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燕折风【三合一】
燕家原是皇商, 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家财万贯富可敌国,本非什么江湖势力, 因此与武林盟没什么交情。
只是如今的燕家少主自小痴迷武学, 年少时便请了江湖有名的剑客教他习武。后来学成出师, 便一面管理家中经商的事宜,一面结识江湖人士。
燕折风最喜欢结交的是有名有姓、却无背景的游侠,结交之后便游说他们留在燕家做事, 总是给出极高的报酬。
因为仗义疏财,品行潇洒的缘故,时间一久, 与他交好的侠士甚多, 他在江湖中的名声也立了起来。
只是他剑法究竟如何这件事,似乎没有多少人评论, 只说天资上佳功夫不错。
无论是燕折风还是方柳,在江湖中都有些盛名, 如果在这里的是时常关注武林中消息的二长老, 定然多少听说过他们之间、或者说燕折风单方面散播谣言的传闻。
如此一来,听到方柳要一同前去, 他自然是要阻止的。
可在这里的是大长老和三长老。
他们听到方柳要一同去求药,当下只觉得十分惊喜。多一个人便多了一份力量,方庄主身份特殊,对方说不定会给个面子呢?
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刚刚出谷没多久的别逢青同样对此事不甚了解。
他不认识什么燕家人,也不在乎什么求药不求药的,只有一点, 那便是他希望能随时随地都留在方柳的身边。
思及此,别逢青正要向方柳提出欲一同前去燕家, 却没成想方柳先一步看向了他。
方柳开口:“别神医待在此处,等我回来。”
……“等”么?
别逢青喜欢这个字眼,就好像他和方柳关系不同于常人。其他人怎么样都好,可他却被允许“等”,这是一份令他暗喜不已的独特。
他俊颜舒展,凝视方柳的眉眼道,言语虔诚:“好,你想去便去,我在武林盟等你。”
方柳便轻笑了下。
见他绮丽的眉眼微弯,眼中有光,别逢青霎时更加坚定自己的决定。
他愿意听从方柳的任何决定。
大长老此时说道:“那便如此决定了,这次要拜托方庄主和行道一同前去求药了。”
说完,他朝方柳深深鞠了一躬,给足了面子。
“大长老客气了。”方柳道,“只是——”
“只是?”
“只是不知闻大侠,是否愿意让方某一同前往?”
大长老满脸疑惑,看向闻行道:“行道,你可有异议?”
闻行道凝睇方柳片刻,这才说道:“没有异议。”
在场的人中,闻行道是唯一知晓那个传闻的人,但是他却没有拒绝方柳同行一事。因为他知道,既然方柳已经做了决定,就算自己阻止也无济于事。
方柳总有办法让周围的人心服口服。
“那便这么说定了。”方柳道,“闻大侠,我们明日见。”
“方庄主,明日见。”
他们两人便先离开,准备次日启程的简易行装。
目送方柳离开后,别逢青也不想停留,他同魏大夫讲清楚了解药的要求,就回到了自己的客院。一回到房间,便开始心无旁骛地炮制药材——他定要在方柳回来时,送出自己亲手研制的药与毒。
只是一想到方柳收下时的场景,别逢青便兴奋得浑身战栗。
魏大夫梳理好解药的副药材后,便起身亲自到库房中去取。
他年轻时被郭征救过一命,是坚定拥护郭征的人,所以尽管只是医者,在武林盟中也有些地位,拥有去库房的权限。
之所以如此谨慎,不吩咐其他弟子去拿,是因为副药材也都十分珍贵。毕竟是天下奇毒的解药,更何况还是救命之药,怎么能放心经其他人之手。
众人都离开后,郭征的房间内便只剩下大长老和三长老。
外间的郭山和郭琦儿走了进来。
“大长老、三长老!”郭山面露急切,“我见其他人匆匆离开了,魏大夫面色有些凝重,是父亲的治疗遇到难题了吗?”
郭琦儿也柳眉紧蹙,语气焦急:“大师兄他们三人我不敢问,便只能看着他们走出了屋子。好容易才拉住魏大夫问他发了什么事,他却让我来问你们,究竟怎么回事儿!”
大长老安抚他们:“无事,就是有一味药,盟中没有。”
“咱们这儿也没有么……”郭琦儿担心起来,“要是武林盟都没有,还会有什么地方有呢?”
身为长兄,郭山教育她道:“咱们武林盟又不是仙家,怎么可能什么都有?别担心,既然大长老说无事,那就是找到线索了。”
大长老:“山儿猜得不错,行道和方庄主明日要启程,去燕家求药。”
听到又要麻烦大师兄,郭山有些不好意思:“父亲的事怎么好总劳烦大师兄奔波,可有我帮得上的事?”
“你和琦儿年龄尚小,秉性也不够稳当,这些事不能放心交予你们去做。”大长老语重心长道,“至于行道,他视郭盟主为父,是自愿为郭盟主奔走,你们不必想太多,反倒伤了师兄弟之间的情谊。”
他一番话,让郭山茅塞顿开。
“阿山懂了,谢过大长老,这段时间我会好好监督盟中弟子练武,不让大师兄和诸位长老操心。”
郭琦儿同样表态道:“我也会……也会好好待在屋里。”
三长老拍了拍郭琦儿的脑袋,他还是十分怜爱这个小辈的:“并不是不让你出门,只是别再妨碍大家做事即可。”
郭琦儿:“三长老您讲话依旧如此耿直。”
三长老抚须而笑。
等他们二人都出去了,大长老和三长老对视一眼,这才双双叹了口气。
“先是求医后是求药……”大长老面色沉重,看了一眼床榻上的郭盟主,“希望这次能顺利解毒,好让盟主早日无事。”
三长老道:“我何曾不是这么想的。”
“唉……如今武林盟分舵已经开始出现异样的声音,抹黑郭盟主和我等执法长老。江湖上大大小小的纠纷不断,就像瞄准了时机一样,趁郭盟主病重这当口一下子全跳出来了。”大长老再度叹息,“再这么拖下去,几大门派的老油条们该找事了,要是实在不行,下届武林大会只能推行道上位了。”
“可行道不愿做武林盟主。”
“那便舍下老脸求他。”大长老问说,“对了,投毒的人可有消息了?”
三长老摇头:“二长老送信来了,说至今仍未找到线索。”
二长老去追查事情真相,但是到目前为止,仍旧没有找到下毒的元凶。
两人便又相对抚须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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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暮城离雁山镇不远,就在隔壁州府的管辖范围内。只不过两州府之间隔了一座山脉,名曰兴山。山路并不好走,山间有野兽横行、偶也有匪贼当道。
幸而这些对闻行道和方柳而言,不足为惧。
他们这次的目标明确,便是找到燕折风。
千年雪参毕竟是珍品药材,一般的燕家人想必做不了主,唯有找当家人才能求得药。如今燕家正在将权利一步步转移给燕折风,所以找他是最为合适的。
燕折风此人异常喜欢结识游侠,却跟大门派大势力出来的江湖人士结交不多。他分明是巨贾出身,却不喜欢排场,对方排场越大,他便越不愿意理会。
因此,方柳便不准备带其他随行的人。
他倒要会一会这位燕折风究竟是何方人士。
另一边,闻行道想到要和方柳单独出行,在庭院中练了一夜的刀。
次日。
一夜未眠的闻行道冲了凉之后,去了方柳休息的院落寻人。刚刚踏进院中,便见陈安和石一等人正在收拾行装。
陈安见到闻行道,走过来拱手道:“闻大侠,小庄主猜到您会早来,让您直接去屋内找他。”
闻行道便进了屋里。
屋内,丫鬟赛雪正在依风耳边唠叨着:“这个拿上……那个也拿上……哎不对,我觉得这东西也有需要……”
方柳淡淡出声:“我是去拜访,不是搬迁,阵仗弄小些。”
赛雪闻言,拿出手帕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一想到小庄主您又要独自出门了,奴婢这心里头就不安生。届时,谁替小庄主揣手帕?谁替小庄主洗衣做饭?……奴婢只是关心小庄主罢了。”
她也只能担心这些了,因为若要谈到安危问题,小庄主自己比带着他们可安全多了。
依风轻拍了赛雪一下:“行了,不许胡闹。”
“哪里有胡闹……”
赛雪放下手帕,不服气地嘟起嘴,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小,显然是不敢玩闹过度。
依风无奈摇了摇头,不再理会她,而是把一个包裹递给方柳:“小庄主,东西都收拾好了。”
“可以了。”方柳接过包裹,“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们在雁山镇里面租个别院住下,不要打扰武林盟的人。”
依风第一时间便明了他话中的深意,领命道:“奴婢明白。”
所谓“不要打扰武林盟的人”,应该换个意思理解——不要被武林盟的人监视他们的动向。
方柳带他们来访武林盟,并非为了让他们当护卫或者仆从。毕竟以他的武功,一人行走江湖,反倒更加自由自在不受拘束。
让他们跟来,自然有安排他们去做、去调查的事情。
赛雪也机灵又讨喜地笑说:“小庄主尽管放心,我们可不是那喜欢给人添麻烦的人,您一出发,我们就搬出去。”
方柳看她一眼:“但愿如此。”
赛雪瘪嘴:“小庄主又不信我。”
方柳未再听她贫嘴,而是看向门口的闻行道:“闻大侠甚早。”
闻行道有礼有节:“方庄主,我们可以出发了。”
方柳:“那便走罢。”
两人各骑一匹马,朝朝暮城而去.
出发的第一日,闻行道和方柳几乎未曾说过话,最多就是三言两语敲定是否要休息,在何处驻扎。但是闻行道却又自觉将打尖住店、燃火烧饭的活计都做了,让方柳一人在外也不用做任何事。
但他这样做并非是出于关切或者其他,不外是顺势而为,只当一个人赶路,从而减少两人间的交流罢了。
两人之间弥漫着尴尬疏离的气场——尴尬是属于旁观者的,而疏离则是他们二人的。
方柳没有阻止他的行为,任其为之,只偶尔用淡然的、莫测的眼神看他一眼,眼底仿若有所洞悉。
就像在观察陷入自我挣扎的困兽。
待到第三日傍晚的时候,两人才开始谈论些别的东西。
话茬是闻行道打开的。
他方燃起一堆篝火,驱散了山间夜里的寒湿之意,而后对方柳说道:“明早翻过山脉,就离朝暮城不远了。”
方柳修长的指节捡起一根木枝,搅了搅燃着的火堆,声音清冽、百无聊赖:“我还道这一路上,闻大侠不准备再说‘此处留宿’、‘方庄主请便’以外的话。”
闻行道不动声色:“怎么会。”
方柳轻呵,于燃着的火焰中抬眼看他。
夜深露重四周分外幽暗,他那好看的眉眼昏暗中依旧勾人,绮丽绝世的面容在摇曳的微弱火光中朦胧,时而明艳时而隐晦。炙热的橙红色倒映在他的眼中,黑瞳中便有了灼灼燃烧的痕迹,使那双眸一半清冷一半喧闹,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在隐秘的、无法宣之于口的某个瞬间,闻行道眸色深了一刹那。
“怎么不会。”方柳神色淡淡,“闻大侠可以数数这一路上拢共说了几句话,莫非是看不起方某?”
“方庄主不必拿我打趣,天下谁人敢看不起萧然山庄的庄主?”闻行道泰然道,“更何况闻某不过是一无名游侠罢了。”
“无名游侠?好一个无名游侠。”
方柳摇首,似乎想到有趣之事,唇角挂上了兴味的弧度。
莫名的,闻行道升起几丝戒备之心。
那是与强者为敌时才会有的心境,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承认,方柳是他见过武功最莫测、最多谋善断之人,他第一次在同辈人身上感受到莫大的危机感。
若是敌人,便将是一生之敌。
可闻行道潜意识里,并不想与他为敌。
谁知方柳却并没有下一步动作,而是将自己的包裹丢给了闻行道。
闻行道下意识接住,而后疑惑地看向方柳。
方柳似笑非笑:“不是想减少与我交流么,那就麻烦闻大侠帮忙守好夜,方某这便休息了。”
说罢便坐倚古木,动作潇洒的阖眸入眠。
守夜的闻行道一面观察着四周异动,一面不知不觉瞧了方柳一夜.
既然是上门求药,自然不能打无把握的仗。
次日出了山,两人路遇一飞鸽盟的分舵,便进入其中买了些燕家的消息,又买了燕折风的画像,方便辨别。
因为没有让闻行道知晓他和飞鸽盟渊源的打算,方柳并没有亮出身份,故而飞鸽盟的人也未曾给予他什么便利。
买了消息,两人继续策马沿着官道前行。
闻行道先让方柳查看卷宗。
方柳并不推辞,直接拿过卷宗:“早知如此,何不买两份,方某可不会与闻大侠谦让。”
“没必要买两份。”闻行道说,“方庄主看过后,字迹也不会消失。”
“呵。”
马蹄声响青丝飞扬,方柳一手牵着马绳,一手执起卷宗查看,别是一番飒沓潇洒的少年意气。他过目不忘,大致扫了一眼燕家的背景,便将卷宗递给了与他骈驰而行的闻行道。
闻行道接过,只一眼便看见其上写着:原是江南人士。
方柳不用看就能猜到他的疑虑:“江南人士却在北地扎根,是不是有些意思?”
闻行道点头:“扎根北地原因是因为大师算了一卦,说朝暮城风水与家族命脉相连,这点更有意思。”
燕家是从燕老爷子那代开始发迹,在燕父壮年掌权时成为了皇商,如今仍在为皇家进贡珍品。
几十年来,燕家的生意逐渐遍布大江南北,住所自然也是如此,正可谓是天涯何处无寓所。但是燕家主家的人大部分时间都在朝暮城附近活动,只有其他地方的生意出了纰漏、或者需回乡祭祖时,才会动身离开朝暮城。
可见他们是深信卦象的说法。
不过也不足为奇,越是簪缨世家、富贵宗族,便越是偏信风水一说。
方柳评价:“难怪世人总说江南人会做生意,即便在不算富庶的北地,也能成为一方巨贾。”
闻行道一目十行看完了燕家背景的卷宗,将其收入马匹上悬挂的布袋中,说道:“能确定燕家人都在朝暮城,对我们有利。”
就怕白跑一趟浪费了时间。
第三日下午,两人就抵达了朝暮城。
他们交了银钱进了城,本准备直接去燕家家宅拜访,却不料行至一处街巷交界口,却被一名小厮兼几名打手拦住了去路。
两人及时勒住了马。
闻行道锐利的眼看向那名小厮,冷冷开口道:“何事?”
