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惶惶如同置身朝雾,庭中静谧好似残花落水。
“郯王世子”这四个字恐怕是什么令人闻风丧胆的恶诅,何茹宓的身影骤然僵住,韩翊也收起笑容神色冷淡了几分,连梅夫人都不自在地理了理衣袖裙摆。
然而楚宥敛快步踱来,眼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唯独看到颜玉皎时皱了下眉头:“怎么穿了这件衣服?”
按照世子妃的服饰规制,颜玉皎今日穿了件翡翠烟罗浣花纱衣,纱衣下是金丝昙花百褶裙,整体以青绿为主,浅金为辅,却绚丽如云霞般,着实清丽典雅,娇媚婀娜。
方才揶揄楚宥敛的青年男子原本走在楚宥敛身后,此时绕到楚宥敛身前,总算看清颜玉皎的样貌。
上下打量的目光竟是渐渐发直,耳根都红透了,而后慌乱地行礼,郑重道:“在下安东都护崔仁茂次子崔玶,字如绪,现任司礼主薄一职,颜小姐唤我崔如绪便好。”
哪有初次见面就让别的女子唤他小字的?这也太失礼了罢?
颜玉皎不明所以,不敢应答。
而楚宥敛盯着她的衣裙,脸色微沉,丝毫没有为她介绍一二的意思。
颜玉皎有些不满,回了楚宥敛:“这衣服怎么了?挺好看的嘛。”
确实好看。
崔玶飘飘然地想着,他自小在京城长大,见识过长公主的狠厉美艳,也见识过贵妃的柔媚入骨,却还未曾见识过颜玉皎这般明眸善睐的人物。
可惜被楚宥敛捷足先登了。
楚宥敛沉默不语,只解开外衫,迎着内庭所有女眷的灼灼目光,将其搭在颜玉皎的肩上。
几道口哨声从外庭传过来,显然外庭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
“今日天凉,你穿的单薄,故而有些不妥。”楚宥敛淡淡道。
又捉住颜玉皎的手:“果然,手也冰凉,你的病才好,怎么丫鬟都这般不上心,应该问责。”
颜玉皎一时讶然。
她真是越发看不懂楚宥敛了,今天这是怎么了?突然举止这么温柔,对她这么关心?
这是在做什么?
她要不要配合?
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还是没忍住抽回了手,干巴巴道:“关我的丫鬟什么事,这些衣服都是你们郯王府的女官负责的。”
楚宥敛不作声,只是将她身上的披风系紧了几分。
倒是崔玶若有所思,片刻后低声道:“韩编修也穿了青色衣服,与颜小姐身上这件很是相似。”
颜玉皎:“……”
她猛地要回头看一看,脑袋就被楚宥敛轻轻转回来:“别看他。”
然而颜玉皎已经看见了。
她有些无语。
要不是崔玶提醒,她根本没发现韩翊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
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她和韩翊之间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
“听说颜小姐曾和韩编修有婚约?如此还是避嫌为好。”
崔玶说完,悄悄给楚宥敛使了使眼色——哥们儿够仗义吧。
楚宥敛没搭理他。
颜玉皎蹙眉,又开始心烦。
怎么那么多规矩,穿个青绿色的衣服都不行……
又不得不妥协。
罢了,这里有许多心思敏锐不怀好意的人,韩翊又故作暧昧姿态……万一再生出什么谣言就不好了。
颜玉皎心底轻叹,原本要掀开披风的手,又老老实实地按住了披风。
梅夫人有些看不下去了。
大庭广众之下,他们三人旁若无人地咬耳朵,亲密得简直就像放凉的鹅腿一样令人腻歪,实在不妥。
梅夫人淡淡道:“世子爷、韩编修和崔主簿,马上就要开席了,你们再待在内庭是不是不太妥当?”
楚宥敛点点头:“我只想着来见娇娇一面,倒是考虑不周了。”
崔玶笑道:“哎呀,我不过是来看看热闹,若有打搅,实在抱歉。”
楚宥敛回眸吩咐道:“杨公公,给主人家说一声,为每位女眷的餐桌上添一道驼峰炙,钱记在郯王府账上,以表我的歉意。”
颜玉皎一怔,赶紧扯了扯楚宥敛的袖子,欲言又止片刻,还是觉得楚宥敛会站在她这边,或者给“郯王世子妃”几分面子。
就皱着鼻子小声告状:“不能给何茹宓她们,刚刚她们抱团欺负我!”
