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天地扭转——
朝长陵睁眼时,已置身于郡县的一处街巷,风景还是熟悉的风景,但远远没有记忆中那样繁华。
看来她已经进入了幻境,这幻境的底色很暗很灰,的确像是早已褪色的回忆。
眼前是一辆人牙子的马车,马车缓缓而行,本以为会就这样直接行到县令府里,不料,一拐弯,驶进了一处小小的宅邸。
等到马车停稳,她上前,掀开一角车帘。
车内比想象中宽敞,但因为挤了数十个少年而显得颇为拥挤。
约莫十八的年纪,每个人都衣不蔽体,蜷缩着手脚,眼睛里透露着对前途未知的不安与畏惧。
奴隶……
一瞬间,朝长陵脑子里浮现出这个词语。
在她想要抽手离开之前,一道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她这个方向,抬头,角落里的少年正睁着一双虚弱的眼睛。
那少年冷白的脸上黑一块红一块,有泥土蹭上去以后干了的痕迹,还有被人打过后留下的肿起,可即便如此他也是美的,黑睫遮了半边瞳孔,又长又纤细,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可惜太过脆弱,似乎下一秒就会死在外头的狂风之中。
朝长陵知道这只是巧合,他没有在看自己,这个幻境里自己并没有实体,不可能被旁人感知。
“元秋。”
为了确认这一点,她出声唤了他的名字,果然,少年没有回应,看这个方向,似乎只是为了窥见从车帘外透进来的那点光线。
“喂。”
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元秋回头,旁边的少年靠过来,不安地问他:“你知道我们会被卖去哪里吗?”
这一车的奴隶不是被爹娘卖了,就是战乱时与家人走散,最终都沦落到人牙子手中。也不是没有逃走的,可逃走后他们又能干什么?留在这里,起码还有口饭吃。
只是不知为何,今早人牙子却将所有人拷上装车,听她言语间的欢喜,似乎是有个大买卖上门。
少年很不安,揪着元秋的衣服,冲这个才认识不到几日,比自己年长一些的人寻求安慰。
“没事。”元秋轻轻握住他的手,他一笑起来,少年都有些呆愣:“牙婆说是大买卖,想来是个有钱的买主。”
“嗯。”少年紧紧回握他,终于放下心:“你是最晚到牙婆手里的,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元秋一愣,声音静静的:“我没有名字。”
“你没有?”少年有些不信,又亲昵地笑道:“没事,你这么漂亮,等到了主人家,他们一定会给你起一个好听的名字。这是牙婆说的。”
朝长陵离开马车前,看见的就是他们相视而笑的画面。
她这时总算想起来,这个少年和她之前在灶房里看见的那个少年魂魄,长得十分相似。
眼前的光影又一闪发生了变化,来到这座宅邸的书房里。
男人神色凝重地皱着眉,看样貌是年轻一些的县令老爷。
他面前搁着一叠公文,朝长陵上前一看,大概写着前人告老,如今的县令一职很快就会空出来,上头的人明年就会派人来巡视郡县这些大官小官,看谁能胜任此职。
“夫人,这法子真能行吗?”
郑夫人年轻时更加美貌庄重,道:“我闺中密友和要来巡查的员外郎有些亲戚关系,他的喜好在京都可是无人不知,绝对错不了。”她弯下身道:“这县令一职许多人都虎视眈眈,咱们等了这么多年,可不能在这出了差错。”
县令,一县之长,是正儿八经有实权的五品官。
这可是许多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地位。
男人的呼吸一下子加重,这诱惑太大,几乎不需要犹豫就能下定决心。
“好,就这么办吧。”
挑选家中奴仆根本就不需要家中主母来看,少年们被人驱赶下车,进入内室,一一跪下给郑夫人磕头,心中才隐隐意识到,这也许不止是挑他们来做下人这么简单。
现在是倒春寒,外头还是凉飕飕的,他们身上的衣袍没几件是完好的,刚才在马车里就已经冻得四肢麻木。
可这屋子里烧着炭,点着暖香,亮堂又宽敞。那些花瓶香炉,珠帘屏风,无一不在彰显这不是寻常的人家。
少年们心思各异,但毫无疑问都开始有些雀跃。
如果不是挑下人,那会是挑什么呢?一定是他们此前想都不敢想的那种好东西。
牙婆在一旁讨巧地说着容貌不差的都被她领来了,郑夫人点头,让下头的人抬头让她看看。
少年跪在元秋旁边,一抬头就看见郑夫人衣着精致,俨然是元秋所说的那样,这是个有钱的买主。
郑夫人品鉴的眼神一一从他们身上掠过,等扫过少年时,他难掩兴奋,讨好地冲郑夫人笑了笑,可惜她很快就移开目光,却在元秋的脸上停顿。
原本只是挑选的目光一下子迸发出类似于惊讶、惊艳的色彩,少年心中一沉,意识到也许元秋要被夫人挑中了,而自己却又要回到牙婆那里,过上没有衣服穿还要日日挨冻,被她抽打的生活。
不要……绝对不要!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咬牙,往旁撞向元秋,将他的脸朝下压倒在地,面对急忙上前来查看的郑夫人,他倒在元秋背上,目光又可怜又瑟缩地叫了一声:“夫人……”
他也很惨,身上的伤不比元秋的少,因为经常吃不饱饭,生得不如他那般高,但比起五官,他自认没有哪一处会输给他。
郑夫人看着他,却是抬了抬手,几个粗使的婆子上前无情将他拽走。
被压在地下的元秋一顿,缓缓抬头。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黑漆漆的,被灯火一照,像是缀了星辰,又亮又深,眼睑微微下垂的眼型和那上翘弧度恰到好处的眼尾,竟能让媚与冷并行。
脸上乱七八糟的泥土和疤痕,以及刚才在地上蹭脱了一层皮的伤口,在他脸上却奇妙地融合成一体,没有狼狈,只有凌虐。
这般年纪就已经长成这样,难以预想日后会是怎样一副容貌。
郑夫人怔愣地想着,元秋眨了眨眼,不安地对她唤了一句:“夫人……?”
这细弱的,带着颤的尾音,彻底坚定了她的内心。
她弯下腰,就像看不见他有多脏一般,如视珍宝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乖孩子。以后,我就是你阿娘了。”
这场挑选并不是只选了元秋一个人,定下他之后,郑夫人又挑了七八个样貌出挑的留下,刚才那个少年也在其中。
他被婆子带着要走,与元秋擦肩而过时,犹豫片刻,冲他开口:“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元秋微笑。
朝长陵在一旁漠然地看着,这个时候的元秋,笑容倒还不是伪装出来的。
因为这是在幻境里,她没那么多顾及,对元秋施展心诀后返回来的情绪不出所料,是冀望。
是觉得这个夫人真的会把自己视如己出吗,还是说终于以为可以脱离曾经的困境了?
可看他那日在阁楼里止不住干呕的样子,这份冀望只怕是要落空了。
被挑中的人都被带下去沐浴洗漱,换了新的衣服,元秋还得了一个新的名字:“无瑕”。
郑夫人说,他是一块毫无瑕疵的美玉。
围着池塘,有一排类似大通铺的厢房,所有少年都要住在里边,唯独元秋是单独一个屋子,池塘水榭上的奢丽阁楼就是他的。
郑夫人带他进去,让他坐在榻上,从柜子里拿出一枚铃铛挂在他细瘦的脖颈上。
“你是阿娘的最爱的孩子,那么多人,只有你才能住在这里。”
“我是……阿娘最爱的孩子?”
“对。”美丽的妇人抚摸着他的脸颊:“所以你要听话,好不好?”
年少的元秋尚且不能理解郑夫人望向自己时那充满欲望的眼神,只知道她给了自己吃食,给了自己衣服,还愿意对他这么好。
“我会听话的。”他小声道。
起初只是每日要脱下衣袍,在全身上下敷上一种冰冷的膏,屋内没有炭盆,这样一敷就是大半日,除了有时候会被冻得四肢失去知觉外倒也没什么难的。
元秋会努力的。
再后来,屋内沐浴用的木桶有了作用,他不知道那边是什么,只知道泡进去都会浑身如火烧一般,他有时候垂着眼泪抓住郑夫人的衣角求饶,妇人却说:“这是让无瑕你变得更美的东西,阿娘喜欢这样的你。”
“好……”
元秋会忍耐的。
日复一日的疼痛后,他被告知不用再接着药浴,郑夫人抱来了一册又一册的画卷。
上面是那种元秋看一眼都要脸红的东西,郑夫人却不允许他挪开视线,扳过他的下巴,让他仔细看。
“你可以学会的,而且,可以比这些女人做得更好,对吧?”
他本能地觉得不太对劲:“可我不是男人吗?”
“这和男女没有关系,无瑕。”郑夫人还是温柔地口吻:“你要不听阿娘的话了吗?”
元秋摇头。
“……我会听阿娘的话。”
之后的事,饶是朝长陵也不太想看了。
就算她对元秋并没有过多的情感移入,也不太想看他做出那些讨好取悦别人的姿态。而且这些动作统统要被评鉴,像一个即将出售的物品,郑夫人执着竹片在一旁看,做得不好就打哪儿。
那东西大概是特制的,抽在元秋雪白的皮肉上,当下会呈现出触目惊心的红痕,可很快就会消失,真正留下来的只有钻心的痛。
这也是许多贵人喜欢用的东西。
朝长陵往后一退,开门出去了。
她来到阁楼之后的那一排厢房,这些少年也会经郑夫人的手,但大多时候是婆子来干药浴和敷膏的事,郑夫人如果来了,就代表他们今天一天都要胆战心惊地面对那支藤条。
郑夫人对他们,可不会像对元秋那样还会温声安慰。
此时,远处的阁楼里悠悠传来清脆的铃铛声,有时缓慢,有时急促,听着那声音,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阿娘还在他那里……太好了。”
朝长陵往里走了一点,看见之前在马车里的那个少年抱着双臂蜷缩在角落里,脸上也是止不住的庆幸。
好像在说:还好,还好……自己没元秋那么好看。
幻境里的一年过得很快,等到画面一闪,已经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员外郎来举荐官员的时候。
而县令老爷早早买下来的藏花楼也已经修缮完毕。
趁着夜色,所有少年都被装车运进那座庭楼里。
这是男孩在这一年里,第一次有机会朝元秋搭话,他穿得和他们这些人都不一样,雪白的奢贵衣袍,身姿颀长如玉,衬得他裸露在外的脖颈、手腕以及整张脸都白得仿佛能发光。
出挑极了。
如郑夫人所说,他真的是一块玉,经过这些日子,已经被打磨得彻底,光看一眼就让人难以挪开视线。
他鼓起勇气,上前想要抓住元秋的手却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抬头,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少年眉眼淡淡,像是在看他,又不像是在看他。
“无瑕……”
元秋没有答话,那疏离微翘的眼尾在他脸上一扫,跟着郑夫人走上楼梯。
三楼,是只属于元秋的,这是郑夫人说的。没有她的命令,谁也不许走上三楼。
可在这里的少年们都隐隐明白,那并不是什么值得艳羡的荣誉。
所有人都暗暗祈祷元秋可以得到那位员外郎大人的喜爱,这样,他们这些备选就不用……
朝长陵跟着二人进入三楼的卧房,和已经败落时的模样不同,里边又亮又宽敞,尤其是那张床榻,格外的大。
“无瑕,乖啊,你要乖。”
郑夫人将铃铛系在他雪白的颈项上,缠绕着皮肉,打了一个紧紧的死结,声音又柔又低,如果忽略她话中的内容的话。
“员外郎大人是阿娘最重要的客人,这一年里阿娘教给你的东西,现在该是排上用场的时候了。你要让员外郎大人高兴。”
“阿娘一会儿会在外面等着,直到员外郎大人尽兴,你都不可以偷懒,要是这铃铛声停下,阿娘可是会罚你的。你不想被罚,对不对?”
元秋的身形削痩单薄,背对着这边,以至于和朝长陵之前看见的走马灯完全重合。
“那其他人呢……?”他终于还是抿唇有些不安地问道:“为什么,偏偏是我来呢?阿娘明明还有其他孩子可以……”
“因为你是阿娘最最重要的孩子啊,阿娘在你身上耗费了那么多的心血,你难道现在要不听话了吗?”
郑夫人伸手,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抚道:“别怕,就算你不明白该怎么做,你的身体也是明白的。那些东西,不是已经被你的身体记住了吗?”
“我的……身体?”
“对啊,无瑕,你可是阿娘最满意的一件宝贝。”
郑夫人起身走后,朝长陵还立在屋里没动。
她看见元秋先是愣愣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一会,然后起身,来到屋内那面巨大的铜镜前。
他伸手,轻易就解开衣袍,那宽大的袍衫下竟然未着寸缕,在灯光下,皮肤白得几近透明。
他面无表情伸手在自己腰腹上掐了一下,轻轻的,根本没用力,可那道像是欲情所致的红痕却轻易就浮现出来。
他的身体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他不记得了。
朝长陵在身后冷眼看着,虽然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表情,但要是细看就会发现,她眼底是沉着的。
师兄常常说她迟钝,反应不够敏锐,如今看来,倒也不算骂错。
毕竟到了如今,脑中那些曾经觉得奇怪,但也懒得去细究的一些回忆才这么徐徐有了答案。
比如曾经在村落里,元秋那身古怪的伤,猎户和他之间奇特的氛围,那座枯井下的地牢,他说他没有胆子杀人,还有冲自己笑起来时那刻意却勾人的嘴角弧度。
以及,之前在阁楼,他看见铃铛时,畏惧又惊恐的眼神。
原来如此……
看来,她的确因为自己事不关己的态度,遗漏了许多本应看穿的事实。
元秋重新穿上衣袍,来到窗边,这里是三楼,离地面有一段不可小视的高度,朝长陵听见他小声地说:“跳下去,我也死不了。”
不知道他从何而来的依据,但幻境是过去的记忆,过去无法被更改,所以他就算跳下去也改变不了结局,就好像,哪怕自己强行在这个幻境中有了实体,可以被旁人认识,但她也无法改变元秋的命运,哪怕一些微小的过程因她而变,结局也不会变。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大概还在一楼,大摇大摆的,一步一步,踩得很实。
朝长陵知道,幻境到这里已经接近尾声,她只要站着,静静目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可以找到心魔的内核,一剑劈开,重回现实。
但,真的这样就可以了吗?
朝长陵开始思考,身旁的元秋也听见门外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盯着与自己有三楼高度的地面,不知在想什么。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唰”
是朝长陵抬手捏诀的声音,世上少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到的,所以常人无法打破幻境的常识,在幻境内拥有实体,但她却可以。
元秋听见声响回首,竟看见一个陌生女人凭空出现,他不禁怔愣。
“跳下去死不了,但骨头肯定会断那么两三根。”
女人平静地说道。
“我知道。”元秋笑了笑,没有追究她是怎么进来的,手指尖在窗棂边缘轻轻叩了叩:“但除了断几根骨头,我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他一顿,声音有些低:“没有人会来救我,阿娘会来吗?”
他没有在提问,只是自言自语。毕竟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不能算是问题。
“你就没想过我是怎么逃过外面一堆人的眼睛上来的吗?”
这话中的意思让元秋反应了一秒,连心也停滞了一下,他缓慢地调转视线注视她,看见她腰上携着剑,手掌虎口覆着剑茧。
他试探性地开口:“你可以吗?”
他朝她走近,又近了一步,因为还是少年人,身躯没有完全拔高,目光正好与她平视,他口吻小心翼翼的,好像带着点冀望,又好像没有,温热的吐息都喷洒在她脸上。
然后往后,拉着她的衣角坐倒在椅子上,手臂攀上她的脖颈,以一种讨好的,仰视的姿态望着她。
那双眼睛湿漉漉的,明明没有说话,可意思再明白不过。
身后的门扉在这时被推开,朝长陵的剑瞬间出鞘,那男人在看清屋内景象之前,被拦腰斩断,化作一团瘴气。
元秋眼中有诧异一闪而过。
“轰隆、轰隆”
心魔的幻境因为被强行改动,整个世界开始发出警告的声音,大地在颤动,似乎一切都摇摇欲坠。
朝长陵没去在意,只是望着元秋,她知道自己如今在做的事不过是自我满足,再怎么更改幻境的走向,也已经改变不了从前。
“…谢谢你。”
可在她沉脸思考时,少年却贴在她耳边轻声道,然后唇角一勾,冲她笑了。
心决告诉她,那弯起的眉眼不是假的,那名为“解脱”的情绪此时此刻,的确存在于他的心中。
幻境的边界线彻底崩塌,嚓的一声,心魔的内核浮现出来,朝长陵不知在想什么,呼出一口气,执剑将它劈开。
一片茫茫白光中,那少年的身影渐渐消弭,就像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样。
她闭了闭眼,知道自己回到了现实。
第32章
心魔痛苦嚎叫,瘴气从被朝长陵劈开的口子里倾斜露出,那是它的灵力本源,等到彻底漏干净,它的生命也会迎来终结。
“不可能!”