小厮在他如刀的目光下战栗了一瞬,险些腿软给他们二人跪了下去。然而想到自家主子的吩咐,小厮仍旧硬着头皮看向目光冰冷之人的同行者,挂上讨好的笑:“这位公子,我家主子请您、请您上楼一聚。”
方柳于高头马上俯视他,眉眼冷清:“你家主子是何人。”
小厮万万未曾想到,这位貌若仙人似的远方来客,竟也有如此骇人的气势。先前只顾着沉醉于他打马而过的惊世容颜,却忽略了他腰间的配剑。
这人分明是一位不凡的剑客。
小厮战战兢兢,指了指酒楼某处道:“那……那便是我家主子……他、他于窗边见侠士策马而来,霎时惊为天人,故而心神钦慕之心,欲、欲结交于您,这才叫小的……”
说到这里,两人便已懂。
原来是不知哪家的公子在酒楼看见了街上方柳,不过极远地匆匆看了一眼,便生了心思,立马使唤手下下楼拦人。
方柳甚至懒得抬头去看,只说道:“既然没什么大事,就请让开。”
他口中说着“请”,语气却不见客套。
闻行道神情漠然,好似事不关己,右手却不知不觉搭在了腰间佩刀之上。
这时,楼上的那位“主子”走了下来,未见其人先见其声,声音粗哑:“美人息怒,美人息怒!是张某一见倾心,这才让小厮下来拦人。”
方柳和闻行道两人循声看去,只见一矮而精壮,面容粗狂脸上一道刀疤的男子走出了酒楼门槛。那人腰间配了剑,却学文人的样子附庸风雅,手中摇着一把折扇走来,可谓不伦不类,滑稽得很。
张姓某人下楼来,近距离仰视方柳的面容,霎时间五迷三道起来:“听口音,美人应当是外地来的吧?不如与张某上楼,你我促膝长谈,我与你好生说说此地的情况?”
方柳勾唇,眼中却没有笑意:“促膝长谈?”
见得他笑靥,张姓某人眼都快瞪了出来,他连忙道:“是矣是矣,我与那燕家的少主燕折风乃是知交,对朝暮城再熟悉不过了!”
却听方柳轻笑出声,声音清冽悦耳。
“你配么。”
下一秒,方柳便牵绳操控马匹,逼近张姓某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抽出了他的腰间佩剑,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将剑尖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这一番动作只发生在雷霆之间,在场之人除了闻行道,便没有再第二个人看清。
一时间,小厮并几名随从怔愣在了原地,却无人上前来解救。
那人这才意识到自己惹了硬茬,他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一有逃跑的意图,对方就会让自己人头落地。他额间淌下一滴汗来,举手做投降状,嗫嚅道:“美人……大侠饶命,我只是与大侠一见如故,这才想请您吃个酒、用顿饭罢了!”
方柳未曾听他那些狡辩的说辞,反问他道:“你方才说,你认识燕折风?”
那人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绷直了腰杆:“是,是!我与燕少主是知交,燕家是朝暮城之主,大侠若不是得罪于燕家,还是放开我为好。”
“哦?”方柳挑眉,故意说道,“那燕折风很厉害不成?”
“自然厉害至极!”张某人还以为方柳这是心生忌惮,故而才如此问,便说道,“我看大侠也是江湖中人,应该听说过那闻名江湖的天下第一剑方柳吧?”
方柳来了兴致:“听说过,那又如何?”
“咱们朝暮城的谁人不知,那方柳不过是个虚有其表的废物,与燕少主相比,无论是长相还是剑法,皆是天壤之别。”张某人语气中满是自傲,“话已至此,想必大侠也该知道,燕少主是如何厉害的人物了!”
燕折风走到哪里都要说不喜方柳的话,朝暮城自然也不会放过。朝暮城在北地,与莺州相去甚远,还有一道兴山山脉阻隔了寻常百姓的脚步,久而久之,这里竟还真有不少人信了他的说辞。
但看那小厮和护卫的神情,竟也是一副方柳不过如此的表情。
“知道了。”方柳神色淡淡,不以为意道,“既然燕少主这般厉害,那在下改日寻了机会,定要与他切磋一番。”
张某人见他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却没有放开自己,反而说要找燕折风切磋,不禁有些急了。
闻行道冷眼看向那张某人,说道:“我怎么听说燕折风不喜人有排场。”
那人不解:“……排、排场?”
闻行道目光扫过小厮和一众护卫。
张某人答说:“这是燕少主与我一见如故,非要送我的人……”
闻行道继而扫过他不伦不类的一身打扮:“你这一身行头也是?”
那人点头。
他身上的绫罗绸缎和折扇等物,都是燕少主送他的。
闻行道:“看来那燕折风,眼光也不过如此。”
若是燕家燕折风所谓的喜欢结交游侠,结交的都是这般的人,也难怪会不经考证便到处说诋毁方柳的话,任流言在四下里散开。
眼瞎罢了。
方柳轻笑,给出了截然相反的推测:“我倒觉得,他是故意看这人笑话。”
比起富贾之家的少主眼拙,花钱买乐子倒更像那么一回事,否则就算这燕家再如何庞然大物,也会倾倒在这一代。
当朝士农工商阶级层层分明,经商之人要做到富可敌国的程度,运气和眼界一样不能少。
就在这时,一道风流博浪的嗓音于他们身后响起——
“果然还是用剑的这位大侠看得透彻。”
张某人扭头向后看去,而后下意识便呼救道:“燕少主,救命!”
原来来人正是燕家少当家的,燕折风。
呼救声刚落,他就被那道声音的主人踹飞了出去,撞翻了几处摊位,最后重重撞击在墙上,口出吐出一口血来。
燕折风再度开口,声音依旧风流,还含着笑意:“没听见么?给你荣华,我是故意为之。”
说罢,他看了一眼小厮和护卫,那些原本拥护张某人的随从,便自觉地站在了燕折风身边,一副听候他差遣的模样。
燕折风还嫌刺激得不够,当着张某人的面,对那些随从说道:“你们整日忍受这……叫什么来着?算了,不重要。你们忍受这人的粗俗行为,替他横行霸道,还抽时间给我汇报情况,做的非常不错,回去之后少爷我重重有赏!”
众随从立刻跪了一地:“谢过少主!”
张某人见状,呼吸分外艰难,他抹去嘴角的血,满面不信地问说:“燕少主……为、为什么?!”
“为什么?当然是想看看给了你好处,任你作,最后会是何等下场了。”燕折风似乎听到了好笑的事,“一个二个的,听说本少爷喜欢结交游侠,便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重,就跑到我燕家门前自荐,当我燕家是什么?”
张某人闻言,被激得又吐出一口血来。
燕折风走过去,捡起他脚边的折扇,轻轻摇了摇:“人贵有自知之明,若想做我燕家的上宾,须得像有这两位来客的武——”
燕折风方才一直站在方柳身后,未曾看见方柳正脸,只知他气度不凡。此时,他边说话,边摇着扇子专门,话语却在触及到方柳面容的刹那,戛然而止。
闻行道站在一旁,清楚看见了燕折风刹那间紧缩的瞳孔。
传闻燕折风是个倚红偎翠的风流人物,红颜乃至蓝颜知己不知凡几,独爱世上各种各样的姣好颜色。会在一个照面间,就惊艳于方柳的面容,也是合乎情理的事。
与先前目睹别逢青痴痴然跪在萧然山庄门前不同,闻行道那时感到无法理解,现在却觉得果然如此。
方柳有让人无法忽视的容貌和气质,武功奇高,脾性教人爱恨不能。
会被他蛊住再自然不过。
燕折风话未说完,手中摇晃的折扇也停顿,足足愣了好一会儿,这才有些神态憨然地问说:“阁下、阁下是?”
哪还有方才半分风流的情态。
方柳将手中的剑抛了出去,燕折风回过神来,立马手忙脚乱地接住,不明所以。
方柳问:“你不认识我?”
燕折风没有说话。这时,他已经恢复了平素那副玉树临风模样,将剑斜插入土地里,抬首静静看向方柳。
方柳也泰然回视。
“在下,便是萧然山庄方柳。”
燕折风:“……”
这一回,不仅燕折风,在场的其他人皆沉默了。
众随从几乎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街头巷尾探头看热闹的人也是一脸震惊。
作为朝暮城的人,他们一直受燕折风的影响,对方柳貌似无盐一事深信不疑,谁知如今一见……如今一见,竟是这副光景?
若是这副品貌叫做丑陋,这世上大概无人敢出门见人了罢?!
剑法如何他们这些平民老百姓是看不出来,但是相貌如何……只要长了个眼的,总还是有辨别能力的。
难不成是燕少主慕丑?
可想想他平日里的那些红粉知己,也并非丑人啊……
燕折风无视周围人的目光,摇起折扇,凝视方柳道:“阁下果然是方柳。”
方柳敛眸:“果然?”
燕折风轻笑:“方才公子拔剑之姿,非是常人所能为。能让我觉得剑法绝妙的,天下找不出几个,方柳便是其中之一。”
方柳:“未曾想,燕少主还是个善变之人。”
原先还说他相貌丑、剑法差,这时候打了照面,反倒恭维起来了。
“玩笑,玩笑罢了。”燕折风哈哈笑说,“我若是早一日见到方公子,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方柳却说:“不曾发生的事,我从不做假设。”
“不曾发生的事……”燕折风重复了一回这话,神情莫测不知在想什么,随后忽然笑道,“也是,凭空想那么多假设做什么。方公子这般的人物,若是见过在下,恐怕也会很快抛之脑后。”
方柳不置可否。
燕折风看向方柳腰间配剑,状似好奇地问:“方公子刚刚为何不祭出自己的配剑?”
“方某之剑,不轻易出鞘。”
剑一旦出鞘,必定见血。
那个张某人应该庆幸,他没有在朝暮城杀人的想法。
“原来如此,这便是剑客风骨,令人倾慕。”说罢,燕折风看向闻行道,“那么,敢问这位大侠是?”
“武林盟,闻行道。”
燕折风恍然大悟:“原来阁下便是在上届武林大会中,放弃了盟主之位的闻大侠。好气魄,久仰大名。”
闻行道不卑不亢:“失敬。”
燕折风问:“二位不远千里来我朝暮城,有何要事?”
闻行道开门见山说:“来向燕家求药。”
“什么药?”
“千年雪参。”
“这东西燕家有没有,本少爷还真不清楚。”燕折风看向他们,“不如两位先来燕家做客几日,我帮你们问问?”
燕折风应该是故意拖他们的时间。
先不论他是否真的不知,就算不知道,这种事只要问一问管家便知,又哪里需要停留几日。
不过闻行道和方柳都没有戳穿他的说辞,只道“却之不恭”。
“既如此,不如下马而行?”燕折风摇摇折扇,“毕竟我可没有骑马。”
两人便利落地翻身下马。
燕折风给被掀了摊位的摊贩扔了几锭白银,这才走到方柳那边,与他并肩而行:“为了表达对损坏方公子的歉意,不如我来帮方公子牵马?”
“不必。”方柳心平气和道,“只是要麻烦燕少主一件事。”
“什么?”
“离我远些。”
燕折风一愣,而后又恢复了倜傥的笑,油嘴滑舌道:“怎么,难不成是本少主哪里惹到方公子了不成?”
方柳瞧他一眼:“方某眼鼻清明,燕少主身上的香味,过于呛人了。”
燕折风生的高大俊美,却满身的脂粉味儿,也不知刚从哪个销魂窟出来,身上的香呛得慌。果真如传闻中一样风流,眠花宿柳应该是常事。
这一回,燕折风没了逗趣的心情,反而显出几分尴尬的神情。他将扇子收起,先是有些苦恼地拍了拍掌心,而后又抬起胳膊,闻了闻衣袖上的气味。
可他分辨不出是否有冲人的香气。
过了片刻,他才故作轻松道:“那我离方公子远一些便是,难不成方公子平日里都不去青楼消遣的?”
“摇风县没有青楼妓馆。”
“那方公子可就少了一项收入来源,这赌坊青楼,向来是来钱最快的地方。”
“燕少主开心就好。”
燕折风一路与方柳搭话,不知不觉便来到了燕家大宅前。不愧是巨贾之家,门庭之前便见浩然气派,进入其中,碧瓦朱甍层楼叠榭,处处彰显华贵之风。
有管家迎上前:“少爷,您回来了,这两位是——”
燕折风:“远道而来的贵客,还不摆筵迎接?”
“领命。”管家道,“奴才这便遣人着手准备!”.
夜间,三人便在燕家用了丰盛至极的晚宴。
有貌美的女婢为三人斟酒。
燕折风举起酒杯:“千年雪参的事,我已经遣管家去查询,两位便暂且住下,有消息燕某自然会告知尔等。”
“先谢过燕少主。”闻行道举杯,单刀直入地询问,“不知燕少主想要什么?”
“说这些就见外了。”燕折风笑,“燕某什么都不缺,交个朋友罢了。”
方柳:“燕少主可真喜欢交朋友。”
“好客是燕家人的天性,这才有了燕家遍天下的人脉。”燕折风道,“闻大侠和方公子不也是好友?”
方柳:“不是。”
闻行道:“……”
他们的确还不算是友人,可方柳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令向来不在意他人的闻行道有一丝难言的闷意,只是他习惯隐藏自己,因此未被看出异样。
燕折风反倒愉悦了起来:“那就是萧然山庄和武林盟正欲交好?若是有什么好事,我燕家也想分一杯羹。”
方柳敬了他一杯酒:“且等着吧。”
燕折风大笑,仰头饮尽了杯中之酒。
这时,管家忽然敲了敲门,然后径直走了进来。
不等主人家同意就进来,想必是遇到了急事。方柳和闻行道放下了酒盏,思考是否要回避一二。
燕折风眼底闪过不悦的神情:“何事?”
管家恭敬道:“事关梅花剑宗的大小姐韩若。”
燕折风几不可见地慌乱了一瞬,余光看了方柳一眼,发现他无动于衷后,手脚霎时冷了下来。他冷眼看向管家:“没看见我在和贵客吃饭?”
管家这才慌了,他跪了下来:“三日前少爷说,只要是和韩小姐有关之事,皆要第一时间告知您……”
听到这话,燕折风险些捏碎了手中的杯子。
可当他再一次忍不住看向方柳,发现他仍然置身事外时,便笑了出来:“对,我是说过。不过你什么时候见你家少爷执着谁超过十日的?”
屋内一时间几乎冷至了冰点。
方柳闲适地为自己倒了一杯酒,说道:“燕少主果真风流。”
“也罢。”燕折风松动了,“来都来了,你将事情说出来,也给两位贵客听听。”
管家:“在此处?”
他以为少爷会先让两位客人回避。
燕折风:“不然呢?”
