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白檀望着陈主任发来的手术提醒, 心中五味杂陈。
“怎么了,谁发来的消息。”霍泱看出端倪,笑问道。
尽可能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足够自然。
白檀收起手机摇摇头:
“没什么,就是, 说有块很不错的地皮, 问我要不要投资, 十倍的回报率什么的……”
霍泱故作不满:
“能不能告诉我哪块地皮,以我们的关系应该有钱一起赚。”
白檀看了他许久,心寒地摇摇头:
“霍老师,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是么。”霍泱抬手轻轻碰了碰白檀还晕红着的眼尾,“有些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小朋友好像没有资格教育我。”
在霍泱看来,二十四岁的白檀因为打小没有父母陪在身边,身上还保留着小孩子的心性。
尽管他总是将自己装得一副从容模样, 也能把一切事务打理得足够完美, 可说到底,也是那个因为一点小事就会红了眼眶的小孩。
所以昨晚白檀问他喜不喜欢小孩, 他照实回答后看到白檀失落的双眼, 才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
他喜欢小朋友,愿意陪小朋友戴动物耳朵发夹, 毫无形象蹲在地上陪小朋友一起拆盲盒。
只要这个小朋友觉得开心的事,哪怕丢脸, 他都愿意去做。
“白檀。”霍泱轻声道,“我真的很喜欢小朋友。”
白檀终于露出了笑容。
回程的车上,傍晚的凉风被隔绝在外, 车内是悠扬的轻音乐送来温暖舒适的自然风。
车子跑过遍地红霞, 灿烂的霞光投映在车内人白净的脸上。
这个场景温情而静谧。
白檀拿出手机,对着陈主任发来的短信又看了一遍。
接着, 他给陈主任回了短信:
【抱歉陈主任,这些日子您为了我的事辛苦了。可是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我想把孩子生下来,预约的人流我想取消,给您添麻烦十分抱歉,如果有时间我想请您吃饭,谢谢您的照顾和理解。】
四个月的胚胎不具备任何意识,可他应该也会为自己的母亲感到开心:
终于,他的妈妈没有长成他妈妈的样子。
他的妈妈更有勇气和责任心。
陈主任很快回了消息:
【好,不管您做出什么决定我都尊重您的选择,把一个小生命认真养大,他会回予您惊喜和感动。最后祝愿您身体健□□活幸福。】
看到陈主任的回信,白檀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
他释然地松了口气。
随即,笑眯眯地看向霍泱:
“霍老师,我想送你一份礼物。”
霍泱开着车,抽出工夫看了眼白檀,笑道:
“霍老师不要礼物,但老公要。”
“那不给了。”
“给我吧,我想要。”
白檀把玩着安全带,故意卖关子:
“六个月后再给你。”
“六个月?到那时我生日都过去好久了,你这个人好像没什么诚意。”
白檀撇撇嘴:“那你要不要嘛。”
“当然要。既然某人打定主意要卖关子,我只好耐心等待六个月了。”
白檀将身体窝进柔软座椅中,望着窗外飞过的红霞。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上天给了他畸形的身体,是为了他与霍泱更好的未来。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
一段时间后。
白檀的新文《红透》再次冲上热搜。
没有任何人再傻到为他买热搜,全凭人气拔得头筹。
#《红透》签约华诺影视#
新文发表不过数月,甚至没完结,各大版权公司纷纷抛来橄榄枝。
编辑找到他,在一堆版权信息里让白檀选。
白檀本想选个报价最高的,但仔细分析过后还是选了华诺影视。
不为别的,这可是让霍泱一剧封神影视改编公司。
有质量,有扎实的改编班底,口碑更是没得说,基本经过他们手的小说改编都爆了。
白檀又开始想:
等剧本改完,这家影视公司会不会联系霍泱出演男主呢。
好是好,可这样的话他和女主会有很多不可避免的激情戏。
犹豫ing
除此之外,白檀确定他是真火了。
某天打开网站,赫然发现销售榜上,收藏六十多万、字数四十万的萧绾的文排在了收藏四十万、字数三十万的他的文章之后。
其中水分属实有点多。
网上评论也很热闹:
【新人到底是哪位大佬的马甲号啊,我抓心挠肺好想知道!】
【可新人写得是真好,合理怀疑在娱乐圈混过,细节拉满!该不会是哪位艺人开号写文吧![惊恐]】
【说真的,这篇文好就好在,你会觉得男女主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的相遇相知相爱是必然的!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我好喜欢女主黑化那一段剧情,真是癫得明明白白坏得彻彻底底,而且她还不让人反感,结合她的遭遇你甚至有一种,这是她绝望之下孤注一掷唯一的选择,除此之外她无路可走!丛林法则,若别人不死死的就是她!】
【《红透》我都翻了好几遍了,大大求你了,把存稿全放上来吧,不想等了,你也不想看着我死吧[威胁]】
【剧情、人设、逻辑全部堪称完美,比起某绾那些无病呻吟的青春堕胎什么的……好太多了,不是辣菜,实话实说。】
【我只想知道,之前有人说这作者是男的,是不是真的……】
【男的咋了,只要写得好他就是个猴子我也不介意。】
白檀翻着评论区,唇角就没掉下来过。
有真爱读者为他这篇文建了超话,不少大佬画手纷纷免费送上同人人设图。
而他这篇文,有了华诺影视的帮忙营销,也正在以每天几万的涨收趋势暴增,恐怖如斯。
这篇文白檀已经存稿完了,只是前台还在按照正常的发表顺序吐存稿。
华诺影视也给出了一些修改意见,随后麻溜打来了一半版权费,税后足有二百五十多万。
二百五就二百五吧,千金难买爷高兴。
白檀心道。
他拿出五十万捐给了当地的儿童福利机构,剩下的存起来,等版权方打来尾款他就要买学区房,给宝宝住。
白檀望着窗外萧条的枝头,忽然意识到,冬天来了。
等明年五月份,小宝宝就会用尽全力来到他身边,到时候的二人世界也会变成完满的三口之家。
怀孕一事白檀还没告诉霍泱。
他其实没想好该怎么开口,到时霍泱肯定会大为震惊,就像当初得知这个消息的自己。
慢慢透露吧,给霍泱一点缓冲时间。
白檀想给小孩买衣服,又不知道性别,暂时搁置了。
但心里已经有了打算,等小宝贝出生后,大一点了,可以不用时刻依靠人了,他要为小宝贝写一篇养崽文。
是是是,这次真有原型,那又怎样,写作权在他手上。
摩拳擦掌,趁着胎儿月份还小还能对着电子设备,白檀打开电脑敲敲打打,开启了养崽文大纲。
晚上。
浴池里,霍泱对着他的身体打量,得出结论:
“你胖了,小肚子都鼓出来了。”
白檀依偎在他怀中,捧一抔热水浇在小腹上:
“是啊,为了帮你准备礼物,压力胖。”
“白檀。”霍泱话锋一转,从水中捞出他的手臂搭在膝间,手指顺着他的手背缓慢下滑,接着紧紧扣住他的五指。
两枚戒指紧密相依,难舍难分。
“你想和我去国外注册结婚么,还是你觉得现在这样也很好,相信我即使没有用夫妻身份绑住你我们最后也会变成两个老爷爷坐着摇椅看夕阳。”
霍泱很认真地问道。
白檀眉眼一展。
这句话让他很心动啊。
霍泱能问出这个问题就代表他在很认真地考虑二人的未来。
白檀想了很久,道:
“你说呢,我听你的。”
霍泱眉尾一扬:
“你知道的,我向来只听你的。”
“你怎么能又把问题抛还给我呢。”白檀佯愠道。
“我的意思是。”霍泱轻吻白檀那微红湿润的后颈哄着他消气,“如果你怕注册结婚被别人知道,我们就这样一起生活一辈子,你只需选择能给你足够安全感的方式,我都听你的。”
白檀慢慢抬起眼,望着头顶明亮的灯光。
一辈子啊。
其实在他明白自己的性取向之后,他就再也没想过这个词。
经历过父母失败的婚姻后,这个词更令他怀疑。
父母曾经也是爱到干柴烈火,不顾家人反对私奔到晋海生活,可要分开也不过是轻飘飘一句“没感觉了不爱了”。
世界上真的有赤诚的永远么。
见他迟迟不说话,霍泱身体坐直了些,双腿将白檀圈在中间,从后面抱住他,下巴轻轻蹭着他的脸蛋:
“是不是我这个问题太唐突了。”
白檀点点头。
一时间要他拿主意,他也不知怎么回答。
“没关系,你慢慢考虑,只要到时候给我答案就好,哪怕时间很长也没关系。”霍泱道。
白檀放松了身体,将全部重量压在霍泱怀中,慢慢翕了眼。
给他一点时间好好考虑吧,要做出最负责的正确选择。
*
元旦还有一个月,时间还长,白檀已经开始在网上买买买。
买了一堆吃的,还要把房子布置得漂亮些,欢欢喜喜和霍泱度过属于他们的第一年。
这段时间,白檀还是会跟着霍泱去剧组。
《夜雨录》的拍摄已经接近尾声,等拍完霍泱也打算休息一段时间,陪白檀出去散散心。
初步计划:首站目的地定在斐济,那座大海如蓝宝石般晶莹澄澈的小岛。
所以提前帮白檀办了护照。
《夜雨录》拍摄的最后一天。
白檀上午找借口请了半天假,他和陈主任约好了做胎检。
他什么也不懂,还是陈主任总惦念着他,三五不时就会提醒他一些怀孕注意事项。
在医院的超声影像里,白檀看到了二十一周的小宝宝。
小小一只,只有一串葡萄大小。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指着屏幕,嘴角是按奈不住的笑意:
“医生,我看到他的小手指了,还长指甲了呢,眼睛也很可爱,他的眼睛算是大还是小呢?”
陈主任望着唇角含笑的男孩子不停说着我的宝宝怎么怎么样,这一幕属实很稀奇。
“是男孩还是女孩呢?我想给他买衣服,但不知道买什么样的。”白檀继续絮叨。
陈主任温柔地笑笑:
“我们国家法律规定不能提前告知胎儿性别,但无论是男是女都是我们的宝贝,只要他健健康康就好,您说对不对呀。”
说完,她抓过笔筒找笔给白檀做胎检记录。
思忖半晌,她绕过常用的黑色钢笔,选了支粉色圆珠笔。
写着记录,陈主任道:
“这个时候胎儿有了一定的听力水平,你可以经常和他说说话培养感情。最近胎动也会很频繁,你要做好准备。”
白檀扬起笑容:
“好~谨遵医嘱。”
最后陈医生又叮嘱了白檀几句,诸如营养要跟上,保持充足睡眠,运动不能太剧烈之类。
医院门口,白檀抬起头望着冬日温暖的太阳。
记得上一次从医院里出来,他觉得阳光很刺眼,刺眼到那些光芒射线仿佛要将世界戳碎;但这一次,他觉得阳光好暖,又温柔又明亮。
等车的时候,白檀又碰到了那位骗子大师蹲在墙角乞讨。
大师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从医院里出来的绝症患者在绝望之下散尽家财,最好全散给他。
“大师,好巧,又见面了。”白檀笑眯眯地抽出两百块放他破碗里。
大师觉得这小伙子真是人傻钱多,变戏法一样从后面摸出一只签筒:
“看我们这么有缘,我帮你算一卦。”
他还是没能丢下老本行,只是将所有的下签和下下签都丢了,这样客人掷出的一定是好签,一高兴,说不定重重有赏。
白檀虔诚地接过签筒,在心里诚心默念,晃晃签筒,掉出一只签。
大师捡起灵签看了眼,下一秒,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
他明明把所有坏签都扔了!怎么还有漏网之鱼。
白檀微笑询问:
“大师,我掷出什么签?”
大师清了清嗓子,认命一般将灵签拿给白檀看。
白檀问:
“第四签,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是什么意思呢。”
大师叹了口气,道:
“这是下下签,意味着你身上即将出现不可避免的困难,因此不能待在高风险的地方或者说人身边。也预示着你心中所想之事阻力重重,有小人作祟,贵人不显,凡事多有不顺。”
白檀心中“咯噔”一下,在胸腔里打了个滚。
他幽幽看向灵签,半晌,憋出一句:
“准么。”
大师故作姿态捋着大胡子,思忖许久后才道:
“其实,信则有不信则无。观音灵签只是一种占卜方式,我们更应当关注其背后的意义和启示,认真去思考,方能化解灾难。”
白檀:
“想不到大师你一个骗子也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醒世恒言。”
大师一把夺回灵签,嘟着嘴:
“骗子怎么了!我又没杀人放火,混口饭吃而已。”
白檀笑笑,又放下二百块:
“谢谢大师指点迷津,有缘再见。”
大师瞥了他一眼,语气生硬:
“千万别再见了。”
白檀扶着膝盖站起来,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
下下签啊。
他抬头看了眼医院的围墙,朝马路边移动几步,尽量远离。
……
来到剧组,正好结束了一场戏。
摆弄着仪器的灯光师工作人员见到白檀,上来就是:
“小白,你最近是不是胖了,瞧这肚子吃的。”
白檀脸上挂着笑:
“我这叫压力胖,压力太大导致,您要不要请我吃饭好好补补。”
工作人员哈哈一笑:
“今晚杀青宴,想吃什么随便点,郭导付钱。”
白檀应着“好”,朝霍泱休息室走去。
那工作人员忽然叫住他:
“对了,小白,霍老师他……”
话没说完,被郭导骂了句又在这摸鱼,没说完的话也偃旗息鼓了。
白檀耸耸肩,径直来到霍泱的私人休息室。
他踮着脚尖尽量不发出声音,想闹一闹霍泱吓他一跳。
到了门口,却发现房门虚掩着,开着巴掌宽的缝,里面还有人谈话的声音。
白檀意识到里面有别人,也不是想偷窥,就随意瞄了眼,发现里面坐着霍泱和《夜雨录》的男二号傅明晟。
他自觉不该偷听,转身想走。
下一秒,被傅明晟的话扯住了脚步。
“这不像你啊,你还真打算和姓白的结婚?”
随即,霍泱漫不经心的声音传来,透着疏离的冷傲:
“在你眼里我什么时候变成这种纯情人设了,结婚?结婚后呢,他该不会还要给我生个孩子,好可怕啊。”
最后四个字,又是轻佻的嘲弄。
白檀忽然感受到一股刺骨寒意从背后炸开,密密麻麻像长了脚一般席卷全身。
孩子……好可怕?
傅明晟的声音再次传来:
“你怎么打算的,要和他挑明么。”
“等我,玩够了再说也不迟。”霍泱轻笑一声道,“我倒是很期待在他知晓实情后会是什么表情,该多有趣。”
隔着门缝,白檀看到了霍泱脸上满不在乎又满是嘲讽的笑意。
这是他从没见过的表情。
就像那天,霍泱问他们不是情侣么,现在也是一样,大脑某片区域诡异的消失了。
身体唯一做出的反应便是倒退几步,扭头就跑。
孩子很可怕,等玩够了。
这两句话变成了尖锐的利刃,疯狂刺穿了白檀的大脑。
剧组所有人都看到了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去的白檀。
郭导笑道:“这小助理每天都是一股子劲,真是尽职尽责。”
说白檀胖了的那位工作人员挠挠头:
奇怪,我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
寒风穿过漫长的跨海大桥,透过衣服上细小的空格钻进去。
白檀站在大桥上,怔怔望着底下汹涌翻腾的滔天巨浪。
冬天真的来了啊。
他使劲擦了把眼睛,做了个冗长的深呼吸。
没关系的,本来他接近霍泱就是为了取材,现在新文大爆,卖了一堆版权,钱到手了,名气到手了,他的社会体验也光荣结束了。
就算霍泱不说,他也该主动提出离开。
这样劝慰着自己。
可是,不知是早上为了胎检没吃饭还是像医生说的胎动,肚子里咕噜咕噜作响,恶心的反胃感一波波往上涌。
白檀扶着大桥栏杆,身体探出去,不可抑制地干呕着。
路过的大爷担忧地看着他:“小伙子你没事吧。”
白檀没哭,可他的表情在大爷看来很让人担心。
还是头一次在一张人脸上看到了破碎。
白檀闭上眼,摇摇头。
大爷说了几句“没事都会过去的”,便赶回家给老伴做饭。
白檀只觉寒风将他的五官都吹麻木僵硬,耳朵眼发疼,越来越重的身体也在拽着他不断下坠。
他想起霍泱曾经对他说过的所有,那些动人心弦的温情话语。
白檀冷哧一声。
难怪霍泱是一剧封神的影帝视帝,这演技,一般人望尘莫及。
现在该怎么办呢。
白檀从包里翻出胎检报告单,看着影像中那只有葡萄大小的小胎儿,没由来地笑了下。
生下来?谁养呢。
多年不着家的爸爸问起来怎么回答,自己又能从谁那里得到答案,已经抛弃他的妈妈么,还是在背后嘲笑他愚蠢的霍泱。
到这一刻,他也知道了,原来大师不是骗子。
他早就提醒过自己: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可客观事实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早晚会发生。
明明没有哭泣的欲望,眼泪还是顺着冰凉的脸颊大颗大颗下坠。
白檀终于觉得自己崩溃了,快要疯了,手里紧紧攥着胎检报告单趴在围栏上疯狂落泪,却安静无声。
当他终于接受了畸形的自己,幻想着三口之家的美好未来,那个人却在背后说他可怕,恶心。
白檀猛地从裤兜里拽出手机,手指颤抖着翻出霍泱的号码,用力往下一点。
寒风凛冽,冻僵了手指,只能僵硬的停在“霍泱”二字上方。
他甚至没有质问霍泱的勇气,他怕霍泱又要用高超演技欺骗他,或者干脆坦白内心想法。
这两种结果都没办法承受,没有了霍泱,他真就一无所有了。
白檀可以发誓,无论是对父母还是霍泱,他从没产生过哪怕一秒钟的叛变想法,向来都是捧着赤诚真心。
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真心于他们来说不过是芜杂空泛的空壳。
“吱——”
身后传来紧急刹车声。
白檀没有心情理会。
直到厉温言的声音响起:
“白檀?怎么一个人站这里?怎么哭了?”
白檀缓缓抬起头,泪水冲洗过整张脸,眼眶还在不断堆积起厚重的水光。
“怎么了?和我说说吧,有人欺负你么。”厉温言忙脱下大衣外套裹住他。
白檀怔怔低下头,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想找人倾诉,希望有人能为他出谋划策,可他怕说出来之后又会吓走身边人。
厉温言抱着他摸摸头:
“没事,告诉我我帮你解决,我一定能解决。”
白檀摇摇头。
他不敢说,怕说出来后最后一个关心他的人也会被吓跑。
厉温言忽然注意到他手中捏着的纸张,上面好像印着某医院的标志。
他一把拿过报告单。
白檀忙抬手去抢:“还给我……”
厉温言这次没有依他,凭借身高优势高高举起报告单。
看着像胎检报告。
厉温言第一反应是白檀把别人肚子搞大了,心里害怕不想负责。
直到他看到了受检人一栏的姓名。
白檀。
他僵硬地低下头,眉宇紧紧蹙起,眼睛睁大到几乎要爆开。
“白檀……?”他无法自控地喃喃着,语气是疑惑的。
第32章 第 32 章
白檀一把抢回孕检单, 利落地撕碎朝桥下一扬。
让海浪把秘密带走吧,让厉温言也短暂的失忆吧。他虔诚地恳求上天。
“孕检单……”厉温言抓住他的手腕,五指不断收拢,“是你的?”
白檀攥紧手指。
秘密是瞒不住的, 如果厉温言也想跑就跑吧。
“是, 我是两性畸形, 身体里有女性生殖系统,我还怀孕了。”
他故作强硬又假装轻松地说出这句话。
但说着说着,又掉眼泪了。
他脑海中已经构建出厉温言屁滚尿流逃离的画面。
还要继续火上浇油:
“我就是畸形啊,我也觉得自己恶心,所以他们都不要我了。怎么样,你还不走么。”
一旁的厉温言垂着眼眸望着地上小小一块污渍。
从这句话中,他得到的信息是:白檀被抛弃了。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 他才问:
“孩子是谁的, 可以告诉我么。”
白檀闭上眼:
“不知道,忘记了。”
又是冗长的沉默, 风吹得很低, 无比压抑。
厉温言的视线从白檀脸上一路下滑,来到他无名指的戒指上。
好像, 在霍泱那看到差不多样式的戒指。
所以是……
“是霍泱。”
白檀抓紧围栏,指节被冷风吹得干裂发红。
他没说话, 双目放空望向潮起潮落的海水。
“白檀。”厉温言轻轻握住他的手,认真看着他,“不管孩子是谁的, 如果你想生, 我负责养大,其他事情你都不用担心。”
白檀不可置信地看向厉温言。
他觉得厉温言也疯了, 竟然能说出这种话,丝毫不顾身为男人的尊严,要给别人养孩子。
“哈。”白檀笑了。
“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我不打算生,我脑子尚且还算清醒。”
他抓紧了冰凉的铁栏杆。
尽管他一个劲儿警告自己日后不要成为妈妈那样的人,可现实逼迫他不得不向良知低头。
到底他还是变成了和她一样的人。
想起过往种种,万般情绪涌上心头。
他知道哭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就让他哭吧,不然现在还能怎么办。
“白檀。”厉温言深吸一口气,认真看着他,“我没有开玩笑,也深思熟虑过,不管孩子父亲是谁,只要你是他的妈妈就足够了。”
白檀握紧了围栏,脸上一瞬而过苍凉的笑意:
“你蠢么。”
厉温言眉目舒展开,望着波涛汹涌的海平面,轻笑一声:
“可能吧。谁让我初见你那天就认定了你呢,不如你帮我想个办法,该怎么释怀。”
“我不知道……”
“我是很认真的和你商量,如果你觉得难以启齿不想身边人知道也没办法解释的话,我们离开这里,去别的国家,那里没人认识我们,好不好。”
就像遇到白檀那天,他哄着自己像哄一个三岁小孩,问着好不好,今天也以同样的语气慢慢安抚着他的情绪。
白檀怔怔凝望着厉温言的双眼。
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么,脑子很乱想不明白。
还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么。
混乱的思绪中冒出一道声音:
没有了。
*
家里。
白檀收到了陈主任发来的温馨提示:
【孕期情绪波动大,会变得比平时更敏感,我听你说你又有写小说的副业,作者本来也都是高敏感人群,所以一定要保持好心情,多看看风景,条件允许养只小动物也可以。
小动物可以陪着宝宝一起长大,能降低宝宝的过敏几率,而且也能培养他们的心性。】
白檀回了句“谢谢医生提醒”。
面前摆着几大只纸箱,衣柜里所有的衣服都被整齐叠好放在箱子里。
厉温言说可以让他先收拾好东西,不想收拾去了国外也可以再买。
他这段时间就会找人帮白檀办理赴英治疗的手续,这样也能在那边长久居住。
厉温言选择了英国曼彻斯特一处比较安静的小镇。
听说那里风景很好,气候宜人,还能看到很多小动物。
白檀犹豫很久,最后只找到了一个能说得通的理由,给爸爸发了消息:
【爸,我申请了国外留学。】
过了很久,爸爸才回了消息:
【知道了。】
不去过问在哪个国家、办理留学又要哪些手续、是否需要父母出面,这些都不是他需要关心的。他只要把他手上的贫困村负责到底就还是人民心中伟大的神祗。
白檀笑笑,扔了手机继续收拾东西。
这时,霍泱发来了消息:
【怎么不接电话?杀青了,我还在等你的鲜花。】
白檀又是一声冷笑。
那些影视学院的学生哪里需要那么多老师和教学素材,一个霍泱足矣。
他是当之无愧的演艺界的标杆、瑰宝。
白檀拔出卡一丢掉,只剩一张平时不怎么用的卡二。
收拾桌子时,望着桌子上全是霍泱的周边,棉花娃娃、立台小卡、手机链、马克杯、写真集等,堆得满满当当。
他记得霍泱问过他,真人就在身边为什么还要买他的周边。
是啊,为什么要浪费钱。
白檀将所有的周边丢进大垃圾袋里扎好口子往门口提。
走到一半,他停下了脚步。
他缓缓蹲下身子解开垃圾袋,拿起一张盲盒开出来的稀世金卡。
捏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很久。
算了,反正杀青了。
白檀把卡片丢进垃圾袋。
又看到了无名指上的戒指。
他撸下戒指一并甩进垃圾袋。
原来有些东西是你就是你的,不是你的送给你也拿不住。
好了,杀青快乐。
傍晚,厉温言过来了,帮白檀把东西往车上搬。
在签证办好之前他要住在厉温言家,方便随时联系他去办理各项繁琐手续。
更像是,他觉得霍泱有可能会找过来,然后继续芜杂又没意义的纠缠。
不想纠缠,他很累。
关上门之前,白檀最后看了眼这栋他生活了二十四年的小屋。
恍惚中,他看到了幼时的自己,和爸妈坐在餐桌前,讲着白天学校里发生的趣闻轶事。
小学入学那天,他扒着椅子说不想去学校,逼得爸妈没办法连人带椅子一起抬去了学校。
奶奶从乡下过来看他,从打着补丁的布包里掏出一大把无花果,笑得和蔼,皱纹都舒展开。
如果没有幸福过就好了,没有曾经也就没有日后的执念。
白檀望着眼前那些美好的时光一点点变模糊,到最后,餐桌前的人一个一个起身离开。
自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灯光也暗了下去。
就像入学那天一样,六岁的小孩哭得满脸是泪。
厉温言不发一言揽过白檀的肩膀,轻轻抚摸着他的手臂。
大门慢慢关上,窗外的红霞散尽,青黑色融进了房间每一处角落。
透过闭合前的门缝,白檀又看到了坐在餐桌前的霍泱,对着他做的早餐,表面挂着笑,却询问着:
“你做的?”
