是空的。
林檎看他一眼。
孟镜年稍低下头,低声笑说:“都是空的。万一弄丢了补办麻烦。”
“所以只起个拍照道具的作用吗?”
“对。”
毕业典礼继续进行,林檎同孟镜年时不时地压低声音聊上两句。
她喜欢他凑近同她说话,呼吸盘旋于耳朵上方,轻易嗅闻到他身上清净的香气。
过了片刻,过道里有人弯腰走了过来,蹲在这一排,低声喊:“老孟!老孟!”
林檎听见声音转头望去,那人有点面熟,好像是孟镜年的朋友。
孟镜年低声:“怎么了?”
“有个事问你,出来一下。”
孟镜年转头对林檎说:“我去一下。”
林檎点头。
孟镜年起身,把三本证书递给她,“帮忙保管。”
“好。”
“丢了要赔。”
林檎扬起嘴角。
大约过去十五分钟,孟镜年从外头回来,说是实验数据的事,已经解决了,不大要紧。
又坐了一会儿,毕业典礼总算结束。
孟镜年这时候起身,带着林檎去了第二排,跟父母汇合,去找江思道合影。
自然免不了一番寒暄,孟震卿感谢江思道培养照顾云云。
林檎打开手机相机,给几人拍了一张合影。
今日还有无数学生等着和院长合影,因此孟震卿和祝春宁就先告辞了,约定下次一起吃饭。
几人离开报告厅,谢衡特意跟了过来,跟孟镜年的父母打了声招呼。
林檎听过谢衡的名字,今天也算是和本人对上了号。看样子谢衡和孟镜年关系不错,因为孟震卿和祝春宁都认识他。
一边聊天,一边到了楼下,院楼外悬挂毕业典礼的红色横幅,祝春宁让谢衡帮忙,给他们一家人拍张合影。
孟镜年抱着花束站在中间,父母各站一侧,林檎挨着祝春宁站着,被她亲热地搂住了肩膀。
大合影结束,林檎又帮忙给孟镜年和谢衡拍了一张。
显然孟镜年的人缘不止如此,不停有人过来,举着手机要跟他合影。
院楼外阳光炽热,林檎将二老带到了一旁的树荫下等候。
祝春宁望着众星拱月的孟镜年,笑容很是欣慰,对林檎说:“你小舅小学毕业的样子我还记得,时间真是过得快。”
孟镜年从小到大的照片,林檎都看过,在孟家的老房子里,厚厚的三本相簿。
他从小就生得好看,据说小时候比例完美的小孩,长大长残的概率极大,而显然孟镜年又是一个例外。
他小学毕业照是在师大附小门口拍的,穿着白色短袖衬衫和背带短裤,扎着红领巾,望着镜头的眼睛黑亮澄澈,小小年纪就有种静定的气质。
等了好一会儿,孟镜年那边总算结束,他走过来笑着说句抱歉,便陪同父母去往校外的餐厅。
孟震卿过来开过学术会议,祝春宁也受邀做过讲座,两人对学校都熟,不必额外带路。
到了餐厅里,依照各自口味点了几个菜,快炒家常菜,片刻就上齐了。
孟镜年将博士服脱了下来,搭在一旁的椅子上,挽起衬衫衣袖,给祝春宁和孟震卿添米饭。
孟震卿说:“什么时候办入职手续?”
“七月中旬。”
“合同是怎么跟你谈的,两年还是三年?”
“两年。”
孟震卿点头:“你研究成果在这儿,原本破格也是符合条件的,江院长还是替你考虑,避免非议,才放你再历练两年。”
“我知道。”
“回头你起个头,我们请客。”
“好。”
祝春宁接话:“江澄前一阵说是感冒了,现在怎么样?”
“应该好些了。”
“她也真是……我缺一个统计数据,找她问了一下,她第二天就整理出来给我了,我问了才知道她还在感冒,怕我着急,熬夜帮我弄的。”
孟镜年“嗯”了一声。
“这孩子一个人待在外面这么多年,真够不容易的,希望她赶紧毕业了早点回来吧。”
林檎埋头吃饭,味同嚼蜡。
小的时候,还不能完全领会孟镜年的处境,因为叔叔婶婶其实对她的生活只做最低限度的干涉。
是后来渐渐长大,才明白孟缨年和孟镜年未来要走什么路,早就有一条既定的轨道。
可供他们任性的空间,狭小得可怜。
这样的饭局上,孟镜年总是气压低沉,无论父母说什么,他一应说“好”。
人人都道他有院长保驾护航,未来成为院长的乘龙快婿也顺理成章。
人有不知好歹的权利吗?
似乎孟镜年是没有的。他一个孤儿为人收养,从小锦衣玉食,未来学术之路坦荡光明。这样的生活,若还有抱怨,岂非过分的“何不食肉糜”?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也有些自私。
或许,还是应当退得远一点,不要再给他添乱为好。
至少,做一个忘年的朋友,她就可以永远地与他统一立场。
吃完饭,孟镜年买了单,同父母在校门口分别——二老开车过来的,下午各自还有安排。
林檎手里抱着花束,低着头与孟镜年并肩往校内走去。
两个人都没有作声。
重回大气科学楼门口,林檎停下脚步,忽然想到什么,摸了摸口袋。
“你的校园卡。”
孟镜年往她手里看了一眼,笑说:“补办的拿到了?”
林檎点头。
孟镜年把校园卡收了起来。
“我回宿舍啦。休息一下,下午就离校了。”林檎说。
“好。”
“嗯……”林檎退后一步,把手举起来挥了挥,“……拜拜。再次祝你毕业快乐。”
林檎脚步很快,走到了院楼侧方的树荫下,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抱着离开餐厅时,被孟镜年拜托保管的那束花。
向日葵与小雏菊的搭配,白绿两色皱纹纸包装。
她低头看了看,不知道该不该再回去一趟。
“一一。”
林檎一震。
回头看去,是孟镜年快步走了过来。
林檎立马把花束举了起来,“你的花。”
孟镜年看了那花束一眼,两步走到她跟前,却不接过来,低头看着她,还是寻常的微笑的表情,“看群里才发现,我们两个还没单独合影。”
林檎一愣,立马把手机拿出来。
她把花往他面前递了递,他摇头说:“你抱着吧。”
手机前置摄像头打开,林檎将手机举远,孟镜年伸手,把她的手机接了过去,说:“我来。”
镜头稍有畸变,孟镜年低头看她一眼,“要不要找人用后置拍?”
“不用……就这样可以的。”
她希望这个时刻,不要存在任何第三人。
两人看向镜头,孟镜年倒数:“三、二、一……”
按下拍摄键的一瞬间,林檎自然不过地将脑袋往他那里偏了偏。
孟镜年脸上挂着笑容,还没来得及转为怔忪,她已退远了,笑说:“看一下?”
孟镜年点开刚刚拍摄的照片。
明亮花束映照在她脸上,眼睛也好似被照亮。
他目光看着照片里的眼睛,失神一瞬,才低头看她,“可以吗?”
“可以。”林檎笑着接过手机,“我发给你。”
孟镜年点头的同时,林檎把花塞进他怀里,紧跟着退后一步,“我走啦。”
“好。”
她转过身,步履轻快。
孟镜年单手抱花,在树影下站立许久,就在他准备转身的一瞬,看见那已走到路口的身影,忽然回头。
孟镜年一愣。
而她仿佛也没有料到,他竟还没有走,神情一僵,而后迅速地转回去,脚步飞快地拐过路口,消失在了建筑的侧方。
孟镜年拥紧了花束。
一阵风吹过,头顶簌簌,树影洒落在衣襟上,纷乱斑驳。
第22章
七月中旬, 孟震卿过生日。今年由孟缨年和林正均张罗,把人请到家里来过。
晚宴的事,自然交给了林正均。他怕一个人忙不过来, 请了孟镜年提前来帮忙。
孟缨年也不是不能打下手,只是两人在食材的处理上常有分歧。林正均主张事事精细, 孟缨年却觉得“差不多就行”, 她锱铢必较的精神似乎只存在于她自己的法律工作上,这让热衷钻研烹饪技术的林正均微妙有些受伤。为了夫妻感情考虑, 自己做饭的时候, 林正均都不让老婆进厨房。
孟镜年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他若是吩咐将葱切成4厘米的小段, 孟镜年就绝对不会切出3厘米或者5厘米。
高汤提前熬上,林正均开始处理今天的主菜之一羊排肉, 孟镜年帮忙准备配菜。
汩汩的声响里,郎舅二人一边有条不紊地忙碌, 一边闲聊。
林正均问:“镜年你所有的人事流程都走完了?”
孟镜年点头说是。
“在江院长领导的那个什么灾害天气实验室?”
“中尺度灾害天气重点实验室。”
“那我们以后就算是正儿八经的同事了。”
孟镜年笑说:“姐姐还说, 以后就更方便我俩串通起来对她欺上瞒下。”
“那她怎么不说,以后就更方便你对我全方位监视了。”
“姐夫你行事端正,有什么可监视的。”
林正均笑起来:“你比我会说话多了, 你姐老嫌弃我, 一个文科学院的教授, 怎么漂亮话都不会说一句……”
这时,厨房门外传来孟落笛的声音:“小舅!你手机在响!”
“帮我拿过来吧。”孟镜年应道。
孟落笛捞起茶几上的手机, 看了一眼, 靸着拖鞋“哒哒哒”地跑进厨房, “小舅,是姐姐的电话!”
孟镜年愣了一下, 抽厨房纸巾擦干净手上的水,忙把电话接了起来。
孟落笛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他稍稍偏过头,手指按住音量减号键,将通话音量调得更低一些,听完之后,只说道:“好,你把地址再说一遍,我马上过来。”
电话挂断,林正均和孟落笛都关切询问,林檎找他什么事。
“没事。她东西有点多,一个人拿不回来,叫我过去接她一下。”
孟落笛忙说:“小舅我跟你一起去!”
孟镜年伸手摸摸她的脑袋,笑说:“外公外婆一会儿就要来了,你不负责招待吗?”
“哦……好吧。”
孟镜年转而看向林正均。
林正均说:“你去吧,我一个人慢慢来,就是你们得晚上半小时吃饭。”
回到客厅里,孟镜年同孟缨年也打了声招呼,拿上车钥匙出门。
下午四点多,路上还不堵,孟镜年开得比平日快上许多,往常若非必要不轻易变道超车,今回见缝插针,四十分钟的路程,半小时就到了。
他把车停在路边,走进派出所大门,同大厅接警台的同志说明来意,便有人过来把他带上了二楼的一间调解室里。
进门第一眼,孟镜年便看见了坐在长桌对面的林檎。
谁能想到,快有二十来天没见,再见是这样的场景。
她穿着一身lo裙,哥特风格,黑灰配色,层叠的裙身像烧过的灰烬。头顶斜戴一顶黑色礼帽,衬得帽檐下的脸苍白而精致,妆容也是暗黑风格,红黑色的眼影,特意在眼下勾勒出一道黑色的泪痕。
这样打扮坐在派出所的调解室里,多少有些格格不入,可看她似乎没受到什么伤害,甚至抱着手臂,隐隐的有点气焰嚣张,他放下心来。
他进门的一瞬,林檎坐直身体,将目光投向他。
他没说什么,走进房间,去她身边坐了下来。
民警介绍来龙去脉:林檎对面坐着的男人是今日给她拍照的摄影师,拍摄进行到一半,林檎察觉到摄影师有意对准了胸部拍摄特写,提出异议,摄影师自然不认,还意图当场删照片。林檎直接夺了相机摔到地上,把事情闹大,报了警。相机摔坏了,但存储卡没事,经过查看,里面确实有不止一张胸部特写,且还不止她一个人的。
经过协商,派出所对摄影师拘留五日,同时摔坏的相机,林檎要照价赔偿。
原本已经协商好了,因为了解到林檎还是学生,且相机的价格较高,派出所坚持让她叫一个家长过来处理。
孟镜年听后点头:“赔偿价格协商好了吗?”
那摄影师立马说:“当然是照原价赔偿,还有什么好说的!”
林檎:“你的相机是四年前的型号,还想原价?你在做梦!”
民警:“哎哎,都不要情绪激动啊,和平沟通。”
孟镜年这时稍稍凑近林檎,低声问:“你手机上有可以二手交易的的app吗?”
“有。”林檎拿过自己的手机,点开应用,递给孟镜年。
孟镜年问摄影师:“相机和镜头分别是什么型号?”
摄影师不大情愿地报上了型号数据。
孟镜年拿林檎的手机搜索片刻,不疾不徐地说道: “按照目前二手市场的价格,机身加上镜头一共差不多1.9万,这个价格换你坏掉的相机,能不能接受?”
摄影师还想讨价还价,非得往上再加一千,但孟镜年丝毫不松口;摄影师又要求原相机自己继续留着,孟镜年还是不松口。
最后民警劝他退一步,本来就是他偷拍有错在先,如此,摄影师才嘟嘟囔囔地答应下来。
协商了付款方式,签署调解书,现场执行,书面签收以后,终于可以离开。
孟镜年拿上了那部摔坏的相机,同民警道谢,便带着林檎离开了调解室。
走到楼下,林檎领回了临时存在在大厅的行李箱,不大的箱子,十六寸左右。
孟镜年看了一眼,伸出手。
林檎犹豫一瞬,把箱子拉杆递到他手里。
两人离开派出所,往停车的地方走去。
林檎穿着哥特风格的高帮长靴,只适合拍照,不适合走路,走了没两步,硬邦邦的鞋底便震得脚疼。
孟镜年注意到了,停住脚步,温声说:“你在这里等一下,我把车开过来。”
林檎沉默地点点头。
是这一瞬,她才觉得有些委屈。
车在阳光底下晒了半小时,热得如同蒸笼,林檎身上衣服层层叠叠,出了一身汗,拉下补妆镜一看,妆也化了。
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包湿纸巾,抽出一张往脸上擦去。
“先送你回去卸妆换衣服?”孟镜年转头看她一眼。
“对不起……”林檎手上动作一停,有些沮丧地耷下眼睛,“又给你添麻烦了。”
“说什么傻话。”
“……钱我回头转给你。”
“一一,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
林檎咬住嘴唇。
孟镜年将车速放慢,“又不是你的错。”
“……一万九又不是小数目。”
“当时情况紧急,你为了保留证据,也想不到更周全的办法了是不是?他长得那么壮,你肯定是打不过他的。”
林檎本能地被逗得勾了一下嘴角,可是笑容还没成型又垮下去。
“还热不热?”孟镜年又看她一眼。
“还好……凉快下来了。”
此处离林檎父母留下的房子倒不算远,开了十来分钟就到了。
孟镜年停好车,去后备厢里卸下行李箱,送林檎进了小区。
浓荫蔽日,梧桐树影投在老式居民楼的外墙上,像是灰色的爬山虎。
打开绿漆的铁门,扑面而来一阵潮湿凉意。铸铁的扶手用得久了,拐角处被摸得发亮,半层平台的墙上砌着镂空的菱形花窗,阳光投进来,水泥地面上光影斑驳。
脚步声交叠,回荡在窄长的楼梯间里。
到了四楼,林檎摸出钥匙打开门,门是双层,铁门之外,里面还有一扇木门。
林檎走进去,转身打开鞋柜找拖鞋。
孟镜年摇头说:“我先不进去了,一一。你卸妆换衣服大概多长时间?”
“我还要洗个澡,可能要二十分钟到半小时左右。”
“那我顺便去办点事,办完了过来接你。”
林檎点头。
孟镜年退步转身,刚往下迈了四五步台阶,忽听身后脚步声跟了下来。
他疑惑转身,林檎一阵风似的到了跟前,站在高他一级的位置,骤然伸臂,将他抱了一下。
“谢谢你……”
他还来不及反应,她已经退远了,转身“咚咚咚”地跑回屋里,接连摔上了两道门。
他停在那里,半晌没有动,好像被风撞上了心脏,震荡不停,整个人陷入一种茫然的无措。
林檎洗完澡,换上了白色T恤和牛仔长裤的打扮。
等了五分钟,孟镜年发来消息,叫她下楼。
她拿上给孟震卿准备的礼物,走到小区门口,车停在梧桐树的树影下,从叶间漏过金色的夕阳。
林檎走过去拉开车门,却见副驾座椅上,放着一盒甜点。
她有些疑惑地拿了起来,坐下系安全带,一边问道:“给我买的吗?”
孟镜年一边将车子启动,一边说:“坏的相机我找了个回收数码产品的店铺卖了,镜头保值,跌价不高,机身损毁不严重,修一修还能用。统共换了一万二……”
他转过头来,向着她手里的点心稍稍扬了扬下巴,“点心是拿这笔钱买的,吃了这件事就过去了。”
翻涌的情绪堵在喉咙里,让林檎一时无法开口。
好半晌,她才说:“还好……只浪费了七千块。”
孟镜年笑说:“多少钱都不算浪费,只要花出去了你能开心一点,那就是值得的。”
林檎顿时又有点恨他,又觉得他活该:她已经准备收起自己不合时宜的喜欢——这段时间她也是这么做的。是他非要这么好,总是忍不住管她的闲事,还管得这么妥帖,那他被她赖上,就怪不了别人了。
车在路口转弯,孟镜年看右侧倒车镜时,顺便看了她一眼,提醒:“都是冰皮的,再不吃要化了。”
“嗯……”
林檎打开纸盒,一盒四样的点心,模拟了桃子、柿子、樱花和月亮的样子,每一样都精致可爱。这品牌贵得很,这样一盒下来也要一两百了。
她拈上一个尝了尝,味道调得很好,不怎么甜。
“你吃吗?”
