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夫人和颜玉皎都不想太过招人眼,就吩咐车夫避开人群再进府。
一开始倒也相安无事。
梅夫人拉着颜玉皎,只与颜家交好的几位夫人言笑晏晏。
坐席也选的很低调,在内庭的末端,倒也能看到歌舞和折子戏。
几位夫人都很体面,丝毫没有提到迎夏宴的事平白让人尴尬,只夸颜玉皎今日打扮得脱尘出俗。
谁料有人不安分,嚷嚷着:“瞧瞧那儿坐着谁,郯王世子妃啊!”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过来。
颜玉皎浑身一僵。
有时候,饱含嘲弄意味的言语和肢体动作,比直接了当的脏污辱骂还要伤人。
尤其嚷嚷这话的女子毫无闺阁女儿端庄贤淑的姿态,和她身旁的女子拉拉扯扯,指着颜玉皎笑成一团。
和以往一样,颜玉皎下意识想要低头避开那些恶意,可脖颈才微微垂下,强烈的不甘就自心底疯狂涌出。
她差点忘了,她和楚宥敛的这桩婚事其实并不光彩。以京城的风气,她应当自尽而亡保全家族体面,而不是风风光光地被楚宥敛娶进门。
可是凭什么?
错不在她,她也不想的,凭什么她这个受害者还要被讥讽欺辱?
如此深呼两口气,颜玉皎便想抬起下巴对众人说些什么,或者做些并不在乎的姿态,为自己争辩一二。
梅夫人却安抚性地拍了拍颜玉皎的手,示意万事有她,稍安勿躁。
这个时候自然是不能露怯的。
和京城的官太太们打交道这么多年,梅夫人深知,这些女人平日里和善得仿佛观世音一般,实际上比猛禽还要凶恶,最擅长得寸进尺和蹬鼻子上脸,爬到你的头上耀武扬威。
梅夫人轻轻笑了笑,举起酒杯,与那女子遥遥相望:“是郭侍郎家的二姑娘罢?慢慢来,不着急,你也会有和我家玉儿一样好的姻缘的。”
此话颇具杀伤力,那什么郭侍郎家的二小姐脖子和脸瞬间憋红了。
周围人更是眼神揶揄起来。
颜玉皎心缓缓平静下来。
一时之间,敬佩得就差呱唧呱唧为梅夫人鼓掌了。
四两拨千斤。
云淡风轻。
然后。
气死对方。
这位郭二小姐,长得尖嘴猴腮细长一条,看起来刻薄寡恩,颜玉皎不认识,但坐在她身旁和她一起嘲笑颜玉皎的女子,颜玉皎认识。
正四品通议大夫何敞家的嫡长女何茹宓,长公主捉奸那天,就是她的丫鬟告发陈世子与人通.奸。
颜玉皎冷冷地想,她还没质疑何茹宓和暗害她的贼人有什么瓜葛呢,何茹宓就敢当众笑话她了?这些人的厚脸皮能不能分她一点?
“颜家夫人可真会说笑!”
郭二小姐好似恼羞成怒,竟不顾阻拦,站起身高声道:“我自是没有玉皎妹妹那么放得下身段,姻缘无论好坏自然都要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随缘便好,我不强求!”
给脸不要脸。
梅夫人神情彻底冷下来,啪一声把酒杯按在桌子上。
气氛一时凝固住了。
有几位夫人不愿场面闹得难看,连忙和稀泥道:“郭二,你浑说什么呢!未出阁的女儿张口闭口便是姻缘婚配,成何体统!”
又劝慰梅夫人:“颜家夫人,莫与郭二小姐这个混不吝的小辈计较!前不久她和其他小女儿发生口角,才被她爹罚跪抄书呢!”
梅夫人其实也不想为这一点口角斤斤计较,毕竟是成武侯老夫人筹办的宴席,闹大了实在不妥。
奈何几番劝解下,郭二小姐竟然更有底气了些,不依不饶道:“我不过是说了句郯王世子妃坐在那儿,这句话哪里有错?颜玉皎不是郯王世子妃吗?反倒是颜家夫人,话里话外倒成了我羡慕这场婚事了,真是笑死个人了,试问在座哪位女子会羡慕颜家女儿的婚事?”
这话倒还真的引起了几声低笑,还有几个女子以团扇掩面,生怕沾染上什么污秽一般,离开颜玉皎身旁的坐席,去别处坐了。
被人羞辱到这份上,梅夫人自然无法忍受,她勾唇冷笑,正要开口,却被颜玉皎轻轻压住手。
颜玉皎沉着脸,缓缓站起身道:“古人云,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古人亦云,三人告母虽投杼,百犬闻风只吠声。”(注1与注2)
她的声音并不高,在场人却都听得很清楚,引得内庭高位处坐着的几位诰命夫人对视一眼。
颜玉皎淡然行礼,继续道来:“承蒙郯王世子抬爱才有了这桩姻缘,对此我问心无愧,本无须多言,但总有人身无所长,不辨是非,人云亦云,吃饱喝足后便故作耳聋眼瞎,听些污言秽语,便自以为正义之师,被人当狗使唤,冲锋陷阵,挨骂挡枪,还乐此不疲,也不知此一番是想羞辱我,还是想羞辱郯王世子,还是想自我羞辱,实在是荒谬绝伦,愚蠢至极,可笑之至。”
一时满座寂然。
高位处,一位诰命夫人举杯遥遥笑道:“说得好,这一杯我敬你!”
