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绝对寂静的逢魔时刻, 女孩瞳孔微张。
在神情转为彻底惊慌之前,他完全捕捉到了她眼里汹涌的情绪,和那日在菩提寺拍照时, 她猝然抬眼的那一瞬间,几乎一模一样。
孟镜年没有说话, 只是这样望着她, 少有的,不主动递台阶。
想看一看她的第一反应。
她僵硬了好一会儿, 才扯出来一个笑容:“……我在看你睡觉的时候会不会流口水。”
漂亮的女孩子, 这样幼稚离谱的解释,也会让人觉得, 哦,你说这样, 那就是这样吧。
他醒了应当超过一分钟了,因为有温热的呼吸落下来, 拂在额头上, 持续了好一会儿,把他从小憩里唤醒。
人的直觉非常灵敏,尤其被人盯着的时候, 哪怕没睁眼, 也能觉知, 有人在一动不动地打量着他,仿佛在窥伺猎物, 极有侵略性的视线。
顿了片刻, 孟镜年才笑了一声, 有点开玩笑的语气说道:“这么幼稚?你几岁了,林一一?”
林檎呼吸又是一滞, 慌不择路都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干嘛突然这样称呼我,信不信我也直接叫你名字。”
还是她读小学的时候,高中生孟镜年偶尔犯幼稚病,逮住她兴师问罪:你刚刚叫我什么,林一一?没大没小。
她就故意地:孟镜年!孟镜年!孟镜年!一声更比一声响亮。
他被逗笑,懒洋洋地哼笑一声,那态度是不跟小朋友一般见识。
此刻,孟镜年盯住她:“那你叫。”
林檎看他一眼,又慌忙移开视线,他目光幽深,兼有一种仿佛平静不过的审视,格外陌生。
她呼吸困难,也有些难以思考,飞快直起身,“……小舅你不是说今晚要去聚餐吗?”
转移话题实在生硬。
孟镜年盯了她数秒,才回答了这句话:“被人放了鸽子。”
“那我请你吃饭吧。上次你请了我朋友,我还没有还你呢。”说着话,她已若无其事地往厨房走去。
孟镜年从沙发上坐起来,低头理了一下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好。你想吃什么?”
“是我请你。你想吃什么?”
“都可以。你请客,我不挑。”
“嗯……”高挑的身影站在冰箱前,穿着他送给她的那件T恤,牛仔短裤的裤管里伸出笔直匀停的双腿,脸被洁净的灯光照亮,陷入思考的神色有种可爱的幼稚感,“……水煮鱼吃吗?”
“可以。”冰箱门关上的一瞬,孟镜年收回目光。
林檎拿着两瓶水走了过来,递了一瓶给他,“现在去,还是等一下再去?”
“你饿不饿?”
“有一点。”
“那就走吧。”
“好。我换个衣服。”
身影去往玄关,拖上了箱子,拐去书房。
孟镜年拧开水瓶,听见房门关上,冰凉的水浸过喉管,才后知后觉渴得要命。他身体往后靠去,将衬衫衣领松了松。
关上门的瞬间,林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好拙劣的演技,她自己都看不下去。孟镜年那么聪明,会意识到什么吗?
只有一种隐约危险的预感,在他“怂恿”她对他直呼其名的瞬间。如果那时候真的叫了他的名字,会发生什么?
她不敢。
她还没有做好,会彻底失去他的准备。
林檎换好衣服,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平复心情之后,才回到客厅。
孟镜年站在阳台上,微微躬身,双臂撑着栏杆,风吹得墨色头发发尾溅散。
“……我可以走了。”
“好。”孟镜年转身走过来。
林檎看去一眼,他神情平和,是平日的样子。
她放下心来。
两人走到玄关处换鞋。
林檎穿上帆布鞋,蹲下身去拉上后跟,鞋带绑得很宽松,方便直接穿脱。
孟镜年垂眸。
她把那件文化衫换成了一件黑色的T恤,或许是担心万一吃饭弄脏了白衣服不好洗。
身影清瘦,穿黑色衣服尤其,蹲身瞬间,从黑色衣领露出一截纤细后颈,冻牛乳一样白皙。
外面夕阳已经沉斜了几分,透出天空幽蓝暗寂的底色。
到小区门口,林檎停下脚步,打开手机地图,看应当左转还是右转。那家水煮鱼评分很高,不在美食街上,但离小区也不算远,步行七八分钟。
呼吸倏然靠近,拂过头顶,她后颈皮肤一紧,意识到是孟镜年稍低下了头在看导航。
“右转……”
两个人同时出声。
“嗯……”林檎有点无措地指了指右边,“这边。”
孟镜年退远了,那呼吸的触感仍然残留,让耳垂持续发烫。
往店里去的路上,林檎讲了讲今天考试的考题,有一道她拿不准,问孟镜年的解题思路。
孟镜年笑说:“有点高看我了,一一,我本科毕业这么多年,《离散数学》早就还给老师了。”
“那题分挺高的。”
“要这样想,如果你都做不出来,其他同学更做不出来。”
林檎扬扬嘴角。
还好,还和以前一样。
如果,孟镜年真有察觉什么,她也只好破罐破摔,任由他来裁决两人未来的关系。
可是……如果就此要和他断交,她想,她还是会舍不得,会在余生的很多个黄昏,不断回忆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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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回来,林檎一头扎进书房,孟镜年把笔记本电脑拿到餐厅里,一人复习,一人工作,互不打扰。
电脑里打开的是马克斯·普朗克气象研究所最新一次研讨会的会议纪要,停在简介部分,很长时间没有翻到下一页。
孟镜年靠住椅背,头往后仰,叹了口气,把笔记本阖上,起身走到书房门口,抬手轻叩。
“请进。”
孟镜年没有开门,就站在门口说道:“一一,我下去散会儿步,你有什么事给我发微信。”
“好。”
外面天已经黑透,晚风燠热。
从小区出门右转五百米,有一段人行天桥。孟镜年走上去,躬身,手肘撑住栏杆往下望去,车河川流不息。
所谓逝者如斯,算来,他认识林檎已经十六年了。
不算还好,一算真是个可怕的概念。
十六年,比他生命的一半还要长。
第一次见面她才四岁,是孟缨年带他去和林正均的兄嫂吃饭。那时的林檎,冰雪聪明的一个粉团子,口齿伶俐,一逗就笑。也不调皮,父母让做什么,不让做什么,她都很是配合。那时,孟缨年偷偷和他说,镜年,你小时候也是这样聪明。
再一晃她就六岁,念小学一年级,放了学从学校直接过来的,穿着黑白配色的校服,打着红领巾,个子蹿升了不止一截,姿态模样落落大方,想必去哪里都是人群焦点。
她坐下以后挨个打招呼:叔叔、阿姨。到他这里,她眨了一下眼睛,说,哥哥。她父亲摸了一下她的脑袋,笑着纠正,这是缨年阿姨的弟弟,你要叫叔叔。
再然后,就到了她八岁。孟缨年打来电话,急匆匆的语气,说兄嫂出事了,车祸,当场身亡。
见到她是在殡仪馆,穿条黑色背带裙,惨白的一张脸,整个人毫无反应,像是已经和外界切断了联系。姐姐很担心,说小孩接到消息那一刻到现在都没哭过。
姐夫跟姐姐商量,说想把一一接到家里来抚养,语气多少有顾虑,怕姐姐不同意,毕竟他们才结婚两年,自己都还没有生养小孩。姐姐却毫不犹豫,说于情于理,这都是应该的。
那时姐姐忙前忙后,收拾房间,买新的床单被罩、睡衣拖鞋……生怕哪里准备不周,叫小朋友受委屈。还不止一次叮嘱他,要照顾好这个小晚辈。
然后,他的生命里好像就正式多了这样一个人,和他没什么血缘关系,但因为境遇相同,所以总是不免多了两分关注。
患了失语症、被人欺负、失语症好了、成绩回升、被班里男生骚扰反揍了人家一顿、零花钱是否够花、生日礼物想要什么、寒假去哪里玩……大大小小,事无巨细。
即便后来他正儿八经的外甥女出生,他也没有疏于对她的关注。看着她就像是看着小时候的自己,一样的寄人篱下,虽然养育自己的长辈十分宽容,可心底里清楚自己是一叶飘萍。是没有家的。
读本科那会儿有个好朋友,现在已经在美国定居了,那朋友知道他有这么一个事事操心的晚辈,免不了调侃两句,说孟镜年你怎么跟养女儿一样,她被男生递情书都要你管啊?他那时说,既是朋友又是长辈,管一管怎么了?
他比谁都清楚,也从无讳言,对她确有一份物伤其类的偏爱。
这份偏爱光明正大。
孟镜年把额头低下去,深深叹了口气。
还有那样光明正大吗,孟镜年?
