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八月夜
东宫太子府。
苏家那边正为了生娃娃的事情讨论得激烈, 这头另一位当事人却毫不知情,仍旧沉迷在政事之上。东方稚这一次随苏许回京,首要当然是为了陪她,其次便是亲自和太子商议齐国的诸多问题。离开广安城时东方承曾说过, 太子在处理国家大事上有自己的一番思路, 齐国的事不好麻烦到皇帝, 若是有地方想不通, 大可往东宫找太子。
东方稚谦虚, 同样也不耻下问。
“方才与几个幕僚在后头议事,一时走不开, 让稚儿久等了。”殿门后,太子东方顺笑着踱步而来,做了个手势,让身边人将待客用的熏香茶果换下,替为太子惯用的东西。“子忠跟我在信里提过,说齐国事情有些棘手, 具体情况,让你来找我说?”
“麻烦到太子哥哥,子霁实在过意不去。只是子霁经验不足, 处处叨扰二皇兄也不是办法, 便趁这一次回来京都,向太子哥哥取经。”东方稚在太子手边位置坐下,几个侍卫识趣退出殿外。
太子看了看四周,确认再无旁人, 方打开话匣。
“稚儿尽管问。”
齐国的首要问题, 便是方家。
怎么样才能把这个无礼的家族彻底打压,断绝后患?
其次, 就是一直困扰着东方稚的连坐之刑。
朝廷律法严明可以肃清风气,但是与之并存的,还有暴虐施政之嫌。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总有方法可以在拿了熊掌之后,再多尝一口鱼肉。
以前的东方稚不是这般贪心的人,可自从袭了王位,心里头像是滋生了什么东西,想事情变得不一样了,开始有野心。
她阻碍不了这样的变化,所以对自己说,这只是一种经历与成长。
“那方家不过就是作垂死挣扎,他看起来家大业大,实则没有什么能力,相信你也看得出来。父皇当初斩杀流放宗室,自然知道这件事做不干净会对自己不利,所以,必定是斩草除根。”太子一脸淡然,没把方家放在眼里。
东方稚有些疑惑,道:“斩草除根?可是方家在短短几年发大,笼络齐国权臣,这也不足为患么?”
“哈哈哈哈哈哈,稚儿!”太子笑了,脸上的云淡风轻是东方稚学不来的豁达淡定。他定了定神,故意没把话说白,只告诉了她一句话:“你要记住,现今大永的土地上,姓东方的只有咱们这一家。其他人,即便曾经是,现在、以后都不会是。”
东方稚先是一怔。
“太子哥哥的意思是……”
“把他当作无谓之人,这件事就解决了。”
东方稚聪慧,一点就通。她听出了太子的弦外之音,甚至就太子的这一句话,想到了解决方家的办法。
果然!太子比那多事八王更有治国之才与气魄!!
东方稚忽而对太子崇拜起来。
“你现在看我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但我也是从一窍不通走过来的啊,从小就要熟读四书五经治国之策,文韬武略样样不能落下,其实也很苦。”太子笑了,似乎提起那些年的勤奋都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并不是自己身上经历的东西。他看着东方稚,见她眼里闪闪发光,忙打住她:“别这个神情,治国很难的,如果可以,真的别。”
天下人都羡慕皇家子弟,但是皇家子弟又羡慕普通百姓。
虽然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只是那与生俱来的责任和担子太重了。皇家人的一句话影响着天下人,稍有不慎,垂名青史就会变成遗臭万年。
东方顺从一出世就是储君就是太子,打小接触的东西就是为将来继承大统做准备。小时候他要每天待在书房看书写字,隔几天就跟太傅外出练习武术马术以及弓射。对他而言,最舒服的日子就是那些繁琐无趣的节日宴会,因为他只有那些时候才能真正休息。
东方承乃次子,出世之后已经没有了储君的希望,所以皇帝不会刻意按照储君的要求栽培他,很多时候都放任他玩乐。东方顺小时候特别羡慕这个弟弟,尤其是在自己看书而他可以到外面玩的时候。
幼弟心善,与他一母同胞,见兄长闷闷不乐,总会偷偷地给他带一些好玩的和好吃的。两兄弟的感情就这样从小培养起来,小时候是东方承照顾东方顺感受,所以长大以后,东方顺也处处护着他。
“太子哥哥想说的,我懂。只是子霁生来也是皇家人,命中注定肩膀上有担子,卸不下来的。”东方稚说着,见他神情低落,忙又补上一句:“但我会尽量地让自己开心起来,在顾及天下与百姓的同时调整心态。太子哥哥,希望你平日里也不要太过操心,身子要紧,千万别累出病了。”
“放心,我心中有数呢。”
东方稚随着太子去了东宫书房,初进门时,浑身打了个激灵。
这里的藏书量……
“太子哥哥,这里的书你都看过??”
“唔,七七八八吧,有一些是最近收录的,还没有看完。然后有一些残篇和旧书年代实在太过久远,也读不完全。”太子微笑着,带有几分自豪。
“以前我还不能理解饱读诗书是形容什么程度的人,今日见了太子哥哥的书房,完全懂了!讲的就是你嘛。”
“哈哈哈哈哈,还行吧,学海无涯,我也还在学的路上,没有终点的。”太子说着便走到一处书架前仔细翻阅,抽出一本来,递予东方稚:“这里有一本书,以前那些出名的才子学士写的,列举了各朝代的刑法规章,也讲了一些施政例子。你瞧瞧,看看里头的几项应付连坐之刑可否可行?”
竟然连哪个架子上哪本书有没有讲到哪个事都记得这般清楚……东方稚倒吸一口凉气,恭敬接了过来。“多谢太子哥哥。”
—
东方稚出宫时,宵禁时间已过。但凭着身份,仍旧出入自如。
孟槐和鹿蜀是跟着她出入皇宫的,一路看着她忙里忙外,两个人都有些心疼。“主子,难得离了广安城,您就好生休息一日半日吧。这今天才到的京都,您又是见太子又是见皇上,去了苏家又回东宫,您瞧瞧这天,已经一更了。”
“喔?你不说我都不记得是今天到的京都城呢……”东方稚并未在意休息这个问题,反而因孟槐这话想起一件事来。“哎,我记得今天进城的时候遇到了邱家迎娶盛国公主的车队不是?那是不是今天拜堂成亲啊?”
“是吧……难不成拖明天么?”孟槐啧了一声,说道:“其实那盛国公主早就留在京都出入邱家了,拜堂成亲不过是个仪式。据说邱家公子很喜欢这位公主呢,对她也极好,我今儿个才听到有百姓说。”
“那个家伙…”
“我倒觉得这邱家公子表里不一!”见东方稚一时沉默,孟槐以为她心里介意,所以故意添油加醋地诋毁邱泽林:“以前小时候说得自己那样深情,长大之后见了一次公主,整个人就丢了魂!幸而苏姑娘最后成了咱们王妃呢,不然还得了?其实皇上也不该给他赐那么好的婚事,让他随便娶个凶婆娘悍妇才对,反正他就一小白脸模样……”
孟槐越说越来劲,搞得好像有仇的那个其实是孟槐跟邱泽林。
东方稚瞟了他一眼,见他并不打算住嘴,便提醒了一句:“你什么时候跟邱恩信结仇的?”
“啊?……我,我没有啊……”
“那你把人家骂得那么狠?人家邱恩信招你惹你了?”东方稚皱了眉头,顺势就踹了一下孟槐,只是没踢中。“别给我拍马屁讲好话,我不需要那些。人家邱恩信堂堂男子汉,男欢女爱合不来罢了,没你讲得那么猥琐,快别说了。”
“好呗…”孟槐作势打了一下自己嘴巴。
小主子那么宽宏大量的吗?竟然还帮着邱家小子说话!啧啧啧……也不想想当初是谁害得她哭兮兮的模样,看来,时间真的能冲淡一切啊。
东方稚站在街道上看向夜空,隔远的某户人家屋子上头绽开了几朵烟火。大概是邱家吧,毕竟成亲大喜事,放放烟火庆贺,像他家作风。
“以后就好好过日子,当你的忠臣良将,当你的好夫君,当你的好父亲。只希望,往后我和许儿的生活里再也没有你的出现了,那么咱们还能算个认识的朋友,没什么好计较。不然……”
东方稚向着那烟火璀璨的地方喃喃自语,像是看清了一些东西,目光隐有深意。
身后跟着的孟槐和鹿蜀不知道她的这番话,只恭敬地在后头站着,时而也随她一样看向夜空,见那烟火一朵又一朵地绽放,互相感慨这阵势还真是好看呢。
那是德昌二十七年八月。
夏天的夜,万里无云,月色皎洁。北斗七星悬挂在深蓝的夜幕上,在烟火逐渐陨落之后,显得格外亮眼。
小齐王爷在这个晚上站在京都街头看了好久的夜空,一句话不说,满腹心事,无人得知其心境。
第122章 疯了叭
次日一早, 东方稚睡了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吩咐底下人拿来文房四宝,就着昨夜与太子东方顺说到的方家情况誊写一封书信。方法既然已经想到, 自然要立刻通知东方承那边, 不然等到她回广安城, 那已经什么世道?东方稚写完信, 大手一扬递给鹿蜀:“去, 八百里加急送到广安城!切记,这是密函, 只能交由泰王亲启,其他无关人等若偷看了,立斩无赦!”
“那,交由自己人送去?”鹿蜀问她。
东方稚挑眉,打量了他一眼。
“主子?”
“既然你都这么问了,那就由你送回广安城吧。另外给府里的人传个口谕, 父王的祭日也差不多了,着人准备准备,不懂的话问问礼部, 反正一定要办妥。”
“属下明白。”
不知不觉, 先齐王东方宪已经走了差不多一年了。
东方稚有些害怕这样开始变凉的天气,因为这样的日子有太多不愉快的回忆了。“初凉时分,一片荒芜,显得特别寂寥呢……”东方稚在府中闲逛的时候, 忍不住叹了一声。她不是很想去记得父王的祭日, 毕竟那是一个令人伤心的日子。
“主子说笑呢?现正八月,天气还热着呢, 还没到开始凉的时候。”跟在身边的依旧是孟槐。本来鹿蜀今日也要当值的,只是被东方稚派回广安城了,临行之前,扯着缰绳有点不开心的样子,又被孟槐骂了几声,然后风风火火走了。
东方稚嗯了一声,不再答话。
“主子?不开心呢?”
孟槐问得小心翼翼的。
“不是不开心,只是开心不起来而已。”
“喔……”
孟槐停顿了一会儿,又问她:“要不去看一下念儿?念儿今日热症刚好,又开始活泼了呢。”
提到齐念,东方稚的眼里才有了一点儿光芒。“是了,我都差点忘记了念儿得热症的事呢,这两日忙,我也忘记问。那我便去看看她吧……雚疏在家里陪着呢?”
“雚疏不当值,自然陪着念儿。”孟槐笑了笑。
东方稚喜欢孩子,也喜欢小齐念。
说是觉得孩子眼里才会有一些纯粹的东西,这是身边人不会有的。孟槐和雚疏知道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由小齐念来安慰,所以也经常带小齐念到东方稚的跟前,让这小主子欢快点。
这次回京都,因为孟槐的干爹干娘有事不在,把孩子托付给那群侍卫也不像话,放心不下,故干脆带上她出发。小孩子身子弱,差不多抵达京都城的时候患了热症,哭嚎了几天,今日方好。
“我带着念儿陪主子出去走走,你就留在府里安排事情吧,外头一切有我。”见了雚疏之后,这个坚强的姑娘决意不让孟槐跟在身边伺候,说他笨手笨脚,说话也蠢,还不如留在府里种花养鱼。东方稚噗嗤一声笑,抱着小齐念看他们两口子的吵架好戏。
“哎呀夫人,万一你们在外头遇到什么事呢?主子又不会武功,念儿又那么小,你一时之间顾得了几个?”孟槐满脸的担忧。
“我的身手可比你好,一个打十个不成问题,保护她们也不在话下。”雚疏冷着脸,朝着门外方向一指:“去,管家说府里的鱼无缘无故死了六七条,你今天就待在府里好好查一下原因。”
“哎???府里的鱼死了关我什么事啊!奇怪……”
“你闲着没事干啊,不然你还能做什么去?”
“我,我可以跟着你们出去外面啊……”
“不行!你去看鱼去!”雚疏一边说着一边拿上小齐念的衣服和鞋子,然后又替东方稚拿上了随身小物件,没等孟槐回应就要出门。
“夫人!!”
“走了~”
“哎???”
雚疏就这么冷酷地丢下了孟槐孤零零待在府里,头也不回地出了别苑大门。东方稚反而有些心虚,抱着咿咿呀呀口齿不清的小齐念悄悄回头,眨了眨眼。
“雚疏,你就这样丢下孟槐没关系么?”东方稚有点小害怕,轻声问道:“而且你真的可以一个打十个啊?”
雚疏是齐王府心腹侍卫甚至是所有侍卫里唯一一个姑娘,能力强,东方稚明白。但是能不能一个打十个的话……说实话,除了侍卫对打,东方稚还真的没有见识过。
“主子,我不仅能一个打十个,我还可以一个打二十个。”
“!!!!那么厉害!!!”
“如果对手是您的话,那就是五十个。”
“噢……”
原来不是看击倒人数来定武功,而是要看击倒的对象是谁。东方稚默默地闭上了嘴,心里突然涌起一个小疑问。
我那么弱的吗?
东方稚抱着小齐念一路直走,顺着京都大街晃悠,带她看变戏法,又带她吃麦芽糖,这儿也好玩,那儿也有趣,一大一小就像两个孩子。雚疏倒是默默地跟在后面,自始至终冷着一张脸提防身边人的动静,一双眼睛冷冰冰地盯着一处,好像多看她一眼的话就会被揍一样。
“雚疏你看!”
东方稚和小齐念心有灵犀地选中了同一个糖玩偶,于是两人都咔咔笑。东方稚更是举着糖玩偶回头看雚疏,雚疏听闻叫唤立刻换了一副表情,不是冷冰冰生人勿近的模样,而是温柔至极如同三月春风一般的和煦笑容。
“你瞧瞧这个糖玩偶,我和念儿都喜欢呢!”东方稚笑了,叫唤道:“把它买下来吧,回头给念儿吃!”
“好~”
雚疏笑着面对她们二人,抬头看向小贩的时候又变成了‘死鱼眼’,干巴巴地开口发问:“多少钱?”
小贩吓得抖了抖。
“两文钱……”
“给。”
“多……多谢姑娘……”
当初舟伯说雚疏是个阎罗王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果雚疏是一个混迹江湖的女杀手,那么她就可能有一个外号,人称黑面阎罗。
孟槐那小子能把雚疏娶回来简直是奇迹好吧!!这么一座冰山,竟然被孟槐捂化了!
“对了,我昨日到苏商的玉石店曾看中一款玉佩,今儿既然出来了,要不顺道去取吧?”
雚疏先是一皱眉。
“主子,您身上的玉石配饰都是齐全的,府里也有许多上好质地的,还有藩国贡品。好端端的,怎么又去看玉石了?”当年为了靠近苏家人,东方稚买了一块七八百两银子的凤凰血,雚疏听了差点没吐血。如今都成亲了,怎么还跟‘岳丈’套近乎?
东方稚摆了摆手,解释道:“我是想买一块玉佩给念儿。昨天我也派了人去请出云寺的大师了,到时候师父会给玉佩开光念诵,顺道看看念儿命格与什么相冲之类。”
东方稚是真心喜欢齐念,所以事事都会为齐念着想,任何好的都想给齐念留一份。
雚疏见她这般,心里很感激。倒是齐念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这福气天大,能不能承受得住呢?雚疏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怜爱地看着她。
—
东方稚从不认为今天的安排有什么问题,也没想过会生出一些其他事。她抱着小齐念来玉石店,一直没察觉出异样,本来也没问题啊是吧!可是呢……
苏定国竟然呆呆地瞧了她好久,还把小齐念打量了好几回,一时笑一时叹气,眼里好像还有泪光?东方稚一脸懵,不知道她这个老丈人是想到了什么东西,竟然会这个反应。
“苏……苏商?”
“啊,齐王爷……实在是失礼了……”苏定国赶紧擦了一下自己的口水(误),尴尬一笑:“有失远迎,实在抱歉……”
“没事没事,我也只是临时起意说要过来,这怎么能怪罪呢。”东方稚抱着小齐念的时候颠了一下,让小齐念的看向苏定国,介绍道:“这是我侍卫长的女儿,叫念儿。昨天我看的那一块玉佩便是打算给她的,今天一道来了。”
“啊。”苏定国点点头,看向东方稚身边那位,便问:“不知道这一位威风凛凛的是——”
“念儿娘亲,也就是我侍卫长。”
“喔,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呢。”
雚疏微笑了一下下。
“我还以为王爷您不喜欢小孩子呢,但是看您对这念儿那么好,应该很喜欢。”苏定国捧玉佩出来的时候,又提了一下孩子,笑得特别亲切。东方稚没有多想,只以为这是苏定国的几句寒暄话,所以如实回答:“哪里,小孩子挺好的啊,我蛮喜欢的。念儿与我有缘,所以经常带着她出来玩,给她买东西。她的爹爹和娘亲都是我身边心腹,所以在我眼里,念儿算是半个家人。”
“王爷喜欢孩子就好,哈哈哈哈哈哈,喜欢就好!”
苏定国哈哈大笑起来,莫名其妙的。
东方稚忽然有点害怕。
老丈人这是怎么了?
我喜不喜欢孩子又有啥问题?
难不成我喜欢孩子,他……他打算捡十几个孤儿给我养?还是说……老丈人打算再努力一把争取给许儿添个弟弟或者妹妹???
“哈哈哈哈哈……”苏定国进了里间,可是笑声还在继续。
完了。
老丈人疯了叭。
第123章 一短叹
苏府内, 苏远邦与苏业尚在宫中办事,苏定国外出巡铺,便只有吕曦闲在家中。苏许白日无聊,知道嫂嫂在家, 便拉上南七一同往苏远邦的院子而去。
吕曦隔几天会到玉石店帮忙, 最近帮忙的日子少了, 说是娘家那边希望她能好好调理身子, 早点怀个小少爷。吕曦是个温顺女儿家, 也就听从了爹娘的话,减少外出奔波的次数。
“我这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玩物, 你哥哥是个朴素的人,可比不上齐王府哦。”见苏许一进门来便东张西望地,吕曦一阵笑。
苏许忙捂了一下脸,像个害羞的小丫头跑到吕曦身边,拉着她的衣袖,“我只是瞧瞧哥哥趁我不在时有没有顺走我房里的东西, 那家伙太坏了。齐王府也没啥玩物,阿稚这人过得特别简单,别人送她的东西她都送别人去, 自己不留。”
“齐王从小便锦衣玉食, 连当今圣上都极宠她,什么东西没见过?”吕曦笑道:“何况像她这般的性子,得一样心头好就可以舍弃世间所有。”
“诶,”苏许一惊, “嫂嫂是怎么晓得咧?”
吕曦一听, 就笑她傻。
随便抓一个京都城里的人来问,他就知道有关于齐王东方稚和苏许的缘分故事。况且吕曦是苏家人, 苏远邦对于此事知道不少,枕边自有透露。别说吕曦知道东方稚对待苏许的那份赤诚心意,就算是不知道的,光从东方稚待人有礼迎娶苏许时亲下迎轿这一点,其心意便可知。
迎轿是风俗,但不是必要。
东方稚放下身段亲自迎她,内心自然是把她当作最重要的。
还有那日一句‘我勤勉些’……
宠爱之心溢于言表。
“你那么聪明,当然会明白的。”吕曦接过丫鬟端上来的热茶,邀苏许对坐。“没见过齐王的人都知道她的品性,你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肯定了解更深。她疼不疼你,外人都看得出来。”
“唔——”
苏许抿抿嘴,喝了一口茶,怯生生的模样。
阿稚疼自己么?答案是肯定的。
只是苏许没留意到,原来身边人都能看出来啊……很明显么?明明她们平时已经刻意保持着相敬如宾的关系。
“这个我明白……但是阿稚说,我跟她之间的事不好明着向外人表现,所以很多时候,我们也很拘束。”苏许出神地望着茶杯,轻声说道:“毕竟不是所有人懂,万一都知道了,可能会说我们假凰虚凤,阿稚又是齐王爷,名声很重要。”
听苏许这话,吕曦倒是有些意外。齐王爷的名声?看来真的是换了一个环境相处久了,如今的苏许,还会考虑起这样的事情来。“你别担心,有些事情就算你们摆不平,背后还有太子以及圣上。你要相信他们作为皇家人的本事,这天下毕竟是姓东方的。”
“也是。”苏许笑了一声。
两人说话的间隙,一个小丫鬟捧着一碗汤色熬得乌黑的中药进来,摆在她们中间。“孙少奶奶,药已经熬好了,还是趁热喝了吧。”可是……别说喝下去,光是坐在旁边闻到那股味道,就觉得难以下咽。苏许皱了一下眉,问:“这是怎么回事?嫂嫂你病了么?”