管家斟酌了片刻,吞吞吐吐道:“韩小姐说,说,她不喜风流浪荡的人,让少爷莫要再给她送礼了……”
这话,管家还是捡了好听的说的。
燕折风:“……”
方柳轻笑了出声。
燕折风本还不知该作何表情,见方柳笑了,便也忍不住跟着弯了唇角。
第032章 左手剑
管家还当自己难逃一劫, 却不想一转眼,自家少爷便笑了起来。
他将目光转向那先出声、先笑的贵客,心底多了几分审视和慎重——这位少侠想必也是一位剑客。
少爷对剑法的痴迷是刻进了骨子里的。
燕家本是经商之家, 可自家少爷从十岁开始, 忽然迷上了习武练剑, 老爷就请了一位有名的剑客教导他,每日练剑成了比学习经商更重要的事。待到十八岁剑法学成之时,他忽然又说要游历天下, 老爷知道他年轻气盛轻易改不了决定,就随他去了。谁知游历不过半年,少爷就匆匆赶了回来, 说外面的剑客也不过如此, 比不上他自己。
自那之后,少爷便忽然开始流连青楼楚馆, 去了也不做别的,只扔几把剑, 使唤那最美的妓子小倌舞剑给他看。
要舞得好看就罢了, 还要舞得有气势,月余后, 竟将体魄都锻炼得结实了。那边老鸨正希望自己手下的小姐、哥儿们身条柔软些,这边便锻炼的强劲有力,可少爷又花了钱,还是燕家少主,只能将苦往肚子里咽。
后来少爷又开始广结侠士,仗义疏财, 最喜欢结识的自然便是剑客。一时间,府上的江湖人士络绎不绝。
幸而少爷继承了老爷经商的手段, 即便痴迷剑法、向往江湖,也能将燕家发扬光大。
五日前,梅花剑宗的大小姐韩若来朝暮城省亲,使剑赶走了街上欺侮她的地痞。自家少爷恰好看到,便霎时“一见倾心”了。
想来其中缘由,也是因为韩小姐的梅花剑使得极好。
收回思绪,管家垂首老实地跪在地上。
燕折风未理会老管家,随他跪着。他举起酒杯敬了方柳和闻行道一杯,语气畅快,竟是毫不在意方才的出糗:“让方公子和闻大侠见笑了。”
也不知他这是因何而执着,非要叫方柳“方公子”,却叫闻行道“闻大侠”。
方柳不甚在意:“不必介怀。”
闻行道:“如燕少主这般的风流人士不在少数。”
燕折风单独为方柳斟了一杯酒:“那方公子方才还取笑我。”
方柳抬眸看他:“方某笑了么?”
“笑了。”燕折风凝视他,笃定道,“方公子一笑,我才笑的。”
方柳不语,似乎不觉得如何。
燕折风兀自摇了摇头:“想必如我一般,被当着贵客的面拒绝,还是头一遭。”说完,他看向地上跪着的管家,眼神冷了下来,“还在地上跪着做什么,出去吧。记得帮贵客查一查,咱们燕家是否还有千年雪参存在。”
管家领命退下后,燕折风又笑了起来:“来,喝酒,喝酒!莫要让无关紧要的事,扰了此时兴致。”
他变脸极快,仿佛刚刚的呵斥荡然无存。只这喜怒无常的性子,就能让人相信他会是个成功的商人。
见闻行道喝酒时虽然痛快,却不见酣畅之色,燕折风道:“闻大侠好酒量。”
“承让,燕少主也不逊色。”
“可闻大侠似乎不怎么喜欢饮酒?”
闻行道抿了口酒:“一般,可以喝,但没那么喜欢。”
他的酒量极好,曾经将郭征、大长老等人都喝晕了过去,自己仍旧十分清醒。但是他并不喜欢喝酒,任何放纵的方式都是麻痹精神的毒,误思误事得不偿失。
他有比沉醉酒肉更重要的事。
“哈哈哈。”燕折风笑得豪放,“我还当每一个武林中人都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各有追求罢了。”
“是极,闻大侠通透!”
三人酒过一轮,燕折风不知为何又提起了今日之事。
“其实我往日里去那秦楼楚馆,只是因为其所属我燕家名下,我去找管事的对账罢了。而昨日那烟花巷有重要之事,邀请我去坐镇,这才才染了一身刺鼻的香气。”
方柳摇了摇酒盏,敬燕折风:“年少一席梦,风流哪怕人知?”
“……风流哪怕人知?”燕折风垂首重复了一句,而后狠狠灌下一杯酒,“是,风流哪怕人知。”
为何总是这般无关紧要的模样。
仿佛自己永远无法入他眼。
“两人想来也听说过,燕某平素最好美人。”燕折风脸上露出刻意的倾慕之情,笑得明目张胆而又无比牵强,“前些日子,梅花剑宗的大小姐韩若来此地探亲,我一见倾心便想认识佳人。韩若小姐可是江湖上有名的美人,不知二位有没有听说过?”
闻行道答:“未曾听过。”
“闻大侠可真是不解风情。”燕折风饮了一口酒,侃侃而谈,“如今这江湖上有名的美人啊,分别是寒月宫的怜岸仙子,梅花剑宗的大小姐韩若,以及华山掌门亲传女弟子杜子妍。传说各有各的艳丽,各有各的风姿。”
“不过,依我看——”
燕折风看向方柳。
“都不及方公子。”
听到此言,闻行道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拇指不自觉摩挲杯壁,眼神冷凝。
都是江湖中人,自诩侠气万丈,未曾见过哪个绝顶高手,愿意别人将自己与美人联系在一起的。燕折风说这话时看起来醉醺醺,实则双眸清明,分明知晓自己在说什么。
气氛一时凝滞起来。
如果说原本闻行道还在怀疑,燕折风对药材一事遮遮掩掩不给个痛快的缘由,现在已经可以确定,是因为方柳。
太不成熟了。
仿佛得不到父母偏爱,就费尽心机捣乱,故意做错事,让父母注意到自己的孩子。
而闻行道不喜他此时的言语和作为,十分不喜。
不仅是因为救命之药。
方柳同样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神情却一如既往,连笑也冷冷清清:“如此说来,这些佳人燕少主都见过不成?”
燕折风摇了摇头:“未曾。”
至今只见过一位,便是那位梅花剑宗的韩若韩小姐。
“那何出此言?”方柳说道,“方某更喜欢有理有据的论述。”
“猜测。”燕折风神情风流,言语真心实意却无人探知,“毕竟那韩若小姐便已逊色方公子太多。”
方柳再度朝他举杯:“燕少主抬举了。”
这事便这么轻飘飘地过去了。
燕折风泄了气,闷闷喝下一壶酒:“方公子不生燕某的气?”
“生气?”方柳不以为意,“言我姿容出色之事么?倒是实情。”
燕折风愣住,而后无可奈何的笑:“想要搅动方公子心绪,怕是难于登天之事。”
“向他人学的,燕少主也可以学学,这无论别人说什么都喜怒不形于色本事。”方柳悠哉道,“孔圣人曰三人行必有我师,自有其道理。”
不知为何,闻行道总觉得方柳说的人意有所指——似乎是自己。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便见方柳似乎在饮酒的间隙,寂寂地看了自己一眼。
闻行道顿住,竟被那一眼看得心尖发麻。
麻意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蚕吞人之感知。
燕折风道:“看来燕某要学之事甚多。”
方柳:“能意识到,总不算晚。”
接下来,三人不再谈论燕折风寻花问柳的私事,而是就江湖中事、天下局势畅谈许久。他们皆是有眼界,有能力之人,对于时局看得透彻。又因为各自背景不同、所处的位置不同,所思所见也有些差异,因此高谈论阔之余,又颇有些切磋论道的意思。
一遭酒宴至月上中天,还算畅快。
————
之后的几日,燕折风对千年雪参一事避而不谈,反而时不时便要带着方柳和闻行道二人去消遣。
他消遣的途径甚多——
观赏他养的一院子调皮狸奴;视察他经营的酒馆赌坊;瞻仰他买的各种奇珍异石、名字书画;甚至还叫来了西域的美人表演舞剑……只能说不愧是天下至富之家,玩乐的方式层出不穷,未曾有半日是重复的。
到第三日黄昏时分,燕折风再度邀请他们去青楼楚馆玩乐,闻行道主动询问了千年雪参之事。
燕折风摇着扇子,“嘶”了一声,拍拍脑袋:“哎,对啊,还有这事,燕某想起来了!”
闻行道不戳穿他的伪装:“燕少主想起了就好。”
“老管家说,燕家的确有这么一株千年雪参。我让他拿出来,他却说不在本家,需要从其他地方调过来……这,不知二位等的等不得?”
闻行道问:“敢问需要等几日?”
燕折风答:“天有不测风云,若是路上好走些,可能一两日;若是风不调雨不顺的,再晚几日也是有的。”
这时,方柳说道:“既然如此,燕少主不如告知这‘其他地方’是何处,直接让闻大侠沿着必经之路去迎接便是,他脚程快得很。”
方柳虽然说话像是调侃,实则却是在帮闻行道。
闻行道向他颔首,表示感激。
燕折风闻言,想了想,道:“方公子说的有道理,不过那地方我可记不清,问一问又要耽误时间了。”他故作思索状,“这样吧,我让管家飞鸽传书催一催,尽量在两日……不,一日半内,就后日清晨,将东西送到闻大侠手中,如何?”
话已至此,三人对结果已是心知肚明。
拆穿反而不美。
方柳弯唇:“那么,今晚又要去做甚么?”
燕折风便自然而然转了话茬:“去朝暮城最大的温柔乡。”
方柳:“我不喜烟花之地。”
“不是去享受温柔乡。”燕折风解释,“是去看花魁游街罢了。”
因为燕家的缘故,朝暮城可以说是北地最富庶、风气最奢靡的城镇。北地许多城池的百姓,能温饱果腹、冬暖夏凉,便已是极好的事,可朝暮城的百姓早已不满足于此。
在这里,赌坊妓馆皆是正常,还有一年一度的花魁选举、游街,给此地的纸醉金迷再添新意。
“要我说,二位来的正是时候。”燕折风游说道,“来的那日便是花魁选出之时,如今又赶上了游街,何不前去热闹热闹?”
方柳:“从抵达朝暮城始,就没有不热闹的时候。”
燕折风放肆而笑:“确实。”
闻行道心不在此,意图推拒:“便是花魁游街,又有什么好看的。”
“闻大侠此言差矣。”燕折风笑他不解风情,“朝暮城的花魁和普通花魁不同,总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可不止一副皮囊。”
闻行道仍旧兴致缺缺,燕折风便继续道:“就说今年的花魁,舞剑無得甚好,使得还是左手剑。当然,只是花架子罢了,绝不如方公子的左手剑出神入化,剑锋若霜雪。”
方柳却看向他,淡声问说:“燕少主怎么知道方某擅长左手剑?”
他早在闻名之前,便只使右手剑了。
燕折风摇扇的动作顿住:“……”
第033章 刺客
“我可曾见过燕少主?”
“未曾。”燕折风连忙摇头, 再度否认道,“从来没有!”
方柳洞悉了他的慌乱,只定定地看着他。他薄唇上一点唇珠分外清丽, 眸子如初春的清泉, 明澈而冷寂。
燕折风痴痴看他, 喃喃道:“确、确实未曾。”
“那便未曾吧。”
方柳不再问他,转而抽走了他手中的折扇,展开摇了摇。他手的骨相极美, 自有一股名士之风,全无流于表面的轻佻。
燕折风没了折扇,只觉得手也空空, 心也空空。
“那、那便随我去看花魁游街?”
方柳:“劳烦燕少主带路。”
————
三人便来到了城中最灯火辉煌的街道之上。
夜幕时分, 入目满是橙与红的灯火,这是与乡野人家全然不同的人间烟火气。
这万家灯火, 十里绮罗,永昼不夜天, 是盛世才能窥得一见的场景。因为兴山的阻隔, 也因为巨贾燕家的扎根,朝暮城自成一脉, 再无朝暮之分,唯余靡靡之风。
沿街的所有酒楼、客栈都早早满了座,有钱的公子哥儿们提前订好了最好的观赏位置,怡然自乐地等待供他们取乐消遣的场景。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平民百姓,他们被专门雇佣来的护卫十尺一人的挡在两侧,为待会儿的游街留出足够的位置。
燕折风作为朝暮城之主, 自然早定好了最好的观景视野。
此处是朝暮城内最大的酒楼,酒楼便是燕家的产业, 掌柜的提前将三层最大、视野最好的包房留了出来,熏香洒扫,将奢靡展现到了极致。包房内站了数名美貌婢女,有扇风的,有布置酒菜的,还有单纯候着的。
看来传闻说燕折风不喜欢排场,只是对外罢了,对自己倒是十分宽松,怎么锦衣玉食怎么来。
走出屋子,外面是是单独的廊房,廊坊上挂着绚丽华贵的灯笼。倚在美人靠上,便能清楚地看到街上密集的人群。
方柳摇着折扇,站在此处往下看。
此地生活虽然奢靡,但到底是因为远离争斗,才能怡然自足。
日前也是好事。
燕折风和闻行道两人也走了出来。
燕折风看向街巷不远处的拐角,指着那里,解释道:“待会儿,将会燃放烟火。燃放烟火的过程中,游街的花魁便会从那里乘坐专门制作的花车软轿出来,一路上,边扔鲜花,边接受众人瞩目。这是会有富家弟子遣人投一封信到巷尾的妓馆,暗拍为花魁破题儿的资格,价高者得。”
“当然,还有在花魁大比中取得好名次者,也会乘坐小一些的软轿,跟在头名的后面巡游,同样会参与到此次的竞拍之中。”
方柳:“燕少主还真是了解。”
“因为这法子便是我想出来的,要从那些富贵权势者手中捞钱,就不能用寻常法子。”燕折风看向闻行道,“当然,待会儿闻大侠若是有看上的,尽管投标,钱算在燕某头上。”
确实全然没有问方柳的意思。
“这倒不用。”闻行道拒绝,“燕少主可以留着自己享用。”
燕折风余光看向方柳,潦草回说:“我还看不上。”
“砰砰砰——”
绚烂的烟火炸开,点亮了天际。
方柳平静道:“来了。”
其余两人便朝街尾的方向看去。
走在最前面的是数名美貌的丫鬟,她们手中皆提着一盏灯,走路的姿态窈窕,风韵十足。她们身后便是富丽堂皇的软轿,轿子上半遮半掩的白纱高高挂起,能隐约看见里面一袭红衣的佳人,露着半边香肩,抱着一柄长剑。
风吹过,白纱散开,佳人便捡起轿中的花,朝两侧一朵一朵扔去,时不时露出不胜风寒的娇弱模样,拈花而笑。
花是有数的,因此周围的百姓皆高高举起手,渴望捡到美人的花,说不定明日还能卖给富人家,那些个公子哥儿很喜欢用这种把戏讨佳人欢心。
让花魁头名抱剑而坐的主意,还是燕折风提出来的。但此时,他却觉得有些刺眼,尤其是当着方柳的面。
简直污了剑之义。
不过那些公子哥倒是十分吃这套刚柔并济之美,没过多长时间,就有小厮过来,将目前暗标的最高价钱报给燕折风。
燕折风食指与中指夹着那封信,笑的轻飘:“尚可,钱没少赚。”
方柳:“恭喜。”
“别的不说,提起这些身外之物,天底下没人能多过我燕家。”燕折风道,“若是方公子缺钱,随时可以找我。”
闻言,方柳合上折扇,将扇柄递给燕折风:“那方某就当真了。”
燕折风比方柳略略高些,他垂首,慎重地接过了扇柄:“方公子若是能当真,再好不过。”
就在这时,底下忽然传来一阵骚乱。
三人定睛看去,发现不知哪里来了十几名刺客,趁着热闹嘈杂潜入人群,忽然拔刀朝着花魁的方向刺了过去。
一时间,百姓惊叫连连,慌忙逃窜之中乱成了一团。
花魁的轿子也是东倒西歪,抬轿的人满面慌乱,最后竟弃轿而去,独留佳人抱着剑花容失色,惊慌不已地扭头寻找庇护之所。
那几名刺客训练有素,武功卓越并非泛泛之辈,与街上的护卫打成一团,明显处于上风。他们的目标应该是花魁抱着的长剑,剑剑不留情,并不在乎围观百姓的伤亡。
不过眨眼之间,便有数名百姓在惊慌和踩踏中受了伤。
方柳长剑出鞘,冷声道:“救人。麻烦燕少主安抚人心。”
便轻功飞身而下。
闻行道也拔出武器,直取刺客面门。
燕折风飞到了花魁的软轿上,拿走花魁抱着的长剑,运行内劲厉声道:“城中百姓听令,避开刺客莫要惊慌,躲进街旁商栈内!”而后又看向那几名武功高强的刺客,高呼道,“你们要的东西在我这里!”