站在天桥上吹了很久的风,九点半左右,孟镜年往回走,顺道在小区门口买了些水果。
回到家里,书房门仍然紧闭。
他把水果拿进厨房清洗,余光里瞥见有影子像游鱼一样晃动,转头看去,才发现生活阳台上的晾衣杆上挂着林檎的衣服,两件T恤、一条牛仔短裤、一件内衣。
洗好的水果切成果切,装在盘子里,端到书房门口去敲门。
“请进。”
孟镜年压下门把手,打开书房门。
房间十分整洁,沙发床铺得整整齐齐,除了多出一只行李箱,和无人入住时一个样。
林檎坐在书桌前,一只手托腮,另只手拿笔,在空白稿纸上涂写。
孟镜年走过去,把果盘放到她手边,“注意劳逸结合。”
“嗯……”林檎顺着望去一眼,“谢谢。”
“复习得怎么样?”孟镜年没有立即离开,手掌在桌沿上一撑,往稿纸上看一眼,她正在默写重点公式和概念。
“还行。还好我平常还是认真学了的。”她伸手,拿牙签叉起一块西瓜送进嘴里。
她已经洗过澡,穿的是两件式的睡衣,浅灰蓝色,衣袖带一圈荷叶边,头发随意扎成丸子头,后颈散落几缕碎发。
香气幽微,是他浴室的沐浴露,混杂一股葡萄柚的气息,来自她的发上。
“继续复习吧,不打扰你了。考完请你吃大餐。”孟镜年平声说。
“好呀。谢谢小舅。”
孟镜年顿了顿,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拿了换洗衣物,孟镜年走进浴室。
里面闷了一股潮润的气息。她好像没有洗澡之后通风换气的习惯。
他预备走过去将窗户打开,想了想又觉得这个行为很徒劳,面无表情地走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
目光落在自己的那支洗面奶上。
有一个词叫记忆锚点,是指某个关键点、特殊事件、高频内容,或强烈情绪体验,有助于唤起某段相应的记忆。
不愿承认。但最早追溯,一切轨道偏移,就因它而起。
但好在,一切都还在可控范围。
戴上面具,藏起私心,扮好正确角色。
这一套他从四岁就开始练习,早就炉火纯青,没道理现在就做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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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几天,林檎晚上复习,白天考试,与他同一屋檐下生活,相安无事,维持着微妙而有分寸的关系。
考试周第五天。
下午有讲座,晚上跟课题组的几个人一起吃了顿饭。孟镜年人有点乏,饭桌上聊了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应和得越发敷衍。
饭局结束,孟镜年第一时间赶回公寓。
身上有酒气,他在楼下吹了一会儿风,让气味散了些,方才上楼。
打开门,站在玄关处往里看去,很意外林檎人就在客厅,坐在茶几旁的地毯上。
林檎听见动静转头打了声招呼,“小舅,你回来了。”
孟镜年点点头,换了鞋走过去,才发现茶几上摆着一只小蛋糕,六寸大小,纯白色奶油裱了点花,样式简单,上面插了一支白色的蜡烛,还没点燃。
林檎看向他,“家里有打火机吗?”
“没有。”孟镜年有些疑惑,“今天谁过生日?”
林檎沉默了一瞬,低低地说:“我妈妈。”
孟镜年一怔。
他低头往茶几上扫了一眼,看见还有多余的蜡烛,拿起一支走进厨房,打开燃气灶,点燃拿出来,把蛋糕上的那支白色小蜡烛点燃。
“要关灯吗?”
林檎摇头。
孟镜年不说话,在她身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侧低下头往她脸上望去。
她正怔怔地望着蜡烛,“……给去世的人过生日,是不是有点奇怪。”
“不会。还在福利院的时候,我和我姐,也给父母过过。”
林檎转过头,“那后来……”
“去孟家以后,就不大好这样做了。”
“……是。”小小火苗摇曳在她脸上,“我听婶婶说,你那个时候,一定要跟她一起。”
孟镜年轻笑一声,“我姐真是,什么都说。”
姐弟两人进社区福利院那一年,孟镜年三岁,孟缨年十一岁。孟镜年一岁半时,生父因病去世,生母一个人拉扯两个小孩,无人帮衬,丈夫去世以后,罹患抑郁症,后发展为重度抑郁,实在承受不了精神折磨,服药自尽。两个小孩只剩下远亲,无人收养,就被送去了福利院。
年龄低的健康小孩,从来不愁领养。孟镜年刚被送去没多久,就有一对夫妻有此意向,但前提是只收养他一个——那时孟缨年已经十一岁,这样大的孩子,自然会担心养不熟,而且同时收养两个,经济压力也大了一倍。
但那时候孟镜年虽然才三岁,却出奇的固执,或许别的事理还不大明了,但听说要跟姐姐分开,怎么都不干,白天黑夜地守在姐姐房间,恨不得姐姐上学也要跟去。持续了一段时间,那对夫妻就放弃了,另外领养了一个四岁大的小女孩。
之后,陆续又来了几对夫妻,都被同时领养两个的条件劝退。眼看着院里最聪明可爱的小孩却要耽搁在那里,院长私下去找孟缨年,让她劝一劝弟弟,申请领养的家庭,条件都相当不错,跟他们去了未来也能得到更好的发展。
孟缨年仅剩的亲人就是弟弟,她又是硬气倔强的人,就跟院长说,还有七年她就考大学,她一定会考上最好的学校,自己给自己和弟弟挣前程,无论升学、出国……她说到做到。
如此,又过了一年,结婚多年无所出的孟震卿和祝春宁去往福利院,见了这对姐弟。那时促使祝春宁下定决心,说服丈夫同时领养两个小孩的原因,是孟镜年看见他们手里的零食,明明馋得不了,却还是把姐姐的手紧紧攥住,坚决摇头,说我不吃,我不和姐姐分开。
这样小的孩子,却这样有情有义,真是不得了。
“小舅,你会不会偶尔有这样的想法,觉得自己不识好歹……明明叔叔婶婶对我已经很好了,还是会觉得……”
“会。”
林檎倏然转头看他,“……真的吗?”
“你是不是想说,如果亲生父母还在,是不是有时候就不必这么辛苦,不必事事做到完美……”孟镜年将目光落在她脸上,话音也渐沉,有苦涩意味,“……不能做任何出格的事,出任何一点差错。”
心口骤然涌起一阵湍急的情绪,叫林檎僵硬地转过了目光——孟镜年的目光全然不是一贯的温和平静,格外幽深。
人面对未知的深渊不能不心生恐惧。
林檎平息心情,一口气吹灭蜡烛,取了下来,拿蛋糕刀将蛋糕一分为二,故作平静地转移话题:“我没有问过婶婶。你们原本姓什么?”
“易。”
林檎默念了一下,将一半的蛋糕铲到纸盘里,递给孟镜年,“你吃吗?如果不觉得不吉利的话。”
“吃不下这么多。”孟镜年蹲身,接过纸盘,又伸手,把她手里的塑料蛋糕刀拿了过来,切了一半分到另一只盘子里。
林檎端上纸盘,拿塑料叉子切下一小块送进嘴里。
两人都没说话,默默地吃了一会儿,林檎忽说:“……如果不看照片,其实我都有点忘记她长什么样子了。”
孟镜年一怔,急忙往她脸上看去,她却飞快地把脸别了过去,“……不要看我。”
沉默片刻,孟镜年放下蛋糕,温声说:“一一,你出生的时候多重?”