孟镜年摇头。
“吃一个。”林檎说着,捡了一个桃子形状的,倾身,伸长手臂递到他嘴边去。
孟镜年垂下目光瞟了一眼,指尖白皙,衬着糕点的粉色,恍似有种玉一样的通透质地。
他好像是情不自禁地张开嘴咬了一口。
点心很小,基本两口一个。林檎手没拿远,等他吃下第一口之后,又将剩下的也喂给他。
他因为要看路,没有瞧得很仔细,这一次张口,嘴唇却碰上了她的指尖。
她指尖微凉触感一瞬即逝。
顿了顿,把剩下一半的点心衔过去,平声说:“剩下的你吃吧,一一。”
“……嗯。”
林檎又从盒子里拈了一个,将目光转向窗外,把糕点送进嘴里。
手垂下去,拇指悄悄按住了食指指尖。
曾经好奇拿手指去碰蜡烛的火焰,还没挨上就飞快收回手,烫的感觉残留许久才会消退。烫到极点,其实是一种痛感。
五点四十左右,车开到了叔叔婶婶家小区楼下。
两人从地下停车场上楼,进电梯的时候,林檎说:“小舅,今天的事……”
“放心,不会说的。”
“其实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叔叔婶婶一直很担心,觉得我做这一行会不会不安全。大多数时候都是安全的,但可能一次突发事件,就会引起他们的顾虑……”
“顾虑是正常的。不过我知道你能保护好自己。”
“嗯……我会找朋友一起整理一下事情经过发在网上,以后这个摄影师不要想还能继续在圈子里混得风生水起。”
孟镜年点头:“下次去外地或者偏远地方,也或者拍摄到很晚,还是记得跟家里报备一声。”
林檎倏地抬眼看他,“跟你报备可以吗?”
“……也可以。”
“那就说定了,你来当我的第一联络人。”
“……我好像已经是了。”孟镜年笑一笑,“林一一,你自己算一算,我给你当过多少次‘家长’。”
说的是以前,初中高中的时候,凡有需要叫家长,而不便麻烦叔叔婶婶的时候,林檎就会找孟镜年。
有一回月考失利,物理发挥失常,几道大题全错,物理老师找她谈心整整一堂课,卷子要她拿回去给家长签字。
孟镜年拿到试卷给她看错题,看一题感叹一句,这也能错?是不是谈恋爱了,智商也谈下降了?她恼羞成怒,说下回一定考个单科第一。后来果真做到了。
楼层到达,电梯门弹开。
两个人对话终止,一同走出去。
林檎没来得及深入思考方才那瞬间的异样:就好像“小舅”是她的挡箭牌一样,“林一一”这个称呼,似乎也像是某些时刻,孟镜年的挡箭牌。
进屋,孟震卿和祝春宁还没到,说是出发得晚了,路上堵,还要半小时。
孟落笛有些饿了,嚷着要先吃点水果垫垫肚子,便去洗了几个苹果,一盘葡萄过来,
孟缨年坐在沙发上,看向林檎:“一一,你八月要去北城参加机设决赛?”
“是的。”
“孟落笛知道了,一直嚷着也要去。”
“笛笛是不是还没有去北城玩过?”
“对!”孟落笛举手。
“我可以的,只要婶婶你放心。”
“我是不怎么放心,我知道一一你有点太纵容这个妹妹。”孟缨年看向孟镜年,“镜年,你那个学术会议,在几号?”
“13号。”
“那不时间刚好。你带她们一块儿去吧!”
孟镜年觉得好笑,“决赛在9号。晚了四天。院里只给报两天的差旅费。
“剩下的我报了!你就提前四天去,会开完了,再把人给我带回来。”
“你好跟我姐夫二人世界是吧?”
孟落笛:“我们被嫌弃了?!”
孟缨年:“没错,三个拖油瓶。”
孟镜年笑说:“我也算啊?”
孟缨年毫不留情:“大号拖油瓶。”
孟镜年挑了挑眉,想要再反击一句,却瞥见坐在他旁边的林檎手臂撑在沙发扶手上,笑得肩膀微微颤抖。
孟缨年说:“就这么说定了?”
“……嗯。”
孟缨年伸手打了他一下,“少给我心不甘情不愿。”
事情敲定,孟缨年把茶几上的果盘往前扒拉了一下,“麦乐迪,问问你外公还有多久到,快饿死了。”
孟落笛丢下手里的葡萄,立即去另一侧沙发上拿上手机,拨打语音电话。
孟缨年从盘子里拿了一个苹果,咬了一口,一顿,朝厨房里喊道:“林正均,你是不是把脆的和沙的混到一起了?”
“……我以为是上回剩的,就装到一个袋子了。”
“那是专门去进口超市给一一买的,统共就两个!……一一这个给你吃吧?”
“没事的婶婶,你吃吧。”
孟缨年也不推辞,咬着苹果站起身,一边伸懒腰,一边往厨房走去,“剩下的那个我去帮你找找,说不定能找出来。”
此刻,跟在孟缨年后面拿了一颗苹果,并已经咬下一口的孟镜年,动作一停。
林檎目光立马扫过去。
孟镜年笑了一下,低声说:“……抱歉,我下次给你买。”
“不用。我就吃这个。”林檎伸手,径直把他手里的苹果夺了下来,翻了个面,咬下一口,微笑说道,“抢了你的,不介意吧?”
孟镜年看着她手里缺了一口的苹果,喉结微滚,将目光转向别处,平声说:“……不介意。”
第23章
林檎咬着苹果, 从沙发上站起身,朝餐厅走去,佯作要喝水。
方才这样细想有几分轻佻的行为, 确实已达她能主动的极限,再在孟镜年身边多待一秒, 她就演不下去这出若无其事的戏。
林檎不好叫婶婶空忙一趟, 对将要走进厨房的孟缨年说道:“婶婶,另外那个找到了。”
孟缨年回头:“找到了?”
“嗯……小舅拿到了。”
“那好。不然专给你买的, 你没吃上就可惜了。”
林檎去了餐厅也没再回客厅, 而是转去了厨房,不知道是不是跟林正均闲聊什么去了。
孟镜年目光不自觉地望过去, 几次之后,终于看见林檎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手里是空的。
那颗苹果已经吃完了……也或许是没吃完扔掉了。
她重回到客厅, 却是去了侧面的沙发,与孟落笛坐在一起。
自始至终再没看他一眼。
六点半, 孟震卿和祝春宁总算赶到。
几个小辈各司其职, 很快菜肴毕陈,碗筷齐备,今日寿星公被迎上主座。
孟震卿总是威严有余, 亲切不足, 自己的寿诞也难得例外, 夸了两句林正均的厨艺,而后便话锋一转, 询问他最近手头在做什么研究。
之前林正均主持了一个明清时期社会环境历史变迁相关的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 那项目持续五年, 前年到期。正好前些年孟落笛总是生病,三天两头的需要跑医院, 夫妻两人忙得够呛。结项以后,林正均就打算先歇一歇,将更多精力用以经营家庭,也好让孟缨年能够全力以赴地拼一拼事业,尽早成为律所合伙人。
林正均笑说:“我准备写一本明清时期江南地区社会经济研究的专著,正在做前期的资料搜集工作。”
孟震卿点点头,仿佛了解林正均并不是真的“不学无术”,才稍稍满意。他总认为,当今的青年学者,当打之年更应该主动承担起中流砥柱的责任,倘若只做个按时应卯的教书匠,未免是对国家资源的一种浪费。
他并不双重标准,自己也是这样一套价值体系的践行者,都过了花甲之年,照样奔走在发展气象科学的第一线。
对于这样的父亲,孟缨年同孟镜年自然心怀尊崇,但相应的,也就少了些亲子间的亲密。
而后便是孟缨年和孟镜年这样挨个地问过去,知道姐弟两人的事业都在照着既定轨道运行,终于彻底放心。
吃完饭,二老去客厅就坐,姐弟两人看茶倒水,林檎与孟落笛主动帮林正均收拾碗筷。
林檎拿保鲜膜套上吃剩的菜品,操作的时候,听见外头客厅里孟镜年说:“爸,这是江澄从德国给你寄来的生日礼物。”
孟震卿语有惊喜:“江丫头还记得?真是有心了。”
祝春宁:“江澄细心,这些节假日她从来都是记得的——给我瞧瞧是什么?”
林檎不自觉地抬眼往外看了一眼,却只看见沙发上两人的背影。
祝春宁:“这羊毛质量真是好,又轻又软的。到时候你得戴啊?”
孟震卿笑说:“我肯定戴。”
孟缨年:“爸你偏心!我送你那么多围巾你都没说要戴,怎么别人的送的就要香一些是吧?”
祝春宁:“你爸戴了的。你前年送他的那条,他每回出门都戴,还掖在羽绒服里,生怕弄脏。”
“真的假的?”
祝春宁:“你爸只是嘴上不说。”
孟震卿:“今年我换着戴。”
孟缨年:“不能厚此薄彼是吧?”
祝春宁转了话题:“哎你别说,江丫头是真的招人疼,上回我找她帮忙查一个统计数据……”
这件事林檎上回听过,江澄感冒了却连夜帮忙。
林檎记忆中的江澄,确实是一个人品很好的“姐姐”,虽然论辈分或许叫“阿姨”更合适。江澄并没有骄奢淫逸的习气,相反格外的朴素,又勤勉努力,真诚待人。
影视作品里总有那样的“恶毒女配”,可是江澄完全是这四个字的反面。正因为这样,她才觉得吃醋的自己,才是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恶毒女配”。幸好这个世界是论迹不论心的。
林檎低着头,默默地拿切割器切下一段保鲜膜。
林正均已将盘子都放进了洗碗机里,这时候过来接替她的工作,笑说:“一一你出去玩吧,剩下的我来。”
“没事的叔叔,我马上弄完。”
林正均就随她了,自己将套了保鲜膜的剩菜放进冰箱里,而后开始清理灶台。
林檎完成手头工作,洗了洗手,这才离开厨房,走回客厅。
此时他们已换了话题,在讨论学院的人才补贴标准。
林檎走过去,从背包里把给孟震卿准备的礼物拿了出来,但见孟震卿正在说话,不好意思开口打扰,只好坐了下来,预备等他们这个话题结束。
孟镜年仿佛不经意地朝她那里瞥去一眼,而后插话道:“爸,一一也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
孟震卿立马转头看去,林檎忙拿上礼物走到孟震卿面前,“外公,祝您生日快乐。”
孟震卿笑眯眯地接过:“谢谢一一,你费心了。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吧?”
“不是……是机缘巧合弄到的一本竺可桢和宛敏渭合著的《物候学》,上面有竺可桢先生的签名。”
孟震卿忙说:“我拆开看看?”
林檎点头。
包在盒子里是本旧书,纸张脆黄,封面有几分脏污,上面还盖有某大学图书馆的红色印章。
“1963年出版的……”孟震卿小心翼翼前后翻看,“难为现在还弄得到。尤其这签名……花了不少钱吧,一一?”
林檎笑着摇摇头:“没花钱。我有个朋友祖辈也是教书的,当时她家里搬家整理藏书,我去帮忙,正好看到了,就找她要了过来。”
“谢谢你,一一。这礼物我很喜欢,我一定好好珍藏。”
孟缨年笑说:“好了,这下我们送的礼物都俗气了。”
孟震卿说:“这有什么可比较的?都是心意,只是心意不同。”
孟缨年:“不过一一确实用心。前一阵还送我一块云锦披肩呢。我说又不是节日,又不是生日的,送什么礼物。她说夏天到了,办公室里常开空调,让我冷的时候,拿披肩搭一搭。”
说着,孟缨年伸手将林檎肩膀一揽,“我亲生的小棉袄都没这么贴心的。”
孟落笛不高兴了:“您又嫌弃我!”
一时大家都笑起来。
闲坐一阵,孟缨年提议把蛋糕吃了,再晚恐怕不好消化。
孟震卿不喜欢仪式,故一切从简。
孟镜年便起身去把装在隔热袋里的蛋糕拿了出来,放在餐桌上,拆开包装。
孟落笛好奇围过去,林檎也跟着过去了。
隔了半个身位,林檎站在孟镜年身旁,从纸袋里拆出蛋糕刀,默默递过去。
孟镜年看了看她伸过来的手,“谢谢。”
孟镜年率先切下一牙蛋糕装进纸碟,递给孟落笛,“这块给外公送去。”
孟落笛接过纸碟,把蛋糕送到了沙发上坐着的孟震卿手里,而后依次给外婆和父母。
随即,孟落笛回到餐桌,双手托腮,眼巴巴地望着。
“就这么馋?”孟镜年觉得好笑,切下很大的一块,准备递给她。
“再加点奶油。”孟落笛小声说。
“牙痛了可别怪我。”孟镜年拿叉子刮下一坨奶油。
孟落笛端着一大块蛋糕,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孟镜年转头,看着一直站在她旁边帮忙分纸盘和叉子的林檎,“你呢,也要多一点奶油?”
“我又不是小孩子。”林檎扬一扬嘴角。
“怎么不是?几块点心就哄开心了。”他话音里带一点笑。
林檎第一反应是去瞧客厅里的状况,但立即忍住了。
或许,只有她这样心里有鬼的人,才觉得这句话不妥当,因为孟镜年的语气,与逗孟落笛没什么分别,只在强调她是“晚辈”。
至于有意还是无意,就不大笃定了。
她感觉指尖烧起来,一时没有作声。
孟镜年切下很小一牙蛋糕,递到她手边:“够不够?”
“嗯……”
林檎拿叉子叉了一小口,送进嘴里,随后不再看他,端上盘子去了沙发那里,挨着孟落笛坐了下来。
这时,祝春宁正在谈另一桩轶事:“我们办公室里好几个小姑娘还是单身,前一阵听说我还有个单身的儿子,死活要我组个局,相看相看。”
孟缨年笑说:“那您怎么说的?”
“我说,我不做催婚这种事,免得遭人嫌弃。”
孟缨年说:“镜年才二十八岁,其实也不用着急。”
祝春宁:“他是不必着急。我上回跟汪兰舟吃饭,她一直旁敲侧击,说江澄和镜年同岁,明年毕业回来就二十九了。”
祝春宁看向孟镜年,仿佛是希望他能表个态。
但孟镜年没说话。
林檎不由地抬眼往餐桌方向看去,孟镜年垂着眸,脸上没有太多的情绪,甚至叫人分不清楚,他是不是真的不高兴。
孟缨年笑说:“二十九怎么了?我们所里四十好几的也有,现在时代不同了,女人认真搞事业比结婚生子更有前途。”
祝春宁笑一笑,“但愿你汪老师也是这么想的。”
到了九点,二老准备告辞。
孟镜年晚上没喝酒,就由他开车将人送回。
孟缨年他们把人送到玄关,林檎远远望着灯下正在换鞋的人,陡然觉得今天如此潦草,连单独地同他说句再见都没有机会。
孟镜年已经换好鞋,撑着打开的门,等孟震卿和祝春宁先出去。
他目光无意识地往里扫去,瞥见了靠着沙发扶手的人。
林檎隐约有所觉,倏地抬眼望去。
孟镜年正看着她,幽淡的眼睛里情绪不明。
林檎一愣,一股冲动迫使她脱口而出:“小舅,能捎我一程吗?”
她站直了身体,迎向孟缨年疑惑的目光,硬着头皮现编谎话:“明早有个拍摄,很早就得化妆,我才想起来这里的美瞳用光了,明天回家再过去,恐怕来不及。”
孟缨年说:“那让你小舅把人送到以后,顺便把你带回去就行,反正也不远。不过你一个人在家得注意安全啊,门窗都关好。”
林檎点头,又看向孟镜年。
孟镜年淡笑:“快换鞋吧。”
林檎拿上背包,飞快走到玄关,脱下拖鞋,穿上自己的帆布鞋,弯腰提了提后跟,直起身,从孟镜年面前经过时,没有看他。
孟震卿和祝春宁也愿意同林檎多待一会儿,从进电梯起就细细关心起她的学习与生活,孟震卿听说她进了机设决赛,夸赞不错,语气极有激赏之意。
后头上了车,主要是坐在后座的林檎与祝春宁聊了一路。
孟镜年车开得疲乏,偶尔看一眼车内后视镜,她耐心应承着祝春宁,一贯厌世的眉眼,也有点时雨濛濛的温柔。
将孟震卿和祝春宁送到,下车之前,二人又邀请她有空去家里玩。那本有竺可桢签名的旧书,是真的送到了心坎上。
车门阖上,二人往小区大门走去。
林檎立即拉开后座车门下了车,绕到前方,拉开副驾车门,却不上车,只是站在门外,望着驾驶座的上的人。
“对不起……我不是要给你添麻烦,只是看你心情不好,所以想问问你,有没有我也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孟镜年坐在灯光暗处,看着静沉树影下的人,她似乎并不打算上车,如果他说不需要,大约她也就转身走了。
孟镜年一时没有作声。
林檎歪了一下头,“……甜点,吃吗?”