常年以郑夫人的执念为食,心魔的一部分俨然已经带上郑夫人的情感,如今一见元秋,就宛如看见那些要将她拽入深渊地狱的男孩。
“老爷明明说,他毒死了那些孩子,还会亲手去处理掉你……”
“可是,老爷没有回来……那天晚上,我出去找他,发现他死在庭楼的外边,有人从三楼把他推下来,又掐死了他……”
“是你,是你干的!”
从心魔体内爆发出混沌凶猛的吼叫,可朝长陵的剑气已将它的内核劈出数道龟裂,连动弹一下都是奢望。
“是我,当然是我了。”元秋半靠在榻边,讥讽意味很重:“他摔断骨头的时候还在咒骂我呢,后来被我掐住脖子,却开始说自己还没当上过县令,哭求着让我饶他一命。”
他明明快活极了,却红着眼圈流下眼泪:“但我怎么可能真的放过他呢?”
这话宛如在心魔,不,也许该说是在郑夫人的心病上又重重刺了一刀,宿主的愤怒影响着它的心神,心魔嘶吼一声,拼着最后一口气,释出一道瘴气直指元秋胸腔,那势头猛得似要掏出他的心肺。
“唰”
成功了,那回光返照的瘴气刺穿了他的胸口,元秋不躲不闪,闷哼一声又轻轻发笑。
因为下一秒,心魔体内闪烁出强烈的白光,那团膨大的身躯瞬间四分五裂,朝长陵执剑从里跃出,心魔破碎成一滩瘴气消散在空气中。
元秋终于撑不住身子倒在地上,嘴角溢着血,短促的气音震得胸膛一颤一颤的,朝长陵走近,听见他在说:“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我看见了你的过去,虽然只有一部分。”
“那……你会后悔吗?”元秋缓慢地抬起眼睑看她:“后悔,把我从那个村子里救出来。”
朝长陵想说,她从来不后悔已经做过的事,可这个“不后悔”和元秋嘴里的问题,似乎并不是同一个意思,所以她没有答话。
郑夫人在一旁哀嚎,心魔的死去,也代表她长久以来的执念被斩断,现实再也不允许她继续痴痴傻傻,丈夫早已死去多年这个血淋淋的真相几乎要将她的心碾碎。
“是你杀了他……”她怨恨的矛头指向元秋,爬也爬过来揪住他的头发:“当初我就该一把火把你烧死在那座楼里!”
元秋雪白的衣袍早就被自己的血染湿,显然没有能挥开她的力气,可郑夫人怎么会就这么解气,她一颗心都被怨恨灼烧,抓起地上的花瓶碎片,发狂似地回头要捅穿元秋的胸腔,手刚一抬,朝长陵就踢了她一脚,那块碎片应声落地。
元秋看向她,眼睛暗得没有光,只有她。
“我……好恨,好恨她……”
他声音细弱地说。
“可是……为什么我就是下不了手呢?你帮我……杀了她,好不好?”
朝长陵瞥了眼郑夫人,这个优雅的贵妇此刻哪里还有半点幻境里的模样,只剩歇斯底里。
元秋拿她当过真正的母亲,那她有爱过元秋吗?明明给了他一个那样美的名字。
也许是常年修炼静心诀的缘故,朝长陵对凡人的情感是陌生的,她既无法猜测郑夫人到底爱没爱过元秋,也不能明白元秋明知她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却依旧无法下手的这份感情。
“长藤姑娘……”
她的衣角轻轻被拽住,雾蒙蒙的水气笼罩在元秋的瞳仁中,显得脆弱又无助。
朝长陵再次一脚踢开猛扑上来的郑夫人,却道:“我是修士,修士有修士的规矩,我能杀心魔,但不能下手杀凡人。”
她感觉到元秋的手一顿,诧异很快被他掩在眼底,他颤着鼻息说:“可是……我好痛……”
“施展咒诀会被藏在郡县里的上古妖兽感知,但城里不缺大夫,我会让人治好你的。你死不了。”朝长陵道:“但,我不能杀凡人。”
她眼中有深沉,有复杂的思绪,但元秋看见了,其中没有动摇,没有一点因为他的眼泪而心软的迹象。
她说“不杀凡人”,就是真的不杀,坚定不移,不容更改。
他不相信她真的没有心软,所以眨眨长睫,将眸中水雾挤散,那张漂亮得不似人的脸显得有些乱七八糟。
“就算我求你……求你……也不行吗?”
“不行,我不能。”
朝长陵毫无犹豫,用剑柄摁住发狂的郑夫人,摁得她再不能靠近元秋一步。
“你的伤不能就这么放着,走吧,我带你去找大夫。”
元秋的确出了很多血,心魔那一缕瘴气虽然细小但十分尖锐,可他想要的是治伤吗?
趁着朝长陵往这边走近了一点,他攥紧五指抓住她的裙角,不再是小心翼翼的祈求,是用力的孤注一掷。
抬头时,微翘的眼尾还坠着泪,唇瓣红得分不清原本就是这样,还是被血染红的。
“……姐姐。”
朝长陵脚步顿住,因为元秋突然颤抖着气音这样唤道。
那只抓住她裙角的手一点点收紧,元秋眸中闪烁着痛苦的情绪,似乎下一秒就会凋谢死去,能救他的,只有她。
“……姐姐,帮我杀了她……求你,求你了……”
哀求声太过可怜,朝长陵不禁垂下眼睛看他。
她从来都这么平静,也许可以称之为冷漠,少有什么事能让她动摇,连刚才在幻境中目睹的一切也不过是让她惊讶。
惊讶离动摇,还有一段很远的距离。
“元秋。”她很罕见地叫了他的名字,元秋的心止不住颤动了一下,就感觉她那白皙纤细的食指擦过他眼下,轻轻替他拭去一滴泪:“为什么到了这个关头,你的眼泪还是假的呢?”
元秋的瞳仁一缩,竟一时没能理解她话中的意思。
“他从来不会叫我姐姐,我们甚至没有血脉的联系,所以你叫错了。”
擦干净他的眼泪,又将他唇珠上的血抹去,朝长陵的语气分不清是在怪责还是讥讽。也许哪边都不是,只是在陈述事实。
他所期待着能在朝长陵眼中看到的心软,自始自终都没有出现过。
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说这眼泪是假的?”他勉强翘了下唇角,又拧着眉道:“我真的很痛……”
“我一直都知道是假的,你的笑还有你的眼泪,很多时候都是假的,但没有拆穿你的必要。”
“那你救我是为了什么?不是因为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吗?”他不愿相信,抖着声音追问。
朝长陵道:“不算是,我从来不觉得你是他,救你,只是自我满足,甚至不是因为同情。”
这话字字清晰,像带着倒刺的刃器捅入元秋的胸腔,将他那些自以为是的伪装搅了个七零八落。
她救他,不是因为对弟弟的心软?
那天在阁楼里为他擦泪,也不是因为自己哭泣的样子像她的弟弟?
他自以为的假笑、假哭,装出来的脆弱和可怜,在她眼中从来都是一张一捅就破的窗纸吗?
他那么自信自己善于伪装,可却从来没有真正骗到过她吗……?
“……”
那只紧紧抓住她裙角的手忽然松开,像所有力气都被抽离了一般,元秋垂下头,整张脸都掩埋进深色的阴影中。
朝长陵冲他伸手:“行了吧,我带你……”
“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从元秋体内爆发出的笑声打断她的话。
那笑声骤然抬高,尖锐又沙哑,明明在笑,却又像在哭,震得一旁的郑夫人都呆在原地。
元秋忽然扶住一旁的床榻晃晃悠悠地站起来,那张从阴影里抬起来看向朝长陵的眼睛里,哪里还有泪,哪里还有一点可怜和脆弱?
“是吗,是吗……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我从头到尾都是在演一场没有看客的独角戏,我还不知道,还演得那么卖力,那么让人动容,差点以为已经让你彻底为我心软了呢。”
“原来这全都是我的自以为是……”
旁边就有一根墙柱,他步伐微晃地搀住那根柱子,刚才还挂着笑,现在却只剩下冰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突然拿脑袋在柱上撞了一下,像感觉不到痛似的,又撞了第二下,第三下,颤抖的气音从喉咙深处溢出来,癫狂得像是失去神智。
朝长陵皱眉,伸手想阻止他这类似于自毁的行为,元秋却啪地一下将她打开。
“别碰我!”
怒吼。
但眼神和那日在阁楼里的不同,厌恶又满带敌意,还有几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干什么?”额角破皮渗出了血,他毫不在意,冲朝长陵冷笑:“你以为我还会像条狗一样跪在你脚边求你救我吗?”
“还以为我会装出那种恶心得要死的笑容讨好你吗?”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你看着我讨好你,肯定不止一次在心里嘲笑我是个跳梁小丑吧?我这么谄媚,你是不是很受用?是不是想看看我还能为了你卑贱到什么地步?”
“可惜,实在是可惜。我是很贱,生来就注定要贱到泥里去的那种人,所以我也不会妄想自己能感化一块石头!”
“……”朝长陵并没有这么想过,但无论此刻说什么,想必都解决不了问题。
她一言不发,看着元秋发泄似地说完,喘了口气,似乎因为呼吸间牵动了伤口,他拧着眉,冲她嘲弄地扯起嘴角:“朝长陵,你是朝长陵,不是什么‘长藤’。这才是你真正的名字。我虽然骗了你,但你也骗了我。”
“对,所以你没什么好亏欠我的。”朝长陵道。
这回答无法让元秋满意,他咬住唇,一双眼睛幽幽盯着她,好像在说“你只有这些话要对我说了吗?”
朝长陵想了想,没什么可说的。
“你如果做这些戏只是为了让我救你,我可以救,但如果你企图更进一步,让我帮你杀人,那我还是那句话:‘我不能’。”
“我知道。”元秋的语气突然变得平静:“你当然不可能为我下手了,毕竟……我凭什么呢?但没事,我不在乎了。”
平淡的嗓音突然加深,他语带厌恶:“光是想想我讨好了这么久你这个榆木脑袋就已经够让我想吐了。所以不需要了,我不会再奢求你的可怜。”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好像是一瞬间,朝长陵感觉到元秋身周的气息突然变了。
异样的、古怪的,黑紫色的雾气自他体内倾斜而出,刹那间将他团团包裹,那显然不是凡人会拥有的东西,那是……瘴气。
“你是……”妖兽?
不对,哪里不太一样。
朝长陵想要上前确认,在那之前,元秋捂住嘴,痛苦地嘶吼着往后一退,那浓重而异常的瘴气像有自我意识一般,袭过来拦住朝长陵的脚步,她若不施展咒诀竟然难以攻破。
瘴气中的元秋似乎在深深喘息,汗珠一滴一滴滚落下来,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想来十分痛苦。看来这股瘴气并不受他操控。
在朝长陵短暂的思索间,他突然极快地扭头,翻过身后的窗子,刹那间消失不见。
朝长陵最终没有去追,望着外头空无一物的风景,想着原来那才是元秋的本性。
没有任何伪装的元秋,虽然口吐恶言,但听起来更像是在哭诉什么,所以她竟不觉得有被冒犯。
“嘎……”
一切躁动平息后,胖鸟从门后探出脑袋,刚才目睹一切的它已经完全不知道眼下到底什么状况。
朝长陵招手让它过来,蹲下身像是自言自语地对它道:“我下山时原本想着,在找到上古妖兽的踪迹前都不会送信回宗门,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元秋那身古怪的瘴气……得尽快告知师兄。
“嘎嘎?”我回去送信,那你呢?
“我去找他。”朝长陵收剑入鞘站起来:“他那副样子,要是进了城,撞上玄一宗的人就麻烦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多了点,稍微晚了那么一丢丢
第33章
朝长陵让胖鸟回宗门送信,自己则出府去找元秋——府里已经感知不到那股瘴气,他肯定去城里了。
可城里现在有玄一宗的人在摆擂招弟子,会持续整整七日,如今正是搞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他那样子要是撞上修士,后果不堪设想。
朝长陵第一时间来到擂台,许多百姓正排着队上去测灵根,她看见好几个眼熟的玄一宗弟子。本来在渡劫前不想和这帮人有所交集,但现在也顾不上这些了。
她几步跃上擂台,被坐在一旁书写名单的弟子头也不抬地拦住:“后边排队等……”抬头看见她,声音骤然,下一秒,他吼出来。
“朝长陵!”
“朝长陵……你怎么会在这?你来这儿干什么!”
他腾地站起身,也顾不上周围百姓好奇的视线,整个人如临大敌,险些拔剑。
不怪他反应这么大,毕竟面对眼前这人,这样的戒备是必须的。
“喊什么喊啊……长陵师姐?!”
“还真的是……”
“你怎么会在这儿!”
循声而来的几个玄一宗弟子也僵在原地,下意识就散开把她团团包围,明明这边人多一些,可他们脸色难看得像是自己寡不敌众。
这可是昔日大闹门派,打伤无数弟子,最后和山尘真君反目成仇的人。
她要是今日打算拿他们开涮,给山尘真君来个下马威,六打一,丰馨还不在,他们能有几分胜算?
几个弟子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眼中读出对方的结论——只怕,一成也没有。
不行,绝不能在这惹怒她。
“长陵师姐……”
“别叫我师姐。”朝长陵打断他们试图套近乎的开场白,直接问重点:“你们这次来了多少人?”
这……这是什么意思?要是不多,她难道打算把他们全灭口?
“这……”
“撒谎在我这行不通。”
弟子想搪塞过去的想法似乎被她看穿,手在封石神剑的剑柄上按了按,几个弟子瞬间吓得六神无主,忙道:“七个,就七个,我们六个加上丰馨师妹,真的。”
“她人呢?”
“我也不知道,丰馨师妹被县令请去看了一天风水,今早就回来了,刚才还见过的,现在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刚才还见过?”
“对啊,就刚才,她突然说看见什么东西,拔腿就冲出去了。”
朝长陵眉梢一皱,几个弟子就心头一颤,好在她没拔剑,只问:“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那、那边!”
朝长陵扭头,朝弟子所指的方向快步而去。
见她真的不是要找茬,几个弟子你看我我看你。
“她到底为什么会在这?”
“碰巧吧,肯定是碰巧,但咱们回去了得把这事告诉山尘真君才行。”
沿着弟子指的方向一直走,中途没有看见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再往前就是城门了。
难道元秋出城了?
朝长陵顿觉不妙,丰馨要是真的是在追他,在城里她也许还不敢大张旗鼓的干什么,到了城外可就说不准了。
这人,尽会给她增添工作量。
她铁了心决定找到元秋以后要像锤胖鸟那样给他脑门狠狠来一下。
城外除了一条官道,周围全是茂密的植被树林,人烟一少,她感官就越发灵敏。
很近。
就在前面。
丰馨一路追出城,却没想到这片绿荫倒是给了那只妖兽藏匿的机会,那气息古怪,像妖兽又不似妖兽,但如果不是妖兽又会是什么?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拔剑除妖,谁知那妖兽动作快得惊人,这林子地势不平,杂草藤蔓遍布,差点让她跟丢。
不过丰馨好歹是金丹修士,最终顺着那股气息把妖兽堵在一片丛林前。
她正想说“区区小妖还不显出原形”,从旁突然飞来一柄剑,就算她急忙拔剑招架,依旧被打退了好几十丈,痛得她筋骨像要裂开一样。
“朝……朝长陵!”
等那人一现身她就叫出来,万万没想到偷袭自己的人居然还是她最讨厌的人。
那刚才那一剑,只怕她根本连半成力气都没用上……
她在心里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后怕,朝长陵的人就已经来到她眼前,封石神剑顺滑地飞回她手中,她道:“那只妖兽我去追。”
“你?”丰馨下意识反驳:“凭什么?那是我先发现的,你想抢我功劳?”
她们根本就不在一个宗门,哪谈得上抢什么功劳,她只是不想让朝长陵如愿。
“你几个师兄在擂台上忙得不可开交,你倒在这偷懒。”
我这才不是偷懒。
丰馨本想回嘴,突然抓住重点:“你去见过师兄他们了?你想对他们做什么?”
这次派来招人的弟子都不是修为顶尖的那一撮,丰馨算是这七人里修为最高的,她自觉有护师兄们周全的职责在身,如今被朝长陵这么一说,腾地就起了危机意识。
难道她趁自己不在,拿师兄他们开涮了?