“孙小姐您有所不知!”小丫鬟答话,“这是京都城里有名大夫开的方子,民间俗称生子汤~只要孙少奶奶服用它再好好调养身子,不用多久就可以怀上小少爷呢。”
因为吕曦嫁到苏家后,肚子迟迟没有消息,故而两家人都有些着急,尤其吕家。生子汤药是最近的提议,苏许没回来之前,已经有不少大夫稳婆往苏府跑,一波又一波的人给吕曦诊断。按照他们的说法,吕曦的身子没问题,苏远邦的身子也没问题,至于为何迟迟无子,或许还关乎机缘。
于是,他们也曾尝试过到出云寺参拜,试过去各种道观佛寺添香,求神拜佛跪菩萨。
这样的事情多了,苏远邦自己都觉得累,说这种事也不急,不要在忙碌之中累到了吕曦的身子。两家人消停些了,但娘家那边,还是会暗中送些中草药过来。
“孙少奶奶,趁热喝吧。”
“嗯。”
吕曦虽然是个有主见的人,但是对于长辈的话,从不忤逆。苏许坐在她对面,看她眉头都不皱一下将那碗药汤喝完,蓦地舌底发苦,自己有点难受。
“给,孙少奶奶。”小丫鬟给她递上一条手帕,吕曦面不改色地接过,擦拭了一下嘴角。
“收了吧。”
“是。”
小丫鬟退下之后,苏许忍不住,便径直伸出手来,拉住了吕曦的手,吓掉了她手中的帕子。
“许儿?”
“嫂嫂若是不愿意,其实不必委屈自己。什么生子汤,生孩子这种事难道只需要你来努力么?”苏许看得出来,吕曦是个受了苦也不会说出口的人。“那苏远邦也真是,怎么不替你出个头?自家夫人成天需要喝这些黑漆漆的中药,他倒好,成天往外头跑,可逍遥,可快活~”
“丫头别乱说话。”吕曦将另一只手履在她的手背上,柔声地劝:“你哥哥公事繁忙,这些事哪里管得全?家里人也是为了我好,若我能早日给你哥哥生个孩子,你就当小姑姑了,不好么?”
“当小姑姑是不错,可是如果要委屈嫂嫂,那就说不过去了。”苏许撇着嘴,一脸不高兴。
吕曦疼惜地摸了一下她的脑袋,说她真是个傻姑娘。
—
齐国,都城广安。
泰王东方承坐在齐宫书房里,面对着堆积如山一般的奏折卷宗,表情冷漠。旁边的小内侍抬起头来偷看他已经是第十七次,每看一次,他心里就会咯噔一下。
哎哟,泰王爷今儿个脸色怎么那么黑,而且怎么半天都不见批阅奏折?
小内侍有点害怕,但是没办法,他今日当值,察觉到泰王情绪不妙的其他人早就如鸟兽四散,不想卷入风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他唯有低声念着佛号,祈祷泰王爷大人有大量,就算发脾气,也千万别拿他这样的小命开玩笑。“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要死了!”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怒吼,小内侍始料未及,第一时间便是跪伏在地:“泰王息怒!”
“我平时怎么就不觉得稚儿做了那么多事情呢?现在好了,稚儿不在,这奏折一天天地批阅不完,都堆成山啦!”东方承自暴自弃地挥了一下手,瘫坐在位置上,神色疲倦。他今天是真的不想批改奏折了,明天吧,明天他一定挑灯夜读将它搞定……
其实他也没有遇到什么需要杀人来泄愤的事情,他只是单纯觉得,自己一个人处理政务非常无趣。
东方稚离开齐国,已经月余。
算上回程,估计还得等个月余。
“唉——”
东方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泰王爷息怒!泰王爷息怒!”
跪在地上的小内侍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此时害怕得要死,跪在那儿一个劲儿地叫他息怒。东方承愣了一下,坐直身子才瞧见地上趴着一个人,还在发抖。“起来吧,跪在那里干什么?”
“是…是……”小内侍战战兢兢地爬起身来。
“本王今天不想做事了,哎,你知不知道最近城里有哪些新鲜玩意儿?如果知道,就随本王出去走走呗。”东方承问得很随意,一时间难倒了这个平日做事不敢多言不敢多听的小内侍。他呃了一声,挠了一下脑袋,回答道:“启禀泰王爷,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城里的事呐……”
“那你平时总会听到那些出宫办事的人讲新鲜趣闻吧?”
“他们讲话的时候,小的都不敢到跟前听……”
“不敢听?为什么不敢听。”
“小、小的怕冲撞了……”
小内侍说话的声音也是极轻,微微发颤,每开口之前都要停顿一会儿,可能是怕自己说错话。东方承打量了他几眼,觉得他还不错,挺老实的。
“以后不需要怕自己冲撞别人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本王身边的随从内侍,本王的衣食起居由你跟起,知道不?”官员之间争名夺利,内侍宫女自然也会有攀附权势的情况。这个小内侍看着就像被人欺负多了的,东方承不忍心,正巧缺个身边人,便将他纳为己用。
小内侍懵了一下,呢喃好久,才记起来自己要跪拜谢恩。
“多谢泰王!”
“哈,起来吧,随本王出宫去。”
自从当了这泰王爷,东方承的日子可过得不是很舒坦。想当年他在京都城,虽说为了探查朝中官员需要阅读大量书籍做不少工夫,可是训练杀手歌姬、将自己扮演成一个潇洒皇子的日子,还是过得蛮风流……哎,来了齐国之后,他出府门的次数有多少?都是为了去齐王府那边蹭饭,没试过上街。
呆在府里久了,都快忘记风花雪月这个词代表的是什么了。
东方承手执一柄纸扇,站在广安城的众艺楼前,嘴角一勾。
第124章 软烟罗
东方承微服出巡, 带了几名亲信和小内侍,另外又带了东方稚的侍卫——冉遗。
原本冉遗他们是要在府中协助处理事务的,但听说东方承打算外出,冉遗便自告奋勇陪同。那个时候, 就连东方承也留意到旁边天狗那黑了脸的模样……东方承低声一笑, 当中缘故, 他自然知晓一二分。可他又是个喜欢看热闹的人, 所以允了冉遗的请求, 打算出了门去再细细盘问这小子。
众艺楼这个地方,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 来往的公子哥儿都很多。
东方承身材高挑模样出众,一身打扮又是那样高贵,冲着他身后跟着的几名威武侍卫,众艺楼前的小厮们自然对他恭敬有加。楼里的老鸨闻信,领着一个丫头特意出门来接,这头一眼, 就瞧见跟在东方承身后的冉遗。
冉遗在这众艺楼,可不是生面孔。
第一次与方家少爷起冲突,第二次便与老鸨女儿紫罗交好, 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捅了方家少爷, 更名言说自己乃受齐王爷吩咐……老鸨心里头咯噔一声响,再看回冉遗身前这名英俊男儿,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应是哪位皇亲国戚、甚至是与齐王平起平坐的泰王爷东方承了。
“呃, 这位贵公子~”老鸨面不改色, 招牌笑容先摆在脸上。
“有礼。”东方承灿烂一笑,将手中纸扇打开, 非常随和:“在下……姓齐。”
“齐公子~——”老鸨笑得比他还灿烂。
齐国,所以姓齐,皇亲国戚……十有八九就是泰王爷。
“齐公子是第一次来我们众艺楼吧?很脸生呢。”老鸨捂着嘴笑了两声,又道:“今儿个您放心,您来了这儿就对了。广安城中,哪个不知我们众艺楼是一等一的休闲之地?任凭齐公子喜欢,老身怎么都会替您安排~”
东方承听这话,乐了,调侃道:“那在下想要天上的月亮,您搭梯子给在下摘么?”
“齐公子真会说笑~”
“没别的,让你们楼里的紫罗姑娘唱一曲吧,给我安排一个好的包厢。”东方承也不跟她废话了,讲完这一句,提脚就往里面走。老鸨连声称是,忙向身后的丫头吩咐把紫罗喊来。冉遗静悄悄地跟在人群之后,只一直低着头不言语。
方家小少爷死在众艺楼的事,多多少少影响了生意。
后来方家秘不发丧,才让众艺楼的闲言闲语减少,不过还是有一段日子不景气。老鸨那个恨那个怨,只希望自己别再招惹权贵子弟,不曾想,这日子才刚好一些,泰王爷就领人来了。
这一来,又是紫罗。
“我说姑娘,您就当行行好吧,能讲好话就讲好话,能顺从就顺从吧!”老鸨说话酸溜溜的,听得紫罗不自在。紫罗本对镜贴花,听了这句顿时不悦,回身说道:“娘亲您这是什么话?女儿并不想招惹是非,只是先前那方少爷着实过分……”
“好喽好喽,人都去了,你也别说起。”老鸨忙看了两眼周围,又回到女儿身边来,长叹一口气。“今天让你唱曲儿的,应该就是咱们齐国的泰王爷。你可机灵些,别在王爷面前出错了。对了,上次找你的那个年青人也在,就……就那个惹了事的。”老鸨没有明说,但‘惹事’二字,在众艺楼指的便是方家事情。
紫罗闻言一顿,没有说话。
包厢之内,东方承径直在面向门口的位置坐下,见身边人站得太过笔直,便让他们入席。
“王爷,这不太——”
“哎呀你就坐吧,怎么那么多话。”东方承翻了个白眼,“别搞得我很有背景一样,我今儿个是来玩的,你们就坐下来陪我吃,陪我喝,知道不。”
“属下遵命。”
“哎呀,别他娘讲这种话了。”
东方承嫌弃极了,气得连平日里不讲的词语也蹦了出口。唔,肯定是这个环境影响的,一方水土一方人,这众艺楼本就是风俗之地,进了楼,讲几句脏话也是有的……东方承暗自点头,对自己连连安慰。他可没试过这个痞子模样,真不知是天赋所然还是其他。
冉遗坐在东方承的右手边上,方一坐下,便为东方承倒酒,夹菜。
东方承打量了他几眼,嘴角上扬。
“属下若有冒犯,还请主子见谅。”冉遗还特别有礼貌,态度谦逊。
“你有什么冒犯的,只不过见你做事太过自觉,跟本能一样,所以多看了你几眼。”东方承拿纸扇点了一下冉遗跟前的酒杯,说:“给自己也满上吧,来陪我先喝一杯。”
冉遗端正敬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尔后,冉遗替他续酒。
“因为属下多年来都在小主子身边服侍,小主子年幼,旧时老王爷又极疼她,属下们负责小主子的衣食起居也是常事,所以习惯了这般差遣。您也知道,小主子若是出门,身边不能跟起普通的丫鬟小子,所以属下把这些事当作分内事,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饮了酒后,冉遗方向东方承解释,东方承便更欣赏他了,一直点头,心情不错。
啊,稚儿身边的人还真是好啊。东方承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用舞姬来换侍卫,不知道稚儿肯不肯?若是不肯……两个舞姬换一个侍卫也成啊!毕竟他一个男子汉身边总是跟着姑娘,别人会觉得他过于风流甚至下流……想到此处,东方承就有点懊悔。
不行,等稚儿回国的时候,一定要提一下这件事。
“齐公子,紫罗来了~——”
门外突然传来了老鸨的独特嗓音,大家便纷纷朝门口望去。啊,果然是个脱俗女子。众人心想。东方承倒没有什么失态反应,只是微微一笑,然后便没有把目光放到紫罗的身上,反而是和另一个亲信喝起酒来。反观那个亲信,他正看紫罗看呆了,东方承将酒杯举起来,他才回过神。
老鸨站在门边仔细观察,看见那些丢了魂的男人们就忍不住笑。只是怪了,那泰王爷怎么像是对女人不感兴趣似的?还有那惹事的年青人,他的反应也不大,只是一直替东方承倒酒,两人推杯举盏,像是……一对?
老鸨干咳了一声。
“小子,你不是喜欢那个姑娘么。”趁人不注意时,东方承和冉遗讲悄悄话。
冉遗一愣,“王爷您……”
“我有什么是不知道的。我跟你说啊,今天过来玩,还特意叫了这姑娘来,我是想给你把把关。”东方承摇晃着酒杯,一手遮着嘴:“样貌不错,谈吐也还行。倒是这出身,你不介意?”
冉遗便又回过头去看紫罗,恰好与她对视一眼,两人又各自看向别处。
“属下……属下不介意。”
东方承见他笑得腼腆,便知这小子心中情意甚浓,摇了摇头,与他又干一杯。
一人是早已明确心中意,一人是另有所属,自然不会像其他人一样露出轻浮之态。偏偏老鸨在这场面上会错了意,先是以为他二人看不上紫罗,后来一想,又觉得泰王爷是蓄意结仇,所以才和那惹事的青年头也不抬地喝闷酒。
完了。
老鸨神色焦急,朝紫罗递了个眼神。
“呃,齐公子有礼……”紫罗看到老鸨的神情后,一时不安,便比刚才进门时要慌乱。她深呼吸了几回,才平复了下来,有些颤抖地开口:“小女子紫罗。不知道齐公子今日打算听些什么曲儿?”
东方承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用手肘捅了一下身边的冉遗。
冉遗猝不及防,洒了半杯酒水。
“公子……”冉遗有些难为情,根本不敢抬起头来看紫罗。
“啊,就唱你拿手的吧,随便什么都行,只要不难听。”东方承笑了笑,又冲身后的小内侍挥了挥手。小内侍会意,当下便朝着老鸨走去,从衣袖子里摸出来一锭白银——足称且崭新的二十两银子。
“哎哟,齐公子真是大方~”老鸨开怀地笑了,对着东方承的好脸色那是一个感激涕零。“老身就不打扰齐公子听曲了,若有吩咐,您尽管让门前的小厮传话便是~——姑娘啊,你可得好好伺候齐公子。”
“是…”紫罗低声应答。
乐曲奏起之后,其实东方承都没怎么听。他只是喝着酒去想那些还没处理完的政务,耳边丝竹管弦不绝,亲信们也听得津津有味。东方承轻声一叹,转念又想到棘手的方家,不知道该拿他们怎么办才好。
冉遗察觉到东方承的异样,见他开始颓靡,便问他何事。
“能有何事。”东方承抿了一口酒,轻道:“不就是那方家么,那家真是一窝子狐狸……”
冉遗喔了一声,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都说方家是皇亲国戚,所以大家都不敢造次呢。哎,之前属下跟了一段时间也觉得麻烦,太多人冲着方家这面子而去了,根本就是野草,割了还会长。”
“是啊……”东方承点了点头,可是缓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些什么。
这天下,是姓东方的。
他们方家,怎么又算是皇亲国戚了。
第125章 后花园
大永京都城。
苏许在吕曦那边呆了约有一个时辰, 正是品茶下棋的时候,南七从门外进来,小心翼翼地走近,轻道:“孙小姐, 王爷和雚疏侍卫来了。”
苏许眼睛一亮, 眼角余光发现吕曦在偷笑。
“咳……嗯……她怎么来了?”
“说是王爷今日去了玉石店。”
“喔……”苏许脸上强装淡定, 但她手上的小动作已经出卖了她的内心。吕曦看穿不说穿, 只轻叹了一口气, 然后给了她一个下台阶:“既然王爷来了,许儿快去见她吧。我也另有事情要忙, 估计一时半会儿也不能陪你下棋了。”吕曦一边说一边笑,很是配合地收拾棋盘,尔后端茶,表示送客。
苏许吐了一下舌,便带着南七小跑出门。
“傻丫头。”
吕曦莞尔。
只是有一个晚上的时间没见着东方稚,苏许的内心就很是煎熬。早上起来到现在她一直在想:她的阿稚什么时候才会来呀?可是想想, 阿稚可能有很多事情需要忙,难得回来京都一趟,该是有很多放不下吧……她的内心矛盾至极, 就在刚才南七说阿稚来了的时候, 苏许的心情才彻底雀跃,恨不得立刻出现在东方稚的面前!
哼,我要知道阿稚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
苏许心想。
“阿稚!”
“嗯?”
相府的小花园里,东方稚正抱着个小娃娃赏花, 听到呼唤, 转过头来。东方稚见是苏许,第一反应便是笑了, 然后看回怀里的小娃娃,逗了一下她的脸:“念儿你瞧,谁来了?”小家伙也像是听懂了她的话朝来人看去,圆溜溜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口水都要流下来。
“哎——”东方稚忙拿手帕子给她擦一下,“念儿那么开心呢。”
苏许三步并两步地走近东方稚的身边,也跟着逗弄念儿,笑得开心。“念儿今天好像精神很好呢?瞧瞧这嘴角,怎么还有点麦芽糖的糖屑……”
东方稚一会儿看她,一会儿看小齐念。
“雚疏姐姐呢,不是说雚疏姐姐也来了么?”
“雚疏跟着老丈人到书房去了,因为我今日到玉石店买了个礼物送给念儿,老丈人到那边给她问一下念儿的生辰八字之类的。”东方稚把话说得自然,苏许一听,扑哧一笑,歪着脑袋瞧她:“哎,怎么突然喊老丈人了,我差点没反应过来。”
“这——”东方稚一时有些局促,见她笑自己,更是有点紧张,说道:“本来就是老丈人嘛,只不过平日……平日喊这个觉得怪怪的,可是在你面前喊苏商吧,又有些见外……”
“阿稚傻子。”苏许敲了一下她的头。
“诶——”
回到京都城,东方稚总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刚认识苏许的时候。
在广安城的感觉不一样,毕竟她们住在府里,朝夕相处,每日相见,对外人来说,是齐王和齐王妃;回到京都城,走过街巷就会回忆起以前和苏许的故事,加上自己需要每日往相府跑,需要跟长辈打招呼……诶。次数多了总有点害羞,怕他们洞悉了自己的心意。
东方稚挠挠头,小心翼翼地将小齐念递向苏许,只道:“你抱抱念儿吧?我抱了大半天,手有些乏了。”
“当然好~”苏许兴高采烈地托过小家伙两只粉藕般的手臂,将她往怀里一抱。小家伙离开东方稚的怀抱就开始撇嘴,见自己被转移,呜哇呜哇地就开始叫唤了,待趴到苏许身上,就放声大哭。“呜呜呜呜呜……”哭得那叫一个委屈,吓着了旁边正伸懒腰的东方稚。
“哎哟,念儿怎么突然哭啦?”
“我怎么知道…念儿念儿,你不喜欢我了吗…”
“是不是因为你太凶啊……”(小声)
“东方稚!!!”
……
一个拳头大的沙煲捶了过来,捶得东方稚朗声笑了。
苏定国与雚疏正从花园外的长廊走来,远远瞧见东方稚她们在园中打闹,未近跟前,就听见苏许一口一个‘东方稚’,而东方稚则是笑得开怀,趁她抱着小齐念不方便,左右闪躲,笑她打不着。
“……”
“……”
习以为常的雚疏倒是看得津津有味,面带微笑之余,心里有点担心苏许急起来把小齐念给扔出去。嗯……还是先做好随时轻功狂奔的准备吧。身边的苏定国则看得心里发毛,手指头一个劲儿地扳着: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次数越多,他就越忐忑,只能低声地问一脸平静的雚疏:“呃,这位侍卫长……”
“您说。”
“这——我这丫头,平日也是这样么?”
嗯?雚疏皱了一下眉,问他:“您是指王妃和王爷打闹?”
“呃,对。主要是,我这丫头平时也这样高呼齐王爷的名讳么?”苏定国讪笑。
“啊,这个啊,是呢。”雚疏笑了笑,又道:“平日在王府,王妃经常这般,我们已经习惯了。有时候我们休息日在房间里小憩,王妃的声音能从东院传到北庭来……”
雚疏越是笑得平静,苏定国心里就越发慌。
啥,啥玩意儿?
苏定国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这丫头,怎么那么放肆!常人的名讳尚且不能轻易呼喊,何况是堂堂齐王!苏定国正想抬手喝止自己女儿的荒诞行为,雚疏眼明手快地拦下,说:“您别急!”
“侍卫长?……”
“王爷不会介意王妃喊她名讳的,相反,王爷很疼惜她这样的性子。您不觉得,她们现在这般打闹,其实挺好的么?王爷也很久没有放开地闹过,您就当她是在解压,在放松自己吧。”雚疏笑了,温和的眼神朝着东方稚那边。苏定国似懂非懂,但见这侍卫长这般劝诫,自己也不好打断远处的和谐画面。的确,她们二人抱着小娃娃嘻嘻哈哈的模样,看起来特别的美好与温馨。
苏定国突然想起来自己的狂热盼望,一时笑了,一时又摇头叹气。
这世间怕是没有让两个姑娘生孩子的办法,好遗憾。
希望许儿会一直开心下去,能一直陪着齐王爷,而齐王爷也一直陪着她。只要许儿能够一直被人疼爱,那么他这个当父亲的,也就知足矣。
“东方稚!你有本事就不要躲我!”
“哎哎哎我可没有本事呐……你小心些,念儿可在你怀里呢。哎哟!”
“哈哈哈哈哈哈这下被我打到了吧?你再躲,你再躲我就让你好看!”
“我本来就好看!”
明明已经是十五六岁大姑娘了,也成亲了,其中一个还是治理一方的王爷……可是这画面——相府里不少仆人也被这打闹声所吸引,远远地四五个人站在回廊上张望,看着她们跑动而发笑。雚疏这下子可看不下去了,毕竟这场面好像越来越难控制?“先失陪了,属下需要保护一下自己的女儿。”
“好的,侍卫长自便。”
咻地一下,苏定国还没来得及看清,这位雚疏侍卫长纵身一跃便跳了出去,身轻如燕,依靠着四周的石桌木柱飞檐走壁,蜻蜓点水般降落东方稚与苏许身边,一手捞过了苏许怀里的小齐念,回旋式停住。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苏定国忍不住拍了两下手掌,暗叹:功夫真好。
小齐念早就不哭了,也许是被东方稚和苏许的打闹吸引,现今正啜着手指看热闹,时而咧嘴笑。雚疏摸了一下孩子的脑袋,心里松了一口气。
“主子,王妃。”虽然场合不对,但礼数还是要齐全。
“…东方稚!你这回肯定要栽在我的手上!”
“雚疏救我!”
“谁都救不了你!”
嗯,虽然两位主子并没有空闲理会她。
“唉。”雚疏叹了一口气,瞄见四周前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忙轻咳了几声,说道:“主子,还是快别闹了。您看看四周,就连马厩里的人都跑过来看热闹了……”
“诶?”