……
当晚,陈主任收到了白檀发来的消息:
【陈医生您好,我要出国了,感谢您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祝您工作顺利,万事顺遂。】
陈主任看了好几遍,微笑着回复:
【一路顺风,祝你前途似锦,也祝你的宝宝健康长大。】
*
剧组。
霍泱坐在休息室,不知第几次拿出手机。
白檀还是没有回复他。
再打一遍电话,这次直接关机了。
没电了么。
“霍老师,咱们出发吧,郭导已经订好位子了。”
霍泱站起身拿过外套:
“抱歉,帮我和郭导说一声我不过去了。”
“这哪行啊,你可是男主角,少了你这还叫杀青宴嘛,还有好多记者等着呢。”
“我不太舒服,等改日我请郭导吃饭表示歉意。”霍泱穿好外套拿起车钥匙阔步离开。
霍泱先回了家,没找到白檀,又去了他家,敲了许久门,始终无人回应。
心中不安愈发扩大,他一边尝试着给白檀打电话一边敲门。
电话没人接,敲门无人应。
这时,拎着扫把的大婶一层层扫上来,看到霍泱在敲门,道:
“不用敲了,这家住的小伙子走了,收拾了好多垃圾出来呢。”
霍泱情不自禁抓住大婶的手:
“去哪了。”
大婶被他抓疼了,忙抽出自己的手:
“不知道啊,他没说,就说以后不在这住了。”
霍泱不信邪一般继续敲门。
大婶叹了口气,摇摇头也走了。
楼道里的声控灯亮起又暗下,周而复始。
霍泱把所有和白檀认识的人电话打了一遍,所有人都说白檀没和他们联系过。
他又去了警察局,警察看起来很为难:
“他这明显不是失踪,是自己走的,我们也没办法帮你查。”
最后又说了一句:
“一个人要是打定主意要躲起来,就是神仙来了也找不到。”
霍泱怔怔站在警局门口,不知第几次拨打白檀的手机号。
为什么,就算是搬家也该告诉他一声。
再次举起手机,这个永远从容的男人手在发抖。
如果他做错了什么,白檀大可以提出,打他骂他出气都好,但这个人却一声不吭的消失了。
打了个无数个电话,电话那头始终提示关机。
霍泱坐在车上,手机狠狠摔进置物盒。
他双手扶着方向盘,低下头。
慢慢想,慢慢分析。
他把这些日子和白檀所有的对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试图找出自己有可能说错的话,以及从白檀说的话中找出有关他去向的蛛丝马迹。
今天最后一次见到白檀是早上八点。
白檀像往常一样帮他整理着衣领,笑得明媚:
“我今天要去中介看看,想把房子卖了搬来和你一起住,有几个小时见不到,你会不会想我。”
霍泱抱住白檀,亲亲他的额头再亲亲嘴唇,弄得白檀笑出了鹅叫。
“不想。”
白檀立马变脸:“你敢。”
“不想的人是傻瓜,那你要不要也想想我。”
白檀故作沉思,笑容却兜不住:
“我考虑考虑。”
最后的分别,结束在漫长又难舍难分的深吻中。
上午十点那会儿,他还收到了白檀发的消息,说在路上遇见了骗子大师在乞讨。
这是他最后一条消息。
霍泱抬起头,挂了档,油门狠狠踩到底。
华灯初上,晋海市绚烂如白昼,无数的车辆汇聚成线,织成了密不透风的网,朝着心中的目的地驶去。
霍泱开着车沿着街道一条一条找。
就算找不到白檀,能找到他说的骗子大师也好。
以至于霍泱看到乞讨的乞丐也要停下来仔细观察一番,看是不是白檀描述的那样蓄着花白的大胡子。
一直到十二点,一无所获。
霍泱将车子停在路边,给白檀发了消息:
【对不起,我可能是说错了什么话,我道歉。能不能回复我?你生气暂时不想见我也没关系,我只想确认你的安全。】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复。
孤注一掷,霍泱开始挨家酒店宾馆寻找,下车时他连墨镜都没戴,被不少人认出来,激动的又叫又跳。
凌晨三点,白檀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霍泱想起警察说的:
“如果一个人打定主意要躲起来,神仙来了也找不到。”
最后,他把电话打到了爸爸的秘书那里。
秘书睡一半被薅起来,刚要骂人,却见来电是他们董事长家的公子,赶紧接起来。
对方张嘴就是:
“你帮我查查白檀这个人的动向,他的消费记录入住记录所有记录。”
秘书瑟瑟发抖:
“霍先生,私查他人信息是违法的……”
短暂的沉默后,秘书听到了极为疲惫的一声:
“帮帮我,坐牢我去坐,拜托。”
霍泱挂断电话后,静静等待秘书回复。
秘书尽力了:
【霍先生,我托人查过了,这张电话卡的定位在奥海城,至于消费记录,没有任何记录。】
霍泱身体一沉,重重向后倚去,被座椅稳稳接住。
奥海城是白檀家。
那张电话卡被他留在了家里,人却不见了。
*
霍泱一夜没睡全城寻人的消息很快上了热搜。
只短暂地占据热搜几分钟后,便被他的公关团队联合L.W传媒洗得毛都不剩。
网民再提这事,却发现自己的话题很快就被删掉了。
厉温言家。
白檀坐在床上对着窗外发呆。
厉温言敲门进来,放下一沓手续文件:
“我联系了这方面的朋友,你可以以赴英接受治疗为由,最多能在那停留十一个月。或者你觉得很麻烦,等签证到期后可以和我以同性情侣的身份申请投资移民。”
白檀抱着双膝的手指动了动。
他抬起头,暗淡的双眼直勾勾望着厉温言。
良久,问道:
“你要和我一起去。”
厉温言点点头:
“刚好我爸也在那边,就当是过去陪陪他,至于公司……我可以请个临时代理人帮忙打理。”
白檀摇摇头:
“很感谢你这些日子为了我出国的事费尽心力,但我还是希望你想清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放弃自己熟悉安逸的生活而远赴海外是否值得。”
厉温言在他身边坐下,笑得温和:
“当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你也知道我为了这间公司搞的味觉失灵,人间美味尝不得是多痛苦的事,去了那边也权当散心,强迫自己放下工作休整身心,难道不是好事么。”
白檀垂了眼眸,所有想说的话全部咽了回去。
他还是想劝厉温言想清楚,就算没有了霍泱他也不会因为寂寞就随便找个人共度余生。
只是想说的话太多,他太累了,脑袋一片混乱,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索性没有继续劝阻。
白檀慢慢翕了眼,感受着身体随着意识不断下沉。
“你好好休息,多余的不要想,我会帮你办妥。”厉温言站起身,随手关掉吊顶灯,只留一盏漫着昏黄倦意的小夜灯。
白檀没有回应,保持那个动作一动不动。
被疲惫笼罩并非因为身体劳累,而是这些日子大脑一直疯狂运转,想了很多很多,所有的精力和表达欲都在这个过程中消耗殆尽,他没有力气再说一个字。
曾几何时,他也想过打电话过去骂一顿霍泱,厉声质问他一番,可又怕霍泱还是一如既往,用那种温柔的语气表达着和妈妈一样的说辞。
白檀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是否像陈医生所言,孕期极度敏感、情绪不稳,他只觉得如果再从霍泱那里得到和妈妈一样的说法,他真的会彻底崩坏。
不敢,胆怯,以及最后的自救。
白檀就这样日复一日躲在这小小房间内,看着窗外的天亮起又暗下,度过了他曾经编排好的与霍泱共度第一年的元旦。
这些日子胎动明显而频繁,大概也只有小宝宝像孙猴子一样在肚子里腾云架海天翻地覆的时候,他才稍稍感觉自己还是活着的。
白檀闭上眼睛。
这个小孩,好调皮啊。
也只有在胎儿不停翻滚时,他才会意识到,肚子里这个小孩的爸爸是霍泱。
白檀看过不少小说,非常厌恶主角们有嘴不说故意隐瞒导致误会频频发生的剧情。
可真轮到自己头上,才发现不过是自己站着说话不腰疼。无法辨别说出实情后会迎来皆大欢喜的结局还是坠入更黑暗的深渊之前,是不敢开口的。
白檀的目光穿过漆黯房间,落在手机屏幕上一动不动。
喉结不断上下跳动,伸出去的手无法自制地颤抖着,心跳如雷,弄得整个大脑嗡嗡作响。
他丢掉了那张存有霍泱联系方式的卡,可那短短十几个数字早已深深印在脑海中,张口便能溜出。
白檀拿过手机,像只烫手的山药,烫得他手指不稳,手机掉在床上。
慢慢捡起手机,手还在抖。
他还是想问问霍泱到底为什么说那番话。
是不是因为男人可笑的自尊心,在傅明晟发现端倪后过来多嘴多舌,导致霍泱不好意思实话实说,借着这种言论来挽回自己的自尊心。
如果是这样,或许真的没关系。
白檀点亮了手机,颤抖着点开短信,在收信人里输入那串号码,卡一虽然已经丢了,但手机尚存记忆,输入号码后很快弹出“霍泱”二字。
他全神贯注在脑海中编辑措辞,没注意身后的房门被人打开了。
厉温言端着切好的水果进来了。
白檀刚在对话框里打下“我想知道,《夜雨录》杀青那天你和傅明晟在休息室说”这几个字,突如其来一只手挡住了屏幕。
白檀顺势抬头,对上了厉温言严肃且凌厉的眉眼。
“你要给他发消息?你还想挽留他?”
白檀攥紧手机,声音虚浮缥缈:
“我只想问个清楚。”
厉温言鼻间重重叹了口气,目光移开,落在地板上,不知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久久凝视着。
良久,他抬手抽走了白檀的手机,语气古井无波:
“你想从他那得到什么答案呢。还是你觉得他会给你想要的答案。”
白檀呡了呡唇,道:
“大概是心存侥幸,觉得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白檀。”厉温言语气严肃地喊住他,“霍泱是艺人,他靠着粉丝吃饭而非靠你,别说你是男生,就算你是女人,你确定你怀了他的孩子他能不顾一切坦然接受?他看似平和,只是基于他不知道一个男生怀了他的孩子,如果他知道实情,你确定他能丢下一切向大众坦承,坦承这种常人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的天方夜谭?”
白檀猛地抬眼,昏暗的房间内,眼前的一切愈发模糊。
湿漉漉的眼眸在暗光下更显明珰乱坠。
“不要再问了。”厉温言握住他的手,语气逐渐温柔,“你现在的身体和精神情绪已经很差,重要的是养好身体放平心态,无论是霍泱还是任何人,都不能再继续伤害你,现在的你已经没办法再承受一点点的恶意。”
白檀望着厉温言手中的手机,对话框上方的收信人一栏中不断闪动的“霍泱”二字。
湿润的眼眸中最后一丝光,随着长时间不去触碰的手机屏幕,一并暗了下了去。
*
一个半月后。
白檀穿着厚重的棉衣,尽量遮住显怀的小腹。
英国曼彻斯特一月的气温和国内北方相比还算暖和。
他乘坐的车子从机场一路疾驰,穿过繁华的市中心,跑了将近九十公里后来到了一座名为斯特拉夫德的小镇。
布伦河贯穿了这座方圆两百公里左右的小镇,这里保留着完好的上世纪建筑,维多利亚式建筑的厚重和陡峻与哥特建筑的俏丽和奇幻交相呼应。
道路很宽很干净,周围被群山环绕,小镇安静宜人。
车子在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前停下,三角形的房顶,黑瓦红墙,和国内的建筑风格大相径庭。
厉温言先下了车,从后备箱取出白檀于国内带来的少量行李。
没什么可拿的,单单带了些已经用顺手的生活用品和暂时换洗的衣服。
“这栋房子是我爸爸的朋友留下的,他没有子女,离世前便把房子送给了我爸,你就在这安心住下,一会儿我去给你买点生活用品。”
白檀望着这栋色彩明快的二层独栋,神情有些恍惚。
好像真的要在这个陌生环境中慢慢适应,度过下半生。
“那你呢。”他问厉温言。
厉温言帮他提着行李箱,笑道:
“我喜欢热闹,住的地方离市中心近一点,我会经常过来看你。”
白檀呡了呡唇,轻轻道了声“谢谢”。
“另外,在你生产之前我会请当地的华人月嫂来照顾你。”厉温言说完,又觉得用词不准,“我是说,在你有小宝宝之前。”
白檀摇摇头,道了声“没关系”。
尽管在一开始他从自己身上听到类似于“生产、坐月子”这些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词也会觉得很诡异,可似乎人被PUA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打开大门,屋里的装修风格比较陈旧,但非常干净。二楼有很大的落地窗,采光充足。
楼下用白色木质围栏圈起了一小块庭院,有时间可以在这里种种菜养养花。
小镇也人少安静,很适合养老。
厉温言放下行李,找了抹布擦拭着本就干净的桌椅,道:
“我现在去超商给你买点临时用品,其他的我已经让人去华人超市买,你应该能吃得惯,现在就好好休息,坐了这么久飞机也累了。”
白檀点点头。
良久,他小声说了句“谢谢你”。
厉温言在他脚边半蹲下,双手握住他的双手,摆出微笑:
“客气了,我答应你会好好照顾你,这就是我分内的事,你不要有压力。”
白檀点点头,还是习惯性道:
“谢谢你。”
厉温言轻笑一声,摇摇头,轻轻敲了敲白檀的额头,似乎是对他的固执妥协了。
厉温言离开后,世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白檀望着落地窗外明媚的阳光,听说,英国很少有这样阳光灿烂的天气,更多的是雨雾连绵。
……
随着时间推移,白檀的小腹隆起得越来越明显,哪怕是厚实的棉衣也遮不住。
他不敢出门,怕对上别人异样的目光,也不敢去医院,都是厉温言请私人医生上门,迫不得已要去医院做胎检时,便给自己裹了一层又一层,尽量佝偻着腰,这样孕肚看起来才没那么明显。
待在家的日子,白檀就自己学习英文,写题、做听力。
学累了就坐在落地窗前望着楼下那块尚未开垦的小庭院发呆。
不知不觉,来到英国已经两个月。
还有几天就要迎来国内的新年。
而他的孕期也迎来了八个月的关键时刻。
八个月可剖,但医生分析过他的特殊情况,还是一致认为最好要孩子足月再剖。
白檀的身体就像挂了一只很重的大铁坨,得将全部力量集中在后背和膝盖上才能勉强坐下。
睡觉时也只能保持侧躺姿势,且经常会感到双腿抽筋,从梦中疼醒。
他不好过,厉温言为他请的月嫂王姨也不好过,常常是眼盯八方耳听六路,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跑去白檀房间查看情况。
时间一长,俩人眼底都挂着淡淡青色,明显睡眠不足。
某天。
月嫂王姨去了唐人街买食材,厉温言怕她一个人拿不了便开车送她过去。
白檀一个人在家。
天气很冷,但燃着旺盛大火的壁炉蒸的他浑身冒汗。
他忽然想吃雪糕。
白檀扶着楼梯慢悠悠踱步下去,一步一个台阶,像个不良于行的耄耋老头。
二十几层的台阶他走了十几分钟,对着冰箱好不容易调整好呼吸,摸了只小布丁雪糕出来。
又咬着雪糕包装袋,像刚才一样一步一个台阶,双手抱着栏杆慢悠悠回了卧室。
站在床边,双手捏住包装袋向两边一个使劲,表面有点化了的小布丁像条滑溜溜的鱼从袋子里钻出来掉在地上,砸出了一滩奶油。
白檀皱了皱眉。
他最喜欢吃小布丁,但这个牌子在国外很难买,曼城没有,还是厉温言托人找遍伦敦的华人超市才买到这么几根,塞进冰坨里十万火急运到另一个城市。
白檀那个惋惜啊。
他一手扶着后腰一手扶着桌子慢慢往下蹲,觉得快点捡起来吹一吹还能吃。
“咣当”一声巨响。
白檀整个人坐在了地上。
后腰就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用力向下拽,身体失去平衡后一屁股跌坐在地。
尾椎瞬间传来密密麻麻的疼痛感。
白檀伸长手去够小布丁。
差一点,还差一点就能拿到。
“咔嚓!”
他忽然听到了骨头里传来的声音,随即每一处关节都在奋力叫嚣疼痛。
小布丁化了,在壁炉的火光前变成了一滩奶油。
白檀的手怔在半空许久后,失落地垂下手臂。
余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晃动。
白檀缓缓转过头,望见了房子主人留在这里的全身镜。
镜子里坐着个身材瘦削的狼狈男孩,但他有个非常大的大肚子,嵌在这副身躯上极不协调,很是滑稽。
就像从遥远外太空赶来的奇行种,密谋着要攻占地球。
脚边是已经完全融化的雪糕,沾在地板上变得粘腻又脏兮兮。
镜子中的人和世界,又丑又脏又萧条。
像个没人要且人人嫌弃的小乞丐。
白檀移开视线不再看。
可又忍不住再回头看一眼。
这真的是他么,看着好恶心啊。
“吧嗒、吧嗒。”
眼泪不受控制簌簌落下。
无声的落泪变成了嚎啕大哭,哭得声嘶力竭,哭出了体内所有的氧气,喉咙像被堵住了,无法顺利从肺里换气,哭声变得上气不接下气。
白檀伸手扣住镜子边缘,使劲往旁边一推。
哗啦——
一声巨响,镜子折成了两半,镜面冒出密密麻麻的蜘蛛网,霎时间玻璃渣子四处乱飞。
白檀也不知道玻璃渣子有没有飞到他身上,只觉得浑身每一处关节每一寸皮肤都很痛。
他人异样的目光,关节疼痛抽筋让他夜夜不能好眠。
为什么他非得承受这些不可?
倏然,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白檀想去开门,扶着身体咬紧牙关用力往上起,哪怕他再努力,最后还是一屁股坐回去。
没办法了,哭吧。
第33章 第 33 章
敲门声还在继续, 时不时夹杂两句语气焦灼的英文。
但隔太远,白檀听不清外面人到底说了什么。
敲了许久没人开门,外面的世界才渐渐安静下来。
白檀坐在那里不知所措,站也站不起来, 也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像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一个大肚子的他。
倏然, 他听到落地窗外传来一阵乒铃乓啷的响动。
抬眼望去, 瞳孔骤然扩张。
一个头发花白的英国老头抬着梯子,从隔壁房子的阳台搭在了白檀房间的阳台上,他颤巍巍地踩着梯子往这边来,就像在半空中走钢丝。
老头身后还跟着个戴着红框眼镜的老奶奶,也撅个腚小心翼翼往这边爬。
俩人推开阳台上的落地窗钻进来,看到眼前这一幕,惊愕地瞪大双眼。
老奶奶赶紧跑过来扶着白檀, 嘴里用英文念叨着:
“我们在隔壁听到很大的声音, 就过来看看。可怜的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老头则冲到楼下跑了一圈, 再回来时手里多了扫把和洗地机。
白檀怔怔望着二人, 不知道作何解释。
两位老人在隔壁房子里住了几十年,新邻居搬来第一天他们就听到了。
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自然也从他人那里听了一两嘴有关白檀的情况。
考虑到白檀或许不想见人更不知道怎么解释他的孕肚,老两口也不想他为难, 很自觉的不来打扰。
但今天听到声音,联想到白檀的孕肚,有些担心便过来看看。
敲门没人开, 他们只好架上梯子从对面阳台爬过来。
老奶奶扶着白檀在床上坐下, 细心地检查他身上有没有被玻璃划伤。
老头则把碎玻璃和小布丁一并清理了,怕有漏网之鱼, 正趴在地上撅着腚仔仔细细检查角落。
“你还好么孩子,发生什么事了,或许我们可以帮你么。”
白檀摇摇头,犹豫许久,才用不太娴熟的英文回应:
“我没事,失手打碎了镜子,让你们担心了,对不起,谢谢你们。”
自称叫艾丽卡的奶奶拍拍他的手,说她就住隔壁,有需要帮忙的就找她。
白檀望着她,莫名想到了自己的奶奶。
父母离婚前,奶奶也是这样和蔼,跋山涉水从乡下转几趟车来城里,就为了给他送一把无花果。
望着窗外渐黑的天,艾丽卡亲切地询问白檀有没有吃饭,如果不介意她正好也要做晚餐,请白檀去她家共进晚餐。
期间,她尽管好奇,可也只字不提白檀怀孕一事。
就好像这种事是很平常又顺理成章的存在。
“谢谢,我家月嫂很快就回来做饭,不劳烦您了。”白檀婉拒了她的好意。
他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待在这房子里把丑陋的自己藏起来。
厉温言和月嫂王姨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了,在门口的垃圾箱里看到了折成两半的镜子和一堆碎玻璃,忙抬腿往楼上跑。
看到安然无恙的白檀,两人才放了心,和老两口道过感谢,亲自送他们回家。
王姨生怕饿着孩子,赶紧去做晚餐。
房间里。
厉温言和艾丽卡一样,抓着白檀的手仔细检查一番。
良久,他才小心翼翼问道:
“为什么会打碎镜子?”