梅夫人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就当什么都没听到。
楚宥敛点点头,冷声道:“这是自然,只要有我在一日,就没人敢欺负到郯王府的头上。”
颜玉皎心中一凛。
下意识松开了楚宥敛。
她想,完了,她何止欺负郯王府的人,她欺负的正是楚宥敛本人。
立在楚宥敛身后的小太监就是杨公公,机灵得很,立即回道:“诺,奴婢这就去办。”随后便退下了。
内庭一时鸦雀无声。
何茹宓脸色青白,抿着唇回到坐席上,指尖颤抖地沉默喝茶。
她身旁的郭二小姐也没好到哪里去,脑袋都快缩成鹌鹑了。
她们大概也没料到现世报会如此之快,更没料到楚宥敛会插手女子之间的口角,还为颜玉皎撑腰。
韩翊眉头微皱,静静地望着这一幕,不知道在想什么。
崔玶倒是打了个圆场,笑了笑:“我平生最爱热闹,偏偏外庭的男人们除了喝酒吹牛无聊得要命,远远望着女眷这里有争执,正巧少庸说他的未婚妻颜小姐也在其中,我便想过来看看颜小姐究竟有多美,连少庸这般眼高于顶的人都如此大张旗鼓的提亲去了,如今见到了……”
他凑过来,没个正形,把胳膊搭在韩翊肩上,盯着韩翊笑道:“如今见到了,对颜小姐的看法竟和韩编修完全一致,可谓英雄所见略同啊!”
韩翊显然不适应他人的亲近,但他的修养极好,只略显僵硬地移开了崔玶的胳膊,道:“在下只是不忍明珠落入俗人之手,今日做事出格,也只是想要劝其回心转意。”
颜玉皎时刻警惕韩翊又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自然立即听出这话的隐喻,心中不爽,回怼道:“明珠是谁?俗人又是谁?韩公子是想劝谁回心转意?俗人爱明珠有什么错?明珠又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不落入俗人之手吗?便是落入俗人之手又如何?韩公子怎知明珠不想落入俗人之手呢?”
话里话外,竟是无论是人家无论是谁,是天仙配、狗屎配、还是什么配,都轮不到韩翊在这里多管闲事。
崔玶啧啧感叹,朝楚宥敛挤眉弄眼道:“少庸,你未婚妻真是好利的一张嘴,婚后你还是自求多福罢。”
楚宥敛却似乎有些神思不属,竟理也没理崔玶。
“颜小姐恐怕对我有误会,我并无恶意,只是想告诉颜小姐。”
韩翊敛起眉目,缓缓道:“无论你最终做出何种选择,我都会是你最终的选择。”
这种话……
当着楚宥敛这个现任未婚夫的面说出这种话!韩翊这已然不是狂妄,而是不想活了罢?
一众人齐齐扭头看向楚宥敛。
就连颜玉皎也差点没忍不住。
但她却还是先表明立场道:“我想韩公子恐怕对我有什么误解,我就是一个俗人,平生没有什么大志向,只想平静安稳、无病无灾地度过一生,做什么选择也都是随波逐流,还望韩公子能够早日看清我,莫要生出一些匪夷所思的执念。”
韩翊也不多言,只道:“颜小姐以后会明白的。”
“以后?”
楚宥敛刚刚没出声,此刻却像回过神一般,轻轻瞥了韩翊一眼。
“今年中秋之后八月二十日,就是我与娇娇的成婚之日,到时候定会给韩编修一份请帖。”
“……”
“……”
一时万籁俱寂。
崔玶都收了几分笑容。
他了解楚宥敛,平日里是个懒得计较太多事的人,可一旦计较起来,便是圣上都无法让他停止。
崔玶也很不解,颜玉皎固然如斯美丽,但生命也很可贵,只是一见钟情,就能让韩翊这般执迷么?
莫非他错看韩翊了?这文弱书生还真是个痴情种?不过他竟然敢当着少庸的面撬少庸的墙角,如此勇气,也堪称古往今来撬墙角第一勇士啊!
四人唇枪舌剑来回说了几通,旁边的夫人小姐们早就远远避开了,只时不时用团扇遮掩,瞧他们几人。
不论内情,只论身份长相,这个四人般配得,简直可以直接上场演一出三男争一女的狗血折子戏了。
不远处的阁楼顶层,有一扇小窗静静打开着,成武侯老夫人就坐在窗后瞧着,越瞧越觉得有趣。
“一个情根深种,一个势在必得,一个一见钟情不自知,李道长,你觉得哪一对能成?”
她身前坐着一个穿道袍的秃顶老道,老道一捻胡子,呵呵道:“自古以来,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成武侯老夫人心中了然:“看来少庸这步棋走的极妙啊。”
老道也不说老夫人猜得对不对,松开胡须,安静地喝起茶。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注2)所谓姻缘天定,却到底还是人定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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