“3.4千克。”
“这3.4千克,是你在你妈妈的子宫里,用她的血肉和营养生长起来的。今后,无论你多少岁,去了哪里,你的生命里,永远有3.4千克她的生命陪伴着你。”
林檎抬起手背,用力地抹眼睛,“我没想哭的……你干嘛要把我惹哭。”
孟镜年侧过身,紧紧盯着她,有几分无措:“……真的哭了?”伸手,想拍一拍她的肩膀,将要碰到,又收了回来。
“……”
孟镜年神情与语气都更温和:“对不起,一一,我的错……”
话音未落,林檎把蛋糕一放,骤然转身,双臂蓦地搂过他的肩膀,一把将他抱住。
他身体不稳,被撞得往后一靠,在地板上坐了下来。
她脸颊紧紧挨在他的颈侧,片刻,他便察觉有潮湿的热意烙上皮肤。
他身体僵滞,手掌撑在地板上,极力把脸朝向另一侧,试图避开她拂上脸颊的发丝,即便如此,她身上与他别无二致的香气,还是轻易钻入他的呼吸。
如果说,此前对她的感情究竟如何定义,理论上还存在一丝商榷的余地,那么此刻,一切都盖棺定论。
他没有一刻像此刻这样,如此毫无准备地直面自己人性的卑劣:
她因为去世的人而伤心,他却想着,要如何克制,才能够回抱她的时候,不带有分毫的私心。
做不到,于是只好保持这样僵硬的姿势,听着她发出细碎的哽咽,心乱如麻。
第17章
眼泪、呼吸和孟镜年身上的温度混作一起, 让她面颊到颈项整片的皮肤都在发烫。
她确实有些难过,但不至于到不能自已的程度,让她一时冲动的是孟镜年同她道歉的语气, 那样温柔而略带歉疚,好像此刻她做任何事情都可以被原谅。
私心藏在伤心的幌子之下, 她并无丝毫愧疚, 如果,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打破他们之间坚不可摧的壁垒的话, 她会毫不犹疑利用他的心软。
她就是有这么坏。
但她没有在这个单方面的怀抱里沉溺得太久, 因为感觉到孟镜年身体僵硬,手臂撑着地板, 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来, 安抚般的拍了她后背两下,特别公事公办的意味。
她能理解, 他的回应也只能到这一步了, 毕竟身份摆在这里。
还是不愿让他太过尴尬。
她手掌在他肩膀上撑了一下,抬头,身体往后退开, 清清嗓, 眨了一下眼睛, 说道:“抱歉,刚才那一瞬间, 情绪有点……”
孟镜年脸上露出宽容的微笑:“嗯。没关系。我知道。”
林檎手臂撑着沙发站起身来, “我去洗把脸。”
孟镜年起身, 往旁边让了让,让林檎从他跟前经过, 他在沙发上坐下,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垂下目光,无声叹气。
颈侧皮肤微微濡湿,他忍着没有伸手去碰,只觉那一片像着了火一样持续燃烧。
过了一会儿,林檎从浴室回来。
孟镜年看了她一眼,她眼眶有些泛红,但情绪似乎已经平复许多。
“还要继续复习吗?”孟镜年问。
“嗯。明天有一门《机器学习导论》,后天考完《分布式与并列计算》和《概率图模型》就全部结束啦。”
“你们大二下有这么多课程?”
“专选课我选得比较多。”
孟镜年点点头,指一指茶几上还剩下一半的蛋糕,“这个还吃吗?”
“我想留着当夜宵。”
“那我给你放冰箱里?”
林檎点头。
孟镜年将用过的纸杯和叉子丢进垃圾桶里,剩下的蛋糕拿起来,往厨房走去。
冰箱门打开,冷气扑面。还好,还有两天,考试结束,她就将从这里搬出去。
或许是徒劳,但总要试试,一切有无可能重回正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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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考试最后一天,吃早饭时,孟镜年履行承诺,跟林檎定了晚上一道去老城区吃晚饭的事,大学周边好吃的餐厅屈指可数,要吃所谓的“大餐”还是得回老城区。
吃完早餐,孟镜年和林檎一同去了学校。往常他要晚上一步,但今天院里有一门江思道的课程期末考试,原本的助教请了病假,孟镜年去帮忙代为监考。
考试结束,中午吃过饭,孟镜年去了院楼实验室。
下午,院里的某个大群活跃了起来。
倪叶老师在群里发言:有没有德语比较OK的小伙伴,急求帮忙做一天的翻译,可有偿可请客。
一时间好几个潜水的男老师出来回复:必须德语吗?
倪叶:慕尼黑大学的同行来上海旅游,我准备把他请过来做一个内部分享会。
这时,有人@了孟镜年,回复道:这位是江老师的学生。MPI联合培养回来的,德语妥妥够用。
倪叶:谢谢推荐。我私聊。
孟镜年看见了群里的消息,刚准备回复,见此也就作罢。果真片刻,倪叶单独发来消息,询问他可有时间。
已经有人替他在大群里做了昭告,还带上了江院长学生的名号,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不大好回绝了,因此只得答应下来。
倪叶:谢谢。帮我大忙了。
孟镜年:不客气,倪老师。都是为院里的工作。
倪叶发了一个大笑的表情,而后回复:那到时候我提前两天跟你对详细的流程。
孟镜年:好的。
在实验室待到五点,孟镜年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谢衡发来消息:晚上喝酒去?
孟镜年回复:今天有事。你自己去吧。
谢衡:约你一周了,大哥,就这么难?不去我自己去。
孟镜年没再理他。
回了公寓,孟镜年收拾过后,便坐在客厅里,打开电视看了会儿新闻,等林檎考完试回来。
大约五点四十,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振动一下。
林檎发来的消息:不好意思小舅,今天有个朋友过生日我搞忘了,我过去打个卡,晚点我们去吃夜宵可以吗?
孟镜年手指在屏幕上停留片刻,点开输入框回复:好。不急。
随即丢下手机,进厨房去瞧一瞧还有什么食材。
冷冻室里有块牛排,他拿了出来放到一旁解冻,准备随意煎一煎,解决这顿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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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生日的朋友是迟怿。
两周前林檎收到他的邀请,转眼就抛之脑后。
迟怿显然了解她的作风,傍晚直接开车到学校来接人,开了台兰博基尼Urus,车上还有他们一个共同的摄影师朋友。
这车是SUV,造型不如其名牌下的两座跑车拉风,但那标志多少有些引人注意,尤其车身还是亮黄色。
林檎自然不想去,可迟怿拦着她再三恳切邀请,车停在校门口,来往的人都要多看一眼,她见有人似乎掏出手机要拍照,实在不想继续耽搁下去,吸引更多人注意。万一迟怿被认出来,自己也要跟着卷入奇怪的流言,于是权当应付地上了车,准备过去坐个半小时就离开。
迟怿包了朋友的整个酒吧办派对,人倒请的不是很多,大多是他圈子里关系最近的那群人。
林檎跟在他身后一走进去,便有人站在二楼栏杆那儿吹口哨,“不错啊迟少!”
迟怿怕林檎不高兴,睨了那人一眼,冷声喝道:“吵死了,闭嘴。”
楼上有个包间,进去以后就更安静了,统共四五个人,坐一圈闲聊,音箱里放的歌也不怎么吵闹。
那几人泛泛地跟林檎说了句“hello”,打量的目光有所好奇,但没问她什么,不知道是不是迟怿提前交代过。
她坐下以后,迟怿递了酒单过来,问她喝什么,她点了杯无醇饮料。
另外那几个人凑一起玩骰子去了,迟怿却不加入,就坐在旁边陪她。
她有点尴尬,“……你去玩吧。”
迟怿笑说:“我今天没别的任务,就是招待好你。”
“我挺无聊的。你去找他们玩,不用管我。”
迟怿却不听,把果盘往她面前放了放,“考试结束了?”
“……你怎么知道?”
“我有我的办法。”
“安插眼线?”
迟怿失笑,“……谢谢你把我想得这么手眼通天。我只是随便找你们院里的学生问了一下。”
“哦。”
一时,又沉默下去。
林檎不讨厌迟怿这个人,只是跟他玩不到一起去。当时她跟季文汐去泰国一个小岛上旅游,半夜季文汐突发高烧,上吐下泻,吃了药没用,又不知去国外的医院怎么操作,就在朋友圈里发了条求助信息。
迟怿第一个联系她,说他在那里有朋友,他已经委托那人去找她们了。他那位朋友尽职尽责,开车把她们送到医院,挂急诊、与医生沟通、拿药……全程包办。
之后他也没有借这个人情要求她做什么,只说是举手之劳。
林檎咬着吸管喝饮料,迟怿就歪坐在一旁,偶尔参与朋友话题,也不嫌这气氛又尴尬又无聊。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敲门,说演出人员已经到了。
迟怿起身,“走,看看去。”
“我不去了……”
“走嘛,来都来了。”
一楼舞台上,一支乐队正在做准备,林檎站在二楼平台往下看了一眼,很是惊讶。那是她很喜欢的一支国外的小众乐队,从来没在国内演出过。也不知道把人整队请来,得花多少工夫。
迟怿看她一眼,“你想听什么歌可以点。”
“……今天似乎是你过生日。”
“没什么区别。你要是听得高兴,我这个生日也就高兴了。”
“迟怿……”林檎有些无奈,“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
“上回那个女生是来找我帮忙的,我因为没有答应,她就……”
林檎很少有觉得忍耐到了极限的时候,“……你一定要自说自话吗?我说了和别人没有关系……”
迟怿住了声。他把目光投向前方,不再看她,手臂搭在栏杆上,面朝下方舞台,垂眸望了好一会儿,一直没作声。
忽然,他自嘲地笑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有毛病。”
林檎几分愕然,转头望去。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样的一面,不再是那个有点招人烦的,招摇高调的纨绔子弟。
“你说,我除了假装听不懂你的话,然后继续缠着你之外,还有其他接触你的机会吗,林檎?”