白檀不想再重复这个问题,摇摇头。
厉温言轻轻松了口气,笑道:
“这镜子是上世纪的产物,有些年岁了,所以你觉得不好看也是情理之中。”
后知后觉,白檀这才有点愧疚:
“对不起,我把房子主人的东西弄坏了。”
厉温言从脚边捡起印有超市标志的购物袋,并不恼怒,反而笑容加深几分:
“没关系,那位叔叔已经不在了,如果他还在世,一定也会想把陈旧的房子重新布置一遍。你看我买了什么。”
他拿出几只扁扁的纸壳展开,是表面印着山水画或毛笔字的纸灯笼,大小不一,上面的“福”字虽然土土的,但看着很喜庆。
白檀的眼底亮了亮,接过纸灯笼把玩着。
“马上就是国内春节了,我们也把家里布置的很有新春氛围好不好。”厉温言轻声询问道。
白檀嘴角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抱紧纸灯笼,点点头。
*
即便在国外,新春那天依然很热闹。
邻居家艾丽卡奶奶和奥利弗爷爷特意赶来与他们一起庆祝春节,一开门,两位老人抱手拱了拱,吐字生疏的用中文道:
“祝你新年快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芝麻开花节节高。”
不知他们练习了多久,尽管发音有些搞笑,但属实也用了心。
王姨扶着白檀从楼上下来了。
他穿了一件传统的中式国风棉衣,红衣服白袖子毛立领,衬的肤如新雪。
胸前的盘龙花纹更具有素雅诗意,大方夺目。
这衣服是厉温言请人做的,考虑到白檀肚子大了,便特意把下衣摆做得宽松些,配上一条黑色的灯芯绒灯笼裤,在宽松布料的掩盖下,白檀的肚子才显得没那么明显。
“孩子,你今天真是光彩照人。”艾丽卡拉着白檀的手绕着他转了一圈,仔细端详他的新衣服。
奥利弗提起购物袋,笑道:
“刚才我们去了超市买了点食材,今晚就用中国的烹饪方式来做料理,我没去过中国,但听说那边美食花样繁多,今晚可以大饱口福了。”
厉温言也道:
“虽然我没进过厨房,可也紧赶慢赶学了两手,今晚还指望王姨多多指教了。”
白檀望着眼前温馨和睦的画面,鼻根酸酸的。
他使劲把感动的泪水憋回去,他知道他一掉眼泪这些人都会如临大敌一般赶紧来哄。
今天这样特殊的日子,就开开心心热热闹闹地度过吧。
*
另一边,国内。
霍庆贤守着满桌珍馐,硕大的长桌更显得他背影孤独。
“霍先生,七点了,您不如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一旁的保姆毕恭毕敬道。
霍庆贤翕了眼,身体向后倚去。
“不用了,我等泱儿回来一起吃。”
桌上的年夜饭热气渐渐散去,保姆无奈一道道回锅加热,那些菜热了又冷掉,却始终没见到霍泱的身影。
一直到指针指向十二,市区有人偷偷放了烟花,家门才打开。
霍泱连外套也没脱,道了句“我先上去休息”,那些热了又冷掉的年夜饭他看也没看一眼。
“霍泱。”霍庆贤喊住儿子。
“抱歉爸,我没什么没胃口,不能陪你一起吃年夜饭了。”霍泱的声音听起来几分疲倦。
“你想这个样子到什么时候。”霍庆贤眉头紧蹙,形成一道深深的沟壑。
霍泱站在旋梯口,背对着他不发一言。
晋海市很大,还有刚并入的城镇、乡下,一条街一条街地找,霍泱也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
日复一日,每天在做的事就是寻找,乘着清晨灰蒙蒙的天色出发,披星戴月而归。
“今天对中国人来说是什么日子你难道不清楚么。”霍庆贤重重叹了口气,“年夜饭热了好几次,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你能在今天大发慈悲回来敷衍地看我一眼。”
霍泱转过身,微微颔首:
“抱歉爸爸,但是也希望你理解我。”
霍庆贤扶着额头,深深翕了眼:
“霍泱,你还不明白么,如果他想让你找到他,你早就有了他的消息。这几个月你跑遍大半晋海市得到了什么,如果晋海市没有,你是不是还要翻遍全中国。”
霍泱的回答不假思索:
“是。”
他并非非要找到白檀把人绑回身边,只想见到本人从他嘴里知道他不辞而别的理由。
霍庆贤长长呼出一口气,像是宣泄无奈。
“你妈妈的在天之灵要是看到你这样子她会多伤心。霍泱,听我一句劝,放下执念好好过自己的日子,白先生想离开,或许并非你做错或说错,只是纯粹的不想待在你身边,厌倦了你或者这种生活,难道还有其他理由么。”
虽然霍庆贤听到秘书告密后也为了儿子喜欢男人而大为震惊和不解,但看到霍泱日复一日地折磨自己,还是心疼了。
苦口婆心的劝慰最终换来了霍泱一句:
“知道了,我先上楼休息。”
霍泱脱了外套随手扔在地上,躺在床上拿过手机。
白檀是厌倦了他才离开么。
自己好像是有些黏人,恨不得二十小时贴在他身上,动辄就要亲亲抱抱,或许是人都会受不了。
可也不该一声不响不辞而别。
霍泱打好字,发送消息:
【新年快乐,今天有吃好吃的么。】
之后又发了一条:
【对不起,我是有点黏人了,没能给你足够的私人空间。对不起,我在反思自己,等你消气那天可以回我消息么。】
短信编辑结束,发送到了一张或许永远不会有人再用的电话卡上。
*
英国曼城。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户里。
“新年快乐,红包拿来。”王姨说着俏皮话进了白檀房间,帮他打开窗帘,让他感受一日之计最清新的阳光。
白檀跟着傻笑,从抽屉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
“谢谢王姨陪我过年,因为我昨天您都没能回家和家人团圆。”
王姨推开他的手,反而从裤兜里摸出一只红包递过去:
“哪有小辈给长辈发红包的,来,拿着吧,当是送给你肚子里小宝宝的压岁钱。”
虽然白檀不缺钱,但中国人就是这么个传统,不收的话对方反而会不开心。
他接过红包,说了句替小宝宝谢谢王姨。
对于身居海外的国人来说,没有所谓的年初一年十五,三十一过这年也就算过完了。
今天是白檀预约去医院胎检的日子。
国外医院设备先进,可预约难,他早在两周前就得约好医生,还得看医生有没有时间。
白檀不想去。
上次去胎检,他坐在一群女人中间挺着个大肚子,周围人纷纷投来好奇或探究的目光,让他浑身生了刺一样,恨不得原地去世。
这次呢,难道要他扮成女人才会没那么难受?
厉温言来了。
他担心白檀英语不是很好,所以早就约好陪他一起去医院。
车上。
白檀靠着车窗,目光呆滞看着窗外。
厉温言看了眼白檀身上穿的王姨的裙子。
老旧,俗气,宽大,套在他身上实在格格不入。
有点……心里不是滋味。
到了医院,来到产科,白檀忙低下头,双手紧紧抓着短外套的衣摆,厉温言扶着他找个位置坐下。
白檀悄悄抬眼瞄了几眼,幸亏护士给其他孕妇们发了产后护理手册,她们都在认真看书,没人注意他这边。
他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咦!妈妈,这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身边忽然传来稚声稚气的童音。
白檀下意识看了眼,就见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抓着母亲的手好奇打量着他。
男孩的母亲赶紧把孩子拉过去坐好,严厉地呵斥一句“闭嘴”。
反而是母亲不愿给他解释的表现更让他觉得事有蹊跷,张个大嘴像破锣一样喊:
“他长得像男人,可他为什么穿裙子?他怀孕了么,为什么肚子这么大,男人也会怀孕么?”
白檀身体一顿,慢慢缩紧了身子,头深深埋下。
男孩妈妈一把捂住他的嘴,连说三声“闭嘴”,然后拖出去打。
厉温言轻轻拍了拍白檀紧攥的双拳,示意他放轻松,童言无忌。
此时,等候室所有孕妈的目光都齐齐朝着白檀行注目礼。
尽管白檀低着头看不见,可也能感受到那些目光像刺一样扎过来。
八个多月的孕肚很难支撑普通人正常起坐,可白檀却能忽略这股重力,猛地站起身,脚下生风一样往外走。
厉温言跟着追上去:
“怎么了,要去卫生间?”
“我不查了,我去预约堕胎。”白檀语气坚定,目光笔直看向前方,决绝道,“你也离我远点,免得大家也那样看待你。”
还要预约子宫卵巢摘除手术,哪怕他有可能死在手术台上或者以后没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他都认了。
厉温言知道他现在的情绪就是很敏感且喜怒无常,也不觉得这有什么。
他拉住白檀,微微委身尽量和他保持平视,哄道:
“胎儿已经三十二周,堕胎风险很大,而且……”
他声音缓了缓:
“你还记得上次来做胎检,从影像里看到的小宝宝么。”
白檀怔住,半晌,抬起晕红的双眼。
他还记得。
那时七个月大的宝宝已经有成年人小臂这么大,安静蜷缩在子宫里,长出了完整的五官,容貌依稀可辨。
那时候白檀还在想:这个小朋友在肚子里就已经这么可爱,和他爸爸一样,四肢修长,将来一定也是个大高个。
孩子像他的爸爸,对白檀来说已经是唯一的慰藉。
现在,八个半月的宝宝,在当地法律中还只是母体一部分,算不上真正的人,没有人权,可以随意处置。
可他怎么不是人,他有清晰的五官,会乱动乱扑腾,也能听到妈妈呼唤他的声音,偶尔还会做出回应。
而白檀自己也觉得好像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偶尔很安静时,白檀还会担忧他是不是在肚子里出了什么事。
好歹毒的胎儿,他寄生在自己体内,促使自己分泌激素刺激大脑,让自己不受控制地产生了母爱情绪,重塑了自己的脑干细胞,也让自己对他的感知更加灵敏,变得没办法不去在意他。
白檀的手缓缓抚上肚子。
他轻轻闭上眼,在原地站了许久。最后没再说什么,回到等候室坐好。
……
胎检结果不错,一切正常,胎儿也很健康。
医生提醒白檀,预产期就在五月初,还有一个半月,让他提前做好准备。
并且告知,由于他的特殊情况,只能选择剖腹产。
听到这个消息,一股深深的恐惧涌上心头。
白檀还记得他小时候受伤住院,隔壁床住了个阑尾炎手术的大叔,天天嗷呜喊疼,做完手术也没日没夜的哼哼唧唧。
他无意间看到了大叔的刀口,像一条粗壮的毛毛虫攀附在小腹上,表面还泛着粉色的油光。
当时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如果要在他的肚子上开一刀取出胎儿,岂不是像攀附上一条小蛇。
白檀越想越害怕,恐惧几乎要将他淹没。
随着产期将至,白檀也越来越沉默,以前还经常和邻居聊聊天,现在基本是一声不吭,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害怕地掉眼泪。
窗帘拉得死死的,整栋房子每天都藏匿于暗无天日的灰暗中。
厉温言很担心他的精神状态,好话说尽,却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他知道这个时候的白檀单靠三言两语的哄劝,没用,他根本也听不进去。
思忖良久,厉温言给国内的秘书打了个电话,要他寄点东西过来。
*
时间渐渐进入春天。
距离白檀预产期还有半个月。
白檀的肚子已经大到没有办法正常行走。
厉温言买了轮椅方便他行动,可他坐在轮椅上望着楼梯时,深深的无助感涌上。
为什么他非要承受这些不可?到现在身体已经沉重到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行走。
他再一次想到这个问题。
孩子生下来之后呢,怎么把他养育成人,自己能做好合格的父母么,缺失一半父爱的小孩,他最后会长成心理健全的人么,他会不会也像自己一样,身体里多了一套生殖器官,到时候他也要接受别人异样的目光么。
白檀彻底绝望了。
尽管白檀一个劲告诫自己不能再哭了,又不是什么苦情戏女主,况且男儿有泪不轻弹,一直哭会让人看了笑话。
可眼泪就是控制不住。
不是伤心,而是一种对未来的迷茫,惶然无措的绝望。
王姨听到声音赶紧过来查看情况,见他哭得已经有点过呼吸,忙找了纸袋扣在他嘴上,慢慢帮他安抚情绪。
孕妇都很辛苦,对于白檀一个男孩子来说,不仅辛苦还得承受精神上的压力折磨。
王姨也是真怕白檀哪天彻底崩溃了。
她扶起白檀,慢慢扶着他上楼回房间。
沉重的身体导致白檀一屁股坐在床上,他想站起来,根本没办法。
只能倒在床上默默流泪。
迷迷糊糊中,视线里多了一坨黑色的东西。
白檀伸出手摸了摸,是一件呢子材质的大衣外套。
他愣了愣,用手肘撑着身体坐起来想看清楚些。
那件外套上似乎飘着似有若无的很熟悉的气味。
白檀不由自主想到了霍泱。
温柔的气息在鼻间弥散开,像轻柔的大手深深拥抱着他,安抚着他的情绪。
白檀不知道这件大衣是谁的,为什么放在他床上,可意识丧失后,只能凭借条件反射紧紧抱住大衣,贪婪地嗅着上面的气息。
顷刻间,内心的不安和迷茫好像稍稍淡化了,随着呼吸离开了身体。
白檀终于冷静下来,抱着衣服,困顿地闭上眼睛。
门外的王姨望着这一幕,轻叹一声。
白天时,厉先生来过,还拿了一包国内发来的快递,她好奇询问是什么,厉先生说这是孩子爸爸的衣服,或许会让白檀心情平复些。
王姨不知道白檀和孩子爸爸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个挺着孕肚的男孩在最需要亲人陪伴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
真是可怜MAX。
*
五月初,春日的暖阳照在每个人身上,暖烘烘的。
白檀住进了单人产房。
临走时,他还带走了那件能令他情绪安定的大衣。
就算不问,他也知道这衣服是谁的。
邻居家的两位老人经常过来看望白檀,每次都带上新鲜水果和营养补品。
艾丽卡还拿来了童话书,坐在床边用英文缓慢地阅读那些温情可爱的小故事。
读完了童话书,艾丽卡笑眯眯地抚摸着白檀的头发,道:
“孩子,希望这些故事能给予你勇气,我也是过来人,理解你的心情,但无论如何请你加油,胜利在望!”
白檀望着手腕上的手环,上面用英文写着自己的名字。
他点点头,缓缓做了个深呼吸。
肚子已经开始产生轻微的疼痛,里面住着的小家伙好像也很难受,打着滚,乱七八糟的。
疼痛刚缓解,白檀松了一口气,气音没落下,再次传来更加深刻的疼痛。
第34章 第 34 章
宫缩阵痛的那一瞬间, 白檀胡思乱想想到了死。
因为他的特殊情况,会不会医生经验不足导致手术失败,他会不会因此死在手术台上。
紧张的浑身发麻。
医生通过监测仪器观察着他的心跳,从一旁拿过那件黑色的呢子大衣叠成枕头垫在白檀脑袋下面, 安慰着他说尽管他们也是第一次帮男性做剖腹产, 但请白檀务必相信他们的职业能力。
白檀鼻间充斥着大衣上特有的气息, 抚平着他不安的神经。
除了相信医生,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不是么。
或许是医生护士们表现得过于淡定,白檀因为宫缩带来的紧张和疼痛感夜稍稍缓解了些。
麻.药一打,整个下半身很快没了知觉。
白檀缓缓闭上了眼。
很困,睡一觉吧,醒来后或许就能见到那个歹毒的小孩。
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名字叫什么呢。
这些日子终日生活在惶恐不安中,根本没精力想这些多余的。
叫什么呢……
白檀睡着了, 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到自家楼下那块还荒芜着的小庭院, 不知被谁种上了大片粉色玫瑰,如同粉色的海浪, 随着微风一波接连一波摇曳着。
阳光普照, 在每一朵粉玫瑰的花瓣上都涂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清艳、绮丽。
又梦到了远在国内的那间他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小屋,外卖骑手敲开门, 说有人为他订了蛋糕和玫瑰花。
蒂芙尼蓝色的蛋糕上插着一张小卡,写着“蓝色代表忧郁, 吃掉忧郁,每天开心”。
一并送来的还有新鲜到沾着水珠的粉色戴安娜玫瑰,花瓣一层一层向外扩张, 绽放出无穷的生机勃勃。
产房外。
王姨来回踱来踱去, 双手合十嘴里喋喋不休。
艾丽卡几次起身透过产房门的磨砂玻璃朝里看过去,磨砂质感阻隔了视线, 她只能嘴里不停念叨着“天主保佑”。
厉温言和奥利弗则表现得还算淡定,只望着产房门口,时不时交谈两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明明只过了十几分钟,他们却感觉像是过了十几年那样漫长。
直到一声响亮的啼哭声从屋内传来。
稚嫩的,又中气十足,似乎对于自己离开了母亲温暖的子宫颇为不满。
几人瞬间起身,齐刷刷奔去。
王姨激动得老泪纵横,拉起艾丽卡转了圈。
剖腹产很快,十几分钟就能将胎儿从宫内取出,剩下的大半时间都是医生在为白檀逐层缝合。
一个小时后,产房门打开了。
“医生,那个孩子还好么。”艾丽卡拉着护士的手,视线频频朝产房内探去。
“大人小孩都平安,祝福你们,是位六点六磅的小公主。”
“大人状况如何。”厉温言问。
“刚做过缝合,身体状态不错,就是很累了,他需要休息。”
厉温言朝产房内看了一眼。
以往这个时候,作为产妇的丈夫亦或是家人于情于理都该进去看一下产妇的身体状况,她们那时很虚弱,需要家人的安慰和鼓励。
厉温言朝前走了一步,脚步旋即顿在原地。
他好像,没有资格代替孩子的父亲,也没有资格代替白檀的父母,找不到一个合适且足够亲昵的身份进去看望他。
漫长的沉默过后,他只轻轻道了句:
“那就好,谢谢医生。”
……
“哼哼……”
哼哼唧唧的小孩被护士抱到了白檀身边。
白檀现在浑身都是麻的,没什么力气,只缓缓转动眼球看了眼小孩。
深粉色的,皮肤皱皱巴巴的,眼睛也肿得核桃一般,光秃秃的脑袋上伸展出几根黄不拉几的毛发。
白檀无力地叹了口气。
好丑。
他以为,孩子像霍泱,应该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孩。
结果却不遂人愿。
小宝宝好像对妈妈的气味感到安心,刚才在护士怀中还哼哼唧唧要哭不哭的,来到白檀身边后骤然安静下来,紧蹙的小眉头也渐渐舒展开。
白檀收回目光,困意袭来,他终于支撑不住再次睡去。
*
一周后。
白檀带着小宝宝回了家。
剖腹产的伤口愈合得不错,虽然也会疼,但比起宫缩时的阵痛完全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
王姨先他一步回了家,煮了有营养的鸽子汤。
白檀只看了眼,没胃口。
这一个周他在住院期间,小宝宝也暂时安置在保育箱里,医生几次过来提醒他帮宝宝想好名字,以便尽快上户口。
可他就是不像其他父母那样,在孩子出生前就想好了无数好听又有意义的名字。
他对孩子的名字一点想法也没有,对于这个孩子,也一点想法也没有。
不知为何,明明生产前还稍稍有点期待与她相见,真见到了却觉得也就那样,没什么可激动的。
甚至,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乱拉乱尿,动辄嚎啕大哭,让白檀产生了一丝厌烦。
虽然小婴儿已经褪去了刚出生时的粉色和皱巴巴,但白檀还是觉得她好丑。
“哇哇哇哇哇哇!”
响亮又中气十足的啼哭声盘旋在二层小楼里。
白檀皱着眉头,扯过被子蒙着头。
她怎么又开始哭了,她为什么这么爱哭,就不能消停一会儿么。
王姨听到声音,忙放下手头工作风风火火跑进来,小心翼翼抱起小婴儿,“哦哦哦”地哄着。
看着蜷缩在被子里的白檀,王姨腾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
哄着小的还得哄着大的,她也不容易啊。
“白先生,我煮了鲤鱼汤,您没胃口也多少吃点吧,现在身体还虚弱着,得多吃有营养的食物。”
白檀一动不动。
过了好久,王姨才听到被子里传来瓮声瓮气一句:
“她一直哭,很烦……”
王姨叹了口气:
“小婴儿是这样的,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她只是因为没有感受到妈妈的气息所以才会觉得不安,哭是因为想妈妈呀,您不如抱抱她哄哄她怎样,说不定她就安静下来了。”
白檀慢慢从被子里爬出来,跪坐在床上,望着这个嘴巴张老大的丑陋的小婴儿。
良久,他缓缓伸出手。
王姨小心翼翼把孩子递过去,倾情教学:
“您要小心点,新生儿头比较大,脊椎什么的都没长好,颈部力量无法支撑自己的头部,您得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小屁股和腰,轻一点。”
白檀不发一言,按照王姨所说的方式接过小婴儿。
“哇哇哇哇!”
白檀还没等完全抱起婴儿,她又张开大嘴嚎啕大哭。
白檀立马缩回手。
王姨正抱着孩子呈递出状态,已经慢慢松了力道。结果白檀忽然收手,小孩差点从她手里滚下去。
下一秒,屋内响起更为响亮的哭声。
撕心裂肺的,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王姨赶紧抱紧孩子,哄着。
她是真的有点生气了,语气也变得生硬:
“白先生,您怎么能在这时候松手呢,太危险了!摔到孩子怎么办。”
白檀漠然地看了婴儿一眼,躺回去:
“你抱得好,你抱着吧。”
王姨重重叹了口气。
孩子抱回来这一个周,白檀很少看她,因为身体构造原因无法下奶,只能给孩子冲奶粉吃,她要教他冲奶粉,他也总是表现得很敷衍。
孩子哭也不管,总是把自己藏在被子里不吃不喝。
可怜的小宝宝。
王姨抱着小婴儿轻轻抚摸着她的小脑袋。
爸爸不知身在何处,妈妈也表现得很消极。王姨忍不住为孩子的未来感到担忧。
厉温言过来了,买了些婴儿用品和漂亮的小衣服。
王姨见到厉温言立马告状,把白檀这些天的表现添油加醋,越说越生气,因为心疼孩子还忍不住掉了眼泪。
厉温言拍拍她的肩膀:“我去和他谈谈。”
一进卧室,就见白檀裹着被子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发呆。
厉温言在他身边坐下,揽了揽他的肩膀:
“怎么呢,听王姨说你这段时间不吃不喝,饿不饿?想吃点什么。”
白檀一动不动,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厉温言也沉默着。
环伺一圈,看到了搭在床头的黑色大衣。
他拿过大衣,扯掉被子,将大衣披在白檀身上,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或者有什么疑惑,告诉我吧,我帮你想办法。”
白檀不自觉裹紧大衣,缓缓抬起头。
晕红的眼尾,红通通的鼻尖,因为营养跟不上而导致瘦了一圈的小脸看起来楚楚可怜。
“我不知道,我可能很讨厌她。”
厉温言知道白檀说的是他的女儿。
“为什么呢,在生产之前,你不是还好奇过她会长什么模样,明明那时候是很期待的。”
“她一直一直哭,还长得很丑,总是流一堆口水,动不动就拉一裤兜。”白檀哽咽着。
这些明明都是事实,可不知为何,当他以嫌弃的语气说出这番话后,心头却像是被针扎了一样,滋滋的疼。
“小朋友都是这样的,你小时候我小时候也都让妈妈产生过这种困扰。”厉温言笑笑,“可那时候妈妈没有放弃我们,不就是因为她们知道终有一天我们会长成理想的模样,变得独立且坚强,对不对。”
白檀垂着双眸,眼前的景象渐渐变模糊。
良久,他晦涩地开口:
“可能,我本来就和我妈是一样生性冷漠的人,或者说狠毒的人,连自己的孩子都讨厌。”
厉温言内心暗暗叹了口气。
他觉得白檀可能是有点产后抑郁了,在他身体和精神都最虚弱的时候,最需要家人的陪伴和帮助,可他期冀的家人,没有一个赶来他身边安慰他。
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折磨,全都是他自己一个人承受。
“这些都没关系,我们要有耐心,相信时间会带给我们惊喜。”厉温言低下头,认真凝望着他的面容。
白檀不知道作何回答,也不知道厉温言这番话是否会成真。
脑子很乱,在楼下那小孩的哭声中更是理不清头绪。
“不说这个了,王姨和我告状说你好久没吃饭了,你想吃点什么,我来做好不好。”厉温言柔声道。
白檀缓缓抬头看着他。
事实上,自打他回家以后,王姨每天都搞一些鲤鱼汤猪蹄汤,看着很腻且无滋无味不说,还总是在潜意识里提醒他是个产夫要坐月子的事实。
让白檀觉得自己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厉温言大概也猜到了白檀的想法,特意做了些家常小菜,知道白檀喜欢吃辣,但又考虑到他现在是刀口恢复期忌讳辛辣,便加了些胡椒粉调味。
他虽然尝不出味道到底如何,但根据他的经验来说,应该不会很难吃。
白檀下楼后,望着桌上的红烧鸡块和白灼西蓝花等家常小菜,肚子没出息地叫了一声。
他坐在桌前,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鸡块。
甜甜的可乐味,又夹杂着淡淡的鲜酱油味,好吃。
他又夹起一块红烧鸡块——
“呜哇哇哇!”
“哦哦哦宝宝不哭不哭~”
刺耳的哭声从隔壁房间传来。
即使隔着厚厚的墙壁,也依然如针般刺进耳朵眼。
白檀丢了筷子捂住耳朵:
“她又哭了……她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安静下来呢。”
厉温言起身去关上房门,像是无事发生一般将其他的菜推到白檀面前:
“再吃点,锅里还有汤。”
白檀闭上眼:
“我不想吃了。”
他起身上楼,重新将身体藏进被子里。
可那刺耳的哭声,即便他逃到真空环境中也依然清晰一样,不绝于耳。
*
晚上。
厉温言又叮嘱了王姨几句后,最后朝楼上看了眼,思忖许久后默默离开。
王姨抱着小孩,固然生气,可也有点理解白檀了。
她刚生小孩那段时间也很不好过,但幸而她的丈夫和公婆都很负责任,体恤她的不易,帮忙照顾孩子,她才勉强从那段辛苦的日子里走出来。
睡前,王姨思忖再三,还是把孩子抱到白檀身边,打理好一切,轻声道:
“白先生,小朋友爱哭是因为觉得不安,或许待在妈妈身边会好一些,今晚您带她一起睡吧,如果孩子饿了要吃奶您就喊我。”
白檀看也不看她,自己一个人用被子蒙着头。
过了许久,关门声响起。
白檀慢慢扯掉被子坐起身。
他缓缓望向身边的小婴儿。
小小一只,褪去了出生时的皱巴巴,像只白皙柔软的糯米团子。
刚会睁眼的小孩还无法完全控制肌肉,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望着天花板十分好奇。
鼻子里时不时发出几声哼唧。
或许是深夜过于阒寂,白檀忽然觉得自己烦躁的内心也没那么难以控制了。
他伸出食指轻轻抚摸着小孩的小手手。
白檀嘴角淡淡扬起笑容。
好小的手,只有汤圆大小,软软的像没生出骨头。
算了,今晚就这样睡吧。
白檀脱了衣服换上睡衣。
一低头,看到了腹部那条长长的刀口。
他皱起了眉头。
虽然他不是疤痕增生体质,也没有像当年那个阑尾炎手术的大叔一样,伤口变成难看的胖毛毛虫,可那道深红色的伤疤,表面还覆盖着均匀的缝合线,像一条多足蜈蚣。
白檀猛地放下衣摆,仓促爬上了床。
夜风吹动着窗外枝叶挲挲,偶尔能听到一两声蛐蛐的叫声。
白檀静静平躺在床上,身体几分僵硬。
耳边传来还没睡着的小婴儿的呼吸声,和时不时从鼻间露出来的嘤咛。
温顺的困意弥散开,白檀只觉上下眼皮很沉,不受控制地黏在一起。
“嘤嘤……呜哇哇哇哇哇!!!”