朝长陵不知她心中所想,视线往右下一瞥,扫了眼刚才被她强行用罡风摁进灌木丛里的元秋。
白皙的脸上虽然依稀的还有痛苦之色,但那双眼睛里更多的是冷然的凶光。
丰馨彻底被自己的胡思乱想给唬住,顾不上再追妖兽,抛下一句“你真敢随便动手,你等着”,便调头离去。
朝长陵的视线就这瞬间挪开了一下,再去看那灌木时,哪还有元秋的身影。
“……”
等她找到人的时候,他正步伐缓慢地踩在山道上,看样子是要往山上走。
朝长陵伸手拽住他的胳膊,元秋挣了下没挣开,干脆回眸冲她冷道:“放开。”
朝长陵没动:“你这样子打算去哪儿?这里是穷乡僻壤还好,走远了可到处是修士。”
元秋嗤笑了声:“我去哪儿跟你没关系吧?”
寻常人可能还会尝试一下说服他,但朝长陵能做就不想说,抓住人的胳膊扭头往回走,元秋现在已经彻底不算是人了,力量不同以往,他皱眉想挣开,竟发现根本不能撼动她一分。
“现在是城外,城外不在上古妖兽的感知范围内,你打不过我。”
朝长陵想让他别白费力气。
如她所说那般,元秋身周瘴气化作箭雨冲她席卷而去,统统被朝长陵那张看不见的灵力屏障给挡了下来。
元秋知道自己走不了了,索性就让她抓着:“你想杀我不如就在这儿杀吧?”
刚说完,朝长陵抬手捏诀,结果不是要杀他,眼前的石头堆中兀自拱起来一个不算大的洞窟,她抓着他进去。
“你为什么觉得我想杀你?”
她这时候才回答。
“我不是人。”元秋甩开她的手,眼尾透着淡淡的讥诮:“你看不出来?”
“我早就知道了。”
“那不就行了?你是修士,杀我天经地义。”
他随便找了个离她远远的地方靠墙坐下,翘起二郎腿,冲她假惺惺、笑吟吟地道:“那你还等什么?你早知道我不是人,也早知道我在你面前的一切都是演戏,你怎么还能忍住让我活着?你不会也喜欢上我这张脸了吧?”
不等朝长陵回答他又厌恶道:“我可不喜欢你,看见你这榆木脑袋就想吐。”
“……”
朝长陵想了一下道:“我既然选择救你,那我就不会再反过来杀你。所以你最好也不要想着寻死,你的命有一半算是我的。”
元秋听得愣了一下,想看看她到底是用什么表情才能说得出这形似情话一样的话,结果就看见朝长陵一本正经的脸。
他登时在心里嗤笑起来。
也是,自己在对这榆木脑袋报什么期望呢。
“让开。”
他突然改主意了,懒得理她了,他要出去。
朝长陵倒没拦他,元秋一靠近洞口,千万缕剑光唰地在面前闪烁了一下,他回首,朝长陵拿着剑冲他抬手示意了下。
“洞口我用剑气封住了,你想变成肉块出去的话,请便。”
元秋气笑了。
“怎么?你还想软禁我?”
朝长陵没那么想,只是打算在胖鸟回来之前盯住元秋。
回城肯定不行,玄一宗的人还在。城外她可以施展咒诀,各方面而言,把元秋留在这边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不管她主观意识怎么想,反正眼下在做的行为确实很像软禁那么一说。
“妖兽们的食谱各有不同,现在暂且不知道你需要靠什么才能填饱肚子,但有我在,不会饿着你。”
这话在元秋听来可算不上什么宽慰,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瘴气本来就搞得他浑身难受,如今还要被困在这个洞窟和朝长陵大眼瞪小眼。
他咬着红唇,终是冷笑了声道:“随便你,我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真君还不是想把我怎么样就能把我怎么样?”
说罢他往角落里一靠,偏过脑袋,再也不去看她,独留那钻心一样的痛在脊椎上细细研磨攀升,但那又怎样,他不会再告诉她了。
朝长陵看着元秋那满带冷汗的白皙额角,也在对面盘腿坐下。
“还有一点,刚才那个修士回去后发现我在唬她,恐怕很快又会调头回来找。封石神剑的剑气可以隔绝你的气息,她不仅看不见也嗅不见。”
“……”
“所以不出去也是为了你自己。”
“……”
元秋闭着眼没说话,朝长陵只好问:“你在生气?”
他这下倒是睁开眼了,微翘的眼尾,黑漆漆的眸,漂亮得像能蛊惑人心,不知是被她的后知后觉气到,还是别的原因,那眼中浮现出笑意:“我必须对你感恩戴德,抓着你的衣角勾着你的脖子谢谢你对我的保护才行?”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生气。”
“你不明白的事多了去了。”
像没嘲讽够,他撇开视线,冷着嗓音吐出一句:“我要是再像以前那样对你,我才真是个傻子。”
朝长陵:…………?
第34章
胖鸟那个种类的灵兽,在修真界专职送信,虽然它比同类吃得多了点,体型也胖了点,但不耽误飞行速度。
就算静心门离得远,一来一回也就两三天的事。
这两三天里,朝长陵可以靠吸食天地精华为生,元秋却不得不进食。
朝长陵尝试问过他想吃什么,被回以一道轻嗤的鼻音:“你就让我饿死不行?”
看来在消气之前,不用指望能和他进行什么有效沟通——虽然她根本不理解这人生气的原因。
封石神剑的剑气还挡在洞口,但朝长陵不受影响,她走出去,上山,随便打了点野兔野鼠回来,扔到元秋面前。
普通兽型的妖兽找不到东西吃的时候一般也会吃这个。
“有食欲吗?”
元秋没理她,瞥都懒得瞥一眼。
如今他已经成为类似妖兽的存在,就算把这些东西烤熟做成凡人能吃的模样,恐怕也不会有半点食欲。
朝长陵和这些东西打了千年的交道,深知这一点。
妖兽主要还是吃比自己低阶的同类,吞噬对方的内丹以吸食灵力,不过这就比普通动物难找多了。
朝长陵又出去,捏诀将一些灵力附着在野鼠皮毛里,随便往草丛里一扔,自己跃上树,隐去气息。
不出半个时辰,一只被灵力吸引而来的妖兽鬼鬼祟祟地现身。
刚好是只结丹期的猪妖,体型不大,朝长陵一剑将它弄死,单手拖着尸体回了洞窟。
猪妖身上还萦绕着未散去的瘴气,她拿剑刃给元秋指了指这只妖兽内丹的位置,示意他自己来。
“你的力气已不同凡人,应该可以轻松撕碎它的皮毛。”
她一个修士,却在这里教起妖兽要怎么进食。
元秋皱眉:“拿远点,臭死了。”
“臭?”
以修士的感官而言,的确不是什么好味道,但内丹的气息对于妖兽应该是无上的美味。
元秋不按常理出牌,朝长陵有通天之术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吃什么。
“你又何必这么关心我的死活?”像是看出她皱眉的含义,元秋翘着唇角笑吟吟地讽刺:“反正你救我也不是出于同情,只是‘自我满足’。”他重重咬了后四个字的音。
“那你已经满足过了,我现在死不死和你有什么关系?”
朝长陵倒不反驳,弯腰切开猪妖的血肉,将内丹挖出来,拿帕子擦干净后递到他面前。
她以为元秋还保留着凡人时的习惯,会对未煮熟的血肉感到恶心,殊不知元秋是真的对这些东西涌不出半点食欲。
“啪”
她的手被他打开,元秋拧起的眉,眯起的眼,往下紧抿的唇角,无一不透露着冰冷和厌恶。
“我说过了吧,看见你就想吐,离我远点。”
内丹被掀飞在地,朝长陵无声叹气,将它捡起收入怀中,因为有真气护体,被打的地方倒是没有痛感。
“行吧。”
她把猪妖的尸体扔到一边,干脆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
妖兽说到底还是畜生,畜生无法反抗饥饿感。她给元秋找食物是怕等不到师兄的来信,他就会饿死,但食物就在眼前还会被活活饿死的人,真的存在吗。
洞内寂静,等到日落天黑都再没人说一句话。
她入定打坐,吸取天地灵气,而元秋一直仰着脑袋靠在石壁上,从那时不时颤一颤的喉结中不难看出他正在忍受痛苦。
但就算开口问他,多半也不会有所回应。
索性就当没看见了。
沉浸的入定之中,时间的流逝变得不清晰,当对面元秋的喘息声渐渐大起来时,朝长陵睁开一只眼。
他咬着唇,胸口起伏,冷汗顺着额角划到下颌,又落到锁骨,最后坠入衣襟,在白的袍子上浸出一小块深色的水渍。
但即便如此,还是一声不吭,连朝她搭话的迹象也无。
要是以前,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早就已经冲这边看过来了。
朝长陵想着,再次阖上眼。
折磨元秋的痛起初还只是体内那股无法承受的瘴气,到后来,他的咽喉生出一股灼烧感,烧得他口干舌燥,只想要什么冰凉的东西来灭掉这股火。
他睁开沉重的眼皮,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对面坐着的人,但因为视野发花,人像很快又开始割裂变色,仿佛天地颠倒。
那沙哑的喘息开始变调,夹杂着一点压不住的呜咽声,朝长陵这才有所感应地睁开眼。
她肩膀处的衣料突然被人抓住,另一只手顺势勾住她的脖子,元秋几乎是扑上来,紧靠着她,整个人都跨坐在她身上。
“痛……呜……好痛……”
声音没了尖锐的敌意,贴在她耳边,显得又热又迷迷糊糊的。
“这就是你硬要不吃东西的后果。”她挑眉,料到最后肯定会发展成这样,不过比想象中来得着实慢了一点。看来他真的忍了很久。
朝长陵没推开元秋,只伸手将那颗内丹取出来,元秋却摇了摇头,脸埋在她肩膀里,声音也显得闷闷的难受。
“不要……我不要这个。”
“那你想吃什么?”
“要、你……”
抬头,他那近在咫尺的眼眸明明昏暗浑浊,定定凝视着这边时却又像带着光,就这么望进她眼中。
“你身上,有好香的味道……”他喃喃道。
朝长陵这下沉默了。
她不说话的间隙,元秋的意识也在反反复复,明明是身体先擅自靠近的,可嗅到那股甘甜气息后,痛感消减,炙热感更加鲜明,回过神来就已经变成了这样的姿势,他的意识也就更加清晰地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又在乞求,又在可怜地望着她。
而对方,依旧的面不改色、无动于衷。
元秋攥了攥手指,可惜因为太难受,没能嘲笑得出来。
果然啊……没用的。
他想要站起来,可四肢不听使唤,手指尖仍旧抓着她的衣服,身体往前,只想和她越粘越紧,似乎都已经钻进她怀里。
“好热……好痛……”他无意识地冲她说。
“我知道。”
任由他靠在自己身上,朝长陵用神识控制着腰间的封石神剑出鞘。
嗖的一下,食指上多出一道口子。
血珠如柱地从伤口中溢出,甘甜的气息瞬间充斥洞内,元秋背脊一僵,喘息声都颤抖起来。
朝长陵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往后退点,张嘴。”
“你……”
“张嘴。”
元秋望着她,试探性地微微张唇,从她这个角度,可以窥见里边一小截殷红的舌尖。
朝长陵的食指伸进去,顿时感觉到元秋嘴里的触感温热又柔软。
“不准咬我。”她道。
元秋含糊不清地“呜嗯”了一声,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想要进食的本能让他只能仰着头去吮吸她的食指,只为了得到那么一点可以化解这股炽热的湿润。
“这样伤口很快会止住血的。”朝长陵俯视着他道:“张嘴。”
得到食物后的妖兽可不会有空听她说话,见元秋没动,另一只手伸上去掐住他的下颌。
他刚才只顾着进食,此刻被她强迫地掰开嘴,下意识大口喘气,甘甜的血液充盈了他的饥饿感,他眯起眼,瞳孔有点雾蒙蒙的,晶莹的唾液直直划到下巴尖,朝长陵抬手帮他擦掉。
“别动,安分点。”
说完,她拔剑,又在食指和中指上又划了一道口子,两指伸进元秋的唇齿间,唾液混着血液被咽下去,朝长陵的两指夹着他的舌尖猛地捏了一下。
元秋下意识吃痛,有雾气不受控地从眼眶里冒出来,他拧紧眉梢。
“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见人点头,她这才放开手,催动体内灵力加速将血逼出。
但一滴一滴的进食,到底太少,被她掐过一次,元秋只敢用舌尖来舔舐她的手指,企图能得到更多,但还是不够,体内躁动的炙热感没有熄灭的意思。
当朝长陵打算收回手的时候,他揪住她的袖子,声音又沙哑又含糊不清:“还要,我还要……”
“已经差不多够了。”
朝长陵的修为极高,血液里当然也混杂着灵力,虽然不知道元秋属于什么阶级的妖兽,但吃多了依旧有爆体而亡的可能性,她是不想让他饿死才给他吃东西,要是最后撑死了可就得不偿失。
她抽回手指施了个治愈诀,伤口转瞬不见,这才低头帮元秋擦了擦垂在他睫毛眼尾上的眼泪,看他的反应,痛苦好歹是减轻了。
“看来你需要修士的血才能维持生命。”
说是血,不如说是灵力。
虽然妖兽的食谱千奇百怪,但这种类型的,朝长陵的确第一次见。
她记在心里,打算等有机会再告诉师兄,元秋顿了一会儿,突然松开她的衣服,往后一退和她拉远距离。
因为垂着脑袋,所以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妖兽吗?”她已经没事人似地开始问道。
本以为元秋不会搭理她,过了一会,有些细弱的声音传来:“不知道。”
“你在县令府里突然不受控地冒出瘴气,在那之前,有过这种事吗?”
“……”元秋抬了抬脸,还有些泛红的漂亮眸子就露出来,瞥她一眼又移开:“没有。”
果然啊。
朝长陵默念一句,倒是想到一个可以确认他本体的办法。
“现在吃也吃饱了,你可以试着变回原形。”
“我不能。”
“为什么?”
“……”元秋抿唇,细长的眉也拧起来,嘴角却扯出个笑来:“你在这杀了我,不就什么都可以知道了吗?”
“我不会杀你。”朝长陵不喜欢改变已经做下的决定,见他多半又是因为生气才不说,只好问起最根本的问题:“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生气?”
“你不明白就算了。”
“你说出来我会明白的。”
“要我说你才明白?”明明刚才才哭过,眼下又是一副满带攻击性的样子:“那好,我告诉你,因为我讨厌你。”
“何出此言?”
元秋被这话气到,根本不打算再搭理她,她疲惫渐生,换了个问法:“那你要怎样才不讨厌我?”
“朝长陵,不是所有问题都有解决的办法的。”他转回眸子看她,是一副讥诮的口吻:“就像我永远没法取悦你一样,你也永远没法让我不讨厌你。”
第35章
回到城里的丰馨发现师兄们全都完好无损,这下知道自己又被朝长陵骗了。
她立时调头回去,师兄们一齐将她拦住:“马上天黑,城门都要关了,你还是别去了。”
这话说得委婉了点,实际上的意思是:你要是出城被朝长陵打伤,城门关了又回不来,岂不是要曝尸荒野?
“可那只妖兽真的很奇怪。”
丰馨也知道自己不是朝长陵的对手,可回来后她越想越在意。
“妖兽能有什么奇怪的?”
“师兄们不是师尊的亲传所以不知道,我在师尊的化雪峰上嗅到过跟那只妖兽一模一样的气息。”
那时只有掌门的亲传弟子才被准许进入化雪峰,一共也就三个:山尘真君、朝长陵,还有她自己。
她是年纪最小,入门最晚的,感知能力都属下位,所以嗅到那只妖兽的气息时并未察觉出古怪,现在等她回过味来,已经是半天之后的事了。
那似妖兽,又不似妖兽的古怪气息绝对在她的记忆中出现过,可她就是该死的想不起来。
“朝长陵肯定是因为这个才故意骗我离开的,她肯定知道什么!”
丰馨转身要走又被弟子们拉住:“你非要去,那也等明早城门开了再去吧。她肯定料到你会调头回去,估计早有准备,不如故意等到明早,打她个措手不及。”
丰馨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和朝长陵硬碰硬自己可没有胜算。
“那,好吧。”
*
“……”
最终,朝长陵也没能从元秋嘴里得知他到底为什么生气。
什么叫……没法取悦她?