东方稚回过身来立即停下,苏许始料未及,整个人都扑到了东方稚的怀里,东方稚又是顺势接住,将自己的王妃抱了个满怀。
“……”雚疏挠了挠眉心,道:“主子,您…您自己看着办吧。”
“啊,还真是…好多人来看热闹……”东方稚低眼看了看苏许,朝她一笑,轻道:“我与王妃精力充沛玩乐一会儿,相信他们不会说些什么的。是吧,许儿?”
苏许被她看得脸红,忙挣脱怀抱。
转身一看,就连自己的老爹苏定国也在一边看得频频点头……
啊!!!
苏许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爹是怎么跟你说的?齐王爷身份尊贵,虽然她疼你,但齐王爷就是齐王爷,你整天胡闹,被底下人看了去像什么?倘若那天齐王爷没有空闲陪你胡闹,责怪你可怎么办?”虽然雚疏说不必介怀,但私底下的时候,苏定国还是将苏许训斥了一通。苏许撇撇嘴,看到他的表情那么严肃,只好乖巧地点头,说女儿再也不会了……
再也不会打得那么轻……
下次打起来的时候一定要下重手,不然阿稚会越来越得意的……
“要学乖一些,知道么?出嫁从夫,东方家便是你夫家了,成为皇家人,注意点。”
“知道了,爹……”
“嘴上光说知道,心里又在反驳爹是不是?你这丫头,别以为爹不知道你的脾气。”
“真的知道喽……”
那我就端庄一点?
苏许打起了小算盘。
第126章 荷叶图
用过晚膳便已入夜, 苏许拉着东方稚回到自己小院,底下人识趣,陆续退了出去。东方稚想到念儿出门在外也乏了,雚疏带着她诸多不便, 便也吩咐她先行回府, 东方稚今夜便在相府住下, 一应衣物, 先用着苏许的就好了。
“阿稚阿稚, 热水已经准备好了,你该去沐浴了。”
“嗯, 好。”
虽然是留宿苏许这边,但东方稚并没有完全放松自己。在苏许去了沐浴的时间里,东方稚喝着热茶手执书卷在灯下翻阅,不是什么国策史记,只是苏许房里的一些诗集,但她也看得津津有味, 甚是入神。
苏许认真地看着她,突然觉得阿稚好像偷看父辈书籍的小姑娘,明明一脸稚嫩, 却非要阅读那些难懂的文字。“快去吧, 不然待会儿水就冷了。”苏许走近她,抽走了她手里的书卷,皱着眉头。
东方稚看着她的眼睛,乖乖地点头。
“不知道, 鹿蜀现在走到哪里了。”
东方稚泡在热水里, 突然想起齐国的事。鹿蜀离开京都城已经有一天时间了,按照他那死命抽马鞭的性子, 加上沿途驿站不断换马,这个时辰……应该也走了五六百里路吧。“唉。”东方稚叹了一口气,突然很烦恼齐国为何离京都城那么远。太子哥哥说的法子简直极好,不知道那多事八王能不能自己领悟?若能,那么等到东方稚抵达齐国,这件事应该已经有了起色。
将方家人当作无谓之人,说的就是让他们彻底否认方家人的价值所在啊。
现在依附方家的大臣都是看在他们是东方皇族的面子上,图利益,所以狼狈为奸。但若方家的这一点光芒被掩去,那些蛆虫自会主动散开,另觅出路。
东方稚笑着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我与二皇兄想了那么久的事情,太子哥哥一句话便能解决。看来,还真是我们二人能力不足,不然,悟性怎么会那么低。”
一边想着政事一边泡着热水,待到水凉了,东方稚才回过神来从水中站起,擦干身子换上新的亵衣裤。
这一套,听说是许儿以前的旧衣物。
东方稚认真地系着肚兜绳子,低头瞧见上面的荷叶蜻蜓图,恍然想起,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啊…”好像是哪一次夜里,借着烛光瞧见的,后来…东方稚唰地一下红了脸,不敢再想。
“王爷沐浴好了吗?”
门外突然有丫鬟说话,惊得东方稚碰掉了架子上的外袍。“啊,快好了。”她向来不习惯沐浴时被人服侍,懂事之后,她便是自己泡澡洗澡,只会在沐浴之后让人整理衣物。今夜来了相府,东方稚更是一劝再劝,底下的丫鬟才没有跟进房来,只在外间候着,生怕东方稚出了什么闪失。
东方稚拿起毛巾,一边擦着被水沾湿的发梢,一边走出门来。
“王爷早些歇息。”四五个小丫鬟各司其职,收拾完东西之后便将另一条新的毛巾递给东方稚使用,待她用过就取回,恭敬地退下了。大家都不敢抬眼和东方稚对视,觉得她虽然也是丫头,可是举手抬足间,有点不一样。
散着一头长发的东方稚,在这个时候,其实已经是气场最弱的一刻。
东方稚没有去猜想她们的内心活动。她抖抖袖子,披上外袍就往厢房而去。“我回来了。”还以为许儿早就已经睡下了,或者是坐在房里摆弄什么新奇玩意儿,谁知映入眼帘的,是苏许端端正正坐在床榻边的画面。一身白色中衣,鞋袜早就脱了,双腿并拢,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微微低头,大有新婚之夜等候夫君的架势。
呃?
东方稚先是眉头一皱,觉得哪里怪怪的。
苏许保持这样的姿势,已经快有半个时辰了。
从东方稚出门沐浴的那一刻起,她就脱了外袍与鞋袜,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不断调整坐姿与表情,练习了无数次。可是东方稚实在太磨叽了吧!她刚才差点等到眼皮子合起来,脑袋刚要倒向一边,东方稚就推门而入。
苏许不敢出声,想看看东方稚什么反应。
“许儿,你——”东方稚欲言又止,第一反应是回忆今天自己做了什么事情,然后回忆苏许做了什么事情?古古怪怪的,难道有什么陷阱不成?毕竟苏许的花样太多了,东方稚有时候就是个榆木脑袋,很难接招,要她解决国家大事反而简单点。
苏许慢慢地抬起头来看她,然后又娇羞地低下头去,没有应答。
“……”
东方稚眯缝一下眼睛,又将自己今天做的事情捋了一遍。
估计她怎么想也想不到,苏许只是因为今日苏定国的几句教训而突发奇想,想要试一下端庄的感觉。可怜的小齐王爷,愣是站在苏许跟前呆了很久,对于苏许展现的端庄风情视而不见,只一心思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事。
买玉石?这个应该没毛病,许儿知道玉石是为了送给念儿,是支持的。
后花园里惹她生气?可是后来许儿笑了,玩得也挺开心,好像不是。
用膳时没理她?好像没有吧,反倒是许儿一直嚼嚼嚼,她才没理人呢。
小齐王爷实在是想不出来了。
她无辜地挠了一下脑袋,慢悠悠地蹲下,然后把自己的视线放低,抬起眼来看苏许,柔声道:“许儿啊…”
“嗯?”
“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情惹你生气啦?”
“……”苏许气结,咬了一下唇,小声嘀咕:“蠢死了。”
“啊?”
如果苏许的眼睛能看得到每个人的特性,那么此时此刻,东方稚的头上就套着一个木头,完美嵌合,还摘不下来!苏许被气到,可是自己保持了那么久的端庄又不想轻易放弃,只好把头摆到一边不看东方稚,坐姿依然优雅,双手依然交叠放在腿上。
东方稚木讷地望着她,见她转过头去,有点不解。
不过……
苏许转过头去时,长发受牵动,露出了她光洁的脖子。脖子上,透过房里微弱的光亮能瞧见衣领间露出一根墨绿色的丝绳,那就是苏许身上肚兜的绳子。东方稚下意识咽了一下喉,不知为何就回想起往日在齐王府的画面,脑子一热,突然对苏许今天晚上的举动多了点其他理解。
“许儿…”东方稚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苏许不说话,还是有些生气。
“许儿…”东方稚慢慢地笑了起来,伸出手去触碰苏许的掌心,轻道:“你今晚…怎么那么像大婚之夜,等我来揭盖头的模样啊?”
“喔?”苏许瞥了她一眼,又看回原处,嘴硬道:“什么大婚之夜什么揭盖头,你日思夜盼再揭一次盖头是不是?”
“哪里!”东方稚握紧了她的手,眉头皱成了结:“我怎么会是那样朝思暮想的人,有许儿已经够了。”
“好听的话谁都会说喔——”
“这是真心话,才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我的阿稚脑子开窍啦?”
见东方稚说话真挚,苏许这才转过脸来看她,满脸笑容。东方稚一滞,一直盯着苏许出神,慢慢地,慢慢地,她整个人便从蹲着站起,慢慢靠近苏许,直到咫尺。
“我挺希望我们一直都是大婚之夜的,因为在那个时候,我会有一种终于拥抱你的感觉……”
东方稚的情话总是在无意之间,你若是过了一段时间向她提起,她倒是会记不起来,说自己是那样说的吗?苏许听见她说话的声量减弱,一时之间心跳加速,眼睛不敢直视她,手指相互摩挲。东方稚靠得越来越近了,就在她的唇瓣即将碰到苏许嘴唇的时候,苏许自己仰起头迎了上去,嘴唇微张,与她相吻。
意料之外的是,东方稚的手不知何时爬到了苏许的颈后,指尖轻挑几下,挂在脖子上的丝绳便脱开了。苏许下意识往后缩,可是东方稚的手又托住了苏许的后脑,吻得轻柔,吻得细腻,苏许根本抗拒不了,也不想挣脱。“唔……”苏许一点一点往后面床榻倒下,一手攥着身后的被褥,一手勾上了东方稚的脖子,想要将她拉近自己。
这个时候,不知道还算不算是端庄?
苏许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可是东方稚的举动并不允许她分神想其他。苏许只能轻声喘息着跌回眼前情景,手里总想攥些什么获取依靠,一时拉扯东方稚的衣领,一时抓挠着东方稚的后背,时重时轻,有一下没一下的。
“你身上穿的,可是蜻蜓图?”
“蜻……什么蜻蜓?”
“无碍。”东方稚笑了,只道:“我自己瞧,心中有数。”
为什么说以前的英雄总是难过美人关,仔细想想,当然有它的道理。东方稚自问不是英雄也不是君子,此刻败在苏许之下,算是心甘情愿。苏许身上的一切都值得她迷恋,无论是内在还是外在,无论是眉眼还是肌肤。好的苏许她喜欢,坏的苏许……嗯,没有坏的苏许,苏许永远都是好的。
帷帐内掀起一角,两件衣物被东方稚随手扔出。
颜色不大一样,但是上面的图案却是无二,皆是小荷露尖角,蜻蜓立上头。
第127章 月独酌
“驾!”
齐国广安城的城门就在眼前了, 鹿蜀骑着骏马,凭着东方稚交给他的通行凭证一路畅通,入了城中专门来往加急信函的官道,奔着齐宫而去。从京都城到广安城, 鹿蜀只用了一天半的时间, 路上除了补充口粮, 他基本没有歇息, 每到一处驿站便换马疾行, 双骑并走,甩断了六七根马鞭, 最后带着他回到广安城的马,马屁股都被打得出了血痕。
“我有信函需要立刻禀报泰王!这是令牌!”
鹿蜀来到泰王府后门停下,翻身下马,脚跟都有点站不稳。泰王府的侍卫们忙过去扶他,一人搀着一人拉马。“哎哟鹿蜀侍卫,你瞧瞧这马, 可被你折腾成什么模样了……”真是心疼马也心疼他,这是有什么要紧事得赶到这个地步啊?鹿蜀捶了一下自己的头,然后推开侍卫们, 强撑精神:“不用扶, 能行。泰王爷在哪里,我需要求见。”
“鹿蜀侍卫直接进去吧,泰王爷应该在书房。”
“好。”
泰王东方承坐在书房中,认真地看完了东方稚写的信。
鹿蜀跪在下边一直没敢出声, 半个人伏在地上, 突然觉得好累……总算是完成任务了,他感觉放下了一块大石, 紧绷着的状态得到释放,全身上下像是在此刻来了反应,手也酸,腰也疼,头也昏昏沉沉……
东方承没留意他的情况,看完信之后又将它整齐折好,放在一边。果然,皇兄的想法是跟他一样的,解决方家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变得无权无势。东方承叹了一口气,可惜自己想通这一点的时候太晚了,整得稚儿还要匆忙地派人送信来……东方承这才想起底下跪着的鹿蜀,笑着问他:“从京都城赶来这里,用了多长时间啊?”按照之前的信件来说,稚儿应该刚到京都城没几天才是。这是什么时候问的太子,又是什么时候送信回国。
可是底下人没有反应,像是没听到。
“鹿蜀?”
还是没有反应。
身边的小内侍见状,忙躬身走下去,看看这位侍卫发生了什么事。探头看了一眼,小内侍哭笑不得,回答东方承:“王爷,这位侍卫睡着了……”
“哈?”东方承摇了摇头。
“听门外的侍卫们讲,鹿蜀侍卫昨天早上离开的京都城,一路双骑赶来,每到一处驿站便换一次马,日夜加程,马匹被打得出血,马鞭也有几根废弃的留在囊袋里。估计…鹿蜀侍卫这一天一夜都没有合过眼。”小内侍说道。
东方承眼底有些诧异,看回下边保持跪坐姿势睡着的鹿蜀,心中钦佩。
稚儿的侍卫真是越看越好,越看越好。
真的。
等稚儿回来,真的要跟她提议一下交换手下……
鹿蜀回到齐王府北庭,是被几个泰王府的人抬回去的,人已经睡死,怎么叫都叫不醒。北庭里住着的都是东方稚手底下的亲信侍卫,见来了人,忙又帮着将鹿蜀抬回房间去,替他换了一身衣服,整理床铺,然后关了房门,互相叮嘱这一天都别吵他了。
所以当鹿蜀一觉睡醒的时候,夜色已暗。府外隐隐约约传来打更的声音,仔细一听,原来已经到了四更天。“啊……”鹿蜀扶着脑袋从床上坐起,感觉精力恢复了不少,醒过来才发现饥肠辘辘。
这个时辰,外边应该有不少伙计正当值吧?
鹿蜀披着外袍走出门来,一脸疲惫地站在门口享受月光,抬头长吁一口气的时候,瞄见了屋檐上坐着一道落寞喝酒的身影。“那小子……”鹿蜀轻声骂了一句。
屋檐上自己坐着喝酒的人,正是天狗。
他今夜不用当值,只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所以到后厨装了点酒,自己跑到屋顶上喝。一边晒着月光一边喝酒,那该有多惬意?天狗又咕噜噜地咽下一口酒,有点苦涩,有点甘甜。
“想不到酒跟喝酒人的状态,也是会有关联的。开心的时候喝的酒特别顺口,喝多少都没有感觉,只觉得高兴。可是难过的时候吧,酒依然顺口,只是会有一点苦味,喝得多,苦味也多,然后就很难过……”天狗自言自语,握着酒壶笑了。这一次喝的酒也是带苦味,那么心情,是不是也很苦?
他心中有事,又喝了酒,一时便想着事情出了神,连身后来人了都没察觉到。直到一股烧鸡的香味慢悠悠地从身后飘来,他才被惊到回身看去,一看来人,原来是鹿蜀。
“想什么呢狗哥,我都来半天了你才看到我。”鹿蜀提着一个篮子上来的,篮子里装了烧鸡和酒,打算填一下自己的胃,顺道和天狗喝两杯。天狗笑了笑,说道:“也不是才看到,可能因为你没有让我觉得危险的感觉,所以放松警惕。睡醒了啊?”
“我都睡那么久了,当然可以喽,平时咱们哥几个不是睡三个时辰就够了吗,这回我可是睡了六七个时辰啊。”鹿蜀也笑了,小心地在他身边坐下,然后开始舞弄他精心准备的烧鸡。“差点死在路上啊差点死在路上……狗哥你不知道啊,这八百里加急真不是谁都能做的,我试了这一次算是怕了。”言罢他便扯了个鸡腿递给天狗,天狗自然地接过。
“毕竟是主子交代的事情,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是想着自己哪怕死在路上也要完成任务。别人的八百里加急,除了换马还会换人,你是不放心,所以一路上不敢交托他人去做。”
“哈哈哈哈哈,所以我经常说,知我者莫若狗哥也。”
“你这烧鸡味道还挺不错的,哪里整来的。”
“我到厨房拿的,应该是白天烧的鸡,我又热了一会儿。”
“……你小子,乱拿吃的,不怕舟伯打你啊。”
“你不也拿了后厨的酒?”
“这——”
兄弟二人都笑了,各自咬着一个烧鸡腿,手里抓着酒壶,笑了好久。
很久没有这样子谈心了,不用考虑主子的安危问题,不用考虑王府的事,只需要坐在屋顶上吹着夜风,吃着烧鸡喝着酒。天狗更是感慨非常地叹了一声,慢慢地往后躺,整个人睡在屋顶上。
鹿蜀看了他一眼,不用听他说,也知道他心里有事。
天狗是个多么坚强的汉子,平时受了刀伤都不会哼一声的人,就算有烦心事也沉着冷静,可没试过这样失态。是的,天狗自己坐在屋顶喝酒的画面,对于平时的他来讲,就已经算是失态了。鹿蜀吞了一口酒,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是冉遗出了什么事么。”
冉遗是他最疼的弟弟,如果天狗皱眉,那应该就是为了他。
这个人,为了兄弟,那种关怀已经到了近乎癫狂的地步。
不知何处传来狗吠,接着便是几声叫骂的呼喊,又回到静谧。四更天的夜漆黑得很,微弱的月光藏在云后,把周围的天空染成墨蓝。鹿蜀喝着酒看了好久的月亮,可能已经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旁边的人才有点动静,嗯了一声。
“冉遗都那么大个人了,能有什么事情给你操心?”鹿蜀回头看他,说道:“得了吧狗哥,你的兄弟跟你就是一个模子的人,什么事情都有分寸,你瞎担心什么哦,能犯什么错误不成?”
“冉遗跟那个众艺楼姑娘的事情,你知道不?”看到鹿蜀点头,天狗便又继续说:“我知道对于这样的姑娘,不该去这样想,不该说人家哪里不好。冉遗自己也说了,那姑娘不同其他人,只是卖艺的。但你要明白啊,其他人不会去了解那么多的故事,其他人听了,第一反应只会说‘喔那个风尘女子啊,冉遗怎么跟她好上了?’,外人会这样说啊!”
天狗又心烦意乱地叹了一口气,两手托着脑袋躺倒屋顶。
“狗哥,其实你心底里没有去反对冉遗的心意,你只是怕他跟那个姑娘一起之后,别人看他的奇怪目光。对吧?”鹿蜀看着他,说道。
天狗回望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喂,你们两个家伙,怎么喝酒也不叫上我!”
下面突然传来一声叫唤,天狗和鹿蜀齐齐看去,各怀心思。
“真是白天不要说人晚上也不要说人……”鹿蜀自说着笑了,然后看回底下,说道:“小子,别那么大声。你今天不用当值吗?”
“不用啊,我只是起来解手。”
“那你赶紧滚去睡,喝酒哪里是你能掺和的事!”
“嘁,你这家伙。”
直到看着他回到房间关了门,确认他不会再出现之后,鹿蜀才坐了回去,躺在天狗旁边,一起看月亮。
“狗哥。”
“嗯?”
“别想那么多了,你就由着冉遗去吧。他自己决定了的事,你也该明白,无论你以什么身份以什么口吻,他都不会因此而改变的。”
天狗闻言,没有说话。
—
大永京都城。
齐王的车队明天就回离开京都启程回国,东方稚带着苏许进宫向皇帝告别之后,晚上又到了相府,让苏许和家里人再见一面。今夜,苏许需要回到别苑住下,明日一早车队出发。
“此去齐国广安路途遥远,多多保重身体。虽是炎夏,但夜里始终起风寒凉,莫要贪一时之快,穿好衣服才是。”相爷苏业一脸凝重,望着自己的孙女,心中尽是不舍。嫁给东方稚不同于嫁给其他人,有自己的封地,无事不回京,换句话来说,就是难得一见啊。老相爷背过身去自己叹了一口气。
男人们除了哥哥苏远邦,其他人都表情严肃,没有说过多的话。大概是不想表现心里的情绪吧,都装出威严的样子,只是简单叮咛。苏远邦倒是放得开些,冲着苏许嬉皮笑脸,说道:“妹妹以后可得贤良淑德点,好歹是个齐王妃了,不能总是胡闹啊,乱打人,像什么?”
按照苏许平时的脾性,肯定会给苏远邦来一拳。可是她方才才听了自己母亲的几句叮嘱,受母亲哽咽的话语影响,整得她也眼圈发红。“我哪有乱打人,我才没有,才没有呢……”
“哭什么呢,像个小花猫一样。”苏远邦笑着给她擦眼泪,声音也变得温柔起来,说:“有机会的话还是多些回来吧,或者有机会的时候,我去齐国找你啊。到时候王妃可得多多照顾,请我吃山珍海味,带我玩乐!”
“切,我才不要。”听了苏远邦的话,苏许这才破涕为笑,没有那么伤感。
苏许跟着齐王府的人离开相府的时候,每走一步,心里就难过多一分。之前四月出嫁,她尚且没有那么难受,为什么这次省亲,难过的情绪会泛滥得那么严重,一发不可收拾?
