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玉皎走远后,楚宥敛就停下动作,侧身遥遥望了她许久。
他没跟上去,反而转身去了刑讯场附近的小阁楼。
踏着木质的阶梯稳步而上,楼梯尽头有个长眉太监弯腰等着。
老太监行礼道:“世子爷,陛下已经在里面等了许久。”
楚宥敛微微俯身:“有劳苏公公,陛下今日可好?”
老太监低声道:“尚可,今日午餐吃了不少。”
楚宥敛点点头,推门走进去,才行几步,就听到圣上道:“少庸。”
“微臣在。”
楚宥敛绕过屏风,果然看到皇帝楚元臻的身影。
楚元臻穿着常服,窝在床边的小榻上,像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少爷,然而他眼底黑灰,面容略微浮肿,丝丝缕缕病气从四肢百骸透出来。
楚宥敛不动声色地蹙了下眉,轻声道:“陛下的风寒尚未痊愈,应当好好休养才是,何必来这一遭。”
楚元臻没有回答,只是把手里的书合上,扔在案几上。
最近朝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左右丞相斗得不可开交,安东都护府也蠢蠢欲动,想要光复旧日的高句丽,江南境刚安稳一点儿,连炿盟就来京城搅弄是非了。
说起连炿盟,刚登基时,楚元臻以为十年之内连炿盟不会北上发展,于是稳坐钓鱼台,观其发展,谁料才过了六年,连炿盟竟发展壮大至此,连京城勋贵的格局都能插手了。
这其中必然出了变故。
极有可能是哪个野心家加入了连炿盟,使其焕发了生机。
楚元臻疲倦不堪:“究竟是前朝的什么宝贝,让连炿盟疯了一般查探京城所有世家的前尘往事?”
楚宥敛垂眸道:“微臣猜测,或许是前朝的藏宝图。”
楚元臻却不那么认为。
炿朝最后一位皇帝奢靡腐化,荒淫无度,敛尽天下珍宝和绝色美女聚于皇宫之内,临死前更是放了一把大火,让珍宝和女人全都为他陪葬。
——他不是那种把珍宝藏在某个地方以备后用的人。
“陈炜炜都招了什么?”
“才抓到他,还未来得及用刑,他也是个倔骨头……目前只知道他是前朝卫阳公主府的属官之子,应当与连炿盟的高层有密切联系。”
“昭平姑母那里自有朕去说,你放心审问,该用刑就用刑。”
“微臣遵命。”
楚元臻揉了揉额角。
他自小便身体不好,登基后又废寝忘食、殚精竭虑,以至于今年春的一场风寒,就让他只能躺在床上,连坐起来批阅奏折都不行。
只是在这阁楼窗户处,看了一会儿下面的情况,就浑身虚软。
他强打起几分精神,想再叮嘱几句,却发觉楚宥敛有些神思不属。
回想起方才踮着脚给楚宥敛喂药的女子……楚元臻挑眉了然。
倒是难得生出几分闲趣:“颜祁望长相普通,他的夫人朕也见过几次,容色不过中等偏上……没想到他们生出的女儿却是如此千娇百媚。”
这位颜家小姐,肆意得好似掠过花丛的蝴蝶,天生便需要歌舞升平,花团锦簇来衬托。
楚元臻勾了勾唇,正想继续说,触及楚宥敛的脸色,顿了顿。
一时又气又好笑:“你把朕想成什么人?朕的后宫什么样的美人没有,怎么可能惦记你的小未婚妻?”
楚宥敛道:“微臣绝无此意。”
神情警惕的像只獒犬一样,还说绝无此意……
楚元臻摇摇头。
“罢了,你下去罢,朕也不想做打扰你们夫妻恩爱的讨人嫌。”
楚宥敛俯身跪拜行礼,道:“陛下言重,微臣告退。”说完便起身。
但或许是这一刻的闲话家常,让皇帝感到几分温馨轻松,不由念起一丝兄弟之情,想尽一尽兄长的职责。
“少庸,这些年你尽职尽责,为朕鞍前马后,朕都看在眼里,朕并非不近人情之人,绝不会因为你娶了哪个位高势盛的女子为妻就忌惮你。”
楚宥敛道:“微臣知道。”
楚元臻干咳两声,缓缓道:“所以,婚姻大事你要考虑清楚,孟绮君身份高贵,又贤德淑顺、待人接物都能独当一面,做你的世子妃再合适不过,而这位颜小姐骨子里桀骜不驯,做事也没有个章程,还需要你费心去呵护……京城遍地都是豺狼虎豹,你若是选她做你的世子妃,以后既要护住她,又要护住你自己,长此以往,你会心力交瘁的。”
“真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朕愿意给你再选一次的机会。”
房中死寂,静可闻落针之声。
然而楚宥敛毫不犹豫,俯身再次跪拜道:“多谢陛下厚爱,然而微臣与颜小姐自幼相识,微臣了解她的品行和修养,相信她比任何一个女子都适合世子妃之位,还望陛下成全。”
楚元臻默了默。
许久,他重新拿起书,翻看了几页,才淡淡道:“你心里有数就好。”
楚宥敛这才退出阁楼。
可直到离开了阁楼,走到前往舍房的路上,树木深深,羽龙卫从身边匆匆而过,楚宥敛才停住脚步。
回身望了阁楼一眼。
他知道,圣上心中还是觉得颜玉皎更适合做他的侧妃或者贵妾。
至于圣上为何如此在意他的世子妃人选,他不敢想这其中的深意。
虽然时至今日,他有太多不敢想却已经做的事了。
楚宥敛回身,继续往前走。
日落西山头,林叶间的光影悄悄落在他的眼皮褶皱上,他恍然抬眸,想起多年前他和颜玉皎才认识时,他其实是很抵触颜玉皎的。