她最终没有追问,倒是他这个当事人,吃饱喝足后就歪在一边的石壁上闭目养神,想来是之前太痛,一整天都紧绷着神经,现在低着头,鼻息格外均匀。
她干脆拽起猪妖的尸体,出了洞窟。
天已经有点蒙蒙亮的意思,她想着元秋的事情搞定,还得在城里继续寻找上古妖兽的踪迹,可这事总觉得没那么简单,接下来这一步到底该怎么走,全都看师兄的回信怎么说了。
她把猪妖拖到了离洞窟远一些的位置——如果放在洞边,很有可能招来别的妖兽,有些麻烦能省则省。
去而复返时,身后草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唰。
封石神剑出鞘的瞬间,鼠妖跳起来瑟瑟发抖道:“真君饶命,是我啦!”
竟是在县令府里的那只鼠妖。
那……
她抬头,果然,少年的魂魄正伫立在后面,透过他缥缈的身躯,可以窥见身后的景色。
“他不是轻易不出府吗?”她收剑道。
“我也觉得奇怪啊,但他昨夜突然默不作声往城外走,我还以为他想去哪里,没想到会碰见真君。”
鼠妖拍拍还有些心悸的胸口,左右环视一圈道:“不过真君怎么会在这啊?那天府里凭空冒出一股好可怕的瘴气,吓了我一跳,我还想问问真君怎么回事呢。”
“可怕?”
“对啊!我好久没嗅到过那么可怕的瘴气了……”鼠妖一只大妖却被吓得尾巴打抖。
朝长陵皱眉,正要再问,少年忽然上前,手穿透她的衣角,似乎是往下揪了揪。
“……无……无瑕。”
吐字虽然慢吞吞的,但眼睛里透着光。
“说、说话了?这次明明没有铃铛啊?”
鼠妖惊讶,问朝长陵:“他在说什么?”
别人也许不知道,朝长陵却知道“无瑕”这二字的含义,她朝后瞥了眼洞窟,问他:“你是来找他的?”
少年点头。
“我想跟……无瑕……道歉。”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一直停留在人世的?”
少年再次颔首。
看过幻境那些事,朝长陵清楚地知道他对元秋做过的那些事,大概能称之为“背叛”。
要是能了却这少年的执念,让他赶紧转世投胎,也不算坏事。虽然最终决定权在元秋。
“你跟我来吧。”
撤去洞口的剑气后,那股瘴气霎时倾泻而出,鼠妖当场吓得“吱哇”一叫,缩到朝长陵脚边。
大概是听到这边的动静,元秋已经醒了,正有些睡意惺忪地扇着睫毛揉着眼睛,一抬头,少年正跟在朝长陵身旁,手还虚空揪着人的衣角。
他神色一顿,声音没来得及带上什么情绪:“他是谁?”
“无、无瑕……”少年先朝长陵一步开口道:“是我……你、你不记得我了吗?”
“……”元秋没答话。
少年有些焦急,无瑕长大了,也变了好多,他起初都没认出他来,可自己不还是以前的样子吗?他难道真的不记得自己了?
“我、我是……”说到一半,他想起自己根本没有告诉过他名字,因为在互道姓名之前,他就在夫人面前狠狠推了无瑕一把。
“你说不出来的,对吧?”元秋忽地笑了下,那笑容有些阴晴不定:“毕竟你跑来见我的最后一次,也不是为了告诉我名字,而是让我好好服侍那个男人,以免殃及到你。”
少年局促:“我……我那时是……”
是太害怕了。
他并没有说得那么露骨,只是夸赞无瑕是所有人里生得最美最漂亮的,还说如果能得到贵人的青睐,贵人说不准会带他回京都,还说这都是听阿娘说的,所以他一定要好好服侍贵人。
这当然是胡编乱造,阿娘也并没有说过这种话,她甚至都没有透露过对他们将来的安排。
可少年觉得,只要无瑕把这次的事做好了,他们就可以早日被遣散出府去。
在他离开房间前,元秋忽然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少年当时已经有了新名字,可他下意识慌乱,怕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后会把这事告诉阿娘。
“等贵人走了,我再告诉你。”
他随便编了个理由搪塞,殊不知,这次和无瑕说话就是最后一次。
当天夜里,贵人走了,老爷准备了丰盛的饭菜招待下面所有的少年,他们开心庆幸的时候,不知饭菜早被下了毒。
原来阿娘和父亲根本不打算放他们自由。
最后,少年倒在地上痛苦呜咽,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要是能和无瑕道歉就好了,他那么聪明,一定可以想办法逃出这里。
所以死后成为孤魂野鬼,他也执意留在那座府邸,为了等无瑕。
“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
他有点不知该如何面对元秋,小心翼翼地问:“你当初,有没有被……”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我一直想和你道歉……”
元秋面无表情地扯了下嘴角,少年上前,想要抓他的衣服,手却径自穿透过去,只好急道:“我知道,我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明明知道你被……可我那时却只顾着庆幸当初自己没被选中……无瑕,你原谅我好不好?”
“原谅你?”元秋笑道:“那我怎么办?”
这反应倒在朝长陵意料之中,她适时开口道:“你要是原谅他,他心愿了却,自己就会消失。”
“消失之后他会去哪儿?”
“当然是转世投胎。”
“可转世投胎和彻底消失,是两码事。”
朝长陵不答,的确,这是事实。
少年还在不安地等待元秋的回答,他能在人世久久停留这么些年,想要道歉的执念想来不会有假,可道歉从来就不是单方面的事。
元秋只要不答应,他就永远没法投入轮回。
这亦是另一种折磨人的法子。
朝长陵虽然知道了元秋的本性,但离彻底了解还有一段很长的距离,所以就算是她,也不知道他接下来会选哪一个。
“长藤姑娘。”
当这个本以为再也不会听见的称谓从他嘴里念出时,她想,果然,自己是不够了解元秋的。
那声音像羽毛飘落湖面,又轻又平缓: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定下的赌注?”
她道:“当然记得。”
那个赌注的内容是,只要他能勾出郑夫人的心魔,朝长陵就要答应他一个要求。无论是什么。
“杀了他,魂飞魄散。这就是我的要求。”他道:“我做不到,但如果是你,一定可以的,对不对?”
“……”朝长陵沉默了。
不是因为她做不做得到,而是这要求出乎意料,可细想又像极了元秋的作风。
“我曾经也说过,我不能左右生死轮……”
“我知道,你不能让他死而复生,但如果只是从人世间抹去一只鬼魂,应该不算什么难事吧?和阿娘不一样,他现在又算不上是凡人。”
元秋的嗓音平静得不像是在谈论生杀大事,而是朝长陵给他倒了杯茶,他在说这茶真好喝。
不得不承认,他的直觉有时敏锐得可怕。
其他修士的确不能做到,人死后的事,从来都和他们无关。
可朝长陵不一样,她曾经以为只要站上顶端就可以阅遍所有大统秘籍,这偌大的修真界,不可能不存在让人死而复生的办法。
后来,她用前五百年知道,她再怎么寻找也不可能找到起死回生之术,后五百年则触碰到了寻常修士无法触及的领域。
魂魄之术。
招魂、收魂、驱魂,阴阳之道,能否夺得大统,全靠悟性。朝长陵用了五百年研习成功,也不知能不能算是有悟性。
所以元秋的这个要求,她的确可以做到。
但这依旧算是干涉凡人的生死轮回,触碰禁忌后,修士会遭到反噬,反噬不会体现在身躯的苦痛,而是追加到罪孽中。
罪孽越深,渡劫越难。
朝长陵看着元秋那张冷白而没有表情的脸,因为太过平静,反而让她轻易看穿了压在那下边的痛苦和仇恨。
本应拒绝的话,到了嘴里,稍稍停滞了两三息,她淡淡道:“我的确可以做到。”
“但我不能。”
她和他解释:“我有必须渡劫的理由,所以我不想这么做。”
元秋噗嗤一笑,他的眼中什么也没有,漆黑如深潭,所以就算他柔软地笑起来,朝长陵的神情却没见松缓。
“我猜到你会这么说了。”他道:“是为了你的弟弟?”
在她点头之前,元秋忽然低头摸了摸面前少年的脑袋,从头顶往下滑,一直摸到他的颈项,本应什么都触碰不到,可那只手却仿佛能感知到少年脖子上冰冷的皮肤一般,动作细致而缓慢。
“你想要我原谅你吗?”他开口问道。
少年点头:“无瑕,你愿意,愿意原谅我吗?”
“原谅你,放你安然的投胎转世,只有我一个人被留在这个轮回里吗?”元秋轻声笑道:“你想得也太美了吧?”
那双漂亮的眼睛弯成半月牙状,一股不好的预感瞬间攀上朝长陵的背脊,但来不及了。
眼前,元秋身周的瘴气突然胀大、如潮水般纷涌而出,洞内角落眨眼间被黑紫的雾气充斥覆盖,少年被卷了进去。
鼠妖道:“他到底怎么回事,他不是妖兽,可是他……!不管了,真君快救救他,他想杀他!”
朝长陵握住剑柄的手没动。
“真君?”
“这是他们的恩怨,与我无关。”
“可那孩子只是个凡人啊,他不该死!”
“的确,他不该死。”朝长陵道:“可修士只管活人,死人的事从来都和我们没关系,你忘了吗?”
这可不是歪理,这是正论,这个场面无论放在哪个修士眼前,都不会有人插手。
可鼠妖还是被激得跳起来:“那孩子就算生前做了错事,也不该落到魂飞魄散的下场。真君,我真是看错你了!”
鼠妖扑过去化出原形想要阻止元秋,可那股瘴气实在太过凶猛强大,竟将它直接吞噬。
朝长陵在一旁站着,就算听到鼠妖的大叫,听到少年呜咽的哭声,她也依旧一动不动。
“朝师妹,你真的很适合修仙。”
“师兄何出此言?”
“冷漠无情到你这个份上的,修真界少有,这世上只怕没有比你更适合仙途的人了。等到日后飞黄腾达,别忘了师兄我啊。”
“……”
那时的朝长陵没有回答,但心里一直觉得,师兄从来没有说错过。
当洞内的瘴气越来越凶猛而不受控时,她拔剑将其劈开,唰,剑光灼灼,犹如烈火燎原,瘴气转瞬被一烧为尽。
元秋就站在那中央,刚才那道剑气堪堪擦过他的颊边,没有伤到他一丝一毫。
脚边,鼠妖奄奄一息,少年的魂魄消失不见,唯有空中飘着一团细弱的微光。
那是少年最后的一点神识,如果连那也没了,他就再也不会存在于这个世间,再也不会有来世。
“你要阻止我吗?”元秋回头看她,长长的眼睫上挂着血珠,笑容平静,可又似乎哪里透着癫狂。
朝长陵道:“你杀了他,自己的道行也会受影响,你已经不是凡人了,我是在让你想清楚。”
“你是在关心我吗?”
“当然。”
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元秋的瘴气如箭,生生贯穿了那团微光,少年的魂魄被击碎在地,再也没有反生的可能。
他这才唇角一翘,声音显得讥诮:“朝长陵,我真的很讨厌你。”
“……”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吗?”
元秋转身,步伐缓慢地来到她身前,就算脸上没有表情,但不难看出他现在正因为过度使用瘴气而痛苦难忍。
喘了口气,他从胸腔里挤出声音
“最后的最后,让我来给你出一道谜题吧。这是你一定能答得上来。如果你答对了,我就告诉你原因。如何?”
朝长陵点头:“你说。”
清冽的气息忽然包裹上来,元秋凑得离她很近,以前明明觉得陌生,相处时间长了倒只剩下熟悉。那根根分明的黑睫像是引诱般地冲她眨了眨,嗓音柔软低哑,几乎贴在她的耳边,他轻轻地问:
“我是谁?”
“——朝长陵,我,是谁?”
*
丰馨来到了昨天被朝长陵阻拦的那个地方。
本以为会碰上她并和她大打一架,可她却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物。
青年长身玉立,背对着这边,当他回头时,那股气息几乎是袭面而来。
果然很熟悉,她曾经的的确确在化雪峰上嗅到过这股气息。
而现在,当她看清他的面容时,被埋藏已久的记忆终于像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她一时被震得不能回神。
“是你,我之前竟然没认出你来……”她自言自语,往前几步:“可你不是已经被山尘真君给……”
没有回话的迹象,青年的瞳孔只剩虚无。
她沉下脸,拔剑指向他:“元秋,和我回玄一宗。你既然已经觉醒变成了这样,那必须告知山尘真君。放心,他也一定很想见你的。”
第36章
朝长陵没能解开元秋的谜题。
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就算回答“元秋”,想来也不是他真正想听到的答案。
所以她只能他看着轻轻一笑,转身离开了洞窟。
那笑容像是早有预料,但仍旧显得凄惨落寞。
他是谁?
朝长陵的记忆力绝不算差,甚至还记得大几百年前的一些小事,元秋无论是样貌还是气质都不凡,她要是见过,不会忘记。
可他却笃定地说:“这是一个你一定答得上来的谜题。”
她心中罕见地生出几分茫然,所以忘了要去追他,等她再一次走出洞窟时,哪里还有元秋的身影。
连那股瘴气都消失不见。
朝长陵进城去了县令府,那满地狼藉倒是被收拾干净,但县令一夜之间消失不见,混乱虽还没蔓延到城内,但府里上下都是一副躁动不安的气氛。
据侍女说,郑夫人自打那日就一直卧病在床,她没受伤,但像是撞坏了脑子,痴痴呆呆,无论是谁冲她搭话都没有反应。
朝长陵推门而入,果然看见郑夫人双目失神地缩在墙边。
“我来问你件事。”
郑夫人没有回应。
她将剑刺入她身旁的锦被中,凑近她道:“我可以让你和你的丈夫见一面,但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郑夫人的眼中霎时溢出亮光,她扑到朝长陵身前,紧拽她的衣服:“真的?你真的可以做到?”
“但前提是,你要回答我的问题。”
“你说,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什么都告诉你!”
“元秋……无瑕是被哪一家的人牙子卖到你们府上的?”朝长陵问。
这已经是六年前的事,就算郑夫人还记得是哪一家,但不代表那个牙行还在郡县里,但她还是打听出了具体方位。
之后再向郑夫人问出县令老爷的生辰八字和命日,拿炭笔将招魂术写在符上递给她。
“出城,朝西边磕上三个响头,想着你家老爷的模样,将符纸投入火中,我可以让你短暂地与他见上一面。”
“见一面……?只能见一面吗?”郑夫人颤声道:“尊者如此神通广大,就不能让老爷附在死人身上,让他、让他借尸还魂吗!”
“很遗憾,借尸还魂是凡人的妄想,世上不存在死而复生之术。”
朝长陵将衣袖从她手里慢慢拽回来。
“我再神通广大,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身后传来郑夫人悲恸的嚎哭声,她离开县令府,没有回头。
牙行在一条狭窄的巷中,看这木门的腐朽程度就知道,这里已经被荒废许久。
院里有两个白发老者正在对弈,朝长陵上前问道:“这里曾经可是牙行?”
“牙行?啊,对对,不过人牙子早些年就死了,这儿的牙行也已经被官府拆了。”
“死了?”
老者回头见她是个年轻姑娘,摆摆手打发她:“是啊,听说死相惨得不得了,当时衙门逮不到凶手,一度束手无策,后来听说是不了了之了,哎你说你一姑娘打听这些干什么,一边儿去。”
他们下得聚精会神,显然没工夫搭理她,朝长陵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只见刚才和她说话的老者三下五除二就赢了这局,她道:“你棋术很厉害吗?”
“你个小丫头片子,还对这个有研究?”
“略知一二而已。”
老者一听来劲了:“那不如和我来一局,不是要打听牙行吗,你赢了我就告诉你。”
朝长陵可没有自己能赢的自信,元秋要是在这还好说,她只略懂规则,在村里和元秋对弈的那一局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但这种时候还能说不吗。
“可以。”
她想起那日元秋跟她说的,说她太按部就班,最后只会束手束脚,这并不是适合对弈的思维。
可,那要怎么办?
从心魔幻境里出来到今天,已经发生了太多超出她预期的事。
元秋的凭空消失,那一道不知所谓的谜题,自己也开始像这样打听他的曾经。但这一切,真的是对的吗?
自己的目的是上古妖兽,和元秋又有什么关系呢。
从前的思维在告诉她,不要再去管元秋,上古妖兽的事才是重中之重。可这一路以来积攒的情绪却开始驱使她去探知元秋的曾经,因为她想知道那道谜题的答案。
这大概是朝长陵这千年来,头一次对“复仇”以外的事产生了兴趣。
就像眼前这盘棋局。
她已被老者的黑子重重包围,破局的办法,看似是不存在的。
那,下一步该怎么办?