林檎这个人,最是吃软不吃硬。
此刻人声喧嚣,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地准备迎接一场意料之外的live,今天的主角,却站在灯火的暗处,神情落寞。
“对不起。”林檎叹气,“但是我还是只能说,我有喜欢的人,除了他之外,我不打算跟其他人谈恋爱。除了他之外,恋爱也不构成我人生的必选项。”
“他是谁?”
林檎抿住唇。
“你从来不说,我就只能当你是编借口敷衍我。”
下方的吉他手在试音,随意弹了一段旋律,精湛技巧引得众人一阵欢呼。
林檎手臂撑住栏杆,“如果你答应我两个条件,我就告诉你他是谁。”
“你说。”
“一,你以后不要再试图追我了;二,你不要去找他麻烦。”
“……我为什么要找他麻烦?”
“我听说你曾经把前女友的现男友打了……”
“那是因为我被劈腿了。”
“哦……这样。”
迟怿被气笑,“原来我在你心里一直是这个形象。”
林檎没说话。
迟怿沉默一瞬,“我答应你的条件。你说。”
“说到做到?”
顿了数秒,迟怿说:“说到做到。”
林檎轻轻呼了口气,“你见过。上回在我们学校美食街,我在吃面,坐我对面的人。”
迟怿震惊地转过脸看他,“孟……”
林檎点头。
“可是他不是你……”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你没瞎编一个人来糊弄我吧?”
“我要编也不会拿自己亲戚来编。”
迟怿好半晌没说话,显然他知道这是真话。
“那他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林檎看向他,再次确认,“你不会找他麻烦,是吧?”
“我爸就是管文化教育这块的,我吃饱了得罪一个高校的院长给我爸添堵。”
林檎不说话了。
片刻,迟怿伸手,“我说到做到。以后做朋友吧。朋友攒的场子,偶尔来捧个场就行。”
林檎抬手,与他击了一下掌。
掌心相靠的一瞬,迟怿很有将她的手握住的冲动,但是忍住了。
下方演出将要开始,迟怿收回手,抄进长裤口袋里,“看演出吧。请都请来了,钱总不能白花。”
“很贵?”
“我还是别告诉你,免得吓死你。”
林檎扬了扬嘴角。
迟怿瞧得愣了一下,很快转过目光,望向下方。
印象里就没见她笑过,厌世的一张脸,偏偏那么漂亮,漂亮得毫不谄媚。他承认人有时候挺贱的,会因为不可得的东西而滋生征服欲。
可假如只做朋友,能换得这样的笑容……似乎也不错。
/
孟镜年晚上做了些资料整理的工作,到十一点钟,仍然没有收到林檎的消息。
他也没催,朋友过生日,玩得忘了时间,是常有的事。
已经是这个时间,大抵今晚不回来也有可能。
洗过澡,他如往常一样去床上躺下,只留台灯,看了会儿书,没什么睡意,想起冰箱里瓶装水所剩无多,又干脆起来了。
换了外出的衣服,出门去采买,顺便散散步。
小区里都已安静下来,只草丛中偶尔一阵窸窣,不知是不是出来活动的野猫。
走到小区门口,右转。
路边泊停着一辆明黄色汽车,后窗开着,里头的人把手臂伸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支烟。
孟镜年经过的时候,那人以一个非常费力的姿势,把脑袋尽力地靠向车窗这一方,手臂收回去,抽了一口。
这怪异的行为引得孟镜年瞥去一眼,瞬间顿住脚步。
抽烟的人他见过一次,上回在美食街上。迟怿。
透过车窗往里看去,孟镜年目光一顿。
林檎脑袋靠在他肩膀上,阖着双眼,似乎是睡着了,蓬松的头发从肩头散落,面上一层淡淡的红晕,不知道是因为热,还是因为喝过酒。
迟怿似乎是烟瘾犯了,可又不想动弹吵醒正在睡觉的人,才以方才这样诡异的姿势抽上一口。
迟怿还没注意到他,抽过这一口之后,又低下头去,一动不动地望着靠在他肩膀上的人。
一种旁若无人的专注。
孟镜年沉默地注视了好一会儿,走近一步,轻轻敲了敲车门。
迟怿倏然转头,愣了一下,“孟老师?”
孟镜年声音平静,几乎听不出有什么情绪:“既然已经送到了,麻烦把人叫醒吧,她考试累了一天,要睡也是回家睡更舒服。”
迟怿眯住眼睛,打量他。
这目光极有探询的意味,孟镜年有些不悦,但不动声色。
迟怿看见孟镜年退后了一步,站定,将目光投向前方,不再看他们。
像是给他留出空间的意思,但那姿态分明是寸步不让,且因为这一步退后,反而流露出两分属于上位者的,不屑与人交手的傲慢。
挺有意思的对手。
迟怿笑了笑,“孟老师,林檎已经成年了,不会还有门禁吧?”
第18章
迟怿很好奇面对挑衅, 孟镜年会如何应对,但靠在他肩膀上的人这时动了动,皱着眉把头抬了起来。
“……我睡着了?”林檎按一按胀痛的额角。
“嗯。”迟怿似笑非笑, “你舅舅出来接你了。”
林檎忙朝窗外望去。
孟镜年稍稍侧身而立,从她坐的位置, 不能把他整个人看全, 只看见他身上穿着一件深灰色T恤,宽而薄的身形, 随意站在那里也觉得风姿清举。
林檎来不及细看, 飞快去拉车门,“谢谢你送我回来。你回去注意安全, 到了微信上说一声。”
迟怿还没说什么,她已经下了车, 甩上车门,他哼笑一声, “跑得够快的。”
他懒散地靠着后座, 把烟衔在嘴里,看着林檎从车前绕过,飞快地去了另一侧的路肩上和孟镜年汇合, 随即, 两人就朝着车尾方向走去了。
过了一会儿, 他才吩咐司机:“走吧。”
孟镜年脚步很快。
林檎原想同他解释晚归的事,然而根本说不上话。
他原本腿就长, 一加快步伐她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林檎跟了一会儿, 放弃了, 停下脚步,看着他身影渐远, 喊了一声:“……小舅。”
孟镜年脚步一停。
这称呼像盆冷水兜头淋下。
顿了顿,他转过身,看着夜色中已经隔了一段距离的林檎,很是温和地说:“我是不是走太快了?”
“嗯。”
孟镜年站在原地,等着林檎慢慢走过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换过了衣服,白天穿的是T恤和长裤,现在长裤变成了一条格纹的不规则短裙,T恤下摆束在裙子里,整个人格外显得高挑。
等走到跟前,嗅到她身上一股酒精的气息,混在洗发水的香气里,几分浑浊。他不大喜欢这气息。
“迟怿请了一支我很喜欢的乐队,一时玩嗨了,没有注意到手机没电关机了。”
“没关系。”孟镜年笑一笑,“走吧。”
虽然还是平常那样微笑的表情,林檎却觉得有哪里不大一样,他微微垂着眼,目光藏在长睫毛的阴影之下,整个人都多了几分难以琢磨。
“……实在不好意思,我下次跟你约时间,一定提前确定还有没有其他事……”
“不用再道歉了,一一。我说过没关系。”孟镜年截住她的话,神情更加温和,“走吧。”
林檎还有犹疑,但“嗯”了一声,跟他并肩往前走去。
脚步声一轻一重,回荡在沉寂的夜色里。
一直走到1108的门口,都无人说话。
进门以后,林檎便回房间拿上换洗衣服乖乖去洗澡。
没在浴室里耽搁得太久,把脏衣服丢进生活阳台的洗衣机里,启动之后,回到房间。
做了些入睡的准备工作,却觉得有些口渴,又出去拿水。
打开门,走到走廊拐角处,才发现孟镜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了客厅。
没有开灯,只开着电视,他坐在沙发上,电视里的光线投在脸上,忽明忽暗。
她看了一会儿电视里播放的内容,确定那应当是部恐怖片。
“……你心情不好么?”林檎走过去。
孟镜年转过头,“还不睡?”
昏暗灯光隐没了他五官轮廓的细节,只是眉眼格外黑沉。
林檎没答这句话,走过去,犹豫了一瞬,在他身旁坐下,“我陪你看会儿?”
“怕吓到你。”
“有部片子叫《遗传厄运》,室友说很好看,你看过吗?”