说罢便提起长剑,翻身上了屋檐,朝另一条无人的街道而去。
成功将战场转移。
虽然十几名刺客对方柳和闻行道来说,着实不算什么。棘手便棘手在刀剑无眼,刺客在人群之中穿梭,枉顾百姓性命,让无辜的人当了挡箭牌。
燕折风拿着长剑逃走之后,将刺客吸引到了别处,事情便简单多了。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方柳和闻行道便灭了那些刺客。
方柳专门留了一个活口,捆起来扔到一边。
方柳问:“几人?”
闻行道:“八人。”
方柳闻言,心念一动:“还少一个。”.
燕折风轻功不算好,但胜在机敏,对朝暮城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再加上有方闻两人善后,不多时便甩开了那些刺客。
今日花魁游街之事弄得实在盛大,朝暮城到处都张灯结彩、灯火通明,想找个暗点的地方躲藏起来都做不到。
燕折风寻了个小酒馆,翻墙进了后院中。院中的架子上摆满了酒壶,阵阵酒香扑鼻而来。
他找了个角落,倚墙站着重重喘了口气。
燕折风一手拿折扇,一手拿长剑,低头看了看剑,又看了看扇子,最后轻轻吹了吹扇子,将其妥善收进怀中。
这可是方柳扇过的扇子。
随后,他看向手中的长剑,低声苦笑道:“早知如此,就不该花重金、费一大番功夫将你买来,只不过想向他炫耀一把好剑罢了,怎么还遭上追杀了?”
“既然后悔,燕少主何不乖乖将剑奉上?如此,我还能留你一个全尸。”
一道恶毒的声音,阴森森响起。
燕折风循声看去。
只见一蒙面黑衣的刺客出现在了院中,手中提剑站在离他不远处,冷冷地看向他。
燕折风神色镇定:“呵,若听你的,我燕家的面子倒要往哪里搁?”
刺客厉声道:“那便纳命来!”
说罢便朝燕折风刺去。
燕折风翻身,堪堪躲过刺客的攻击,便又感到一阵疾风袭来。他连忙抽出手中的剑,挡住了刺客这一击。
两人霎时便纠缠起来,兵刃相接,打的不可开交。墙边架子上的酒壶在打斗中碎了一地,醉人的酒香四溢,小酒馆的主人却不敢过来查看情况。
不过少顷,燕折风便处在了劣势,他额前淌了汗,艰难地抵挡对方的攻击。
刺客嘲讽道:“原来传说中的燕少主,只有这点本事?呵,哪怕用了名剑也不过如此。这身功夫莫说混迹江湖了,去富人家随便找个护院,都比燕少主厉害许多。”
燕折风本就有些应付不来,此时听到对方的讽刺,霎时气焰更弱了一分。
是。
他于武学一道确实无甚天赋。
学了十多年的剑,哪怕再刻苦再用心,日日勤学苦练,仍旧没有拿得出手的实力。后来能够“出师”,也不过是将能学的都学了,不会的无论如何都不会。
永远无法成为比肩一代大侠的人物。
所谓的“剑法上佳”之说,不过是因为自卑而不敢认,时常自我催眠的说辞罢了;而身边那些欲巴结他的人,只会将他往一流高手的行列里夸,又怎么敢对他的剑法有所置评。
因此他甚少出手。
刺客见他气焰消了一半,心道好时机,下一招就要直取燕折风命门!
燕折风一时躲避不能,便下意识闭上了眼,还不忘护紧怀中的折扇。
“咣当——”
一声巨响过后,预想之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来临。
燕折风睁开眼,却见那刺客口中发出痛呼,手臂不自然地下垂,似乎是骨折。刺客手中的剑掉落在了地上,观他脚边碎了一地的釉色碎片,应该是被酒壶砸了臂膀。
燕折风似有所感,怔然抬首。
只见方柳正坐在院子的高墙之上,姿态悠闲地提着另一壶酒,背后是辉煌的灯火与澄明的缺月,绝艳的面容在夜幕中美的惊心。
他唇边挂着浅淡的笑。
“呦,燕少主?”
似与多年前,一般无二。
第034章 太微剑
“扑通——”
“扑通——”
燕折风清楚听到了自己心脏跳动之声, 声声震人。似乎跨越了十余年的光景,回到莺州烟雨朦胧的季节。
那名刺客缓过骨裂的疼痛之后,抬头左右张望, 还未来得及看清来者是何人, 便已经咽了气。
原来是方柳轻巧落地, 手起剑落,抹了他的喉咙。
刺客倒地之后,燕折风仍在出神。
方柳提醒道:“燕少主?”
燕折风这才回了神, 挥去心间鼓噪之意,面上颇有些羞愧。平日总是对自己的武功夸大其词,最后却要再次被他所救。
“谢过方公子救命之恩。”
“不必客气。”
燕折风犹疑道:“方公子几时来的?”
“你们打起来的时候。”
“那可有听到……刺客所言之事?”
“什么。”方柳故意问, “夸你剑法尚可?”
燕折风顿觉虚惊一场, 连忙摇首道:“没、没什么!”
他实在不愿在方柳面前露短,好似自己过了这些年, 仍旧无甚长进。然他只顾自己松了口气,却并未分辨出方柳语气中的调侃意味。
方柳看向他手中之剑, 目光在剑柄上凝视良久, 这才声音极轻地说道:“太微剑?”
原先离得太远,他对那场合也无甚兴趣, 故而未曾全神去看,没有发现此剑真身。此时定睛看去,才发现原来那花魁所抱之物,竟还是一柄绝世名剑。
此剑之名取自太微垣,是星象中的三垣之上垣,位于北斗之南。
太微剑原本是曾经名震一方的大侠之配剑, 那大侠自称是独行剑客,没有门派、没有师承, 只手持一把剑,扬言要杀尽天下该杀之人。自那之后,无论江湖上的恶人、还是朝廷中的奸臣,只要能接近,他皆照杀不误。
这把太微剑,从此号称是“斩天下之恶”的名剑。
“方公子果真识得此剑?”燕折风将剑收入鞘,双手持剑递给方柳,供他查看,“当初派人寻找此剑之时,便想着你一定认识。”
毕竟那独行剑客曾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存在,后来多少侠士都以他为荣,欲效仿他行侠仗义、舍生忘死的作为。
太微剑之所以被人发现,再度出世,是因为盗墓贼无意中发现。燕折风听说有了太微剑的消息,便立刻遣人去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务必要夺下剑来。
这剑在燕折风手中待了仅一个月,方柳便来了朝暮城,难免让他想到缘之一事。
方柳接过了剑,语气平静:“认识。”
“我猜也是。”燕折风笑了,“独行剑客不仅剑法高超声名远扬,还有侠之大义,平生只为锄强扶弱而活,实乃我辈楷模。”
“楷模?”方柳轻笑,“你可知独行剑客最后下场如何。”
燕折风闻言一愣,想也不想便回答:“因树敌太多,被陷害围剿而死,死无全尸……”
这几乎是江湖上人人皆知的事。
许多人都期盼做大侠,渴望成为惩奸除恶匡扶正义之人。可一旦入了江湖,人便处处受限制,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不同的势力之中,为名声、人脉、前程、财权种种俗物所扰,不敢轻举妄动。
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大肆赞扬独行剑客,称他才是真正的豪侠。
“然后呢?”方柳问。
“……然后?”
“这世上的恶人,有变少么?”
燕折风沉默了。
“燕少主有所不知。”方柳动作轻柔,抚了抚剑鞘上的刮痕,敛眸道,“当年被仇家杀死的,并非只有独行剑客一人。”
这等密辛燕折风的确不曾知晓,他疑惑道:“还有其他人因此丧命?”
“还有为他铸剑的妻子。”
“这……”
燕折风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
“独行剑客之所以不留名姓,不问师承,甚至连样貌都遮遮掩掩,便是为了不连累家人。”方柳似乎对独行剑客十分了解,将往事娓娓道来,“为了自己坚持的大义,他将妻儿托付给亲弟,让自己无后顾之忧。然而百密一疏,最终仍是命丧他人手,还连累了一年难见一次的发妻。”
“我不否认他的为人,不否认他做事的初衷,不否认他对世人确实起了一定警醒的作用。但这样以身殉大义的法子,未免过于天真,治标不治本。”方柳将剑拔出几寸,视线凝在剑锋处,“若是世道不公致使妖魔当道,那就去改变这个世道,这才是减少恶人的手段。”
燕折风听得入神:“……方公子为何了解的如此清楚?”
“因为——”方柳侧首看他,眼眸清冷如月,“此乃家父之剑。”
是他亲手所埋。
埋在南北交接的山水之间,随独行剑客而去,随豪情万丈的大义而去。
燕折风愣住,半晌没有说话。
方柳是萧然山庄前任庄主方振宇的子侄,关于他的父母,的确未有过任何消息传出。
未曾想竟是这样。
思及此,燕折风皱眉,满面愧疚:“抱歉。我不知道……”
若是早知这背后的许多事,他又怎么会让那花魁抱着这把剑游街?何止是亵渎。
原本只是寻了一把好剑,欲在方柳面前显摆罢了……最好还能与他天南海北地聊一聊江湖上的各种传说。
“无妨。”方柳神色看不出异常,他目光转向高墙之处,“闻大侠,听够了便下来罢。”
燕折风转头,果然看到闻行道正站在墙头,神情不明地看着他们二人——或者说看着方柳,不知听了多久。
被方柳点破后,他轻身下来,站在两人身旁。
态度落落大方。
方柳看向燕折风:“这把剑燕少主花了多少银子得来,方某愿出双倍,请燕少主割爱。”
“既然是令父之剑,那就是方公子的东西,何来割爱之说?方公子拿走便是。”燕折风道,“说起来……方公子不怨恨我擅自将剑取来,便已是燕某之幸。”
闻行道问说:“刺客是为太微剑而来,为什么?”
若是只能因为剑名远扬,实在没必要派十八名刺客前来。
方柳:“或许是因为一个传闻。”
闻行道:“传闻?”
“传闻太微剑上有独行剑客的剑法绝学,得之便能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
燕折风疑惑:“闻所未闻。”
“因为原本便是个假消息。”方柳扬眉,语气微讽,“这消息是家父之敌故意散播出来的,不曾想真有那傻的信以为真。”
燕折风闻言,神情慎重道:“此事一定要调查清楚。”
“是该调查清楚。”闻行道告知他们,“但留的活口自尽了。”
方柳并不意外:“刺客都是死士,一旦被捕,寻死的方式千奇百怪。”
哪怕十几个人都活捉,也不过徒劳。更何况当时的情况,顾不上留那么多活口。
闻行道:“太微剑在你手上的消息不能传出去。”
这回便是因为燕折风毫不遮掩,才会招来敌人觊觎。
“我知道。”方柳看向燕折风,“麻烦燕少主回去后,就说太微剑被另一波刺客夺走,不知去向。”
燕折风点头:“可。”
“要见谁和谁说。”
“见谁和谁说?”
“嗯。”方柳淡淡道,“如同燕少主见谁和谁说‘方柳貌丑无盐,剑法奇差’一样。”
燕折风:“……”
方柳:“说多了总会有人信。”
燕折风垂首,难掩歉疚:“我……万分失悔。”
不知该从何解释。
————
这本应该热闹非凡的晚上,最终以慌乱收场。
逃过一劫后,燕折风立时找人善后,安抚城中百姓,补偿伤者和损耗的财物。而花魁游街之事,便也不了了之。
次日,燕折风未再找方柳和闻行道出去消遣,而是晃着折扇,在方柳居住的别院外转来转去。
“少爷,您有何事要吩咐?”
战战兢兢来询问燕折风的仆从,这已经第三个。
“无事。”燕折风摇扇道,“退下吧,让其他人也不必来此处。”
仆从退下后,燕折风又开始在院外转着圈走动。他每走几步,便要停下来叹息片刻,时不时遥看窗子的方向,却连客院的大门都未曾迈进去。
“吱——”
院内传来一阵异响。
燕折风循声看去,发现是方柳推开了窗子,露出半身。他坐在窗边的红木椅上,手闲散地撑着脸颊,日光被雕花的木窗分割得零碎,星星点点落在他眼睫。
他扬眸,漫不经心地看向自己。
“燕少主在此做什么。”
“……散、散心。”
“唯独绕着一个地方转?”
燕折风:“……”
若是重逢时,他还能因为心中那点被遗忘的委屈,装出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在经过昨晚的事之后,便只剩下不知所措了。
他站在院门口,与方柳遥遥相望。
清风一遍遍吹过院内的草木。
一、二、三……
待到第十片叶子翩翩然落在地上,燕折风这才在方柳幽懒的目光中,走进院中。
他行至窗边,隔窗垂首看向方柳,两人一站一坐。
方柳微微上仰的视角,显得容貌乖觉睫毛纤长,比平日少了些莫测和疏离。落在他面上的碎光摇曳,堪堪晃了燕折风的神。
“……明早,我会将千年雪参交给闻行道。”
“嗯。”
之后便又是鼓噪的寂静。
终于,燕折风合上了木扇,故作潇洒地笑问:“你……那些事,为何告诉我?”
方柳是那位大侠之子一事,若是传出去,怕要惹出许多是非。当然,燕折风绝不会说与任何人听。
“大概因为——”方柳歪头,“我想起何时见过燕少主了。”
燕折风:“……”
下一瞬,燕折风便御起轻功,后退数尺之远。
他“唰”地一声打开折扇,极快地掩在面前,这才勉强遮住了疯狂上扬的唇角,眉眼间却仍盈有心满意足的喜悦。
“本少爷、我去催催千年雪参之事。”
说完便转身离开,心慌意乱之中,险些被脚下的石子绊倒。
方柳淡声提醒:“燕少主走路时,还是稳妥些好。”
燕折风背对他挥挥手,不多时便消失在院外,背影竟无比轻快.