十年前,他随父王来到扬州江阳县了解灾情,颜祁望正任江阳县令。
身为县令独女,又长得比芙蓉花还要清丽,颜玉皎自然被周围的孩子们吹捧成了孩子王。
父王乐陶陶地把他丢给颜玉皎,要他体味平民孩子之乐。
灾情期间,连县令都要一身布衣下水抢救灾民,县令之女自然也不能穿的太过华贵惹人眼。
颜玉皎就只穿了布衣戴了木簪,故而楚宥敛第一眼时,没觉得她有多好看,只觉得她很白,那种白是一种用无数金银才能娇养出来的白,却偏偏就生在颜玉皎这个穿得灰扑扑的女孩子身上。
他也并没有把颜玉皎当回事。
自小他便随父王进出宫闱,后来又随父王游历四方,自诩什么样的女子他都见过。
颜玉皎,不过是一个相貌白净的农家女罢了。
尤其他到来时,颜玉皎正和几个小孩子在泥地里玩游戏,嬉笑怒骂的神情无一不夸张,有些丑态简直有些匪夷所思了。
农女终究是农女。
只是见到他父王时很乖,看了他一眼,就眯着眼笑,连连保证一定会带着他好好玩。
倒也识得几分礼数。
彼时天下统一不过六七年,民间还流行封王拜相的游戏。
只是楚宥敛没见过,也不懂。
听完颜玉皎介绍的游戏规则后,皇权尊卑刻在骨血里的教导,让他蹭地站起来,脸色难看,厉声道:“尔等放肆!竟然敢假冒皇上!”
一群孩子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他才后知后觉他太过了。
孟子曾曰: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注1)
这里是民间,不是皇宫。
幼子无辜,不懂帝王一怒伏尸百万,玩游戏而已,他怎能如此严苛?
又老老实实地坐下来。
孩子们却不肯带他玩了。
“小玉,他是不是有病?”
一个比颜玉皎高一头,却还流着鼻涕的男孩靠近颜玉皎,用自以为很小声,实际上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和颜玉皎说话。
“离他远点,”另一个没有眉毛的黑女孩说,“我爹说了,大灾之后必有疫病,搞不好他是得疫病了!”
孩子们顿时吓了一跳,鸟兽散般呼啦啦跑到一边去了。
徒留他脸色僵硬地坐在原地。
想说些什么解释,却又傲慢地生起气来,觉得和平民,尤其是和平民的小孩子计较,实在有失风度。
他们不愿意和他玩,他还不屑于和他们玩呢。
就自顾自坐在原地,一言不发。
然后听到他们竟然让颜玉皎当皇帝,那个流鼻涕的高个男孩当宰相。
一时笑出声了。
孩子们奇怪地回头望他,眼神全然是相信他真得了病,发了癫。
“不是,”他受不了地解释道,“纵观千年历史,几度改朝换代,却从未有过女皇帝,也……也未……”
也未有过长得这么蠢的宰相。
却没想到那群孩子笑了起来,没眉毛的黑女孩尤甚,笑得直捂住肚子倒在地上。
他被笑得面红耳赤,还不懂他们在笑什么,难得生出几分委屈。
“天呐!”黑女孩上气不接下气,“小玉你从哪儿找来的活宝,长得还挺俊,就是比我爹还古板!”
她站起身,背着手,一本正经地模仿着楚宥敛:“咳,纵观千年历史,几度改朝换代……”
另一个孩子站起来,瞪大眼:“却从未有过女皇帝!”
高个子擦了擦鼻涕,笑呵呵道:“可是小玉一直都当皇帝啊。”
孩子们又哈哈哈笑成一团。
来自同龄人的嘲讽,尤其是书都没读几本的愚昧平民的嘲讽,让他第一次,要被气哭了。
却还倔强地想着,果真是平民,粗鲁无礼至极,简直孺子不可教也!
他才不会和他们一般见识,他现在就走……反正他们也不欢迎他。
却在这时,颜玉皎站起身,将他从这种境地解救出来。
他还记得,她轻轻挽了挽耳边的发丝,然后微抬起下巴,眉眼间全是自傲,望着他道:“朕的皇后,还愣着干什么?臣子们胆敢大逆不道地笑话你,你还不下令惩罚他们?”
一瞬间,在场的笑声就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嘶哑停滞。
孩子们愣愣的,看了看颜玉皎,又看了看楚宥敛。
似乎有些状况外。
然而颜玉皎如穿花拂柳般,轻轻绕过几个小孩,朝他走来。
她拉过他的手,握住后,低眉浅笑,语气温柔道:“让皇后受委屈了,是朕的不是,就罚朕终身不能纳妃,独宠皇后一人罢。”
高个子“哎呦”一声,似乎是地太滑,他一急就摔倒了。
黑女孩擦了擦笑出来的口水,神情还有些茫然。
……
那是个傍晚。
楚宥敛记得。
如同此刻。
日光熹微,照在人脸上,丝毫不烫,可落入人眼中,却似纵火燎原,烫得他浑身发热,头脑昏沉。
他被颜玉皎看的满脸通红,一时竟张口结舌,鬼使神差地说出口道:“好,好啊,娇娇。”
楚宥敛推开房舍的门。
门内坐着一个白玉似的女子,闻声朝他望过来。
下一刻她站起身,提着裙子奔到他面前,眼里盛满了落日余晖。
“楚宥敛你怎么才来!”
他扬起眉,嘴角浅笑:“抱歉,让娇娇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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