“看过。”
“那你陪我看。”
孟镜年轻笑一声,“不是说陪我吗?怎么变成了我陪你。”
“不可以吗?”仿佛撒娇一样的语气。
像有羽絮拂过喉间,轻微的痒,咳嗽也无法排遣。
“这部有些吓人,你确定要看?”孟镜年拿过遥控器,退出了当前播放的影片。
“你可以给我高能预警。”
“如果知道剧情,看起来岂不是没有惊喜。”
“不会啊,提前知道就可以提前做好准备。我还挺希望的,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可以提前知道结局。”
孟镜年没有作声。正是因为预见了结局,他才裹足不前。
电影开场。
坐了一会儿,林檎起身,去厨房冰箱里拿了两罐可乐过来,递了一罐给孟镜年。
孟镜年接过,却没有打开,顺手放在了茶几上。
“你好养生。”
“我养生就不会凌晨在这里陪你看恐怖片。”
林檎笑了一声。
易拉罐打开,“噗呲”一声,林檎喝了一口,两腿盘坐在沙发上,“有恐怖的地方你要提前和我说哦。”
“好。”
孟镜年也不知道她的心理阈值在哪里,只好随时提醒。
刚开场时都不算惊悚,直到电影播到男主角开车载过敏的妹妹去医院,孟镜年着重提醒:“等下妹妹的头会撞上电线杆,这里比较吓人。”
林檎明显紧张起来,缩住身体本能地往他那里靠了靠,“什么时候……”
“马上。三、二、一……”
电视里“嗙”的一声巨响。
林檎吓得快速低头,把脸往他肩膀下方一埋,过了片刻,睫毛乱颤着睁开一只眼睛,瞄向电视屏幕,“……过去了吗?”
“……嗯。”
她刚洗过澡,穿的是那套浅灰蓝色的睡衣,头发刚刚吹干,蓬松地挨在他手臂上,散发一股洗发水的香气。
呼吸是温暖的一团,拂在他的肩头。
在汉堡学习的时候,和研究所的一位同事合租。同事养了猫,膘肥体壮的英短,有时候他坐在沙发上写论文,那猫会跳上来,挨着他的腿,团成一团入睡。
他很莫名地就想到了那样的场景。
走了一会儿神,未觉剧情已经到了下一处高能点,马上会出现一颗爬满蚂蚁的头颅。
提醒已来不及,他直接伸出手掌,往她眼前一挡。
“……我从指缝里看见了。”林檎伸手,把他手掌往下一压,“你专业一点好不好。”
“那你自己看吧,我不提醒了。”
林檎立即抓住他将要收回的手,又挡回到眼前,“不行,我会吓死的。”
“……太难伺候了吧,林一一。”孟镜年低低地哼笑一声。
林檎心脏突跳。
他手掌微凉而干燥,分明的骨节像从河流里捞起来的玉石。
原来他的手,握起来是这样一种触感。
片刻,她意识到自己掌心在出汗,立即松了手,往前俯身,佯装镇定地拿起茶几上的可乐。
克制许久,才没有拿易拉罐挨上自己早已发烫的面颊。
林檎动念过来陪看恐怖片,动机真的十分单纯。一个人看恐怖片,是他不高兴时的习惯。
她今天临时放了他鸽子,口头道歉总是显得单薄,想做点什么作为弥补。
更不想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意识有这样一种说法,男女一起看恐怖片,很容易因为有意无意的肢体接触,和吊桥效应造成的脸红心跳而感情升温。
可是,对他的感情还要怎样升温呢。它已经到达一个稍不留意,就要喷涌而出将她本人也灼伤的极值。
林檎又喝了一口可乐,垂下目光,看见孟镜年换了坐姿,微微往前倾身,小臂撑在膝盖上,手掌自然地垂落。手指修长,灰蓝暗沉的光线里,皮肤有种褪色的苍白。
是她握过的手。
“马上妹妹会附身妈妈……”孟镜年提醒一句。
“嗯……”
她注意力已无法集中于电影本身了,只在惊悚的配乐里,去捕捉他的呼吸,即便没有靠在一起,也能感觉到来自他身体微热的体温。
林檎突然出声:“……为什么喜欢看恐怖片?”
“我觉得导演编排各种桥段只为了吓人一跳,很努力。”
“……就因为这个吗?”
“嗯。如果编排得很蹩脚,我会想,那毕竟也是努力过了。”
“感觉这个观影视角,有点傲慢。”
“你有没有想过,我原本就是个有些傲慢的人。”
“偶尔隐约会有这样的感觉。”
孟镜年转头看她,“比如?”
林檎抬眼,与他对视,“……比如,你叫我不用再道歉了。明明你其实还在生气,却做出宽容的姿态,好像那样才符合你长辈的身份。我觉得这样其实有点傲慢。”
孟镜年怔了一下,“……我生气不是因为你,一一。”
“那为什么?”
“……因为我自己。”
“我没听懂。”
孟镜年摇了摇头。
“你不说我是不会懂的。”
沉默了一会儿,孟镜年才说:“你有过这样的时候吗?明明你知道事情往某个方向发展才更正确,更符合绝大多数人的利益,可当事情真的这样发展了,你又会觉得很不高兴。”
“当然有过。可是……这和今天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孟镜年笑了笑,不再说什么了,站起身,说要去倒点水喝。
“……你别去!我一个人不敢!”林檎忙说。
孟镜年只好坐下来,好笑地说:“人菜瘾大,说的是不是你?”
“我也没有很菜吧,目前为止我觉得……”林檎往屏幕上瞥了一眼,陡然一声尖叫,猛地把脸埋到孟镜年肩膀上,紧紧抱住他的手臂。
女主角身体倒立,不断拿头撞击阁楼门,这部片子最恐怖的场景之一。
“……你怎么不提醒我啊?”林檎声音颤抖。
“故意的,还有为什么?不是说不菜吗?”孟镜年笑说,“ 你倒是把我吓了一跳。”
林檎待心跳稍稍平复,才意识到自己是怎样姿势,正要坐直身体,孟镜年伸手,把她脑袋一按,“等会女主会拿线锯锯自己脖子,你等这个画面过去。”
“……嗯。”
她于是心安理得地将脸埋在他肩膀上,轻嗅他身上的气息。
睁开一只眼睛,稍稍往上看去,就能看见他颈侧白皙的皮肤,只要一抬头,她就可以把一个吻印在上面。
仅仅只是想象,心脏就如同擂鼓一样狂跳。
假如,以这样一个结局与他断交,好像也不算亏。
“好了……”孟镜年提醒,声音有些哑。
“嗯……”林檎闷闷地应了一声,顿了一会儿,松开他的手臂,坐直身体。
后续基本没什么高能片段,电影结束邪神成功回归,从这个角度而言,居然称得上是完美结局。
孟镜年拿过手机看一看时间,已经快到凌晨两点了。
“休息去吧,一一。”
林檎打了个呵欠,“我再去刷个牙。”
孟镜年笑说:“不会害怕吧?”
“……”
林檎走去浴室,沿路把所有灯都打开,门也开着,仓促刷过牙之后,再回到客厅。
所幸孟镜年没有丢下她一个人,客厅的大灯也打开了。
“你先回房间,我来关灯。”孟镜年说。
林檎听话地穿过走廊,走到书房门口,“……晚安。”
“晚安。”
孟镜年将林檎喝剩下的可乐倒掉,可乐罐丢进垃圾桶,垃圾袋束起来,放去大门口,再给垃圾桶换上一个新的。
洗过手,把所有灯都灭了,回到卧室躺下。
刚关上灯,手机一振。
拿起来一看,是林檎发来的消息。
林一一:小舅,我害怕。
第19章
现代人聊天典型场景之一, 输入框里打了一长串的“哈哈哈哈哈”,实际本人面无表情。
此刻,为了增强“我害怕”这句话的分量, 林檎又发了一串哭泣的表情包。
怕归怕,不至于睡不着, 塞蓝牙耳机听会儿音乐就能转移注意力。
孟镜年说她“人菜瘾大”, 好像就是这样,忍不住继续试探, 想看一看, 做到哪种程度,他才会意识到她的越界。
意识到的时候, 大约就是他们目前的关系走向崩毁的时候。
林檎反应过来,她潜意识已经在求一个“一了百了”的结局, 只是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拖泥带水的, 仍有多余妄想, 好像上天会开恩多出一个美满结局。
mjn:我陪你聊聊天?
孟镜年的意思,显然是陪她在微信上聊。
她继续打字:可不可以麻烦小舅你过来一下?窗户好像没有关好,窗帘的声音搞得我有点害怕, 但是我不敢起来了。
等了好久没见孟镜年回复, 大约这事儿没下文了——有时候别人提的要求她感觉冒犯或者麻烦, 又不好意思回绝,就把消息晾在那儿, 过了那个时效, 自然就不了了之, 对面如果是体面人,基本懂得是什么意思。
她放下手机, 从枕头下摸出蓝牙耳机,正要戴上,听见敲门声。
她呼吸歇了一拍,“……请进。”
门被打开,孟镜年逆着走廊灯光站在门口,带笑的语气:“这么害怕?”