燕折风和方柳初遇,要追溯到十岁那年。
他随着父母去江南一带祭祖省亲,路过摇风县时,一时不察被贼人掳了去。那贼人知道他燕家独子的身份,为了勒索燕家钱财,将他哄骗走,捆了手脚封了口,扔在荒郊野外的破庙中。
以为自己难逃一死,少时的他被吓得涕泗横流,即便堵了嘴,还是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恰逢小方柳脚腕上绑了重物,负重跑过此处。
燕折风至今还记得,那比自己还小些的精致男童,是怎样云淡风轻地拆去脚上的布袋,右臂一挥抽出腰间之剑,潇洒利落将几个贼人打跑,帮他松了绑。
他边为自己解绑,边如大人一样嘱咐道:“最近匪贼盛行,小孩子若是无父母陪伴,还是不要乱跑。”
可他分明也是独自一人。
燕折风问出了口。
小方柳便语气认真道:“我是习武之人,与你不同。”
说罢,他还为燕折风展示了自己的剑——那是一把量身定做的小剑,开了锋,锐利无比。
后来燕家的护卫找了过来,他便重新绑上装满石块的布袋,离开了此处。
燕家一行人在摇风县停留两日,家中长辈怒发冲冠处置劫匪之余,燕折风也从城中百姓的口中得知,那每日绕城跑步的孩童,是萧然山庄方振宇的侄子方柳。这里的人都知晓他小小年纪便展现出来不俗的武学天赋,是名副其实的天才少年。
儿时慕强,燕折风钦佩小方柳一剑斩乾坤的侠气,又向往与他成为友人,便在回到朝暮城后,缠着父亲为他寻来剑客为师。
若想成为好友,至少应该本事相当才对。
奈何燕折风没有练剑天赋,学无所成,迟迟不敢再去往莺州相见。直到八年后,他勉强成了入流的剑客,这才兴冲冲提剑,以游历江湖的名义去了摇风县。
抵达摇风县的第一日,他便见到了方柳。
方柳妥善长大,成了令人惊艳不已、过目难忘的少年郎,是最该出现在佳人春闺梦里的颜色。
他腰间仍配有剑,于早春时节含笑打马而过,惊鸿一瞥之下,便模糊了燕折风八年来对友人的定义。
那天燕折风没来得及拦住方柳,还想着来日方长。谁曾想后来,他连续往萧然山庄寄了一个多月的拜见信,都不曾得见。
究其原因,许是记不得他,更看不上他这不入一流的剑客。
羞愧难过之余,燕折风匆匆赶回了朝暮城,再不提外出游历的事。出于委屈和不甘的心境,他做了许多幼稚之事。
可他对剑的执念依然在。
找人舞剑,结交剑客,搜寻天下名剑……诸如此类之事做了个遍。还妄想千辛万苦寻到的名剑,真能拿给方柳看。
就连燕折风自己也未曾预料,他们竟还能相见。
自己也再度被他所救.
过去的这些年岁。
哪里是喜欢剑,分明是喜欢你。
第035章 毒药
次日清晨, 燕折风果然如他自己所言,送上了千年雪参。
闻行道接过,抱拳道:“谢过燕少主。”
“闻大侠不必客气。”燕折风摇扇, 又恢复了往日轻佻风流的笑, 只是眼底却似乎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喜悦, “这一届武林大会开始之前,燕某定要前去武林盟赏玩一番,到时闻大侠莫要将我拒之门外才是。”
闻行道:“届时, 武林盟必定好生招待。”
随后,燕折风看向方柳,似要说些什么。
然而他看了大半晌, 只嘴角不住地往上咧, 倜傥摇扇的动作也缓了下来,逐渐显得有些憨傻。
方柳便翻身上马, 手放在腰间配剑之上,说道:“方某等着与燕少主切磋武艺。”
燕折风合扇, 抚掌而笑:“好!”
他要再去找人磨砺剑法了。
————
方柳和闻行道两人便快马加鞭, 一刻不停地赶回了雁山镇。
武林盟中,大长老和魏大夫等人已经按照别逢青的要求, 将其他药材都准备齐全,只差这一味主药了。此时,见到方柳和闻行道成功拿回千年雪参,三长老喜出望外,拉着闻行道就要带他去郭盟主床前。
奈何以三长老几十年的功力,仍拉不动一个闻行道。
三长老回头看向闻行道:“行道啊, 愣着做甚,赶紧与我去救郭盟主罢!”
闻行道问:“三长老懂得如何熬制药材?”
三长老便摇首:“不知。”
闻行道:“那应该将千年雪参拿给别神医, 而非去义父床前。”
“哎,是!”三长老道,“是我太心急了,别神医那里已经准备好了,只差这一味药了,应该将药材送到他手上。”
“三长老也是喜出望外,昏了头脑。”大长老抚须,“行道你先将东西给魏大夫,让他带去,和别神医一起熬成药汤。”
“是。”闻行道颔首,又说了句,“这次能求到药,全靠方庄主。”
随后,他朝方柳点头示意,便跟三长老去找魏大夫。
郭山和郭琦儿也守在此处等候,他们救父之心急切,只来得及朝方柳问声好,便步伐匆忙跟上了闻行道,往武林盟内走去。
大长老落在最后,朝方柳拱手:“这次求药一事麻烦方庄主了,方庄主大义!”
方柳摆手:“余的话不必多说,大长老既然担心,便去看顾郭盟主。方某不再打扰,这便回去歇息了。”
大长老再行一礼:“此时不便招待方庄主,待盟主醒来,定然亲自前去拜谢。”
方柳便离开了武林盟.
那日方柳前往朝暮城后,陈安一行人在雁山镇租了个三进的宅子,暂时住了下来。
自那之后,每日石一等人都会留一人守在城门,等候方柳归来。这日守在城门的是石三,他一眼便看见自己小庄主的身影,微微躬下了腰,作恭敬状。
方柳勒马在他面前停下:“带我去你们留宿的地方。”
石三抱拳:“是,小庄主。”
租赁的宅子中最大的院落,依风和赛雪早已熏香扫洒,收拾妥帖,随时等候方柳入住。
即便如此,在方柳踏进院落的时候,赛雪仍旧惊喜地急声道:“小庄主回来啦,奴婢这就将屋里再收拾收拾!”
“不必收拾了。”方柳知她和依风秉性,房间定是干净的,只问道,“还有谁在?”
赛雪便回答:“只有奴婢和等候小庄主的石三。依风姐姐外出采买,其余人按照小庄主的旨意,调查要事去了。”
“备水洗漱。”方柳吩咐,“待其余人回来后,去堂屋开会。”
赛雪欠身:“是,小庄主。”
下午时分,陈安等人陆续回来。方柳也洗去一身风尘,换了一身衣衫,坐在堂屋主座上。
“石四,石五。”
“属下在。”
“在外面守着,莫要让人探听。”
“属下领命。”
石四石五便于屋外,严防死守。
依风为方柳倒好了茶,备好笔墨纸砚,退到一旁等候差遣。
方柳询问陈安:“可有进展?”
陈安一步上前,恭敬道:“禀小庄主,目前未曾听说武林盟与朝廷有牵连。”
方柳晃了晃茶盏:“那闻行道呢,是否有过异动。”
陈安依旧垂首:“属下无能,闻行道的确每年都有行踪不定的时候,但是他轻功独步天下,无人能跟踪,因此他去了何处、做了何事,皆只能听他一家之言,不曾听过其他说辞。”
“不怪你。”方柳心平气和,早有预料,“闻将军之遗孤,若是这么轻易便被其他人探听了行踪,何尝不是毁了闻家的英名。”
“但属下听说,郭征先前曾因为郭琦儿擅闯闻行道书房,而大发雷霆。”
方柳目光落在某处,若有所思。
书房乃重地,擅闯自然不可,倒是不能贸然断定些什么。
“还有……”
“还有?”
“还有那武林盟的二长老,近日总在往尚阳城跑。除此以外,武林盟便再没有其他可称得上异常之事,盟中的重要人物,皆在焦心郭征之事。”
方柳摆手:“退下罢,继续调查,重点‘关照’那位二长老。”
陈安等人领命,退出了房间。
赛雪见谈完了正事,便走上前问说:“小庄主今日想吃些什么?北地的饭菜向来口味重,不如还是做咱们的江南菜系?”
“清淡些。”
赛雪便欢天喜地去准备饭菜了。
几名心腹手下之中,她最拿得出手的便是机灵与厨艺,无论什么菜系皆是一学便会。能照顾主子的口味,是她最自豪不过的事。
“依风,你也退下吧,我独自待会儿。”
“是。”
屋内只剩下方柳。
他冥思片刻,便提笔书写起来,梳理目前已知的情报以及日后可用之人。
梳理通透之后,又点了蜡,目视那写满墨字的纸张燃尽,眸中唯余一片沉寂.
如此又过了几日,这租赁的宅邸外,来了拜访的客人。
石四禀告:“医仙谷别逢青求见。”
雁山镇毕竟是武林盟的地盘,武林盟的人不用问,便能皆知晓萧然山庄的一行人暂住在何处。别逢青对武林盟有大恩,自然也会告知他地址。
闻行道已经回去,别逢青找过来并不奇怪。
方柳:“让他进来。”
石四:“是!”
别逢青一进到屋内,便执着地看向方柳:“你……方庄主回来了。”
“嗯。”方柳颔首,“别神医来此,所谓何事?”
别逢青道:“解药已经配好,那武林盟的郭征不日便会醒来。”
方柳:“辛苦。”
闻言,别逢青笑的餍足:“动动手的事,何来辛苦一说。”说到这里,他难得有些迟疑,“我……需要回医仙谷一趟。”
医仙谷历练的传统,弟子出谷后,做了任何事都无所谓,是善是恶医仙谷一并承担。但只允许他们在外逗留几个月,最多半年后,便须得回谷一趟。
这些方柳也已知晓。
不过听别逢青的语气,他这一去并非永别,仍要回来的。
方柳道:“那便后会有期。”
别逢青笑得牵强:“我何时都愿意等候方庄主,不知方庄主这回,可等等我?”
方柳抬眸:“什么意思?”
“无别的意思,我只是——”别逢青未曾遮掩自己眼底的执恋,“不想你忘记我。”
方柳似笑非笑,并不作答。
别逢青便从怀中摸出两个瓷瓶,递给方柳。
方柳:“是什么?”
别逢青笑:“是我与你初遇后,便在着手配制的毒药和解药,欲送你做礼物的,毒性可以挤入天下奇毒之中。原本不知道该叫什么名字,近日在武林盟待着,忽然灵光乍现,便称毒为‘等’、药为‘候’,表明我始终听你所言。”
方柳未动,别逢青便想牵过他的手,将一毒一药放入他的掌心。
还未触及到方柳皓腕,却听他道:“别神医费心,东西便先放桌上吧。”
别逢青动作一滞,只得将毒药放在桌上:“我明日便启程,今晚可否有这殊荣,与你月下对酌、彻夜长谈?”
“明日便走?”方柳问,“不等武林盟的人为你践行?”
别逢青轻笑一声:“你该知晓我为何救人,又怎么会在意他们的谢意?”
方柳看他一眼,便唤了依风和赛雪来:“拿几壶好酒,备几样小菜,摆在庭院中的石桌上。”
别逢青内心顿生喜意。
没几日便又到了每月十五,月已渐圆,皎然挂在夜幕之上,照的庭下空明。
酒意上涌,醺醺然之际,别逢青痴望着方柳清明的眼,说起了醉话。
“阿柳,我倾慕于你。”
方柳千杯不倒,轻抿一口烈酒,道:“别神医醉了。”
“是醉了,可酒后吐真言。”别逢青眼底执念颇深,“难道一见钟情就不能算爱慕?”
方柳便不再理会,抬眸趁清风赏月,任他借酒胡言乱语,竟还听了几句医仙谷的秘闻。
“我是不懂,那些善恶是非、仁义律法皆不放在眼中,因为医仙谷从没这样的规矩。”别逢青深深凝视方柳的眉眼,“可只要你说,我愿学的……”
他越喝越多,说了这最后一句话,便醉倒过去。
“石五。”
方柳唤道。
“属下在。”
“将别神医抬去客房休息。”
“是!”
院内便只剩下方柳一人,对月独酌分外清醒。
倏而,方柳拿起桌上一支未用过的琉璃酒盏,动作从容地向其中倒了满溢的烈酒,而后运行内劲,将其扔至高墙之上。
用内力抛出去的杯盏破风而去,却没有被砸碎。因为那里正蹲着一人,隐在夜色之中,稳当地用手接住酒杯。
其内之酒,未洒出一滴。
方柳朝他举杯:“闻大侠便这么喜欢站在墙上,偷听他人讲话?”
闻行道神情自若,仰头饮下满口浓烈,如鹰般的双眸定定看向方柳。
“谢过方庄主的酒。”
第036章 调查
方柳问:“闻大侠深夜来此, 有何指教?”
哪怕此刻正躬着伟健的身躯,鬼祟蹲在墙头上,闻行道依旧能在行踪被发现后, 面不改色地回答:“不知不觉。”
“不知不觉?这个时刻, 城门早已关闭多时。”方柳饮下一口酒, 勾唇道,“却原来天下一绝的轻功,是这么个用法。”
闻行道在墙头潇洒坐下, 面色从容道:“能用就行。”
方柳便又运行内力,朝他扔去一壶酒,闻行道再度稳稳接住。
“其实该明早来的。”闻行道自顾自倒了一杯酒, “义父情况转好, 大长老已召集其他长老回来,听闻别逢青明日回医仙谷, 决定在十里长亭设宴为对方送别。”
今晚,闻行道说话之时, 少了几分刻意为之的防备, 语气中假意的客套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漠然。提起谁的名字, 都像提起无关紧要的事。
两人竟难得的在夜凉如水的月色下,平和地饮酒聊天。
“既如此,现下来做什么。”方柳语气寻常,听不出是否有讽,“还蹲在墙头。”
“忆起方庄主说的话,想来求个结果。”
方柳看他:“结果?”
闻行道沉声说:“令父之事。”
“家父之事, 和闻大侠又有什么关系?”
“那日我站在酒馆墙上,燕折风发现不了也就罢了, 我不信方庄主也不知。”闻行道灌下一口烈酒,“除非是方庄主有意将事情说与我听。”
方柳抿了一口酒,不置可否。
“方庄主的一些举动,我原本无法理解。”闻行道看向他,“现在想来,莫不是为了复仇。”
“不对,闻大侠说错了。”方柳神色淡淡,“我与叔父二人,早已将那些参与围剿之人,一一杀尽。”
“不愧是方庄主。”
“我复仇不须等时间。”
那些个宵小之徒,不必花费他太多光景。
“是。”闻行道颔首,“与我倒是格外不同。”
这是直接挑明,他背地里有所谋划之事。
方柳闻言,极轻地笑了一下,抬眸静候他接下来的话。
闻行道:“方庄主接近我,欲了解什么?”