苏许走到门前,终于忍不住回过头。
看到的,是熟悉不过的一切,熟悉的建筑和摆设,还有熟悉的亲人仆人。
眼底突然有点湿,唯恐自己当众流眼泪,苏许很快就回过头去,想要离开。
“那么快就讲完话了?不多留一会儿么。”
苏许刚转过身就遇到东方稚,有点惊讶。
“我刚忙完,所以过来找你,顺道接你回别苑。”东方稚笑着,第一眼便瞧见她的异样,轻柔地擦了一下苏许的眼角,只道:“等齐国的事情搞定,我就会空闲些。到时候逢年过节,咱们一定会回来京都的。没事,许儿别难过,你想回来的话,我就陪你回。”
第128章 大不韪
德昌二十七年十二月。
东方稚与东方承密谋铲除方家的计划已经预备了数月有余, 正等着近月京都城那边来消息,然后借为东风,一举出击。冬天又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降得有些早, 天刚冷的时候便卷来北风呼呼刮了几夜, 一夜梦醒, 广安城内银装素裹, 已是下了好久的雪。
“啊, 今年的雪怎么那么快就来了。”
这日四更过半,东方稚便起身了。她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昏暗的天色, 叹出一口气。下雪倒是好的,如果能下大些,反而能对齐国的农作有帮助。今年夏天的雨水过少了,若是今年的雪量也少,怕是要闹起什么饥荒来。“唉。”东方稚忧心忡忡,冬风刮得有些冷, 却也丝毫没有察觉。
“阿稚,你当心着凉。”
苏许也跟着醒了,见东方稚站在窗台边上出神, 便到柜子里取了雪狐大氅来, 体贴地盖在她的身上。东方稚最近又清减了,肩上瘦削得骨头突起,体重比苏许还要轻。苏许心疼她,但也只能在这时候替她披好衣服, 站在她身后揽住她, 蹭一蹭她的脸。
东方稚笑了笑。
这小魔头粘人时候的模样真像一只小猫咪。
“你今天要上朝么?”
“要呢,怎么不要?”东方稚握紧她的手, 始终笑着看她:“若是这场雪到今夜还不停,明天的早朝就免了它,咱们和皇兄到府里吃一顿涮羊肉怎么样?这个天气,呆在府里吃肉喝酒可是最好不过了。”
“你又喝不了酒,喝来干嘛。”苏许以指尖点了一下东方稚的鼻子,笑她酒量不济。二人嬉笑了一会儿后,苏许便唤了门外的丫鬟进来洗漱更衣。
又是新的一天啊。
东方稚看回窗外,对今天将要发生的事有一种莫名的直觉。
—
齐宫朝堂上,因近日的气温骤降而更显寒冷,阵阵冷风刮得大殿如同雪洞一般。老臣子们应该都穿上了厚棉袄,故而衬得整个体形特别健硕,个别人的官袍还有点快被撑破的感觉。东方稚与东方承二人则是坐在上头面不改色,脚底下皆踩着小暖炉,烘得桌下温暖至极。
“启禀二位王爷,连坐之刑已按照吩咐作出调整,刑部也将这一年犯下连坐刑法的卷宗整理了出来,对于卷宗里审判不当的地方全部勾出,待二位王爷处置。”
连坐之刑最终没有活过一年时间,在齐国推行半年后便被撤销,替换为同名但不同执行方式的刑法。撤销此刑是东方稚的意思,刚颁布的时候全国上下尚有骂声,说掌权者治国不力,说一有二,一时一个模样;东方稚也心甘情愿地听了一个多月的骂声,拉着六部在宫中对连坐刑几天几夜修撰删改,最后再次推出,新设吏官到国内各个地方督促执行,其改革之心坚决许多。
“嗯。”东方稚面容严肃,表情里没有半点喜悦。
下列的臣子你看我,我看你,皆手持玉笏低着头,不敢胡来。
东方承看向底下臣子时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心腹右相常五味会意,便出列。
“启禀二位王爷,臣有事要奏。”
众人皆看着他。
东方承与东方稚对视一眼,轻咳一声,道:“右相且说。”
“都城广安之中,簪缨之族不在少数,由从商或是官宦退仕之家亦有小半数存在,称得上是满城贵人,半壁世家。国内有律法明言,凡此等家族,必定是为我齐国,为我大永做贡献的主要力量,子弟从军或为官,都是光耀门楣之举;若族中子弟能力不足以从军为官,那么着力税收与建设,同样是做贡献的行为。臣有言在先,不知以上可有说错的地方?”常五味这一句话不仅仅是问两位王爷,更是问大殿上的其他同僚。
王爷们没开口回答,臣子们倒是私下点头会意,说的确是这个理。
个别人没有反应,正在等常五味的后半句话。
“既然臣说的几句话是对的,那么,臣有一事要向二位王爷明奏。”常五味从袖中摸出一本奏折来,端端正正地递起,一字一顿道:“广安城内有一大户人家,姓方,查阅其祖籍,并无任何记录;不知这方家是由何地方而来,也不知这方家在广安城中定居多久,但广安城里每一个百姓,上至八十老汉下至三岁幼童,哪怕不会说话的,提起这方家,都是又敬又畏。臣斗胆,近日来曾私下派人进行调查,得知这方家族中并无任何子弟从军或为官,家中财富千万,却未曾向齐国缴纳一文钱的税,因为他们家从没有出现在‘广安大户’的记录之中。臣不解,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希望二位王爷能解惑,这方家到底是有什么特权呢?”
常五味的话刚说完,大殿上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左相秦为北更是一惊,这右相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方家分明就是隐姓埋名的皇族中人,因从族谱上划去,所以也没有从军为官的权利啊。秦为北担忧地朝常五味看去,却见他眼神坚定,一时恍然大悟:看来,常五味只不过是在替人办事,真正要问出这番话的,实则是二位王爷啊……
朝中有一些依附方家的臣子,从来没有在人前表露过,在这个节骨眼上当然也不敢轻易暴露自己。他们也很想反驳常五味的话,可是以何理由反驳呢?而在这些人之中总会有一些笨拙的、脑筋还未能转过弯来的人,他起身出列,朝着东方稚二人一拜,说道:“臣不赞成右相的话。”
常五味立于人前,听到有人出列便笑了。而这一表情,唯有他身旁的秦为北看到。
东方稚一直沉默,看了一眼身边的人。
东方承也不打算开口。
出列说话的,是户部员外郎张大人。
上头坐着的两位王爷心下都是一个想法:喔,一来就是个从五品?怕那最高职位的都不知道要延伸到什么等级去。
“这广安城中的方家,其实就是旧时燕王的子嗣,原姓东方,现家主方茂原名东方茂,因政治问题故其子弟不能从军为官,不能为国做贡献。敢问右相,方家何罪之有?”户部员外郎严正言辞,讲得他身边的同党都忍不住点头附和,直说:是啊,那方家乃是旧时燕王子嗣,安分守己,何来的罪名?
右相常五味没有回答他,反倒是沉默许久的二位王爷一齐动了一下身子——底下暖炉烘得有点烫了。东方承剑眉倒竖,喝道:“尔等跪下!”
猝不及防。
众臣子纷纷倒地而拜,脚下的大理石瓷砖就像是一块厚厚的冰,刺激着臣子们的膝盖与手心。聪明人不费一会儿就明白了当中缘故,唯有那几个脑筋转不过来的人以及方家党羽尚且不能理解东方承的用心。故,方才的户部员外郎又说话了,他跪在地上,颤颤巍巍道:“王爷,臣——说的是实话啊。”
难道方家不是旧时燕王血脉?那不可能。有些人根本就是昔日燕王部下,与那燕王的家人相处多年,方茂是不是燕王儿子难道不清楚?东方承与东方稚一心整顿方家,他们心中自然晓得;可是方家的存在是不争的事实,两位王爷不过还是黄毛小儿,能拿什么借口反了他们?
这也是张大人丝毫不觉得害怕的原因。
旁边的东方稚直接笑出声了,面对着跪了满地的大臣,笑得特别开怀,说道:
“旧时燕王子嗣?旧时的燕王何曾有子嗣?张大人是被这冷风吹糊涂了不成,我东方家,又何曾有一个叫东方茂的人?哈哈哈哈哈哈好笑啊好笑,真是好笑。”
此言一出,殿上的人都愣住了。
尤其是户部员外郎张大人,到了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着了他们的道。一直以来,他们依附方家以及朝廷不敢对方家怎样的原因,就是身份问题。可是,今日东方稚竟直接说出‘旧时燕王并无子嗣’的话语……张大人迟疑了好久,口中喃喃:“可是,可是旧时燕王……”
“各家之中,族中子弟何人,儿孙男女各几人,皆有族谱记录,祠堂也自有记载。”东方承接上东方稚的话,站起身来。他踱步向前,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底下的大臣,沉声道:“百姓之家尚且如此,我东方家乃大永皇族,族谱一事岂有胡乱之举?敢问尔等,旧日燕王血脉有‘东方茂’此人一事,是从哪里得知?我东方家族谱上从来没有这个名字,难不成,族谱上有谁,尔等比我还要清楚?”
皇帝东方宏当初肃清宗亲,早就将同辈及以下的名字从族谱上抹去,流放的流放,杀的杀,无论这些人是否更改姓氏,他们都不再拥有回朝为官的资格,也不再是东方家的人。东方承与东方稚以族谱一事撇清方家与皇族的身份,其手段之狠比得上当年的东方宏。
因为今日他们说出这番话,便是方家要被全族收监的可能。
早就不存在皇族族谱之上的人,却能被人以旧时皇族的待遇对待,乃冒天下之大不韪。
“报——”
正在大殿上气氛特别尴尬的时候,门外一名士兵的传话声打破了沉默。东方承朝外面瞄了一眼,只见士兵快步走入殿中,手中握着一样信物,向着东方承与东方稚举起:“启禀二位王爷!京都城传来喜讯,西宫娘娘于初八为皇上生下小皇子,皇上大喜,下旨普天同庆!”
东方承喔了一声,笑道:“东方家吾辈除了我们三兄妹,终于又添新成员了。”
第129章 小心愿
散早朝的时候, 大臣们都心有余悸。
方才在大殿上为方家说话的人都被扣押到天牢了,泰王说,他们说的话冒犯了皇上,所以无论官职高低一律收监, 待刑部一一审查后再做定夺。见此, 其他没有露出马脚的党羽都识趣地躲到了人群后头, 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不该往方家那边传信……直到两位王爷说无事退朝, 他们才跟着人群毕恭毕敬退出殿外, 神色慌张。
没有参与其中的臣子们出宫路上低声讨论着刚才的事,都说两位王爷怕是要一心整顿方家了。而方家党羽则是分成了两派, 一派特意跟着讨论细节,想听取一下众人意见;一派全程装作不知情与漠不关心,只顾低头走路,缄口不言。
众人之心,此刻尽数浮现。
“那方家,现在就是鱼肉了, 你第一刀想怎么摆?”
既然已经在大殿之上否认了方家的身份,又对附和他们的大臣这般刑罚,主角们肯定要受更重的处置才是。东方稚皱了一下眉, 她望向兄长, 问道:“那方家家大业大,府里的人岂不是很多?”
东方承挑眉,“是啊,那老头子儿女都有七八个, 妻妾成群, 家里家丁丫鬟,嬷嬷伯伯当然多。”他见东方稚有此一问, 想到她素日良善至极,心想她是不是又要心软了?
“稚儿?”
“府里那么多人,肯定无论大小都要判个罪吧?”
“那是自然,逃不过的。”东方承叹了一口气,满脸理解,“你若是觉得为难,那便由我处理吧。我知道你不想徒添杀戮,我也不希望你觉得自己手上沾满鲜血,所以,交给我。”
“皇兄一直护着,子霁心中有愧。”东方稚抬起眼眸看他,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缓缓开口:“太子哥哥曾教我,当权者必要时就该心狠手辣,斩草不除根,也只是为以后的人留下祸害而已……子霁不才,一时学不得十分,但也希望自己能学二成,学会何为顾全大局。”
东方承一怔,最后还是笑了,有些欣慰。“我的皇妹终究还是要长大了呢,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有气魄起来?行啊,那方家如何处置便由你定夺,不当之处,皇兄再替你更正。”
“好!”东方稚咧嘴一笑。
早上出门上朝前说要涮羊肉,当天中午,便有厨娘和伙夫拉着一头肥美的黄羊回来,顶着满头的雪花入府,却还乐呵呵的。
正巧东方稚去书房路上遇到了这一幕,见他们远远地朝自己行礼,便走上前去。
“齐王爷!”
“嗯,免礼了。”东方稚一边走近一边戴着尺寸有些偏大的兔绒手套,裹着大氅,冻得直吁气。她瞄了一眼冻得要打瞌睡的黄羊,又看看他俩,说:“出门怎么也不披件蓑衣?这是哪里抓的羊,我以为这时节都碰不到卖活羊的。”
“谢王爷关心!”伙夫有些受宠若惊,微微躬着身子,见东方稚提起黄羊,脸上就洋溢起骄傲的神色:“是啊,小的出门时也没想过能遇上羊贩子,心想到市集找一找早上新鲜宰的羊肉,谁知!市集前头正好有个羊贩子赶了几头羊吆喝要卖,小的立刻过去,马上给银子才拉了一头回来!嘿嘿嘿……”
正如宝马配英雄,这在厨房做事的厨子,见了新鲜的食材或配料也会喜不自禁吧?东方稚忍俊不禁,问完话也没啥想说的,便转过身去,让底下人取两件蓑衣来。
“王爷,这……如何使得!”
“是啊王爷,小的们皮糙肉厚,不碍事……”
伙夫和厨娘都一齐摆手,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大的功劳,受不起东方稚的赏赐。东方稚倒是不介意这些,只让底下人将蓑衣送到他们手上。
“谁不是血肉之躯?这雪也大了,你们自己小心些。”东方稚撇撇嘴,随和地笑了,“若是觉得自己受之有愧,晚上的羊肉做好吃些~对了,王妃还挺喜欢烤羊腿的,若是能弄一个,蓑衣就当是奖励你们的赏赐了。”
“小的遵命!”
小齐王爷就是这么一个神奇的人物。
她都走远很久了,那伙夫和厨娘还愣在原地不动,后知后觉地浑身发抖,突然紧张到不行。这小主子的性格和老王爷真是一模一样,好说话,府里虽然规矩严格执行,可是对待底下人是真的有心!伙夫回想起小主子刚才一边拉扯自己小发辫一边亲切问话的样子,心里倍感温暖……“咱们王爷,可真是个好姑娘呢……”
“可不是。”旁边的厨娘穿上了蓑衣,也朝着东方稚走远的方向张望,满脸疼惜:“就是老王爷和老王妃走得太急了,若是还在——”
“咩Mmmmmmm——”
肥黄羊打断了她。
“好喽,快别说了。这头羊那么肥,咱们还有得忙活呢。走吧走吧,顺便回去跟他们炫耀一下王爷赐的蓑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今儿个真是痛快……”
齐王府书房。
东方稚走到书房的时候,房里暖炉等物早已备好,甫一进门,一阵热浪便席卷而来,像是融掉了她身上的冰霜。大丫鬟鹦儿服侍左右,替东方稚解下了大氅,取到书房后的衣架子上放着。东方稚是姑娘家,故而近身没有配内侍,一直由丫鬟替代。
“今天想喝点京都那边的龙井,不知道后头可有?”
“有的,这就为您沏来。”
“好。”
东方稚听到鹦儿说有龙井,心底就有点小高兴。她很珍惜这种时刻的,因为她觉得这世上最难办的其实就是小心愿啊,倘若每一个小心愿都能被满足,人生在世,哪里还会有遗憾。她以前的小心愿就很多,比如见到苏许呀,比如和苏许完整说一句话呀……
看似微不足道,但只要完成了,她就很开心。
“啊,之前冉遗他们收集的方家情报,这会子算是派上了用场。”
东方稚坐到檀木桌前,因嫌两边的发辫碍事,所以特别随意地把它们全往后撩,嘴里咬着一条丝绳,在捋完头发后再用丝绳将发丝绑起。“……老天爷喔,他们家怎么那么多人……”她的注意力始终放在折子上,全神贯注。
“主子,茶沏好了。”鹦儿沏了一壶龙井从后头出来,抬头看向东方稚的时候,扑哧一声就笑了。她的小主子这是什么造型?原本盘好的发辫上怎么又隆起一个‘小山丘’,看着怪别扭的,变得有点像葫芦瓜?
但东方稚甚至没听到鹦儿的笑声,她只凝神望着手里的数十张纸,一边看一边蘸墨提笔记录,认真得很。
她在认真地盘算方家上下这么多条人命该何去何从,也在思考方家偌大家业又该怎么样妥善处置。
按道理,方家家业是要全数充公,收纳到国库的。
可是……
虽说否认了方家的身份,但傻子都知道,这样的否认只是他们兄妹向方家开刀的理由,如果方家家业收到国库,只怕会有人觉得她和东方承为了方家钱财有意为之,借故杀人,实则只是一己私欲……
东方稚锁眉。
这可不行。
要不然,把方家的钱好好计算一番,补贴到各地方去,用以修建官道与河坝?…
好像也不太行。
毕竟东方稚他们天高王爷远,两个眼珠子又不能从广安城飞到齐国各乡镇去督促事情进展。但凡朝廷拨款,底下人肯定有销赃枉法的,根本不能杜绝。东方稚有心整治却春风吹又生,只能偶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们不要太过分,都不会怎样为难。
那咋办,难道拿着方家的钱满大街送人,见一个送一个?
那不在广安城的人岂不是拿不到。
他们拿不到但又无意间得知这个消息的话,会不会说她偏颇都城人,从而导致民心不齐,然后齐国的老百姓觉得她根本没有威信可言??
“头疼啊头疼……”
东方稚思绪烦乱,伸手挠头的时候才注意到鹦儿站在了自己的身后替她重新编织头发。“主子莫乱动,鹦儿替您把它弄好一些……”前一年的时候,东方稚在府中或者入宫都是戴上头冠梳男子发式,可她总觉得别扭,说自己不是男儿,被人叫王爷已经不喜欢了,扮成男子更讨自己嫌。鹦儿和苏许都笑了,只能在后来替她梳回女儿家的发髻,可是梳完之后再添点妆,南七那丫头又多嘴,说现在这般上朝的话,和泰王爷站在一起岂不是像他的王妃?
东方稚当即喷出一口热茶,那小眉毛皱了半天,一直瞪着南七。
“…或者,找一批信得过的人,拿着方家的钱去各地换为米粮布匹,然后定一个日子,向百姓们送粮送布吧?”东方稚喃喃自语,毛笔不断在纸上勾勒描红,停顿了一会儿,又往上加了‘往京都朝贺’几个大字。
对了。
她在这时候才恍然想起,今日早朝结束之前,曾有士兵入殿禀报,说皇伯父得了一个小皇子?
偏生是个小皇子呢。
如果是个小公主,这一生大概会过得很幸福。小皇子的话……两位兄长光芒尽露又是嫡子,小皇弟不过庶出,只怕后面的日子不太好过啊。东方稚叹了一口气,突然替那小婴孩坎坷的命途怜悯起来。
第130章 小皇子
大永京都城。
皇宫里头, 的确如东方稚猜想,小皇子的降生并没有带来多大的喜悦感。除了消息出来时皇帝哈哈哈大笑三声颁下的几道造福百姓恩旨后,一连数日,皇帝连西宫娘娘的寝殿都没去过, 只一心专注政事, 似乎忘记了自己有了三皇子。
各宫宫人本来因为这件事而喜悦, 可是看到皇帝身边大总管终日阴沉的脸色后, 连说笑都不敢了。皇宫上下, 三皇子似乎成了透明,西宫娘娘的情绪也从喜悦变为哀愁, 终日抱着孩子在殿里发呆出神,感叹自己命途多舛。
三皇子降生约有十天时,皇帝总算到了西宫娘娘的寝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爱妃免礼,你身子尚且虚弱,可别累到了自己。”皇帝对于妃嫔其实还算疼爱有加,就比如现在。他虽然没有在第一时间照看孩子和孩子生母, 可是当他来了,他就会放下手头所有政事,一心放到跟前事情上, 非常热情, 似乎从来没有冷落他们母子。西宫娘娘感激他的到来,连日的委屈一道往心头涌,促使她在皇帝面前哭了起来。
“哎哟,爱妃——”
“皇上许久未来看望臣妾以及孩儿, 臣妾还以为皇上将我们母子忘了呢……”西宫娘娘委屈地拿手帕子抹眼泪, 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皇帝讪笑, 实在不知道如何哄女人,最后只能吩咐奶娘将三皇子抱来,转移一下话题。
三皇子身子瘦弱,蜷缩在襁褓里皱着一张小脸,浑身通红。皇帝抱在怀里也只是望了几眼,非常仪式感地笑了笑,就把孩子送回奶娘手里。皇帝今年四十多岁,早就不是十来二十看到自己孩子会激动得手舞足蹈的年纪;他现在的重心,是家国和天下,是社稷和百姓,何况膝下早就有两名优秀的嫡出皇子,这三皇子——又怎么入他的眼。
三皇子的到来,皇帝有开心过的。
一次是刚得知西宫娘娘有孕时,这个好消息顺道促成了东方稚袭齐王王位的事;一次是三皇子出世的时候,听太子讲,齐国那边正着手处理以前宗亲,而这个消息,还能顺水推舟替东方稚他们处理棘手的地方……皇帝对三皇子的满意之处,大概就是他的到来能替自己解决一些麻烦。
“皇上……”西宫娘娘脸上还挂着泪花,她见皇帝对孩子带有笑容,心里稍微安慰。她顿了顿,又问皇帝:“不知您替我们的孩儿取什么名讳?”
皇帝一时僵了笑容,呃了一阵。
西宫娘娘仍旧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名字?皇帝有点猝不及防,自己好像把这回事给忘了…………
“朕——”皇帝抿抿嘴,又看回襁褓中的儿子,思索许久。最后,他看回西宫娘娘,笑道:“循,东方循。愿吾儿沿袭祖辈们的魄力与性情,平安长大,日后为大永百姓谋福祉。可好?”