“……嗯。这个电影后劲好足。”她做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孟镜年抬手揿下门边开关,灯光亮起,他将门带上,虚掩,朝书桌前的窗户走去。伸臂关拢窗户,拉满遮光窗帘。
靠着书架有一张灰色的懒人沙发椅,他一只手拎了起来,搁到床边放下,身体往沙发椅的边缘上一坐,微微躬身朝向她,“睡吧。”
林檎被逗得笑了一下,“……你这个样子像在看管犯人。”
孟镜年微微挑了一下眉。
林檎指一指床边开关,“灯可以关上。”
“不怕?”
“你不是在这里吗。”
孟镜年微微一怔,敛下目光,起身,伸臂揿下顶灯开关。
四下黑暗,唯一光源来自门缝里漏出的走廊的光。
片刻,适应黑暗以后,这一点光足够眼睛分辨大致轮廓。
“能给我讲故事吗?”林檎开玩笑道。
“灯都关了我怎么讲?”孟镜年笑说,“倒是会讲课,你听不听?”
“拜托我我刚考完试,脑子暂时锁起来不打算动了。”
孟镜年笑了一声。
林檎翻了个身,侧躺着朝向他这边,脸颊压在手掌上,声音低低的,带了三分的哑:“……小舅。”
她声音一直不是清脆那一类型的,拿苹果来类比,也是沙苹果的口感。
“嗯?”
“……你在德国念书的时候,每天都会做些什么?”林檎睁着眼睛,在晦暗里去找寻孟镜年的轮廓,这样的情景里,连对他的注视都好像无须过多遮掩。
“看书、做实验、参加学术会议、写论文……没有太特别的。有时候会去听音乐会,或者跟朋友去郊区露营。”
“听起来有点孤独……”
“也很枯燥。好像人生拉长,每一天无非就是同一天的重复……”孟镜年抬眼,视线与她相对,语气恳切,“一一,其实我是一个很无聊的人,也没什么冒险精神。”
深海一样平静的目光,也让她像是被烫了一下,不得不移开了视线,总觉得他语气平淡,却意有所指,不敢细想,也无从确认。
“那你在德国的时候,有没有偶尔……”
想到过我?
“偶尔什么?”
林檎摇摇头,“可以和我讲讲你露营的事吗?”
“嗯。”孟镜年思索片刻,开口道,“也没有去过太多次。有一次是在吕讷堡石南草原,出发的时候天气不错,骑行到一半,开始下雨……”
他声音好听极了,清润质感,稍带一点恰到好处的低沉。
嫉妒未来会被他讲情话的人。
“……好不容易搭完帐篷,又发现卡式炉打不着火……”
林檎打了一个呵欠。
“困了吗?”
“……有点。”
“你把眼睛闭上,我继续讲,等你睡着了我再出去。”
“嗯。”
林檎阖上双眼。
室内沉寂如在湖底,孟镜年的声音如沉缓流水淌过。
她贪恋这种感觉,以为自己绝对不会睡着,可他坐在这里陪着她,有求必应地为她讲“睡前故事”,却好像能唤醒她内心深处的安全感,以至于没有什么挣扎地就坠入了睡眠。
以往,睡眠总是她同各种焦虑、痛苦搏斗胜利以后,才能获得的恩赐。
孟镜年坐在一室的暗寂中,不知不觉间住了声,却许久没有动弹。
直到林檎静音过后放在小推车上的手机屏幕骤然亮起,似乎是短信或者app的通知。
他这才回神,往床上看去,林檎已经睡着了,手臂自然搭在身侧。
起身走到床边低头查看,把薄毯往上拉了拉,握住她的手腕,准备塞进薄毯里,动作又顿了下来。
她手腕很细,伶仃得一只手就能圈拢。
片刻,他低下头,额头轻轻地挨了一下她的手掌,沉声说:“抱歉。”
盖好薄毯,把她的手机倒扣,免得屏幕再次亮起打扰到她。
而后离开房间,关上门。
/
上午十点半,林檎睡到自然醒。
睡前手机静音,一晚过去,攒了数条留言。
置顶的孟镜年,给她留了两条消息。
第一条是:今日帮忙阅卷,我先去学校了。早餐在餐桌,醒了记得吃。
第二条是:晚上请你吃饭?
林檎看完,先回复了一句“好的”,一边走出房间,一边看宿舍群的消息。
大家约了中午进城吃饭,下午逛街看电影。其他人都已表态,就等林檎。
林檎赶紧回复:我也OK,不过晚饭有约了,到时候要先走一步。
而后再给孟镜年发了一条:下午和舍友逛街,我逛完了就直接去吃饭的地方可以吗?
林檎洗漱过后,去餐桌上吃三明治时,收到了孟镜年的回复:好。
这时,昨晚充上电以后,给迟怿发的那条“你能不能解释一下,我为什么会靠着你睡着了”的消息,有了回复。
迟怿:你主动靠过来的。
badapple:……
迟怿:开个玩笑。是车子拐弯,惯性把你甩过来的。我看你睡得挺沉,没把你叫醒。
badapple:真是意外,你还懂惯性这个词。
迟怿:拜托我好歹文凭是实打实的。
迟怿:颜值也是。
badapple:……
/
院楼教室里,孟镜年正在同谢衡,以及几个研究生同门一块儿阅卷。
几人流水线工作,进展很快,中午之前基本全部搞定。
这门课的助教给大家定了外卖,怕在教室里吃气味闷在里面不好闻,大家去了茶座。
孟镜年和谢衡占了一张小桌。
院楼外浓荫匝地,日光照得叶片亮得发光,今年南城大约又是一个漫长的苦夏。
谢衡揭开餐盒盖子,正狼吞虎咽之时,忽听对面孟镜年说道:“谢老师,请教你一个问题。”
“怎么整上‘请教’这种大词了,这我怎么当得起。”
孟镜年没理他,继续往下说:“如果有人对你有好感,你察觉得到吗?”
“经常接触的话基本没问题吧。”
“会误判吗?”
“我基本没有。不排除有人自我感觉良好。”
孟镜年点点头,“假如对你有好感的一个女生,同时和其他人有亲密接触……”
谢衡斩钉截铁:“你被养鱼了。”
说完,谢衡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是?你被养鱼了?!对方谁啊?”他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倪老师?”
“和她有什么关系。”
“都知道啊,你要去给倪老师做贴身翻译。”
“可以把机会让给你。”
“我要会德语我肯定毛遂自荐了。”
“你也迷上她了?”
“没,我不跟我室友抢。倪老师毕竟美女,和美女共事本身就是荣幸。”谢衡好奇心蓬勃,没被孟镜年转移话题,“对方到底何方神圣啊?有这么厉害?我们著名难追的气科牌面,只配做她鱼塘里的一条鱼?”
孟镜年低头思索片刻,却坚定摇了摇头:“她不是这样的人。”
“那就是你自作多情了。”
“……嗯。”
也对。当他不停去细究对方有无逾距的时候,或许,他才是那个真正逾距的人。
谢衡打量他,“……所以到底是谁?孟镜年你但凡有一点人性,这种时候就不该吊我胃口。”
“你就当我没有吧。”
“……”谢衡自然不放过往他伤口撒盐的机会,“一般只有你也喜欢她,才会去琢磨她是不是喜欢你。你惨了,老孟。没事儿,谁都有自作多情的时候,别难过。”
“为什么难过?挺好的。”
“……好在哪里?”
孟镜年不再答他。
这样,他的懦弱就不会伤害她,而只是他一个人的事。
/
夏日傍晚,落日漫长,天空是玫瑰粉到雾霾蓝的过渡,每一秒瞬息万变。
林檎站在人行横道的这一端,已经看见了对面餐厅门口的孟镜年,扶疏花影下白衣黑裤,像是画家刻意为之的留白。
红灯转绿的这一刻,低头看手机的孟镜年,也倏然抬头望了过来。一个停顿,他捕捉到了她的目光,举起手来挥了一下。
林檎跟随人群,左右看车,迅速通过人行横道,几步跑到孟镜年面前。
“不好意思,从商场出来走错门了,路是拦起来的,一直走到尽头才能过马路,所以耽误了一点时间。”
“我订了座的,晚一点也不要紧。”孟镜年微笑伸手,自然不过地接过她手里的购物袋。
一边往餐厅门口走,孟镜年一边问:“买了衣服?”
“给婶婶买了一块云锦的披肩。”
“她今年的生日不是已经过了吗?”
“过生日肯定会有心理预期,平常送礼物不是更惊喜吗。”
孟镜年伸手推开餐厅门,笑说:“她一定会很高兴。”
座位靠窗。
彩色玻璃窗,墨蓝色墙壁上挂着六棱形状的玻璃壁灯,投下清幽灯光。
林檎坐下,卸下斜跨的小包。
孟镜年看去一眼,她穿着一件裹胸式的牛仔上衣,戴同色系choker,锁骨与肩膀骨骼分明。今天化了妆,桑葚紫色调的口红颜色,漂亮得拒人千里。
此前,只笼统有个“一一很漂亮”的概念,与“麦乐迪很可爱”无甚差别,好像走在路上,看见一个好看的小孩,大部分人都会下意识地说一句,这小孩真漂亮。
从什么时候,他的观察已经带上了异性视角的欣赏?