认输,原路返回,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继续找她的上古妖兽。
或者赢下这盘棋,冲已经有些偏离自己原本计划的这个方向接着偏离下去。
朝长陵闭眼舒了口气,有什么东西在此刻从心中落地,她缓缓举起手中白子。
“啪”
老者扬起眉梢,目瞪口呆道:
“——好、好棋啊!”
他哈哈大笑,明明还有进攻的余地,却拍着手直呼:“我输了,是我输了。”
“姑娘,你以前学过?”
“不曾,只和一个人下过一次。”
“那他多半是个对弈高手。”老者笑道:“这棋不像你这年轻姑娘的路子。都说对手亦是恩师,我今儿倒是学到了,要是有机会,还真想见见你说的那个人。”
他站起来,也不管下到一半的棋局,拿起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我和那个牙婆也算老交情,知道得可不少。你说吧,要问什么。”
“这里曾经是不是有个生得极漂亮的孩子?”
老者一愣,点头:“你要说模样极好的话,的确,有那么一个。牙婆还跟我炫耀呢,说肯定能卖一大笔灵石。”
“那她有没有说过,那个孩子是从哪儿来的?”
“……”老者挠着头,神色有几分犹豫。
朝长陵道:“愿赌服输。”
“好好好,我说就是了。你耳朵过来点。”老者将她招过来,压低声音道:“你也知道人牙子这儿的奴隶都得是有文书许可的,那个孩子好像没有,她跟我夸耀是从别的地头捡来的,这要是被官府知道可要掉脑袋,我当时只当她是吹牛,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哪个地头?”
“你知不知道天下第一仙门的玄一宗?就是在那化雪峰的山脚下捡的!”
朝长陵飞奔到城中擂台时,心中的预感果然应验,那原本要持续整整七日的测灵根大会被提前终止,擂台上空空如也,那些玄一宗弟子也不知所踪。
她出了城,踩上封石神剑,天际边突然飞来一团胖乎乎的雪白团子,那团子飞得太急,没能刹住车,一头撞进她怀里。
“嘎……嘎嘎……”
胖鸟来得比预料中还要快,她抽出它爪子上绑的信筒,只见那静心门弟子间专用的信纸上只简单写了一行:“师尊有命,速归。”
是师兄的字迹。
“倒是巧了,我正打算回去。”
胖鸟这两天紧赶慢赶,早就疲惫不堪,晃晃脑袋迷茫地问:“嘎嘎?”
你正打算回宗门?那那个凡人呢?
“这只是我的猜测。”朝长陵拍拍它的脑袋,神色肃然:“他被玄一宗的人带走了,而且,他和玄一宗之间多半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关系。”
看来,元秋有很多事都没有告诉过她,那道谜题的答案,也许就藏在这其中。
她递给师兄的信里写了很多,在最后问了他知不知道元秋身上这股瘴气到底为何物。
师兄的回信却没有半字解答,她了解这个师兄,他不知道的事,一定会先说自己不知道。
如此短短一行,恰巧说明,他是知道点什么的。
看来该回去听听师兄怎么说了。
*
在混沌与瘴气交织缠绕的空间中,元秋艰难地睁开了眼。
熟悉的风景,还有几乎将他冻得欲死的酷寒,无一不在告诉他,他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
这个小境界是专门用以囚禁他的结界,所以哪怕他躺在这里,恢复了意识,外面的人也不会有所察觉。
“山尘真君,我这次给您立功了吧?”
丰馨的声音透过半透明的屏障传进来,元秋模糊地看见她那只背在身后的手因为紧张而轻轻抓紧。
“不错,能暂时把他从长陵身边拉开,是大功一件。”
说话的对象是一个男人,看不见身姿,嗓音显得深沉。
“真君是怕朝长陵会对元秋做什么不好的事吗?毕竟他如果死了就麻烦了。”
“不。”男人道:“元秋已经觉醒的如今,她肯定会产生兴趣,依长陵的性子,你觉得她接下来会如何?”
“如何?”丰馨想了想:“难道她会回来找元秋?可她是为了寻找渡劫的法子才留在那个郡县的,多半会一直待在那儿吧?”
“那可说不准,不过如果是长陵师妹的话,做什么都不会让我意外。”男人笑了一声,像是觉得有趣。
混沌里的瘴气像是千万根针,自从元秋进来就一直在他血肉里细细研磨,似要将他刺个千疮百孔。
他面无表情地颤了颤黑睫,连擦去嘴角的血都做不到,却还是撑起身子抬头,可惜再怎么努力,也只能看见男人的一片衣角。
“她是不会来的。”身后,少年的魂魄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笑声如银铃:“她是不会来的,也不会想起你。元秋,不要再痴心妄想,你在她心里什么也不是。你看,你都那么努力地暗示了,她有记起你半分吗?”
“不会的,因为长陵她用尽千年的时间,从头至尾,都是为了我呀。”
第37章
十日后,朝长陵抵达了静心门的山门关。
山门关就藏在山岭的茂密绿荫中,由一个护宗大阵将这座仙门与凡人界隔开。
并不气势磅礴,也不巍峨耸立,没有百来阶石梯,只有挂在峡谷间的一座摇摇晃晃的破败吊桥——那是做样子给人看的,若是有凡人或野兽误闯此地,也会被吓得知难而退。
朝长陵御剑而飞,过眼皆是熟悉的风景。
静心门不像是仙门,像是一处悠然恬静的林间小镇。
“朝师妹!”
爽朗轻快的声音自前方传来,最先对这道声音做出反应的是胖鸟。
“——嘎嘎!”
胖鸟扇着翅膀飞扑进那人怀中,一串鸟叫因为过分激动而难以听懂,不过它的狂喜似乎已经传达到了。
“我的小乖乖,这不就十多天没见吗,这么想我?”男人揉搓着它的羽毛,不忘抬头冲朝长陵道:“师妹不过来给师兄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
“不必,我回来是有正经事要办的。”
“和师兄联络一下感情不算正经事吗?”
“不算。”
“……”
这个眉目俊朗,全身上下透露着一股飘逸但不显轻挑气质的男人便是朝长陵的师兄,迟逍风。
她离开的这段时日,不仅替她教导弟子还打理宗门各类事务,算得上静心门的小掌门。
如今这个小掌门正在树杈上盘腿而坐,手里拿着一根鱼竿,那鱼线长得看不见尾,似乎是直直垂到了山崖下的小溪中。
“朝师妹也来试试垂钓吧?师尊不在的这几日,我日想夜想,总算想到一个人也能解闷儿的法子。你别说,还挺有意思。”
“那你上过鱼吗?”
“这个嘛,还没有。但所谓持之以恒……哎,师妹,你去哪儿啊?”
静心门的弟子早就知道朝长陵会回来,她一进内门,十多个弟子一齐跑来。
“长老,真的是长老!”
“您可算回来了,呜呜,这次回来就不会再走了吧?我们受不了师兄了。”
迟逍风的教学风格和他的人一样,自由、散漫、没有章法,可偏偏教的时候有多马虎,抽查的时候就有多严苛,弟子们被摧残得叫苦不迭,盼星星盼月亮都盼着朝长陵早日归来。
长老就和迟师兄很不一样,仔细认真不说,三言两语就能道出问题的核心,弟子们越是和这两个人相处,就越是觉得,静心门要是只有师兄没有朝长老,估计早就玩儿完了。
“长老,你也说说师兄,他简直就是……”
“我简直就是什么?”
迟逍风跟在后头来迟几步:“去去去,别在这儿挡道,我和朝师妹现在可没功夫和你们打闹。”
弟子们登时一哄而散。
“叙旧也叙够了,说正事。”
朝长陵进了屋,迟逍风跟在她身后顺手关上门。
他道:“是玄一宗发来请帖,邀咱们去参加二十年一度的斗法大会。往年从来没有,这回却有咱们静心门一份。”
“所以师尊是先一步去了?”
迟逍风颔首。
“他让我留下来和你一起前往。你也知道,玄一宗的老掌门在二十年前就已经陨落,如今的新掌门是山尘真君。”
所以这请帖毫无疑问是他发来的。
“师尊最初的意思是让你别去,毕竟以你如今的修为,恐怕不是……”
“我必须去。”
“好好好,别摆那么可怕的脸,我这不是把师尊给你劝住了吗,没不让你去啊。”
迟逍风赶紧顺毛,转身给她斟了杯茶放在面前。
“你先回答我那封信的问题。”朝长陵没工夫跟他扯东扯西:“我跟你说我救了一个凡人,但他不是凡人,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保险起见才一直把人带在身边。但前些日子……”
“他突然犹如暴走,散发出古怪的瘴气是吧?”
迟逍风看过信,知道朝长陵回来就是想问这事。
“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我是知道……”他捏捏下颌,像在思考:“但我如果不亲眼看看,不能下定论。”
“什么定论?”
“秘密。”迟逍风偏头冲她笑了笑。
“你可别怪师兄,主要这不是小事,要是猜错可就不得了,所以得等我下了定论才能告诉你。”
“……”朝长陵揉揉太阳穴:“那你只要去看他一眼就能下定论了?”
“当然啦,师兄我的眼睛可是雪亮的。”
她站起来:“那走吧。”
“哎,等等啊。”
他迟逍风拦住她,想起今早占卜台一直嚷嚷着要见朝长陵,多半是有什么要事:“忘了告诉你,占卜台有事找你,出发之前,你不如先去它那儿看看?”
朝长陵闻言倒是冷静了,对,既然回来了,有些事她也想问问清楚。
静心门虽然是个小门小派,但据师尊所言,似乎从这片山岭于天地诞生之初就存在,可谓年岁悠久,占卜台原本是一死物,吸收天地精华,又常年与人相伴,便生出神智,成了精怪。
这与植物生出神智不同,它们只要渡劫成功就可以化形,而死物就算有了神智,也终究是死物。
朝长陵独自攀上山岭最高峰,那里建着一座大理石砖的巨大占卜台,虽然与自然风景格格不入,但师兄戏称这占卜台是静心门唯一的牌面。
“哦,哦!日持,你回来了。”她一靠近,占卜台就有所感知,兴奋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似乎每块大理石砖都在说话。
“听师兄说你有事找我?”
“对啊对啊,不过有事的不是我,应该是你才对。”占卜台道:“你遇上麻烦了吧?我算到了。”
“也不算麻烦。”朝长陵不觉得元秋的事是麻烦,她并不是被迫,只是对那道问题的谜底有了兴趣:“不过还是要请你给我卜一卦。”
“好,你说。”
“上古妖兽现在的位置在哪里?”
占卜台可以预见跨度不大的将来之事,短则半个时辰后,长则两三年,可世上没有那么便宜的好事,这是需要代价的。
而朝长陵给予它的代价就是自己的一部分灵力。
修真界的人都说,她是天才,她的天生天灵根,的确能算是天才的一种标志——修炼速度比常人快,连生成灵力的速度也非同寻常。
占卜一次所耗费的灵力,只需要静养七日就能恢复如初。
这是连师尊都做不到的事。
淡色的灵力自她指尖流出,汇聚到占卜台的中心,灵力因为被吸收而发光发亮,似有旋涡般愈来愈烈,最后随着唰的一声消失不见,空气凝结、风声停止。
占卜台说出预言结果:“那只上古妖兽正在移动,目的地在……玄一宗。”
朝长陵一顿:“你说什么?”
“玄一宗。它的目的地是,玄一宗。”
“……这是巧合吗?”她皱起眉,比起高兴,更多的是怀疑。
“世间所有的事都是巧合,只有当它真正发生时,才会成为必然。”
占卜台又开始说一些故弄玄虚的话。
“不过你回来也是好事,要是再留在原来的地方,岂不是和上古妖兽失之交臂了么?行了,你快去吧,迟逍风还在等你。”
朝长陵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再给我卜一卦吧。”她忽然开口道。
占卜台迟疑:“可你的灵力……”
“也就是从七日变成了十四日而已,灵力存着也是存着,不如花掉。我又不是现在就要去寻仇。”她道:“元秋会在玄一宗的哪里?我要知道具体的位置。”
朝长陵回来得比预计得慢了一点,迟逍风只当她是跟占卜台叙了会儿旧:“它找你有什么事吗?”
“没事,我找它卜了一卦。”
“哦?你卜了未来自己能不能弄死山尘真君?”
朝长陵不会去占卜那些自己原本可以左右的事。
如果最终出来的答案是能倒也罢了,若是不能,有几个人能保证自己不会受这结果的影响?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虽然远不止如此,反正,朝长陵不会去卜这些。
“我卜了一卦上古妖兽的行踪。”
“结果呢?”
“结果就是,它的目的地是玄一宗。”她道:“你不觉得,这太巧了吗?”
迟逍风不置可否:“不管巧不巧,不是都正合了师妹的意吗?”
这倒也是,不过多半会和之前一样藏匿起来。上古妖兽能活到现在固然是因为修为强大,但更多的也是因为怂得及时。
她道:“在这里空说也没用,事不宜迟,咱们立刻启程。”
玄一宗,那里藏着自己想知道的一切。朝长陵有这种预感。
*
在第一仙门玄一宗的老掌门陨落后,修真界终于迎来了那位新掌门第一次筹办的斗法大会。
这是二十年一度的争抢弟子、壮大宗门势力的机会,收到请帖的门派都会前来,没有收到的也会偷摸跑来围观学习。
算是修士们在这漫长乏味的年岁里唯一值得大闹特闹的一出活动。
朝长陵的名号在修真界无人不知,可有名的只是她这个人,不是静心门,所以来门口迎接的弟子也只称“日持真君”,至于旁边的迟逍风,无人问津,好在他心态很好,完全不觉得自己就是个透明人。
因为同门,他们好歹被一起领进了山门关。
玄一宗的山门关可比静心门的壮丽得多,开山巨石刻着庄重的几个大字横在峰顶,许多御剑御器的修士围在一旁细细观摩。
朝长陵二人是来得较晚的一批,所以进玄一宗的这段石阶倒也不算拥挤。
“我还是第一次来,师妹,你看那鹤灯,你看路边那法座,还有那尊莲花雕,啧啧啧,你说修这些东西得多少钱啊?”
“……”
“师妹?师妹?”
他偏头去看朝长陵,好嘛,刚才进山门关的时候就一言不发,现在进了内门,整张脸已经肃得恨不得写上“我来者不善”五个大字。
“咱们先说好,你只是来参加斗法大会,顺便让我见见你说的那位漂亮美人的,可不是来寻仇的。”他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明白?”
朝长陵沉声道:“放心。”
估计是看在她日持真君的面子上,他们暂居的卧房倒是气派又宽敞,如果真的按门派级别划分,静心门的弟子可没资格住这里。
领他们过来的玄一宗弟子显然认识朝长陵,迟逍风在一旁看着,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愤怒还是害怕还是礼貌客气——毕竟他的表情也太扭曲了。
好在朝长陵对这些弟子没有兴趣,场面到底是收住了。
临走前,那弟子说:“后日就是斗法大会的第一日,真君想好自己要比什么,尽快明日就报上去,要是晚了,可别怪咱们判静心门弃赛。哦还有,一会儿山尘真君会在大殿里讲话,所有人都要参加,你们也是。”
等人一走,迟逍风就笑:“看来不止是朝师妹讨厌他们,他们也很讨厌你啊。”
“我可不讨厌他们,对他们也无愧疚之心。”
朝长陵当年对弟子动手只是因为他们要来阻拦自己,仅此而已。
“你要不还是别去了,咱们就在屋里等师尊回来,我怕你——”
话音还没落下,门就砰一声被关上,朝长陵的人已经不在屋里。
迟逍风:……
看来,拦不住了。
玄一宗的大殿大概有一整个静心门那么大,抬头看看头顶,只能看见几乎埋入云端的檐角,迟逍风不禁想竖起大拇指夸一句:“有钱果然了不起!”
大殿内的位置呈弧形,早就坐满了人,朝长陵一进去,所有目光几乎一齐冲她投来。
“是、是日持真君!她居然真的会来……”
“她不是和山尘真君有仇吗?她来这里是想干什么?寻仇?”