白檀猛地惊醒。
他惊恐地看向婴儿,只见小孩哭得小脸涨红,张着没牙的小嘴声嘶力竭,泪水顺着眼角簌簌落下。
白檀手足无措,双手在半空晃了两下,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别哭了。”他用力拍了拍小孩的腹部。
结果小孩哭得更凶了,那架势,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
“别哭了!”白檀陡然抬高声音,使劲推了小孩一把,“我想睡觉啊,你能不能别哭了……”
孩子哭,大人也惶然无措地跟着哭。
白檀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能让这烦人的小孩别哭了,明明他已经很小心翼翼不发出一点声音,可她不知为何还是哭个没完。
小婴儿的哭声真的很刺耳,弄得他耳朵眼里嗡嗡作响。
王姨呢,王姨又去哪了。
此时的王姨正在庭院里翻土翻得起劲,没听到屋里小孩的哭声。
此时,不断啼哭的小孩在白檀眼泪像是一只来索命的小怪物,张着血盆大口,以时速二百迈朝他飞奔而来。
白檀脑海中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跑。
跑到这小孩追不到的地方,这样他就不用再被她无止尽地折磨了。
白檀从床上跳下去,拖鞋也没来得及穿,拉开门狂奔出去。
只着睡衣的身影像是躲避着身后的疾风骤雨,穿过漆黑深夜,赤.裸的双脚踩过遍地石子,扎得血肉模糊。
要跑到哪里去呢,白檀不知道,唯一的念头就只有跑。
夜晚的小镇被静谧笼罩,幽深的布伦河表面点映着如星星般散碎的昏黄小点。
白檀一直跑,穿过镇中心莎士比亚的故居,跑过莎士比亚的铜像,也不知跑了多久,他终于没了力气,在河边停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因为剧烈运动导致腹部的刀口隐隐作痛。
白檀大口大口呼吸着。
跑掉了。
他终于听不到那小孩无休止的哭声了。
世界终于安静了。
他也终于不用再日日遭受那小孩带来的折磨了。
白檀缓缓抬头环伺一圈,周围很黑,只有河边不算明亮的昏黄路灯,狭小地照亮了河面一小块区域。
太幸运了,他跑掉了。
接下来要去哪呢,去银行取钱,离开曼彻斯特,去利物浦或者爱丁堡,找个无人知道的僻静村庄买一栋房子,彻底的,再也不要见那个烦人的小孩。
白檀慢慢抱紧身体。
再也不要见那小孩……
哪怕被人指责他冷血又歹毒,他也认了。
他只想好好睡一觉,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反正他的妈妈也可以抛弃他,他又为什么非得照顾那烦人的小孩呢,世界上有这样的规定么。
布伦河面昏暗地映照出白檀狼狈的面容,乱糟糟的头发像是刚从哪个地方逃难回来。
夜风拂过河面,打碎了平静。
涟漪拨碎了他狼狈的脸,当风儿离开后,那张破碎的脸又开始重组。
白檀静静注视着河面,身体忽然慢慢坐直。
重组后的河面中,不再是他因为跑掉而充满侥幸的脸,取而代之组成了一张稚嫩的小脸。
那张小脸挂着稍显肿胀的眼睛,很难看,没牙的小嘴不断流出口水,沾湿了口水巾。
白檀渐渐睁大双眼,眼底的雾气开始聚集。
为什么他明明已经跑掉了,只要等天亮就可以开始全新且安静的生活,却还是不由自主想起了那张丑陋的总是流着口水的脸呢。
是因为拥有丑陋小脸的她也在想念自己么。
白檀忽然想起小时候,父母离婚的前一天,他坐在黑漆漆的客厅里满心欢喜等待父母带回来属于他的生日蛋糕,可一直到深夜,只有爸爸回来了。
没有一句生日快乐,只是平淡地说着“早点上床睡觉吧”。
好像大人都认为八岁的他什么也不懂,说了也是白说。
可在大人眼中无异于一块没有自我意识的肉团,也乖巧地上了床后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
他这短暂的前半生,为了追求妈妈一瞬的目光停留,忘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哪怕对方不会再施舍他一道目光,他还是坚定的只做能让她开心的决定。
那个丑陋的口水小娃,长大后会不会也循着自己的脚印再走一遍。
让这世界上从此以后又多了一个因为执念而被困扰一生的孩子。
夜风悠长,再次打破平静河面。
可那张丑陋的小脸,却久久未能散去。
白檀想说,心好痛啊。
他忽而站起身,视线穿过黑暗,望向那遥远处的二层小楼。
循着来时的路再次急速奔走,顾不上鲜血淋漓的双脚,冲进了屋里。
他猛地推开卧室门,看见王姨正抱着婴儿簌簌落泪。
见到满身狼狈的白檀,王姨愣了下,接着就见这个丢下孩子逃跑的男孩急切的从她手里接过小婴儿,紧紧搂入怀中,声音沾着泪水,轻柔低缓:
“宝宝,我回来了。”
只有两个周大的小婴儿窝在母亲怀中,嘴角扯动着向上轻轻扬起。
随着笑容,发出了一声嘤咛,像是安慰。
这么大的孩子的笑是随肌肉调动产生的,没有意义也没有自我意识。
却意外的发出了如清脆的铃铛般的笑声。
咯咯咯。
*
春天的风温柔且充满暖意。
白檀怀里抱着小婴儿坐在落地窗前。
小孩穿着粉嫩嫩的小衣服,双手攥成小汤圆一般,黑亮的大眼睛一动不动盯着白檀的脸,好奇的,又无比依赖地深深凝望着。
楼下的庭院里,王姨拔掉杂草,为那一片粉色玫瑰浇水。
厉温言买了些生活用品过来了。
看到白檀抱着孩子,时不时还逗逗她,便释然地松了口气。
“怎么样,孩子名字想好了么,大使馆那边又打来电话了。”他坐在白檀身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婴儿的小脸。
滑嫩嫩又Q弹。
白檀望着楼下大片玫瑰花海,笑笑:
“想好了。”
“就叫,白、清、绮。”
像戴安娜玫瑰一般,清艳而绮丽,于春日绽放自己旺盛的生命力。
厉温言笑道:
“好名字,落落大方又不落于俗套。”
“小名就叫小铃铛。”白檀又补充道。
“为什么叫小铃铛呢。”
“她的笑声像清脆的铃铛声,我希望她永远开心,每时每刻都是笑容满面。”白檀望着小宝贝,眼底涌起热泪。
“可爱。不过在英国生活,最好起个英文名字方便交流。”厉温言提议道。
白檀摇摇头:
“我想不出来了,为她想这两个名字都死了一堆脑细胞。”
厉温言一手抵着下巴沉思片刻,看到楼下的玫瑰花田,道:
“戴安娜怎样。”
白檀笑道:
“不怎样,和逝世的王妃同名,你不要命啦。”
厉温言也跟着笑:
“那就,卡茜?”
“嗯?卡茜有什么特殊意义么。”
“寓意黑发的小女生,文静温和又善良。说到底她也是中国人对不对。”
白檀点点头,轻轻亲吻着女儿的小脸蛋:
“白清绮,小铃铛,kathy……”
良久,他缓缓抬起头。
英国的天气总是阴沉沉的,今日难得碰上了灿烂的艳阳天。
窗外,柳絮随风飘动,如同春日落幕前的最后一舞。
白檀打开窗户,朝着漫天柳絮伸出手——
第35章 第 35 章
洁白的柳絮落在掌心。
白檀攥紧五指。
“Clap your hands if you’re happy~(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
“啪啪啪!”
稚嫩的小声娴熟地唱着英文歌, 末了还自我回应一般拍了拍小手。
白檀张开手指,柳絮随风飘走。
“妈咪!”
穿着粉黑色搭配小裙子的小女孩迈动着小短腿朝白檀跑来。
她有一张圆圆的小脸,嫩白白,软乎乎, 精致的双边鱼骨辫光泽漂亮。她全身每一处都足以看得出身边人对她的疼爱, 自信的举手投足间都是锦衣玉食滋养出来的落落大方。
“怎么了我们小铃铛?”白檀揽过女儿将她抱在腿上。
“Clap your hands if you’re happy~”小铃铛的小手抓起妈妈的双手拍了拍。
继续用娴熟的英文问道:“妈咪你幸福么?”
白檀亲亲她的小脸, 笑容温柔:
“你说呢。”
“妈咪说有了小铃铛是他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所以妈咪是幸福的。”小女孩扬起纤长的脖子,大大的眼睛里写满骄傲。
“欧呦,你怎么这么聪明。”白檀抱起女儿又吧唧亲了一口。
“妈咪你在看什么呀?”小铃铛的视线落在白檀手中的相簿上。
白檀笑笑,翻开相簿。
“妈咪,这个丑丑的小婴儿是谁呀?”小铃铛指着照片中那个张着没牙小嘴嚎啕大哭的小婴儿用英文问道。
“是谁呢?”白檀故作疑惑,“她长得好像我们小铃铛哦~”
小铃铛蹙起稀淡的小眉毛, 用英文急切地解释:
“不是小铃铛, 小铃铛不长这样。”
白檀亲亲女儿的额角,再翻一页相簿。
照片里那个只会哭泣的小婴儿长大了, 三个月大的她学会了抓取物体, 王姨为了纪念这一伟大时刻搞了场小型抓阄仪式。
可这个见到什么都想抓来放在嘴里咬的小婴儿却固执地抓住了白檀的手指。
无论眼前是金银珠宝,她都只喜欢并且最喜欢她的妈妈了。
再后来, 小婴儿又长大了些。
她攥紧小手,嘴巴紧紧瘪着, 看起来十分用力。
就这样撅着小屁股颤颤巍巍站起来了。
再后来,这个小豆丁砸吧着小嘴喊出了模糊不清的一声“妈咪”。
那一刻,本打算让她以后喊自己为爸爸的白檀放弃了这种想法, 因为这声“mommy”实在过于动听。
随着日子推移, 当初那个只会哭泣的小婴儿学会了走路,拖着她的小兔子玩偶跌跌撞撞跑到白檀身边, 像一只十分依赖母亲的小树袋熊,抱住白檀的小腿吊在上面。
小朋友渐渐学会了跑步,学会了自己拿勺子吃饭,无论妈妈做饭有多难吃,她总是非常给面子的全部吃光光!
照片中,两岁的小朋友拿着水管,身边跟着面目慈祥的艾丽卡外婆和奥利弗外公,他们蹲着身子在后面护着小孩,小孩则攥着水管给他们养的史宾格犬洗澡。
两岁生日那天,小朋友面前摆着双层大蛋糕,王姨、厉温言和邻居两位老人围在她身边为她唱生日歌,然后让小朋友许愿。
小朋友许下秘密的心愿,接着拉过妈妈的手凑到他耳边,小声道:
“妈咪,外婆说心愿告诉别人就不灵验了,可是可是,嗯……我想告诉妈咪~”
白檀俯下身子,故作神秘:
“那你小声告诉妈妈,妈妈绝对不告诉别人好不好。”
小铃铛使劲点点头,轻轻拽着妈妈的耳朵,用气音道:
“小铃铛想要一座娃娃屋。”
白檀哭笑不得。
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嘴上说着心愿告诉别人就不灵验了,可也比谁都清楚,妈妈才是唯一会实现她心愿的上帝。
白檀一页页翻着相簿。
不知不觉间,那个丑陋的口水小娃两岁零八个月了。
她褪去了当初难看的深粉色皮肤,变得白嫩嫩如雪娃娃一般。
那对肿眼泡也不见了,遗传了妈妈的大眼睛,灵动澄澈,一尘不染。
身高呢,有一点像霍泱,比起同龄人要高了不少。
白檀翻着相册,感慨着:
时间过得好快,从逃到英国至今,时间一晃也过去了三年。
“叮咚——”
门铃忽然响了声。
白檀带着小铃铛下去开门,门一打开,外面站着笑容满面的邻居老两口。
他们刚从马尔代夫旅游回来,身上穿着碎花T恤,头顶还戴着花环。
“艾丽卡外婆!奥利弗外公!”小铃铛踮起脚,伸出莲藕般的小手臂,“小铃铛好想你们喔!”
艾丽卡委身抱起小孩,故作伤心使劲蹭蹭她的小脸:
“外婆也好想小铃铛哦,半个月不见小铃铛又长高了。”
白檀看着温馨和睦的画面,忍不住扬起笑容。
在小铃铛刚会说话时,艾丽卡和奥利弗就是这样介绍自己的,他们用了“grandma”和“grandpa”这两个词,而非爷爷奶奶。
所以从那天起,他们就变成了小铃铛的外公和外婆。
也好像在无形间,变成了白檀的爸爸妈妈。
在小铃铛的童年中,老两口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无论是小铃铛学走路还是生病发烧,都少不了他们的存在。
这对热情的外国老人俨然已经将小铃铛当成了自己的小孙女。
奥利弗拿出他们去马尔代夫旅游时买的小礼物送给小铃铛。
小铃铛提起裙摆,行了个标准的宫廷屈膝礼:
“谢谢外公外婆~”
看到活泼开朗的女儿,白檀松了口气。
他的确担忧过,万一小铃铛问爸爸在哪他该怎么回答。
但小铃铛聪明又颇有眼力见,一次也没问过这个问题。
“妈咪,我想去隔壁找泰瑞玩,可以咩?”小铃铛说的泰瑞指的是老两口养的史宾格犬。
白檀俯身帮女儿整理着头发,叮嘱道:
“可以,但是外公外婆刚旅游回家,很累需要休息,你不可以太打扰他们哦。”
小铃铛点点头,抱着奥利弗买给她的小礼物,屁颠屁颠跟着老两口走了。
白檀很放心把小铃铛交给老两口照顾,这样他也可以利用空闲时间码码字。
上了楼打开电脑,在大纲文档里敲敲打打。
他的那篇《红透》大爆后,该卖的版权都差不多卖光了,后续如何他也没再过问,也确实是为了照顾小铃铛心有余而力不足。
赚了不少钱,也足够养老,但白檀最近考虑着买房子,总不能一直霸占着别人的房子。
打算重新捡起写文也是因为小铃铛生日许愿想要一座娃娃屋,也不贵,四万英镑吧。
付钱时白檀手都在抖。
那一刻意识到,小丫头不懂物品贵贱,只是想要。将来她长大后想要的会越来越多,越来越贵,万一她厌倦了英国想去别的国家生活,自己棺材本都要掏出来给她。
白檀很疼女儿,只要她开口绝不拒绝。
当妈的就只能自己更努力,让闺女多躺平几年。
生活太苦了,工作也太累了,这些他自己切身体会过,为了不让女儿步入他的老路,他必须更拼命。
*
晚上。
白檀关了电脑,揉揉酸痛的脖颈。
这一篇大纲做得很顺手,实在应该感谢女儿给他提供了不少灵感。
小丫头抱着她的兔子玩偶过来了,蹬着小腿爬进白檀怀里,抱着他:
“妈咪……嗯哼……”
多年如一日,小丫头每晚睡前都是这么一套,没别的意思,就是单纯撒娇。
“妈咪给小铃铛讲故事,讲完后就睡觉好不好。”白檀笑道。
小铃铛揉揉困顿的双眼,点点头,半晌,又道:
“今天艾丽卡外婆问小铃铛打算什么时候去幼儿园。”
她抬起头,澄澈的大眼睛眨啊眨:
“妈咪,我什么时候去幼儿园呢。”
说到这个,白檀倒真有点哑口无言。
这么一算,小铃铛也快三岁了,确实也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
白檀也了解过英国的幼儿园同国内的区别,简单来说就是英幼园什么也不教,只教孩子怎么玩。
而且两国教育理念也不同,这边奉行精英教育,最好的学校大多都在比较远的伦敦,很多还不招收女孩子。
英国的公立学校和私立学校差距很大,人种区别也大,所有的外裔基本都挤在公立学校里,老师水平也良莠不齐,如果随便帮她选择离家近的学校,真怕她到最后什么也学不到。
白檀想着,是不是和厉温言商量一下比较好呢。
毕竟他说他爸爸早就来了英国,对这边教育环境也比较了解。
“这个问题等我们找个时间好好商量一下,小铃铛现在该听妈妈讲故事了哦。”白檀抱起女儿放在床上。
*
翌日。
小铃铛由王姨陪着在楼下玩迷你厨房,白檀则在书房里对着电脑敲得键盘震天响。
写累了,就下去看看他的小铃铛,充充电。
楼下,不算大的客厅又被小铃铛的玩具扑棱得到处都乱糟糟的。
小铃铛拿着巴掌大的迷你小锅,嘴里叽里咕噜说着英文,自己给自己讲故事。
她很爱说话,小脑瓜里装满了天马行空,因此语言能力比同龄人要高了一大截,说她才三岁不到好多人都不信。
白檀望着女儿,越看越喜欢,笑得像朵迎春花一般。
犹记她还没出生时,是自己最痛苦最灰暗的日子,他将自己所有的磨难全部归咎于这个小丫头,甚至在她出生两周后,一度想过丢掉她逃跑。
幸好那一晚,他撤回了那关键一步。
所以今时今日才会被爱意和幸福紧紧包围。
思忖的间隙,门铃响了声。
王姨赶紧去开门,传来一声温柔的“小铃铛在么”。
小铃铛听到声音,立马放下迷你小锅,小猪撒欢一般蹦蹦跳跳朝着来人跑去。
“爸爸!”她喊了一声,跳进来人怀里。
白檀一愣,立马跟过去,纠正道:
“不能随便乱叫,要叫厉叔叔。”
小铃铛看看白檀又看看厉温言,小眉毛委屈地耷拉下去,声音小小的:
“可是……可是……”
“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出什么所以然。
厉温言摸摸她的头发,笑道:
“没关系,怎么顺口怎么叫吧。”
白檀顿了顿,从厉温言怀中接过小铃铛,语气有点严肃:
“都十点了,小铃铛怎么还穿着睡衣见客人呢,妈妈带你去换衣服好不好。”
小铃铛委屈巴巴点头。
换衣服时,白檀看到女儿委屈的几乎要落泪的小脸,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丫头总是这样,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本来小孩在一岁半左右就该断奶,可是小铃铛到了快三岁还总是叼着奶嘴,每次从她嘴里抽出奶嘴强行给她断奶,她也不哭闹,就用这种小表情眼巴巴瞅着被拿走的奶嘴。
白檀招架不住,赶紧把奶嘴还给她再顺便顺顺毛。
白檀抱了抱女儿,声音放轻:
“因为妈妈训斥你所以你不开心了么。”
小铃铛思考许久,慢慢点了点头。
“妈妈语气不好,没有考虑你的心情,我向你道歉,对不起哦。”
小铃铛脸上这才有了点笑模样,小小的双手捧着白檀的脸颊,认真道:
“没关系哦妈咪,小铃铛没有生气。”
白檀笑笑,又道:
“可是,小铃铛的确不能喊厉叔叔叫爸爸,因为厉叔叔早晚也要恋爱结婚,如果那时候你喊习惯了还叫他爸爸,他的爱人也会不开心的,对不对?我们也要考虑别人的心情对不对?”
小铃铛嘟着小嘴,点点头,好像是听明白了。
可是转眼间,就在白檀和王姨一起去厨房做午餐时,小丫头又抱住厉温言,短短的小手指轻轻握住厉温言的手指,委屈都快透过眼底掉出来。
“怎么了,小铃铛被妈妈教训了?”厉温言问道。
小铃铛逮着机会就告状。
她把玩着厉温言的领带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稚嫩的小声道:
“因为妈咪说,爸……厉叔叔以后也会恋爱结婚,如果小铃铛还喊你爸爸,你的爱人会不高兴……”
厉温言笑得极为宠溺,拍拍小丫头的后背安慰着:
“妈妈说得是对的,我们的确要考虑别人的心情。”
“可是可是!嗯可是……”小丫头迫切解释着。
“可是……厉叔叔你不能和我妈咪结婚么?不能当我爸爸么?这样,我喊你爸爸,你的爱人也就不会生气了呀。”
“你好聪明啊。”厉温言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喜欢厉叔叔,厉叔叔和我妈咪结婚好不好,厉叔叔也很喜欢我妈咪对不对。”
小丫头一头扎进厉温言怀里,拽着他的领带,害羞地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厉温言笑容淡了些,没有因为这只是三岁小孩的童言无忌就随意敷衍,反而很认真地问:
“小铃铛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小铃铛想了想,同样认真地回应:
“因为厉叔叔经常那样看着我妈咪,看好多好多时间。”
说着,她还张开双臂画了个她能力范围内最大的圆圈。
“王姨说过,世界上有两种东西是隐藏不住的。”
“哦?是什么呢。”厉温言笑问道。
小丫头睁大眼睛,认真的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往外蹦:
“咳嗽和,爱意。”
厉温言忍不住喟叹一声。
这个三岁不到的小女孩太聪明了,是因为遗传了她的妈妈么。
“厉叔叔~”小孩儿撒着娇,像只笨拙的小树袋熊一样在厉温言怀里往上爬,一把抓住厉温言的耳朵。
厉温言跟着低下头:“轻点轻点,这不是猪耳朵。”
小铃铛放轻力道,声音也很轻,像是怕被别人听到,悄声道:
“王姨说,小铃铛快过生日了,我想让厉叔叔送我一件礼物可以么。”
厉温言不觉得一个小朋友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礼物,反问道:
“想要什么,新款娃娃屋?小裙子?还是无人机?”
小铃铛摇摇头,认真道:
“那天,你和我妈咪说,你想和他结婚,想当我爸爸,好不好?”
厉温言猛然一怔。
他期望却又不敢开口的心情,就这么被一个三岁的小朋友轻飘飘说了出来。
小铃铛美丽的大眼睛里渐渐堆积起水光,语气也变得委屈:
“妈咪一个人带我很辛苦,他有时候也会躲在房间偷偷哭泣,我不敢问爸爸去了哪里。其他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隔壁的泰瑞也有爸爸妈妈,可是我没有爸爸,我想要爸爸,也希望妈咪不要再难过了。”
说着说着,泪水顺着她肉鼓鼓的小脸滑下。
厉温言的眉宇渐渐敛起。
他抬手轻轻擦拭着小女孩的泪水,抱紧她小小的身躯。
厉温言看向厨房的方向,在小孩儿期盼的目光中,点点头,语气坚定:
“好,我答应你。”
小丫头终于破涕为笑,抱着厉温言在他双颊一边亲了一下:
“谢谢厉叔叔!你最好啦~”
厉温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道:
“但是在此之前,要对你妈妈保密哦。”
小铃铛用力点头,抬手在嘴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接着对她期盼的“爸爸”一wink。
厉温言还记得,小铃铛刚学会说话那会儿,他过来看望白檀,结果这小丫头看了他很久,嘴中冒出不清晰的一句:
“爹……地……”
然后拍着小手对着他笑。
那时候的心情很复杂。希望这个称呼能伴随他一生,白檀虽然没承认,他却也清楚这小女孩是霍泱的女儿。
小孩再长大一些,眉宇间已经有了霍泱的模样。
两年之后,他再面对这声“爸爸”时,却没有了当初的复杂,只剩感动和小心翼翼的期待。
厉温言清楚,如果这事说给他那古板的老爹听,必然要招致责骂,甚至有可能被迫断绝父子关系。
但只要白檀点头,他必将义无反顾。
厨房里。
王姨切着菜,嘴巴也不闲着:
“白先生,你瞧厉先生对你和小铃铛多上心啊,你生娃前他就亲力亲为帮你打理好一切,小孩出生后他也几乎每天都来看望你们,就算不是他的孩子,他都视如己出。”
说着,她看了眼低头洗菜的白檀,顿了顿,小心翼翼道:
“白先生你有什么打算呢……小铃铛也长大了,等她上学以后万一小朋友问起来她的父母情况,我怕她不好说呀。”
白檀洗菜的手顿了下。
良久,才像是故意岔开话题:
“王姨,麻烦你看看汤。”
王姨叹了口气,只好掀开锅盖。
她是觉得,正常人面对自己非亲生的小孩哪会有什么感情,那些当后妈后爹的能对孩子好是他们本就心善。
可厉先生明显不同,对孩子那真是没得说,当初小铃铛半夜发高烧,他开了两小时的车从曼彻斯特市区赶来,一晚没睡照顾孩子。
看着孩子难受的一直哭,他一个大男人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看来是真喜欢。
对白檀,那更是没得说,就差把心掏给他看了。
结果白檀像块木头一样充耳不闻,不知是真的天生迟钝还是故意逃避。
王姨又是一声叹息,抓了一把葱花丢进锅里。
*
这段时间,小铃铛每天都掰着小手指算日子。
可她说到底也才三岁不到,再聪明终归也是计算能力有限,她对着台历数自己的生日,数着数着又乱了套。
确切说数到十之后就没辙了。
于是拉过白檀:
“妈咪,你教小铃铛数数好不好呀?”