很拙劣的尝试,但他一下就笑了,“我和某人不一样,不是小孩子了。”
“倚老卖老。”林檎毫不留情地点评。
孟镜年笑了一声,却是没什么情绪,仿佛已经不大有精力跟她开玩笑了,“走吧,我送你回去。”
林檎摇头,“我送你回去。我知道你讨厌开车。我来开。”
孟镜年望住她。
没有人拿这种语气同他说过话,拿一种理所当然的态度,来包容他的坏情绪。其他人甚至都不觉得他这人也会有坏情绪。
林檎看着他,态度坚决:“暑假练了下车,应该没问题。”
或许太疲倦,意志力开始失灵。
顿了顿,孟镜年终于解开安全带,拉开车门,从驾驶座上下来。
林檎绕过去,与他换了位置。
孟镜年坐上副驾,将座椅调得靠后一些,拉出安全带系上,人有些倦懒地往后靠去。
林檎调整座椅和方向盘,问明基础操作,便松开电子手刹,将车启动。
她转过头来看他一眼,“你累的话,可以先睡一觉。”
“我可以放心吗?”孟镜年笑问。
“不会让你出事的。”
“好。那就交给你了。”
第24章
林檎是典型新手司机, 正襟危坐,三十秒钟看一次左右后视镜,绿灯还剩五秒以下就不敢加速通过, 宁愿降速等红灯。
孟镜年半阖着眼,原本是打算小憩片刻, 可又忍不住投以视线。
若要藏起逾距的打量, 没有比夜色更好的掩护。
过去二十多天,他出了一趟差, 走完了成为助理研究员的人事流程, 以为忙碌能够遮掩一些事,实则不能。
微信上聊天像毫无进展的论文开题, 比之更甚。
不知道怎样的话题,才符合他们的身份, 对话框里的内容删了又删,也只问得出诸如“回南城了吗”、“需不需要接机”这样的事务性问题。其余插科打诨的玩笑, 也只敢在群里进行。
每天单独点进她的朋友圈, 试图看看有无更新,而能成为开启话题的钥匙。总是无果。她都不发朋友圈的吗?
路遇红灯。
时间漫长,林檎刹车到底, 启动自动驻车功能。她开得紧张, 久而久之肩颈都有两分僵硬。
松开方向盘, 揉肩膀放松的时候,顺便往副驾看去。
夜色里一双幽沉的眼睛, 正注视她。
林檎惊得心脏骤悬, 若无其事地转过目光, “……你没睡么。”
“不是,刚醒。”孟镜年坐直身体, “要换我来开吗?”
“不用,你休息吧。”林檎双手搭住方向盘,直视前方,方才的对视仍有余悸。
她似乎第一次看见孟镜年露出这样的目光,温柔里兼有几分凉郁的底色。他看着她的时候,在想什么,才有这样的眼神?还是她解读过多?
暗恋就是在答一道漫长的主观题,永远在揣摩题意,却没有标准答案。
红灯转绿的前两秒钟,林檎提前将车启动。
“在哪里练的车?”孟镜年问。
“去山里拍照,我们会开车的那个朋友生病了,我只好硬着头皮顶了两天。”
“难怪你好像晒黑了。”
“我晒黑了吗?”林檎立即转过脸去。
孟镜年目光停落一瞬,“没有,我开玩笑的。”
“……过分。”
孟镜年轻声一笑。
“你不是去海南了吗?为什么都没有晒黑。”
“嗯……”孟镜年故作沉思状,“因为气象站是在室内?”
“我以为你会拿什么测量仪器,比如带金属的风筝,天天在户外跑。”
“你说的这个人,或许叫富兰克林?”
林檎扬一扬嘴角,“……我们聊天怎么这么幼稚。”
“好像是你起头的。”
“是你吧。”
“好吧,是我。”孟镜年爽快认下。
从无冷场的朋友,聊多幼稚话题对方也配合的朋友。
只有孟镜年。
一想到这点,林檎不甘的心情,又平息了几分。
暑期的大学城,再无平日喧嚣。
开到孟镜年所住的小区门口,林檎把车靠边停了下来。
“车子你自己开进去?”林檎手指握着方向盘,没往副驾看,声音修饰得很平静,“……我搭地铁回家。”
“明天真有拍摄?”
“……没。随口说的。”
“那你去我那里将就一晚。这么晚了,你一个人搭地铁我也不放心。”孟镜年声调平静。
“……好。”
孟镜年办事妥帖,极有绅士风度。这一点她从没有赌输过。
车直接开进小区的地下车库。
搭电梯上楼,到了1108门口,孟镜年输入密码开锁,推门往里一看,停住动作,“……我搞忘了。”
林檎疑惑上前一步。
屋内灯火通明,谢衡正盘腿坐在客厅沙发上,嘴里叼一根牛肉干,端着手柄玩PS5。
上午的时候,谢衡给他发了一条消息,说想过来借用设备打会儿游戏。
后来忙起来,就把这事儿扔到脑后了。
“老孟,你回来了……”谢衡动作一顿,看见了从孟镜年身后探出脑袋的林檎,立马换上一副更热情的笑脸,“学妹你好啊。”
孟镜年没什么表情地瞥了他一眼,走进玄关给林檎找拖鞋。
谢衡将游戏存档,丢下手柄,伸个懒腰,“还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
“不回来我睡大街?”孟镜年扫一眼客厅,“茶几上的垃圾收一收。”
谢衡“哦”了一声 ,立马拿上一个塑料袋,把零食包装纸扫进去。
孟镜年问:“你今晚打算通宵?”
“原本是这么打算的……”谢衡饶有兴味地打量孟镜年,“但还是小命更重要。”
谢衡望向林檎,忽说:“你吃夜宵吗,学妹?我请你?”
孟镜年看他一眼。
“吃完我就回宿舍睡觉去。两顿没吃了,有点饿。”谢衡笑得人畜无害。
孟镜年看向林檎,“你吃吗,一一?”
“我都可以。”
谢衡立马掏出手机,点开外卖app,选定自己常吃的一家烧烤,点过一些之后,把手机传给林檎和孟镜年。
林檎在沙发上坐下,孟镜年去厨房拿了三瓶冰水。
谢衡喝两口水,又赶紧拿起游戏手柄,一边跑地图,一边闲聊口吻地问道:“上次没细问,学妹你是老孟姐夫的侄女?”
“你叫我林檎就行。学妹我听不习惯。”
界限之外的人,林檎从来都有些态度冷淡。
谢衡自然不会察觉不到,笑一笑,不再自讨没趣。
气氛微妙有几分尴尬。
谢衡这人什么场合都能适应,仍旧自顾自地打游戏。
林檎一边划拉手机点外卖,一边时不时抬眼看电视屏幕,忽说:“哦,原来是这个游戏。”
谢衡疑惑地瞧她一眼。
林檎指一指屏幕,“这个角色,我接过cos委托。”
“叶奈法?”谢衡有些激动,“有图能看看吗?”
“不能。”
“……”
坐在侧面单人沙发椅上喝水的孟镜年,忍不住嘴角上扬。见旁人在林檎这里吃瘪,什么时候成了他的恶趣味。
片刻,楼下门禁响起,接通后不久,便有人过来敲门。
孟镜年走过去把门打开,接过外卖员递进来的购物袋,瞥了一眼,隐约是牙刷和一次性内裤之类的东西。
他拿上东西,径直往浴室走去,一边说道:“一一,你的快递我给你拿过来了。”
林檎愣一下,“……哦,好。谢谢。”
又等了十来分钟,烧烤终于送到,装在两个锡制的保温袋里,拿出来快把茶几铺得满满当当。
谢衡正要开动,低头瞥了一眼,忙把茶几下垫着的灰色地毯抽出来,拿远了。
“要是油滴在这上面,老孟你是不是得杀了我。”
孟镜年挑挑眉,“算你有自知之明。”
谢衡很会跟人套磁,但今日算是碰上对手,他有意从林檎这里多套几句话,奈何她油盐不进,不管他问什么,她几乎都是“不是”、“嗯”、“不感兴趣”。
唯独孟镜年开口,无论说什么,她都会把脸侧过去,认真聆听,好像生怕会漏过一个字。
孟镜年也差不多。
谢衡顿时觉得这顿夜宵请得值。
中间林檎起身,去了趟洗手间。
谢衡逮住机会,立马压低声音说道:“上回你毕业典礼我就有点看出来了。老孟,你不对劲。”
孟镜年掀一掀眼皮,却并没有反驳什么。
谢衡更是“卧槽”,“……不是,她不是你外甥女吗?”
“我看你表现得这么殷勤,是想当我外甥女婿?”
“……我想当,你舍得啊?”谢衡笑得贱兮兮的,“这就是你上回找我咨询的那姑娘?她确实不像养鱼的人,她完全是直钩钓鱼,上钩的都是心甘情愿的。”
孟镜年没说什么。
“……都说旁观者清,我觉得她对你好像也不怎么清白。”
孟镜年立即抬眼看他,“是吗?”
“她看你的眼神,要没别的想法,我把名字倒过来写——你的表情好像也不怎么惊讶啊?早就察觉到了?”
孟镜年不作声。
“孟老师您可真是闷声干大事。我能冒昧问一句,你俩现在什么关系?”
“能不能不要口没遮拦。”孟镜年淡淡地说,“你带入我的身份想一想,你觉得能有什么关系?”
谢衡咬了口羊肉串,没说话,倒是被问住了。
他自诩情场高手,也没解过这种复杂题型。人很难超脱于伦理道德而活,他也有那种远得出了五服的表妹或者侄女,带入想一想……只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哪怕稍有念头冒出,都得自骂一句“禽兽”才能消解。
“……你真惨了,老孟。”谢衡这次是真有几分同情。
孟镜年垂着眼,没作声。
他比谁都知道,自己在感情上有些固步自封。
几乎是从小培养的生存本能,做任何事情都会预设后果。
他的人生,实在没有太多的容错空间。
高二时跟一个女生坐同桌,性格投契,关系也处得不错。但没有想到圣诞晚会结束,一同去往公交车站的路上,女生突然向他告白。
那时大脑宕机,斟酌了好久,尽力将拒绝的话讲得委婉。可既然是拒绝,又何来委婉。软刀与硬剑,都是武器,扎入人心同样会鲜血淋漓。
女生笑着说没事,上了公交车,却一个人坐在靠窗位置,脑袋挨着玻璃窗,肩膀颤抖,无声抽泣。
他坐在后面几排,望着她的背影,只有一种无力的愧疚感。
那之后,女生跟班主任递申请换了座位,与他共同的朋友圈子也疏远了。最麻烦的是,他和女生家在一个方向,经常要坐同一趟公交,为了不让她尴尬,他只好将作息提前二十分钟,开始每天踩单车上下学。
后来很长时间,他都在想,那时有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答案是除了答应她的告白,几乎没有。
他遗憾自己失去了一个朋友,又觉得自己的这种遗憾十分伪善——她在那晚选择和他开口,一定是鼓足了十分的勇气,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她一定思考过千百回,一旦告白失败,两人必会断交的结局。
可是林檎不只是他朋友,更是他灵魂的一种映照。
他不希望两人的关系,毁于草率的冲动。
一旦出错,覆水难收,“遗憾”都未免显得分量太轻。
而待在当前的位置,至少,他还能名正言顺地照顾她。
第一联络人、家长、小舅……
怎样都好。
夜宵吃完,谢衡帮忙收拾残局,拎上两袋垃圾告辞了。
阳台门打开散味,孟镜年让林檎先去洗漱,随即如同上次一样,把书房稍作收拾,换上干净床单。
“……小舅。”
孟镜年听见浴室方向传来声音,停下动作,走出门去。
走廊的那一端,林檎只从浴室里探出一个脑袋。
“怎么了?”孟镜年走过去。
“洗到一半水越来越凉了……不知道是不是我没有调对。”
孟镜年点点头,随即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试了试,一会儿便感觉到水温变热。
“应该有热水。你多放一会儿试一试。”
林檎“哦”了一声,阖上浴室门。
没一会儿,她又拧开门,探出头来,“……好像还是不行。”她语气里已然带上几分给人添了麻烦的惶恐。
片刻,孟镜年说:“我过来看看。”
“……稍等一下。”
应当是过了大约十多秒钟,林檎说:“好了。”
这十多秒钟的时间里,孟镜年克制自己思绪一片空白。
林檎躲在门后,将浴室门打开半扇。
孟镜年目不斜视地走进去,踏着湿漉漉的瓷砖,走到花洒前面,伸手摘了下来,对准地面,打开阀门。
淅淅沥沥,像洒了一场烦躁的急雨。
伸手去探,只有极其微弱的一点热度。
“……实在没有我就用冷水洗也可以的。”隔着一扇玻璃移门,林檎说道。
孟镜年摇头,“我去看看热水器。”
关掉花洒挂回去,孟镜年走出淋浴间,敛目从林檎面前经过,离开浴室。
重又回到厨房,打开水槽龙头,同时去阳台检查燃气热水器。
液晶的显示屏上,有一个“P”字一直在闪烁。
万幸这问题他遇到过,是水压太低的缘故。他拿挂在阀门上的一把黑色塑料钥匙解锁水压阀拧了拧,再次上锁。
试一试厨房水龙头水温,热度已经上去了。
“一一,你再试试。”
片刻,浴室里传来林檎的声音:“有热水了。”
“好。”
孟镜年将两手递到水龙头下方,调成凉水,冲淋许久也没有动弹。
好像这样便可以冲去他进浴室的时候,一闪而过的场景:她裹着浴巾,手掌按着浴巾上沿,湿透的头发堆在肩头,还在不停往下滴水。湿发如墨,更衬得颈项锁骨一片腻白。
从欲望的池塘里打捞起来的,湿漉漉的海妖。
第25章
小时候春游, 提前三天便开始兴奋,头一天更是到了夜半也睡不着,恨不能爬起来将背包再三检查, 生怕漏了哪一样最爱的零食。
林檎已经二十岁,“春游综合征”仍有余威。
躺在床上, 睁眼望着没被窗帘遮掩的一线墨蓝夜空, 不知道天到底什么时候才会亮。
上午十一点多的航班,林檎凌晨四点才睡着, 睡了四小时, 起床洗漱。
孟落笛也兴奋得不行,早早把自己的一只十六寸的小号行李箱推到了客厅里, 不管父母此刻叮嘱什么,一律乖巧答应。
八点二十, 门被敲响。
林檎正在房间里换衣服,听见外面动静, 加快动作, 把换下的睡衣胡乱叠一叠,塞进行李箱中,拉上拉链, 抄上手机, 提上随身小包, 飞快推着箱子走出房门。
玄关里多了一口银色的行李箱,餐厅里多了一个人, 穿着件宽松的白色短袖衬衫, 坐在晨光里, 浮云流水的闲适。
林檎不自觉抬手拨了一下刘海,挡一挡昨晚熬夜不幸冒出来的一颗痘。
刚要出声打招呼, 孟镜年目光望了过来。
“……小舅。”她没准备好,望见孟镜年那样温和的笑容,呼吸都滞了一下。
孟缨年这时招招手:“一一,快过来吃早餐。”
早餐是林正均自己做的,煎蛋、培根和火腿肠,所有煎物都拿铸铁的平底锅直接端了上来,旁边有吐司片,乐意的话,可自己拼装成为三明治。
偏偏大家就直接这样吃。
林正均笑着摇头:“你们可够懒的。”
孟缨年有些焦虑,“镜年,酒店你确定定好了是吧?”
“都定好了。”
“到时候你一定多看着点孟落笛,没我勒着,她胆子大得很。”
“放心,一定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孟缨年起身去把茶几上的一只透明的自封袋拿了过来,递给孟镜年:“孟落笛的身份证、学生证和医保卡。镜年,你替她保管。”
孟镜年接过,笑说:“ 医保卡都带上了?”
“如果不是我拦着,她可能连出生医学证明都要装上。”林正均笑说。
简单一顿早餐吃完,几人检查过重要随身物品,由林正均开车,出发去机场。
乘电梯到地下车库,林正均把车从狭窄的车位里开出来,孟镜年走到车尾,打开后备厢。
林檎推着箱子走过去,孟镜年伸手一接,说道:“我来,一一,你先上车吧。”
孟镜年坐副驾,林檎和孟落笛坐后座。去机场要将近一小时,上车没一会儿林檎就困了,头靠住车窗,抱着手臂睡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车身一震,她脑袋在玻璃上撞了一下,蓦地睁眼,发现是车子正在经过地下隧道前方的减速带。
肩膀沉得很,孟落笛也睡着了,整个身体都歪靠在她身上。她想动,又怕将人吵醒,只稍稍歪头,活动了一下颈椎。
这时候,坐在副驾上的孟镜年忽然转过头看了一眼。
仿佛是听见后座动静的一个下意识动作,也仿佛是恰好想瞧一瞧她们两人是什么状况。
林檎动作僵了一下,就看见孟镜年似笑非笑的,又把头转了回去。
林正均把车开到了航站楼的出发层,三人下车,孟镜年最后一个关上车门,往后座眺了一眼,确认没有随身物品落下。
三人推着箱子往里走,孟镜年一边叮嘱:“麦乐迪,从现在开始到登机,除了去洗手间,你不能离开我或者一一超过两米,听见没有?”
孟落笛笑嘻嘻说道:“遵命。”
时间尚且充裕,经过机场内的一家文创店,三人打算进去买点东西。
文创店里品类齐全,孟落笛放飞一样四处闲逛,看见这个喜欢,那个也喜欢。
林檎的目标则简单得多,只看一看冰箱贴这一类便携的小玩意。
她瞧中一套南城地标建筑的金属冰箱贴,对“南城博物院”和“菩提寺”抉择不下,正在看价签,忽觉身后轻缓的脚步声靠近。
她短促地回头看了一眼,把两个冰箱贴举起来,“……你觉得哪个更好看?”