方柳:“那要看你能说什么。”
“现在什么都不能说。”闻行道将最后一杯酒饮尽,“但若是我们目标一致,方庄主会知晓。”
方柳却道:“你我目标是否一致尚且两说,但动机必定不同。”
闻行道闻言,仰头灌下半壶酒。
他满怀复仇的心思,所谓动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方柳弯眸,眼中清冷如水:“原来说了这些话,闻大侠最后只是来蹭酒的。”
“酒是意外。”闻行道垂眸看向他,“如果方庄主仍想调查闻某,可以继续。”
这是在告诉方柳,他知晓自己被调查一事。
他们之间的氛围分外奇异,不似试探,也不似交心,只如拉扯一般寻常交流。闻行道端坐在墙头的身影寂寥,或许的确如他自己所说,是不知不觉而来。
不知不觉而来,被发现后,便可有可无地说些彼此该心知却未挑明的事。
方柳忽而飞身站上了院墙,然后将一坛酒,稳当置于闻行道的头顶。这是会让人觉得冒犯的举动,尤其当头顶酒的人有些身份时。
若是从前,闻行道绝不会让任何人靠近与触碰。
可这次他未躲闪也未动怒,只头顶酒坛,扬首迎上了方柳的视线。
那日朝暮城内,举城混乱之中、万家灯火之下,方柳云淡风轻的一番话,在他心中留下了极深的痕迹。也是那一番话后,他眼中方柳的影子已非昨日,透着摄人心魂的力量。
回武林盟的途中,他便一直在不断思索,独行剑客已然殉道,而方柳的大义归处又是何方。
越是回忆,便越觉得分量颇重、难以磨灭,而方柳清冷绝世的姿容也越发清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这才寻到此处来。
“继续调查?”方柳居高临下地看他,“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闻行道与他碰杯:“恭候。”
他有多年的图谋,且近在眼睫,如今其实并非挂念别人的好时候。
只是不知为何,此心竟一时难定。
————
听闻盟主苏醒有望,其余不在武林盟的长老便匆匆赶回。
武林盟欲感谢医仙谷救命之恩,但是别逢青并不在乎他们怎么想,也不想要他们的谢意。他第二日酒醒之后,确定方柳收下了自己亲手配制的毒药,便启程离开了雁山镇。
没理会武林盟的任何一人。
别逢青性格如此,各位长老不好强求,就想着至少要谢过方庄主。
便让闻行道去请方柳来。
谁知闻行道去也未去,便告诉几位长老道:“方庄主言道,等义父醒来再说这些。他帮忙求药,不是为了让武林盟欠下人情。”
大长老不解:“你如何知晓的?”
“昨日偶遇,闲聊了些。”
大长老和三长老面面相觑,终是认可了这个说法。大长老嘱咐魏大夫照料好未醒的郭盟主,便对其他长老说道:“按照别神医的说法,盟主三日后便会苏醒。二长老留下,其他长老先回去,将这些日子的事宜整理好,届时禀告给盟主。”
其余人便离开。
闻行道也准备离开,却被大长老叫住:“行道,你也留下。现下这武林盟,不能缺少你的执掌。”
“应多培养郭山。”闻行道站定,“否则明年的武林大会,只能将盟主的位置让给外人。”
“我们又如何不知?”大长老抚了抚胡须,“可现下再无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阿山性格是尚可,但若是被推上那个位置,武林盟怕是会处处受人钳制……”
被留下的二长老虽两鬓生白,但眼神格外精明:“行道,若他日你大仇得报,仍不愿继任盟主之位么?”
“志不在此。”
他背负深仇大恨,不得不报。
虽感念义父救命之恩,可继承武林盟主,只会让武林盟与朝堂事牵扯不清。至于大仇得报后的事,他还未想过,但总归不是统管武林。
大长老又问:“若只是暂时呢?”
闻行道:“那便与众长老的期许背道而驰了。”
如今长老们一直想改变盟主的选举方式,欲找出一位年轻有为之人,长久地接任盟主之位。只是现在缺少一个理由,一名让人心服口服的人选。
若等他大仇得报后暂时接管武林盟,只任个两三年,还不如现下便培养一位长久的继任者。
除非众长老愿意仍沿用武林大会的推举方式,暂不更改。
大长老:“其实你现在任个几年,才是最合适不过的事。”
郭征年事已高,早有不服者出现。
上届武林大会,闻行道拿下来头名,又拒绝了武林盟主一职,这才让他继续担任盟主之位。可这法子只能用一次,下回几大门派定然不吃这套了。
若是他能任一届,为武林盟留出培养继任者的时间,便也不需要再绑住他,实在是两全其美之事。
只要闻行道将复仇之事藏好,谁又能知晓?
闻行道:“大长老该知道,这也是最不可能的事。”
大长老摇首叹息道:“愿有人能劝服你。”
闻行道神色平静。
“不会有那个人。”.
三日后,郭盟主如期醒来,未曾休息便召集众长老前来开会。武林盟中戒备森严,盟主与长老所谈之事无人知晓。
方柳听着陈安汇报今日武林盟的动向,心中已然有了猜测。
无非便是追查下毒者;安抚武林盟中弟子;揪出这段时间来作乱之人。或许还要聊一聊明年开春的武林大会,该如何举办。
方柳挥手:“退下吧,给陈平飞鸽传书去个口信,让他警惕摇风县内生人。”
陈安领命退下。
方柳看向窗外晴光甚好的天色,淡声道:“今日那郭盟主可能会来拜见,准备妥善些。”
依风:“是,小庄主。”
赛雪:“是,小庄主。”
两人便去提前准备了。
至于那郭盟主究竟会不会来?小庄主所言,定然都是对的。
晌午时分。
郭盟主果然前来拜访。
方柳不奇怪,以郭征的性格,对有恩之人不会怠慢,否则当年便不会闯天牢劫囚徒。若是别逢青未走,不管他救人的动机是何,皆会被奉为上宾。
郭征身体尚未痊愈,面色仍有些苍白,因为先前遇害之事,他来拜访时带了些弟子,紧跟其后的便是闻行道和郭山。
拜访方柳时,其余弟子留在了院内,闻行道和郭山进入屋内。
郭征一见方柳,便拱手道:“在下郭征,谢方庄主救命之恩。此乃武林盟之令牌,还请方庄主收下。”
“郭盟主不必客气,救人者并非在下。”
两方寒暄了片刻,方柳便收下了令牌,让武林盟欠下人情的机会不多。况且,郭征态度微妙,似乎有事要说。
方柳请几人坐下,依风她们上了好茶和点心招待。
果不其然,闲聊至一半,便听郭征道:“方庄主,郭某此次前来,除了要当面道谢,实则还有一事相求。”
方柳放下茶盏。
“郭盟主请说。”
“郭某想求方庄主,与武林盟一同调查一件事。”
“何事?”
“说来惭愧,”郭征无奈地笑笑,“郭某中毒之事至今未找到主谋。”
方柳道:“郭盟主不必心急。”
郭征沉声道:“武林盟是有些头绪的。”
“愿闻其详。”
“郭某中毒之前,是在调查赈灾银失窃案。之所以由我来调查,是因为官府偏说银子被武林中人所劫,地点就在尚阳城至雁山镇的途中,要武林盟给个说法。”
“原本追溯出个源头便可……结果正如方庄主所见,真凶未调查出来,我反被人下了毒。”
方柳指尖轻点桌面:“郭盟主是希望我协助调查此事?”
“没错,我怀疑武林盟中有……”郭征点到为止,停顿一下继续道,“故而,需要方庄主的一些人脉,避开武林盟内‘某些人’的视线。”
方柳饶有兴致道:“有点意思,此事方某便揽下。”
郭征大喜:“实不相瞒,郭某曾见过方庄主的叔父方振宇,方庄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相信有尔之助力,此事定能水落石出。”
方柳道:“郭盟主过誉。”
“还有一事,希望方庄主调查时悄声进行,莫要兴师动众。”郭征沉声道,“二长老那里会继续调查我中毒一事,但方庄主这边的行动,便不要让他知晓了。”
这是连二长老都不信任的意思。
方柳将视线转向郭山和闻行道:“所以,这二位便是我的‘同谋’?”
郭征道:“方庄主聪颖过人。”
闻行道和郭山未参与调查赈灾银一事,也未调查郭征中毒之事。二长老等人继续调查,他们则挂个别的名头单独行动,避免引起旁人的怀疑。
第037章 商讨
郭山握拳保证道:“方庄主放心, 我定好生配合调查,绝不拖您后腿!”
“嗯,甚好。”方柳颔首, 目光转向闻行道, “闻大侠呢?”
郭征和郭山便都看向闻行道。
闻行道迎着几人的视线, 只看向方柳:“听方庄主的。”
方柳满意颔首。
郭征忍着一身沉疴,咳嗽了几声。
方柳道:“郭盟主方苏醒,身体不适, 还是早些回去修养。”
“咳咳——”郭征又耐不住咳了几声,“我这身子骨,是越来越耐不住了, 如今的江湖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郭征似乎对方柳极其放心, 毫不避讳自己行将就木之事。
他与方柳又攀谈了片刻,便撑不住离去。走之前, 将二长老他们已调查到的消息,皆留了下来。
闻行道和郭山与他一同前来, 自然要一同回去, 免得引起他人怀疑。三人便约好,两个时辰后, 此地再相见。
他们走后,方柳招来石三:“你拿着我的信物去飞鸽盟分舵,将二长老所有生平皆找来。要成书册的,避开飞鸽盟的特点。”
二长老已是五六十岁的人,原来看的那些卷宗,未必将他的生平全写进来, 大多仅是些进入武林盟后之事。
既然连郭征都对二长老有所怀疑,此事须得认真调查。
石三拱手, 拿着方柳的信物离去。
有了方柳信物,飞鸽盟分舵万分上心,很快就将东西给了石三。在闻行道和郭山返回之前,石三先一步将其拿回来,交给了方柳。
已是入夏时节。
过了晌午便闷热的很,阳光不留余地灼晒万物,幸而院中草木繁茂,带来些许凉爽之意。方柳虽不喜闷热,但也享受夏日独有的幽静,尤其蝉鸣鼓噪之时,更显得此间沉寂。
方柳换了薄衫在院中悠闲乘凉。
依风便站在他身后,为他摇扇;赛雪做了点心,端来凉茶。
方柳:“你们退下吧,天气燥热,随便找个地方歇歇。”
赛雪娇笑:“奴婢还要为小庄主摇扇呢。”
方柳便不再管她,翻了翻石三带回来的书册,圈出其中一些重点。
待到日暮西沉,橙红落日灼烧了天,赤色云霞遍布西方,闻郭二人再度来到此地。
他们是以其他名头离开武林盟,定然不能大摇大摆走进方柳的宅子里,走正门不可行,只能翻进去。郭山原本还有些赧然,做不到坦然潜入,翻墙时格外小心翼翼。
谁成想闻行道竟是像轻车熟路,带他熟练地翻过了方柳的院墙,稳稳落在院中。
郭山对上方柳含笑的眼,不好意思地挠头,脚不自觉往后挪动一步:“方庄主,又见面了……”
对比闻行道的淡定,可谓天差地别。
方柳未说什么,抬手拿过石桌上的一册书,递给他们。
其上正是二长老的消息。
闻行道接过,细细翻看,没有过问方柳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书册;郭山则是想不到这茬,只觉得不愧是萧然山庄的方庄主,什么都能弄来。
看着上面圈好的重点,闻行道说:“二长老早于义父进入武林盟,所以他的从前事,义父也不清楚。这上面虽记载了一些,但不详尽。”
“所以才需要推理和调查,不要以为什么都能随便查到。”方柳丝毫不急,闲适地捻起一块糕点,含进口中,“若是出现命案,凶手还能自己将证据摆在二位眼前不成?”
郭山愣愣看着方柳捻起糕点的指节,道:“确……确实。”
方柳问:“怎么。”
郭山慌忙撤开视线,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吞吞吐吐道:“……不嫌弃的话,方庄主请用。”
方柳看了眼自己沾了糕点渣的手指,又看向郭山的帕子,弯唇道:“郭少侠还有随身帕子的习惯?”
郭山嘿嘿笑:“是家妹郭琦儿,不知为何,前些日子总道男子也该随身带个帕子,这样才好随时拿给心仪的姑娘,这才非要我也揣一个。”说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话语不妥,立刻改口道,“我没有说方庄主是女子的意思……”
方柳不甚在意,也未接过郭山的帕子:“既然是为心仪的姑娘准备,便好生收着。”
说罢,他唤了依风的名姓,依风便递上一方干净的丝帕。
郭山悻悻然收起来方帕。
一旁的闻行道视线落在方柳纤白指节上,他凝视对方慢慢擦净指腹,忽然想到,郭琦儿应该是记着上次方柳拿给她的帕子,因此今日才这么嘱咐郭山。
可方柳并非随身携带方帕的人,那日约摸只是个巧合。
看来回去后,要让义父对郭琦儿多加管束了。
方柳擦净指腹,缓缓问道:“闻大侠又在想什么?”
闻行道回神,视线从方柳的指腹,移到桌子上的点心:“在想,点心看起来很好吃。”
郭山:“……?”
大师兄从前是喜欢吃甜点的人吗?
方柳闻言,并不戳穿他的假话,将盘子轻推向石桌的另一侧:“那便吃吃看,郭少侠也一起。”
郭山摆手:“我就不必了,今日来见方庄主,主要是为了赈灾银和家父中毒一事,我等还是赶紧……”
“放轻松。”方柳从容,“坐下,慢慢聊。”
他声音清朗淡薄,没有任何紧迫感,唯有衬着夏日黄昏的悠然。
却让人信服、遵从。
郭山便不由自主坐在了石凳上。
闻行道也落座,正坐在离点心最近的座位上,而后果真拿起一块来吃。
方柳:“如何?”
闻行道:“没有想象中甜。”
郭山哈哈笑:“那岂不是正好,大师兄原本就不喜甜食啊!”
“那这盘点心就交给闻大侠解决了。”方柳从闻行道手中抽出书册,看向郭山,“郭少侠,与我讲讲令父调查前后发生的所有事。”
郭山十分配合,讲述起此事的来龙去脉。
今年春末,中原地区袭来倒春寒,比往年更冷更寒。草长莺飞的季节里,不少地方落了大雪,天寒地冻之下,河流结了冰不说,刚种下不久的庄稼也冻死了不少。
尽管后来回了暖,仍旧有不少百姓在那场寒流中逝去。
如今朝廷奸臣当道,朝堂上却也不乏忠臣良将,上书劝今上赈灾、安置灾民。今上忙于享乐,听那些人进谏听得心烦,就挥手拨下二十万两赈灾银,由官兵押去林州城。
未曾想这批赈灾银刚从尚阳城运出,还未抵达最近的雁山镇,就被人劫了去。
押送赈灾银的官兵被杀害得所剩无几,只有两人负伤逃了出来。他们统一口供,说是一批蒙面者忽然从天而降,自称江湖人士要行侠仗义,便杀了人,夺赈灾银而去。
朝廷派了钦差张大人彻查此事,江湖中人到处都是,两个幸存的官兵连劫持者的模样都描述不清,寻找犯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按理来说,二十万银两若要藏匿并非易事,可被劫现场未留下任何线索,及时搜了附近几座城,银两仍不知所踪。
张大人直觉此事不简单。
朝廷那边在等待结果,武林中人他也不敢随意招惹,只好让手下的人想办法。属下说听闻江湖中事,大部分归武林盟管束,不如找到武林盟,让他们给个说法。
此乃郭征调查这事的前因后果——赈灾银是百姓的救命钱,绝不能让江湖中人背负上这样一个骂名。
他尽心去查,谁知才查到一点点蛛丝马迹,就被人下了毒。
方柳问:“郭盟主查到了什么?”