白檀露出老母亲的标志性欣慰笑容。
在尿都憋不住的年纪,这小孩竟然没有满脑子都是玩,主动学习,证明她将来大有作为呀。
他抱着闺女对着台历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教。
数到五月二日那天,忽然意识到女儿生日还有一个月就到了。
原来这小丫头是别有用心。
白檀不禁在想,今年生日要送给小铃铛什么礼物呢。
送她一套五三模拟和黄冈密卷怎么样?
到时候这小丫头肯定会捧着试题委屈巴巴地问:
“妈咪,小铃铛真的是你亲生的么。”
白檀忍不住笑出了声。
而这笑容在小铃铛看来,简直是曹军听到前方有梅林那般振奋人心。
祈祷,希望厉叔叔那天打扮得帅气一些,让她妈咪眼前一亮,迅速陷入爱河。
虽然厉叔叔本来就很帅。
*
翌日。
白檀开车载着小铃铛去曼彻斯特市区买东西。
本来只是想买点生活用品,结果这小丫头蹲在毛绒玩具货架前眼巴巴地瞅。
白檀想说她玩具已经够多了,一屋子都是。
但看女儿这渴望的模样,忘了自己要对她严格控制欲望的想法,主动问:
“小铃铛喜欢哪个呀?”
小铃铛指着一只抱着一束布艺玫瑰的小熊。
她想在她生日那天,厉叔叔提出要和妈妈结婚时就可以利用这些玫瑰,还能给厉叔叔省钱呢。
买了不少东西,大包小包塞进后备箱,半路,白檀看到一家中餐馆。
在一排英文标志的门头店铺中,“重庆小面”四个字格外亲切。
白檀将车子停好,带着小铃铛进了店。
一对明显华人面孔的夫妻接待了他们。
身在异乡见到同胞,那种亲切和感动无法言喻。
小铃铛看到这对夫妻有着和自己一样的黑色头发黑色眼睛,主动鞠躬,奶声奶气的用英文道:
“叔叔阿姨你们好~”
两口子笑得合不拢嘴,招呼他们在后台写作业的儿子出来。
小男孩落落大方介绍自己:
“小妹妹你好,我叫罗斯言,你叫什么呀。”
小铃铛会一点中文,但说得不太好,能听懂的中文也不算多。
白檀是觉得他们可能这辈子都会在英国生活,便一直用英文和她对话,隔壁的老两口自然也是英文同她沟通,王姨偶尔会和她说中文,可她说习惯了英文,也只用英文回应。
于是面对小男孩的询问,她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小男孩只好又用英文问了一遍。
第36章 第 36 章
小铃铛终于听懂了, 用英文回应道:
“我叫小铃铛,你可以叫我卡茜。”
“那你大名叫什么呢。”店铺的老板娘蹲下身子,送给小铃铛一把水果糖。
小铃铛抬起头,求助地看向白檀。
白檀用中文字正腔圆地教她:
“告诉阿姨, 你叫白、清、绮。”
小铃铛点点头, 使劲深吸一口气, 有模有样的,将所有力道集中在小嘴巴上:
“我叫,白……清……yi”
话音一落,两口子善意地笑了。
白檀拉着她重复:“是绮,再说一遍?”
小铃铛有点失落地点点头,小声嚅嚅着:
“白……ting……yi”
得,刚才好歹还能念对俩发音, 这次三个字错俩。
白檀无奈地叹了口气。
语言学习中, 环境才是至关重要的,胜过一万个名师。
小铃铛打小就是听着英文长大的, 就连第一次喊妈妈也是说的“mom”。
“算了算了, 小铃铛慢慢学中文,阿姨给你做小面吃好不好?”老板娘见白檀有些失落, 忙岔开话题。
两人找个位置坐下,热腾腾又用料丰盛的小面端上来。
“妈咪, 这个看起来好好吃哦。”小铃铛顺手拿起叉子。
白檀则拿起筷子。
小铃铛的小手紧紧攥着叉子手柄,在碗里戳起一根面条后抬起手。
面条就像光滑的泥鳅,从叉子缝隙里滑走落下。
小铃铛“嗯?”的一声, 不服气, 又换了左手拿叉子。
再挑一根面条,面条还是不听使唤滑走。
白檀笑笑, 抽出一双筷子递过去:
“这不是意大利面,叉子是挑不起来的,用筷子。”
小铃铛接过筷子,好奇地咬了一下。
她没见过筷子,在家里吃饭时用的都是勺子和叉子。
白檀握着她的小手教她摆出正确的拿筷子姿势,继续教她怎么用力才能把面条夹起来。
小铃铛照做了。
可那双筷子根本不听她使唤,很快变成了一长一短,她那小手也像犯了鸡爪疯一样,五指扭曲着,小拇指使劲勾着筷子生怕掉下去。
越急,越不得要领。
小铃铛哼唧了一声:
“妈咪,我不会……”
眼见小孩都要哭出来了,老板娘拔腿跑过来,夹了一坨面条放在小碗里,用勺子拦腰截断,弄成几块,把勺子给小铃铛:
“看,这样就可以用勺子吃面面了。”
白檀望着笑容重回脸上的女儿,心里莫名很不是滋味。
这些事都不能怪小铃铛,是自己没有教她,无论是中文还是筷子,他只觉得以后可能再也用不到,却忽略了她说到底也是彻彻底底的中国人。
人不能忘本啊。
“妈咪,小面太好吃了,回家以后你也做给我吃好不好。”小铃铛笑眯眯问道。
尽管她觉得妈妈做饭不是很好吃,但妈妈愿意带她来吃的东西一定是好吃的。
白檀对于女儿的要求向来是无法拒绝:
“好~但小铃铛要和妈妈学使用筷子,这样才方便吃小面,对不对?”
小铃铛点点头。
白檀和小铃铛吃完小面,见时候还早,又难得碰到国内同胞,便和老板娘多聊了两句,小铃铛就和小男孩在一边乱涂乱画打发时间。
期间,小男孩好奇问小铃铛:
“你妈妈呢?她去工作了么?”
小铃铛沉默许久,摇摇头,努力摆出微笑:
“我很快就有爸爸了,在我生日那天。”
小男孩无奈摇头:
“我问的是你妈妈。”
小铃铛只是笑,没再说话。
白檀和老板娘聊了大半天,眼见时间不早,打打算起身带女儿回家。
他去付钱,老板两口子说什么也不要,不仅不要钱,还送了白檀一大堆中餐调料,叮嘱着要他有空常带女儿来玩。
所以他们也并没疑惑为什么小家伙喊白檀为“妈咪”,一是知道小铃铛中文不是很标准,二是猜测大概他是个单亲爸爸吧。
白檀抱起有些犯困的小铃铛往外走。
人刚走到门口,忽然迎面冲进来一梳着脏辫的白人女人。
白檀反应不及,被她撞得一个趔趄,下意识抱紧女儿。
小铃铛也被这一撞惊醒了。
下一秒,那白人女冲到柜台前,嘴里骂着什么“亚洲猴子、荡.妇”之类的侮辱性词汇,抄起柜台上的调料盒猛地朝老板娘砸过去。
酱油将老板娘染成了黑色。
老板听到声音冲出来,恶狠狠回骂着,护着妻子,也随手抄起柜台上的物件砸回去。
白人女最后竖了个中指,又骂了几句便疾步离开。
看到抱着孩子的白檀,也顺便一起骂。
白人女走后,老板含着眼泪给媳妇擦拭身上的酱油,不停安慰她。
“那个人是谁?”白檀安抚过瑟瑟发抖的小铃铛,问老板。
老板气汹汹朝门口啐了一口,气道:
“就是个极端种族主义的疯子,三天两头来这闹。第一次是来吃面,强行让我们给她免费,不同意就这样了。”
“报警了么。”白檀问。
老板冷哧一声:
“报警又有什么用,警察根本不管,蛇鼠一窝罢了。”
白檀低下头沉思着。
他之前就听王姨提起过,其实这边很多人不喜欢华人,会用“Ching Chong”或者“Oriental”等侮辱性的词汇来称呼华人,还会当着华人的面扯起眼角笑他们是眯眯眼。
只是他生活的小镇民风淳朴且人少,隔壁的老两口又是非常善良的人,而白檀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所以对这方面并没有太大感觉。
今天血淋淋的例子摆在眼前,看到瑟瑟发抖哭着喊妈咪的小铃铛,那一刻,他的心中冒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白檀安慰了老板娘几句,抱着小铃铛离开了。
车上,小铃铛坐在后面的儿童座椅里面,大眼睛满是惊恐,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小小的身体还在发抖。
看来她是被那个疯子吓坏了。
白檀只能岔开话题来转移女儿的注意力:
“小铃铛,妈妈带你去买你最喜欢的小蛋糕好不好。”
小铃铛堪堪回神,低低“嗯”了声。
白檀开着车在闸口前停下,打开车窗刷卡缴停车费。
保安将小票递过去,对着白檀笑得古古怪怪,然后抬起食指挑动着眼尾拉长。
“Fuck you!”白檀怒骂一声,一把夺过小票,“请你对我们放尊重,否则老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随后又用中文加了句“臭傻逼”。
一声怒吼,后车座的小铃铛吓得一哆嗦,哭腔上来了:
“妈咪……”
那保安叫白檀骂了一顿,不敢吱声了,赔着笑,打开闸口乖乖放行。
白檀脾气好,说话也很注意措辞,在国内时说过的最脏的词也无非就是对霍泱那句“蠢钝如猪”,可今天,他很清楚,如果不回击,这些人会觉得他们好欺负,最后变本加厉覆水难收。
甭管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人的劣根性就是喜欢挑软柿子捏。
白檀揉了揉嘴角摆出笑容,语气也变得温柔:
“不要害怕哦,是他们先对我们不礼貌,如果我们一昧忍让只会让这些人变本加厉。”
小铃铛不明白:
“妈咪,可是保安叔叔没有说什么呀。”
白檀道:
“他们扯眼角是在笑话我们是眯眯眼,如果小铃铛以后遇到这种情况,可以告诉他们。”
小铃铛:“什么。”
“告诉他们,你们可以说‘你好’,‘很高兴见到你’,做人要有礼貌有素质。”
小铃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半晌,她又问:“妈咪,你刚才说的Fuck you 是什么意思呀。”
白檀笑得尴尬:
“这个,长大以后你就会明白。”
*
几天后,厉温言再次上门看望母女俩,小铃铛抱着白檀的腿,道:
“妈咪,厉叔叔来了,你今天也给他做小面吃好不好。”
白檀俯身刮了刮女儿的小鼻子:
“到底是厉叔叔想吃还是你想吃。”
小孩想了半天,高兴道:
“我们都想吃!”
“做小面可以,但是小铃铛要学着用筷子吃面条哦。”
小丫头只听到自己有小面可以吃,后面那句根本没细想,随口答应下来,便跑出厨房找她厉叔叔玩迷你厨房玩具。
餐桌上。
在厉温言尝来,白檀的厨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对面的小丫头捧着自己心爱的黄色小鸡宝宝碗,里面只有一小团面条,表面淋着浓油赤酱,色泽莹润。
她皱着稀淡的小眉毛,对白檀道:
“妈咪,你可不可以像阿姨那样帮小铃铛把面条切成小块,这样小铃铛就可以用勺子吃啦。”
白檀收起她的同款小鸡宝宝勺子,语气几分严肃:
“可是小铃铛答应过妈妈要学着用筷子吃面条,我们约定好了不是么。”
小铃铛噘起小嘴:
“可是……可是……可是……”
她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可是”什么,只知道每次她只要一说“可是”,所有人都会无条件举旗投降。
白檀这次并没妥协,静静望着她,耐心等她“可是”出来个所以然。
倒要看看这小丫头能想出什么高世骇俗的理由。
小铃铛眼巴巴瞅着白檀许久,见他并没有妥协的意思,默默放下小碗,拿起筷子攥住,笨拙地在碗里搅了搅,尝试着将面条挑起来。
失败了第N次之后,她撅着小屁股从椅子上爬下去,端着小碗来到厉温言旁边,瞧着他,望眼欲穿:
“厉叔叔,你帮小铃铛切成小块好不好。”
厉温言看了对面的白檀,他正毫无表情直勾勾盯着小铃铛。
他揽过小铃铛的肩膀,安慰着:
“如果小铃铛喜欢吃面条,就得学着用筷子,叉子很不方便,你说呢。”
然后他凑到小铃铛耳边悄声道:
“你妈咪不同意我也不敢违抗啊,他看起来快要生气了。”
小铃铛又看了白檀一眼,鼻子里发出两声哼哼唧唧,不知所措地挠了挠脸蛋。
见白檀就那么看着他,依然无动于衷,小铃铛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的撒娇大法竟然对妈咪和厉叔叔都没用了。
铃铛震惊.jpg
铃铛委屈.jpg
良久,大眼睛里渐渐积郁起薄薄一层雾气,小声儿有点嘶哑道:
“妈咪,可是,可是我不会用筷子……”
“不会用妈妈可以教你啊,可你连学都不想学就放弃了,这样做对么?”白檀耐心解释道。
“可是,可是……”小铃铛说着说着,眼泪掉下来了,“我为什么要学用筷子呢。”
白檀做了个深呼吸,尽量平复情绪,生怕自己吓到孩子:
“因为你是中国人啊,学会使用筷子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对!妈咪,我是英国人啊。”小小的孩子头顶是大大的问号。
因为这句话,对面的白檀“哗”一下站起身,死死垂视着童言无忌的小孩。
见到这一幕,厉温言赶紧抱过小铃铛,在她耳边劝慰道:
“不能说这种话哦,和妈妈道歉然后我们吃饭吧?”
小铃铛真的不懂,继续抽抽搭搭地说:
“我就是英国人啊,我在英国出生,也一直生活在这里,平时也说英文,奥利弗外公和艾丽卡外婆也都是英国人……不是么?”
“嘘嘘嘘——”王姨赶紧跑过来捂住小丫头的嘴。
白檀缓缓叹了口气,放下筷子:
“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说罢,转身上楼。
小铃铛越想越委屈,张开小手臂抱住王姨,躲进她怀里嘤嘤哭泣。
卧室里,白檀坐在窗前对着窗外发呆。
房门响了声,厉温言的声音传来:
“我可以进来么。”
白檀回过神,在沙发上坐下。
厉温言跟着坐在他身边,道:
“你都没吃几口东西,饿不饿?我拿点水果给你吃?”
白檀摇摇头,眼底透出几分疲惫。
“还在为小铃铛那句话生气么。”厉温言笑笑,“小丫头已经在楼下反省了。”
白檀放松了紧绷的身体,轻轻靠在椅背上,怔怔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
“我是个很不合格的母亲吧。”
“为什么这么说。”
“是我当初认为国人思想太保守,无法接受他们异样的目光所以逃到了国外,也是我没有在日常中注意对小铃铛的教导,她按照她的认知说出那番话,我又把所有的气撒在她身上,她一定吓坏了吧……”
厉温言鼻间松了口气,拍拍白檀的后背,安慰道:
“不是你的错,换做我,可能未必有你勇敢。你的决定也没有错,你第一次为人父母没什么经验,但至少在他人看来,你对小铃铛足够负责,把她养育成一个自信又开朗的女孩,这是很多父母做不到的。”
“其实你有很多次机会可以让自己不这么困扰,比如得知怀孕那天就打掉孩子,再或者生下孩子后丢下她跑掉,可你没有这么做,对一个男生来说,怀孕生子已经很离谱了,可你还是坚强地挺过来了。”
厉温言笑笑:
“剩下的,我们慢慢来,就像小朋友都是慢慢长大的,做父母的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学会了成长。”
白檀抬起双眸,静静凝望着厉温言含笑的眼睛。
“好了,我没有责怪小铃铛,只是有点自责……说到底都是我没教好。”白檀低下头,望着自己的手指,轻轻叹一口气。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稚声稚气的一声“妈咪”。
小心翼翼的,又有点期待在其中。
站在门口,有些担忧,情不自禁咬着自己的小手指。
厉温言自觉站起身,带着王姨一起离开了。
小铃铛在门口站了很久,一直到白檀伸出手她才露出笑容,屁颠屁颠跑过来一头扎进白檀怀中。
白檀主动开口道歉:
“对不起,我的小铃铛,是妈妈太心急了没有考虑你的感受,你能原谅妈妈么。”
小铃铛摇摇头,像拨浪鼓一般,高马尾麻花辫在脑后一甩一甩。
她眼中含着热泪,却像个小大人一样捧起妈妈的脸颊,反过来安慰他:
“不是的妈咪,王姨说,小铃铛说自己是英国人是不对的,因为妈妈爸爸还有妈妈的爸爸妈妈都是中国人,她还说,小铃铛的户……户什么上也是中国,只是暂时生活在这里而已。”
白檀看着眼前极力解释想让他消气的小女孩,忽然疑惑,当初的自己为什么会想过要丢下她逃跑,为什么觉得她很讨厌很烦人。
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生下这个小女孩是他这一生最正确的决定。
这个小女孩和她曾经的爸爸一样,简单三言两语就能抚平他内心的不安和怨气。
白檀露出深深的微笑,抱过小铃铛:
“谢谢你小铃铛。”
“不客气妈咪,小铃铛想好了,妈咪希望我是哪国人我就是哪国人,妈咪去哪里小铃铛也去哪里,因为小铃铛好爱好爱妈咪哦,就算拿十个娃娃屋和我换妈咪我都不换。”
白檀抱紧了怀中这具小小的身躯。
他也好爱好爱他的铃铛。
“妈咪,从今天起我会好好学习拿筷子,也会努力学习中文。”
白檀笑得眉眼弯弯:
“没关系,我们慢慢来。”
小铃铛点点头,用中文说了句:
“麻麻,我哀泥。”
这律不成调的中文实在是有些逗趣,白檀忍不住笑出了声。
*
四月二十九日这天,是曼彻斯特当地的华侨华裔共同创办的“华人日”,这一天,当地华人会放下手头一切事宜,于中国城內租借一些店铺摊位展示中国传统文化,与当地土著更好的进行文化交流。
这天一早,白檀就把小铃铛叫醒,神秘兮兮地拉着她进了衣帽间,从里面拿出一只祥云图案的纹绣盒子。
拿出里面的衣服展开,小铃铛瞬间眼睛亮了。
“妈咪,好漂酿的小裙只!”
她努力用中文表述,虽然说得绊绊磕磕且发音不是很标准,但看得出她确实努力了。
白檀手中的衣服是他努力拾起大学服设专业那点知识,引经据典,四处搜罗素材,耗费半个月才做出来的明制汉服。
浅云色的底裙搭配月白色的云肩,白檀没有那个刺绣的本事,因此裙面和云肩上的刺绣都是他从网上买的现成材料缝上的。
“今天妈妈给小铃铛穿这件漂亮的裙子,梳最好看的发型,然后我们一去市中心玩,再吃好吃的,最后去看电影好不好?当是妈妈那天对你发火的道歉吧?”
小铃铛问:
“我们不找厉叔叔一起玩么?”
白檀帮女儿梳着头发,随便扯个借口,说厉叔叔也有自己的事要忙,不可以打扰他云云。
他这么说的,小铃铛也就这么信了。
白檀也知道自己一个人带这么小的孩子去市区会很辛苦,可也清楚这些年他们已经麻烦厉温言太多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报答厉温言,现在初步所想的就是腾出房子,按照市价把房租还给他。
白檀一边帮小铃铛穿裙子一边喋喋不休为她介绍汉服的构造、上面图案的名称。
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向女儿科普中国传统文化。
扎头发时,女儿头发细而软,很难成型,只能依靠一些成品发髻支撑。
在他一双巧手翻飞下,身着明制汉服的大家闺秀跃然而生。
小铃铛对着镜子转了几圈,忍不住跳了两下:
“妈咪!好漂亮哦,小铃铛想天天都穿这样好看的小裙子。”
说完,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一串英文,忙改口。
去往市区的路上,小铃铛坐在后座,两只小手小心翼翼提着裙摆生怕弄脏。
她很激动,这一路喋喋不休。
“妈咪,我们晚上要去看什么电影呀。”
白檀想了想:
“好像叫《恒星陨落》,是一部科幻片。”
他本想带小铃铛看她这个年纪能看的《加菲猫》,但私心也觉得自己在生下小铃铛之后再没认真看过一部影视剧,都不知道现在影视剧的流行元素,他既然要写书,跟不上时态早晚要被淘汰。
所以也自私这一次,看点他想看的,小朋友也能接受的。
《恒星陨落》的主演是谁来着?
忘了,当时只草草扫了一眼,他一直也不太认识这些国外明星。
小铃铛在后座晃着脚丫,摇头晃脑唱着自己编的英文歌:
“小铃铛要和妈咪一起看电影,长长的椅子大大的猫咪~”
第37章 第 37 章【一更】
今天应该是小铃铛出生以来见到华人最多的一天。
曼彻斯特市中心的华人日街道上, 有穿着秦汉时期襦裙的,也有穿着明代袄裙和唐装的,花样繁多,在哥特建筑群下形成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许多当地居民慕名而来, 围着他们拍照录视频。
小铃铛牵着妈妈的手, 小短腿努力想跟上妈妈的步伐, 走得有些跌跌撞撞。
她那小脑袋恨不得变成三百六十度摄像头,见什么都好奇。
她手里还提着只小花篮,里面装满糖果点心,妈妈说要她分给大家一起吃。
白檀这半天也够累的,带着小铃铛做了团扇漆染,吃了糖葫芦,还跟着非遗传承人做了蓝夹缬艺术纸灯。
历史的画卷陈铺开, 小丫头完全沉醉其中, 做了一个也舍不得走,拽着白檀的手跟着看了好久。
其中一个赴英留学的小姐姐还送了小铃铛一个熊猫胸针, 小丫头爱不释手, 走路时也要捏着熊猫胸针,注意力全在那上面, 差一点摔跤。
“妈咪,中国太好玩了, 我们什么时候去中国呀?”
白檀笑笑,也只能敷衍女儿:
“等有时间吧。”
走累了,白檀带着小铃铛坐在一处铜像下面休息。
旁边坐了几个外国面孔的游客, 小铃铛看到人马上抓一把糖果送给他们。
金发的女生笑眯眯摸了摸小铃铛的头发, 问她:
“你的裙子好漂亮,你是哪里人啊?”
小铃铛挺起胸膛:
“我是中国人。”
女生故意逗她:
“你是中国人, 那你为什么说英文?还在英国生活呢。”
小铃铛渐渐蹙起小眉头:
“因为……因为……”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抬头求助地看向白檀。
白檀只能跟他们解释自己是移民到这边的,其他的不方便说太多。
一直到白檀带着小铃铛去了泰国餐馆吃东西,小孩还在纠结那个金发女生的问题。
兴许是她穿的汉服太惹眼,不少当地食客过来问可不可以合影。
小丫头像大明星一样,前呼后拥,她鼻孔冲天,骄傲得不得了。
看着女儿被人团团围住求合影,白檀不由自主想到了那个男人。
也像他的女儿一样,任何时间地点都有一堆人等着和他合影。
吃完饭前往电影院的路上,小家伙还是那个问题:
“我们是中国人为什么要在英国生活?”
白檀看得出她对这个问题认了真,明明她以前是个不爱自我内耗的性子,任何事都得过且过。
没有办法再逃避,白檀也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
“因为妈妈身体特殊,所以生下了你,妈妈胆子小怕被人戳脊梁骨,所以逃到了国外。”
小丫头醍醐灌顶,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难怪别人的妈妈都是女生而我的妈妈是男生。”
白檀干笑两声。
“那我真是太幸运了!”