“那可不行,这斗法大会二十年一次呢,怎么能被她搅合了。”
“希望这位祖宗可千万别乱来……”
“怎么会,有山尘真君坐镇呢,她日持再厉害,顶多在修真界排个老二。”
如此这般,议论声混在嘈杂中,早就被憋坏的修士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
朝长陵和迟逍风的师尊——白阳真君,就在不远处的座椅上坐着,她上前打了声招呼,白阳真君抬手让他们坐下。
“我本来不想让你来。”
迟逍风:“是我把师尊劝住的。”
“逆徒。”白阳真君头发白衣服白,一整个仙风道骨,此刻却伸长脖子瞪他一眼:“那盘棋局是你耍了小聪明,待为师回去,定将杀你个片甲不留。”
朝长陵:……
所以师兄说的“劝住”,是靠下棋打的赌。
二人正欲讨论之前那盘激情的棋局,殿内忽然碰碰响起两道钟声,人声安静,头顶的飘窗在此时射进一道霞光,高台之上,有一人黑袍如墨,缓缓走出。
所有人都只能仰头看他,看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弧线,看他垂在鬓边一丝不苟的黑发,霞光照在上面好似在他身周都镀上一圈充满神性的光晕,威猛、强大,不可侵犯。
那就是修真界的最强修士——山尘真君。
此时此刻,无论出身何门何派,修为境界如何,所有修士的眼中都只剩憧憬。
除了一个人。
“嚓”
朝长陵拔出封石剑的前一刹那,迟逍风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手腕。
“朝师妹,不可!”
他用尽全力,而朝长陵也用尽全力,显然他不是她的对手,只好使出咒诀将她牢牢封住,即便如此,还是有些艰难。
“冷静,你忘记你刚才答应我的话了?”
“可他就在那里!”
朝长陵第一次沙哑失声,眼前好似又浮现出多年前他那可憎的嘴脸,本以为会随着岁月淡去的仇恨源源不断从她心中涌了出来。
迟逍风和朝长陵做了大百年的师兄妹,知道她的过去和许多传闻,可光从朝长陵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来看,实在难以想象她做那些事时的表情。
而现在,他才算终于见到。
她向来静如止水,可如今却满腔怒火,下唇因牙齿用力而破皮渗血,她毫无察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高台,幽怨的怒意几乎倾泻而出。
“长陵,不可。”
白阳真君没有回头,朝长陵却莫名感到手上的禁锢凭空强了一分。
“你先想清楚,你到底是来这里做什么的,如今的你,有没有资格同他出手。最后,你有没有做好出手后需要承受后果的准备。”
“你想清楚,为师便放开你,你爱做什么做什么,我绝不阻拦。”
“…………”
一阵沉默之后,朝长陵那只用力得颤抖的手忽而一松,从剑柄上垂落。
“好孩子。”白阳真君叹道:“今天的忍耐,是为了日后能一举成功。你想得清楚,为师便不后悔让你来了。”
朝长陵吸了口气,心中渐渐清明。
“师尊所言极是。”
她没有看见,山尘真君就在高台之上,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她的身影。
*
结束后,天已经快黑了,朝长陵没闲着,她向占卜台问了元秋如今的位置,今晚就打算去找。
就算离开玄一宗许多年,可哪里是哪里,她仍旧十分清楚。
“你今晚就要去找?”迟逍风没想到她这么性急,赶了一天路他都快累死了:“不能明天吗?反正后天才是大会啊。”
“不能。”
“……”
他抬头看看白阳真君,企图让自己这个师尊能说出点什么大道理来拦拦这个不知道“累”字怎么写的师妹。
“快去快回,回来得早,还能再下一盘棋。”
迟逍风:“……行吧。”
化雪峰并不是玄一宗主殿群的其中一座山峰,相反,它虽然是亲传弟子和掌门居住的地方,却离主殿很远,御剑飞行都要飞上整整一刻钟。
比起把元秋关在主殿,的确,化雪峰是更加适合的地方。
“我刚才听那些人说,这次斗法大会的头筹是一根梧桐神木,那可是好东西,就算你渡劫用不上,拿来做成小玩意儿或者炼化成丹,都大有用处。”
“的确。”
“那你想好参加什么了吗?果然还是剑?”
朝长陵如果没在占卜台那里占上第二卦的话的确就选剑了,可剑修在修真界人数最多,实力不凡的人也更多,要是想赢,选剑不是最稳妥的办法。
主要她也想保留保留体力。
“不了。”她道:“我打算选魂魄之术。”
“哦!这也是个法子。”迟逍风一拍手掌,笑道:“放眼修真界,精通魂魄之术的修士恐怕不超过十人,这些人还不一定都来了,我看师妹你很有胜算。”
二人闲聊着,已经来到化雪峰脚下。
因为是掌门居所,理所当然走几步就是一个看门法阵,好在朝长陵知道解法,不用破坏就能穿越法阵前行。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曾经无比熟悉的风景,她闭上眼睛都知道该怎么走。
“说起来,朝师妹既然精通魂魄之术,何不直接招出你弟弟的魂魄来?虽然不是活人,碰不到摸不着,但也聊胜于无啊。”
他以为朝长陵是没试过,殊不知,她早就试过千百回。
明明研习此道就是为了这个,可到最后都没能实现。
“我招不出来。最开始也以为是自己的问题,后来问过传授我道统的尊者,他说……”她顿了下道,“他说,招不出,要么是已经有人先我一步招出了魂魄,要么就是……他已经魂飞魄散。”
谁都不愿意相信是后者,可招出魂魄需要知道此人的生辰八字和命日,而且精通此道的修士极少,会是前者的可能性太低太低了。
所以她干脆不再去尝试招魂,宁愿他是已经投入轮回,而不是魂飞魄散。
迟逍风自知自己把气氛搞沉重了——虽然一开始就挺沉重的。
他不再提这事,笑着把话茬往别的地方引。
“所以那个漂亮美人到底在哪个地方?”
“占卜台说,他被关在一个小境界里,那小境界掩于山林,单靠眼睛不能察觉。”
“那要如何察觉?”
“那它没告诉我。”
迟逍风抽了下嘴角:“那你岂不是根本就没有眉目?”
“没有眉目也得找。师兄不是向来自诩比我聪慧?这个时候就该你出马了。”
“……”迟逍风突然明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感觉了。
“不过我见过的小境界颇多,这种虽然少见,但也难不到师兄我,我试试看吧。
此处寂静,看似无人,但保不准山尘真君或者丰馨什么时候就会来,二人要找人得加快速度。
有复数的脚步声忽然从远处传来,踩过草丛,嘎擦嘎擦地作响。
元秋缓缓睁眼,不知距离上次醒来已经过去多久,他的意识在这片混沌中是混乱模糊的。
山尘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摧毁他的神智,好让他再变回原本的模样吗?还是说,他只是在惩罚他当年擅自逃离玄一宗?
元秋不知道,但也懒得再去想。
以前他死也不愿意再变回原来的模样,现在倒想了。
他累了。
如果真的可以再变回原来那具什么感情也没有的身躯,那此时此刻正在折磨他的痛苦肯定也会消失吧?
“元秋,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少年的魂魄坐在半空冲他搭话。
他不想理会,正要闭眼,外头突然传来一声:“没有眉目也得找”。
那声音明明很静,可却似乎能穿透相隔的山林、穿透坚固的屏障,清晰无比,传入他耳中。
元秋的眼睫不受控地颤了颤,可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
“元秋,你听见了吗,是长陵!”少年欢悦地跳下地,围着他开始绕圈:“是长陵,你说,长陵她是不是来找你的?”
没等元秋开口,他自问自答:“说笑的啦,想也知道不可能啊,因为长陵她是来找我的。”
他得意至极,蹲下身看着他咯咯地笑。
少年生前是诞生于山野的精怪,样貌生得虽然小,但年纪可一点不小,魂魄的姿态似乎唤起他心中那股从前做精怪时的自由自在,那笑容对着元秋,充斥了恶意。
“元秋,你还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吗?你说你要把我从她的心中取而代之,可就凭你那点拙劣的勾引技巧,真的能做到吗?你以为这样就能报复得了我吗?哈哈,真是天真。”
“你看,最后搞成那样,明明是你的错,你却还要冲长陵发脾气,还恼羞成怒了。”
“现在,你报复我也没报复成,勾引人也没勾引成,成了个跳梁小丑。”
他弯下腰,凝视着元秋那张冷白漂亮的脸,如果不是因为魂魄之躯无法触碰外界的人事,他真想狠狠地、用力地,毁了他这张脸。
为什么狼狈成这样,他还可以那么美呢?
“你就看着吧,这次也会和曾经一样,不管再怎么努力,你都没法赢过我。”
“因为我是她的弟弟,而你,从头到尾,什么也不是,她根本就没发现你是谁。”
元秋面无表情地偏了偏头,晦暗的黑眸沉在眼皮底下,看见少年站在结界前回首冲他一笑,迈开脚步,走了出去。
“长陵!”
他朝着前方的人影唤了一声,只要她回头,一定就能看见他。
——看见这个她找了一千年,几乎倾尽一切就为了替他报仇的人。
她会是什么反应,猜都猜得到。
元秋的眼皮在昏暗的光线中缓缓一合,将眼前的画面隔绝。
他不想再看了,因为知道奇迹不会发生。
许久不曾进食的反胃感攀升而上,他张了张唇,从胸腔里挤出嘲弄的气音。
“哈……哈哈哈……哈…………”
可惜,朝长陵不会发现这里还有一个元秋,她永远不可能知道他是谁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看不懂很正常,接着往下看就好啦,我写剧情总喜欢先铺悬念再解谜orz
第38章
“长陵。”
朝长陵是来找元秋的,她想到可能会撞上丰馨或者山尘,运气好点就是直接找到元秋。
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物却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个人,不可能存在于此处,但此时此刻,又偏偏站在那里,还用熟悉的称呼在唤她。
朝长陵一时以为自己头晕眼花,抬抬在眼前遮了遮,可放下,少年还在那里。
就和千年前一样,一点也没变。
“怎么了?”迟逍风发现朝长陵的异样,毕竟她突然僵在原地,就像看见了什么绝不可能出现在这世上的人一样。
眼前这陌生的少年,身量不过十七八岁,眉眼清秀,是一副无害纯良的模样。
可他不是凡人也不是修士,是一抹魂魄。
那出现在这里就颇为古怪了。
“没事,他区区魂魄,能拦得住咱们吗?”他以为朝长陵是发现了这点。
可朝长陵却突然冲上前,手掌一伸,径自穿透了少年的身躯,她眸中俱是错愕,好半天,迟疑似地念出一个名字:“……桃……决?”
少年点头冲她笑了,这笑容似乎就足以回答一切疑问。
“朝师妹?这人是谁?”
迟逍风本能地就觉出不对,毕竟他从没见过朝长陵在人前这么失态的模样,这少年难不成……
可是,怎么可能?
朝长陵的弟弟死了快千年,早就该转世投胎,不如说,这胎都应该投了不知多少回,怎么会出现在玄一宗里?
他想起刚才朝长陵跟他说的,她招不出他的魂魄,要么是已经魂飞魄散,要么是有人先她一步将他招了出来。
“长陵肯定在想,我怎么会在这里,对不对?”少年的眸子是淡淡的浅色,笑起来时给人的感觉又甜又纯真:“是山尘真君施了招魂术,将我从黄泉路拉了回来。不然我真的就要转世投胎,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朝长陵还是僵直,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迟逍风不禁庆幸这个师妹感情淡薄,换个情绪正常点的,现在红着眼睛爆哭都不为过,虽然她现在这状态也很不正常就对了。
终于,一阵沉默后,朝长陵像是消化了许多情绪,顺便也消化了桃决话中的情报,吸了口气道:“你这千年,一直都在这里?”
桃决点头,垂着眼睛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可惜身体径自穿透过去,他有些失落:“我一直盼着长陵能回来,可你一直没有回来。”
知道山尘真君逼死了桃决,朝长陵怎么可能还会回来。
“但我本来也决定好了,等一千年等不到你,那就等两千年,三千年,就算永远等不到,我也会一直待在这里。”他道:“看来天道实在很眷顾我,只让我等了一千年就见到了你。”
他伸手,虚空地抓了抓朝长陵的手,小心翼翼的,就算知道无法触碰。好在朝长陵最终也收拢五指,缓缓回握了他。
于是桃决偏过脑袋,冲身后那道只有自己才能看见的结界,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他知道,他在看。
“但是,没有这个必要,你不该等我。”
朝长陵却突然开口,声音虽沙哑,但不见踌躇:“你该去投胎转世,留在这里只是徒添痛苦。至于你的仇,放心,我一定会替你报的。”
正因为精通此道,所以她才清楚。
被强行留在人世的魂魄会备受煎熬,这里本就不是容身之所,芯子匹配不了壳子,最终的结果还是魂飞魄散。
桃决现在还没变成那样,不代表之后不会。
所以朝长陵才会说,世上没有死而复生之术,强行把死人的魂魄留在身边也只是一时之计。
她知道让桃决变成这样的人是山尘,神色愈冷。
“他连你死后都还不愿放过你。”
“长陵……”桃决抿唇道:“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你,你就这么想让我消失吗?你……难道不想见到我吗?”
朝长陵一顿,好半天才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但——”
“那就让我继续待在你身边吧,即使魂飞魄散也没关系。”他望着她,声音几近祈求:“就像以前那样,好不好?”
“……”
直到下山,朝长陵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她虽然没有答应,但也没能拒绝。
桃决的魂魄被定着在了化雪峰上,魂魄只能出现在贴有招魂符的地方,所以下山时只有朝长陵和迟逍风二人。
这个向来话多的师兄这回倒是罕见地话少,要走到山脚,他才忽然道:“本来是要去找你说的那个人,结果人没找到,还出了这种事……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
从来都那么有主见的人,眼下却皱着眉头吐出一口浊气。
他猜,这大概算是关心则乱?
“你就不觉得是山尘真君突然幡然醒悟,所以才招出他的魂魄想要赎罪?”
“怎么可能。”
这回倒是笃定的口吻。
她道:“当年,我刚被收为亲传,修为不过筑基三重,山尘却已经是元婴,据说是修真界最年轻的元婴真君。”
“有他这么个师兄压在头上,我虽是亲传但在门中几乎无人问津。”
“我那时很想超越他,想变得和他一样强。结果却急于求成,最后在结丹时险些走火入魔,不,那已经是走火入魔,我感官俱失,经脉被侵蚀,如果没有桃决,可能已经死了。”
“所以是桃决救了你?但化雪峰不是只有亲传弟子才能进入?”迟逍风问。
朝长陵道:“化雪峰的主殿门前一直有一棵桃花树,有一天生出灵智,成了精怪。恰好撞见我走火入魔,设法救下了我。”
关于朝长陵的过去,迟逍风只知道大概,没想到她和她那弟弟原来有这么一段缘分。
那也难怪师妹这么薄情寡义的人,唯独对桃决十分的上心。
“不过你那时不是五感俱失?你怎知是他?”
朝长陵皱眉道:“我记不大清楚,但等我耳目清明时,就听见一直有人在旁边叫我,我还同他说了几句话,等我彻底醒来,他也还守在旁边,还告诉我,他叫桃决。”
今晚发生的事太出乎意料,二人难免没有上山时那么警惕,所以当他们在山脚下迎面撞上丰馨,已经晚了。
“朝长陵!你们好大胆,竟敢偷闯化雪峰。”
二话不说,丰馨拔剑袭来,也不知什么原因,朝长陵的动作慢了一拍,好在真气屏障替她挡下了这记剑风。
瞬间,封石神剑出鞘,丰馨下意识格挡,可显然不是已经回过神的朝长陵的对手,几下被她的剑气击飞,胸腔一窒,是她倒在地上,被剑柄压住。
朝长陵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的确巧了,我想问你件事。”
丰馨心底那股不好的预感灵验了,他们果然闯进化雪峰看见了桃决的魂魄,那……元秋也被找到了?
不,不可能,真君的结界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堪破的。
她打算探探朝长陵的底,谨慎地回:“他死的十日后就被山尘真君招回了人世,你当初要是再等几天,别那么冲动行事,说不定早就见到他了。”
“这不是见不见的问题。”这话不知为何激怒朝长陵,她手中剑柄几乎要压断她的肋骨:“是他逼死了桃决,还让他千年都没能转世投胎。”
“哈,‘长陵师姐’,我是真不懂你。要是能和已死的故人见上一面,我心里只会欢喜,可不会像你这么苦大仇深。而且你既然见过桃决了,难道还看不出来?你觉得他那副样子,是在恨山尘真君吗?”
丰馨心里虽怕,嘴上不饶人。
“桃决根本就不恨真君,他早就和真君和解了。只有你还一厢情愿地想着要给他报仇。我看你不该怪真君,反而该感谢他。否则,哪能像现在这样再见到……唔!”
一股真气突然顺着剑柄撞入她胸腹,痛得她眼前一黑。
朝长陵知道和她废话下去也没用,沉着眼睛问出另外一个问题:“元秋被你藏到哪去了?”
丰馨笑了几声,果然,她没有发现那道结界,看来这个不喜形于色的师姐真的因为动摇而失去判断能力了:“你还想着元秋呢?现在桃决的事比较重要吧?”
“……”
朝长陵起身要走。
迟逍风忙问:“朝师妹去哪儿?”