郭山压低声音道:“查到了承安寺头上,顺着往下挖,好像就要牵扯上一些京官儿了。”
方柳若有所思。
这承安寺与少林寺不同,虽然其中也有些武僧,和江湖中人并无往来。寺庙建在尚阳城外,很受官家夫人、小姐的信奉,月月香火鼎盛。
闻行道继续说:“义父当时怀疑,是有人勾结了寺庙中的和尚,将赈灾银藏在了庙中,当时还不能确定勾结之人是否为江湖中人,义父便将这事告知了张大人。”
方柳接道:“可那张大人却迟迟没有下手搜查?”
“没错。”闻行道点头,“他说今上信佛,寺庙之地不容随意查看,他没有搜查的权利。”
“即便他没有,也可以向上禀告。”方柳断定,“除非他上面的人不愿查。”
说到这里,郭山异常愤慨道:“所以家父怀疑,退一万步讲,就算其中有武林中人协助,但幕后定然有官府的影子!……可他还未来得及验证自己的猜测,就中了剧毒。”
从郭征中毒到如今醒来,过去两个月的时间,期间二长老未查到过任何有用的信息,那批赈灾银定然已被转移了。
方柳勾唇:“看来幕后之人,是存心想让武林中人担下这个罪名。”
想必那张大人,现下并不想找到赈灾银,只想找个人定罪。
“是啊。”郭山愁眉苦脸道,“我也是在父亲醒来后才知晓,原来朝廷那边还利用这事要挟武林盟,让我们将总舵迁到别处,远离尚阳城。”
当下的江湖势力不容小觑,满朝文武耽于享乐还来不及,自不会费心与之交锋,在某些时候还会尽量回避,正如武林中人回避朝廷一样。
简单来说,两方看不上彼此,却又忌惮彼此。
那要挟不过试探,若是武林盟不愿,他们也不会如何。可这劫持赈灾银的污帽,却无论如何不能戴在武林人头上。
方柳道:“或许需要些官场上的人脉。”
郭山闻言殷切道:“那方庄主可认识朝堂中人?”
“现下没有。”方柳神情散逸,“日后说不定。”
郭山顿时大失所望:“也是……”
“不过——”方柳话音一转,递了一块点心给闻行道,双眼清明洞悉,语气揶揄道,“所谓‘日后’,也可以是现下。”
“你说呢,闻大侠?”
第038章 信件
作为曾经的闻大将军遗孤, 闻行道手中定然有些朝堂上的人脉。
但是郭征从没有过问过这一点,也没有向他寻求过帮助。他甚至在调查时,刻意弱化了朝堂事, 只为了不让闻行道有负担。
方柳只觉这样的行为最愚钝不过。
手中有刀就该用, 何必畏畏缩缩。
如今又非什么繁荣盛世, 说什么朝廷和武林互不干涉、互不往来,听起来是为了求同存异,其实不过是两方都无法拿对方怎么办, 只好画明了界限罢了。
真要追究起来,恪守这规矩的人又有多少?
朝廷那边不是没有从江湖中召过去的武功高强者,武林这边为了在某些时候行便利, 也不是没有勾结官员的。
只要武林盟、各大门派与朝廷中央明面上看起来还没有关联, 人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们互不干涉。
可笑至极。
郭征待闻行道如亲子,为他考虑甚多, 不愿违背他的意愿,让他将自己的势力用在此处。
但闻行道可不是方柳的儿子。
方柳含笑撑着脸颊, 一双眸子通透地看向闻行道, 态度云淡风轻。他正思索无处调查这位闻大侠,这不就撞上门来了, 若能让对方直接说出来,又何必费那么些功夫。
他很愿意做违背别人意愿的事。
郭山显然对自家大师兄的身世不太了解,他一脸茫然地看了看闻行道,又看了看方柳,不懂他为什么要问大师兄。
须知大师兄自从进了武林盟之后,年年都在忙武林盟的事, 哪有时间去认识官场上的人呢?
但是不知为何,郭山对方庄主说的话总是莫名信服。因此, 他没有说话,决定全听大师兄和方庄主的指令。
闻行道神情冷静,看向方柳:“若有需要,我可以帮忙。”
方柳弯眸:“有闻大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郭山小声问:“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做?”
方柳回说:“先去承庵寺看看。”
“可是,过去这么久,东西应该已经不在承安寺内了。”郭山迟疑,“而且,父亲都无法搜查那寺庙,我们就更没有权力了。”
“谁说要光明正大搜查。”方柳轻声道,“令父败就败在太遵从官府规定。”
“可。”闻行道拍板道,“挑个日子,我们潜进去看看。”
郭山便全然听从。
————
为了此次的隐秘行动,闻行道和郭山重新租了个小院子,作为暂时住所。他们平时外出,也会注意避免偶遇武林盟的弟子,行事十分小心翼翼。
闻行道和方柳已然敲定了潜入承安寺的时间。
在此之前,他们对承安寺详细调查了一番。
据说承安寺的住持和武僧武功了得,尤其是那住持无明,功力深厚无比。他一柄禅杖武得虎虎生风,虽非江湖中人,却很有些名头,时常被当时的江湖高手下战书。
直到承安寺去的达官贵人多了,寺庙也因今上的缘故被看重,所以近年来,便不再有江湖中人上门挑战。
住持无明武功高强,也是郭征调查时束手束脚的原因之一。
以方柳和闻行道的能力,皆可无声无息深入寺庙。但仅仅是深入还不行,调查才是最紧要、最麻烦之事。
因为需要掩人耳目,深入调查最好的日子,便是寺庙中最热闹之时——那时大部分僧人皆被其他事吸引了注意力,正方便他们行事。
而最近热闹的时刻……
便在明日,七月十五。
每月初一和十五是“十斋日”,信佛道之人,皆会在这两日烧香、燃烛、拜神佛。再加上十五这日,尚京会举办一月一回的灯会。
故而每月的这一天,也是承安寺香火最鼎盛的时候。
因为时间上的行动有些赶,来不及做太多准备,带上郭山多有不便。于是此次只有方柳和闻行道便行动,一同前往尚阳城。
郭山武功不济,也怕给两人拖后腿,便乖乖待在雁山镇.
灯会这日,城门比平日晚关些。
方柳和闻行道未进城,直接去了尚阳城外的承安寺。
郭征之所以怀疑承安寺,与承安寺的位置也有关系——承安寺距离尚京十二里地,正处在尚京和雁山镇互通的官道上。
那批赈灾银被劫,消失在这条官道上,只可能是被运到了附近藏起来。而沿官道人烟稀少,除了几个小村子,便只有承庵寺了。
但在最初查案之时,承安寺因其独特的地位,被钦差张大人直接排除了怀疑,错过了最好的排查时机。
这次他们过去,主要是为了大致打探情况,将郭征的猜测定论,顺便理清承安寺内盘根错节的关系。若这过程中,能查到一些其他蛛丝马迹,那自然再好不过。
若是不能,还有下一次机会。
方柳和闻行道抵达承安寺外,一眼便看到有许多华贵的车马停在院门外,人潮涌动热闹得很。
寺院门外的松柏生长繁茂,有矮矮的桃树绕院墙围了一圈,簇拥着庄严的佛寺。几名手持禅杖的武僧站在门外,表情肃穆,使寺庙在炎夏中更显得沉寂肃静。
无论是管家的贵人,还是附近城镇的百姓,说话时皆不敢高声语,恐惊扰了神佛,犯了大不敬。尽管如此,因为来上香拜佛者络绎不绝的缘故,此地仍有些嘈杂。
两人趁着人潮攒动,悄然翻进了寺内。
寺庙内倒是井然有序,大部分僧人在招待香客。每一处院门都有守卫的武僧,这些武僧功夫尚浅,察觉不了方柳和闻行道的动作。
他们两人将寺庙内大致搜了一遍,未发现异常,便开始想办法搜索房间。
这些房间,无人的上着锁、有人的难进入,若是一一想办法搜过去,怕是明日也搜不完。既然要搜,便应该搜那些重要人物的,譬如无明住持的寝屋、禅房之类。
方柳见着两个小沙弥正打扫庭院,便朝闻行道示意,两人躲在房顶之上,听那小沙弥闲聊。
只听其中一个问:“住持大人的禅房,可扫洒过了?”
另一个便答:“未曾呢,方才住持大人说他还有要事,让我们晚些去扫洒。”
“那我们便先去无增大师的屋舍?”
“可。”
方闻一路跟踪两个小沙弥,来到了一处院落。
从他们的口中,方柳得知那无增大师乃是承安寺的监寺,是寺院中的重要人物。
一般来讲,寺院除了主持之外,还会有六知事,分为都寺、监寺、副寺、维那、典座、直岁。其中,监寺总揽寺院内所有庶务,既要管理库房,亦会监督寺院各堂口,权利了得。
这位无增大师,便是那无明主持的左膀右臂。
幸运的是,无增大师恰好不在院内。
待到两名小沙弥扫洒结束,离开此地,方闻两人便悄无声息潜入了无增的寝屋内。
方柳言简意赅:“尽快。”
闻行道点头。
两人便分别开始搜查屋内的物件,动作小心而敏捷,未发出任何声响。
没过多久,方柳便从抽屉深处,找出一封已打开的信件。他凝眸大致看了看信件的内容,将信收入了怀中。
得来全不费工夫。
恰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方柳和闻行道对视一眼,立时将翻开的抽屉恢复原样,而后快步走出屋子。信已拿走,对方发现的越晚,对他们越有利。
拿到信后,他们两人离开了寺内,在寺院外的树林停下脚步。
方柳飞身攀上一株古木,让翠绿繁茂的枝叶挡住自己的身影。闻行道跟从他的脚步,飞身站在树上。
闻行道问说:“方庄主寻到的东西,是何物?”
方柳拿出信来:“互通往来的证据。”
闻行道定睛看去。
那书信瞧着倒是十分寻常,薄薄两页纸,其中提到的都是些无聊事。可悉心一瞧,便能发现其中另有有蹊跷。
方柳将两张纸叠在一起,对起来细细查看。
只见那纸张上的字重合之后,有几个位置的字严丝合缝地对上,组成了一句话——“东西已迁移,不必忧心”。
方柳勾唇,目光转向寄来信件之人。
“……刘珏?”方柳道,“有些印象。”
闻行道说:“当朝有位驸马,名就叫刘珏。”
“闻大侠对那驸马了解多少?”
“不多。”闻行道摇首,“并非好人,也并非什么重要人物。”
方柳将信递到闻行道眼前:“若和这信牵扯上了,还能称之为不重要?”
闻行道沉声说:“我找人打听一番。”
“先不必了。”方柳轻笑,好看的眉眼上挑,远眺寺院外接踵的人群,“见到个熟人,或许能有所助力。”
闻行道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目光冷然:“什么熟人?”
于枝叶繁茂的树梢上,仍有细碎的日光,穿过层层枝桠洒在两人面容上。方柳眼睫如扇,日光一照,便在他冷白惊艳的侧颜上落下些动人的影子来。
他笑的漫不经心,缓声答道:“未来在朝廷中的人脉。”
闻行道微微眯起了眼。
“我以为方庄主说的官场人脉,只有闻某。”
第039章 偶遇
闻行道这番疑问实在古怪, 倒还过问起他人人脉来了。
方柳侧眸看了他一眼,眼睫轻眨,眼下蹁跹的扇影也变换。两人对视片刻, 方柳平静反问道:“不然?”
闻行道缄默了一瞬, 而后说:“……无事。”
方柳便回过头去, 再度看向寺庙外之人。注意到目标脱离人群后,他便将信封收入怀中,脚尖一点轻身下了耸立的高木。
闻行道沉眸。
少顷, 他忽视了那份如鲠在喉的烦闷,也飞身下了树,默不作声跟在方柳身后, 装作方到来的客人的模样, 走到了寺庙外。
闻行道定睛看去,只见那不远处的所谓“熟人”, 竟是顾择龄他们一行三人。
为了方便白日深入承安寺,方柳穿了一袭简洁素雅、颜色浅淡的衣衫, 原本该是低调的装束, 穿在他身上,却多了一股高洁淡泊的韵味。他韶颜稚齿眉眼如画, 从翠木繁茂的树林中缓步走来,走向禅意幽远香火鼎盛的寺院,通身竟似带着令人不忍亵渎的佛性。
他甫一现身,便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
无论是官家的娇小姐、还是寻常百姓家的姑娘,皆停下交谈,含羞带怯打量起他来。那些陪着家人来烧拜的男丁们, 也都频频侧目。
承安寺甚是出名,来此地的佳人才子不少, 有求姻缘的、有求子嗣的、有求高中的……那些人具是郎才女貌,人中龙凤。
可他们却从未见过品貌如此惊艳之人。
顾择龄原本并不在意人群中的异常,只与陆超、张园景攀谈。可周围人群实在有些异常,他便余光朝一旁看了一眼。
只一眼,就直了眼,再说不出话来。
他呆呆站着,一动不动。
直到方柳走近他,在他身侧停下,唇边带着一抹兴味的浅笑,问说:“怎么,分别没过多久,顾解元便对面不相识了?”
顾择龄这才回过神来,耳根染上薄红:“怎、怎会!只是一时有些不敢置信。”
还当是身在梦中。
出尘之人夜夜入他梦中来,让他不敢相认,也羞于相认。只因那梦中的场景……实非君子所为。
顾择龄越是回忆,越是面红耳热。
方柳打趣:“多日不见,顾解元还是一如往常,脸皮薄的很。”
顾择龄摸了摸耳垂,掩饰自己眼中的热切,垂首谦恭道:“方公子说笑了。”
方柳未再为难他,而是看向另外两人:“陆举人,张举人,许久不见。”
陆超和张园景便一同向他问候道:“方公子,许久不见。”
待到闻行道也走到此处,三位举子的表情明显畏惧、谨慎了几分,开口寒暄道:“闻大侠,许久不见。”
顾择龄如此,是因为察觉到了闻行道对自己有莫名的敌意,尽管其本人可能都未曾发觉。
陆超和张园景则是因为畏怯。
他们与闻行道并不熟络,未曾说过几句话,只知晓这位被称作“闻大侠”的人一身刚煞血气。而自他加入赴京的队伍之后,萧然山庄一行人便赶路赶的急。想来是似乎有要事要做,却让他们这些文弱书生,着实吃不消。
哪怕吃不消,他们也不敢提出异议,兀自强忍着,才没有在颠簸中晕过去。
正因如此,他们对于闻行道敬而远之。
闻行道扫了周围人群一眼,那些心思怀春的公子和小姐,便都被他眼中的冷厉然骇得转过头去,不敢再打量方柳。
顾择龄问道:“二位也是来承安寺烧香求佛?”