“循……”西宫娘娘应声,见皇帝已有主意,哪里还能反驳。只是她在仔细琢磨名字之后,心里难免失落。太子东方顺,顺字代表顺承天命继承大统;二皇子东方承,承字又有奉天承运、接替江山之意。顺承顺承,两位皇子的名讳都寄托着皇帝的期望。倒是自己儿子的‘循’字,以及皇帝的一句‘平安长大’,只怕他心里的意思,其实是‘循规蹈矩,莫逾越本分’吧。
皇帝又关切地问了几句三皇子的事情,座位都没坐热,就说今日尚有政事处理,走了。
西宫娘娘一直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出神,揽着自己瘦弱的儿子,心情悲切。
—
齐国广安城齐王府。
苏许这几天都在殿里忙着替东方稚的衣袍缝绣她独特的纹样。东方稚柜子里的几件保暖衣裳都是上好料子,估计一二年间都不会磨损丢弃,而今天气冷了,苏许也是一时兴起,想在她家阿稚能接触到的东西上留下自己的痕迹,便重新摸出针线,整天坐在绣台前忙碌。这天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苏许本叫南七进来掌灯,那丫头却嘀咕了她几句,说她愈发忙得没了记性。
“哦对,阿稚早上上朝的时候还说,若是这雪不停,晚上就跟皇兄一起用晚膳……”苏许后知后觉,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外面的雪可还在下?”
“在下呢,下了一整天了,估计明日得堆起很高的雪。”南七笑了,走上前去直拉着苏许起身,替她的磨蹭而着急:“孙小姐,您快些吧,王爷和泰王爷已经在后院坐下许久了,我是听到有小丫头来传唤,特地喊你的。”
苏许犟不过她,只能听从安排穿上大衣,然后匆忙往后院赶去。
又是一年冬。
苏许走过长廊时还望了一眼齐王府中的雪景,看到那在半空中飘扬的雪花,不禁欣喜。她在今年春嫁入齐王府,还未曾试过在齐王府过一个完整的冬天。听底下人讲,东方稚尤喜雪景,年幼时虽然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可是每逢下雪,她就会比往日更开心,甚至一下雪就会在后院里跑起来,跟侍卫们堆雪人打雪仗。苏许想到这里便忍俊不禁,阿稚在雪地里奔跑的模样,光想想就有趣。
还未走到用膳的地方,一阵烤羊腿的香气就先一步赶到苏许跟前,酥香扑鼻,垂涎欲滴。苏许眼睛一亮:这定是阿稚的特别吩咐!这可是苏许惦记了好久的菜肴啊~
……
“皇兄的意思是,只取一部分作为向京都朝贺的费用,其余的都寻个法子送百姓去?”
“那是啊。你想想,今年齐国收成不大好,又是北疆之地,靠近边界的地方总与蛮族有纠纷,百姓日子过不好,咱们何不拿他家的钱造福百姓?再说了,西南盛国而今虽是附属,但仍有自己的军队,他日反口,与我大永开战也不是奇事。”
“说来也是……那么便依皇兄的意思,这几日我找几个稳妥的人将事情办一办。”
“极好。”
苏许站在门前,皱起眉头。
这两兄妹怎么又来了,无论何时何地都在讨论家国大事?虽说政事重要,可是闲下来的时候能不能放一放?想到这里,就整得她先前想要和阿稚一起赏雪的兴致都没了,所以走进门时,苏许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和东方承行礼也只是礼貌躬身,也不主动打趣了。
泰王爷哪里会留意到女儿家的这种小变化,他的眼里只有羊腿。唯有席上的东方稚察觉到不对劲,用膳时一直关切地看着苏许,殷勤夹菜,问这个问那个。
“哎稚儿,你不是说今夜吃肉喝酒么,”东方承神经大条,在这种气氛下还是笑得没心没肺,哪壶不开提哪壶:“肉倒是有了,酒呢?听闻你们府里的老管家酿酒技术极好,要不弄一坛子过来,咱们喝上几杯暖暖身啊?”
东方稚给他使眼神,瞄了一下旁边的苏许。
嗯?东方承接收到信号,这才把注意力放到苏许身上。
许儿现在心情不好呢,她本来就不喜欢我喝酒,你还要我喝酒!这是小齐王爷的原意。“许儿说我身子骨弱,喝那么多酒实在不妥,哈哈哈……”东方稚干笑着,一直朝着东方承挤眉弄眼,要他快些识趣,别说一些让人不高兴的话。东方承眨巴了好久的眼睛,这才对现况恍然大悟。他也只能尴尬地笑着,一边挠头一边张望四周,把自己的话兜回来:“…啊对,这、这酒喝多了乱性,着实——着实不妥。”
“噗。”后面伺候的南七和鹦儿差点笑出声。
东方稚也一时噎住,脸色涨红。
皇兄!你这什么话啊!
……难道,不是要表达这个意思吗?
快闭嘴……
也不知道苏许是羞了还是恼了,听东方承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说有些不舒服要回寝殿了。东方稚更是笃定苏许今夜情绪不好,只是尚未找到缘由;苏许走后,东方稚立马瞪回啃着羊腿的东方承,一脸要杀人的模样。
“干嘛——”东方承嚼着肉,一脸无辜:“那我真的不懂你想表达什么嘛。喝酒……乱性没问题啊,那我接着你的话茬说下去,只能讲这个了嘛。”他咂咂嘴,又看向门外,叹了一声:“你的小媳妇今天晚上是怎么了,你不是说她很喜欢烤羊腿么?味道不错啊,怎么就走了…”
“你还讲!”东方稚真是要气坏了,伸出手来软绵绵地砸了他两拳。
“哎——哪里错了嘛。”
“子霁先走了,恕不奉陪!”
“喂……”
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席上就剩下东方承自己一人。“姑娘家,怎么那么多东西想。”他还是想不懂自己做错了啥事,可是她们两个不听啊,他只能小声嘀咕。看回这满桌的菜,东方承更是有些无力。你看吧,桌上还有那么多呢,他自己怎么吃得完?
“喂,你们闹完别扭的时候回来吃点东西好不好啊?”
泰王爷朝着门外无奈地呼喊。
第131章 下雪天
小齐王爷火急火燎地追出门来, 只见苏许已经带着南七走远了。
“王爷!”南七站在转角位朝她招手,然后指了指苏许离开的方向。东方稚忙跟上去,走到南七旁边,因为一路小跑而有些喘气。“哎——”东方稚呼出阵阵白雾, 抬眼看向南七, 道:“许儿今天…有没有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
东方稚事务繁忙, 加上近日忙着处理方家的问题, 经常会一整天呆在书房里不出来, 晚上回到寝殿也只是早早歇息。她挺怕自己忽略了苏许的感受,可是政务当前, 她能做的最大让步便是勤奋些将事情处理好,然后回头照看苏许的感受。南七是跟在苏许身边比东方稚陪伴时间还要长的人,苏许的日常琐事,她知道的比东方稚多。
“孙小姐今天一天都在殿里给您缝绣样,一直缝到我过去找她用膳还没反应过来呢,那会儿还是挺高兴的呀。”东方稚找南七问苏许的情绪, 可算是问错了人。毕竟七丫头对于这一方面非常粗心,她只是做事细致,但凡涉及一点感情问题, 她就会是最懵圈的那一个。东方稚点点头, 只好自己回想事情经过,捋一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偏偏南七自己不觉得自己懵圈,见东方稚不说话,便开始自言自语:“难道是因为今天的晚膳不合胃口?哎王爷, 会不会是今天的羊肉不新鲜啊, 孙小姐嘴还挺刁的……”
“……”东方稚看了看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不是?被我说中了吧?今晚的羊肉是腌肉?”
东方稚面无表情地看着南七, 然后想起今天下午,厨子们拉回府的那头活泼黄羊。
“王爷?”
“没你的事了,你去找鹦儿吧。”
“好嘞。”
南七应声之后便转头走人了,一蹦一跳地回刚才的殿里。她一边走,还一边念叨今天晚上的羊肉宴有什么小菜,自己寻思苏许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不喜欢吃的东西。东方稚则一直看着她远去,百感交集地叹了一口气。
七丫头这个人……
真是傻得可爱。
东方稚信步回庭,也没披蓑衣,也没戴竹笠,就这么在雪地里走着。
她抬头看了一眼这天,几片雪花慢悠悠地落在她的脸上,细小的雪晶碰到肌肤就依附跟前,挂在她的眼睫毛上,一眨眼,融化了一小半。东方稚抬手抚去,远处几个底下人想取来披风给她,都让她喊退了。
“退下吧,我想自己回去。”东方稚淡道。
“王爷,小心身体啊……”
“退下吧。”
“……是。”
东方稚身子弱,这是府中上下人人知情的。这个小姑娘,打从一落娘胎就是府里捧在手心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人。以前老王爷在世,小世子无论去哪儿都会派一队人跟着,天一时凉了或者热了,大夫们就会排着队在府中候起,就怕她身子不适应染了病,到时候惹来大麻烦。东方稚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所以跟在身边的人也习惯了处处呵护周到。一个小丫鬟见她一直在雪地里出神,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便回了寝殿打算告知齐王妃苏许。
王爷和王妃闹别扭了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也就南七那个傻丫头,会以为是今晚的羊肉不新鲜,所以苏许情绪不佳。
东方稚在雪地里站了约摸有一刻钟,就在她低头想要拍开衣服上的雪花时,身后突然有人替她披上一件外袍。
“说了不用管我,下去吧。”东方稚动手就要将外袍扯开,身后人却和她执拗地斗气,比她更用劲地将外袍套回去。东方稚蹙眉,刚要回头将这不听话的底下人训斥一番,却发现,来人是苏许。
她当下便笑了。
“许儿……”
“…你啊。”
东方稚就是那么傻,不管遇上什么烦心事,不管是什么样的情绪状态,只要看到苏许,哪怕前一个瞬间在痛哭流涕,这一刻就会破涕为笑,然后喊苏许的名字。其实方才苏许拿着衣服走近她时也有些犹豫,她虽然是气愤地离席,但听到有人告诉她东方稚在雪地里折腾自己,苏许就气消了。对比于自己的情绪,她更害怕东方稚这笨脑袋瞎想。
“下着雪呢,你当心点。”苏许抚去她肩上的雪,亲手替她系好外袍领口上的细绳。东方稚不说话,只一脸乖巧地看着她,等她弄好了,才小声地开口,问她今天晚上是怎么了。
苏许望着她,又是心疼又是欣慰:“我过来的时候,正巧听到你和皇兄商议政事。我只是觉得,你们两个都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国事也不差这吃饭的时间吧?我怕你操劳过度,累到。”听闻旧时盛治齐王,就是因为对政事太过操心,积劳成疾,最后无力回天……苏许担心东方稚,怕她给自己压的担子太重了,又是那个倔强性格,不肯与人分享烦恼。“而且啊,”苏许扁着嘴,瞪了东方稚一眼:“我看到这雪下了那么久,本来打算和你赏赏雪、玩一下的。可是你眼里心里脑子里都是家国大事……”
东方稚闻言,只是笑了,没接上她的话。
见此,苏许便明白她心里放着的事情,不止是家国。
“我小时候,的确很喜欢雪。”
但是,那已经是很小的时候了。东方稚拉起苏许的手在庭中慢悠悠地走,一边向她说起心里的话。
“小时候,母妃还在的时候,每逢冬天下雪,她就会抱着我看雪,赏梅。”东方稚接过天上落下的雪,捧在手里出神地看着,缓道:“母妃说她最喜欢下雪了,因为下雪的时候,目光所及白茫茫一片,没有任何杂物。因为母妃喜欢,所以我也喜欢,尤其喜欢母妃抱着我看雪的时候。”
苏许静静地听着,一直拉着东方稚的手。
“后来母妃病逝,那会儿年纪尚幼,不能真切地感觉到那种悲痛吧……依然还是会喜欢下雪天。只是变成了父王陪我,我们在雪地里说笑或者他教我习武,也算得上是漫漫冬日里的一种娱乐。”东方稚笑着,提起母妃和父王,她心底是高兴的。只是高兴过后,她难免会有些落寞。
她毕竟是个孤儿了……
东方稚不会向任何人表露悲伤的情绪,包括雚疏孟槐,甚至包括苏许。而苏许比其他人要知道得多一些的就是,东方稚会把话说出口。
“阿稚……”
“我现在,也喜欢下雪天,只是可能不像以前那种喜欢了。但如果是你还在我身边,我就会对下雪天充满期待。”东方稚看了一眼苏许头上沾的雪花,低声说着:“然后我们每一年冬天都在一起看雪,从这样的白头,到那样的白头。”她眼角含笑,然后温柔地吻了一下苏许的额头。
苏许闭上眼,慢慢地靠在东方稚怀里。
她的阿稚,是想母妃、想父王了。
虽然一直在说自己喜欢下雪天,其实,阿稚最喜欢的是小时候被母妃抱在怀里的感觉呢。那么多年过去了,阿稚对母妃的印象不会慢慢减弱,反而是逐渐加深吧?她会越来越想念那种被抱在怀里的感觉,所以后来父王的陪伴替代母妃的怀抱时,她也会很开心。
而现在…
苏许紧紧地攥着东方稚的衣服,埋首她颈间。
东方稚看着雪,莫名就想起一年多以前,她跪在皇帝东方宏面前说的话。
子霁请求皇伯父,请皇伯父恩准子霁带父王尸身回齐国,与母同葬。
她伸手抱着苏许。
落了两滴泪。
—
十日后,齐国定远将军与军巡院管事刘校尉带领二百齐巡军往方家赶去。一小队威风凛凛的玄武军跟在定远将军与刘校尉旁边,为的是护送亲王纸令。
广安城里的百姓看到这个阵势,一个个噤声围观;他们都知道玄武军是什么人物,知道但凡有玄武军的场合,要么就是亲王出巡,要么就是传达亲王纸令。可这后头黑压压一队齐巡军是什么情况呢?百姓们交头接耳,这个人数,怕不是要抓人吧?
直到这队人马在那方家大宅前罗列开来,小百姓们更慌了,一个个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只不过不敢太过靠近。
方家门前的小厮们远远地就瞧见了来人,在他们抵达门前时便跑入府中通报;而定远将军则坐在高大的骏马上,目光严肃直视前方,手执一锦帛,明显是来传令的。
“哇,这方家不是‘土皇子’吗,这会儿王爷传令,莫不是要赏赐他们做官?”
“哎哟,他们家平时就够嚣张跋扈了,要是当了官,咱们能有好日子过吗?你瞧瞧后头跟了多少兵啊,做官的令至于带那么多人?”
“也是……哎哟,这世上的富贵风流真是难以猜测。”
百姓们交头接耳,议论了很久。
定远将军以及刘校尉等人倒也不慌不忙,像是知道那方家的人会拖延时间,谁也没有动身再请,只是一直坐在马上等他出来。
过了一刻钟,方家大门大敞,方家老爷子方茂领着家眷数十人走出宅门。
“方茂接令!”定远将军大喝。
“小民在——”方茂俯首跪下,家眷亦然。
“奉齐王、泰王令:刁民方茂,以下犯上,妄称自己及家族为皇族中人,此为罪一;贿赂收买齐国官员,扰乱政纲,此为罪二;欺凌百姓,肆意谋害他人生命,此为罪三;勾结地方,以经商为名实则犯买卖兵矛之过,此为罪四。四条罪行皆为死罪,令即日抄家,府中无论男女老幼尽数收监听候发落!”定远将军直接略过方茂诧异至极的眼神,朝底下人做了个手势。
齐巡军们立刻动身,一小部分人握紧长矛指向跪在地上的方家人,其他人则是进了大宅,估计是去搜查了。
“这…这何等荒谬!”方茂大声吼着,刚想站起身来就被齐巡军们按回地上。“我方家何时妄称皇族中人!两位王爷想吞我家财未必欺人太甚!”
“劝你莫要做无谓的抵抗,”定远将军瞄了他一眼,冷声道:“朝中已有七八位官员向王爷招供,将你的罪行全数道出。若是觉得冤枉,不妨到宫中对质,看看哪一样证据冤枉了你!”
方茂噎了一下,眼底有些不敢相信。
第132章 遇故人
方家被抄家的场面, 真的是非常轰动。
两百人的齐巡军队伍,弄来二十辆木头推车,把方家大宅里的奇珍异宝足足拉了两趟都没拉完,还有许多不能随意移动的宝物, 只能派人记录在册一一罗列, 第二天再搬运一遍。拉出府门的宝物都往齐宫方向送去, 惹来不少围观的百姓, 个个眼里都是惊讶和羡煞的目光, 低声耳语。后来齐宫里又出来了一些玄武军,一路护送着车子入宫, 面容肃穆。
小百姓们都看得发呆,就连家财万贯的官员和商人们也看得定神,心里都想着一个事:这方家,今天可算是完了。有些旧日方家党羽,今天看到这么个画面也有点心底发毛,不敢轻举妄动。
齐王和泰王当初袭亲王之位时, 可是拥有皇上御赐金牌的。
圣旨写得清清白白:见金牌如见天子,处理齐国国内奸佞时,拿着金牌, 拥有斩杀不报的权力。
他们之前依附方家, 不过就是看中了方家给的甜头以及方家的身份,一心以为齐泰二王不会赶尽杀绝,所以助长歪风。如今齐泰二王被逼急了先下狠招,树倒猢狲散, 方家党羽也如一盘散沙, 大难临头各自飞。
小齐王爷东方稚今日特意换了一身朴素的衣服与苏许走出门来,由雚疏给她们两个做了些伪装, 尽量看起来不那么容易暴露;然后这两个小姑娘带着鹦儿南七以及两个侍卫从后门走出了都城大街,打算围观一下方家被抄家的热闹。
“哎哟,这个方家还真是富贵啊,那么多宝物呢……”
“是啊……”
围观的人很多,感觉就像是做生意的人都丢下摊子过来凑热闹了,尽管是个大冷天,可依旧熙熙攘攘,将都城大街围了个水泄不通。东方稚一直拉着苏许的手在人群中穿梭,最后还是靠鹿蜀替她寻了个好位置,几个人站在一处酒家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立在人群之后。
“瞧你们说的,有钱人家拔一根毛也能够我们花一年啊,何况是这方家!”几个汉子正站在他们附近高声讨论,提起方家,似乎自己曾是从方家走出来的,对方家人了如指掌。那汉子叹了一口气,又说:“他们家虽然没有高调宣扬过,可是这广安城里谁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就算不知,也自有他家的几个恶犬仆人作介绍,打得你鼻青脸肿,看你认不认得人家的方是哪个方。”换言之,方就是东方的方,方家仆人经常借这名号在都城里欺行霸市。
东方稚听得入迷,把注意力放到了这几个汉子身上。
“我也只是听说诶,那方家的人真的会乱动手?”
“可不是嘛!我见过几回了,有一次是外地人不认识他们家底细,有一回是方家的仆人到酒楼里吃东西不给钱……哎哟那场面,尽管后来喊来齐巡军,可是齐巡军里能有几个好东西?桌底下银子一递,当场眉开眼笑,说这事管不了……”
“啧啧啧。”
东方稚听了这话,倒不觉得诧异。齐巡军的那群人是不是蛀米大虫她心知肚明,只不过她还没那闲心管这些事。百姓们看的东西是最真实的,他们能说出这样的话,就证明军巡院里真的是一堆废物。她吸了一口气,心底默默盘算起整顿都城风气的事。
事情太多了……东方稚蹙眉。
“哎你们说,这方家那么多东西今儿个全往宫里送去了,算不算是两位王爷吞了他方家的钱财?”一个人问出了这么个敏感题目,其他人都下意识留意身边有没有可疑人,怕自己说错了话惹来官非。东方稚刻意挡了一下脸,装作抬头望天的样子。
“你看你说的什么话?就不怕被有心人听去,回头把你抓了?”另一个人拍了他脑门一掌,然后压低了声量:“我觉得这方家本来就是两位王爷心里头的刺,方家家业做大也是先王不在的那几年。现在小世子长大了,泰王爷也帮着,当然会趁早拔掉他们。就算人家要把方家全吞了,那也算是家族纷争……咱们这些小老百姓,能干啥呢……”广安城里的百姓对于东方稚,还是习惯了喊小世子,而不是齐王。
这个人的话算得上是很中肯了,当然,也有点讽刺他们皇家人的意思。东方稚站在人群之后抿嘴一笑,真希望自己现在就能把方家的珍宝换成钱粮造福百姓!她当掌权者,还是比较喜欢听好话。
苏许陪在她身边,只是用眼看用耳听,对于自己不方便多嘴的这些事,只字不提。
“主子,这里人多,要不要到其他地方走走?”眼看车队就要走完了,前往方家的齐巡军们也开始收队,鹿蜀怕人多起来不方便照应,便提议撤退。东方稚点点头,再看了一眼围观的人群,一时不留神,像是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可是只是一瞬间。
东方稚整个人愣在了原地,当即走回两步确认自己看到的画面。
那一瞬早已消失,只是她还看到了另一个人,那男子非常面善,却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主子?……”鹿蜀有些不解。
—
他们又在都城中转了几圈,只是东方稚一直神不守舍的模样,苏许有些担心,便让鹿蜀叫一辆马车来先行回府。“外面天冷,你已经出来很久了,还是早些回去吧,嗯?”苏许柔声劝着,可是东方稚却有些放心不下,一直坐在酒馆里闹别扭。
苏许见她这样,也没了办法。
“方才说要换个地方走走开始,你就这样了。”苏许以眼神屏退左右,见房里没了人,才拉起了东方稚的手。“你看,你的手都冰了……发生什么事了吗,跟我说说好不好?”