小孩没头没尾又来了这么一句。
“为什么这么说?”白檀好奇问道。
“因为如果妈咪你是女生,我可能就不会成为你的小宝宝了,那样我会很伤心的。”
白檀握着方向盘的手猛然抓紧。
眼中城市中心绚烂的灯光,渐渐产生了模糊的光晕。
困扰他许久的问题在这一刻有了确切答案。
怨恨变成了庆幸,如果不是他自认为畸形的身体,上天也不会把这个可爱懂事的小朋友送到他身边。
同样都是自己的孩子,可当父亲和当母亲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是啊,他拥有了这世界上最美好的礼物。
白檀如果不是正在开车,他真想冲过去抱抱这个小女孩。
到了电影院,白檀取了票,一扭头看到小铃铛正眼巴巴瞅着爆米花柜台。
白檀无奈。明明才刚吃过饭没多久。
找到座位,白檀给小铃铛戴上口水巾,小心翼翼喂她喝了一口橙汁,戴好3D眼镜,静候电影开始。
科幻电影对于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太过高深,小铃铛看不懂,觉得有些无聊,便靠在老母亲肩头发呆。
白檀固然看得津津有味,可也无法将注意力全部放在电影中,他时不时要扭头看一眼小铃铛的状态。
倏然,他看到原本昏昏欲睡的小铃铛睁大了眼,身体也坐直了些。
白檀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视线陡然怔住,脑海中某根弦也悄无声息地断开了。
在此之前,白檀听说过这部电影有亚洲人出演,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他费尽心思想要对女儿隐瞒的父亲,就这样在不经意间与她相见了。
原来电影中那个一手策划恒星计划、可悲又可恨的大反派,是霍泱。
白檀下意识看向女儿,发现她正瞪着大眼睛好奇地瞅着电影中的霍泱。
明明这个小丫头刚才还是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这会儿却又对着霍泱目不转睛,看得起劲。
白檀不由自主握住了小铃铛的手,小铃铛好似并未察觉,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屏幕中这个冷血无情、邪狞且杀人如麻的大反派吸引了。
反倒是刚才还对着电影兴致勃勃的白檀,在霍泱出现后心不在焉,后面剧情如何反转他也根本没看进去。
电影散场,白檀一把抱起小铃铛阔步朝停车场走去。
“妈咪。”小铃铛随着他急速走动的动作被颠得一晃一晃,“你想睡觉了么?”
白檀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脚步缓了下来。
怕什么呢,霍泱又不可能冲出屏幕找他质问这个小丫头到底怎么回事。
车上。
小铃铛看起来意犹未尽,望着窗外,喋喋不休问道:
“妈咪,那个大坏蛋很可怕对不对。”
白檀反应过来,小铃铛说的是霍泱出演的恒星陨落计划终极反派。
他敷衍地“嗯”了一声。
之后,车内陷入一片阒寂。
沉默了快一个世纪,白檀晦涩地开口:
“小铃铛觉得那个大坏蛋怎么样。”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自打刚才的对话结束后,这个问题就在脑海中久久不能散去。
小铃铛的回答非常符合她这个年龄段的认知:
“他是坏坏。”
生怕妈妈听不懂,小铃铛还特意说的中文。
“如果……”白檀喉结滑动了下,“他是个好人,是其他拯救地球的英雄角色,你觉得他怎样。”
白檀好像问了一个很高深的问题,小铃铛不懂,歪着小脑袋疑惑地看着妈妈:
“小铃铛不明白……”
白檀叹了口气,重新摆出自然的笑模样:
“算了,没什么。”
*
最近一段时间,小铃铛一直吵着要去中国。
白檀纠正她:“是回中国。”
小铃铛不懂,不管是去还是回:
“那妈咪,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去看大熊猫呢?”
这一次,白檀罕见地沉默了。女儿幼稚的想法本可以一句话敷衍过去,可他忽然连一句敷衍的“有时间吧”都晦涩到难以说出口。
反而因为女儿提出这个要求,心脏没由来地怦怦乱跳。
小铃铛三岁了,身为中国人的她不仅不会拿筷子,中文说得也不利索,但为了能去看大熊猫,她很努力的用小手指夹起筷子,每次和他人对话也会尽量在脑海中找到合适的中文词汇代替。
那件明制汉服于平时穿起来多有不便,可小铃铛每天都要跑去衣帽间自己穿上裙子对着镜子臭美一番,吃饭时也舍不得脱。
还有在华人日收到的大熊猫胸针,她也每天都要戴着。
王姨见她有心学习中文,特意买了些中国的动画碟片放给她看,日常交流也改成了中文对话。
就好像,所有人都在为什么事情提前做着准备。
某天晚上,白檀正坐在电脑前写新文大纲,小铃铛搬来她的玩具箱陪在白檀身边自娱自乐。
玩累了就支棱着小短腿爬进妈妈怀里,小手玩着妈妈衣服上的压褶花纹。
倏然,电脑响了一声,右下角弹出了脸书的推送。
白檀匆匆扫了一眼,视线倏然顿住。
推送中的照片上,身着高定西装的男人站在一群外国艺人中间,唇角依然挂着从容优雅的笑意。
鬼使神差的,白檀点进了推送。
占据了脸书大半版块的热搜,其中霍泱的照片格外清晰也最多。
他是真的火出了国门,提起这样一位华人艺人,连欧美网名也对他了解得头头是道。
说他演技炸裂,明明是终极反派却也叫人又爱又恨。
也有人提及他的外形,说他站在一群基因本就有优势的欧美艺人中间都显得鹤立鸡群。
还有很多很多人,大言不惭喊他为“老公”。
白檀怔怔望着照片中那个尽显优雅贵气的男人,没由来地笑了下。
看来他混得风生水起,或许也早已不在乎那个曾经和他躲在休息室交缠温存的小助理。
“坏坏。”怀里的小铃铛忽然坐直身子,指着照片上的男人惊讶道。
白檀回过神,笑了笑:
“对,是坏坏。”
小铃铛又摇摇头:
“妈咪,我觉得我们这样说他是不对的,他只是演了一个坏坏。如果他也有小宝宝,小宝宝知道别人这样说他的爹地会很伤心的。”
白檀缓缓睁大了双眼,眼底渐渐蒙上一层雾气。
听到小铃铛这样说,心里就像揪紧了一般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白檀放下鼠标轻轻抱住怀里的小豆丁,亲亲她的小脸蛋:
“嗯你说得对,我们不能这样在背后议论别人。”
小铃铛抬起头,睁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
“所以……所以妈咪,我们什么时候回中国?”
白檀:?
这两件事有什么必然联系么。这小丫头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这等着他呢。
白檀也学着她岔开话题:
“我们小铃铛是不是该睡觉了呢?”
小铃铛很配合地打了个哈欠,揉揉困顿的眼睛,照惯例在白檀怀里哼哼唧唧撒了会儿娇,拿着她的熊猫玩具爬上了小床。
白檀再次看向电脑中的男人,垂了眼眸,似乎陷入了沉思。
*
五月二日那天是个非常特殊又特别值得庆祝的日子。
小铃铛早早爬起来,自己叠好被子,虽然叠得歪歪扭扭又软趴趴的不成型。
“生日快乐我可爱的小铃铛,姨姨祝你健康成长,快乐开花,幸福结果,就像你的名字,每天都开开心心快快乐乐~”
王姨将准备好的小礼物递给小铃铛。
小铃铛抱起礼物盒亲了一口,大眼睛弯弯似月牙一般:
“谢谢王姨,小铃铛也祝王姨永远年轻,美丽如花~”
小铃铛说着说着,眼神朝楼下大门瞟去。
好紧张哦!不知道厉叔叔今天会不会打扮得很帅气,厉叔叔怎么还不来呢?
白檀正在帮女儿扎头发,听到隔壁老两口带着礼物过来了。
两位老人实在是破费了,给一个三岁的小丫头买了昂贵的珠宝套装,还买了好几只小戒指,小铃铛一根手指戴一只,活脱脱一个钻石王小五。
无论礼物贵贱,小铃铛都很喜欢,她常对白檀说:
“别人送我们礼物我们要说谢谢然后开心地接受它,因为别人只会给他们喜欢的人买礼物,我们要珍惜,对不对?”
所以在她两岁生日那年,王姨送她的一只绿色小恐龙保温杯被她珍惜的一直用到现在。
白檀觉得有点旧了想扔掉换新的,小丫头便皱着眉头过来扒拉白檀的手,念叨着“不能扔不能扔”,然后宝贝似地藏起来。
但真正让小铃铛开心到跳起来的礼物,当属厉温言从门外进来的那一刻。
她喊着“厉叔叔”跑过去,抱着他的腿认真打量他。
厉叔叔果然没让小铃铛失望,今天的他穿着矜贵的西装,看起来可太太太帅气啦。
“小铃铛,生日快乐哦。”厉温言送上礼物,一只蛋糕和一件纯手工洛丽塔洋装。
小铃铛的心思完全不在蛋糕上,她抓着厉温言的手悄悄看了眼还在厨房忙活的白檀,小声道:
“厉叔叔,你没有忘记对小铃铛的承诺吧……”
厉温言抱了抱孩子,右手情不自禁摸进风衣口袋,指尖轻轻摩挲着红色的绒布盒子:
“当然没忘,厉叔叔从来不会对小铃铛食言。”
白檀和王姨以及隔壁老两口在厨房忙活大半天,做的都是小铃铛喜欢吃的东西。
一家人围着这位小寿星为她唱生日歌,催促她许愿。
小铃铛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
希望以后每一次生日小铃铛都有爸爸陪着一起过。
许完愿望,艾丽卡帮忙切蛋糕分给大家。
白檀说上楼拿相机。
厉温言刚领到蛋糕,那个还没他腿高的小丫头屁颠屁颠跑过来,按住他的手,没轻没重地扯过他的耳朵悄声道:
“厉叔叔,你一会儿再吃蛋糕,我妈咪上楼了,你你你……你也快上去。”
那迫切的小声儿,好似厉温言如果现在不去以后就再没机会。
厉温言无奈地笑笑:
“好,小铃铛等我。”
小铃铛亲了他的脸颊一口,认真道:
“要加油喔。”
白檀正在房间里找相机,忽然听到房门响了声。
他回头便看到厉温言站在门口,一只手揣在口袋里,双颊似乎还泛着似有若无的微绯。
“你不吃蛋糕么。”白檀随口问道,俯身继续找相机。
“白檀。”厉温言做了个深呼吸,“我有话想和你说。”
他放在口袋里的手攥紧了那只红色绒布盒子。
白檀的身影顿了顿,拉开抽屉:
“我也有话和你说。”
厉温言眉目一展,从几天前就在脑海中组织好的措辞一瞬间被打乱了头绪:
“好,你先说。”
白檀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存折递过去:
“这里面是七十万人民币,按照当地房租市价算的,又添了点算是感谢。”
厉温言嘴角的笑意一点点僵住。
他望着那存折,没接。
“什么意思。”
白檀道:
“这几年我一直麻烦你还霸占着你的房子,心里过意不去,我会尽快腾出房子。如果你觉得钱少了可以告诉我,我明天再去一趟银行。”
厉温言松了口气,笑笑,将存折推回去:
“这点钱我不介意的,房子反正也没人住,你们在这里还添点人气。何况,不住在这你想带着小铃铛去哪呢,她那么喜欢外公外婆,分开会很伤心的。”
白檀沉默了。
厉温言觉得他可能是没什么别的要说,那便该他兑现对小铃铛的承诺,索性手指攥住红色盒子慢慢往外拿。
“我打算带小铃铛回国了。”
阒寂中,冒出这样一句。
刚在口袋边缘露出一截红色的盒子被狠狠按了回去。
“回国?为什么。”厉温言的语气不自觉漫上一股焦灼之意。
白檀看向窗外,轻声道:
“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小铃铛现在连自己是哪国人都搞不清楚,中文说得也不利索,让我觉得有点难受。而且她也到了去幼儿园的年龄,我私心里还是觉得国内的教育制度更为公平,以我现在的能力或许很难把她送到英国不错的公学,我不想让她在异国他乡还接受不到良好的教育,这对她来说也不公平。”
厉温言听着这番肺腑剖析,缓缓垂了眼,声音沉了下去:
“你有没有想过,她回国就一定会过得好么,别人问起来她父母的情况她该怎么说。她现在已经将隔壁老两口当成自己的亲人,却要她割舍这段感情永远离开自己的亲人,难道对她来说就不叫残忍么。”
“白檀。”厉温言靠近一步,双手按住他的双肩,似乎在为他加深信念,“小铃铛以后的教育问题你不需要觉得困扰,我说过我会对她负责到底,你想把她送去哪所学校我来解决,我有能力解决。”
“根本问题不在这。”白檀推开他的手,后退一步。
“根本问题是什么,你说。”
白檀再次陷入沉默。
或许在他人看来这很任性,纯属是脑子一热拍案决定,根本没经过深思熟虑。
只是这些日子他带着小铃铛走出这座小镇,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他才终于意识到小铃铛到底需要什么。
她需要在自己的国家底气十足地活着,说中文写汉字,成为彻彻底底的中国人。
而不是身在异国,被人缠着询问她为什么是黑头发黑眼睛,明明眼睛很大却要被人说是眯眯眼。
白檀最不想她有朝一日受了欺负回来哭诉,自己却无能为力。
“从国内逃到英国那天,我承认我很自私又任性,根本没替肚子里的孩子考虑哪怕一点。但现在小铃铛长大了,我必须为她负责,如果回国后她无法向别人解释父母的情况,我会替她解释。”
白檀轻声道。
白檀看得出来,小铃铛骨子里就流着炎黄子孙的血,所以即便她没去过中国也会对那里产生无尽的期待和遐想。
厉温言长长叹了口气。
他知道他说不过白檀,也根本没想和他继续争辩最后导致二人关系产生裂痕。
所有辩驳的想法最后融化进一句:
“好,你想好了就好,我和你一起回国。”
“不是啊,如果你觉得生活在这里很安逸,为什么又要因为我奔波忙碌,我对你已经很愧疚了,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的恩情。厉总,你为自己想一想吧。”
白檀最不希望听到厉温言这么说,对他来说压力很大。
厉温言从口袋里摸出红色小盒子放在桌上,垂着眼眸低低道:
“小铃铛在生日很久之前就悄悄找过我,希望我今天能送她一份礼物。”
白檀望着那只红色盒子,心中的不安再次上涌。
他祈祷着厉温言不要再说下去,更不要拿他女儿做借口。
“她想要个爸爸。”厉温言说完,转身离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白檀紧绷的双肩也随着倾塌下去。
他没有像自己的母亲一样丢下孩子逃跑,但好像他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连一个完整的家庭都无法给予孩子。
这世间最困难的事就是作出决定,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未来会怎么发展,是好是坏,又会不会因为当初的决定而后悔。
……
小铃铛正在楼下吃蛋糕,心不在焉频频朝楼梯口望过去。
看到厉温言的身影出现,小家伙丢了自己最喜欢的蛋糕跑过去,扒着厉温言的腿:
“厉叔叔,你和我妈咪说了么。”
厉温言蹲下身子揽过小孩,轻轻抚拍着她的后背:
“说了。”
小丫头蹙起稀淡的小眉毛,语气都快急死了:
“那我妈咪答应你了没。”
厉温言看着眼底一片焦灼的小孩,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他已经知道白檀的回答,却无法对满怀期待的小孩说出口。
今天是她的生日,是漫长一年中唯一独属于她的节日,他实在不忍心让孩子失望。
“小铃铛,这件事很重要,所以你妈咪说必须要好好考虑考虑,我们也给他一点时间好不好?”
虽然厉温言说得很委婉,可小铃铛明显看起来还是失落了。
她耷拉着小眉毛,低头摆弄着自己的小手指,小嘴噘的都能吊茶壶。
良久,她才委屈道:
“嗯,那就让妈咪再想一想,我会在妈咪面前为厉叔叔说好话的。”
厉温言笑笑,轻轻拥抱了小孩。
明知这是霍泱的孩子,看眉眼都看得出来,可他还是好喜欢她。
爱屋及乌么?还是她天生就这样招人喜爱。
第38章 第 38 章【二更】
小孩忘性大, 也很容易被转移注意力,小铃铛纠结了很久的问题在大家为她庆生、陪她扮演家家酒中渐渐被冲淡。
晚上。
小铃铛照惯例在睡前趴在妈妈怀里哼唧着撒娇。
白檀思忖许久后,道:
“小铃铛,妈妈决定带你回中国。”
本来困得都快睁不开眼的小孩一听这天大喜讯, 激动的差点一脑袋扎地上, 被白檀眼疾手快搂回来, 亲亲摸摸。
“妈咪我们什么时候出发?你快点决定,我要去通知外公外婆让他们收拾好东西。”
白檀笑笑,知道自己接下来这番话很残忍,但也必须要说:
“这次我们去中国或许就不会再回来了,而且……外公外婆不能一起去。”
“为什么!”
“因为这里才是外公外婆的家,而中国是你的家,大家都希望在熟悉的土地上生活, 所以他们不会离开。”
小铃铛如闻大悲之讯, 吧嗒吧嗒开始掉眼泪。
“外公外婆可以去的……”小孩不懂什么是离别,只是按照自己的性子倔强地说着她认为正确的事。
白檀还是摇头:
“这样吧, 妈妈把选择权交给小铃铛, 外公外婆或者回中国,只能选择一项。”
白檀没有用什么“去中国有大熊猫, 有好看的汉服”来诱惑她,把选择权交给一个三岁的小孩, 是他希望这小孩考虑明白她到底想要什么。
只要她做出决定,当妈的都会无条件支持。
小铃铛不知道哪个选择对她来说会不那么伤心,抛去大熊猫和汉服那些不说, 她固然年纪小, 可也看得出来妈咪很想回中国,也希望她学会中文, 因为妈咪总说她就是地道的中国人。
可这样的话,以后就没有外公外婆和泰瑞陪她一起玩了,她会不会很孤独。
小孩考虑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主动找到白檀:
“妈咪,小铃铛想好了,我要去中国。”
白檀反问:
“你是怎么想的呢。”
小铃铛看着还是有点委屈,对着小手指:
“因为小铃铛知道妈咪想回中国,妈咪去哪小铃铛就去哪,虽然很舍不得外公外婆,但是小铃铛最爱的只有妈咪。”
她张开莲藕般的小手臂,深深拥抱着世间唯一的挚爱。
白檀泪目了。
再一次感叹,生下这个女儿是他这一生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也是他最幸运的事。
上天给了他畸形的身体,其实是另一种方式的馈赠。
*
当隔壁老两口知道白檀打算带孩子回国了,艾丽卡抱着小小的铃铛,一老一小抹着眼泪诉说不舍。
“我的小宝贝,外婆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外婆……嘤嘤嘤……”
连奥利弗这个人高马大的汉子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等外婆有时间就去中国看望我们小铃铛,小铃铛要带外婆去看大熊猫哦。”
小铃铛重重点头,伸出小手指勾住艾丽卡的小拇指:
“拉钩钩,约定好了,外婆一定要去看我,还要每天都和我打视频电话,每天都要想我,我也会每天想外婆外公还有泰瑞的。”
白檀愣了下。
小丫头刚才那句“每天都要想我”,曾几何时,有个负心男人也说过这句话。
有点害怕,这小丫头怎么跟他爸爸一样一样的。
白檀短暂地鄙视了一下他的宝贝女儿。
接下来的日子,白檀开始为回国做准备,办理各种手续,和小镇的邻里街坊们道别,再联系梅老师帮他打听着国内好一点的幼儿园。
原先的房子也打算卖掉,反正父亲也不过问,卖了添点钱找处环境好的学区房,小丫头长得很快,或许在不经意间就要去读小学了,他得为女儿提前打算好一切。
要不要离开晋海市去别的城市生活呢。
白檀思考着,这些计划都得暂时先放一放,先回国把女儿安置好再慢慢计划下一步。
*
柳絮带走了晚春,生机盎然的草木花虫迎来了炎炎夏季。
穿着碎花小裙子、头戴遮阳帽的小姑娘被妈妈抱在怀里,望着前来送行的小镇居民。
她又哭了。
艾丽卡从白檀怀里接过小铃铛,抱着她拍拍后背,含着眼泪道:
“到那边后要给外婆发消息报平安,我们每天都要聊天哦。”
小丫头反手楼主艾丽卡,哼哼唧唧的啜泣最后变成嚎啕大哭。
奥利弗送给她一只自己做的竹编小蚂蚱,可以在地上蹦蹦跳跳,好歹是稍微哄好了小孩。
白檀望着小镇口人头攒动前来送行的居民们,又望向布伦河中心那座看了无数次的莎士比亚铜像,这一刻忽然意识到,他们是真的要离开了。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在日夜相处中与这些淳朴的居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回想起自己离开中国那天,望着空荡荡的小屋,仿佛看到了餐桌前的人一个个起身离开再也没回来。
时至今日,同样的离别画面,却在不经意间收获了这么多难以割舍的人。
“路上注意安全,看好钱包。小姑娘觉得热就给她贴上清凉贴,照顾好孩子,一路顺风。”
小镇居民们你一言我一语叮嘱着白檀,好像根本没人在意一个男孩子生了个女儿。
开始的确有过惊讶,但随着相处下来,却也觉得这种事虽不合乎情理但也顺理成章。
很正常,也平常。
白檀抱过女儿,牵起她的小手对众人挥了挥:
“时间到了,小铃铛和大家说再见吧?”
小铃铛趴在妈妈肩头,深深凝望着这些对她付出宠爱和耐心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们。
小脸泪涟涟的,忙把脑袋埋进妈妈怀里不忍再看。
蝉鸣声徐徐不止,嘶哑的叫声融化进火热的空气中。
对于白檀来说是归乡,对于生长于英国的小铃铛来说则是踏上了离开家乡的漫漫长途。
“妈咪,我们会回来的对吧。”小铃铛闭着眼睛轻声问道。
“会的。”
“会和王姨一起回来的对吧。”
白檀:“王姨?”
小铃铛小手一指,白檀看到了坐在车里冲着他们傻笑的王姨。
王姨:
“我年纪大了干不动了也打算告老还乡,一起走吧。”
白檀:???
真的假的。
王姨内心:
虽然在英国赚钱多,但有点舍不得这小丫头是怎么回事。
她这些年换过不少雇主,但唯一相处这么久的只有这小丫头。
白檀:
“那就……一起走吧。”
厉温言把白檀他们送到了机场,说自己在这边还有些手续要处理,要白檀他们先回去,自己紧随其后。
转了两趟飞机,历时十六个小时,跨越一天,飞机稳稳降落在晋海市机场,超长惯性助停轰隆隆。
这十几个小时,小铃铛在飞机上睡睡醒醒,很是乖巧。
刚才还在打盹,一下飞机瞬间精神奕奕。
她被白檀抱在怀里,跟着乘客大部队往外走,小脑袋像个三百六十度摄像头,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妈咪,这里就是中国么?”
“是呀,我们回家啦。”
“中国的人好多呀。对了妈咪快点拿手机,我们要给艾丽卡外婆报平安~”
视频接通,小铃铛举着那只竹编蚂蚱展示给老两口看:
“我有好好的把小蚂蚱保护回来哦。”
“小铃铛太乖了,那边热不热?妈妈有没有给你贴清凉贴?”老两口含着泪絮絮叨叨道。
白檀望着机场大厅人头济济,也在考虑今天是什么日子,感觉人格外的多,摩肩接踵,分外吵闹。
他抱紧了女儿,怕被人群冲散。
挂了视频电话,小铃铛在白檀怀中扭了扭。
国内的七月,纵使是晋海这座三面环海的城市也遭不住盛夏高温,即便机场冷气开得足,小铃铛还是觉得被妈妈抱着很热。
“妈咪,你把小铃铛放下来吧,小铃铛长大了可以自己走。”
“再坚持一会儿,等我们打上车好不好?”
白檀看了眼四周,这么多人他不放心把小孩放地上走。
小铃铛哼唧了一声,小手揉了揉湿漉漉的额前碎发。
白檀看得出她的确很热很难受,她的小手掌心全是汗。
他也听说过,小孩和大人对温度的感知是不一样的,大人普遍体虚会觉得冷,小孩子身体健康一身热血。
“嗯哼……妈咪。”小铃铛皱着眉头,湿漉漉的小手贴在白檀脸上,“热……”
白檀无奈,只好妥协。
他轻轻将小铃铛放下,紧紧握着她的小手一再叮嘱:
“千万不能放开我的手。”
小铃铛点头似捣蒜,一手捏着她心爱的小蚂蚱,由妈妈牵着往外走。
“啊啊啊哥哥!”