方柳点头:“第一次北上,自然要随处玩玩。恰巧听闻每月十五,尚阳城和承安寺热闹得很,于是便请闻大侠带我随便逛逛。”
“是很热闹,人甚是多。”一旁的张园景道,“我们三人方才险些寻不着彼此!”
陆超也搭腔:“此地确实人多。”
张园景又说道:“二位有所不知,陆兄和顾贤弟皆已通过了会试。我等此次前来,是想烧拜一番,为他们三日后的殿试烧拜一番,求个安心。”
“主要是陪我而来。”陆超面露羞愧,“顾贤弟再度取中头名,我则险些未在榜上。”
“能取中便已是极好。”张园景笑道,“我预料之中落了榜,却只能再等两年了。”
顾择龄便劝慰了他们二人两句。
“多日不见,顾解元竟已成了会元。”方柳缓声说,“三日后的状元头衔,想必也将收入囊中。”
顾择龄忙摆手,不知所措地自谦道:“方公子过誉了,三日后的事尚未可知。”
陆超则说:“既然二位与我等目的一致,不如一起进入寺中?”
顾择龄便期许地看向方柳。
方柳颔首:“左右无事,那便一起。闻大侠以为呢?”
闻行道:“依方庄主所言。”
五人便一起进入了寺庙之中。
他们捐了香油钱后,向僧人讨来香,烧香拜佛求一个好运道。
离开承安寺后,因为看不出方柳的意图,顾择龄忍不住问道:“方庄主既是来玩,是否还要去看尚阳城的灯会?”
方柳:“确有此意。”
顾择龄便显而易见的喜悦起来:“既如此,不如与我等一起?我们原也是要逛逛今日灯会的。”
张园景闻言颇有些不解。
原本想今夜在外头逛逛的其实只张园景一人,因为他落了榜,又要等待顾择龄和陆超二人,不急着返程,便想着这几日好好在尚京玩乐一遭,才不枉此行。
其他两人皆说要温习文章。
张园景转念一想,猜测顾择龄忽然改了决定,定是因方公子。
不过顾择龄学富五车出口成章,实则早已不需温习什么。昨日闲聊时,他之所以说不去,不过是不感兴趣,认为还是看书、写文章更好些罢了。
所以现下顾择龄又说要去,张园景便不拦他,只对方柳说道:“诚如顾贤弟所言,方公子和闻大侠不如与我们一道?”
方柳道:“不无不可。”
见他们约定好,陆超婉拒说:“陆某便不去了,我若不时时温书,只怕会落到三甲末去。”
于是进了尚阳城后,陆超便先回了他们三人的住处。
其余四人则一同前往城内最热闹的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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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京不愧为前朝旧都,无论是城墙还是建筑,处处皆有一股威严厚重之感。而现下今朝新都迁过来后,城中风气一转,变得甚是繁华,街上人烟阜盛,宝马雕车往来不绝。
有从周遭村子和县城赶来凑热闹的百姓,好奇驻足在街市前。也有王公贵族,坐在华贵的马车中在街上穿行。
此时方过了申时,天色未晚,灯会还尚早。
方柳对顾张二人道:“不如先寻一处茶楼落脚,休息片刻。”
顾择龄回说:“正有此意。”
四人便寻了一茶楼,要了间包房入座。多日未见,几人边享用茶水,边就近日来的见闻畅谈一番。
顾择龄和张园景本就是科考之人,未来也是要入朝为官的,再加上方柳顺水推舟的刻意引导,几人聊着聊着,便聊到了朝廷上的事。
张园景对顾择龄说道:“听闻会试的主考官王大人对你称赞有加,等你入了朝中,应该也会归于他之门下。”
顾择龄摇首,只说:“不急着站队,先看看朝中形势。”
他涉世未深,一心只读圣贤书,没有那么多城府,故而更要小心谨慎,才能在那吃人的官场上站稳脚跟,实现自己的抱负。
也好兑现……与方公子的承诺。
张园景闻言叹了口气:“我是帮不了你了,想来陆兄也会被下放到地方去。日后便只剩你一人了,这京官儿不好当啊……”
方柳顺势问说:“两位对朝中官员了解多少?”
“先前是不多的。”顾择龄回答,“但近日时常与其他举子们交流,便知道了些浅显之事。”
方柳饮了口茶,问道:“可有什么有趣之事。”
“何谓有趣……”顾择龄想了想,道,“譬如翰林院的哪位大学士,又做了首妙极的诗?”
“噗嗤!”张园景忍不住笑了出来,“顾贤弟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解风情,满心满眼皆是诗书文章。”
听到张园景的话语,顾择龄窘迫地偷看了一眼方柳,见他神色打趣地看着自己,便踌躇问说:“是、是我何处理解的不对么?”
“既是趣事,自然要说那些庙堂之下、诗书之外的事了。”张园景笑着说道,“虽然方公子才华出众,对孔孟之道颇有见解,但也总不能在这样消遣的时间里,还让方公子与你谈论文章吧?”
“这……”顾择龄道,“是我读死书,不知变通了……”
方柳:“不愧是将做状元的人。”
顾择龄欠窘:“方公子莫要打趣在下了。”
“说起趣事——”张园景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秘非常地说道,“我前两天从刘举人那里听到了一件。”
方柳便说:“愿闻其详。”
闻行道也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静静看向张园景。
备受瞩目的张园景只觉受宠若惊,语气更加认真、玄乎地讲述道:“诸位可还记得,咱们此次开恩科的原因么?”
“这个自然。”顾择龄道,“当初还说与方公子听过。”
闻行道是唯一个不清楚此事的,可他脸上没甚表情,看不出一点茫然无知的模样。
方柳余光瞧见他面上木然的表情,便玩笑道:“闻大侠,圣人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若是不懂就问,这里谁人会嘲笑你不成?”
闻行道看向他:“方庄主不正笑着。”
“是么。”方柳不以为意,唇边好看的弧度未减,随意改口道,“那就除了我,无人嘲笑你。”
“闻某是否还要谢过方庄主?”
“如果闻大侠想,不无不可。”
闻行道凝眸注视了他片刻,竟果真沉声说了句:“那就谢过方庄主了。”
方柳轻笑一声,大大方方地受了。
顾择龄看见他们的互动,心中泛起阵阵酸涩之意。
自分别后,他时常梦见方柳,还在梦中……他便逐渐明白了自己的心思。若是可能,他希望当方公子想打趣谁时,能只作弄他一人。
幸而。
幸而方公子对谁都未曾上心。
可同时,他也难过于此。
思及此,顾择龄忽然开口解释起来,他一出声,果真吸引了方柳的注意:“圣上围场狩猎打到一只玉兔,博了萧妃一笑,这才要大赦天下加开恩科。”
方柳颔首,复又眉眼轻扬地问道:“闻大侠可知晓了?”
闻行道点头,冷冷看了顾择龄一眼。
张园景未曾发觉异常,神秘兮兮说:“后来不是说咱们还没到尚京,那萧妃娘娘便失宠了么。结果现下……你们猜怎么着?”
方柳顺势问:“怎么着?”
“现下——”张园景压低了嗓音道,“今上又好起南风了!”
第040章 河灯
张园景说完之后, 本以为其余三人会大吃一惊,可转头一看,却发现他们竟没甚表情。
“尔等何不讶异?”张园景疑惑, “难不成事前已经知晓?”
“不知。”顾择龄语气温文尔雅, “但总觉得也没什么可惊讶的。”
古往今来, 不少王侯皆是好南风的,有些还将其传成一段君臣相和的佳话。当然,今上并非明君, 做的事或许更无视礼教。
只希望今上能少做些糊涂事,否则遭殃的又是百姓。
“哎……”张园景摇首,“我还当你们会惊讶一番呢。”
方柳问道:“这消息是谁传出来的?”
其他举人定有个听说传闻的途径, 总不能是自己臆想。
张园景思索了片刻, 小声说道:“说是因为有人见到,今上最近招了些傅粉何郎的男子入宫。那些男子, 还是驸马帮忙找的呢……”
听到此处,方柳神色不变, 眼底却多了一丝知悉。
他状似随意地问道:“哪个驸马?”
“方公子乃江湖中人, 对朝堂之事可能不太了解。”张园景解释道,“今上的大公主年少便夭折, 二公主送去和亲,三公主有些痴傻尚未曾许人。如今唯一有夫婿的便是四公主,剩下的公主都还小呢……”
方柳明悟:“也就是说,当朝现下只有一位驸马?”
张园景点头。
顾择龄道:“便是那位刘珏大人?”
“没错,正是这位刘驸马。”张园景摆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他也是尤太傅那一党派的人……”
说到这里, 方柳便懂了,其他两人也知晓了刘珏的定位。
因为这位尤常尤太傅, 可以说是世人皆知的奸臣佞幸。他原本是当朝太子太傅,深得皇上信任,后来太子被废,便让他继续教导其他皇子。
如今皇上做出的许多昏聩决定,背后都有尤太傅的影子。因着今上的偏爱,尤太傅的权利甚至比几位王爷和皇子还大,谁人见着他,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本朝的驸马无法拥有实权,多是挂个都尉的闲职,这刘珏也不例外。
他若是尤太傅那一党派之人,必然会给今上提供不少乐子。既然他如此积极招男子入宫,恐怕今上好南风一事,便与他有关。
只是不知这刘珏和那承庵寺的监寺无增大师,究竟是何关系。
方柳继续问道:“你们对刘珏有何了解?”
“听到过一些传闻,譬如他和公主不和,是整个尚京官员圈子里都知晓的事。”张园景看向顾择龄,“顾贤弟可还记得,一旬前咱们和李举人喝酒那次?我记得只有你喝的酒少,所以最后仍清醒着。”
顾择龄点头:“记得。”
李举人是尚京人士,家中本就世代为官,知晓的朝堂中事甚多。因为看中顾择龄的学识,他上次在家中宴请了几人,喝酒后吐露了不少尚京官员皆知的事。
方柳闻言,便看向了顾择龄,等待他的讲述。
终于轮到自己说些方柳感兴趣之事。
方柳的眉眼极美,天生自有一番难以言喻的风情,当他看向谁时,便会显得异常专注。想着这份专注现在只属于自己,顾择龄心底便燃起一股热切之意。
他努力回忆那日的场景,说道:“四公主如今二十有四,八年前与刘驸马成亲,两年后诞下一子。自那之后,夫妻二人再没有同时出现在同一场合过。”
张园景道:“我听说先前相处便不怎么融洽,公主还在宫宴上下驸马的面子,最后被今上训斥,这才有所收敛。”
方柳问:“今上为何帮着驸马?”
顾择龄先一步答道:“听说驸马是今上先看中,后来才非将公主许配给他的。”
方柳:“既然用了‘非’字,想来四公主并不满意这门婚事。”
“的确如此。四公主拒绝过,但今上并未管她意愿,这几乎是举城皆知之事。”顾择龄继续道,“听李举人说,那刘驸马长相阴柔也无甚才华,家中地位最高不过是从六品的官员。但他惯会玩乐,这才入了今上的眼。”
这也难怪四公主不愿下嫁。
十六岁本是风华正茂的好年华,又怎么会愿意将自己的一生托付给这样一个人。
但是君为上、父为上,哪怕心中再不愿,四公主仍是嫁给了刘珏。
闻行道许久未说话,此时问了一句:“刘驸马最近除了招揽人入宫,还有别的动作吗?”
张园景闻言,疑惑道:“为何这么问?”
“在承安寺烧拜的时候,看到一旁的神木上,似乎挂了他的名字。”闻行道说,“莫非他也是承安寺的香客?”
方柳侧眸瞧了他一眼。
还真是说起谎来面不改色,淡定非常。
不过承安寺中确实有这样一株被称作神木的树,树不算高,但枝叶繁茂。枝丫上挂满了系了红绳的木牌,用作向神佛祈愿,木牌上写了祈愿者的名姓和祈愿的内容。
据僧人介绍说,树上的木牌每个月皆会清理一回。
闻行道绝没有见到写有刘珏名姓的木牌,此时不过随口找个理由罢了。张园景和顾择龄没注意那神木,自然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张园景想了想道:“没听说过这事,想来若是去也只去过一两次,不算常客吧。”
闻行道点头。
接下来,几人又聊了些闲话。
方柳未再继续问刘珏的事,免得引起张园景的怀疑。至于顾择龄,他谨慎心细,想必已经察觉了异样。
方柳看了顾择龄一样,发现他正看着自己,还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用力点了点头。
这是要帮他关注刘珏此人的意思。
方柳默不作声,朝他举了举手中的杯盏。
顾择龄眼底便流露喜意。
张园景与他们畅聊了一番后,脸色都变得红润了,他看向窗外的天色,一拍脑袋:“我们怎么光顾着聊天,忘了时刻,这天色已然暗下来了,是时候去街上看灯会了。”他指着街上匆匆走过的人群,“你们瞧,那稚子皆兴冲冲拉着父母往街市走去,要不咱们也下去?”
方柳瞧了眼窗外:“是时候了。”
于是四人便离开了茶楼,往城中央走去。
夜幕方一降临,大街小巷便张灯结彩,越往城中走,手上提着花灯的男女老少便越多。街边吆喝贩卖各种吃食、玩物、花灯的小商随处可见。灯火阑珊处,却也有乞丐衣衫褴褛,花着脸向行人讨饭,绚烂的光影从来落不到他们脸上。
城中有一条河流穿过,河面上飘着许多橙红的河灯。
方柳未遮掩面容,这一路上,不停有才子佳人频频看他。有那胆子大的姑娘家,甚至羞红了脸,拦在了他面前,欲将手中的花灯送与他。
方柳一一冷淡谢绝。
忽然,顾择龄走到一处摊贩前,停下脚步买了一盏河灯。旋即,他回过身来,将河灯递给方柳。
方柳凝神看他,并未立刻接过河灯。
顾择龄连忙惊慌失措地解释道:“我、我只是想着,方公子若是手上提着一盏河灯,想必、想必便不会总有人拦你了……”
至于他心底深藏的其他心思,便不足为外人道。
方柳无可无不可,正要接过那河灯,闻行道便先有了动作。只见他盯着那河灯看了片刻,旋即走到摊贩前,放下一锭银子,换来三盏河灯。
“既然是出来玩乐,何不入乡随俗,一人提一盏河灯?顾会元买的还是自己拿着,闻某再买三盏便是了。”
说着,他将其中最明亮、最精致的那盏河灯,递向方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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