东方稚抬眼看她,蓦地有些委屈。
“阿稚?”苏许见她撅起嘴就有点心疼。这个傻人,怎么委屈得那么突然?
“我刚才在大街上,好像看到我父王了……”东方稚说得很小声,像是在尽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可还是很难控制,不一会儿就红了眼圈。“虽然好像很久都没有见过他,可是那一眼……我心里头有一种直觉告诉我,那就是父王……”
“这——”苏许愣住了,有些惊讶。
盛治齐王已经入土一年,当初薨了,又是那样的场景,无缘无故,怎么会复活?皇帝是非常关心自己兄弟的,如果当年盛治齐王可以不死,为什么又会发展成现在这样?可是苏许不知道怎么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毕竟她不了解盛治齐王,也不知道东方稚到底看到了什么。她只能伸手抚摸东方稚的脸,心疼地揽着她,说道:“会不会…是你一时看错了?刚才街上的人那么多,也许只是一时看走了眼。”
东方稚猛地摇头,说自己不会看错,父王是她最亲近的人,怎么可能不认得。
“可是……”苏许抹了一下她眼里还没流出来的眼泪,又说:“父王已经去世一年了,当初入棺出殡,包括后来下葬你都有亲眼看着。阿稚,你真的确定吗?”
苏许这句话,多少让东方稚清醒了些。
是啊,一年多以前东方宪离世的时候,东方稚是日夜守在身边没有离开过的。她亲眼看着东方宪咽气,亲身呆在那无力回天的场景里……皇帝当时也哭得很厉害,一直抱着东方宪的尸身不撒手,一直念着‘弟弟’。她的父王有可能还活着吗?东方稚也不禁问自己。
但……
东方稚始终忘不了刚才那一眼,尽管只是很模糊的一瞬间,可是和那个人对视的时候,真的有一种看到了父王的感觉。虽然她在下一刻就找不到那个人了,可是当时还有一个身影啊,另一个人也是那样的熟悉……
她又回想起去年的事。
东方宪每日呆在府里养病,孟槐瞒着她替东方宪张罗买参,一拨又一拨的太医往齐王府里跑,老御医亲口告诉她‘已经尽了力’…这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东方稚的脑海里浮现游走,像是又一次剥开了她心里的伤口,而今,鲜红的血正汩汩地往外流,各种滋味一起涌了上来,使她如鲠在喉。
东方稚有些垂头丧气,她一言不发,靠在苏许身上。
苏许疼惜地拥她入怀,轻吻着她的眼睛。
“我见到的人,真的不可能是父王吗……”
东方稚的声音听起来真绝望。苏许皱了一下眉,苦涩地笑:“我不知道,阿稚。我只知道你不会鲁莽行事的,如果你心里认定了自己的想法,那你就去回想之前的事情里在哪里会留下破绽。毕竟父王疼你,他如果真的尚在人间,必定会给你留下一个缺口,让你有重新找到他的可能。”
东方稚闭上了眼,她只觉得自己的头很疼,什么都记不起来。
如果父王的死只是一个骗局,那么涉嫌其中的人也太多了。首当其冲,皇伯父就可能是共犯。但她不想质疑过去发生的一切,她也想不懂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出。
如果不用考虑那么多就好了,东方稚心想。
她只是单纯地希望,她的父王东方宪,尚在人间。
第133章 死因谜
十五那天, 东方稚领着几个心腹以及苏许去了宗庙。平时初一十五她也会和苏许过来祭拜先人的,倒是这一次,东方稚心里带着些不一样的情绪。
“主子,东西都放在这儿了。”
“好, 你们先下去。”
“是。”
祭拜时的所有东西, 东方稚习惯了让他们带到宗庙主殿房门口, 然后东方稚自己再领着东西进门, 后面上香烧纸供奉等事皆由她自己完成。这个习惯与其他大家不同, 平常大家入庙都有十数个手下帮忙照料。
但东方宪曾教过,祭拜一事, 乃本宗本族子弟分内之事,哪怕是天子,也不能将事情假手于人,只在最后上香时做做样子。这是东方家的家训之一,所以哪怕当今皇帝入宗庙,他也只是带着自己子嗣进门, 后续事情将亲自主持。
东方稚穿着一身素白襦裙,宗庙不设暖炉,便依旧披着貂毛大袄;苏许将带来的东西一一分类, 逐样递给东方稚, 再由东方稚逐样摆在供台上。烧肉,鸡鸭,瓜果,清茶, 米酒等共十二样新鲜祭品依次摆在桌上, 每一样祭品都由金制盘子装载,每一个盘子上面都精雕六蟒与祥云火纹, 衬得这些平凡之物尤为金贵。
苏许又向东方稚递上一双白烛,九根细香。
宗庙之中设有长明灯,所以蜡烛直接由长明灯的灯芯取火,不用火折子。东方稚娴熟地将白烛点上并插入炉中,后又将九根细香从白烛取火,点燃了,轻微晃动了一下,熄灭火光。
细香举过头顶,端正且虔心的三鞠躬,是东方稚敬给主殿上设下的牌位先灵们的。
祭拜过后,她看着东方宪的牌位出神。
苏许转过头来看她,见她这般,便知道她又想起了那日的事。
“走吧,许儿。”
“好。”
出乎意料的是,东方稚并没有过多纠结于东方宪的事,那模样像是已经放弃了追寻真相。苏许也没有主动提起,毕竟近期齐国朝堂上正计划着方家的事,包括如何判刑如何支配财产,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东方稚与东方承建立威信的关键,一个环节都错不得。所以苏许最近也很少向东方稚打闹,反而温顺得很,切切实实地表现出一副贤良王妃的模样。
苏许的主动让步,就连南七自己也吓了一跳。
孙小姐竟然好几天没有耍过小脾气!天呐!南七每天都在跟鹦儿感慨,快把鹦儿给烦死。
“主子。”
“主子。”
东方稚与苏许祭拜过后走出殿房时,心腹们正站在门口,顶着寒风寸步不离地守着。孟槐朝着她们走近一步,看向东方稚,道:“主子,是要回府么?”
东方稚紧了紧大袄,略加思索。
半晌,她松了松筋骨,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送许儿回府,然后我要回宫去。”
“主子,今天不是休沐?”孟槐有些疑惑。
“前几日大雪,也让那群老臣回家休息了。难得今天雪停,天气不错,别浪费了。你找个人传个令,让三品以上的午后入宫议事吧。”言罢,东方稚便回过身来寻找苏许,伸出手来,拉她走了。
“是。”
—
齐国大臣们刚入宫不久,齐泰二王便同时来到殿上,没有一刻钟的耽误。因天气寒冷,在大臣们打算跪拜的时候东方承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道:“免礼了,直接开始吧。”
大臣们都怔了一下,齐声应是。
今日齐泰二王特别召见大臣,是为了尽快确定处置方家的办法。为了以防这群老油条里有人故意庇护方家,议事之前,东方承就先阴沉着脸摆下一句话——
“方家之前笼络贿赂不少官员,前段时间盘问的那几个估计只是虾兵蟹将,本王相信,后头必定还有人在。今日,本王与齐王只有一句话,谁特意帮这逆贼,谁就有同流合污的嫌疑。尔等——可听明白了?”
“臣等明白——”
“明白就行。”东方承摊开了案上的折子,道:“那就把你们想说的都说出来吧。”
方茂这人,儿子有六个,且没算上死了的小儿子方任;女儿五个,有三个已经出阁;妻妾共十一房,还有丫鬟家丁、嬷嬷管家、马夫车夫等,记录在册的约有百人以上。将方家人全数收监时,广安城的大牢都不够放,只好另外将军巡院的十间小监房收拾出来,关押那些不太重要的仆人。
财产方面,除了居住的大宅,另外搜出五张房契,皆是广安城中别苑;地契七八张,均在城外,另外请了人打理照看;大宅中现银约有千两,银票兑票几摞;玉石瓷器等装了数车,从前朝旧物到现世珍宝,样样价值连城……
东方稚翻阅这些名册时,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早听闻旧时燕王挥霍无度,当年皇伯父扣他家财却没有查出多少。如今看来,燕王的这份身家是到了方茂的手里?东方稚摇了摇头,这样的蛆虫若是任他继续当东方家的人,可真是玷污了祖上的名声。
东方承看完册子同样心情沉重,他合上手边的几页,一双鹰眸抬起,朝堂下的大臣们看去。
“众位卿家,听了礼官的报数,应该也对这方家情况有所了解吧?”东方稚先开口,缓缓道:“本王与泰王已经做出协商,对于这样为祸大永的逆贼绝不轻饶。”
“王爷英明——”
大臣们非常官方地附和她。
东方稚颇感无趣,见底下臣子都没什么话说,便又一字一顿道:“方茂以下犯上,罪不可赦。本王决定,将方茂及其妻妾儿女全数处死,而主犯方茂——执行车裂。”
这句话之后,底下那些宛若僵尸的臣子才有了反应,超过半数人都抬头诧异地看向东方稚,以为自己听错了。全数处死?竟那么狠吗?而且还用上了酷刑车裂?要知道,大永已经多少年没用过酷刑啊,哪怕是那些罪恶滔天的江洋大盗,处死的最惨烈方式也只是杀头,其余死刑犯都以绞死为主,悄悄进行,悄悄葬尸。
有些老臣子被东方稚这个决定吓到了,捏紧玉笏想出言阻止,可是又怕他们将自己当作方家党羽。若是什么‘考虑骨血亲情’更是不能说的,方家锒铛入狱便是因为这一点,这个关头再提,就不怕自己乌纱不保?所以,臣子们虽然有人觉得不妥,可是碍于情况特殊,谁都不敢出声,只能默认为赞同。
左相秦为北作为百官之首,自然也是第一个出列,抒发见解。
“王爷,老臣有话要说。”
“左相请讲。”
秦为北躬身,低垂眼睛一直看着地下,态度坚决道:“请王爷另外对方家的仆人们也作出处置,那些昔日方家心腹、亲信等知晓甚多,平日里作恶也不少。老臣认为,这些人应当着重拷问,之后,亦要承受死刑。”
东方稚眉头一挑,有些猝不及防。她看向身边的东方承,想看一下他的意思。
“左相——”东方承瞄了一眼众人反应,慢悠悠地开口:“言之有理。”
众臣哗然。
既然心腹亲信也要处死了,那么其他无关紧要的仆人们必定就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吧?个别隐藏极深的方家党羽心里凉了一半,见齐泰二王已经做好决定,便干脆提议重罚方家人,盘问他们方家做过什么恶事,或是盘问方家还有没有其他隐瞒了别人的家财。
残余的党羽垂死挣扎,忠臣良将对奸佞恨之入骨,一时之间,讨论处置方家的方法多了起来,五花八门,什么样都有。东方承与东方稚两兄妹坐在上头心里都乐了,暗道这群臣子可真是墙头草,先前不管不顾的态度哪里去了?这会儿比分钱还积极。
东方稚一边听着他们讨论处置方家的办法,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让她记起来一些事。
河唐郡。
她愣在位置上,再也听不进任何声音。
退朝后,东方承看向守在旁边负责记录上朝内容的小吏,只见案上折子高高地叠了十几本,一时心情郁闷……“天呐,判个刑竟然能叠十几本东西,这是干了什么啊……”东方承很是复杂地走过去,随手抓起来一个本子,打开——喔,全是提议如何处置方茂的。
他回头看向东方稚,说:“哎稚儿,这些本子咱们是一起研究呢还是分开处理?”可是东方稚听了他的话却没有反应,她只是坐在位置上出神,有一下没一下地深呼吸,似乎在纠结一些很难决定的事。
“稚……”
“皇兄。”
“啊,我在。”
东方承看着她。
—
皇兄,我怀疑……我的父王还没死。
哈???????稚儿你这是在说什么傻话???
真的,皇兄。
你有何依据?
我那天在都城大街上,应该是看到了父王……
稚儿,你这个依据未免太不靠谱了吧。皇叔薨了一年多,你只不过疑似看到一个像他的人,怎么能说他其实在世?
我知道这样的依据不可靠。但是皇兄,我那天还看到了另一个人,这个人我绝对没有认错。
是谁?
旧日河唐郡郡守。
东方承回府的路上,脑子里一直在重复东方稚跟他说的话。
一开始的时候,东方承听到她说皇叔在世,其实觉得挺荒谬的。他以为东方稚不过是一时眼花,思父心切;可是当东方稚提到她看见旧日河唐郡郡守的时候,他脑子就懵了,很有默契地想到了东方稚想的事情。
如果真的是旧日河唐郡郡守,那么,皇叔的确有可能在世……
东方承思及前事,深吸了一口气。
德昌二十六年三月,也就是东方宪薨的半年多以前,皇帝曾组织了一次春狩。
原本春狩应该是三年一次,可是那一年的春狩是莫名提前的,这一点,皇帝只是说心情不错所以提前,没有过多解释。那时候大家也没有多想,以为皇帝心思难猜。
按照御医们给东方宪病情做的记录,那时候他的病已经很严重了,虽然能正常走动,但夜里经常咳血,若非硬撑,精神根本不足以支持他外出。
这一点,是东方稚今日才想到的。
皇帝既然早就知道东方宪的病,为何在那个时候,还要带着他长途跋涉赶至河唐郡,就为了那非常形式的春狩活动?
而且东方稚向东方承提起,春狩期间,有一次她提早回到殿中,无意间发现皇帝、东方宪以及河唐郡郡守悄悄商量着什么。虽然没有听到他们商量的细节,可是他们非常神秘,一察觉到外人来了,当即中止话题。
那时东方稚未曾发现自己父王的异样所以没有多想,可是这些蛛丝马迹在现在串联起来,蓦地变得非常可疑。
皇兄!那河唐郡郡守在皇伯父的口中,可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忠臣能才啊!但你记得吗,在我们第一次回京的时候,河唐郡郡守已经换了人,不是以前那个,而是什么安大人!子霁觉得这件事实在蹊跷,这个旧日郡守,必定知道些什么秘密……
东方承想到这里,心里也冒出了很多疑问。
看来,为了查明当年的真相,他这个当皇兄的要为东方稚做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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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八百里加急信函,由齐国都城广安城送出,特派七八名钦差,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京都城太子东方顺手上。
比鹿蜀送信时更快,这一封信函一天时间便抵达京都城。
“皇兄在上。近日子忠与稚儿察觉皇叔病情蹊跷,忽而想起,去年三月春狩时分与此事有所关联。事态严重,希望皇兄助一臂之力,查明旧日河唐郡郡守的底细,并以最快速度告之。”
这封信函之急,连一个落款都没有。太子匆匆读完,顺手便将信函点火焚毁,也不多想,神色不安地就出了东宫太子府,点了两个可靠的亲信随他去吏部办事。
昔日官员的公文户籍非常易得,按理说这旧日河唐郡郡守应该同理;可是太子带着人到吏部翻查许久,在相应品阶翻到了前后二十年的就职记录,都没有查到有关那个人的文字。见此,太子更明白到事情的古怪,暗中又带了十数人来,将河唐郡近年的所有记录全部搜查翻阅,看一看有没有可能出现漏网之鱼。
“抓紧时间,任何一个字都不要给本宫放过!”
“是,殿下!”
人多力量大,何况这群人都是做惯了文书工作,一目十行记忆超群不在话下。他们费了约摸一个半时辰,终于在几十本残缺页数、语句不通的书册里拼凑出一段大概通顺的文字,再结合吏部小官无防备的问答,查出了旧日河唐郡郡守的基本户籍资料。
太子面无表情地接过纸条,自己誊写了一遍,便又立即传来信使再三叮嘱,务必一日时间送达广安城。
于是这两日时间,京都城到广安城的官道路上非常热闹。只要留心观察,便能发现平日里负责传递加急战报的人马都在做事,每人行动时都拉着两匹马作为路上替换乘骑,马不停蹄地赶路。
“弟见信:旧郡守姓靳名委,京都人士,德昌九年金科入仕,十一年时任河唐郡郡守,才学兼备,治理有方,后治天灾、收贼匪、押暴民有功,十四年得御赐‘平宁伯’爵位。无过失无罪刑,望弟查清,寥寥数语得来甚珍稀。”
太子东方顺写的内容不多,最后一句似有所指。东方承接到信笺的时候沉吟半晌,当下不容耽误,带上信笺去了齐王府。
齐王府中,东方稚正与苏许在案前研墨,一人练字一人绘画陶冶性情。书房的角落位煮着茶水,青烟冉冉升起,配上她们各自捏着毛笔抒发才情的画面,有点惬意。不过一会儿,鹦儿便在门外轻叩,打断了她们的发挥。
“主子,泰王爷来了。”
“嗯?”
东方稚还没来得及放下笔,裹着黑狐大氅的东方承便推门而入,神色凝重。
“皇兄?”
“稚儿,我查到一些事。”东方承吁着气,见苏许打算随鹦儿退出门去回避,忙伸手拦了一下她,轻道:“好歹也是妹媳,没什么不能知道的。”
东方稚也点头,邀东方承先到塌上坐下。
“我联系了皇兄,请他帮忙查一查旧日河唐郡郡守的底细。”东方承坐下后当即从怀里摸出一封信笺,大氅都未来得及脱下,直接递予东方稚,道:“按照皇兄的说法,这个郡守很有本事,而且立功数次,更有伯爵爵位。为官多年,他也未曾犯下什么过错,换言之,没有被顶替的理由,只会有加官进爵的可能。”东方承又指了指信笺的后面一句,蹙眉说:“可是你看这儿,皇兄明言这几句消息得来不易,那郡守的事像被封锁了一样,突然就人间蒸发。”
这下,东方承是真的相信东方稚的猜想了。
想他大永王朝那么多年,何时会让一个有功之臣蒙受冤屈?这个叫靳委的郡守,皇帝明明非常器重,无缘无故替换并且收走所有记录,难道这当中没有猫腻?
东方稚读过信笺,呼吸一滞。
“河唐郡新任郡守安之初上任,大概是去年年末吧?”东方稚看了看苏许,然后又看回东方承,“父王薨的时辰,是十月时分,算得上是父王前脚刚走,那靳委就消失了,再也没有人能找到。”朝廷命官无故隐退,这在官场上,严重来说算得上是欺君之罪。可是靳委消失了之后,皇帝根本就没有过怪罪,反而是随便升了一个地方官为郡守,代替靳委。
两兄妹互相对视,把事情都想到了一块儿去。
旁边的苏许则是自己把信笺内容来回看了十几遍,像要把那张纸看穿一样,逐个字逐个字地研究。东方稚见她这般,以为她听不懂他们的话有些无聊,便解释了一下前因后果。先齐王生死未卜的事情还没来得及讲,苏许便点头,说道:“我明白,阿稚。我记得你去河唐郡的那段时间,所以现在提起这个靳委,应该是和调查父王现今下落一事有关吧?”
东方稚微微一笑,说:“对。”
“哎,那天妹媳不是和稚儿一起到外面看热闹么?”
东方稚和苏许都翻了个白眼,这声“妹媳”怎么喊得那样顺口?
“虽然我当时也在,可是我没有过多留意附近的人。”苏许脸上神情有些抱歉,惋惜道:“而且我不太熟悉父王的模样,那什么河唐郡郡守也从来没有见过,所以哪怕目光曾在他们身上停留,我也不会有任何印象的。”
“这样啊……”东方承也觉得有些可惜。但好在东方稚始终是看到了,无论那天一面是真是假,如今事情的确疑点颇多,值得一查。他这会儿才想起身上大氅未除,坐久了有些过暖,便慢条斯理地将黑狐大氅解开,整了整衣襟。
东方稚抬眼看他,漫不经心地说:“皇兄,我们借方家为由,来个盘查吧。”
第134章 可怜虫
说是为了追查从方家里逃脱出来的一个重要人物, 最近广安城中的齐巡军莫名多了起来,从平时的一日四巡变成了一日十二巡,几乎每时每刻都有齐巡军走在街上来回检查百姓身份,风声闹得特别紧。
东方稚处理完方家之后也没有特别急躁, 便由着底下人去查, 自己私下派了几个侍卫明察暗访, 就算查不到东方宪的踪迹, 把那河唐郡郡守翻出来也不错。日子闲了, 她自然就多了时间去处理其他事情:比如身边鹦儿的人生大事。
那是在府里人着手准备过年的事物时,鹦儿和南七一齐拿来明年新衣袍的锦缎布帛, 放在了东方稚和苏许跟前。东方稚看着布帛努努嘴,只说自己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料子,一切安排都听苏许的吧。苏许瞥了她一眼,愣是动手捶了东方稚几拳,让她自己来选。
“阿稚你看,这个料子挺好的。待到初春雪化时, 可以把这个做成小裙,你穿上然后再披个袄子也蛮般配……”苏许抚摸着布料感受手感,满意地点了点头。东方稚瞄了瞄, 只说:“嗯嗯嗯。”
“或者让他们给你做个大红裙?”苏许来了兴致, 拎起了一块红色的布料冲着东方稚比划,笑得极灿烂,说道:“你平日里穿的颜色都太素了,该穿点鲜艳的改变一下感觉……”
“大红裙?”东方稚眨眨眼, 一脸的无辜。
苏许再将这布料对着东方稚想象了一下, 沉吟半刻。
唔,也不是说不合适。
就是阿稚这人突然穿得一身红, 有点大婚的意思……
不妥,不妥……
苏许挑选布料时,南七和鹦儿则是坐在一边各自绣着香囊手帕。东方稚陪同媳妇挑选度量,回过头时看到那两个丫头绣着女红有说有笑,心里忽然想到一事。也很久了吧,早在她和苏许大婚之前,苏许就曾跟她讲过:七丫头那傻姑娘,对你身边的鹦儿特别上心。
那时候因为与苏许的事还未有结果,生怕这两个丫头的促成会造成影响,再则鹦儿本有指定,故东方稚一直没有理会;如今,东方稚的人生大事早已尘埃落定,这两个丫头也大了,要不要替她们也寻个好人家或者——将她们指配到一起呢?东方稚复又望了她们一眼,心里没底。
“你绣的是什么啊,怎么像两只鸭子……”
“什么鸭子啊,这是鸳鸯!”