“嗯……”他沉吟的声音就盘旋在头顶,好像空旷山谷里有些闷闷的回声,“都买吧。”
“你买单哦?”林檎微笑。
“我已经默认了走进这扇门就要替你们两个买单。”孟镜年笑说。
林檎翩然的心情又沉下去两分。
人总是贪心,特殊不够,最好是独一无二。
孟镜年很早之前就在app上值了机,选到了相对靠前的三人连在一起的位置。
孟落笛靠窗,林檎居中,孟镜年靠过道。
今日滑行了格外长的时间。
孟落笛端着林檎的ipad mini看提前下载好的动画片,隔窗照进来的阳光让林檎直犯困,连打了好几个呵欠。
“没睡好?”孟镜年转头看她。
“嗯……”林檎又打了一个呵欠,“我可能要睡一下。”
她伸手,从前座的椅背袋里,把装着眼罩的收纳袋拿出来,取出眼罩戴上。
若没有颈枕,起飞阶段睡觉总是不舒服的,但困意上来也挑不了什么,林檎双臂环抱,脑袋稍偏,闭上双眼。
孟镜年原在翻阅航司的杂志,纯为打发无聊时间。
不知不觉,目光便落到了林檎的脸上,眼罩遮住眼睛,露出一管挺拔秀气的鼻梁,光线白得晃眼,照得她皮肤苍白得透明,极有一种易碎的质感。
飞机突然抬升,一阵轰鸣。
忽听孟镜年出声了。
视觉被剥夺,听觉尤其分明,他声音并不高,混在杂音里却辨别得很清楚,声调平静,并没有提供多少遐想的余地:“靠着我可能睡得舒服一点。”
林檎一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睡着了?”孟镜年的声音又传过来,这一次气息离得近了一些,似乎是他侧过头来在观察。
林檎更不敢动弹
大约这般熬了十多秒钟,忽觉孟镜年伸手,手掌按住她的头顶,将她的脑袋轻轻地往他那边扳了过去。他大约是觉得她睡着了。
太阳穴一时抵住了他肩膀的骨骼,实话说稍有点硌,但她一动不动。
睡意完全消失,好在眼罩是个完美掩护。
起飞阶段的一路颠簸中,她脑袋也跟着稍有晃动,呼吸之间都是孟镜年身上木质调的清冷香气,混杂着机舱内织物、金属和消毒水的气息,像一个空气干燥而稀薄的冬日清晨。
“姐……”孟落笛忽然出声。
孟镜年:“嘘。”
孟落笛放低声音:“姐姐睡着了?”
孟镜年:“嗯。你睡不睡?可以靠着你姐姐睡一会儿。”
孟落笛:“我想等一下,吃了飞机餐再睡。”
“可以。”
对话结束。
林檎心跳加速,耳根也烧起来。
还好,还好孟落笛还小,不会多想,她小时常常让孟镜年背抱,现在也常常打打闹闹,所以大约不会觉得有什么。
这样的肢体接触,放在年龄差了十八岁的、真正的舅甥身上合情合理,换成她这样的“冒牌货”,明眼人大约一眼就能看出有多不妥当。
可是,再不妥当的事,她私下里也做过了。
林檎一直枕着孟镜年的肩膀,直到客舱餐饮服务开始,才打了个呵欠,佯作被吵醒。
摘下眼罩,恰好对上孟镜年关切的目光。
“睡好了吗?”
林檎点头,发挥被季文汐评价为拙劣的演技,“……我是不是睡着的时候歪过去了?”
孟镜年望着她,目光里意味不明,随即“嗯”了一声。
林檎神经突跳。他为什么说谎?
“姐……”这时孟落笛凑了过来,递过平板,“这集怎么好像点不开啊?”
林檎强抑骤然的慌乱,侧身朝向孟落笛,接过平板。
/
飞机落地,孟镜年叫了一部专车,载上三人,去往酒店。
南城大学今年一共五支队伍入了决赛,由一名领队、一名指导老师统一领导,学生可自行出发,但必须入住统一酒店,方便管理。
这酒店条件自然算不得特别好,孟镜年对外出的居住环境相对挑剔,但为了配合林檎,前两日都订在了这同一家。
酒店房间领队统一预定,林檎与徐诗蕊住在一间。
前台签到之后,办完入住,各自回房。
此后,林檎便投入即将比赛的紧张节奏,不大顾得上其他。
比赛一共持续三天,明早上午是开幕式,下午便是林檎小组所在组别的答辩。
产品在决赛前三天就已经正式提交给了组委会,不可再做更改了,是以小组汇合之后,也只能对PPT和答辩内容做出相应的调整。
晚饭前后,小组四人全部到齐,大家吃过晚饭,便去了组长闫明轩的房间碰头,演练明天的答辩。
本来只预计开个小会,结果四人聊着聊着就偏了题,从暑假旅行聊到校内八卦,以至于不知不觉就聊到了九点钟。
气氛很好,林檎并不排斥,只是不常参与话题。正在神游,手机振动,来了一条微信消息。
mjn:休息了吗?
badapple:没有。还在组长房间。
mjn:房间号?
badapple:你要过来吗?
mjn:送点慰问品。
林檎发送房号之后,过了没到五分钟,敲门声响起。
她率先一步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走过去把门打开。
先有一阵清新香气迎面而来。
孟镜年似乎洗过澡了,换了身衣服,一件宽松的白色T恤,胸口有个地球图案的简笔画logo。他似乎没有穿专门的睡衣的习惯,都是拿T恤当睡衣。
相较于衬衫,人多了两分少年感,像清清爽爽的香草冰淇淋。
是走廊灯光太过昏黄,照得他低头的眉眼,额外多了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孟镜年伸手,把手里拎着的袋子递了过来。
林檎接过扫了一眼,里面是没切开的水果、瓶装饮料和袋装零食。
“我以为会是烧烤。”
“怕外食不干净,你们吃了团灭。”
林檎笑了一声。
“明天什么安排?”
“上午开幕式,下午答辩——你要去看吗?我们每队都送了观众票。”
“当然。”
“你稍等一下,票在组长那里,我去拿。”
林檎拎上东西进屋,跟闫明轩说明情况,申请要两张观众票。
开门的时候,闫明轩就在密切关注门口情况,知道来人是孟镜年,岂有轻易放人走的道理。他自己拿上票,跟林檎一块儿走到门口,殷切请学长进屋坐一坐,顺便指导指导。
孟镜年没有推辞,完整体验一番小组的产品,看过产品设计书和PPT,又让徐诗蕊做了一个汇报。
省赛的时候,产品就已做了优化,将目标用户锁定为了户外爱好者,解决了用户定位模糊的问题,基本不存在特别明显的短板,唯一问题还是这选题一开始就创新性不足。
孟镜年从这个角度出发,从互动设计深度、视觉表现创新、多维度用户反馈等几个方面,预估了一些评委会提问的思路。
临时讨论,却也不知不觉花去半小时时间。
孟落笛一人在房间里,孟镜年不大放心,便要准备告辞。
大家已然受益匪浅,自然不敢继续耽误孟镜年的时间,一番感谢之后,闫明轩鼓起勇气要了微信,孟镜年笑着答应了:“保研了以后去给我干活啊。”
闫明轩只差指天发誓:“肯定为学长肝脑涂地。”
林檎站起身:“我送一下,一会儿回来。”
跟在孟镜年身后,林檎走出房间。
走廊铺着厚重地毯,行走无声,两侧燃着昏黄的壁灯。
“你今天破费了。”林檎看一眼走在她身旁的孟镜年。
“没花几个钱。你们拿出好状态去比赛,得奖了也是为校争光。”
“好冠冕的话。”
孟镜年笑了一下,垂眸看她一眼,“你今晚在酒店吃的?”
“嗯。”
“这里餐食不怎么好,怕你没吃饱。”
“……所以他们是沾我的光?”
“不然?和我非亲非故的。”
林檎扬起嘴角。
“原本是想等你们比赛结束请庆功宴,又怕你们不自在。”
“这么有信心我们会获奖么?”
“自然。你的水平在哪里,我是了解的。”
林檎晚餐吃过一小块红丝绒蛋糕,此刻那甜味仿佛正在反刍。
不知不觉,就送到了电梯门口。
孟镜年停住脚步,低下目光注视着她,片刻才说:“回去吧。早点休息。”
“嗯。”
“晚安。”
“……晚安。”
人类发明这两个字,是否曾有预见,它可以代表那样多的情绪与心事。
第26章
次日, 孟镜年和孟落笛吃过午饭之后抵达场馆,从观众通道进入会场。
会场一分为二,前方是选手席, 后方是观众席。
答辩下午一点半开始,一点左右, 参赛队伍陆续入场。
孟落笛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紧盯着入场通道,片刻, 眼前一亮:“小舅, 我看见姐姐了!”
“我也看见了,你小点声音, 小心被赶出去。”孟镜年笑说。
孟落笛立马伸手把自己嘴巴一捂,坐了下来。
“……姐姐好漂亮啊。那么多人我一眼就看见她了。”孟落笛这张嘴根本闲不住一分钟, 没一会儿就凑近了孟镜年,嘀咕起来。
孟镜年笑了笑, 没有作声。
林檎穿的是他们Plexy的队服, 四人都是T恤配牛仔裤。网上定制的文化衫,没什么版型,但她个子高挑, 身形清瘦, 多普通的衣服穿上身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
落座的时候, 林檎往后张了一眼,后方密密麻麻的观众, 很难一眼扫到她想看见的人。
坐下以后, 掏出手机发了条微信。
badapple:你们进场了吗?
mjn:我在你七点钟方向。
林檎立马半站起来, 膝盖抵在座椅上往后望去。
孟落笛把一只手臂挥得像个失了控的傅科摆,林檎一眼就看见了。
她被逗得笑了一下, 目光移到旁边座位上的孟镜年身上。
他穿着一件稍显正式的白色衬衫,靠坐不甚端正,多了两分闲适的懒散。
眼睛望住她,也不伸手招一招,好像带笑的目光就是招呼了。
林檎时常庆幸孟家家教严格,不然孟镜年这样的硬件,放在情场上真是很有祸害人的资本,一个眼神都有可能招得旁人为他要死要活。
少顷,比赛开始,林檎收回心思,专注正事。
答辩顺序是上午开幕式结束之后现场抽签决定的,林檎他们在第六组。
同样流程进行到了第三轮,四人心态都已淡定许多。轮到他们的时候,有条不紊地上台,依照规则,有序答辩。
评委组提了两个技术问题,林檎和彭非分别做了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是AI个性化推送的改进方向,这问题恰好在昨晚孟镜年的押题范围之内,承担产品经理职责的闫明轩早有准备,对答如流。
三点中场休息十分钟,四点半,所有小组全部答辩完毕。
三日赛程,每个组别答辩完毕的当天就会评出奖项,举行颁奖仪式。
闫明轩紧张得要命,双手合十,念叨:“都来这儿了,至少给个三等奖吧。”
徐诗蕊说:“三分之二的获奖率,不得奖也挺难的。”
“我最近水逆。”
“那你赶紧离我们远一点,不要瘟到我们。”
大家都笑起来。
五点,颁奖仪式正式开始。
从三等奖开始宣读,直到宣读完毕,也没听见小组的名字。
闫明轩:“完了。”
徐诗蕊:“别紧张,说不定是第二名。”
林檎:“说不定是第一名。”
彭非:“林同学你好敢想啊。”
林檎:“反正是想象,当然想个大的。”
三等奖的队伍依次上台领奖过后,音响里再度传来主持人的声音:“接下来公布的是,人工智能组二等奖的获奖队伍。第三组清X大学XX队……第四组哈尔滨XX大学XX队……第六组南城大学Plexy队……”
观众席的孟落笛正举着手机录像,听见宣读激动地“耶”了一声,暂停录制,忙把这段发到了家庭群里,同时发送语音消息:“姐姐得奖了!二等奖!”
未免错过林檎的消息,家里的群此前孟镜年解除了免打扰,此刻手机立即接连不断地振动起来,像是要从从他的口袋里离家出走。
孟镜年无奈地掏出手机,往前方瞥了一眼,林檎他们队正在上台。
他点开手机相机,调整焦距,对准舞台。
四张嵌在相框里的金底荣誉证明发到了小组手里,四人一字排开,他们队长笑得牙齿全咧了出来。
孟镜年手臂撑在座椅扶手上,莫名的也跟着笑了一声。
一等奖颁发完毕,所有获奖队伍全部上台,跟组委会工作人员,一同拍了一张大合影,今日赛程总算全部结束。
小组四人回座位拿上东西,从参赛通道离场。
林檎回头往观众席望了一眼,孟镜年和孟落笛也已经站起身了,孟镜年手机举在手中,手指轻点了一下屏幕,似在告诉她,电话联系。
林檎同徐诗蕊去了一趟洗手间,出来时收到孟镜年的消息,他发了一张场馆前方赛会展板的照片,告知她他和孟落笛在那里等她。
小组四人汇合,去往场馆门口。
他们跟领队和指导老师碰头,一道回酒店之后,才能自由行动。
离集合时间还有十分钟,林檎跟队员打了声招呼,就去往展板那里找孟镜年。
他们也看见她了,朝着她走过来。
孟落笛一路小跑,“姐姐,给我看看你的奖牌!”
林檎笑着把自己手里抱着的证书递过去。
孟镜年走到她跟前,停住脚步。
林檎说:“我们要先跟老师集合,一起回酒店之后,再小组一起去吃饭。”
“好。”
孟落笛说:“我跟小舅去吃烤鸭,需要给你打包一点回来吗?”
林檎摸摸她脑袋:“不用,你自己先吃饱。”
忽有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林檎。”
林檎回头,孟镜年也抬眼望去。
走过来的是个男生,背着双肩包,穿着件白色文化衫,胸口有北城大学的logo刺绣。个子很高,理着一个很清爽的头型,剑眉星目的长相,很是俊朗。
林檎愣了一下,“裴煦阳?”
“好久不见。”被称为裴煦阳的男生笑了笑。
“你也来参加比赛?”林檎问。
“不是。我带队的。”
“哦对……你马上就研二了。”
裴煦阳笑着点点头,卸下背包,从里面拿出了三瓶矿泉水,依次递给了林檎三人。他目光在孟镜年和孟落笛身上停了停,又看了看林檎,似是想让她做一下介绍。
林檎自然懂他的意思,但有意的当做没有看到,接过水瓶之后道了声谢,“……你不需要,带队回学校吗?”
“马上就得集合了。”裴煦阳看着她,“你们答辩的时候,我就想跟你打声招呼,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二等奖是吗?恭喜。”
“谢谢……”
“在北城留几天?”
“14号回去。”
裴煦阳点点头,似还有话要说,但不远处有人喊他,他回头去应了一声,又看向林檎,“我可能得走了。”
林檎点点头,紧跟着想到什么,说“等一下”,把背着的帆布包打开,从里面摸了几下,摸出一样东西,递给他,“这个给你。谢谢你请我们喝水。”
孟镜年视线看过去。
是在机场买的金属冰箱贴,南城博物院的那一个。他买的单。
裴煦阳接过瞥了一眼,笑说:“谢谢。如果你有空的话,这两天我请你吃饭?”
林檎没说好与不好。
裴煦阳退后一步,点点头转身走了。
气氛几分微妙。
孟镜年低头注视林檎。
她与人相处的模式总是有迹可循,对界限内的人,不乏热络;界限外的人,如谢衡,礼貌有余,热情不足。
这个裴煦阳似乎属于后者,可林檎面对他明显有几分不自在,划清界限的同时,又留有几分情面。
这时,不远处闫明轩喊了一声,叫林檎过去集合。
林檎应下,对孟镜年说:“我去集合啦。”
孟镜年“嗯”了一声,态度仍是温和:“我和孟落笛先走了,直接去吃晚饭。有事微信联系。”
林檎点头。
/
随后两天,季文汐开了一部车过来,给三人当地陪,把标志性景点挑出来几个游览了一遍。
这天晚上,季文汐请三人去吃了一顿正宗的铜锅涮肉,载着去逛了会儿夜景,就把人送回了酒店。
到了酒店门口,林檎却没下车,说一个朋友在酒吧定了座,请她们喝酒。
孟镜年关上车门之前,目光在林檎脸上停了一瞬,没有问是什么朋友。
新订的酒店是五星级,两个房间相邻。
孟镜年叮嘱孟落笛到酒店以后就不许再跑出去,有任何事情先找他。
他洗过澡,把笔记本电脑拿出来,搁在书桌上,整理前一阵去海南出差收集的资料。
弄了一会儿,有点心烦,把电脑一阖,推远。
走去冰箱那儿,取出一罐啤酒,把电视打开。
没过多久,孟落笛跑来敲门,嚷着要吃夜宵。
他点了一些烤串,孟落笛一边吃一边看电视,留下一串笑声,和浓郁的辣椒面与孜然的气息。
她吃完以后,孟镜年就把她赶回房间,叮嘱她最迟十一点就得睡觉,不然他会去查房。
人离开以后,他打开窗户,让潮热的夜风吹进来换气。
十一点半过,隔壁房间仍然没有响起刷卡开门的声音。
孟镜年最终拿起手机,给林檎发去一条微信消息。
mjn:时间不早了,一一。报个平安。
这消息过去了十分钟,才收到回复。
林一一:马上就要到酒店啦。
孟镜年放下手机,走到窗边去。
站立片刻,返身抄上桌上的手机,走去门口,取下门卡,离开房间。
楼下大堂仍是灯火通明的景象,顶上高悬精致华丽的水晶灯。
孟镜年在沙发上坐了大约十分钟,旋转门那里,走进来两个人,一个是林檎,另一个正是比赛那天,过来打招呼的,那个叫做裴煦阳的男生。
孟镜年起身走过去。
林檎今日穿的是一件细肩带的黑色吊带上衣,领口叠戴了黑色的荆棘形状的项链。
此刻,这身衣服之外,额外披了一件蓝白竖条纹的短袖衬衫,明显是男式的。
不知她喝了多少,面色微红,脚步稍有虚浮,但目光还算清明,只是比平时好像要更亮一些。
林檎望见孟镜年,立时停住脚步,“小舅。”
裴煦阳也跟着望过来,似还在为称呼发愁,于是不伦不类地说了句:“您好。”
孟镜年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地说:“谢谢裴同学送一一回来。”
“没事,我应该做的。”
林檎往前走了一步,想起什么,把披着的外套脱下,递还给了裴煦阳,“谢谢你的衣服。”
裴煦阳点头接过,“车可能不能久停,我先走了,你早点休息。”
林檎点头,“下次去南城,我请你吃饭。”
“好。”
裴煦阳把短袖衫抖了抖,挽在臂间,向着孟镜年颔了颔首,转身走了。
孟镜年微微低眼,看了林檎片刻,平声说:“走吧。”
大理石地面反射冷光,倒映两道去往电梯门口的身影。
孟镜年问:“你朋友呢?”