“我有事,师兄自己先回吧。”
朝长陵的确答应过师尊和师兄,暂且不要和山尘有冲突,自己实力不足的前提下,贸然行事绝非上策,但从如今的状况来看,怕是不能了。
*
迟逍风回到住所,白阳真君正在案上慢条斯理擦着棋子,见他回来道:“快来,咱们下一局。”
“现在可不是下棋的时候。”
他坐到对面,颇为神秘地道:“你猜徒儿和师妹上山去看见什么了?”
“什么?”
“师妹那个弟弟……的魂魄。我还说修真界精通魂魄之术的人不多,没想到玄一宗就出了俩。”
一个朝长陵,一个山尘真君。
“师尊觉得,山尘真君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白阳真君言简意赅:“这只有他本人清楚了。”
“您就别卖关子了,师妹的事,您肯定清楚得很。也就我平时没问,但现在可不行了,山尘真君要是想搞大事,这儿的战力就三个,我还被蒙在鼓里,这合适?”
白阳真君看他一眼,见他虽然口吻轻松但不像只是为了看热闹,道:“也罢,不管从前如何,长陵的师兄现在是你,我告诉你,想来她也不会介意。”
“长陵她……是个命苦的孩子。”
白阳真君知道得比迟逍风想象中的还要多。
他说朝长陵还是凡人时,一家三口遇上战乱,父母为了救她双双淹没在火中,而她那时不足十岁。
好在她虽几经颠簸,但在最后还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遇上了玄一宗在广招弟子,测灵仪上,一个天生天灵根的结果,让她脱离了第一个困境。
但困境还没结束。
玄一宗是修真界第一大宗,弟子数量众多,天生天灵根的人也并不罕见,所以除非你优秀得惊为天人,否则也只是埋没其中。
为了往上爬,弟子们只好日复一日地接任务、外出除妖,无所不用其极地向掌门展示自己的实力。
任务越危险越好,毕竟这代表能得到赏识的机会越大,可丧命的几率也高。
好在朝长陵最终爬了上去,但那个时候,山尘真君的光芒实在耀眼,她虽是亲传,见到掌门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白阳真君说得简略,但迟逍风还是不禁咂舌皱眉,有个处处比自己强的人一直压在上头,这滋味绝对不好受。
后面的事就和迟逍风从朝长陵那里听到的一样,她在那个不是攀比就是竞争的宗门里,第一次有了个能交心的存在。
“那个时候,妖兽们还没有被打得一蹶不振。你记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修真界变得如此风平浪静的?”
迟逍风想了想:“从妖王陨落?”
白阳真君颔首:“那时,玄一宗作为第一仙门,当然要做出表率,所以山尘真君派了许多弟子去讨伐妖王。其中带队打头阵的,是朝长陵的弟弟,桃决。”
“你说什么?”迟逍风惊道:“可桃决不是修士啊?”
“他的确不是。但那时老掌门已经闭关等待渡劫,玄一宗相当于落入山尘之手,所以他想派谁去,谁就得去。桃决也许是受了什么威胁,这无从得知。但他修为太低,不可能活着回来。”
“师尊的意思是,山尘是故意的?”
白阳真君点头,迟逍风只觉无语,难怪朝师妹说桃决是被逼死的。
“但他图什么?这不是故意招人恨么。”
白阳真君也不明白山尘的动机。
“长陵事后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桃决已经死于战场。她回来找山尘算账,可惜不是对手,山尘虽受了伤,她却几乎经脉断裂,好在遇上我,这才没让一身修为作废。可惜原来的心诀已经修炼不得,我这才让她改修静心诀。”
“本以为她会不愿,毕竟这只是小门小派的秘籍,就算修到最高重,也不过就是堪破人心,不慎重还会遭到反噬。谁知她却郑重冲我磕了三个头,说她定不会辜负我的传授。”
白阳真君叹道:“你要说她无情,有时的确有着超出常人的淡薄,可无情之人,当真能说出这番话吗?当真能为了报仇而执着千年吗?”
迟逍风一笑:“说不准她只是对那一个人不无情呢?不过那个人已经死了。”
*
桃决转身走进结界,元秋虽然仰躺在地,但眼睛是睁着的。
“你刚才看见了吧?”他蹲身,伸出那只虚空被朝长陵握住过的手,在他眼前展示般地晃了晃:“就算我死了,长陵也还是这么在意我。”
“而你呢?她头也不回的就走了,根本就不是来找你的。”
“所以呢?”
元秋瞥他,眼中讥诮,根本没露出那种他想看到的嫉妒或艳羡。
“我已经不打算再和你比了,你赢了,赢得彻彻底底。而我,累了。”
“……”桃决笑了笑,显然不相信他的话:“你如果真的累了,干嘛不直接自尽呢?混沌虽然关着你,但山尘真君没有施加别的咒诀,你快点去死不就好了?”
“怎么,你很羡慕我能死,而你却只能在这里生不如死吗?”元秋一笑,桃决的笑容转瞬即逝。
“激将法对我可没用,元秋。”
他站起来,珍惜地捏着自己被朝长陵握过的手指。
“就算你说你累了,但我们的胜负还没结束呢。毕竟你这么不服输的人,怎么会就这么甘心承认自己这张漂亮的脸根本没法勾引到她呢?”
“……”
元秋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幽冷,桃决将这理解为了“不甘”,更加大声笑道:“长陵才不会为你动摇一分一毫呢,我要让你心服口服。”
他挥手,不知使了什么咒诀,闪着光的画面突然在二人眼前浮现。
那是一张玉石做成的圆盘,盘中摆放着一根手臂大小的青色木头。
“这是梧桐神木,斗法大会的头筹。”桃决指给他看:“明日,长陵还会来看我。届时我就和她说,我想要这个。你信不信,她肯定会为了我夺得神木,到时也让你瞧瞧她是怎么赢下大比的好了。”
他的语气宛如在炫耀所有物一般,意在让他绝望愤怒。
元秋好笑,想说那又如何?他已经累了。
他记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一时兴起,对将死的桃决说:“你不是很喜欢那个呆里呆气的女修么?我要是让她不再想着你,而是只想着我,你应该会很生气吧?但又如何,你本来就欠我的。”
元秋对那种榆木脑袋没有兴趣,不如说,他最讨厌她这种人。
可后来他逃出玄一宗,出了太多事,早就把曾经对桃决说的那些挑衅之言忘得一干二净。
他从来没觉得还会和朝长陵再见。
所以在那个村子里看见她的一瞬间,元秋不禁笑了。
他想,桃决欠他的,总算到了该还的时候。
至于那个木头脑袋,他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但一看就长着一张容易被诱惑的脸,自己只要像桃决那样,温柔无害地笑一笑,要让她上钩,应该易如反掌吧?
不过元秋内心是真的对这人一点兴趣也无。
就当报复桃决,随便利用利用她,让她帮自己脱身,再让她破了修士的戒帮自己报仇,这样,桃决在黄泉路上应该也会气疯吧?
光是想想就有趣——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兴趣,真的吗.jpg看了看大纲,下章就能见面了
第39章
朝长陵的剑出鞘,剑刃卷起灼灼烈焰,修真界没有人能够抗下这一击,除了一个人——山尘真君。
他抽出背上长剑,与她的剑锋迎面相交,封石神剑与之僵持了数十息后被猛地击退。
“长陵师妹不好好为斗法大会养精蓄锐,这是玩的哪一出啊?”他回转身躯,剑刃一甩,空中泛起一层莹莹的光斑,那是剑上蕴含的雄厚灵力。
“别叫我师妹。”朝长陵也没想着一剑就能砍到他,纯粹是仇人相见,身体有点不受控制:“你不在化雪峰,我就猜到你会在这里。”
“所以长陵大晚上的特意找上我,所为何事?”
山尘真君一身黑袍,身形高大,剑眉锋利,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看了让人恶心。朝长陵刚刚拜入玄一宗的时候,这个男人就是这副模样,千年后,还是这样。
不一样的是,她从前觉得这位师兄虽然不近人情,但也心系师弟妹,现在只觉得他从里头到外都烂得彻底。
“毁去桃决的招魂符,让他投胎转世。”她干脆说明来意。
山尘真君眉梢一挑,觉得意外:“你用了五百年的时间学会招魂术,不就是为了见他一面?我算是帮了你一个大忙,你倒不领情了。”
“我那时天真,不知魂魄被强留在人世的下场。”
“而你明知他会魂飞魄散,却还是将他禁锢在了化雪峰上,你觉得我会感激你?”
山尘真君笑道:“好罢,其实我也没这么觉得,毕竟我这么做的目的自始至终都只是为了折磨你而已啊。”
唰——
朝长陵的剑光携着罡风冲他面门而去,那罡风来势汹汹、满带杀意,哪怕是山尘真君的屏障恐怕一旦撞上也会被击个粉碎。
所以他闪身避开,转而冲她袭去,那身影如鬼魅般,是玄一宗的轻身心诀,不过眨眼间便来到朝长陵跟前,左手骤然举起——那右手的长剑竟然只是障眼法,真正的进攻招式是左手攥着的那只匕首。
朝长陵急忙收剑来挡,可惜还是慢了一步,匕首从她发间刺入泥土,削断了她的发带以及几缕头发。
朝长陵的头发散了,但封石神剑的剑刃却也横在了山尘真君的后颈上,只要她发动灵力,瞬间就能让他头身分离。
“真是不错,没想到短短几百年的功夫,你已经成长到了这个地步。”
山尘真君并不慌乱,毕竟匕首也离她的脑袋很近,他凑近朝长陵,就像看不见她眼底沉沉的恨意,自顾自地开口:
“你果然从来不会让我失望,长陵。我越来越期待你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了。”
匕首率先离开,她的剑光几乎是瞬间射出,可山尘真君已经退到数十丈之外,只有愉快的声音传来:“看在你这么努力的份上,这是我给你的奖励。”
招魂符飘落在朝长陵脚边,她瞥了一眼,果然是桃决的,但这不是最初招出他的那一张,所以就算破坏也没用。
“他一直被困在化雪峰上也怪可怜的,你就把这个拿回去随便贴在那,省得日日再往化雪峰跑。”
这张符纸是用来扩大桃决行动范围的。
朝长陵在刚才那番打斗中受了伤,不是皮外伤,是山尘的灵力侵入了她的脉络,如果之前没有卜上那两卦,也许还不至于这样。
一阵一阵的痛感让她头脑冷静了。
山尘如今只把她当成还可以放在掌上戏耍的玩物,她又何必在灵力不满的情况下和他动真格?
藏一手吧。
她拾起那张符纸,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元秋到底是什么东西?”
山尘真君:“元秋?”
“别说你不知道。”
见瞒不过她,他便笑:“他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那东西不是人,也非妖兽,他还并不完整,但等他完整之时,你自然就会知道答案。”
谜语一般的话让朝长陵知道自己白问了,她曾经在这里活了这么久,丰馨知道元秋,山尘也知道,唯独她,什么也不知道。玄一宗在刻意隐瞒元秋的事。
“我不需要等到他完整,我自己会去找出答案。而且,早晚会杀了你。”
她说完,转身离去。
被削了一截的头发可以用治愈诀修复,但那根发带却被灵力震碎,一点碎屑都没留下,为了不被师尊和师兄看出异样,本想找玄一宗的人借条发带,手一摸,却摸到袖中有一硬物,拿出来一看,竟是一根木雕发钗。
“……”
她想了一会,终于想起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元秋给她买的,虽然是用的她的灵石。
那时刚从村里出来,他的衣服被火烧没了,她干脆给了他一些灵石让他自己去买,结果汇合时,他却拿出一根发钗说是给她的回礼。
朝长陵当时没当回事,后来也彻底把东西给忘了。
……没想到会在这里派上用场。
她随便把头发挽起来,插上木钗,衣服上的泥土也用净身诀弄干净,看起来毫无异样后,她回到了住处。
不出所料,白阳真君和迟逍风在沉迷对弈,她回来也没怎么招呼她,顶多是迟逍风瞥了眼她的发钗,问她:“你说有事不会就是去买了个发钗吧?”
朝长陵“嗯”了声,他并不怀疑,又转回头去。
那张招魂符要如何处置她还在考虑,也没跟二人提,于是一夜无话。
翌日,玄一宗的弟子上门来问她明日的斗法大会要参加什么,听到朝长陵说不参加剑法,愣了愣,嘀咕道:“魂魄之术啊……那你的对手只有一个人。”
他本想见识见识朝长陵这些年是不是真的变得跟传闻中一样厉害,这下没了机会。
她该不会是怕了吧?
抬头,朝长陵也看着这边,表情简直可以说是没有表情,弟子莫名有点怕,记下她的名字便落荒而逃。
殊不知,她沉着个脸是在想那张招魂符的事。
今早深思熟虑后,她还是把这事告知了师尊师兄,迟逍风的意思是:“不如尊重桃决自己的意愿,反正你之后肯定会想办法让他转世投胎,现在让他多多待在你身边,就当是偿还他这一千年的等待咯。”
朝长陵其实大多时候都对这位师兄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现在却不得不承认,她被这番理论说服了。
“好吧。”
她摸出招魂符,将它贴在了屋内角落。
不出多时,少年的魂魄渐渐从空中淡出。
“嗯?这里是……”
桃决揉着眼睛,发现她站在面前,惊得差点跳起来。
“长陵!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简单将事情经过说了,桃决欣喜的神色一下子委顿下去:“所以,长陵为了我,去和山尘真君拼命,还受了伤。”
拼命说不上,那顶多只能算是一番试探。
多年未见,她和对面都想要知道彼此的实力。虽然她受的伤重了点,但山尘也没能探到她的底。
她道:“这才哪儿到哪儿,等我杀了他,用他的骨血给你做养料。”
她口吻并非说笑,桃决一下子抓住她的手:“长陵不用为了我这样。”他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地笑:“其实,我一点也不恨山尘真君,他虽然杀了我,但也给了我重来的机会,所以我原谅他了。”
“……”朝长陵眉梢皱起:“你认真的?”
桃决点头。
“山尘真君是个好人,所以长陵不用再为我报仇。”
“……”
朝长陵最终没有回答,好在他又自顾自地说起别的:“对了,长陵,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这次斗法大会的头筹,不是一根梧桐神木吗?我想要那个!”他希冀地望着她:“你赢下大比,把它送给我好不好?”
梧桐神木是一种从灵木枝干上自然脱落的灵材,可以炼丹、炼器,或者做成兵器,威力不凡,对低阶修士而言是珍稀的材料,可在朝长陵眼里,这东西跟烧火用的木材差不多一个意思。
不过这种神木因为生长在特定的场所,蕴藏着幽冥灵气,是为数不多连魂魄也可以触碰的东西。
桃决在这里待了大几百年,什么都摸不到,多半挺无聊。
朝长陵表示理解,答应了:“行。”
桃决欢喜地蹦了蹦,如果不是碰不到她,估计会直接扑过来。
他这模样倒和从前没什么不同,朝长陵想着,目光却往迟逍风那边偏了偏。
迟逍风莫名接收到信号,立刻跟桃决找了个借口,和朝长陵来到室外。
桃决的活动范围只在屋内,屋外不能涉足。
“怎么了?”
朝长陵道:“昨天因为桃决的事,没找到元秋就回来了,我打算再去化雪峰找找。”
迟逍风心领神会:“你莫不是想问我堪破小境界的办法?”
“不然呢?昨天是谁说自己对攻破小境界一事了如指掌?”
“我可没说到这个份上……”迟逍风早年游历在外,堪破过的小境界没有上万也有上千,所以他才经常跟朝长陵念叨‘修仙最重要的是获得机缘的胆魄’。
“不过办法我的确是有的,喏。”
他从怀中摸出自己的法器——一个镯子,材质特别,像是什么晶石。
“这个镯子一靠近小境界就会有反应,化雪峰就那么大点地方,想来不会太难找。你只要记住,眼睛看不见的东西,就不要用眼睛去看。”
“明白。”朝长陵接下它。
迟逍风因为报了剑法大会,还是明天的第一场,眼下走不开,朝长陵只好自己去探路。
她来到化雪峰,镯子立马有了微弱的反应,但在这白茫茫的一片雪景中,想要凭空找出根本看不见的东西不是件易事。
她想起迟逍风的话,闭上眼,一旦眼睛看不见,其他的感官瞬间变得无比灵敏。
她发现镯子的晃动虽然微弱,但似乎有某种规律在其中。
……左边?