这种察觉让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这是家经营多年的法餐厅,套餐制,从前菜到甜点,一道一道地按顺序上菜。
还没到主食,孟镜年已经有饱腹感了,他看了看对面,林檎却是大快朵颐。她虽然瘦,吃东西却不怎么含糊,印象中没什么忌口,也很爱吃肉。是个好习惯。
“一一。”
“嗯?”林檎抬起头来看一眼。
“云锦披肩应该价格不便宜。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了解一下,你平常零花钱够不够花?”
林檎一下就笑了,“这个问题你过去每年都会问。”
“嗯。我怕你逞强。”
“我现在做模特,其实一单的报酬还是挺高的,每年还有奖学金,所以只要不大手大脚,完全够花。”
“那就好。”
林檎看着他,“如果我说不够,你要给我零花钱吗?”
“我给了你会要吗?”孟镜年笑说。
“我了解了一下,”林檎煞有介事,“我们学校的专职科研,一年好像就税前三十万,这一点钱,够不够小舅你攒老婆本的呀?”
“怎么办?“孟镜年也做出真实苦恼的样子,“那我只好不娶老婆了。”
林檎牙齿一下轻轻磕上了叉子,而后迅速把目光垂了下去。
这个人,总是无意识地讲一些叫人浮想联翩的话。
这顿饭最后的甜点,是独家特制的冰淇淋,口感浓郁而蓬松,但只有小小的一球,吃上三口就没了。
林檎放下冰淇淋杯子,看向对面。
孟镜年好笑地把自己的这一杯递给她。
“谢谢小舅。你人真好。”林檎舀一勺送进嘴里,含糊地说。
孟镜年在昏黄灯光里,看着对面的女孩。
这一顿饭下来,他反倒更加偏向这个判断:那些所有的心猿意马,只是他自己疑心生的暗鬼罢了。
林檎和他相处的方式,和他去德国以前,并没有本质不同。
不同的是他,是他对她多了不该有的欲念。
买单以后,两人离开餐厅,林檎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孟镜年把车开了过来。
晚餐有红酒,孟镜年要开车,没有碰,林檎倒是尝了一点点。分量远不足以引起醉意,只让她脸颊添了一缕薄红。
开了一会儿,才觉得车厢里静悄悄的,林檎伸手把音量键调高一些,车载音响里响起恢弘的交响乐。
“暑假什么安排?”孟镜年忽问。
“拍摄计划已经排满了。”
“不打算考雅思或者托福吗?”
林檎摇摇头,“不想出国。”
孟镜年并无意愿对他人的未来规划指手画脚,虽然以她的成绩,出国去长一长见识总是好的。
“小舅你呢?”
“七月初要去海南出差。”
林檎点点头,“那……”
“嗯?”
林檎摇摇头。
随意闲聊,总是不缺话题,很快便到了小区门口。
孟镜年把车驶入地下停车场,两人从地底坐电梯上楼。
进门之后,孟镜年走去厨房,洗了手,把冰箱里的一只西瓜拿了出来。
正在切西瓜,身后传来脚步声,片刻,林檎走过来,站在流理台前。
起初是在看他流利的操作,不知不觉就把视线移到了他衣袖挽起的小臂之上。
“你想吃就自己拿。”孟镜年笑说。像是误解了她待在一旁的用意。
林檎回神,从碗里拿出一牙,“这西瓜籽好少,像是来报恩的。”
孟镜年笑了笑,而后目光垂落,平声说:“趁着你还在,把它分了,不然后面我一个人吃不完。”
林檎顿了一下,“……嗯。”
一阵冰凉穿过喉咙,好像让她胃也跟着紧缩了一下。
那酝酿了一整天,也不知道以怎样方式提出,才不显刻意的“借宿延长申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第20章
林檎宿舍的另外三位室友, 有两位聚餐结束的第二天上午就买票回家了,剩下一位叫夏新月的女生,报了个暑期的托福培训班, 为了方便上课,便跟舍管申请了暑期留校。
林檎也没有立即离校, 因为6月25日大气科学学院会举办院里的毕业典礼。
四人少了两人, 宿舍安静许多,不单如此, 整栋宿舍楼都显得空荡起来。
室友夏新月的课程要七月初开课, 这一段时间,每日在宿舍熬夜追剧, 放飞自我。
这天下午,林檎午觉起来之后, 去一楼公共浴室洗了个头发。她头发很长,每次打理起来麻烦得要死, 但因为常有古风写真的拍摄需求, 也不便把头发剪短。宿舍禁用大功率电器,大家吹头发一般都在浴室的准备间里。
吹到半干,林檎回宿舍, 正拿电脑查看闫明轩发在群里的机设大赛决赛的细则, 对面上方床上, 夏新月忽从床帘里探出头来,兴奋道:“林檎, 你朋友圈刷到了吗?”
“什么?”
夏新月直接把自己的手机递了出来, 林檎起身凑拢去看, 一条朋友圈分享,配文是“颜狗狂喜”四个字。
夏新月把照片点开, 一个正在演讲的外国人,大约四十来岁,温文儒雅,高鼻梁、灰蓝眼睛和淡金头发,非常典型的日耳曼长相。
“好帅。”夏新月赞叹一句,手指左滑屏幕,“还有一张。”
照片闪出一瞬,林檎心脏漏跳一拍。
完全没期然,左滑后出现的第二张照片,会是孟镜年。
背景似乎是某个学术报告厅,他穿着白衬衫和西裤,手里拿着麦克风,正在微笑解说什么。
“好像是气科院组织的讲座,在逸夫楼那边。”夏新月从床上爬起来,“要不要去瞅一眼?”
“……还没结束吗?”
“四点半结束,应该还要一会儿。”
“你睡到现在还没吃饭吧,不饿吗?”林檎问。
“瞅一眼就去吃。”
夏新月极有行动力,不到十分钟就收拾完毕。
外头烈日高照,两人沿着树荫步行至逸夫楼。
阶梯式学术报告厅在建筑的最东端,走廊里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林檎讨厌人挤人的场合,但夏新月战力十足,挽着她的手臂,硬是在人群里挤出了一条路。
林檎目光从前方两排女生的头顶越过去,隔着整个报告厅的距离,看见了讲台上,站在那外国人身旁的孟镜年。
后方屏幕投屏,今日讲座主题是“水在9°C结冰——生活中的趣味气象学”,主讲人名叫Matthias Schmidt,应当是面向大众的科普性质的讲座。
此刻,正式讲座的部分已经结束,进入了提问环节,有个男生正在询问研究生报考慕尼黑大学的条件。
孟镜年一手抄兜,待男生说完之后,举起话筒,将提问翻译为德文。
林檎也是第一次听他讲德语,音节多,结尾收紧,比他平日的音色要沉上两分,更有一种相对硬朗的气质。总觉得“有磁性”这个形容很土气,可是好像也找不到更通俗贴切的说法。
Schmidt教授听完孟镜年的翻译之后,开始回答问题。
孟镜年在聆听他人说话时有个习惯,会向着说话人稍稍偏头,虽是无意识,却轻易博人好感,叫人产生自己说的内容,一字一句都分外重要的感觉。
Schmidt教授说完,微笑着看向孟镜年,孟镜年点点头,开始翻译:“不同学科有不同要求,通常需要德语水平达到C1以上,此外还需要一到两封可证明学术能力的推荐信……不过,Schmidt教授忠告大家,一定要谨慎考虑,是否真有去德国读书的决心,因为他本人,包括他的同行,对学生的学习态度和研究成果,要求都非常严格。”
这时,台下有个男生接了一句网上的热梗:“你在德国读书的三年,将会是你五年人生中最难忘的七年!”