“先把她送回去了,她醉得比较厉害。”
“你们喝了很多酒?”
“还好……我酒量比她好一点。”
“我不知道,你很能喝酒。”
林檎隐约觉得这话语气不对,转头去看,可孟镜年已经先一步踏进了电梯里。
往上升的过程中,轻微的失重感让林檎感觉到两分眩晕,她往后退了一步,背靠住厢轿的扶手。
孟镜年注视着她,一时没再说话。
楼层抵达,两人走出电梯,左转。
夜间走廊里灯光调得更暗一些,像在黑夜里执烛而行,林檎瞧东西隐隐两分失焦,大约是酒精的缘故。
将走到房间门口,她从黑色链条包里摸出房卡,一个没拿稳,房卡从手指间飞出去,恰好飞到了走在前方的孟镜年的脚下。
她顿了一下,往前迈了一步,弯腰准备去捡,孟镜年却先一步俯身。
他捡起房卡,递过来。
她伸手去接,未料纹丝不动。
缓缓抬眼,孟镜年正低头看看她,靡暗灯火里,目光比任何时候都要幽深,底色是凉的,全然不是他平日的温柔。
她愣了一下,莫名有点慌,手上也更用力。
这一下总算抽出来了,身体却被惯性扯得后退半步,酒劲恰在这时候涌了上来,她顿觉脚下失陷,差点一个踉跄。
没有摔倒,因为一只手捉住了她的手腕,蓦地往前提了一把。
她身不由己地往前迈了半步。
只余一拳的距离,呼吸就在头顶,咫尺之遥。
她睫毛颤抖地抬眼,目光落在他领口处,便不敢继续往上看。
呼吸里一股香气,酒店的沐浴露,每个房间都是一样。
“裴煦阳追过你?”
孟镜年声音落了下来,轻而沉缓的声调,很难品出来有什么情绪。
“……他是我前男友。”
话音一落,她察觉到抓着她手腕的手指,遽然地紧了两分。
“什么时候的事?”孟镜年仍是那样的语气。
“大一暑假。只谈了两个星期。”
“你说那一阵患了失眠症,就是因为……和他分手?”
“当然不是。”林檎霍地抬眼,不出意外地对上他的目光,可仿佛隔了一层夜雾,瞧不出来他眼里的情绪。
“那是因为?”
林檎睫毛落下去,没有作声。
“我不知道你谈过恋爱。”
“那时你在德国。”
“你可以告诉我。”
“……怎么告诉你?突然发微信告诉你说,小舅,我谈恋爱了?不觉得很无聊吗?叔叔婶婶也不知道。”
孟镜年沉默了一瞬,“我以为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你也不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给你最好的朋友,对吧?”
抓着她手腕的手指缓缓地卸了力道。
孟镜年声音更平静:“你说得对。”
林檎有种缺氧的感觉,缓缓地长吸了一口气,酒精化作某种刺痛的物质攻击她的眼眶。
恨自己还不够醉,不够资格讲免责的胡话。
她往前迈了一步,孟镜年自觉地往旁边一让,她举着房卡,靠近刷卡处,“滴滴滴”的一阵,房门没刷开。
再试,还是“滴滴滴”。
再试……
“这是我的房间。”孟镜年终于出声。
一股无法忍受的烦躁和委屈,骤然涌上心头,林檎扬手把房卡往他身上一扔,“你凭什么对我问东问西!你真当你是我舅舅吗!”
走廊如此寂静,以至于她不过稍稍提高音量,就显得刺耳极了。
她被自己吓了一跳,深怕这时候有人打开门来斥责她不讲公德。
孟镜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俯身把房卡捡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自己房间的房卡,刷卡,推门,轻抓着她的手腕,往门里一带。
厚重的门扇自动合上,门廊灯光刺眼,林檎忍不住眯住眼睛。
孟镜年松开了手,站在她对面,看着她苍白惨然的一张脸,沉默片刻,低低地叹了声气:“对不起,一一。时间有些晚了,我担心你的安全,才说了一些冒犯的话。我无意干涉你的私人生活,也从不打算自恃为长辈。很抱歉,我可能是个不合格的朋友。”
她讲了这样难听的话,他还来给她道歉。
林檎抬手遮住眼睛,“……你一定要对我这么好吗?”
孟镜年顿时有些无措。
她维持这样以手挡眼的动作半晌没动,不知道是不是在流眼泪,只看见她牙齿咬住了嘴唇,咬得一片泛白。
一团乱麻的关系里,也容不下多少理智的思考。
解释,或者圆谎,是冷静下来以后的事。
当下只有本能占据高地。
他走近一步,扣住她的手腕,往自己跟前一带。
她额头撞上他的胸膛,发出了钝钝的一声闷响。
抬起手臂,搭在她的后背上,轻轻一按。
她两只手先是本能地揪住了他的衣襟,而后缓慢地放松下来,松手,自然下垂。
脸颊挨在他的胸膛上,酒精终究没有变成眼泪,只变成了升腾不断的热气,把她皮肤烘得热得要滴血。
她无意使苦肉计,但显然百试百灵。
她有个荒谬的念头,下次假装自己失恋,哄他要跟人上床才能开心,他有无可能会答应。
孟镜年后背僵硬,半晌不曾动弹。
她发丝上的香气,被酒精熏过以后,更加浑浊而浓郁。
忍不住唾弃自己,为什么总在她展露脆弱的时候,生出极度不合时宜的欲望。他人性的底色怎么如此卑劣。
他记得灯光下她的样子,嘴唇被她自己咬得泛白之前,是微微晕开的红色,像那种开到尾声的玫瑰的颜色,显出一种颓败的隐晦的肉欲感。
想到那莫名冒出来前男友,或许整晚都看见她这个样子,他就生出一种横冲直撞的破坏欲,恨不得下一秒就拿指尖掐住她的嘴唇,破坏掉那样漂亮的形状,再把那些颜色吞下去。
只给他一个人看见。
然而,他只是屏住了呼吸,迫使自己放空思绪,抬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再度冷静地道歉:“对不起,一一。”
第27章
门廊里一线夜灯, 灯光黯淡,仅能视物。
林檎尽量放轻脚步,免得打扰到正在睡觉的孟落笛。小孩儿睡眠深, 不突然开大灯或者弄出太大动静,一般不会醒。
她拿手机照明, 取出挂在衣柜里的睡衣, 走进浴室,关上门, 打开镜灯, 开始卸妆洗漱。
脚底发软,仍然像是陷在软泥地里。有点难以复盘自己是怎么从孟镜年的房间里走出来的。
分明只是一个安慰性质的拥抱, 也并不比上一回更越界,却好像让她把所有力气都耗尽。
脑袋很乱, 酒精有些干扰思考,暂时理不出什么头绪。
洗漱完毕, 回到床上躺下, 旁边的孟落笛翻个身,嘟囔了一句什么,仍然酣睡。
微信上有孟镜年的留言, 祝她晚安, 她没有回复, 把手机锁定随意往枕头下面一扔,盖上被子, 很快就睡着了。
睡到不知道几点钟, 渴得不行, 从床上爬起来,摸黑去房间冰箱里拿水喝。
她蹲在地上, 喝着水,突然动作一顿。
漫画里常有灯泡一亮的形式,来表现灵感突现,她觉得此刻自己脑袋里便似突然地亮起了一盏灯。
她激动起身,去枕头下面摸过手机,从行李箱中随便抓取一件外套披上,拿上房卡,飞快离开房间。
走到了走廊尽头,停下脚步,想拿手机给季文汐拨一个电话,一看时间,凌晨三点半,实在不好打扰。
有开心的事,却无人分享,好像当年拿到了南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回去所有人夸她考得好,她心里却有一层更隐秘的喜悦无法揭晓。
她走到窗边去,反复踱步,琢磨细节,越想越笃定——孟镜年那个态度,当然是在吃醋,不然还有什么别的解释?
还有飞机上撒谎,以及无数次,她去看他,每每都能对上他注视的目光。总不会次次都是巧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总觉得孟镜年的态度变得有些微妙,虽然日常还是那样一副温和宽容的长辈的姿态,但神态与语气,细品总似有更深一层意思。
她从来只当这是有去无回的单向旅程,所以完全没有思考过其余的可能性。
显然,孟镜年是个更为高明的演员,将这既定角色扮演得天衣无缝。
可他今天那些明显不符合身份的质问,终究还是让他露馅了。
她顿时又有些懊悔,早知道刚刚亲上去的。反正最后烦恼的也只会是他。
林檎双臂搭在窗沿上,把脑袋埋下去,没有忍住地轻笑一声。
一个人待了好一会儿,转身回房间,穿过灯光昏黄的走廊,像跌进了一个梦境一样轻盈。
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上午九点半。
酒店十点钟早餐停止供应,林檎赶紧起床,把孟落笛叫起来——早餐有一样抹茶蛋糕,孟落笛特别喜欢吃,要是错过了,她估计今天一整天都觉得遗憾。
姐妹两人很快洗漱换衣,拿上房卡,去隔壁敲门。
仅仅敲了两下,里面便传出孟镜年的声音。
片刻,房门打开。
孟镜年穿戴齐整,不像是刚刚起床的样子,手掌虚掌着门扇,低眼来看她们,还是一贯温和从容的模样。
林檎抬眼盯住他,看见他眼下有一圈淡淡的乌青。
或许视线太直接,他明显多了两分不自在。
孟落笛问:“小舅,你吃过早餐了吗?”
“没有,在等你们。”
“那快走吧,再晚就吃不上了!”
孟镜年笑说“好”,转身去拿上手机和房卡。
餐厅里已空荡起来,菜品也不齐全,所幸抹茶蛋糕还有。
孟落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食量比一个成人还大,吃完一份通心粉,还想再拿一份蛋炒饭。
座位靠窗,只剩下林檎和孟镜年。
沉默之间,气氛稍有尴尬。
却正合林檎心意——看来他并不能做到,完全当做昨晚的争吵没有发生。
林檎一手托腮,拿叉子叉起一小份红茶果冻慕斯,咬了一口。
“这个好吃。”林檎抬眼,伸手把甜点递到孟镜年面前。
孟镜年顿了一下,“你吃吧,一一,我自己去拿。”
“没有了。这是今天最后一份。”
她就这样举着叉子,托着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僵持一瞬,孟镜年伸手,要去接她手里的叉子,她却往旁边一移,躲开了,随即再次递到他面前。
孟镜年抬眼看她。
她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闪避的意思,这样坚定,以至于带了两分不自知的挑衅。
孟镜年手指忽将她手腕一抓,这般固定住了,垂眸,就着她的手,把叉子上剩余一半的甜点咬了过去。
林檎瞥见孟落笛端着盘子走过来了,手腕立马一挣。
孟镜年松了手,她抽回手,叉子丢回盘子里,手垂下去,另只手轻轻地握了握仿佛发烫的手腕。
随后拿起一块甜瓜,若无其事地咬了一口,把脑袋偏过去看窗外风景。
孟镜年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好一会儿,她自然是察觉到了,故意地不去看他。
孟落笛落座之后,她才感觉到孟镜年把视线收了回去。
孟镜年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压过口中蛋糕甜得发腻的口感。
“麦乐迪,今天想去哪里玩?”孟镜年问。
孟落笛沉吟片刻:“我想去去北城大学看一看,听说他们校园可漂亮了。”
“校外人员似乎进不去。”
林檎这时状似随意地说:“我有朋友可以带进去。”
孟镜年望向她。
孟落笛:“哇!姐姐你人脉好广!”
孟镜年并没有直接否决:“还有其他想去的吗?”
“没有。小舅你不想去吗?”
“我都可以。”
吃过中饭,午休过后,下午两点,三人下楼,叫了一部车,去往北城大学。
孟镜年仍旧坐副驾。
有时回头瞥一眼,林檎每次都在埋头发微信,不知道是不是在联系她北城大学的“朋友”。
车开到了大学门口停下,三人走到旁边的树荫下,等着与林檎的那位“朋友”汇合。
孟镜年单手抄袋,余光去看正频频眺望路边的林檎。
她穿着一件裹胸上衣,三角巾形状,黑色,复古图腾的白色刺绣,长度堪堪遮住肚脐。锁骨一片皮肤白皙,仿佛凉玉生光。
只是站在这里,就引得来往男生屡屡打量。
等了约五分钟,林檎突然抬起手臂,招了招。
路边停了辆车,有人正拉开车门下来。
是季文汐。
林檎手臂放下来,忽地朝孟镜年看去。
凉荫生绿,他目光也显得幽深。
她笑了一下,“我是不是忘了提,季文汐也是北城大学毕业的。”
孟镜年看着她,没有作声。
她歪了一下脑袋,“你好像很意外?你以为会是谁?”
孟镜年还是没有作声。
一起玩了两天,孟落笛跟季文汐早就熟得跟自家人一样,一看见她露面便跑过去打招呼:“文汐姐姐!”
季文汐伸手摸摸她的脑袋,搂着她肩膀笑着走过来,“我本来以为自己地陪工作已经结束了,今天还打算在家里瘫上一天。”
林檎说:“不好意思,回头我请你吃饭。”
“你多帮拍几组样片我就挣回本了。”季文汐跟孟镜年也打了声招呼,就带着大家一同往校门口走去。
天气炎热,季文汐却也尽职尽责,领着他们各处参观,详实介绍。
孟落笛却越游览兴致越低。
孟镜年注意到了,问她:“怎么了?”
孟落笛叹了一口大气,“这么好的学校,难怪叶嘉礼想考进来。”
季文汐:“你也可以考啊。”
孟落笛:“我不行,我成绩好差。”
“你才读小学,还有好多年呢。”季文汐说。
孟落笛又叹一口气:“可是学习好累啊。”
季文汐被逗笑:“那没有办法了,世界上大部分的好事,就是比较累才能争取得到。”
经过一处阴凉,大家停步暂歇,前方不远就有校内超市,孟镜年过去给几人买水。
孟落笛想吃冰淇淋,怕孟镜年买错,也跟了过去。
季文汐摘下渔夫帽扇了扇风,“你跟你舅舅吵架啦?你俩今天气氛好诡异,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是吵架了。不过我觉得挺好的。”
季文汐瞟她一眼。
“他昨天吃裴煦阳的醋。”
季文汐立马来了兴趣,“不是,我漏过什么了?你俩什么情况?”
“我觉得他对我也没那么单纯。”
“展开说说?”
“……这个就算了吧。”
“你准备跟他摊牌?”
林檎摇头:“再观察一阵,完全确定再说。”
“也是。挑明的事,还是应该让男方主动。”
“为什么?”
“……不然不是太便宜他了吗?”
“我没计较那么多。真到了那个时候,他的顾虑应该比我深。”
“实心眼。”季文汐笑了笑,“不过这就是你招人喜欢的地方。”
逛完校园,大家去凉快的地方坐了坐,孟镜年请客吃过晚饭,就各自回去了。
林檎和孟落笛躺在房间大床看电视,分食一袋薯片。
电视节目有点无聊,当然,最关键是她有些心不在焉。
“笛笛。”
孟落笛转头,“嗯?”
“我们去隔壁看一看,小舅在做什么吧?”
“好啊好啊!”
很多时候,孟落笛都是林檎的小跟班,自然言无不从。
两人立即行动,从床上爬起来,靸上拖鞋,锁上门,去敲隔壁房间的门。
少顷,孟镜年把门打开一线,笑了笑问道:“怎么?又想吃夜宵了?”
“不是,我们过来陪你玩。”孟落笛说。
“我在工作。”
“那我们陪你工作!”
“……”
孟镜年将门扇推开,有些无奈:“进来吧。”
同样都是住酒店,林檎和孟落笛就有本事将房间弄得一团糟,而孟镜年这里,却和无人入住没什么两样。
笔记本电脑放在书桌上,一个似乎是某气象学讲座的视频按了暂停。
孟镜年拿起床边柜上的遥控器,打开电影选择界面,递给孟落笛。
孟落笛开开心心地选了一部小黄人的大电影,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你们看,我忙一会儿。”孟镜年说着,回到书桌前坐下,继续播放那则视频。
林檎陪着孟落笛看了一会儿电影,起身去拿了一瓶纯净水,拧开之后,却是一边喝,一边走到了孟镜年的斜后方。
她将手臂撑在椅背上,往笔记本屏幕上看去。
动作使得椅子往左边稍转了转,孟镜年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而下一瞬,她的脑袋从他肩膀上方往前凑了凑,忽说:“cold-air damming是什么意思?”