突如其来一声尖叫,随即更多的尖叫声涌来,大批人群忽然朝着某个方向你推我搡,齐刷刷跑去。
小铃铛被这突然一嗓子吓得一个哆嗦,手一抖,小蚂蚱掉了。
“妈咪,小蚂蚱跑了~!”小孩急了,这可是奥利弗外公亲手做来送给她的。
白檀刚听到女儿这样说,忽觉掌心的小手被热汗浸得湿漉漉,像泥鳅一样滑走了。
小铃铛追着在地上蹦蹦跳跳的小蚂蚱,支棱着小短腿到处乱窜。
“小铃铛!”白檀焦急一声喊,也跟着追。
却被侧面跑来赶飞机的人一屁股撞倒,那人抱着行李箱,回过头着急忙慌说着“抱歉赶时间”。
“小铃铛!”白檀已经不在意这些,眼中只有那个小小身躯,朝着乌泱泱的人群跑过去。
三岁的小孩还没有成年人小腿高,穿梭在人群中追逐着她的小蚂蚱,嘴里还不停喊着“小蚂蚱快回来”。
白檀都快急哭了,爬起来往里追。
小孩这一路不知道被踢了多少脚,也不抱怨,追回小蚂蚱更重要。
“沙沙——”
小蚂蚱停住了。
落在一只锃亮的黑色矮邦皮鞋旁边。
小铃铛也跟着停下了动作,缓缓抬头。
那只皮鞋的主人非常非常高,她必须将头仰到极致才能看到他的脸。
人群中突然冒出的小孩,致使刚才那些热血沸腾喊“哥哥”的人猛然住了声。
人潮挤挤的机场,好似忽然全部被扔进了真空环境,戛然而止。
小铃铛蹲在地上,仰头望着男人。
男人微微俯下下颌,黑沉沉的眼眸直直盯着这个不请自来的小女孩。
半晌,他委身捡起小蚂蚱,递过去:
“你的?”
小铃铛点点头。
她觉得这个叔叔很眼熟,一定是在哪里见过。
啊!想起来了,是电影里的坏坏!
她有点害怕,明知那演出来的坏坏,可眼前这位叔叔的眼底尽是森寒,高大的身躯在她面前像是巨人一般。
眼神里不由得流露出一丝惧意。
然后小心翼翼伸出小手,发着抖。
男人手指一松,小蚂蚱落在小铃铛的掌心。
“谢谢叔叔……”纵使小孩很害怕,但起码的礼貌还是要有的。
怕叔叔听不懂,她还特意说了中文。
“对不起对不起,我女儿给你们添麻烦了。”
人群中忽然挤出来这样一句,随即,一抹白色身影冲出来一把抱起地上的小女孩。
白檀一抬眼,视线穿过空气,与对面男人的目光短暂地交汇了。
那一刻,心脏又好像需要检查一般,狂跳不止,双眼也不由自主睁大,双脚下意识后退一步。
白檀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回国第一天就在机场碰到了霍泱。
三年不见,一如从前,只是看着有点瘦了,面部线条轮廓更显凌厉。
霍泱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对他点点头算是对那句“对不起”的回应,随后抬脚往外走。
人群跟着追出去,白檀却抱着孩子在原地站了许久,不知道该如何迈出下一步。
明明……不想被这个男人看到小铃铛的。
只是意外总是先未来一步抵达。
“妈咪?”小铃铛歪起脑袋,疑惑叫了声。
白檀回过神,教训道:
“妈妈说过不能随便乱跑,怎么扭头就忘了。”
小铃铛举起她失而复得的小蚂蚱,丝毫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惊为天人的壮举,还在那傻乐:
“我抓到小蚂蚱惹。”
白檀无奈地点点头:
“好好,你最棒了。”
回家的路上,白檀一直显得心不在焉。
倒是小铃铛对着车窗外好奇地絮絮叨叨,感叹着这里和英国一点不像,街上全是和她一样黑头发黑眼睛的叔叔阿姨。
白檀回过神,跟着看向窗外。
三年不见,这座城市飞速发展,无数高楼林立而起,整座城市改头换貌,变得让白檀有点不认识了。
但唯一不变的是广场大楼上LED大屏幕中的男人,戴着矜贵优雅的金边眼镜,摆出姿势展示手腕上的手表品牌。
偶尔能看到一两副生面孔,在白檀还是小助理时,从没在娱乐圈见过这几人。
果然娱乐圈是个发展飞迅的地方,短短三年顶流就换了一批,哪怕当时再红也很快被新鲜血液取代,到最后查无此人。
只有那姓霍的好像在这个圈子里得到了永生。
小铃铛指着广告牌上的霍泱:
“妈咪,这是刚才那个叔叔。”
白檀干笑两声,没发表任何看法。
小铃铛捏着竹编蚂蚱自言自语道:
“虽然他是很可怕,但也没那么坏坏。”
白檀揽过女孩揉揉她的小脸,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他带着小铃铛先回了以前住的老破小。
三年无人问津,大门落了厚厚一层灰。
白檀给小铃铛介绍说这是他以前住的房子,本以为小铃铛会拿这老破小同英国的小洋楼比对一二,最后得出自己生活降级的不幸结论。
不成想,小孩反而非常兴奋,又蹦又跳,笑得像朵迎春花:
“快让小铃铛进去,我想看看妈咪没有小宝宝之前的家。”
白檀眉目一展。该说是“家”这个字眼触动了神经么。
打开门,苦尘扑面而来,白檀下意识捂住小铃铛的口鼻,从口袋里摸出口罩给她戴上。
小铃铛好奇地跑进去,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里不停的“哇哇哇”。
她捧起积满淤灰的花瓶,激动询问:
“这是妈咪的花瓶么?”
白檀点头。
小铃铛抱紧花瓶:“可以送给小铃铛么?”
白檀忍俊不禁:
“一只花瓶有什么可稀罕的。”
小铃铛理直气壮道:
“因为这是妈咪有小宝宝之前的花瓶,小铃铛希望妈咪所有东西上都有小宝宝的味道。”
白檀故作姿态,扶墙流泪。
果然生下她太好了,她每句话都能轻易拨动自己心弦,让自己感觉出生在这世上太幸运了。
白檀本打算先把女儿送到王姨那边,他请人过来一起把房子打扫出来。
结果小丫头信誓旦旦,说要和妈妈一起打扫卫生,一起把家布置得漂漂亮亮。
在小朋友眼里,家不是多么豪华的房子,只要有妈妈在的地方就是值得她珍惜的家。
小铃铛头上绑着一块碎花头巾,身上围着她玩迷你厨房时穿的小围裙,拿着抹布对着一只小柜子擦得十分卖力。
尽管最后都得由白檀二次返工,但他也乐得和女儿享受这温馨的劳动画面。
然后一扭头,发现这小孩把他最宝贝的键盘泡在水里洗……
白檀坚强微笑.jpg
她开心就好。
房子虽小,两人也打扫了大半天。
小铃铛把她从英国带回来的玩具整齐摆在床头,非常强迫症的一定要按照大小来摆,并期待着接下来和妈妈的全新生活。
打扫卫生时,白檀翻出了他当时情急之下丢在垃圾桶里的手机卡。
他对着那张卡看了许久,鬼使神差的把卡插.进了手机。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叮咚”声接踵而至,弄的手机一度卡顿。
数不清的未接来电,大部分都是霍泱打来的。
同样还有八百多条未读短信,从他离开那天,一直持续到他离开的一年后。
也就是小铃铛刚学会走路那段时间。
白檀呡着唇,手指停在未读短信上方,停滞许久后,心一横点开。
【我可能是说错了什么话,对不起,给我回消息吧,我只想确认你的安全。】
【元旦快乐,吃好吃的了么?吃了什么?】
【我承认我有点黏人了,如果你觉得因此你失去了私人空间,我会好好反思,给我回个消息好不好。】
【白檀,还是不想理我么?】
【春天又到了,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有好好吃饭么。】
【好,我们暂时分开互相冷静一下,天热起来了,你要注意避暑,但也不能吃太多雪糕。】
最后一条短信,是简短一句:
【我明白了,你要好好生活。】
短信太多很难一时半会全部看完。
只看了几条,白檀却觉得很疲惫。
他是不是还要感谢霍泱百忙之中抽空发几条短信陪他演一出深情戏码。
这个人还真是有耐心。
白檀又打开许久没用的台式电脑,验证了半天才登入网站。
大量来自编辑和版权方的站短,还有无数的新增读者留言。
【大大你答应过我们的甜甜番外呢?你快回来[大哭]】
【作者没事吧,怎么一声不吭不见了?新文啥时候开,孩子要饿死了!】
【太太我真的很喜欢你的文,等你的番外等了两年却石沉大海,如果你写不出来可以明说,大家都能理解,但你忽然消失很让人担心,或者你随便回一条评论让我们确定你的安全。】
【哎……算了,不想写不写吧,祈祷我能找到文笔剧情俱佳的代餐吧……】
【太太再见了,我希望有朝一日还能看到你开新文,我会等,但你绝对不再是我的唯一了[流泪]】
在他刚出国时每天都有几百上千的评论,随着时间推移,评论越来越少,最后一条还是两个月前发出的。
白檀知道错在自己,可也坚信做他们这行的最忌讳爱上客人。
网文同娱乐圈一样,江山代有才人出,有才华有天赋的作者宛如雨后春笋齐齐冒出,客人无情,绝不在一棵树上吊死,只能尘封旧爱,朝着新的粮仓跃进!
除此之外,白檀还翻出了当年他和霍泱签订的用人合同。
一签就是五年,可就算他单方面撕毁合同也根本无人在意吧。
白檀撕了合同丢进垃圾桶,转身去厨房给饥肠辘辘的小铃铛准备晚餐。
第39章 第 39 章
晚上, 白檀带着小铃铛洗澡。
小孩坐在浴缸里抓一朵泡沫往妈妈鼻子上放,看得乐呵,拍手咯咯直笑。
“小铃铛,妈妈想和你商量件事。”白檀道。
“妈咪你说吧, 不管什么事小铃铛都会答应你。”
面对天真无邪又处处为他考虑的小铃铛, 白檀倒真有些心虚。
犹疑许久, 才道:
“以后在家里你可以继续喊我妈咪,但是出门在外当着外人的面喊我爸爸好不好。”
小铃铛皱起眉头:“为什么,可是你是我的妈咪呀。”
白檀知道就算自己和她解释什么两性畸形她也听不懂,只能另找借口:
“这样小铃铛既叫我妈妈又叫我爸爸,我就有两种最亲切的身份了。”
小铃铛还是不懂,但既然妈咪开了金口,那她必然是:
“好的呀, 爸爸, 是这样叫么?”
“聪明~”
小铃铛在心中像个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
无妨,先学叫着爸爸, 这样等厉叔叔和妈咪结婚后她就可以很快适应这个称呼。
回国的第一晚, 白檀本以为自己会不适应环境导致失眠,却因为小铃铛挺起胸膛主动提出一起睡, 这样可以保护妈咪,所以白檀度过了安稳无梦的一夜。
*
翌日, 王·要退休安享晚年·姨主动找上门,说自己在家待了一天那个难受,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再帮忙照顾这小娃一段时间, 便连夜从郊区赶来。
白檀理解她的心情, 虽然他不用上班可以自己带娃,但终归是多个人多个帮手。
王姨出去买菜, 白檀则在育儿论坛里闲逛,帮小铃铛打听合适的幼儿园。
给她两个月适应适应国内环境,这样九月份就能送到幼儿园学知识啦。
小铃铛闲来无事,从书架上找出白檀大学时的专业书,照着上面的服设素材涂涂画画。
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开心地哼着小曲。
白檀闭上眼睛仔细地听,最后依然没能听出来她在唱什么。
安静的午后,敲门声忽然响起,声音不重不轻,听着还挺有节奏。
“小铃铛去开门吧?是王姨回来了。”白檀看到手机里王姨发来的短信,说快到了让白檀给她留门,便心大地支使娃去开门,他再坐会儿。
小铃铛放下画笔屁颠屁颠跑去开门。
她踮着脚,使出吃奶的劲儿转动门把,嘴里还奶声奶气地喊着:
“你回来……啦……”
热情戛然而止,漫上一丝疑惑。
白檀察觉到女儿的异样,忙过去查看情况。
却在老破小低矮的房门口,看到了过于高大极不和谐的身影。
霍泱低头踏过门槛,视线直直落在白檀身上。
白檀下意识将女儿拖过来藏在身后,眉间紧蹙,身体紧绷着,语气也暗含警惕之意:
“谁让你来的。”
霍泱轻笑一声,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
“这么久不见,你就这一句。”
白檀想说自己没什么和他可说的,身后小丫头却抢先一步:
“这是电影里的叔叔……”
霍泱的目光骤然从白檀脸上转移到怯生生的小孩身上。
在机场见到这小姑娘时,就惊觉她的眉眼和某位故人实在有几分相似,当时还在自嘲,觉得自己可能还是没清醒。
直到那位故人冲出来抱过小姑娘,说着“我女儿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女儿?
是啊,三年的时间结婚生子,再合理不过。
“你有话就说,没话就走,站在这里是打算给我们家当人形雕塑么。”白檀语气很冲。
三年的时间,早把他当初对霍泱的怨恨和不甘磨平,现在只剩厌恶。
这种厌恶更来自于,他当初明知自己插足杨越阡和霍泱是极不道德的事,却在霍泱的强势攻略下一步步沦陷,还沦陷得心甘情愿。
甚至在英国这段日子里偶尔做春.梦,依然是和这个男人赤身交缠。
“当然有话要说。”霍泱随手将一沓文件丢在桌上,“还要算个清楚。”
他的声音没了曾经的柔情,只有公事公办的冷淡和漠然。
白檀拿起那沓文件瞥了一眼,身体蓦地顿住。
是他当年和霍泱签的用人合同,一式两份后交给霍泱的那份。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五年工作期,如果一方违约将要赔偿对方全部损失。”霍泱漫不经心整理着袖口,“我帮你算过,违约三年按照我的收入和损失来计算,你需要赔偿我两亿六千万,零头给你抹了,两亿你要怎么给。”
白檀惊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你干脆去抢银行来钱更快。”
“我抢银行做什么,我记得你不是这种敢做不敢当的性格。”
“那你告诉我,两亿六千万是怎么得出的结论。”
“你一声不吭逃走,我一直找不到合适助理,无奈推了多部影视作品和各项活动,按照对方给出的报酬计算,一分钱没多要,你还有什么疑问?”
霍泱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始终挂着浅浅笑意。
但这笑容在白檀看来,是赤.裸裸的嘲讽、愚弄。
“你一定要把事情做这么绝。”白檀死死盯着他,声音下沉着。
霍泱轻笑一声,道:
“你可以自动延长合同,把这三年补回来,五年之后你不仅一分钱不用赔,还能得到让你满意的工资。”
白檀缓缓抬眼,一向温柔的眉此时蹙得很凌厉。
他明白了霍泱的意思,要么他赔钱,要么他继续给霍泱做五年助理。
霍泱身形一动,向前靠近几步。
白檀则跟着往后退,一直被他顶在桌沿。
霍泱俯下身子在他耳边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
“我这次绑也要把你绑在身边。”
白檀浑身一颤,下意识攥紧了小铃铛的手。
霍泱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却字字都如利刃刺过来。
白檀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是因为揭穿了霍泱伪善的面孔,所以霍泱气急败坏回来报复他,逼迫他永远死守秘密?
霍泱继续在他耳边道:
“你应该庆幸我没把事情做得更绝,是因为偶尔会怀念你在我身下呻.吟的样子。”
白檀红了脸,一直蔓延到耳朵尖。
不是因为害羞,而是耻辱和不堪。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又怕让霍泱看了笑话,只能尽力憋着气。
“妈咪……”这时候,身后的小铃铛带着哭腔叫了一声。
瞬间,二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她。
白檀提醒过小铃铛在外人面前要喊他爸爸,可小孩哪有那么好的记性,尤其再经人一吓唬,脑子里本就不多的记忆力全被吓没了。
白檀蹲下身子抱过她:
“妈咪马上就回来了,爸爸陪着你,小铃铛不要怕。”
霍泱居高临下垂视着这个还没他小腿高的小女孩,眉尾扬了扬:
“原来你叫小铃铛。”
看向她的视线中一片森森寒意。
小铃铛发着抖接过话茬:
“是的,我大名叫白清绮……英文名叫Kathy。”
白檀很开心女儿终于能用中文标准地说出自己大名,但现在俨然不是开心的时候。
“好,白清绮。”霍泱还算柔和地对小孩道,“有机会再见。”
他转过身,对白檀留下一句“我给你时间考虑清楚”便阔步离开。
在门口,恰好碰上了买菜回来的王姨。
他停住脚步,视线从王姨头顶一直打量到脚底,接着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王姨:?
王姨只觉得莫名其妙,进了屋,看到白檀正抱着泫然欲泣的小铃铛轻声安慰着。
“发生什么事了,那男人是谁啊。”王姨好奇问道。
“无聊的人。”白檀敷衍道。
刚才他真想说“好啊两亿我赔给你,你以后别再来骚扰我和女儿”。
但尚存一丝理智,他清楚就是把自己剁成几块卖到市场也赚不来两亿。
两亿的赔偿虽然听起来像是讹人,但白檀也知道是自己违约在先,人家还不是想把赔偿写成多少就是多少。
他的版权费在各种支出之后也只剩三百来万,就算把这小房子卖了也不过是拆了东墙补西墙,依然是一堆窟窿。
况且,钱全部赔给霍泱,他怎么还能给小铃铛提供优渥的生活。
最不能接受的是小铃铛陪着他一起吃苦,绝对不行。
楼下车里。
霍泱点亮手机屏幕,望着屏保照片。
年轻的男孩捧着蛋糕,吃得腮帮子鼓鼓的,脸颊两侧还用荧光笔画了小猫胡须。
这三年换过几部手机,唯一不变的只有屏保照片。
霍泱亲了亲屏幕,随手将手机甩进置物盒。
结婚生子又怎样,接下来我们还是会经常见面。
*
翌日。
天还没亮,白檀帮小铃铛盖好毯子,亲了亲她还在熟睡的小脸后轻手轻脚下床。
坐在书桌前,依依不舍回头看了女儿好几眼,随后翻出一张她的照片,裁剪成轮廓圆润的椭圆形放进项链吊坠里,戴好。
他喊来王姨,千叮咛万嘱咐着,要她一会儿等小铃铛醒来之后带她洗漱吃早餐,如果小孩要找妈妈就告诉她妈妈很快回来,暂时稳住她。
他说得很多,连给女儿擦拭用的湿巾都按照不同擦拭部位严格区分开,包括小铃铛的早餐吃什么、吃多少,事无巨细。
白檀出门前最后去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小铃铛。
自打他生下小铃铛后几乎是全天二十四小时带在身边,他都不敢想象要和女儿分开一整天后到底是谁先忍不住思念。
不止一整天,回归助理工作后基本是早出晚归,如果霍泱要去别的地方拍戏,他和小铃铛分开的时间会更长。
坐在车上,白檀不知道第几次打开吊坠端详小铃铛的照片。
不过才分开短短十几分钟,他就有种想不顾一切跑回去找闺女的念头。
实在放心不下,就联系王姨让她拍一段小铃铛睡觉的视频发过来,以此慰藉怅然若失的思念。
像三年前一样,白檀来到霍泱家,先帮他选衣服,再载他赶去片场。
“早。”见到白檀,霍泱主动打招呼,语气却充满冷淡的疏离,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白檀也不想和他进行无意义的掰扯,驾轻就熟进了衣帽间,随便扯下两件衣服。
帮霍泱扣着扣子,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小铃铛,她有没有醒,吃过早餐没有,现在又在做什么。
没注意到面前的男人正居高临下垂视着他,黑漆漆的视线同他们刚认识那段时间一样,深深凝望着他不太专注的眉眼。
到了片场,工作人员礼貌的同霍泱打招呼,好奇看了眼他身后的白檀。
有点眼熟,这不是三年前忽然失踪的那个小助理?还以为这么多年没出现已经死了。
一如既往,白檀抱着硕大工具包坐在角落,低着头翕着眼,眉间深深蹙起。
昨晚因为要离开小铃铛这事儿闹得一晚没睡好,现在又满脑子都是那小孩,王姨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发了好几条消息也没回。
心乱如麻。
“白助理?白助理?”
突如其来的一声将他拉回现实。
面前站着一工作人员,道:
“叫你好几声了,霍老师说让你找找擦手油,一会儿要拍手部特写。”
白檀“哦”了声,打开工具包一同乱翻,拎出一瓶擦手油。
完了,拿错了,这是小铃铛的宝宝专用护手霜。
没辙了,就它吧。
白檀拧开盖子,粗鲁地抓过霍泱的手,捏着护手霜瓶子的手一紧,霍泱手背上落了一大坨护手霜。
末了,又贼抠门的把那点护手霜吸回去,只留黄豆大点。
这是小铃铛最喜欢的护手霜,只有英国买得到,当时走时也忘了多买几瓶给小铃铛备着,现在要再想买还得找代购,很麻烦。
霍泱半翕着眼,冷哧一声,缩回手:
“是不是带孩子太久已经忘了我是成年人。”
白檀瞥了他一眼,心说有得用就不错了还挑肥拣瘦的,以前怎么不见他这么龟毛,他都该说一句感谢小铃铛的恩赐。
“我只用以前那个牌子,你自己想办法。”霍泱抽过纸巾擦掉那点护手霜,随手拿过杂志翻开一页,颐指气使的语气昭然若揭。
白檀站起身,不发一言转身离开。
他记得霍泱以前用的护手霜是在市中心的化妆品店买的,不知道过去这么久还有没有的卖。
下了楼,影视城周围人头济济。
“呜呜呜……”
嘈杂的人群中忽然传来稚嫩的哭声,白檀一瞬间绷直了后背。
尽管小孩子的哭声都大差不离,但他可以确定,这绝对是小铃铛的哭声。
他焦急循着声音看过去,望见了被挤在人群中抱着小铃铛的王姨。
小铃铛紧紧搂着王姨的脖子,一边哭一边喊“妈咪”。
那一刻,白檀只觉得心都碎了。
什么狗屁护手霜,滚啊。
他小跑过去,眼底含着水汽,轻轻抱过小铃铛。
“妈咪……!”
小铃铛见到白檀,哭得更伤心了,一双小胳膊紧紧抱着白檀的脖子,小小的身体还打着颤。
或许是有点哭过了头,她开始不停打嗝。
白檀终于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哭得肝肠寸断”。
“不哭不哭,妈咪在这呢。”他赶紧哄着孩子,轻轻安抚着她的后背。
殊不知,他的表情也没比孩子好到哪里去。
天气炎热,小铃铛浑身都湿透了,小脸被太阳晒得通红,汗水濡湿头发,一缕一缕贴在额头上。
“白先生,我可算找到你了。”王姨带着哭腔道。
白檀发现,一上午不见王姨,她已经变得满脸沧桑,头发凌乱还夹着叶片。
王姨心里苦啊,这漫漫长路让她经历了现实版的人在囧途。
“小铃铛醒来后找不到妈妈一直哭,早饭也不肯吃,我没办法啊,想联系你,结果手机又坏了,想着你说过在影视城工作,就只能带着小铃铛过来了。”
途中,因为小铃铛一直哭,王姨被好心的过路人怀疑成人贩子,不由分说扭送至警局。
和警察解释得口干舌燥,水没来得及喝一口就带着小铃铛去了影视城,结果还跑错了,跑去了城东的影视城。
“抱歉,辛苦你了。”白檀诚挚的给王姨鞠了一躬。
白檀抱着小铃铛找了个阴凉地坐下,翻出宝宝专用湿巾给她擦擦小脸。
可怜的小孩,脸上糊满了汗水泪水,尽管她很怕热,此时却像只小树袋熊一般趴在白檀怀中,小手紧紧搂着他。
白檀看着狼狈的小可怜,那个心疼啊。
“妈咪,你不要你的小宝宝了么?”小铃铛抬起泪涟涟的小脸,大眼睛直勾勾盯着白檀。
白檀差点要被愧疚感打死了。
他也顾不上热,抱紧女儿:
“怎么会呢,妈妈就是担心你哭,所以才悄悄离开上班。”
“妈咪不要上班。”小孩哭得更委屈了,声音都变了调,“你陪着小铃铛好不好。”
泪水顺着白檀的脸颊划下。
小铃铛还是小婴儿时很爱哭,可会说话之后就变得很乖,这还是白檀第一次见她哭成这般模样,自己真像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王姨抹了把汗,俯身轻拍着小孩的后背安慰道:
“小铃铛现在见到妈咪了,跟着王姨回家吃饭饭吧?”