一时引得全场哈哈大笑。
Schmidt教授不明所以,孟镜年便把这个梗翻译了一遍,Schmidt教授也跟着大笑起来。
此时,身旁的夏新月低声说:“翻译的这个老师是气科的还是外语学院的啊?不知道叫什么。我下学期想选他的课。”
林檎没有作声,因为一旦接腔,势必要解释她为什么会认识。
专职科研不承担教学任务,未来在院外活动的机会也不多。想了想,还是不必额外张扬什么。
后续还有几个针对气象学本身的提问,时间便到了四点半。
孟镜年身兼翻译与主持两重任务,讲座结束时总结陈词,笑说:“过几天就要出高考成绩,受院长委托,为我们院打个广告,如果各位同学亲戚朋友中有刚刚毕业的学生,欢迎报考我校大气科学学院。”
走廊里人群疏散开去,纷纷离场。
林檎在离开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孟镜年和Schmidt教授已经离开讲台,走到了第一排的位置。
这时候,林檎才看见从第一排站起来了一个女人,米色套装,齐颈中发。
正是那回在三食堂二楼看见的那一位。
隔了这样远,不知道在聊什么,三人脸上都带着笑容,似乎是相谈甚欢。
在嫉妒的情绪泛滥之前,林檎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今日讲座原本计划只在学院内部进行,但Schmidt教授有意启发更多人对于气象学的兴趣,因此改成了面向全校的科普分享。因在期末,又是临时安排,对到场率并不报以期望,但没想到现场如此火爆。
Schmidt教授很是高兴,用英语感谢倪叶和孟镜年对讲座付出的辛勤工作。
倪叶笑说:“不客气。您同意更改行程前来分享,我非常感激。我在校外餐厅定了座,我们回学院休息片刻,就可以出发去吃晚餐了。”
Schmidt教授说:“我很期待品尝不同的中国美食。”
三人一道往外走去。
倪叶落后半步,低声笑问孟镜年:“晚餐再继续麻烦你一会儿,不知道方不方便?Schmidt听说你在MPI学习过,很希望跟你交流一些学术问题。”
孟镜年微笑说道:“Schmidt教授远道而来,是学院的客人,这自然是我应该做的。”
温和礼貌,挑不出半分瑕疵。
只是,也疏离得没有任何接近的可能。
倪叶看了他一眼,面上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微笑着往前走了一步,与Schmidt并肩。
五点半,孟镜年与倪叶、Schmidt,连同院里的另外两位老师,一同去往明珠楼吃饭。
Schmidt的英语日常会话完全够用,只不过涉及一些专业术语,会担心不够精准而选择用母语表达,这种时候,就会由孟镜年代为翻译。
七点左右,饭局将要结束时,孟镜年去了一趟洗手间。
返回包间的路上,手机振动一瞬。
他从长裤口袋里拿出手机一看,是林檎发来的消息。
林一一:小舅,你还在学校吗?
孟镜年回复:还在。怎么了?
林一一:我校园卡丢了,进不去图书馆。
mjn:要查资料?
林一一:嗯。要借两本书,今晚就要。
mjn:现在在哪里?
林一一:校图门口。
mjn:等我十五分钟?
林一一:好。
孟镜年收起手机,一抬眼,却见餐厅收银台处有一道打量的目光。
倪叶正在买单,等人开发票,侧身而立,望着他所在的方向。
孟镜年微微笑了笑,颔了颔首,“我先回包间了。”
倪叶点头。
孟镜年回包厢十分钟左右,这场饭局总算结束。
在餐馆门口再作寒暄,分别之后,孟镜年从后门又回到了校园里。
大部分学院考试周都已结束,走了大半学生,一切文体活动都停了,校园里格外寂静。
图书馆馆体建筑气派恢弘,坐落在三层楼高的地势之上,这一点每每被学生吐槽:上个图书馆还得爬几十级台阶。
林檎坐在图书馆门前回廊的大理石立柱下方,耳朵里塞着蓝牙耳机。
视线往下一望,忽然一顿。
她摘下一只耳机,手托着腮,看着正低头拾级而上的人,墨色头发、额头、鼻梁、下巴……而后整个上半身,都露了出来。
这时,他忽地抬眼,目光停顿一瞬,微笑说:“一一。”
林檎不自觉地捏紧了手里的耳机,“……你迟到了一点。”
孟镜年低头,抬腕看了看手表,“嗯。抱歉。”
林檎摘下耳机,收入耳机仓里,丢进帆布袋,从台阶上站起身。
“我以为你已经离校了。”孟镜年说。
“还有点事。”
他们有三天没见。
学校太大,林檎每顿都跑三食堂,也没有和他偶遇一次。
孟镜年走到她跟前,“你校园卡挂失了吗?”
“……挂了。但是今天周五,下周一才拿得到。”
孟镜年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递给她,“你拿去用吧,补办好了再还给我。”
“你吃饭不要紧吗?”
“可以借同学的。”
林檎接过,把卡攥在手里,无法克制地,抬头朝他看去。
夜风里有股草木气息,混杂一股酒精的味道。
“……你喝酒了?”
“嗯。”
“和美女老师吗?”林檎稍稍歪头,以玩笑语气说道。
孟镜年微微眯眼,“……跑去听讲座了?”
“嗯。”
“怎么样?”
“去的时候已经要结束了。”林檎仍旧望着他,“你讲德语很好听……我之前都没有听你说过。”
孟镜年笑了笑,“重点是不是跑偏了?”
“那大家都跑偏了。”林檎的语气不大好。
“一一,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孟镜年收敛了笑意,语气更认真一些。
“……到了图书馆门口,才发现进不去,很难心情很好。”
“那吃饭了吗?”
“你要请我吗?”
“你没吃的话,我当然请你,怎么会看着你饿肚子。”
“那可惜,你今天没机会做个慷慨的好长辈了。”
孟镜年一怔,向着她走近半步,低下头去,“怎么了,一一?”
林檎咬了一下唇。
他们近得就剩下半臂距离,只要她出手,他根本没有躲避的余地。
墨蓝夜色栖在他白色衬衫上,染出一种拿水晕过的月光的调子,沾染了一点夜风的气息。
林檎深深吸气,某种情绪沉闷地顶在心口。
忽听“嗡”的一声,孟镜年的手机振动起来。
他伸手把手机拿了出来,看一眼,便挂断了。
片刻,振动声又响起来,林檎听得很是焦虑,“……你先接吧。”
孟镜年望着她,犹豫一瞬,微微侧身,把语音电话接通。
话筒是免提的,一瞬间从那端传来一道疲惫又沙哑的女声:“喂?在忙没?你还没睡吧?”
孟镜年:“没有。”
“哦。是这样,我寄了一个邮包给你,里面是你要的几本书,还有给孟老师的生日礼物,希望来得及吧。我这几天感冒了,头疼得要命,差点搞忘记……”
是江澄的声音。
林檎往后退了两步,绕过孟镜年,迅速往里走去。
孟镜年愣了一下,条件反射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却没抓紧,手腕从他手里一滑,人已飞快跑远,被立柱遮挡,身影消失不见了。
孟镜年下意识地往前跟了两步,才想起来自己没卡,进不了图书馆。
馆内灯火通明。
林檎一口气快步上了二楼,才慢慢停住脚步。
掌心传来隐约痛感,她低头,发现自己紧攥着校园卡。
博士研究生、硕士研究生和本科生的校园卡各有细微差别,手里的这一张孟镜年的校园卡,主题色是深蓝色的。
证件可能是新近办的,证件照却不是,因为照片的发型跟现在不大一样,发尾更长一些。
她脑海里没有他这个形象的记忆,那么极有可能是他在德国的时候拍的。望着镜头的样子有一点忧郁,配合冷白的皮肤,和那样深邃的眉眼,显得清贵又遥远。
嫉妒得不得了,又不知道嫉妒谁。
好像是虚空里的某个人,某个在那段她刻意远离他的岁月里,却完整地参与了他这一程生命的,抽象的概念。
她突然就不生气了,只是有点难过。
长得这样好看的人,跟他生气都觉得是自己在无理取闹。
林檎掏出手机,给他的学生证拍了一张照片。
在图书馆里游荡了一会儿,拿了几本书,办理了租借。
她把书塞进帆布袋里,穿过闸机走出大门,往外走了两步,一下顿住脚步。
孟镜年抱着手臂,背靠着大理石的立柱,低着头。
那样子是在等她。
她却步不前,孟镜年却似乎察觉到了,倏然抬起头来。
好半晌,她都没有挪动脚步,纷乱的情绪在心口翻涌。
孟镜年站直了身体,望着她,声音温和:“一一,过来。”
她情不自禁地迈开脚步,走到了他面前。
孟镜年低头注视着她,语气无限温柔:“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就是丢了校园卡,心情有点不爽。尤其可能是去听讲座的时候丢的。”
孟镜年笑了一下,“难怪。你是在怪我是吧?”
“……嗯。”
“那你要我怎么补偿你?”
林檎低垂目光,思考了好一会儿,说道:“可以送我回宿舍吗?”
“当然。没有校园卡,能进得去吗?”
“能……”林檎说完,就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掉。这个破脑袋,能不能多想一秒钟再回答。
“好。”孟镜年点头,“现在回去?”
“……还有其他选项?”
“你想做什么都行,既然是我补偿你。”
林檎认真地想了想,“……我明天要拍照,想回家去睡。”她所谓的回家,通常是指回父母留下的那套房子。
“我送你。”
“开车吗?”
“我喝了酒。”孟镜年有些歉疚地笑了笑,“打车可以吗?或者我叫朋友帮忙开。”
“坐地铁吧。”林檎毫不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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