视频有悬挂的英文字幕。
“锢囚锋。”
“哪几个字?”
“禁锢的……”
林檎却摇摇头,把水瓶往书桌上一放,随后手掌摊开,递到他面前。
他转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她说:“你写给我。”
沙发那里,孟落笛被剧情逗得前合后仰。
而书桌这一处,两人之间却似有一层透明屏障,隔绝外界一切干扰。
顿了好一会儿,孟镜年伸手,左手握住了她的手背,右手食指点在她的手掌心里,一笔一划:撇、横、横……
一边写,一边解释:“这个词的意思,是冷锋被困于某一地带,导致冷空气在该区域滞留、堆积,造成持续的低温或寒冷天气的现象。”
他指尖微凉,像有断续的细微电流,横竖撇捺间,她的手掌开始泛起薄汗,耳朵也烧起来。
极力克制,才没有攥住手指,一把抽回。
最后一笔悬针竖落下,他指尖点在她腕骨与手掌交界处,抬起头来,看着她,“记住了吗?”
“……嗯。”她即将窒息。
他合起她的手指,像是把那三个字笼在她的手掌中,随后,便把手收回了。
“明天你单独带着麦乐迪可以吗?”孟镜年声音比平日低上两分,听不出太多情绪波动的痕迹。
“……可以。我拜托了文汐,明天给笛笛拍一套写真,她生日要到了,就当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林檎心跳尚未平息。
“明天会议结束之后,我可能还会跟北城这边几个同侪聚餐,最早晚上九点回来。”
“嗯。”她目光低垂,落在他的白色衣襟上。
“照顾好麦乐迪,不要乱跑。有事给我打电话。”
“嗯。”
孟镜年看着她,好似还在斟酌,还有什么需要叮嘱的。
静了一瞬,他说:“乖。”
林檎觉得自己仿佛是主动挑衅关底boss却被反杀,血条被这一个字彻底清空。
她抬手抄过桌面上的水瓶,直起身,飞快地朝沙发那儿走去,坐下以后,往扶手上一趴,整个人再无动静。
第28章
拍照是个体力活, 饶是孟落笛精力旺盛,一整天下来,也累得够呛, 吃过晚饭,不过八点半, 就洗澡睡觉了。
睡得极沉, 林檎走来走去也没把她吵醒。
有时候真羡慕小朋友的睡眠质量。
洗过澡,林檎关了大灯, 留着阅读灯刷手机。没什么目的, 不过随意看看视频,时刻注意时间。
直到九点四十, 终于收到了孟镜年的微信消息:我回酒店了。
林檎立即回复:到楼下了吗?
mjn:电梯。
林檎从床上起来,捡一件外套披上, 拿上房卡,动作轻缓地把门关上, 一转身, 就看见走廊尽头,孟镜年走了过来。
昏暗灯火里望去,极有一种醉玉颓山的风姿。
到了门口, 孟镜年停住脚步, “还没有休息?”
他身上有一股酒精混杂薄汗与暑气的气息, 都很淡。
“在等着给你汇报一下今天的工作。”
孟镜年笑了一声,一边拿卡开门, 一边说:“那汇报吧。”
门打开, 林檎先一步迈进去。
房里灯同时燃起, 照得房间亮如白昼。
孟镜年卸下黑色背包,放在书桌椅上, 紧跟着去冰箱里拿水,递了一瓶给林檎,自己喝了几口,问道:“麦乐迪已经睡了?”
“拍照累,她九点不到就睡着了。”
“群里没见你们发照片。”
“文汐还要做后期。你要看的话,我这里有。”
“不用。等她自己发吧。”
孟镜年把水瓶放在了书桌上,背靠着桌沿,抬手松了松衣领。
林檎却走过去,挨着他站立,把手机拿出来,捣鼓了一会儿。
孟镜年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一声。
“你发照片了?”
“嗯。”
孟镜年笑了笑,“发我干什么。”
他把手机拿出来,面部解锁,打开微信。拇指点开置顶的对话框,点击她发的那张照片放大。
是张合影,他们两人的。
是前天游湖的时候,傍晚大家靠在湖边白玉石的栏杆上暂停歇脚。
照片应当是季文汐拍的,却只框定了他们两人。
夕阳光里只余剪影,他正侧身低头与她说话。
孟镜年沉默看了一会儿,“拍得不错。”
林檎锁屏了手机,拿在手里,“……明天就回南城了。”
“嗯。”孟镜年侧低头看她,微微一笑,“没玩够吗?”
林檎不作声。
“下次……”
林檎抬眼,“下次什么?”
孟镜年却住了声。
人人都说他是个重诺的人,因为他不轻易许诺,有七八分笃定才会做出保证。
当下像在蒙眼走钢丝,有些话郑重一些总没有错。怕一时半会儿办不到,让她失望。
林檎看着他一霎陷入沉思,笑一笑,也不追问。
想到以前婶婶总说孟镜年心思重——其实婶婶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只不过叔叔这个人情绪极其稳定,某些时候,充当了婶婶与生活交锋的缓冲区,于是这些年婶婶倒好像是越来越开朗了——在孟镜年的位置,似乎也无法不心思深重。
/
回南城以后,倒是过了好一阵“相安无事”的日子。
林檎行程排得满,整个暑假没休息几天,开学以后正式上课,也没有太多空余时间。
临时吃过两次饭,是孟镜年带着去了教职工食堂。
她心里有鬼,怕在食堂碰见叔叔,后来就不去了;学生食堂来往都是人,也觉得不自在。
微信上联系倒是变多,她履行当时约定,去哪里都会跟孟镜年报备,以此为契机,前后闲聊几句,久而久之,连午饭吃了什么都会习惯性地拍张照片发去。
孟镜年有时候待在实验室里处理数据,不常常盯着手机,但只要看到消息,都会第一时间回复。
时间一晃到了中秋节,林檎有个外地拍摄的安排,节前翘了一节选修课,提前两天出发去了内蒙。
放假前一天,孟镜年收到林檎的微信消息,请他帮忙去快递站领取一个快递,是朋友给她寄的大闸蟹,等她返校去拿估计都放臭了。让他拿回去跟叔叔婶婶一起吃。
快递截图,一共四个待取,红圈框出来一个顺丰的,就是那箱大闸蟹。
孟镜年问她,剩余三个不用取吗,她说要是不麻烦一起取了也可以。
宿舍楼有好几片,每片一个快递站,孟镜年没去过那边,找了一会才找到。
东西倒不重,一起领了带回公寓楼,拍了张照片,发给了林檎。
林一一:另外几个可以麻烦帮忙拆了看看是什么吗?
孟镜年看到消息有点犹豫,毕竟这是他人隐私。
林檎又发来了一条:万一有朋友给我寄的礼物,我收到了跟他们说一声比较好。
孟镜年这才回复“好”,便去找了一柄美工刀,走到玄关去,把剩余三个快递都拆了。
一顶蓝色假发,三盒彩色美瞳片,此外还有个信封,里头厚厚的一沓,装的似乎是明信片一类。
征得同意之后,孟镜年把信封打开了。
里面是照片。
暗房冲洗出来的,胶片机拍摄,极有复古的况味。
最顶上一张是张脸部特写,林檎仰躺在凉席上,一束光从门缝里漏进来,照在她白得过曝的脸颊上,像是切开了一道金红色的伤口。她盯着镜头,目光忧郁,却并不颓靡,反有一种洞悉人心的凛然。
即使是照片,也很难与这样的眼神对视太久。
孟镜年继续往后翻,露出来的第二张照片却让他手指一顿,心中警铃大作:
原来她穿的是一件纯白色的吊带衫,紧身,没有穿内衣,布料隐约透出凸起的形状;下半身只着一条同样是纯白色的棉质三角内裤。人随意地歪坐在旧沙发一角,正垂着眼低头剥一颗橙子,神情有点恍惚,像是刚睡醒一样。
犹豫了一瞬,翻开了第三张。
她撑着洗手台,面对着镜子刷牙,吊带衫的左边肩带从肩头滑落,挂在手臂上,于是左边胸乳,几乎露出了一半。
在极有颗粒感的胶片样张里,这一切并不叫人觉得色情,明显是随手一拍的私房记录,没有任何向外人展演的意图。
这第三张,孟镜年只瞥了一眼就飞快地收回了目光,将前两张照片还原,匆匆地塞回信封。
顿了顿,他把一旁的快递外包装拿了过来,去瞧面单上的寄件人信息。
季女士,地址是北城。
这一瞬间那种松了一口气的心情,完全无法忽略。
孟镜年扔掉了快递纸盒,回到屋里,洗了个手,把拆开的东西拿到茶几上一起拍了张照,再给林檎发去消息。
mjn:假发和美瞳似乎是你网购的东西。信封里是照片,应当是你朋友季文汐寄给你的。
“正在输入”闪了又闪。
林一一:……照片你看了吗?
mjn:看了三张。
mjn:东西放我这儿了?你回来拿。
林一一:好。
林一一:谢谢。
这一晚,林檎再没有给他发任何消息。
他察觉到了,她应该是知道了照片是什么内容,所以觉得尴尬。
时间尚早,孟镜年犹豫在家吃还是出去吃,最终决定出门去。
因为总瞧见茶几上的信封袋。
他不自在,把所有东西拿起来,丢进玄关的抽屉里,换鞋出门。
自己一个人在外头吃了顿饭,又去看了一场电影。
最不上座的一部,但因为影院开在大学城,也有无数情侣捧场。年轻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借黑暗搂抱在一起。
前方一对学生情侣没完没了,噪声让人生厌,看到一半,他就离场了。
又回学校去,在图书馆里待到闭馆,这才回家。
拿了干净衣服,去浴室洗漱。
温水调成冷水,迎头浇下来,淋了半晌,无济于事。
他冷着眼,一拳砸上瓷砖的墙壁,片刻,把脑袋挨上去。
沙沙水声,下一场无休止的冷雨,他叹了口气,自暴自弃的心情,手臂垂下去,握住。
方才在图书馆,以为找点事做能分散注意力,结果也是自欺欺人。
从前不是没有动过念头去搜索林檎的社交账号,但总觉得未经允许是一种冒犯。
键入badapple,依照粉丝数,很容易找到那个badapple0101的账号,总粉丝数50余万,十分惊人,那仿佛是她循规蹈矩的生活之外的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都是摄影写真或生活照片,图片与视频兼而有之。
他在图书馆里,翻完了那账号下的所有照片。
堕落天使、吸血鬼,蓝眼精灵,恶女花魁。
苍绿森林里的一一、 雪山尽头的一一、幽暗街巷的一一……
苍白脸颊上一道金红伤口的一一、剥橙子的一一、刷牙的一一。
抓着她手腕吃下红茶奶冻慕斯的时候,也一并站起身,俯身掐住她的下巴,咬住她的唇,让她尝他嘴里奶油的味道。
在她手心写字的时候,把她一把拽过来,压向书桌,拂开她的长发,咬住她的后颈……
她骑在他身上,俯下身来,笑容狡黠,牙齿咬在他喉结上。肩带仅仅褪到手臂怎么足够,他要亲自脱下,再把它们托起来衔咬,听她因为痛而嘶出一声凉气,而他正好吻住她,把她的呼吸全部夺尽。
……所有的一切,一起毁灭吧。
他的一一。
孟镜年剧烈喘息,冷水浇在后背上,激起一阵颤栗。
思绪空白许久,理智渐渐回笼。
面无表情地将一手脏污冲干净,心里清楚知道。
他彻底没救了。
/
谢衡新谈了一个女朋友,中秋节孟镜年跟他俩一起吃了顿饭。
那女孩子留着一头中发,气质典雅又兼有一种妩媚,乍一看简直是院里某位老师的翻版。
孟镜年骂他造孽,真喜欢就追正主去,谢衡笑嘻嘻的,说人家喜欢的是你,我不要面子的啊?
孟镜年很不爽,不单因为谢衡这回办事不敞亮,他找个“替身”的事情要传出去,不知道会被人编造出多少流言。
对倪叶,孟镜年称得上是退避三舍,只不过同为同事,一些必要的交道总是无法避免。都这样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院里好像都晓得倪老师对他独具青眼。
上回项目组开会结束,江思道还把他叫到一边,玩笑语气问他,跟倪老师的事是不是真的。
那顿饭后,孟镜年好几天懒得搭理谢衡。
白天谢衡找到实验室来,给他带了一盒咖啡豆,有点主动求和的意思。
孟镜年嫌弃豆子质量差,但还是收下了。
谢衡有点百无聊赖,点开电脑随意刷了会儿新闻,忽问:“你跟你外甥女咋样了?”
“管好你自己。”
谢衡笑说:“你这几天火气好大啊老孟?人家发现你的龌龊心思,跟你闹掰了?”
孟镜年懒得理他。
一会儿,手机上来了条微信消息,是江思道发来的,叫他去办公室一趟。
孟镜年把电脑锁定,站起身。
“哎哎,去哪儿啊?”
“院长找。”
谢衡脖子一缩,老实了。
去了十五分钟,孟镜年回到实验室。
没想到谢衡人还没走,整个人瘫靠在椅子上,左右转动椅子,显得萎靡极了。
谢衡掀起眼皮,“江院跟你说什么了?”
“学校跟L市共建了一个综合观测实验基地,刚刚揭牌。”
“我知道这事儿,怎么了?”
那综合观测基地包含了一个移动观测平台,装备了双偏振多普勒天气雷达、二维视频雨滴谱仪、微降水雷达、移动边界层风廓线雷达、多种卫星数据接收系统等中小尺度的观测仪器。
这项目政府也有出资,是南城对西南贫困市L市对口援建工作的一部分。
“要派两个研究员过去一阵,协助观测基地开展工作。”
“……要你去啊?”
“没有。只让我把通知发下去。我主动请缨了。”
谢衡动作一停,“你疯了吧?那种穷地方,条件不知道多艰苦。”
“正因为条件艰苦才要去。”孟镜年平声说,“积累点道德资本,以后有什么事才好推脱。”
谢衡盯住他,琢磨了一下这话的意思,“不是,你都开始为未来打算了啊?”
孟镜年没有否认,“总该开始打算了。”
“你表白了没有啊?”谢衡觉得好笑。
“放心。总不会像你,只敢找替身。”
“……”谢衡叹气,“你说得对,我确实觉得有点造孽。但是人女孩子挺好的,我就这么提分手,感觉很过意不去。”
“你真要对得起人家,就赶紧提吧。”孟镜年抬腕看一看时间,解锁电脑关机,准备走了。
“才下午四点,你就翘班?”
“请了假。”
“做什么去啊?”
孟镜年没回答,大步朝实验室门口走去。
/
学校在北,机场在南,开车过去将近五十分钟。
孟镜年做任何事情习惯比约定时间早到,在到达口等了快二十分钟,终于看见林檎推着行李箱,匆匆地走了出来。
她披了件编织斗篷,头发有点乱蓬蓬,像是在飞机上睡的。
走到跟前,她扶住腰,喘了口气,“……行李等了好久。”
或许那边紫外线强烈,她眼下两块微红的斑,像是晒伤痕迹。
只瞧了一眼就移开目光,伸手,微笑去接她手里的行李箱,格外注意不要碰到她的手。
不见面不觉得,一看见她本人,罪恶感便油然而生。
好像注视都是一种切实的亵渎。
“饿吗?”
“有点。飞机上只顾着睡觉了,没吃中饭。”
“吃蟹?”孟镜年笑说,“给你补一顿。你朋友寄的蟹,你自己都没吃上。”
“……可能得改天,螃蟹有点寒。”
“胃不舒服?”
“不是……”却不肯细说了。
孟镜年反应了一下,明白过来。
到了停车场,孟镜年把行李箱放进后备厢里,拉开驾驶座车门上车,瞥了一眼杯架,把提前买好的冰奶茶,从她的那边,挪到了自己这边。
林檎正在系安全带,目光望过来,笑说:“……不是给我买的吗?”