颜玉皎也拿起酒杯:“自然,这世上多的是夫人这般深明大义之人。”
话毕,一杯饮尽,两厢欢喜。
梅夫人满意地点点头。
在场某些跟风嘲讽的人不免脸色苍白,神情晦暗起来。
而一牵扯到郯王世子,郭二小姐即便被颜玉皎骂的心火迭起,也隐隐有退缩之意。
她身旁的何茹宓恨铁不成钢地扫了她一眼,冷哼一声,起身道:“玉皎妹妹真是好口舌,奈何迎夏宴我就在现场,亲耳听到捉奸……”
话还未说完,便被男子温润如风的称赞打断了。
“如此文采,斐然成章……”
“早先只知道颜小姐姝色无双、宽宥仁德,不曾想颜小姐还明是非、善思辨,韩某真是每每遇到,每每都为之倾倒。”
才刚开宴,间隔男子坐席和女子坐席的屏风还没有抬上来。
故而女子们抬眸便可以看到一位身姿颀长的青衣男子正拾级而来。
男子的半头发丝仅靠一支碧玉簪束缚住,与时下流行的窄袖短靴的打扮不同,他身穿广袖长靴,腰戴青白玉组佩,行走间,玉组佩轻轻碰撞,声音如泉水叮咚,悦耳清心,颇有前朝文人雅士的遗风。
可见此人爱玉至极,爱雅至极,应当行事稳健,冷静理智。
恰巧,颜玉皎也认得此人。
她的前未婚夫韩翊。
颜玉皎顿时和梅夫人对望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瞧出几分无措。
——娘亲,你和韩家说没说退婚的事?怎么说的?
——能怎么说,把庚帖和订婚信物都退回去,韩家自然就明白了。
——万一没明白呢?刚刚这韩翊就在当众胡说什么为之倾倒……
这厢她二人的眉眼官司没打完,那厢韩翊已经立在颜玉皎对面,广袖轻抬,白皙长指搭在玉壶把柄上,便倒出一杯清酒来。
“自上元灯节一别,颜小姐与我已经有四个月未见,碍于男女大防,我不敢过多打扰,恐怕让你误会我对你不太上心,韩某在此以酒致歉。”
话毕,仰头,一杯酒都喝尽了。
酒水从唇角溢出,顺着下巴划至凸出的喉结上,将落未落。
而后,他倒放酒杯,示意已经喝干净了,又轻轻勾唇,扯动了眼尾的小痣,一时酒气微醺、春色无边。
不止颜玉皎看得呆住,她周围的夫人小姐都齐齐望过来,羞怯非常。
明明是很普通的举止,怎么轮到韩翊做出来,就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风流色气,还并不脂粉味。
颜玉皎记得,初见韩翊时他并不这样,也挺文人志气的一大好青年,如今这是怎么了?
还是梅夫人见过大场面,干咳一声,让颜玉皎规矩些,又端起笑容,竟是死不认账了:“韩编修这话真是让人听不懂,我家玉儿何时与韩编修见过,又哪儿来的误会?”
颜玉皎还没回过神,就听到梅夫人开始质疑韩翊的品行:“更何况,虽然还未开席,但是外男不请自来,惊扰到夫人小姐们,好像有些不妥罢?我观韩编修也是一表人才,怎么如此不知礼仪?”
这话也不算严苛,颜玉皎也觉得韩翊有些莫名其妙,大庭广众之下对她言辞暧昧,还饮酒致歉,好像她和他很熟一样,这不是在给她本就不怎么样的名声雪上加霜吗?
连忙起身行礼,回道:“还请韩公子慎言笃行,我与韩公子是有过一面之缘,但从未有过什么误会,更何况我已经是有婚约的人……”
说着说着又心虚起来,毕竟她原来的婚约对象是和韩翊,如今他们的婚约解除,她开始用和别人的婚约来提醒韩翊注意男女大防……
实在是别扭得紧。
然而还没等她想出什么话来平息尴尬,何茹宓就好似突发恶疾一般,一甩衣袖走过来,高声道:“韩编修未免也太抬举颜玉皎了,你去年才来京城,恐怕还不知道颜玉皎是出了名的粗鄙不堪,上不得台面!”
顿时满座哗然。
颜玉皎简直无言以对。何茹宓是疯了罢?她哪里得罪她了?竟然当众就差指着她鼻子骂了?
韩翊眼中生出几分冷意:“这位小姐贸然与我搭话,虽然面生得紧,但我若不回复也不太妥当,只是我抬举谁,不抬举谁,从来也轮不到他人指教。更何况,我是真心觉得颜小姐文采出众,机敏果敢,远胜于我平生见过的所有女子。”
梅夫人顿时瞧了韩翊一眼,又瞧了颜玉皎一眼。
颜玉皎坐得八方不动,心里却清楚,娘亲恐怕又对韩翊满意了几分,第无数次后悔错过了这位好女婿。
但无论韩翊说这等好听话是想干什么,那厢何茹宓气得胸膛起伏,眼中含泪的模样,着实让她舒爽几分。
“啧啧,一场小小宴会,怎么能热闹成这样啊!”
有男子戏谑地声音传来:“我说少庸,你可当心着点罢,免得你媳妇还没过门,就被别的男人勾走了!”
随之是一声尖细的嗓音——
“郯王世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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