跟着镯子的动向,踩着地上的薄雪,她在一片空旷的地界拐了几道弯,看来进入这小境界还需要完成一些特定条件。
眼中漆黑的底色中,忽然显出淡淡的光斑,汇聚成路,一直往前蜿蜒而去。
这是镯子彻底与她产生共鸣的标志,她顺着光斑,闭眼往前伸手,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面前腾地响了一下。
就是这里。
镯子的晃动愈来愈剧烈,她抬手将它往上一撞,屏障陡然变得柔软,轻易就被她伸手拨开,迈了进去。
混沌中有人出入时会产生强烈的震动,元秋躺在中央,头都懒得偏一下,心想又是桃决来烦他了。
可是,那本该轻快的脚步这次却行得格外缓慢,一步一步,踩得很实。
他抬抬眼皮,神色恹恹地往旁一瞥,入眼的,却是一双一尘不染的云靴,云靴上方,是垂下来的修袍衣角。
“……”他唇角一滞,猛地抬头,朝长陵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撞入他的视野。
这……谁能想到?
“…为什么?”他动了动唇瓣,过了好一会才勉强发出声音。
朝长陵当然不明白他在问什么,蹲下身,看了看他明显很虚弱的身躯,皮肤已经白得几乎病态,衣袍也凌乱松垮,前襟敞开一大片,可以清楚看到精致的锁骨至胸膛,凌虐的鞭伤遍布。
他的呼吸很浅,脆弱得像是随时会死去。
“我才不在几天,你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顺便还叹了口气。
元秋下意识想攥紧手指,可因为没有力气,这个动作也没能实现,只能面无表情地开口:“这个小境界不会拦你,你要是误打误撞闯了进来,现在就可以原路返回。”
“你既然知道这里是小境界,那也该知道,只靠误打误撞是进不来的。”她不解地看着他,就像在称述一个事实:“元秋,我是来找你的。”
元秋的身子不禁一顿,好半天,有点低的声音传来:“为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那道谜题的答案。”朝长陵道:“你说我一定答得出来,可很遗憾,我对你毫无印象。”
“‘毫无印象’……”元秋一弯眉眼,突然笑出声来:“朝长陵,已经够了,这道谜题,我已经不需要你的回答了。”
他笑容一敛,眼中淬着冷光:“我那时是一时兴起,其实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答案’,我在骗你而已。”
“不会。”朝长陵却很笃定:“我那时可以使用静心心诀,所以我已经看过你的内心,你没有说谎,这道题是有答案的。”
“……”元秋倒忘了她还有这么方便的心诀。
“你为什么这么想知道答案?”他问:“我对你而言,不过只是一只你顺手救下的宠物,高高在上的真君大人难道对一只宠物移情了?”
“我对你的确有点兴趣。”
本以为朝长陵肯定会皱眉否定,就像曾经那样,可她却坦然地承认道:
“要是以前,我定然事不关己,但现在不同,因为我的本心在说:‘我想要知道元秋到底是谁’。倘若一个修士,连自己的本心都忘却,恐怕离走火入魔也不远了。所以我决定……”
元秋:……
她难得话多了点,阐述完坚持本心的诸多理由后,面前躺着的人却久久没有答话。
她抬眼一看,元秋不知何时撑着上身坐了起来。
面朝着她,身形还有点不稳,那双漂亮的眸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黑漆漆的,摇曳着微弱的星光,就好像有一只小钩子,在她的心头,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
“你吻我,我就告诉你答案。”他缓缓道:“你敢吗?”
第40章
朝长陵不说话了,元秋却没有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他的唇形很好看,因为虚弱,所以显得唇色很淡,此刻正轻轻抿成一条线,分明是那种天生嘴角边微翘的笑唇,可搭上眼睑微垂的冷淡眼型,竟奇异地融合出一股淡淡的妖冶感。
那妖冶感正直勾勾地注视着她。
不是侵略,也并非祈求,只是等在那里,只要她主动伸手,就可以得到。
“……”
朝长陵思考了约莫十几息,终于开口吐出一个字:“脸?”
元秋轻轻笑了,似乎是觉得她这话问得有够可笑。
“嘴?”朝长陵理解了他这笑容的含义,皱皱眉道:“为什么?”
元秋心道你想从我嘴里听到什么,淡淡地问:“没有理由你就做不到吗?”
“但世间万物都是先有理由的。”
“……”
这话在元秋听来已经和拒绝无异,明明早知会是这种结果,他却还是忍不住冷笑,费了许多力气才勉强支起的膝盖终于被抽离了最后一丝力气,他往前躬身伏在地上,胸腹一阵一阵地痛。
朝长陵进来时就注意到,此时只想叹气。
“凡人可以一日不吃饭,妖兽却不行,因为你们的灵力本源来自于食物。”
元秋能撑到现在已经算是个奇迹。
她伸手想把他搀起来换个姿势躺下——这样方便喂血,元秋却咬着牙冷道:“滚开。”
自己生命垂危,却仍要冲投喂食物的人呲牙低吼。
“你不饿吗?”朝长陵手中发力,搀着他翻过了身,元秋仰躺在地,头发早就散了,鬓边的几缕发丝被汗水浸湿,粘在颊边,更显得他皮肤透明一样的白。
“那又如何?朝长陵,我不会再求你了。”
他的声音还是很冷,尾音带着颤,带着喘。
“滚出去,滚。”
朝长陵:……
她不明白他这股突如其来的怒意,但很明白另一件事——再不吃东西,过不了两天他真会死。
“看着我。”
元秋没理她。
“元秋。”
或许是因为她很少叫他的名字,元秋冷硬着唇角,还是一点一点偏过了头。
四目相视时,她观察起他身周的那道瘴气,越微弱就说明他离死亡也越近。
元秋却不想看她,视线从她的眼睛随意瞥向身后,在她脑后挽起的黑发上一扫,然后停顿,又停顿了一下。
“我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天过去,你还能苟延残喘了。”朝长陵道:“这个小境界里的时光流逝似乎与外界不同,所以你需要食物的时间也被无限放慢。”
“……”
没有回答,她以为他还在生气,垂眼一看,那双又深又亮的眸子正凝视着她的脑后。
“?”朝长陵伸手摸了一下,比发带更硬更长的发钗撞上指尖,她这才想起,发带已经报废了。
“怎么?”她问。
“……你原来还留着。”元秋声音有点低,有点闷。
“当然,修袍的袖子是特制的,就算打斗也不会轻易从里掉东西出来。”
元秋不禁噗嗤一笑,那漂亮的眉眼弯起来,只是很快又收敛笑意,偏过头,声音听不出情绪:“那你准备一直戴着它吗?”
“对,左右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说完,她莫名感觉萦绕在元秋身周的那股寒意好像消散了,她摸上剑柄:“说回正题,你不想饿死……”
“我说了,我不需要。”
元秋回眸看她,虽然还是拒绝,语气却没有那么带刺了。
“反正永远都没法从这里出去,那死和活又有什么区别呢?”
朝长陵最终没有让元秋进食就离开了。
如果她想,大可以强行把手指塞进他口中,饥饿的本能不会让他抗拒食物,可刚才他望过来时,那静如死水的眼神让她没有这么做。
他显然并不意外自己身处的状况,对玄一宗的事却只字不提,就好像预见结局,所以认命。
朝长陵一直觉得,早已自暴自弃的人,对他做什么都是浪费时间,徒劳罢了。
现在也是这样认为。
可元秋的状况,是不是有些不一样呢。
朝长陵下山回到住所,天还亮着,她看了眼时辰,距离她离开才过去两刻钟。
这两刻钟是她来回上下山的时间,她在那个小境界里待的时间,几乎不存在。
看来那里的时光流逝果然与外界不同。
“长陵,你去哪儿啦?”
走进屋,桃决迫不及待地迎上来,反正这途中间隔时间很短,她随口道:“去看了眼斗法大会的擂台。”
“斗法大会!我都忘了,原来已经到这个时期了。”桃决道:“长陵肯定又是比剑吧?往年老是输给山尘真君,这回他作为掌门不参加,长陵一定能夺得头筹。”
“不,我这次报的魂魄之术。”
“为什么?依长陵的剑法肯定……”他眨眨眼,像是自己悟到了什么:“会魂魄之术的人很少,只要比上一轮就能轻易拿到神木,莫不是因为我想要,长陵所以才特意这么选的吗?”
“谢谢你。”像是要扑进她怀里,他往前倾身,望着她道:“长陵,就算我已经死了,但只要想到你还会像这样记得我,我就满足了。”
朝长陵一顿,好半天才深声道:“我不会忘记你的。”
“我也会一直记得长陵的,只记得你,没有别人。”少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声音忽然低了低:“长陵也可以和我一样吗?除了我,谁也不要记得。”
朝长陵与他四目相对,寂静的空气在二人间弥漫了几秒,率先出声打破这沉默的是桃决:“我开玩笑的啦。”
他往后退开几步,看着她道:“但我相信,你和我的感情是一样的。你还记得我们曾经在练功房前一起做过的约定吗?”
那是十分久远,久远到连朝长陵都觉得有些模糊的记忆。
但她记得那个约定。
从前的化雪峰上,原本只住着四个修士,后来多了一只精怪。精怪原本是一棵桃花树,就种在练功房门前,每当她和师兄师妹路过都能看见。
后来精怪化形,成了“桃决”,还救了险些走火入魔的她,自那以后,他们就时常坐在那个曾经种过桃花树的地方闲聊。
练功房有两个,一个大的在主殿正面,是给弟子使用的,而桃花树背后这间却常年紧闭,似乎被掌门使了什么咒诀牢牢封印,所以这地方鲜少有人来,是她和桃决最舒适的空间。
桃决那时开玩笑说:以后你要是成为盖世无双的修真大能,不管出了什么事都记得要最先保护我,毕竟我只是只柔弱无害的桃树精。
朝长陵答应了,毕竟如果不是他,她早就死了。可惜后来没等到她成为修真大能,他就被山尘逼去讨伐妖王,死在了战场上。
“我记得。”她道。
“那那个约定,现在也还作数吗?”
“当然。”
见她回答并无犹豫,桃决总算笑了。
“我只要听到你这么说就足够了。”
*
翌日。
斗法大会的第一日是剑修们的主场,因为剑修诸多,每个人都要比上好几场,迟逍风是第一个上的。
她这个师兄虽然看着不着调,但功底扎实,普通修士不会是他的对手,朝长陵觉得没什么好看的。
桃决却很兴奋,直说想见识见识她这位新师兄剑术如何。
招魂符一旦撕去就不能再用,他走不出,跟那热火朝天的人群是无缘了,朝长陵干脆摸出自己的法器窥天镜,隔着老远也能映出擂台上的状况。
画面在迟逍风的脸上扩大,他正和对手拱手做赛前招呼,桃决望着镜面问:“既然是长陵的师兄,是不是修为比你更厉害?”
“那倒没有,但师兄的阅历在我之上。”
“那他跟山尘真君岂不是没法比?”桃决略显失望:“果然只有山尘真君那样的人才有资格当长陵的师兄。”
“他早就不是我的师兄了。”
察觉到她话中肃然,桃决垂下眉梢:“那长陵就一点也不想念过去吗?你和山尘真君,还有丰馨,还有我,我们一起在化雪峰上的日子……难道都回不去了吗?”
“山尘现在是我的仇人。”
“可我一点也不恨山尘真君。”他捏紧手指,抬头看她:“他虽然杀了我,但也已经弥补了我,这不就足够了吗?”
桃决的嘴唇微微颤动着,似乎用尽全力想让她知道,他并不在意曾经被逼死的事。
窥天镜中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声,原来是迟逍风已经把对手击败,正懒懒笑着冲台下人挥手,二人之间的空气被打乱,朝长陵干脆收了窥天镜起身:“你认真这么想的?”
“我……”他知道自己不能说服她,摇摇头,换了个话茬笑道:“如果长陵那个师兄也能夺得头筹,我是不是就可以有两根梧桐神木了?”
“……”朝长陵道:“他的我没法保证,但我的是你的。”
没等他答话,她转身出去。
迟逍风正擦着汗水迎面走回来,一眼就瞅见朝长陵脸色有异:“哟,难得有人能让咱们师妹皱眉头的。”
“我在思考。”
“思考什么?”
“桃决。”朝长陵盯着地面,语气倒很平静:“他说他不恨山尘,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我想替他报仇的心,是不是才是错误的?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迟逍风脸上没了笑。
“他自己这么说的?你用心决看过了?”
“心决对魂魄不起作用,我不知道,但的确是他说的。”
“……”他沉默了,如果桃决所言实属,那朝长陵的这一千年算是什么?岂不是像个白费力气的跳梁小丑?
“我去找他聊聊。”
“师兄要是想替我抱不平倒也不必。”朝长陵拽住他,神色复杂道:“我在思考的是,桃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什么意思?”
她道:“桃决并不喜欢山尘,甚至是厌烦,从以前开始就是,我与他关系亲近,所以我知道。可他如今对山尘的态度却截然相反。”
迟逍风笑了声:“山尘真君把他招出来,相当于又给了他新生,他会改变态度不是很正常?”
“而且一千年,别说人,就是精怪也会变。”
她勉强接受这个说法,虽然心中对桃决古怪的态度仍旧存疑:“罢了,我去一趟化雪峰。”
“你要去看那只古怪的妖兽?那正好,我也一起。”
“不,改日吧。”朝长陵觉得元秋现在的状态不适合见生人,而且她有正事要做。
去化雪峰的途中下起细雪,她走进小境界时,有雪花自衣袍上飘落在地,元秋看见了,淡淡地问:“外面下雪了?”
他的状态比起昨天似乎又虚弱了一点,因为连躺着都痛苦,干脆在角落里蜷缩起身躯,只有一双眼睛从臂弯里抬了起来。
“对,斗法大会的时候还没下起来。”朝长陵掸了掸衣襟,将雪尽数除去。
“……你上去比过了?”不知为何,他顿了一会才问。
“没有,我的场次还在后头。”
朝长陵来到他身前,就算这里的时光流逝缓慢,但依元秋现在这样子,再不进食,或许真的危险了。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凑这种热闹。”元秋垂着睫毛半掩着眼睛,忽然抿唇问:“你就那么想要那个头筹吗?”
“对。”毕竟她已经答应过桃决了。
元秋不说话了。
她以为这个话茬结束,拔出剑道:“我今天来是打算先看看你的状况。”
“虽然你说死和活没有区别,但我之前也说过,你的命有一半算是我的,而且我还没从你身上找出谜题的答案。所以,你要是死了我会觉得麻烦。”
剑刃在食指上一划,血珠溢出来。
元秋却啪地打开了她伸过去的手,抬头,他的眸光正在眼底深处剧烈颤动,那是她看不懂的情绪,有时很锋利,有时又有些幽深。
他讥诮地冲她露出个笑:“既然桃决说什么你都会去做,那你又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快去拿下你的头筹不就好了?”
朝长陵从这话中抓住一个重点:“你认识桃决?”
“……”元秋神色一冷,撇过脸没答话。
“你认识桃决?”她又问了一遍:“他死了多年,生前从未踏出过化雪峰,你怎么会认识他?难道——”
元秋忽然抓住她的手,唇一张,将她的食指衔进嘴里。
朝长陵的话音停止,就看着他黑睫轻轻往上抬起,一双眸子无声望向了她。
那根被他含在口中的食指上传来温热湿润的柔软触感,能清楚感觉到那处刀口正在被缓慢地舔舐,一下一下,像是猫爪子在挠她的掌心。
朝长陵划的时候是收了力的,那条口子并不深,她的血中蕴含了太多灵力,要是不慎喝多,容易爆体而亡。
此刻她单膝跪地直起上身,元秋坐着,两手抓着她的手,眼睛也低垂着,似乎专心致志。
直到他的动作慢下来,是伤口止住了血,朝长陵本以为他会松开,可他眼睫一动,居然一口咬在她食指上,牙齿划破了皮肉,些微痛感传来。
她一挑眉就看见元秋冲自己微微眯眼,那眼尾微翘,故意报复的意味再显然不过,伤口似乎被舔舐了一下,他还要用牙齿在伤口上研磨。
这不像为了进食,倒像故意要让她感觉痛。
可这伤跟被小猫抓了一下似的,朝长陵眉头都没动一下。
直到连被咬出来的地方都止住血,元秋才喘着气,唇齿一松。
有雾气在他唇边缭绕,朝长陵收回手,拉断了那条银线,便见食指第二处关节前,一圈牙印清晰地烙印在上面,咬得挺深,要是不用治愈诀,可能三四天也好不了。
“你不会真是只小猫吧。”
她诚实地阐述感想。
“不是你想让我活着吗?”元秋抬起拇指擦去嘴角的湿润,唇色比刚才有血气了一些,语气却显得讥诮:“我现在进食了,你满意了吗?
不等她答话,他冷道:“满意了就快走,你本来也不用在我这种人身上浪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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