“等会重新买。”
“……哦。”林檎意会之后,多少有点窘。
孟镜年把车开出去,再度问她,想吃什么。
“最近有家拉面店挺火的,朋友去吃过说还不错。”林檎拿出手机,“……我看看叫什么名字。”
孟镜年把手机递过来,叫她搜到以后帮忙输入地址导航。
店在老城区的一条小巷子里,车开不进去,只能停到附近再步行。
中秋节下过雨,夜里气温降了许多。
林檎有披肩外套,刚刚适宜,孟镜年穿着件白色衬衫,却显得有些单薄。
“你冷不冷?”林檎转头看他。
“不冷。”
前方飘来一阵香甜气息,蓝底白字路牌下一个小摊,卖糖炒栗子。
孟镜年停下脚步,让老板拿一份。
刚出炉还是烫的,拿纸袋装着,再垫两张纸巾,也有热度传过来。
林檎试图拿一个出来,被烫了一下,忙拿指尖按住耳垂。
孟镜年捡了一颗,在手心里一边滚动一边吹气。
林檎笑了一声。
孟镜年抬眼看她。
“你记不记得,有一回你去接我放学,也是请我吃板栗。”
是林檎九岁的时候,通常接送的是叔叔婶婶,那次两人有事,托给了孟镜年。
他们学校离得不远,骑自行车十来分钟就到。
那时自行车后座还能载人,她坐在他身后,一手抱着他的腰,一手拿着热乎乎的糖炒栗子,很馋,但单手又没法剥,只好趁他经过路口降速的时候,快速地拿一个出来,把纸袋夹到腋下,沿着炸开的口子咬开板栗。车子颠簸了一下,她差点咬到舌头。
孟镜年也笑了一下,“你小时候比麦乐迪还馋。”
低低的声调,混在街巷的人潮声里,有点宠溺的意味。
栗子剥了出来,孟镜年递给林檎。
她不接,走近一步,微微仰头看着他,是要他直接喂她的意思。
华灯初上的光景,群青天色,还未完全黑透。
泛黄路灯下,她脸上两道晒斑像是涂了过量的腮红,也像醉酒的酡颜,也或者……某些时候的潮红。
孟镜年敛住目光,过了片刻,忽地扬手,作势要把板栗往自己嘴里一扔。
“……喂!”林檎踮脚忙去抓他的手。
他笑了一声,趁势抓住她的手腕,把板栗放进她手里,而后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目光也收回去,再不看她。
第29章
拉面店小小一爿, 有点像林檎曾经跟季文汐去京都旅游时,吃过的一家。掀开藏青色的布帘进去,一股热气混杂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店内灯光半明,黄澄澄的。一条木头长桌靠着半墙, 和后厨操作间拿玻璃隔开, 座位是高脚凳,像酒吧吧台。
这店更适合天气再冷一点的时候来, 一晚热腾腾拉面下肚, 一定觉得惬意。
点单时林檎稍有犹豫,豚骨与味噌无法抉择。
孟镜年微笑说:“两样都点, 上了你先尝,不喜欢的那碗给我。”
上菜很快。
拿黑色陶碗呈上来, 分量很足。
孟镜年单找老板要了两个小碗,豚骨和味噌的各挑了两箸, 递到她面前去, 让她试吃。
林檎稍有不解,怎么这样麻烦,她咬过一半的蛋糕他都直接吃过, 现在却好像突然避嫌起来。
两样都尝过, 林檎选了豚骨的那一碗, 味道更浓郁。
吃完孟镜年买了单,两人离开拉面店, 原路返回。
这里离老房子不远, 就麻烦了孟镜年开过去一趟, 她顺便回去拿点东西。
车开到了小区门口,林檎解安全带, 问道:“要不要上去等?我要找一套拍摄要穿的衣服,很久以前买的,忘了丢到哪里去了,可能要花一点时间。”
孟镜年微笑说:“没关系,你慢慢找,我在车里等你。”
这路边划定了停车位,是可以停车的,没有被贴罚单之虞。
林檎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拉开车门下了车。
稍有不理解,以为他也愿意同她多待一会儿。可能还是想避嫌——但这种行为岂非有点掩耳盗铃?
没叫孟镜年等得太久,林檎待了十五分钟就下来了,衣服没找到,大约要找个时间把衣柜清出来才行。
车开回学校。
两人一路闲聊,林檎没怎么注意路况,回神的时候,发现车子开到了学校后门。
“我的快递还在你那里……”林檎提醒。
“在后座,帮你拿过来了。”
“……哦。谢谢。”
以为会先去他那里,还可以单独待一会儿。
孟镜年的车牌在系统里做了登记,能够直接开进学校,停到教职工停车场。
停好车,孟镜年拉开后座车门,把一只纸袋拎了下来,递给林檎。
林檎往里看了一眼,瞥见那只信封,耳根发热。
实在要怪季文汐这人拖延症,照片是去年夏天拍的,今年三月份就说要送去冲洗,结果没下文,拖到她把这事儿都给忘了。
前几天让孟镜年帮忙取快递,他说有季文汐寄的照片,她还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是什么。
孟镜年说看了三张,不知道是哪三张——她自己都还没看过,不知成品如何,胶片有随机性,也没法即时预览。
“送你回宿舍?”孟镜年声音温和。
林檎有些犹豫。
正是学生活动的高峰期,怕碰见熟人,尤其室友夏新月,上回一同听讲座,她没提过跟孟镜年认识,这回要是撞到了,不知道怎么解释。
窥得孟镜年的心意之后,反而畏葸起来。
大约以前觉得那就是她一个人的事。
“不用。”林檎淡淡地笑了一下,“从这里到宿舍也没有几步路。”
停车场四周都是树影,一时间没有其余车辆进出,四下静悄悄的。
远远的一盏灯照过来,到了他们跟前就黯淡下去,面对面站着,夜风吹过,林檎下意识抬手捋了一下鬓发。
呼吸间捕捉到一缕幽淡的香气,孟镜年一瞬屏息,笑说:“好。”
林檎退后一步,“嗯……那我走了。”
“嗯。到宿舍了和我说一声。”
“好。”
顿了一瞬,林檎转身走了。
孟镜年上了车,透过前车玻璃看见她的身影穿行在树影与灯光之间,不止一个瞬间,想冲动过去把人抓回来。但是不行,幻想里那样亵渎已经够冒犯了,见了面听见她的呼吸声都觉得难捱。以前不是这样没有自制力的人。他这方面有点老派,觉得一定要正式确定了关系才能有下一步,不然就是不负责任。
林檎回宿舍,先去一楼公共浴室洗了个澡,赶路有点累,晚上没什么安排,就爬上床,打算听会儿歌就睡觉。
天气转凉以后,空调也不必开了,薄被盖在身上正适宜。她喜欢寒冷的空气,主要迷恋被寒冷衬托出来的那种温暖。
窗帘半开,吸顶灯的白光漏进来,她借这一线光亮,拿出信封袋里的照片。
看了几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拍的时候非常坦然,因为目的就是留着自己欣赏。
可叫喜欢的人看见,性质就大不一样了。
她把脸埋进枕头里,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孟镜年好像对此反应不大,今天见面也没什么异样,反而比以前更注意避嫌。
好像生怕她误会一样。
是她错判吗?
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现在又动摇起来。
/
周末,祝春宁请林檎和孟落笛到家里去玩,说是几个门生送来一筐柿子,趁还硬着,口感最好,吃不完的也好一起做几坛柿子酒。
长辈的邀约,林檎从来不会拒绝,周六上午起床之后,就搭地铁去了老城区。
那房子在南城大学老校区附近,买了很多年了,机能老化,格局局促,住着常有扦格,但二老本身比较节省,年纪越大越恋旧,修修补补的,一直这么住了下来。
装修过了时,土黄色的木柜子,嵌着海棠玻璃。
依照现在的眼光来看,自然觉得老气,但林檎莫名的很喜欢,因为十来岁的时候跟叔叔婶婶过来吃饭,看见的就是这样,有种时光凝固感,觉得会永恒下去。
乳白色瓷砖使用多年,磨损痕迹明显,但擦得干干净净,也没有那种拖过之后常有的闷湿的臭气。
祝春宁有洁癖,孟镜年这一点就是袭她。
孟家雇佣着一个保姆,用了二十来年了,自有雇佣关系之外的情谊,因此很是尽责,一天三扫,不让家里见半点的垃圾。
老屋平常总是静静沉沉的,孟落笛一来就热闹起来,满屋子高喊外婆,“外婆我要喝可乐”、“外婆这瓜子发霉了不好吃”……
祝春宁很是高兴,有求必应。
林檎啃着一个削皮的柿子,待在书房里,看着北面的那面墙壁。
阳光里金色尘埃浮动,人站在光里,像是一下子跌回了上世纪的某个午后。
整墙的橘红色奖状,贴得满满当当,靠墙支着一个五层木质置物架,上面全是奖杯,演讲比赛、珠心算比赛、科技创新大赛、物理竞赛……
以前来还没有这么触动,今回一眼扫过去,像是揽尽了孟镜年前二十几年的人生。
祝春宁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倚着门框,望着墙壁,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你小舅从小就很自律。”他们不提倡夸人聪明,而是夸人自律,因为觉得聪明是天生的,自律却可以后天培养。
林檎很长时间没有叫过孟镜年“小舅”了,骤然听见这个称呼倒是怔了一下,微笑说:“小舅好优秀。”
孟落笛也过来了,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学习这条路上,有小舅和姐姐在,我这辈子算是没什么盼头了。”
祝春宁被“这辈子”这么老气横秋的词给逗笑了,伸手摸摸孟落笛的脑袋,笑说:“你也不必跟你小舅比这个,你有你的优点。外婆和你爸妈对你的期望都是一样的,正直、善良、快乐就好。”
林檎心想,那是因为已经有了那么优秀的婶婶和孟镜年了。
“小舅今天不过来吗?”孟落笛啃着柿子,含糊问道。
“问过,说今天有事。他不在也好,本来就是邀请的你们两个。我喜欢跟小孩子玩。”
孟落笛搂住祝春宁的腰,抬头看她,“外婆您不嫌我吵吗?我妈就说我叽叽喳喳的像个麻雀。”
“怎么会,我巴不得家里热闹一点。”
孟落笛嘻嘻一笑:“叫小舅赶紧找小舅妈,生了小孩您来带,那肯定是够热闹的。”
“只要你小舅愿意跟人生,我肯定帮忙带。”
“您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祝春宁笑说,“说也奇怪,人老了以后,很多想法都在变。”
“您哪里老!您完全是年富力强!”
“成语学得倒是不错。”
三人从书房出去,到餐厅里去做柿子酒。
摘出熟透的柿子,清洗干净,去除根蒂,去皮切块,加糖加酵母,混合之后,装进提前准备好的两个棕黄色陶瓷坛子里,密封,摆到背阴又通风的墙根处。
“外婆,什么时候能酿好啊?”
“一到两周吧。”
“那我能喝吗?”
“度数不高,跟米酒差不多,到时候你应该可以尝一尝。”
孟落笛很有成就感:“酿好了我能拿一点去送给我朋友吗?”
“能啊,酿这么多就是准备分出去的。”
这时,响起敲门声。
祝春宁疑惑:“麦乐迪你去看看是谁来了——先从猫眼里看看啊!”
“知道!”
孟落笛脚步声哒哒哒地朝着门口去了。
片刻,孟落笛高兴道:“外婆!是小舅过来了!”
林檎不是没有预期,但真听见是他,还是心脏鼓动了一下。
门打开,玄关处传来孟镜年清润的声音:“妈。张姨。”
张姨就是孟家常年雇佣的保姆,听见孟落笛的话就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林檎跟在祝春宁身后走出房间,朝玄关望去,声音平平地打了声招呼:“……小舅。”
孟镜年瞥来一眼,眼神是温和的,但声音也同她一样平静:“一一。”
祝春宁:“事情办完啦?”
“回来找本统计年鉴,我记得放在我爸书房了。”
“那还吃中饭吗?”
孟镜年微笑说:“倒是没有这么着急。我陪您吃一顿。”
孟镜年一边说话,一边走到厨房里去洗了洗手,出来又说:“不是说酿柿子酒吗?”
“都弄完了。”祝春宁说,“酒坛放在你房间里了,可能要放上一两周左右。我想你现在基本不在家里睡,放别的地方走路碍手碍脚,怕不小心踢到了。”
“没事。”孟镜年朝自己房间走去,似是要进去看一看。
林檎就站在房间门口。
孟镜年走进去,与她一个错身,穿衬衫的手肘轻微地擦过她的手臂,像是无意的。
房间有一扇朝南的窗户,酒坛放在北面的墙根下,有床挡着,照不到光。
孟镜年扫了一眼,目光看向林檎,“是怎么酿的?”声音里带笑,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
“……全程跟外婆做的,没带脑子。”林檎站在门口,莫名的不自在。
孟镜年的房间带个阳台,向阳台的一面窗户支着书桌,家具是一套的,都是土黄色。桌面上还立着一摞书,按高矮顺序排列。
床上铺着灰色床单,被子叠了起来。常不住人,理论上床品拆了比较好,免得落灰,但或许是觉得那样空落落的没什么家的感觉,因此就这样铺着,宁愿他偶尔回来留宿的时候,现换一套。
房间四面墙壁没有张贴任何东西,不像是住过二十多年的。尤其男孩在青春期的时候,球星歌星、汽车火箭……总有爱好,贴点海报实属正常。
林檎以前来这里做客,问过孟镜年,他说喜欢的东西放心里就好,不必张扬出来。
可能也是怕父母觉得他不务正业吧。
她记得孟镜年高三上学期,第一次模拟考试成绩不是很理想,他们的成绩跟保送资格挂钩,一次考砸就有可能影响结果。
那个周末孟镜年跑到婶婶家里看恐怖片,一下午坐在沙发上,整个人面无表情,像从阴雨天里打捞出来的一样。
后来听婶婶讲说孟震卿说他暑假不该出去玩,这个阶段最容易把心玩野。其实也没有多严厉,也没骂他,只在饭桌上这样提了一句。
但林檎比谁都懂,家长无心的一句话也有极大杀伤力。她高三时也是拼命学习,因为物理学得不算好,背地里不知道哭过多少回。
之后的月考和模拟考,孟镜年始终没有掉出过年级前五。后来保送名单公示,他如预期一样拿到了南城大学的推免资格。
房间实在没什么可以彰示个性的东西,如果不专门说明,会觉得和客房也没什么两样。
相比较起来,林檎还是喜欢他现在的住处,喜欢那盆浓绿的鸭掌木。
大家移步客厅,祝春宁亲自给孟镜年削了一个柿子。
觉得涩口,孟镜年却还是拿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
祝春宁说:“你去L市的事,我听汪兰舟提了一句,确定了吗?”
孟镜年一顿,目光不自觉地向着林檎浅浅地瞥了一眼,“……嗯,昨天刚定下来。”
“什么时候去?”
“下周。”
“去多久啊?”
“两到三个月吧。”
“你江老师也是够会使唤人的,那么偏远的地方,派谁不行,非要派你去。”
“是我主动提的。”
“你爸肯定夸你觉悟高。”
孟镜年笑一笑,“您就不夸吗?”
祝春宁也笑了,“我真是说不过你。”
饭很快好了,大家到餐厅去吃午饭。
有孟落笛,什么时候都热闹。祝春宁和孟震卿提倡食不言寝不语,但在孙辈身上基本不讲这一套了,听孟落笛讲学校的趣事,祝春宁笑呵呵的,饭都要多吃半碗。
林檎没什么胃口,但又不好叫人觉得是菜不合口味,因此很努力地塞了一碗饭,直到祝春宁不怎么吃了,也才跟着放了筷子。
吃完饭,林檎帮忙端碗筷,只端了两个盘子,就被张姨赶出去了。
祝春宁去洗水果,孟落笛凑了过去,孟镜年洗过手,走到厨房门口,看向林檎,语气寻常地说道:“一一,过来帮我找找书。”
林檎忙看了看祝春宁,“哦”了一声,跟上前去。
两人走进书房,孟镜年打开了镶嵌玻璃的书柜门,林檎站在他身旁,隔着一个人距离。
“……你要去外地了?”林檎低声说。
“嗯。学校跟L市共建了一个观测基地,需要两个研究员过去帮忙。我原本准备今天见面告诉你。”
“……你完全没提过。”
“因为昨天刚刚确定下来。”
林檎手指无意识地去拨弄书架上那些贴了索引标签的旧书,“要去三个月吗?”