“不行……”小铃铛委屈的声音都哑了。
白檀沉思着,良久,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
此时,影视城中民国建筑造景的楼上,高大的身形一晃而过。
刚才霍泱在窗前看台词时,余光瞥到了一抱着小孩的中年妇女,很眼熟。
像是找不到地方,兜兜转转。
她怀里的小孩一直哭,看样子是想爸爸了。
霍泱思忖片刻后,便通知工作人员要白檀拿护手霜过去。
又难伺候地说只用以前的牌子,要白檀出去买。
……
忙碌的剧组片场,穿着紫色小裙子的小女孩好奇地看着过往剧务,手里还拿着根啃了一半的烤肠。
她身后坐着白檀,正给她重新扎头发。
一堆工作人员将她团团围住,眼冒爱心:
“小妹妹你好漂亮啊,你叫什么名字?”
“姐姐这里有小面包,你要不要吃呀。”
平日里那些在工作上雷厉风行的女剧务们,此时齐齐化身夹子音,笑得眉眼弯弯。
不远处,化妆师正给霍泱补妆。
她笑道:“原来您的助理都结婚了,生了好可爱的女儿,您不过去看看么?”
霍泱翕着眼,语气淡淡:
“小孩是什么很稀奇的东西么。”
化妆师干笑两声,没再接话茬。
化妆师转身找工具的间隙,霍泱缓缓睁眼朝着那小孩看过去。
片刻后,收回目光重新翕了眼。
*
傍晚,导演一声令下,剧组正式收工。
白檀收拾好工具包,看向一旁。
小铃铛早饭没吃中餐没吃,到这会儿只吃了根烤肠喝了瓶牛奶,让她回家也不肯,说什么也要等妈咪一起走。
现在敌不过困意,趴在王姨怀里睡着了。
王姨也睡着了,四仰八叉张个大嘴,呼噜震天响。
白檀沉思许久,轻轻拍了拍小铃铛的后背,确定她没醒,便起身去了霍泱的私人休息室。
“我想和你商量件事。”见到霍泱,他开门见山道。
霍泱随手拿起车钥匙扔他手里,示意他叫司机来。
霍泱笑笑:
“说说看,是打算两亿赔偿一个子不少拿给我?”
白檀重重做了个深呼吸。
明明是他不对在先,倒还学会夹枪带棒了。
“你也看到了,我女儿还小,离不开人,而且她才刚回国对环境感到陌生,如果强行让她学着独立我怕出意外,所以我希望这段时间暂时离职,等她熟悉环境去了幼儿园后再复职。”
霍泱的视线穿过大门,落在那一老一小身上。
当他看到张个大嘴还流着哈喇子的王姨,意味深长地笑了下。
还以为白檀离开他是因为寻到了比他还优秀的天赐良缘,结果。
“可以。”霍泱轻挑眉尾,语气淡淡。
白檀一愣,没想到霍泱这么爽快地答应了。
等等,不对,事出无常必有妖,好像不能高兴太早,省得乐极生悲。
果然,霍泱继续道:
“我也有要求。你作为我的贴身助理,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是你分内的任务,你好像不能单方面离开我身边。”
白檀:……!
我就知道!
他蹙起眉,语气不悦:“所以你想怎样。”
霍泱缓缓抬起眼眸,嘴角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凝望着白檀写满警惕的双眸。
第40章 第 40 章
小铃铛自打回国以来每天都要念叨好几遍“想看大熊猫”, 白檀考虑到最近要忙着给她上国内户口,且天气实在太热,这事儿就一直搁置着。
恰逢上完户口,昨晚下了雨今天还算凉快, 小铃铛一大早就被白檀叫了起来。
小铃铛睡眼惺忪地趴在白檀怀里, 哼哼唧唧的说没睡醒。
白檀拍拍她的小屁股, 笑问道:
“我们小铃铛是想继续睡觉还是起床洗漱吃饭然后去看大熊猫呢。”
小孩一听“大熊猫”三个字,猛地睁开眼。
她的小脚丫用力一蹬,撅着屁股颠颠地爬起来。
不困了。
从起床那一刻小铃铛就开始念叨大熊猫,刷牙时吐掉泡沫那点时间也得再确认一下:
“妈咪我们今天真的可以见到大熊猫咩?”
为了让大熊猫也喜欢她,小铃铛特意翻出一套印着黑白熊猫简笔图案的背带裤,屁颠屁颠往身上套。
白檀哭笑不得,给她把衣服脱下来:
“我知道小铃铛喜欢大熊猫, 想让大熊猫一见到你也喜欢你, 可现在是夏天,穿冬装会很热。”
他这傻闺女再喜欢大熊猫也不能三伏天找一套棉衣来穿。
小铃铛嘟起嘴, 对着小手指:
“可是!可是……”
看到孩子失落的模样, 白檀举手投降了。
他找了件小铃铛的T恤,又从她那一堆玩具里挑了只拳头大小的熊猫头, 一针一线往T恤上缝。
小铃铛跪坐在白檀身上,眼睛睁得老大, 望着妈妈灵巧的双手在针线间翻飞。
她忍不住亲了下白檀的手:
“妈咪好厉害哦~能做妈咪的小宝宝也太幸福啦!”
白檀歪过头,脑袋轻轻顶了下铃铛的小脑袋。
他要说一千遍一万遍,能成为小铃铛的妈妈也太幸福啦。
白檀很乐衷于打扮女儿, 光是发卡就给她买了百八十只, 衣服更是多的放不下,得单独整理出一个房间给她做衣帽间。
风格也花样繁多, 裙裤T恤一应俱全,而今天的小铃铛就是酷酷的熊猫守护者!
戴着熊猫发卡、背着熊猫书包、衣服上也缝了只立体熊猫头。
小铃铛牵着妈妈的手举起了自己的小手:
“大熊猫!出发!”
车上。
小铃铛望着窗外,满眼伤春秋悲。
她一忍再忍,终于破防了。
她小心翼翼扯了扯妈妈的袖子,凑在他耳边轻声道:
“妈咪,为什么那个叔叔也……”
说着,她的余光悄悄瞄了眼后座的霍泱。
小铃铛满心欢喜地以为今天是独属于她和妈咪的约会日常,后座却不识时务来了这么位不速之客。
白檀透过后视镜看了眼霍泱。
一不小心,在镜中与他对上了视线。
霍泱挑了挑眉,露出理直气壮的微笑。
白檀在心中暗暗叹气。
他该怎么和小铃铛解释他的合同内容,是要二十小时随叫随到,寸步不能离开老板身边。
所以即便去看大熊猫,老板也有权被他守护。
白檀对小铃铛笑笑:
“叔叔很孤独,我们就发发善心带他一个吧。”
小铃铛噘着小嘴,小眉头拧作一团。
良久,回过头对霍泱道:
“叔叔,带你一起玩可以,但你不能欺负我妈咪……”
霍泱反问:“欺负你妈咪?”
说起来,他还真没见到白檀那位年纪看着不小的妻子。
白檀忙捂住女儿的嘴巴,在她耳边悄声道:
“还记得我们的约定么,在外面要喊我爸爸。”
小铃铛点点头,推开白檀的手,对霍泱补充道:
“也不能欺负我爸爸。”
霍泱:“看情况吧。”
小铃铛:“……哼。”
今天是工作日,天气又热,动物园没什么人。
小铃铛本来还在因为不能和妈咪单独约会而闷闷不乐,可一见到熊猫馆外巨大的立体熊猫雕塑,笑容瞬间爬上脸,拉着白檀给她拍照。
刚进大门,就看到一堆卖熊猫周边的小摊位。
小铃铛指着熊猫耳朵发卡,问:
“妈……爸爸,可以买给我小熊猫发卡么?”
白檀怔了怔。望着售卖动物耳朵发卡的小摊,思绪悠悠飘回了三年前那个天气晴朗的秋天,霍泱对着他虔诚地低下头,而他则像进行加冕仪式般为霍泱戴上了狼耳朵发夹。
也就是在那一天,他心中的迷茫和恐惧尽数消散,坚定了自己要给霍泱生下小宝宝的信念。
“爸爸?”沉思的间隙,白檀的手被小铃铛晃了晃。
白檀回过神,俯身抱起小铃铛,道:
“那你来选一只喜欢的发卡吧。”
熊猫耳朵发卡都是一样的,小家伙却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挑挑拣拣半天最后拿了只还套着包装的崭新发卡,小手灵活地撕掉包装袋塞进小书包里,自己戴上对着镜子臭美:
“妈……爸爸,可爱么?”
她从学会说话开始叫了两年的妈咪,一时间实在难以改口。
正当白檀暗暗担忧着这小豆丁会不会哪天说漏嘴——
“既然都买了,也送我一只怎样。”
身后忽然传来霍泱的声音。
不等白檀拒绝,霍泱又拿了两只熊猫耳朵发卡,连同小铃铛那只一并付了钱。
他自然的给白檀戴上一只,把剩下那只交给白檀,微微俯首:
“给我戴上。”
白檀捏着发卡,瞳孔一缩。
和那时一模一样的画面,明明他因为这个男人吃了不少苦,可回想起那天的场景,心头不免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浪。
但与那时不同的是,小铃铛开了口:
“为什么要我爸爸给你戴,叔叔应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白檀有点惊讶,想不到才三岁的小朋友还知道“丰衣足食”这个词。
霍泱对于小孩的反驳一点不恼,反而微笑着回应:
“因为这是你爸爸的职责。”
白檀盯着手中的发卡看了许久,然后抬起手,粗鲁的将发卡随意扣在霍泱头顶,随后抱着小铃铛转身就走。
霍泱扶正发卡,从领口上抽出墨镜戴好,跟着母女俩阔步进了会馆。
一见到憨态可掬的大熊猫,小铃铛眼都直了,激动的趴在玻璃上,小声儿都颤抖了:
“哇!!!大熊猫好可爱!胖胖的,像发了霉的糯米团子。”
白檀听到她这样形容,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那个!那个……妈咪……不是,爸爸呀,能不能也给我买一只大熊猫呀,等以后小铃铛上幼儿园了就可以骑着大熊猫去幼儿园!就不用麻烦你每天开车送我去了,求求你了!”
小铃铛抱着白檀的肩膀急切地恳求着,说到激动时还忍不住蹦跶两下。
白檀蹲在一边捂着眼睛,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毫无形象“鹅鹅鹅”的大笑,并道:
“你以为你是蚩尤么?”
小铃铛疑惑歪过头:
“什么是吃油哇?嗯哼……爸爸你就买一只给我吧,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它的。”
天真的童言童语,惹得周围其他游客捧腹大笑。
白檀擦擦眼泪,解释道:
“爸爸也很想买给你,可是大熊猫是国宝是一级保护动物,私自饲养、售卖都是违法的,小铃铛应该不想看着爸爸去坐牢吧。”
小孩呡紧了嘴唇。
很想要一只大熊猫,可也绝对不能看着妈咪去坐牢。
思前想后,她想出了一个折中的解决方案。
她指着霍泱,尽管声音很小,可还是被霍泱听了去:
“那就让叔叔买给我吧,这样就让叔叔去坐牢,妈咪……和爸爸就不用去惹。”
白檀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无端被cue的霍泱敛了眉头,嘴角却还挂着笑意:
“小朋友,你还真是一点不吃亏,是你爸爸教的么?”
小铃铛抱紧白檀:
“反正不能我爸爸去坐牢。”
三人在熊猫馆逗留了大半天,后面又转战其他动物馆。
小铃铛看什么都想要,小脑袋瓜里天马行空,一会儿幻想着骑大熊猫去幼儿园,一会儿又想象着家里来了坏人,她养的东北虎挺身而出打跑坏人。
就连在水池里阴暗爬行的鳄鱼,她也想骑一骑。
之前听王姨和人聊天,说鳄鱼皮包很值钱,但又觉得给鳄鱼剥皮拆骨太残忍,于是她想象了一下妈咪挎着整条大鳄鱼去上班的场景。
想要得太多,但最后得到的为零。
傍晚。
儿童餐厅里,小铃铛手里抱着啃了一半的汉堡,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这一天下来,她的小短腿一刻没停,脑子里还总是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实在太累了,支撑不住闭上了眼。
白檀轻轻抽走她手里的汉堡,从硕大帆布包里翻出几盒湿巾,有婴幼儿擦嘴用的,擦手用的,擦脸用的,分类细致。
接着依次用这些湿巾给小铃铛擦嘴擦脸擦手,动作很轻很轻,怕吵醒女儿。
最后翻出一件长袖薄外套给小铃铛盖上。
这一条流程时间很长又复杂,需要极好的耐心。
做完这一切,白檀才抽出时间解决自己的晚餐。
霍泱就在一边单手抵着下巴,看着他这一套操作下来。
椅子上酣然入睡的小丫头一看就被他照顾得很好,处处透出一种锦衣玉食滋养出来的细腻通透,就连很容易被忽视的手指也打理得漂漂亮亮,指甲莹润像玻璃一般,小手皮肤嫩的吹弹可破。
霍泱轻轻移开视线,望向窗外车水马龙。
不由得想起曾经,白檀给他擦手油时也絮絮叨叨着:
“手最能体现一个人的生活状态,指甲周边的死皮要勤擦着手油,这样看起来才显得精致。”
霍泱不由自主看了眼自己的手。记得白檀以前也是这样为他护理双手。
半晌,缓缓收拢五指。
白檀吃完东西喝了口饮料,手也不闲着,在小铃铛于睡梦中发出一声梦呓后,他赶紧伸手轻轻拍拍她的小肚子哄着。
“我记得。”
倏然,对面的霍泱开了口。
白檀微微抬眼,拍打小铃铛的动作慢了下来。
“你曾经问过我,如果你给我生一个孩子我会不会开心。”
白檀垂了眼,压低声音:
“只是玩笑,我看就没必要再拿出来当茶余饭后的谈资。”
“是啊。”霍泱声音淡漠,“把玩笑当成诺言的人确实天真。”
白檀懒得和他玩什么追忆曾经的刻骨铭心,他小心翼翼抱起还在熟睡的小铃铛,提起帆布包:
“时候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
霍泱跟着站起身:
“我开车,你看着孩子。”
可是上了车才发现,白檀的车子没油了,或许来时他只顾着孩子,油表告罄的提醒被他顺理成章忽略了。
白檀想叫拖车公司,却发现手机一整天都在为女儿拍照,这会儿已经没电关机了。
他犹豫半晌,问霍泱:
“我可以借你手机叫拖车公司么。”
“我的手机也没电了。”霍泱看也没看,道。
白檀:……
这还不是最惨的,二人想打车回去,却发现谁也没带现金。
白檀记得小铃铛出门前说怕妈咪钱不够,特意带上小钱包奉献出自己的巨额存款。
白檀赶紧从她钱包里掏了掏,结果掏出俩钢镚,这是她仅有的存款……
天边融进一抹青黑色,华灯初上,白檀背着小铃铛慢悠悠走在回家的路上。
三岁的小铃铛虽然不胖,但也有些分量,特别是睡着后的人重力一个劲儿向下,白檀时不时就得停下来歇一歇,托着她的小屁股往上抬一抬,心里暗暗庆幸幸好离家只有四五公里。
“我来背。”霍泱出声道。
白檀摇摇头:
“你不知道怎么照顾小孩,动作太粗鲁会弄醒她。”
霍泱不由分说从白檀手里抢过帆布包,另一只手绕到白檀背后,非常礼貌的用手臂托住小铃铛的屁股,分担了些重量到自己这边。
他又问:
“外面这么吵不会吵醒她么。”
白檀想说不会,对于小朋友来说这些极具生活烟火气的声音反而会给她安全感,让她睡得更安心。
但他并不想和霍泱多解释什么。
这个人在三年前伪善的将他玩弄于鼓掌间,他费尽心思想要保护的女儿也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看得出小铃铛并不喜欢他,自己也就没有和他友好交流的必要。
见白檀不说话,霍泱也沉默了。
良久,他再次开口:
“三年前,离开的原因是什么。”
白檀余光扫了他一眼。
明显感觉出他的语气和往日大相径庭,以前他会温柔地询问“为什么离开,可以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么”,今日却只剩颐指气使的命令态度,让人更不爽。
更何况,人不能重复的陷入同一个陷阱,那样真就白活这二十多年。
白檀没有回应他,视他如空气,霍泱也就没有继续找不自在,沉默了。
他慢慢翕了眼,深吸一口气。
小米兰又开花了,这种香味有很多年没闻到过了。
“喵呜~”
沉默中,二人忽然听到路边传来细微的猫叫声。
哪怕车子鸣笛声响彻云霄也不能撼动小铃铛的良好睡眠,却因为这若隐若现的一声猫叫,小铃铛一下子睁开了眼。
“妈咪,猫猫!”
白檀从后面拍拍她的后背:
“妈咪不在,是爸爸背着你呢。”
“爸爸,是小猫咪。”小铃铛指着旁边的宠物店道。
白檀想起来之前陈主任和他说过,可以养一只小动物陪着小孩长大,能锻炼孩子的心智,让她懂得何为责任心以及怎么照顾别人,而且还能大大降低小孩过敏的几率。
白檀也有过打算,就是没想好到底要给小铃铛养什么动物。
正好看到猫舍,便问:
“我们要进去看看么?”
小铃铛点头、点头。
刚把她放地上,小孩就急不可耐地跑进去。
她蹲下又站起来,这样不断重复这个动作,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看过去。
“小猫咪好可爱哦!”小铃铛贴在玻璃上,眼睛睁得大大的。
白檀俯身在她耳边道:
“小铃铛可以选一只自己喜欢的,等明天妈咪把手机充好电就来付钱。”
小铃铛高兴地一蹦三尺高,捧过妈妈的脸深深地亲吻:
“能做妈咪的小宝宝太幸福了叭~”
猫舍的店员被她萌得合不拢嘴,主动过来介绍小猫的品种、性格和年龄。
那些圆头圆脑的小猫十分亲人,为了找到理想的长期饭票主动在人类面前露出肚皮,叫得又夹又奶。
店员说了一圈,小铃铛又指着最角落笼子里的小狸花猫问道:
“姐姐还没有介绍这个小朋友。”
那只小狸花不似其他小猫那样亲人,只自己窝在笼子最边边一动不动,紧紧缩着身体。
店员笑道:
“这是动物救助协会送来的小狸花猫,不知道是被野狗还是什么动物咬伤了后腿,刚做完治疗还不能动。”
小铃铛握紧小拳头,她决定了!
她指着一只圆滚滚的长毛金渐层:“爸爸我想要这只小猫。”
然后屁颠屁颠往前跑,又指着一只蓝猫:
“还有这只。”
最后又跑到小狸花的笼子前:“这只也要。”
白檀耐心解释道:
“不可以哦,这么多我们照顾不过来,只能选一只哦。”
小铃铛耷拉着小眉毛,眼底生出几分委屈:
“可是!可是……”
白檀这次不惯着她,笑眯眯问:“可是什么呀?”
在原则面前,“可是”攻势对他没用。
小孩想了半天,抓抓头发:
“可是,如果我们只带走这只小长毛,小灰灰会难过的,如果不带走小狸花,它也会难过的吃不下饭……”
小铃铛:我真是个聪明的小宝宝,这样体恤小猫咪们,妈咪一定会感动的。
白檀继续笑着发问:
“你是小猫么,你怎么知道它们会难过。”
小铃铛据理力争:
“可是妈咪也不是小猫啊,你怎么知道它们不会难过……”
白檀不由得暗暗感叹,他这小闺女未免太聪明了一点,干脆长大后将她培养成律师算了,这样她就能充分发挥她的才能在法庭上舌战群儒。
就在母女俩为了小猫到底是否难过而争辩不休时,旁边传来霍泱一声:
“三只猫,所有的猫咪用品,一起付钱。”
接着就是扫码付钱的一声“嘀”。
白檀疾步而去,按住他的手:
“你不是说你手机没电了。”
不对,这不是重点。
“你为什么要插手我和女儿的家事,你有什么资格。”白檀的声音陡然抬高八度。
店员瑟瑟发抖:
“那个……先生,本店所有宠物一经出手,除非十五天内死亡或者隐性疾病,否则概不退换……”
霍泱没理会他,付了钱在票据上签好名字,指挥店员帮忙整理好猫咪用品装车配送到家。
在白檀即将爆发的愤懑视线中,他终于压低声音道:
“我说过,这次抓到你就算绑也要把你绑在我身边。”
而后,又补充一句:
“包括你女儿。”
白檀猛地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哈”了一声。
他以为自己拿的是什么霸总剧本么,怎么还理直气壮的。
霍泱继续道:
“至于你太太怎么想,我管不着,也不关心。”
说完,转身往外走。
白檀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
想起曾经的自己,明知霍泱和杨越阡互生好感,却因为自己不知羞耻的私心选择背信弃义。
而今天的霍泱,和那时的自己一模一样。
在他以为自己已经结婚有了妻子的前提下,依然选择偏执地横插一脚,说着不关心他那不存在的妻子是什么心情。
怦怦、怦怦!
心脏又开始乱跳得失去了节奏。
白檀狠狠掐了把大腿。
清醒一点,难道你忘记自己当初为了这个男人吃了多少苦头,怎么记吃不记打还要重蹈覆辙?
白檀家里。
“妈咪!我已经给三只小猫都起好名字啦!”
小铃铛跑过来,一头扎进白檀怀中。
白檀扶着额头,眉间紧蹙。
直到女儿过来才稍稍收敛了眉间忧愁,勉强摆出微笑:
“是么?小铃铛都给他们起了什么名字呀?”
“小长毛叫头头,因为它的头很大;小蓝猫叫屁屁,因为它刚才放了一个好臭的屁。”说到这,小家伙乐得咯咯直笑。
“小狸花叫Angle,因为它受伤惹,我希望它有小天使的保佑,快点好起来。”
白檀笑得几分疲惫,尽管心很累也要努力回应女儿:
“那小铃铛就要负责好好照顾它们哦,不可以半途而废,也不能喊累。”
小家伙绷直身体敬了个礼,像模像样的,语气坚定:
“收到!保证完成任务~”
白檀气还没消,他是想给小铃铛养只宠物,可也没打算一下子养三只这么多,霍泱根本不征求他的意见就果断付钱,和以前一样,根本没把他放眼里。
他还得把买猫的钱转给霍泱,三千块不算多,可那也是自己用头发换来的血汗钱!
白檀咬牙切齿.jpg
晚上,白檀迷迷糊糊睡着,就听见身边的小铃铛悄摸摸爬起来。
他困得脑袋发昏,随口问了句去哪。
小铃铛给他盖好毯子,还像个小大人一样拍拍他的小肚子:
“妈咪我去看看小猫,你睡吧,不用担心。”
说完,在白檀额头印下轻轻一吻。
白檀迷迷瞪瞪又睡了过去。
可总也睡不安顿,翻来覆去像烙大饼。
他坐起来,摸了摸身边的床铺。
小孩还没回来。
于是他下床去查看情况。
找了一圈,卫生间没有,书房没有,别的卧室也没有。
心急如焚,他喊了声小铃铛,接着就在角落听到一声梦呓的“嗯唔”。
走近一瞧,白檀睁大眼睛愣了好久,下一秒,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
她的小闺女抱着那只后腿受伤的小狸花猫靠在猫咪小屋里睡着了。
脚边窝着头头,肩膀上还趴着屁屁。
白檀只觉得心头软得一塌糊涂,泪目了。
四个小家伙窝在一起睡得很香,白檀来了也没有吵醒他们。
白檀第一万零一次想到,把这个小女孩生下来实在是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
白檀轻手轻脚把女儿抱出来,坐在猫窝旁,搂过两只小猫,陪着女儿在那里一起睡过去。
第二天,白檀醒来后只觉腰酸背痛,就这么靠着墙睡了一晚,任是铁人也遭不住。
都怪霍泱,净给他添麻烦。
猫咪这种生物能给人带来幸福感是必然的,却也不能否认存在弊端。
比如,小铃铛揉着眼睛委屈巴巴道:
“妈咪,我的眼睛里有毛毛。”
不仅是嘴巴、鼻子和眼睛里都是毛,白檀和小铃铛的衣服算是彻底遭了殃,浅色系的还好,深色系的能明显看到表面一层浮毛,放洗衣机里搅也搅不干净,反而越搅越多。
有时候吃着饭也能从碗里揪出来猫毛。
小铃铛不在意,但白檀在意。
三只猫只是一个导火索,如果他继续被一纸合约绑着,霍泱以后会变本加厉,说不定连小铃铛去哪所幼儿园他都要过来指手画脚。
白檀最不希望女儿和霍泱接触,相处越多秘密暴露得也越多,早晚有一天小铃铛会不小心说漏嘴,如果霍泱知道女儿是他生的,指不定又要怎么笑话他。
白檀打开电脑,将养崽文的存稿发出去。
虽然一本小说赚不到两亿,可总比坐以待毙强。
两亿赔偿他会尽量想办法凑,但绝对不能让霍泱继续和女儿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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