“喔哟…绣鸳鸯啊?是不是想嫁人了?哈哈哈哈哈……”
她们两个相处那么久,平日互动倒更像是姐妹,而不是情人。东方稚心里没底的原因也归结于此,南七有情可是鹦儿无意,若是七丫头的一厢情愿,那么无论什么安排都不妥当。
“鹦儿。”东方稚嘴角抹笑,突然喊了她一声。
“主子何事?”鹦儿第一时间便放下了手中的事情,看向她。
“你现今,也有十八了吧?”见鹦儿有些迷茫的点头,东方稚仍旧笑着,喝了半口茶,欲言又止。这摆明了要替人家谋婚事的口吻,苏许可是第一个听出来。“前些时候你还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呢,这会儿闲了,就打算替鹦儿找个好人家了?”苏许猜到东方稚的意思,故意顺水推舟。
鹦儿像是愣住了,南七那丫头倒是反应极大,整个人都站起身来。
“啊,是呢……”东方稚故意当作看不到,回过身来看向苏许,两个人私底下交换了眼神。“我寻思着鹦儿也跟我那么多年了,办事利索人也好,这么个模样放在大家里都是个小姐,婚姻大事自然不能耽误。”东方稚又看回那两个丫头,只见南七正朝着自己挤眉弄眼,写了满脸的‘求您不要啊王爷!’。
东方稚噗嗤一笑,没有理会。
“哎,我之前曾听你说,鹦儿旧时有过一桩指配?”苏许背对着那俩丫头,对于她们此刻反应,全靠东方稚的神情来体会。见东方稚笑得那么得意,便知道定是南七表情好笑。苏许使坏地逆着南七意思走,知道南七不想听到这样的消息,偏要一条条地列出那桩指配的优点。
鹦儿一直没说话,安静地听两位主子发言。
“鹦儿……”南七有些焦急地扯了扯她的衣袖,眉毛都快挤得掉地上了。
鹦儿低眉看她,却是抿着嘴,未吐一字。
“父王替鹦儿做主时,我也只是十二三岁。现今一晃几年过去,虽说当初那个人的确极好,家境不错,模样端正,人品也值得称赞……”东方稚顿了顿,见南七快要昏过去,忙又接上半句话:“但父王薨了之后,他们家也像是不知所踪,早前不知道听谁讲起那名字,应是娶妻生子了。”
“啊……”
“呼……”
苏许惊叹,南七松了一口气。
东方稚的小眼神一直放在鹦儿身上。
只有一刹那,东方稚看到了她嘴边特别不明显的一点点笑容。
闲聊几句让南七和鹦儿下去的时候,东方稚一直看着她们离开的身影,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以前的孟槐与雚疏。谁说不是缘分呢,两位侍卫长的婚事可是她这小姑娘一手促成的。而如今,这两个人又像是踏入了当年的轮回,该不该去主动说破,然后再当一回月下老人?
东方稚抬起头来看向苏许,只见自己的齐王妃正认真比对布料花色,一丝不苟。
“许儿。”
“嗯?”
苏许看回她,见她正盯着自己,便一边笑着一边在她唇边落下一吻,柔声问:“又怎么了,王爷。”
东方稚满足地笑了。
“没事。”
—
自从日间东方稚说了这么一桩事后,南七和鹦儿都像是安静了许多,走到跟前也不聒噪了,只埋头做事,一声不响。东方稚和苏许也识趣地没有再提,打算先静观其变,缓上几天看看会不会收到哪一个的求情信再行下一步。到了夜里,寝殿里点上了暖炉明烛,东方稚沐浴之后披着外袍盘坐榻上,正对着一盘棋局遐思。
“吱——”
殿门忽然被推开,循声望去,原来是苏许和南七。
东方稚微微一笑,站在她边上的鹦儿却一直低垂着脑袋。
“回来了啊……”
“呜呜呜阿稚……”
两个丫头看到苏许一脸撒娇的模样奔向东方稚,当即不敢耽误,悄悄地退到了外殿。“怎么了这是。”东方稚很自然便张开怀抱拥住这个小可怜虫,苏许顺势一歪,窝在东方稚怀里小声呜咽,脸上倒没什么眼泪。
只是东方稚听她这声,还是心疼得紧。
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让苏许受委屈?小齐王爷眉头一皱,已经做好了叫侍卫待命杀人的准备。
“我今天…呜,我今天收到哥哥的信,他、他好烦,呜呜呜……”混世魔王呜咽得上气不接下气,话也只说一半,整得东方稚一头雾水。
“啊,他在信中讲了什么?”
“他、他说咱们两个应该多多琢磨一下怎样才能有孩子,呜,还说什么,说什么找一下有没有精通此方的世外高人……”
“……孩……”东方稚一时语塞。
这也是之前回京省亲留下来的问题了。
也不知道苏家人是想到了什么东西,竟狂热地希望东方稚和苏许能有一儿半女,还说什么必定用心栽培。东方稚那时候听了就直摆手,虽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可是女子与女子生孩子的事,她可从来没听过。怎么,苏远邦到这会儿还没死心呢?连家书都要提及此事,看把苏许给气得……
东方稚忙抚着苏许的背,在她耳边柔声安慰。
“大概……他是太闲了。许儿别气,回头我修书一封送去太子哥哥那儿,让太子哥哥给他指派几件事情做,免得成天想这些不着调的。”
“嗯……”苏许还是可怜巴巴的。
“怎么啦,还委屈呢?”
“嗯……QAQ。”
“嗐,”东方稚一时笑了,说道:“能把你委屈哭了,恐怕也只有苏远邦这人。”
“可不是!”
两人安静地待了一会儿,苏许的情绪也慢慢平复下来,甚至有点想睡觉。东方稚望着一处出神,耳边听见苏许的呼吸声逐渐平静,便用下巴抵着她额头,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许儿如果喜欢孩子,咱们也可以收养一个。”
苏许趴在她身上看她,摇了摇头。
“怎么,不喜欢孩子?”
“不是不喜欢,只是,怕我们当不好爹娘这个角色。”苏许叹了一声,又道:“阿稚你不知道,这些天我甚至从底下人里听说一些胡话,说小皇子如果不是诞生皇城而是诞生齐王府就好了,或者让你将小皇子抱来养。你说傻不傻?”
东方稚笑了,想起那小皇子,也是感慨颇多。
“小皇子如果不在皇城,生活的确会过得好一些。要知道,太子储君之位稳如泰山,皇伯父又极疼爱两位皇兄,这小皇子能分多少怜惜?但是如果真要我养一个孩子,我希望是个小姑娘。”东方稚说着话,眼底好像看到了自己儿时的场面,父母亲尚在,其乐融融。“小姑娘不用纠结权力争斗,我这爵位也就袭这一辈,日后退下来,她也只是个郡主,该怎么活怎么活,日子会很潇洒的。”
如果当年,齐世子不是齐世子,而是郡主的话……
东方稚神色黯淡。
第135章 嫡庶别
京都城这边, 不日收到来自齐国都城齐王东方稚的亲笔书函。
皇城东宫太子府里,太子东方顺缓缓地将信纸摊开,见头一句时,便眉头紧皱。
“请太子哥哥管管苏大人!”
干脆且直接, 虽没有加上名姓, 但太子也能想到这个苏大人是指谁。“不知是否太子哥哥近日极少任用苏大人, 他无事可做!”
寥寥数语, 三句话便算写完了。
太子有点摸不着头脑, 但寻思,东方稚一向明白事理, 总不可能冤枉她大舅子吧?如此一来,便是苏远邦做错了事,惹到了人家……东方稚这样温润的人也会被气到,看来这苏远邦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太子点点头,忙唤来内侍,即刻传召苏远邦入东宫。
这日苏远邦刚从东宫忙碌完家去, 前脚刚进门,传召他的人后脚就跟了上来,让他回东宫。苏远邦有点迷糊, 以为是太子殿下遇到了什么棘手要事, 只好硬着头皮原路折返,将早已取下的乌纱帽重新戴回头上,脚步匆匆往皇城赶去。
“臣——苏志守叩见太子殿下——”
“免礼了。”
太子的表情很是冷漠,坐在上头打量着苏远邦, 那犀利的眼神似乎要将苏远邦的身体看穿一个洞来。苏远邦生怯, 不知自己做错了何事,见太子也没有打算说事情的意思, 便依旧跪在地上,缓道:“不知太子殿下传召微臣……所为何事?”
“志守啊——”太子拖长了声调,语气里透露着一丝为难。
“啊,臣在。”苏远邦低下了头。
“最近是不是没什么事做啊?”太子玩味地看着他,见他心虚得不敢抬头,心底里对于他惹到东方稚的想法便又确定了几分。苏远邦不解其意,慢慢地抬起头来,眸子里尽是无辜,道:“殿下,微臣——微臣最近都在忙着整理文书,前日殿下交代的事情还没有办妥呢,怎么、怎么会没什么事做呢……”
“我看你应该挺闲的吧。”太子眯缝着眼睛看他,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明白了东方稚的意思。
东方稚既然是温和的人,那么自然不会因为什么事责怪别人。
信上虽然说怪苏远邦闲着没事干,可是暗地里,不就是想让太子给他升个职,多做一些实事么。苏家虽有丞相苏业位高权重,但是苏家门生不多,本家入朝为官的也只有苏远邦一人;苏远邦算是皇家亲戚,东方稚希望照看苏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太子沉吟了一会儿,心里有了决定。
“今日,本宫收到齐王的书信。”见苏远邦实在不能理解他的意思,太子便将话说明白。“信上说的话不多,但是,似乎是在责怪你啊……志守啊,你最近寄往齐王府的家书,是不是说了一些咄咄逼人的话啊?——”
“殿下冤枉啊,臣!”苏远邦想到自己上一封家书的内容,突然噎住。“臣……臣那不能算是咄咄逼人……”
“喔?”太子挑眉,“那就是说过喽?”
“殿下——”
苏远邦只好坦白。
其实他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家书里的内容也是询问过家中大小合理删减出来的文字,只不过语句之中调侃了几下苏许,说起了她们两个快寻个法子生个小孩的事……苏远邦有点头疼,自己也是觉得有趣才加了这么一句,怎么齐王爷转头就跟太子告状了呢?难不成,这句话真的是太过分了?“殿下,其实…其实微臣就是说着玩,因为前段时间她们回京的时候就曾当面讲过,我也就提一下……”
太子听了他的话愣了好久,好一会儿,他才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地笑出声。
苏远邦挠了挠头,不知所措。
“行了,快点起来吧,别跪着了。”太子没好气地念了一句,然后坐回椅子上,半瘫着身子,笑意未减。苏远邦顺从地到一边红木椅上坐着,斜眼瞄了瞄太子,不敢出声。“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原来是这么一说……不过,你这些话也是有点意思的,如果稚儿和许儿真的能有一儿半女,怕是会成为整个大永的掌中宝吧……”
毕竟这个孩子的所有亲戚,都是那么宠溺她两个娘亲的人,爱屋及乌,这个小生命当然也会承载所有人的爱。
是可惜了。
太子赞同地点了点头。
“可不是嘛。”苏远邦见太子没了责怪的意思,心里也松了一口气。他跟着出神,轻道:“倒是这世间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前段时间三皇子出世,也有人在传,说这孩子怎么不降临在齐——”话说一半,苏远邦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忙收了声。太子切实斜了他一眼,脸色也开始变了。
“对不起,殿下,微臣口无遮拦……”
“这样的话,可别再说了。”太子冷着脸,低声训斥:“底下人在那里传,你也跟起胡说八道?若是被西宫娘娘听了去,又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怕是连稚儿那边也被牵连……若想咱们妹妹好好的,就别提。”
“微臣明白。”苏远邦惊魂未定,额上渗出了冷汗。
太子挥了挥手,让他下去。
待苏远邦离开之后,太子暗自将他的话斟酌了几番。道理是这个道理……三皇弟的出身并不算特别好,换个宫殿降生,也许真的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只不过……稚儿应该会更喜欢女儿吧。
—
三皇子东方循满月的时候,西宫娘娘特地抱着他到宫里御花园走了走,裹着厚实温暖的棉袄,去看冬季里难得一见的寒梅。这天天气不错,雪停了有好几日早已消融完毕,而今日刚出了一些太阳,将地烘得干燥,阳光暖暖地洒在草坪上。
“循儿你看,那里有蝴蝶呢。”
西宫娘娘亲自抱着三皇子,奶娘跟在后头陪同说笑,其乐融融。他们一行□□人往御花园中的长亭走去,还未走到,眼尖的宫女便提前向西宫娘娘打招呼,轻声回禀:“娘娘,太子、太子妃正在前面呢。”
“喔?”西宫娘娘抬眼望去。
长亭之中,太子等人的确在那儿,身边还有太子妃,以及他们已有半岁大的儿子。那群人的阵势可比西宫的人马厉害许多,光奶娘就有两三个跟在后头,加上现今就已经为那半岁儿子预备的小宫女小内侍,一眼望去,人数之多竟已经将那长亭挤了个满满当当。西宫当下便有些失落,回过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边人,这差距简直明显。
论辈分,自己刚满月的儿子可是长亭中那孩子的叔叔啊……
只可惜,人家是嫡长孙,生父是太子储君,长大之后,也是会继承江山的人;而自己的儿子,不过是侧宫庶出,有辈分又如何?就连皇宫里身份最卑微的下人都知道,宁可得罪西宫,也不要得罪东宫。
西宫娘娘五味杂陈,正欲抱着儿子绕路走。
“娘娘?”
但长亭那边,太子东方顺早就看到她走来,见她扭头就走,便开口留住。
西宫娘娘有些尴尬,只好停住脚步回头看他们。
“今日天气不错,我们便带着昱儿出来走走。娘娘也是带着皇弟出门散步么,我倒是有些时候没见过皇弟了呢。”太子就是察觉到西宫娘娘的不自在,故意将谈话讲得随和些,免得她介怀;西宫娘娘听了这话也就不好推却,抱着儿子慢慢地走近长亭,穿过东宫熙熙攘攘一群人,来到太子面前。
“见过娘娘。”太子妃抱着皇孙向她行礼。
“太子妃有礼。”西宫娘娘笑了笑。
半岁大的小皇孙长得特别俊俏可爱,白白胖胖的,虽然还很小,但是面上已经看出几分太子的神韵,尤其眉眼和嘴巴,简直就跟太子一模一样。西宫娘娘看到他时不禁在心底感叹,果真是好命,身份尊贵就算了,就连面容也这样可爱精致,怪不得皇上看到这个嫡孙尤为喜欢,还精挑细选为他取名为‘昱’,说皇孙来日定能为大永带来崭新且灿烂的时代。
“喔呜——”小皇孙穿着华丽的锦衣,看到西宫娘娘抱着个小婴孩过来,咿咿呀呀地笑了。太子妃宠溺着摸着他的脑袋,在他耳边低声教导:“昱儿昱儿,这是你的三皇叔喔,虽然年纪比你小,但他是皇爷爷的儿子,是父王的亲弟弟喔……”
“你看昱儿笑得那么开心,肯定很喜欢皇弟。”太子也笑了,说道:“昱儿和皇弟年龄相仿,到时候一同在宫中长大,感情必定会很好。娘娘,你说是不是?”
“肯定会的。”西宫娘娘有些欣慰,一手抚摸着小皇子头上的胎发,不知作何感慨。的确是一样年纪的两个孩子,但他们终将会走上不一样的路,再过几年,她和东宫还会相处得这样和睦吗?
尚在襁褓的三皇子东方循对眼前的事情一无所知,正如那小皇孙东方昱一样,看到和善的人便会咧嘴笑,遇到不顺心的事情便会哭。他们还不懂得什么叫做嫡庶有别,更不知道自己的姓氏代表了什么。而这皇城,像是因为小生命的造访变得不再那么寒冷,哪怕冬季,也让人感觉到暖意。
第136章 思虑重
德昌二十七年, 临近年关。
齐国偏北,风雪急促。也不知道是这个月第几场雪,天气寒冷,满城银装。但又因为快到正月过年, 再大的风雪也阻挡不了百姓对迎接新一年的热情。齐泰二王特别大气地批了文武百官一月官假, 除了地方事务不能耽误, 平时例行公事一律免了, 让大家过个好年。但有一点, 齐王东方稚有令,若是年中有人上诉冤情或是出了乱事, 那么年后,文武百官都得听罚。
这个官假……
臣子们都捏了一把汗。
也不是很舒服啊……
位高权重者,责任越大。
事实上,这两兄妹也不会比底下大臣好过。方家的处置已经提上日程,因为年关不宜见血,所以死刑一概推迟到上元之后;而还有一桩事, 便是东方稚苦苦追寻老王爷的下落。眼看这搜查已经过了半月之久,半点可靠消息都没有,叫人如何安心。
“唉。”
东方稚叹了一口气, 望着跪在底下的几名心腹侍卫, 有点无力。
孟槐雚疏二人跪在前面,听到东方稚这声叹,对视了一眼。“主子,事情突然……您急不来。属下等办事不力, 让您失望了……”孟槐有些愧疚, 毕竟他当年已经瞒着东方稚关于老王爷得病的事,如今事情里似乎还有圈套, 自己一无所知,实在无用。
东方稚目光低垂,淡道:“我也不是务必要你们追查出结果,但求一试罢了。如果真的找不到,也许是我花了眼看错吧。”
“主子…”
“你们也累了,都下去休息吧。”
“是。”
东方稚坐在位上,在心腹们退下了之后往后仰去,疲惫地躺了下来。她出神地望着殿中一处,忽然想到一件事:许儿去哪了?
她半坐起来环顾四周,缓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苏许和南七一个时辰之前便已经出门,说广安城里来了个什么云游大师,去求个签。啊,差点忘了。东方稚捶了一下脑袋,自己这记性怎么越来越坏了,刚才才说起的事,转眼就能忘记。
到底还是太过劳累。
东方稚的眉间蒙上一层忧愁之色,暗想自己如今双十未到便有这般症状,再长几年,岂不更严重?许儿现在就经常为了她的情绪担心,跟起吃不好睡不好,当了王妃,反像受罪……东方稚有些头疼,一手揉捏着穴位放松自己。
“什么时候才能有消息……”
她怕自己要崩溃了-
稚儿,你要记住,你是齐国的世子,是父王唯一的女儿,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你都要挺住-
无论什么,都要挺住么?-
父王在的时候,会替你遮风挡雨。但父王不在的时候,怎样都好,你要咬牙坚持。东方家的人哪怕姑娘家,也不能让人看笑话,知道嘛?-
稚儿明白…可是父王,您会去哪儿呀…-
你终会长大,终会明白的。
东方稚一声又一声地念叨着‘父王’二字,没多久,便趴在案上沉沉睡去。冬月天寒,因为在室内所以东方稚身上穿的衣物不多,全凭暖炉地热供暖;时间长了,东方稚一直呆在殿里没有吩咐,外面的人又不敢打扰,便导致暖炉炭火一时断了而没人发觉,小齐王爷在这天气下迷迷糊糊地睡了大半个时辰,最后因冷意侵袭而醒了过来。
“哈嗤——”
东方稚眉头一皱,睡眼惺忪。怎么今天那么冷啊…她有点不习惯,伸手揉着眼睛,发现脑袋有些昏沉。耳边好像听到了有人开门的声音,接而便是两道黑影走近。东方稚使劲睁着眼去望,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的容貌,便晃悠了两下身子倒在一边。
“孙小姐,王爷还没有醒么?”