“快的话两个月。”
林檎点了点头,突然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一一,我……”孟镜年望向她,有点欲言又止。
林檎抬眼看向他,正午的阳光,照得她睫毛也像是金色的,漂亮的如同精灵。
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也觉得现在讲不合适,有点像是电影里的情节,男人要上战场,临别前匆匆表白,逼人做决定。那种情况下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像一种道德压迫。
想等外派结束,回来找个不是节日也不是假日的日子,买束花,一起吃顿饭,走在晚风里,认真而郑重地跟她告白。她这样好,值得这样的郑重。
孟镜年笑说:“中途有任何事情微信上告诉我,我一定赶回来。”
林檎微笑了一下,说“好”,却把目光垂下去。
侧面一墙奖状贴到顶,阳光下简直灿烂辉煌,觉得那面墙像要倒下来,压向她,把她肺叶里的空气都压出去。
所谓“骄兵必败”,从无希望还好,突然有了希望,又被夺走,难过之外,也觉得难堪。
想到高三那年,在那个雨天她冲动说出喜欢上了一个不可能的人之后,大约过了两周,也是聚餐时,孟镜年宣布说,学校的联合培养名单公示了,他要去德国,大概八月份会出发过去。
她像是挨了一闷棍。
现在也有同样的感觉,不过可能跟种疫苗的原理一样,再遇到同样的情况,不再那样不堪一击。
那时私底下他也跟她说,遇到什么事情,可以微信上找他,远程开解不了的,他会亲自飞回来。
她相信孟镜年是能说到做到的,他就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只是他的重情重义,从来不是她要的重情重义。
那时候他是无意识的,现在却应当是有意识。
要跟她划清界限了。
第30章
大三课程排得不如大二那样密集, 林檎将更多精力投注于副业。
从前一定要保研本校,现在却觉得未必。未来如果要出国,她目前只有一笔小小存款, 肯定是不够用的。
以她社交账号的粉丝体量,早就可以接广告了, 也不乏品牌方联系, 但她对这方面一贯谨慎,不是真心用过且觉得好用的东西, 无法违心替人吆喝, 怕赔上自己的口碑。
怕麻烦,干脆一概不接。
忙有忙的好处, 至少很多事情不必再去细细咀嚼。
想想当时也是这么过来的,大一刚开学有军训, 有“百团大战”,有各种新的社交关系等待逐一尝试。
时间一久, 难过成了一种很深层的东西, 平常生活轻易搅扰不到,也就不觉得难过了。
孟镜年常给她发微信。
他拍了那边的照片,平均海拔3000米的一个高原城市, 工作站环境实在简陋, 什么娱乐设施都没有。
他们两个研究员住一间宿舍, 那边入秋就开始下雪了,宿舍临时装了一部空调, 不很顶用, 开久费电, 睡觉之前必会关掉,下半夜总是冻醒。
高原气候复杂, 他和另外那位研究员轮流值班去收集数据,一早起来打开门,冷空气能把肺叶都冻住。
她看到消息一般都会回复,只不过回得不及时,也不怎么热络。行程报备还是在做的,怕他担心。
解释说是因为在忙,他总让她注意身体。
收到过好几次明信片,大约怕寄丢,都是发的EMS。
明信片是那边风景照,雪山、河流、经幡或者野生保护动物,背面字写得很密集,像是实在写不下了才落笔。
写的是照片相关的见闻,他的字有种字如其人的潇洒漂亮,完全的视觉享受。
落款郑重其事的“孟镜年”三个字,“年” 的最后一笔习惯拖得长一些。
签名之外,还加盖了一个小小的印章。
“镜年”两字的朱印,一厘米见方。
是她送给他的那个小印。
她那时候随手一送,都没想到他竟还保留着。
看到的时候,简直震惊,那些最深层的难过又泛上来,不明白他为什么寄这些明信片。
可能他就是想周全一点,不想像上次一样,两个人闹到几乎断联的下场。
可是,什么都想周全,往往什么都周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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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中下旬,在和技术人员的合作之下,终于所有设备都调试完毕,可正常投入使用。
当地气象站的工作人员正式进驻,孟镜年和那位同事功成身退。
原定计划是春节之前撤离,但进度推进得比较乐观,加之所有工作人员都比较务实勤奋,因此,比计划得早了一个月结束。
出发回南城前两天,孟镜年给林檎发了消息,收到她的回复,她刚刚去了国外,过几天才会回家。
落地以后回公寓稍作休整,而后去了孟缨年那儿。
虽然知道林檎不在,第一时间还是往屋里环视一圈,哪怕看见一点与她有关的痕迹也是好的。
孟落笛见面就说他晒黑了一点点,瘦了很多,好像变沧桑了一点。
“但还是很帅。”孟落笛强调,“和以前不是一个味道。”
孟缨年听得好笑:“你一个小屁孩,懂什么帅不帅。”
孟落笛说:“小舅你这一次去得可够久的。”
孟镜年笑说:“上个月原本准备回来一趟,没能成行。”
L市没有机场,要到三百公里外的一个城市去乘飞机。那时他机票都定好了,结果传来消息说是公路垮了一段,要两天后才能通行。
没办法,只好退了机票,预备再找时间。
不巧同去的同事患了重感冒,一周才有缓解,他只好一个人把工作顶了下来。同事身体刚好,又来了一场暴雪,进出公路封了整整四五天,天晴了才通车。
后续工作剩的也不多,大家的想法是加班加点,早点弄完,这种时候,孟镜年也不大好请假了,因此就这样一鼓作气地待了两个多月。
孟镜年拿出带回的特产,松茸、藏香猪、牦牛肉干、青稞酒……那边邻着藏区,很多都是藏民家里自己做的东西。
牦牛肉干又硬又干,孟缨年咬了两口,说真是费牙。
孟落笛却吃得开心极了。
孟镜年笑着提醒:“吃多了上火,少吃一点。”
孟落笛答应得好,结果一块啃完,又去拿一块。孟缨年收了起来,不许她再拿:“你小心便秘!”
“妈你讲话好粗俗!”
“便秘怎么粗俗了?”
孟镜年听她们笑闹,有些心不在焉。
因孟镜年好久没回来,林正均势必要做一个大菜,一直在厨房里忙碌。
孟缨年怕人等饿了,到厨房去催菜,顺便瞧一瞧有没有什么可帮忙。
孟落笛趁此赶紧又拿了一块牛肉干,藏在衣袖里偷偷地啃。
孟镜年笑了一声,朝她挪了挪,坐近些,低声问:“你姐姐今天不过来?”
“她出去旅游去了吧,小舅你朋友圈没刷到吗?”
孟镜年一顿,“什么朋友圈?”
孟落笛在学校用电话手表,在家可以用手机,不过过了十点就得上缴。
这时她把抱枕下面的手机摸出来的,打开微信,点开朋友圈,往下翻了几下,递给孟镜年,“喏!”
定位是在巴厘岛。
九宫格的照片,六张风景,三张人像。
人像两张是合影,单独的那一张,是她在海滩边踩水的剪影。
合影里一共有六七个人,除了林檎,还有一个孟镜年认识,是迟怿。
大约是见孟镜年把照片放大了,孟落笛凑近孟镜年,悄声说:“小舅,我觉得姐姐可能谈恋爱了。”
她手指往照片上笑得一脸傻相的迟怿脸上一点,“这个人,好几次出现在姐姐的合影里。万圣节那次,他还来接过姐姐!开的是一辆跑车呢!”
孟镜年没有作声。
点开林檎的头像,直接进入她的朋友圈主页。
同样有三天可见的提示,只是除了这一条,还有两条置顶的内容。
点开来,最近的一条置顶就是万圣节。
她穿着男装,扮吸血鬼,像是在游乐园的鬼屋前面,许多女孩子同她合影。最后一张是大合影,餐吧的一条长桌,全是奇装异服的人。迟怿cos的似乎是《海贼王》里的山治。
另外一条置顶,是在今年的元旦,也即她的生日。
像是学习和工作间隙随意的抓拍,都是生活照。
配文也很简单:20岁。
这些状态,他从来没有刷到过。
孟镜年把自己的手机拿了出来,从置顶的头像点进去。
他这里,她的朋友圈没有任何内容,只有“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这样一行提示。
她不是简单地将他屏蔽了,大约发的分组可见,他不在分组之内。
也可能,她把他丢进了不可见分组。
且不是最近开始的。
很早就是了。
孟落笛瞧见孟镜年神色有异,忙探头往他脸上打量:“小舅,你怎么了?”
孟镜年很淡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吃晚饭时,孟缨年和林正均照例问了些他外派的事,他始终有些心不在焉。
吃完饭,孟镜年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他开车来的,上车以后,坐在树影里,半晌没有把车启动。
拿出手机,点开林檎的对话框,一行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叹了口气,把手机往排档储物格里一扔。
/
林檎在平安夜当天回的国。
迟怿他们想让她再多几天,顺便飞去马来西亚,玩到过了元旦再回,她没答应,一个人先回了。
临时做的决定,下飞机之后才跟婶婶说了一声,婶婶让她直接到家里去吃晚饭。
巴厘岛很热,南城却又降了温,她去时只带了一件大衣,出机场冷得够呛,提着行李箱不便坐地铁,直接打了一辆快车。
进城堵,一个多小时才到。
孟落笛来开的门,林檎把行李箱推进玄关,第一时间往客厅里看去,只有婶婶坐在那里,不见孟镜年的人影。
“……小舅没过来吗?”
“江澄回来了。江家非要他去吃饭,他只好过去了。说是晚一点会过来。”
“……哦。”
进门脱了大衣,打开行李箱,拿出给大家买的伴手礼。
给孟缨年的是一支香水,是当地的一个品牌,很好闻的鸡蛋花的香气,这香气比较少见,调得很好,浓郁而不呛鼻,有种异国情调。
孟缨年喷在手腕上闻了闻,很是喜欢,又叫她下次不要破费。
林檎笑一笑:“婶婶喜欢就不是破费。”
孟缨年心花怒放。
客厅里有棵假的冷杉树,挂满彩球和色带,顶上一颗发亮的星星,树下堆着五颜六色的礼物盒。
孟落笛指了指其中三个盒子,说:“这三个是小舅准备的,姐姐你先选吧。”
“那我要选个大的。”林檎把最大的那个抱到怀里,看了看孟落笛的神情,见她好像眼巴巴的,笑一笑,把盒子递给她,“你人最小,还是拿最大的礼物吧。”
林檎选了最小的那个拆了,里面是个拍立得相机,附有一张孟镜年写的“一一圣诞快乐”的小卡片。她怔了一点,有点不解,孟镜年预先猜到了她会选最小的?
晚餐开始。
餐桌也做了布置,绿色餐布上压了红色的桌旗,装在玻璃罩里的白色圆胖蜡烛点燃,节日氛围十足。
吃饭时,林正均问孟缨年:“江澄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午刚到。汪老师查出来一个肿瘤,周三要做手术。江澄不放心,所以临时回来,准备待到汪老师出院了再回去。”
“什么肿瘤?到时候我们是不是得探望?”
“肚子里的,具体没问,说是应该是良性。我问问我妈去不去,要么跟他们去,要么跟镜年一块儿去。”
“江澄还有半年就毕业了吧?”
“论文过了应该就是。”
林正均点点头,又说:“她跟镜年的事……”
“这事儿我们别管了。上回我妈提,他就不大高兴,可能有自己的想法。”
“我倒是隐约听说过,他们气科院里有个女老师,跟他有点什么。”
孟缨年忙问:“哪个女老师?长什么样?”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跟他也不是一个院。”
“都一个学校的,你不晓得打听打听?”
“好好,我回头问问。”林正均对老婆一贯言听计从。
“也别太打草惊蛇啊,别把人家吓到。”
林檎一直默默吃饭,没有插入叔叔婶婶的对话。
有些事,她过去实在想得太简单了。
痛苦像支火柴,擦燃那一瞬间格外剧烈,熄灭了好像也只是那样。
吃完饭,林檎跟孟落笛窝到沙发里看电视。
孟落笛把脑袋靠在她肩膀上,悄悄地说:“姐姐,帮个忙呗?”
林檎掀掀眼,“叶嘉礼来找你……”
孟落笛急忙捂她的嘴,低声说:“我就下去一会儿。”
林檎说:“封口费呢?”
孟落笛说:“欠你一件事,你让我干啥我干啥。”
“你一个小孩子,我能让你干什么。”林檎笑了笑,转身,向着孟缨年说道,“婶婶,小区广场上好像有表演节目的,我带笛笛下去逛一逛。”
孟缨年叮嘱道:“外面怪冷的,你们把衣服穿好。”
孟落笛立马从沙发上跳起来,回房去拿自己的羽绒服。
林檎也换了一件羽绒服,揣上手机,牵住孟落笛的手一同下楼去。
小区里也装点了起来,树上缠着灯带,一闪一闪的像是星星在呼吸。
叶嘉礼就在小区门口,提着一只礼品袋,见了面乖乖打招呼,叫了林檎一声“姐姐”,而后从袋子里拿出两个包装过的苹果递给她和孟落笛。
林檎说:“我也有啊?”
叶嘉礼点点头,“麦乐迪说林檎就是苹果的意思,今天是平安夜,送姐姐一个苹果。”
林檎扬扬嘴角。
小区附近有家奶茶店,叶嘉礼说想跟孟落笛过去坐一坐,林檎自然不会跟过去打扰他们,虽然两个小屁孩待一块也不过是聊点学校里的八卦。
林檎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八点半来门口集合,可以吧?”
孟落笛:“可以可以!”
两个小朋友肩并肩地走了。
林檎自然不能上楼,于是往相反的方向左拐,一个人沿着马路往前走去。
沿路张灯结彩,路边有人摆摊卖花,几朵玫瑰拿白色皱纹纸包着,再扎一层透明包装,灯串装在里面,亮起来像萤火虫闪烁。
她与站在摊子前面买花的一对年轻情侣擦肩而过,心里有种与热闹无涉的平静。
她很小就常有这种感觉。
前面路口拐过一个弯,差点跟人迎头撞上。
林檎立即刹住脚步,抬眼看去,愣住了。
黑色大衣把人衬得身形清举,寒风好像把一双眼睛冻得更深邃,有种水净潭清的明寂。
好久没见,她的下意识还是贪婪地去瞧他的样子,比较跟走之前有没有变化,好像瘦了很多,有种清癯感。
那支痛苦的火柴又燃烧起来。
孟镜年也愣住了,“一一?”
他背后的方向是地铁站,他应当就是从那里过来的。
林檎没有作声。
“什么时候回来的?”孟镜年走近半步,低头来看她,声音里有几分惊喜。
“傍晚。”
“以为你要过几天才回来。”
“嗯。临时改行程了。”
她谈兴不高,他自然是察觉到了,于是沉默下去。
道旁一株梧桐树,叶子落尽,光秃枝桠的影子扑在地上,支离参差。
风声里,好似能听见两颗心脏一急一缓地跳动。
没有沉默多久,孟镜年再度开口,“一一,我有话……”
“我也有话跟你说。”林檎截住他。她不可能让他拒绝她第三次。
孟镜年一顿,说:“你说。”
酝酿很久的话,讲出来比她以为得更轻易一些:“虽然我生日还差了几天,但今年的生日愿望,我已经提前许过了。”
孟镜年微微垂着头,认真倾听的模样。
“……我许愿从现在开始,做一个脚踏实地的大人。”
孟镜年闻言露出微笑的表情:“可以具体一些吗?”
过去过生日,孟镜年总会私底下问她许了什么愿,而后想办法帮忙实现,或者近似地帮忙实现。
最初是新的文具盒,整套的绘本,或者游乐园一日游,实现起来几无难度。
她早就过了幻想的年龄,但十一岁那年,她还是许愿,想让爸爸妈妈来梦里一趟。
孟镜年听后沉默了好久。
她知道这样的愿望,没有哪个人类可以替她办到。
过了两天,孟镜年跟叔叔婶婶打过招呼之后,带她去了山上的天文台。
那有个观星的望远镜,对游客开放,他把那望远镜转向天空的某一个方向,叫她去看。
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正要放弃,却见一颗流星从眼前掠过,来不及惊叹,又是一颗。
孟镜年说,那是她爸妈在给她发送宇宙摩斯码。
一颗接着一颗,持续了好久,目不暇接。
她问,宇宙摩斯码内容是什么,他拿了张摩斯码对照表出来,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替她破译: I LOVE YOU FOREVER.
她那时候湿着眼睛问他,是真的吗?
他说,你相信就是真的。
她是后来读了高中,特意去网上查新闻,才知道那晚是象限仪座流星雨经过。
林檎看着眼前的男人。
类似这样的“好”,她可以数出一万件来,抵消他不能同她在一起这唯一的“不好”。
同样的命格里,她完全理解他身不由己的处境,故原谅他的不敢冒险。
他的名字应该待在那面荣誉墙上,永远地灿烂辉煌下去。
林檎缓缓地呼了一口气:“……具体一点就是,我们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孟镜年愣住。
说完这一句,林檎便准备转身,手臂却被一把抓住,往他跟前一拽。
“一一,我没有听明白。”孟镜年低下头来看着她,眼睛的情绪很静也很深,“……这是你的选择吗?“
林檎略有些不解这话的意思,但没细问,只是平静地说:“这就是对所有人最好的选择。”
孟镜年抿住了唇,目光暗下去,也冷下去。
手却没松开。
她不知道为什么那支火柴还在燃烧,痛苦像烧红的铁丝紧紧勒住心脏。
八岁以后就没有任性过了,今晚总要任性一次,就当做个了结。
她轻轻挣扎了一下手臂。
孟镜年一向绅士,缓缓地把手松开了。
她抬头,望住他的眼睛,忽地倾身,踮脚,闭上双眼。
冰冷而柔软的触感,落在唇角。
孟镜年整个人一僵。
林檎倏忽之间就退远了,退后两步,冷静地说:“孟镜年,你还是更适合做一个正人君子。”
说完,转身便走。
一瞬,身后传来孟镜年的声音:“一一!”
她当没听到,脚步更快。
“林一一!”
“林檎!”
他个高腿长,她不可能比他脚步更快,在那卖花的摊子前面,孟镜年还是把她追上了。
他一把擭住了她的手臂,刚要说什么,她蓦地向着街对面喊了一句:“麦乐迪!”
果真孟镜年下意识往对面看去。
趁此机会,她再度猛地一挣,挣开了他的手,这回直接跑了起来。
愈靠近小区门口,灯火愈明,孟镜年即便追上她,也断不可能再和她说什么了。
到了小区门口,林檎没有停步,径直穿过正好绿灯的人行横道,到了奶茶店里,把孟落笛叫出来,说小舅回来了。
孟落笛当然有些不甘愿,毕竟时间还没到,但还是依依不舍地跟叶嘉礼道了别。
孟镜年就站在奶茶店门口。
孟落笛打声招呼:“小舅!你回来啦!”
他应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落在林檎脸上。
林檎没有看他。
三人过马路,回到小区,孟落笛沿路叽叽喳喳,孟镜年偶尔应一声。
到了门口,孟落笛按指纹开门,灯光连同孟缨年的声音一道传出来:“回来啦!”
林檎先一步进去,低头蹬掉鞋子,靸上拖鞋,“婶婶,我有点事,回房间打个电话。”
孟缨年自然点头,又把目光转向跟在孟落笛身后进来的孟镜年,笑说:“这么早就回来?江老师没留你多喝两杯啊?”
孟镜年没什么情绪地笑一笑,只“嗯”了一声。
余光往走廊瞥去,林檎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到客厅里坐下,如坐针毡,应承着孟缨年和林正均询问的,关于汪兰舟手术的事,同时把手机从口袋里摸了出来,分一分神,低头打字:一一,跟我聊一聊。
点击发送。
对话框前方弹出一个感叹号。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他被拉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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