“还没呢。”
“哎~”
关于东方稚的体弱,苏许这一回才算是长了见识。认识那么久也一起生活那么久了,平日里东方稚少有病痛,虽然偶尔会咳嗽,但不是大问题;这一次东方稚受了凉,愣是昏了过去好几个时辰都不见醒,高烧体寒也跟着过来,闹得王府上下一团乱,大夫医师来来往往。苏许守在东方稚床前伺候,心疼地抚着她的脸,不知道该怎么办。
大夫说,本来受凉不是大事,奈何齐王思虑甚重,情绪加重了病情,才会导致昏迷不醒。
底下的心腹知道了也一直在吵闹懊悔,说自己当值不周,不应该疏忽,千错万错都是他们的错……
七嘴八舌的,苏许也不知道该听谁讲。
最后还是泰王爷东方承过来镇住了局面,知道苏许现正心乱如麻,贴心地安排好齐王府的大小事务,另外指派了几个伶俐能干的丫头过来帮忙。“许儿别担心,府里的大夫对于稚儿的情况都很了解,服药之后,稚儿自然会醒的。你别操劳过度了,别搞得稚儿醒过来的时候你又晕了过去,这可很难向稚儿交待……”
“多谢皇兄关心,我没事……”苏许叹了一声,眼神辗转回到东方稚身上,轻道:“只是快过年了,希望这小冤家早点康复……”
东方承沉吟半晌,不作言语。
他走出殿外的时候,夜色昏沉,将近二更。
身上的大袄松松垮垮地披着,后头跟了个脚步匆忙的小内侍,尖声叫道:“王爷,您的衣服还没披好呢!”东方承也没有理会,自顾自地朝前面走着,踏过雪地,神色凝重。
“王爷……”
小内侍担忧地望着他,见他从齐王殿里出来之后便神情古怪,不禁迟疑道:“难道齐王她——”
“稚儿没事。”东方承打断了他的话,回头去看:“只不过我这当兄长的,觉得自己保护不周,心底愧疚……”
“哎哟王爷,您别总是把问题揽在自己头上呀……”
有时候吧,也不是说东方承和东方顺两兄弟不好。就是这两兄弟太好了,将东方稚捧在手心上宠着,大事小事全向着,羡煞旁人之余,又让个别亲信担心。每每东方稚有什么事,两兄弟必定跟着难受,底下人又是劝不来的,真不知该说谁不是。小内侍便是这过来人,见东方承脚步沉重,就跟在他后头好言相劝:
“王爷,齐王她并无大碍,您别太担心。大夫不也说了吗,齐王病倒是因为思虑过重,齐王思虑过重是为何?王爷若是真觉得心里不舒坦,不如替齐王完成她思虑过重之事吧?”东方承底下人并不知道暗访老王爷一事,除了出行的侍卫、舞姬以及南七鹦儿两个丫头,他一概没说。
“思虑之事……”东方承想到此处更觉疲累,不知从何下手。
第137章 宗祠夜
东方稚的病情虽然算不上特别严重, 但是也实实在在地在寝殿里躺了几天,政务都让东方承揽下了,府中大小问题也有亲信看着,论起来, 没什么需要操心的地方。这日一早, 东方承从齐王府里出来后, 便朝着东南方向招手喊来个小厮, 问他事情都办得怎么样。
那小厮毕恭毕敬地弯着身子, 轻声道:“王爷放心,小的都办妥了。接下来这两日您就看吧, 广安城中莫说是哪个老百姓,就连路边飞过的一只虫子都会听说小人散布出去的消息~”
东方承抹嘴一笑,赏了他五两银。
也不用两日,只不过一天半的时间,广安城就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东方承早早便起了身,推开窗户, 只见外间早已停了雪,地上只铺了浅浅一层雪晶,底下人扫走不少, 也化了一些。他紧了紧身上的衣袍, 接过小丫鬟递上来的一盏热茶,喝了一口,便要传见外间侍卫。原本他只是想知道城中反应如何,心中猜想应该能有一半效果吧?谁料那侍卫走进殿中, 听了问题之后便尽是喜色, 回答他说:“王爷,那事已经办妥了, 城中百姓怕是都知道这件事了,一直在传,还往城外散播出去呢。”
东方承一惊,问道:“此言当真?”
“当真!”
“妙极,妙极!”东方承一下子兴奋起来,随手一挥便将外袍掀落地上,站起身道:“立刻传本王口令,让玄武军在城中各处张贴告示,示意百姓不要作胡乱猜测,不要听信谣言!切记,只需贴告示,不必降刑罚,更不要凶煞百姓。”
“属下明白!”侍卫躬身一拜。
“下去吧。”
“是!”
—
此时的广安城,看似平静安稳,实际上人人面露难色。百姓们小声谈论着皇家人的事,一旦看到身着官服之人便缄口不言,将话咽在肚子里,可一等情况安全,这七嘴八舌说得欢快,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这不,茶寮里的七八个人说事正高兴,突然来了几个士兵,手里拿着一堆纸张,站到茶寮前的告示牌刷了一张告示便转身离去。
百姓们面面相觑,呆坐许久,最后才有一人慢悠悠地走过去,眯着眼睛读了起来:
“近日城中谣言不断,咒齐王病卧不起,实乃冒犯天家威严、不可饶恕之罪。如若有人恶意造谣,望百姓揭令上报,有功者奖之,有过者罚之,绝不徇私优待。特此告令……”
那念完告示的人不禁咋舌,天哪,自己刚才还在谈这件事呢,想不到上面那么快就收到消息,这会子连告示都写出来了?茶寮里的其他人听他这么念也簇拥过来看,看完之后,大家都压低了声音,你拉着我我拉着你,悄悄地回到位置上去。
“我看这事,真的不像造谣……”
“是吧,我也觉得。”
“我族中便有一位老大哥是朝中二品大人家的随从,他跟我讲,这段时间大臣们虽然不用上朝议事,但每日朱砂批文是惯例。但近日,朱砂批文却没了小世子的笔迹,只有泰王爷落款!”
广安城中,百姓对东方稚的称呼一时难改。
“而且你们瞧啊,刻意污蔑诅咒主子生病,那可是掉脑袋的事情啊!看看,贴个公文完事了?城中谣言遍地,却一个不抓?只怕这事是真,所以不敢动咱们!”
小百姓们越讲越激动,更有人列出了齐王东方稚近日的行踪变化,一一分析,以断此事真伪。大部分人都信了,因为担心东方稚有不测,所以个个愁容满面。这就是当权者控制人心的其中一处:能够控制他们所能知道的东西。而这次的满城风雨,不过是泰王东方承耍的一个小把戏,不费吹灰之力,只需一些小技巧,便扭转了事情走向。
谣言盛起的两日后,泰王东方承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王爷,昨天夜里有了动静。”
“喔?”
这件事尤为重要,东方承没有和太多的人透露,怕知道的人多了,计划容易失败。所以,他只是私底下请了齐王府的亲信侍卫过来,跟孟槐、雚疏二人说了计划。这天,孟槐亲自来了泰王府回禀,压低了声量:
“昨天二更,属下本以为没指望了,正打算回府,却闻得墙头边上有小猫在叫,回头一看,两道人影鬼鬼祟祟地进了宗祠……”
皇家宗祠是守卫森严之地,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进出,除了守卫此处的玄武军和奉命前来办事的人,便是到这里祭拜的皇族子弟。又加上,能避开眼线进入宗祠,说明此人对宗祠的地形非常熟悉,不然,怎么能躲开那么多玄武军的眼睛?东方承眼睛半眯,示意孟槐继续往下说。
“来者的身形……”孟槐抬眼看他,五味杂陈:“与老王爷非常相似。”
第138章 天下心
昨夜二更, 宗祠四下很是安静。偶尔有几声野兽啼鸣,再有几股风,便无他。
孟槐那时奉泰王东方承之命来到宗祠外查探情况,时至此刻, 已经守了一夜。他的心里忐忑且不安, 不知道东方承说的话真不真, 但是为了东方稚, 他想试试。
月上梢头, 愈是深夜,天便更冷了。
“还好今天出门前, 穿上了最厚的袄子……”孟槐长吁一口气,摸出腰间的小酒壶,喝了一口烈酒暖身。太冷了,幸而近期没有起暴风雪,不然这么个天气守在这里,不消两个时辰就会被冻死。说这几天都有可能来人, 若是今夜不来,明天岂不是还要继续?
孟槐眉头一皱,倒不怕吃苦, 只是怕被东方稚察觉。
这些事若被小主子听了去, 恐怕会说他们胡闹……
哎。
“咔。”
换做平日,孟槐不一定能留意得到这么细微的声响,可是现在,宗祠内外除了守夜的玄武军小队便再无他人, 四下连一只走兽都没有, 一丁点声音怎么会被放过?他警觉地回过身去,只见远处似有两个身影走动, 但四下草木过多,看不真切。
他只好耐着性子静观其变,待了好一会儿,那两道身影像是不见了。“见鬼!”孟槐急了,惊呼出声,正要跳下树去追时,却发现那两道身影已经出现在宗祠的回廊之中。
这……
他愣住了,有些不敢相信。
明明刚才还在宗祠之外,现在就进了里边,而且速度极快……难道真是见鬼不成?孟槐心里头嘀咕一会儿,也不敢思虑过多,赶紧跟上。可就在这时候,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阵怪风吹来砂石迷了他的眼,他低呼一声,当即被宗祠门外的玄武军发现。
“何人擅闯皇族宗祠!”
他怕引起误会,只得仓促逃走。
……
“泰王,昨夜的情形便是这样,属下不敢有半分隐瞒。”
次日孟槐赶来向东方承汇报,脸上惊愕之色犹在。
东方承沉吟不语,眉头紧蹙。
“但方才你说,那其中一道身影,与我皇叔父非常相似啊……”
“的确如此。”孟槐抬眼看他,缓道:“虽然是夜间,而且身影走动极快,但依照属下与老王爷相处多年的经验看来,的确是老王爷的身形,步法也相像。只可惜那阵风,使得属下无从接近,否则,属下定能查清……”
“唉。”东方承叹了一声,自顾自地走到一边坐下,神色颓然。也不知是人是鬼,无从考究。本以为能暗中帮稚儿查明皇叔父生死之谜,可陷入了僵局……不过是一瞬所见,若是看走了眼,必定会让稚儿失望的。东方承扶额,挥手让孟槐退下。
“别离开稚儿太久了,回去吧。”
“属下明白。”
孟槐退出去之前,东方承又说了一句:这次的事,切莫和他人提起,以免出差错。
齐王府。
午间小憩过后,苏许拉着染病初愈的东方稚出了殿门,怕她整天待在殿内心有郁结,硬要她出来走动。东方稚脸色苍白,但见是苏许要求,不敢违背,拖着疲惫的身子下了床,慢悠悠地陪她在府中散步。
“太医说了,你就是积思成疾,吃多少药都比不过你自己想开了强。”苏许拉着她的手,哈了一口热气,“阿稚,不要担心了,有些事情急不来,老天爷会有安排的。”
她担心东方稚,怕她因为这件事日渐憔悴,最后累垮了自己。
东方稚笑了笑,只是点头。
“木头阿稚,你要把我说的话听进去。”苏许轻骂。
东方稚还是点头。
“回答我——”
“遵命,夫人。”
也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苏许摸了摸她的脸,疼惜地以手抚过她的眉目。
冬日的齐王府寒冷彻骨,但因府中各人忙碌不停各有热闹,所以才不显得那么寂寥。苏许站在亭中远眺,想到东方稚的事,她就失去了赏景的兴致。她出神地望着一处,沉默不语。
东方稚也是无意间察觉到苏许的这个模样。
我若是消沉,许儿会很担心吧。
东方稚扭头看她,有些内疚。
她慢慢地将手伸了过去,靠近苏许的手掌,扣着她的掌心。苏许回过头,疑问地嗯了一声。
“许儿,要不过年的时候在京都呆久一些吧……”
“嗯?”
东方稚看向她,轻道:“过年期间,咱们要进京朝贺,按照惯例是逗留五日。如果你想,我可以向皇伯父说一下,咱们住半个月再走……”
“王爷,您这是要弃您的子民不顾?”苏许用指腹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眉头皱着:“之前回京,已经让皇兄分担政事了,偶尔一两次还好,怎么好意思一直让他操劳?”
东方稚有些惊讶。
她没想到苏许竟然会拒绝这个建议。
内心忽觉欣慰,但东方稚还是抛砖引玉般接话,说道:“可是,许儿不是希望我不要在政事上面操劳过多吗?也不过是十天,想必不碍事……”
“阿稚。”苏许打断了她的话,神色极其认真。“你是齐国的王,是继承父亲王位的人。虽然如今与皇兄共治一国,但你应该明白,齐国子民对谁来说会更重要。我承认我不希望你为了这些事太过烦心,可我也知道这是你的责任,我只能尽量地体谅你,帮你……但是阿稚,骄纵之风不可长,权势给了你万人之上的乐趣,可也会迷失你的本心。你不能,也不该。”
这一瞬间的苏许,仿佛变了一个人。起码对于东方稚来说,就像是见到了苏许的另一面。认识那么久也在一起那么久了,苏许在她眼中总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姑娘,永远活泼,永远开心快乐。她甚至没有去想过苏许在成亲之后会发生什么改变,她总以为,成亲不过就是成亲,苏许还会是那个犀利的混世魔王。
啊,小魔王竟然转性了。
东方稚忍俊不禁。
“笑什么……”
“没有,只是觉得许儿很可爱。”
“什么喔!我在跟你说正经事!”
“好啦……”
第139章 侍卫长
车队整装待发的时候, 东方稚裹着大氅站在边上,脸色有些许发白,看着还是很虚弱。只不过她的精神比之前好多了,也时不时和下属们说笑, 还打算撮合冉遗和众艺楼那姑娘的事情。
差点没把天狗给气死。
所以这一次过年回京, 天狗、冉遗没有跟着, 东方稚打算让他们解决一下自己家事;包括总是跟在身边的孟槐也留在广安城, 换了雚疏沿途保护。离府时东方稚悄悄唤了孟槐过来, 让他好好解决天狗冉遗两兄弟的问题。孟槐当即眉头一皱,面露难色。
“我回来的时候, 喜酒安排上。”
“??这太难了吧。”孟槐那时就想拔刀自刎。
“考验你啊。好了,本王要出发了,侍卫长,走吧。”
侍卫长雚疏低声应是,瞥了孟槐一眼。
娘子救我。
不必相送。
—
出城时,泰王东方承与东方稚骑马并驱走在队伍前方。东方承骑着一匹枣红马, 身披黑貂大氅;东方稚骑着一匹白马,身披苏许相赠的白狐大氅。苏许坐在轿中,半掀起车帘往外望, 见东方稚这一身白, 思绪恍惚,突然回想起她离开京都城的那个画面。
那时候老王爷薨,东方稚离京返齐,便是一身雪白, 头也不回……
苏许这般想着, 前头骑马的东方稚突然回过身来看她,见她出神, 歪着脑袋表示不解。
怎么了吗?东方稚嘴唇微张,似乎在问她。
苏许冲她一笑,摇了摇头。
东方稚抿着唇,复又看向后方车队,视线从后面随从一掠而过。可是有一个瞬间,她像是在一个地方看到了什么。“吁——”她当即喝住身下白马,后面侍卫训练有素及时拉住马车,并没有因为她的突然停住而乱了队形。
“王爷?”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侍卫长雚疏,她箭步上前查看东方稚的情况。
“咋了稚儿,”东方承也是受了一惊,随她视线望去,只见车队后方就是萧瑟的树木草丛,枝叶落得甚多,一团团地堆起,没发现异样。“可是瞧见了什么古怪的人?”
“唔…”东方稚与他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复又朝雚疏看去。
雚疏会意,立刻往队伍后方赶去。
这个默契,绝了。
东方承暗暗赞叹。
“稚儿。”
“嗯?”
“跟你商量一件事情呗?”东方承咳了两声清嗓子,刚要说话,雚疏便从后方赶了回来,神情依旧淡漠,但气息却有些不平稳。她抬头看向东方稚,拱拳道:“鹿蜀去追了。”
“好。”东方稚这时才像是卸下了所有防备显得轻松些,她看回旁边发愣的兄长,道:“皇兄?刚才要和稚儿商量什么事?”
“呃——”稚儿背地里又在搞什么呢?他狐疑地望着雚疏,但那个女人脸色实在太硬,瞧不出端倪。“我想用我府里的几名舞姬与你交换几名侍卫,你看如何??”
东方承咧嘴笑了,那瞬间挺有美男子的感觉。
“这,”东方稚指了指身后,“你问我侍卫长吧。”
“你看如何啊,雚疏?”东方承依旧笑得灿烂,试图以美貌说服对方。
“抱歉,泰王。”
“好的,咱们继续上路。”
第140章 入京都
“嘿!等等!”
鹿蜀骑着一匹快马, 正对后方那闪现的人影进行追踪。
对方也是一身轻骑,两个人,裹着大件的披风罩住脑袋,分辨不出面目。可是那马儿的速度极快, 鹿蜀好几次能够追上了, 却又被甩到身后。“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跟着王爷车队到底是何用意!快点停下, 不然到了广安城, 你们更跑不脱!”追不上,鹿蜀只能靠嗓音来吓退对方。是刺客吗?可是雚疏给他命令时, 却让他小心跟上,不得伤人。
鹿蜀不是很明白。
前面两个人的速度明显放慢了一些,鹿蜀见着机会连忙甩动马鞭跟上,一个转角,却发现自己跟丢了那两道身影。
“……见鬼了。”鹿蜀拉紧缰绳,骑着马儿在原地踱步。
就算是有什么绝世轻功, 也不至于在一瞬间没了人影吧。
鹿蜀心里头正疑惑着,身后却窸窸窣窣传来声响。他下意识回过头去,只见刚才的两个人正站在后面看着他。
“鹿蜀, 功夫见长了。”
其中一人轻声笑着, 直视他的眼睛。
“您……”鹿蜀大惊失色,慌不迭地从马上下来,愣了许久。
—
去往京都的路上,有些许无聊。
泰王东方承倒是个心大的主儿, 一路上躺在马车里呼呼大睡, 任是怎么颠簸,他都能做上美梦。后面车里的两位主子就不像他, 一路上细细欣赏湖光山色,像是第一次打量齐国到京都的景物,每到一处,都觉新奇。
东方稚小心地护着苏许,雚疏小心地护着她二人,南七鹦儿坐在边上低声说话,一车五人,乐也融融。
东方稚回过神来看向南七和鹦儿,望了两眼,被雚疏捕捉到她的小心思。雚疏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复又回过头来,没有说什么。东方稚沉吟一记,看向雚疏,道:“你说,孟槐那小子能不能摆平府里的事?”
东方稚开口说话,其他人便都齐齐看向她。
“主子是指……”
“冉遗,和那众艺楼姑娘的事情。”东方稚笑了,说道:“也是这个年纪的小子了,难得遇到中意的,能成全好事也不错。只不过总听说天狗不同意,这茬儿,不知道孟槐能不能摆平?”
雚疏唔了一声,鹦儿在旁边噗嗤地就笑了。
“你笑啥?”东方稚看她。
“我看啊,孟侍卫肯定能摆平这事儿。只不过呢,孟侍卫想的招八成会是先斩后奏瞒着别人,待生米煮成熟饭,谁反对都不成了。”
雚疏听了这话,也随她笑了。的确,自己那夫君平日里就没个正行,这会儿又不好得罪手足,便只能出损招。车里众人都在笑,东方稚一边笑着一边回望苏许,牵她的手又紧了几分,轻声问她:累不累。
苏许摇头,慢慢地靠在东方稚怀里。
对于这小两口那么自然的亲昵行为,车里的其他人早就见怪不怪。成亲也有大半年的光景,王府上下对于她们二人的态度也改变了不少,毕竟都是在王府做事多年的,见主子高兴,自己的日子也过得不错,也就没人乱嚼舌根。当然了,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些说过闲话的人早就被东方承秘密处理,只不过东方稚她们不知。
这个皇兄,是铁定要护着东方稚的。
一路南下,没遇到什么险阻。
车队抵达京都时正是过年前后,京都城已经装潢一新。这太平盛世,果真是不容易啊。东方稚进城时感叹万千,一时之间又想到齐国的一些琐碎事,难免烦心。以及……她有点出神,放心不下她父王的事。
苏许随东方稚住在京都齐王府,初到时回家吃过一顿饭,没有留宿。东方稚本来想让她在家多待几天,苏许却说不用,说自己白天无事时回去也行。
对比之前回京,苏许真是变了不少。
好像没那么想家了呢。
“家里人都过得那么好,阿稚也对我那么好,我有什么好挂牵的。”苏许躺在她怀里笑了,抬眼望她:“而且,回家总会遇上爹爹的奇怪眼神,实在是受不了了……”
言罢,二人都想起苏定国执着的生子方,一同笑了。
“岳丈大人啊——”东方稚撇撇嘴,心想他真是不正经。
转眼一想,会不会是因为苏远邦的夫人迟迟未孕,所以心里边有一种抱孙子的渴望?听说那吕氏是个极好的人,苏远邦也是一流人品,他们二人若是能有个子嗣,往后对大永也是福气。
“阿稚。”
“嗯?”
“我睡不着。”
“那许儿想干嘛?”东方稚摸着她的头,把脸蹭到她额头上。
“想…”苏许溜了溜眼珠子,一手悄悄地扶在东方稚的腰上,想解开点什么。东方稚下意识握住她的手,睁大了眼。
哦豁。
王妃想干点不得了的事情了。
“许儿——明日尚要早起——”
“不要嘛,王爷~”
……
完蛋。
东方稚招架不住苏许这个腔调喊出这么个词。
没法子,东方稚只能稍微松开了苏许的手,然后有些紧张地咬着下唇,任妻处置。
夜里的齐王府,得亏之前养了几只狗在后院看家,这会儿也不知道是被什么惊扰了美梦,半夜三更狂吠不止,掩盖了一些声音。蹲守在寝殿屋顶上守夜的几个侍卫则是望着后院的狗狗望了大半夜,隐约听到点啥,相视而笑。
“像主子的声音。”
“简直就是主子的声音好吧。”
“这个月好像…主子的声音比较多?”
“好像都差不多?…”
—
进宫的家宴上,多了几个人坐在席中。
东方稚初进门时便见到了,有二人是坐在太子哥哥身边的,抱着孩子,想必那就是太子妃和皇孙东方昱;另外二人,则是坐在皇帝边上的,那应该就是西宫娘娘和她的儿子,也就是大永三皇子,东方循。
东方稚朝他们行礼,便拉着苏许坐到了西宫娘娘身边。
泰王则是在太子妃旁边案前坐下,入席后直盯着旁边桌子的小皇孙看,咿咿呀呀地逗他。
半岁大的皇孙表情丰富手舞足蹈,的确很讨人喜欢。坐对面的东方稚也跟着笑了,然后便是看向旁边桌子,笑道:“娘娘,循儿最近都还好吧?”
西宫娘娘险些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才朝东方稚笑了,说:“挺好的,就是这孩儿夜里总会哭闹,得耐心哄他,少抱一会儿都要哭。”娘娘一边念叨一边对着亲儿笑,眼里充满了慈爱。
这一幕,惹得苏许都忍不住探头张望。
东方稚点头,“小孩子嘛,总会这样的,娘娘辛苦了。”
听闻皇伯父对西宫虽然没有讨厌,但也不算是特别上心。东方稚能理解这个皇伯父的做法,知道天子不易,只是这西宫和三皇子,的确有些委屈了。
来日,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东方稚复又看向襁褓里的那个孩子,小皇子溜着眼珠子看他,满眼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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