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这场戏正好接着上一场吻戏。
周竟在剧院的门上锁后,偷偷把阿玲带上舞台,还为她弹了钢琴。
这严重违反规定,很快就被人发现了。
发现他的人,正是以骆明擎为首的小团体。
骆明擎所饰演的角色叫杨元元,是剧团内一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他长相好、家世好,身份也高。唯一的遗憾是天资不够,演技差了点。
为此,他不遗余力地打压所有比他强的人,尤其是周竟。和其他人相比,周竟的家境最普通,最好欺负。伤害他没有任何的成本。
这一次,杨元元好不容易抓住了这小演员的把柄,得意得尾巴翘上了天。
他威胁周竟,要把对方的事情告发给领导,以此来逼迫他做自己的一条狗。
但周竟骨头硬,死活不肯承认。
杨元元才让人先把他打了一顿。
这场戏本来的基调应该很惨烈,只是现在施暴者的角色换成黎羚,感觉就有点怪了。
剧本上写,杨元元要用很侮辱性的方式,拍打周竟的脸。
黎羚不好弯腰,便继续用鞋子一下下地踩着他。
从喉咙一直往下,踩到肩膀,鞋尖挑开他上衣的领口。
金静尧直勾勾地看着她。
他的呼吸很混乱,目光也像一把隐忍的、阴湿的柴,缓慢地被点燃。燃烧的声音,在她耳边嘶嘶作响。
黎羚怔了怔。
他气势这么强,明明她才是施暴者,反而有种被压制的感觉。
“好讨厌你的眼睛。”她表情有些娇憨地仰起脸,语气是一种天真的残忍,向身边的人抱怨,“我们把它挖出来吧?”
这句台词剧本上也没有,左边的群演没接住她的戏,愣了一下。
右边的人反应比较快,低着头说:“那、那有点过了吧杨少,咱们说好了,只是打他出出气……”
黎羚也不再即兴,将台词拉回到原剧本:“谁说出气了?我是在替团长叔叔罚他!剧院舞台,多神圣的地方——周竟,谁允许你玷污它?”
她向两边的人示意,这下他们总算是懂了,像拎条死鱼一样,将金静尧拎起来,压着肩膀跪到她面前。
黎羚凑近过来,想要拿手拍他的脸,却又嫌他身上太脏,忍住了。
“看看你这样子,周竟。”她说,“你照照镜子吧,你也想当男一号,你配吗?”
骆明擎将这段台词念过许多遍,每一遍都念得很用力,咬字咬得极重。
他想要营造出那种狠厉的感觉,反而显得矫揉造作。
而黎羚每一个字都很轻,很漫不经心。
正因为毫不费力,所以字字句句、每一个微表情,都是近乎裸裎的羞辱。
她觉得他很可笑,很愚蠢。她嫌他脏,不肯碰他的脸。她闻到他身上的血腥气,要微微蹙眉,身体往后退。
她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她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举手投足都很矜贵、很娇气。
周竟的污浊和低劣,弄脏了她的眼睛,是对她的侵犯。她对他的瞧不起,完全刻在骨子里。
金静尧跪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神像刺刀。
他是一颗顽石,一块血淋淋的冰。无论她做什么,都不可能真的刺痛他。
但此时此刻,比起冷漠和无动于衷,年轻男人隐忍的态度里,似乎沉淀着某种更为晦暗和危险的东西。
两人对视片刻,他竟然也笑了。
黎羚古怪地说:“你在笑我?”
金静尧还是笑。
他在看她,又像不是。透过她的脸,他在专注地注视着另一个人。
他笑得更用力。笑声在房间内回荡,越来越嘹亮,变成一只尖利的哨子。而他胸腔震颤,面部肌肉都接近扭曲。
其他人做这样的表情会很难看,但金静尧脸上,这化作一种慑人的英俊。
他笑,是因为他想到了阿玲,他也看到了阿玲。
他觉得自己挨一顿打,换她一次跳舞的机会,很值得。
没有人会懂,他为她付出了什么。
他也不需要人懂。
这是他的秘密。
因着这样夸张的大笑,周竟的伤口裂开,鲜血渗进皮肤里,像一种丑陋的刺青,也让他的笑容显得更加毛骨悚然。
“他到底在笑什么?”
“怎么有人挨了打还会笑?”
“疯子,真是个疯子!”周围的人惊疑不定地说道。
他们都被吓到,本能地想往后退。
只有黎羚冷笑一声,毫不迟疑地推着轮椅向前,照着金静尧的胸口,狠狠地将他踢到地上。
咚的一声,满地扬尘。鲜红的血和脏兮兮的土混在一起。笑声终于停住。周竟手撑着地板,不住地低声咳嗽。
“脏死了,把我鞋都弄脏了。”黎羚小声抱怨道。
她将鞋子嫌弃地踢开,赤着足踩在轮椅上,对旁边的人抬了抬下巴:“你们几个,把他洗干净点。”
“哦,还有,衣服扒下来就丢了吧。”她用手托着脸,露出很感兴趣的笑容,“我们剧团不是还缺个人跳脱衣舞吗。”
群演们跟着哈哈大笑,回头望了地上的男人一眼,笑声却戛然而止。
不是演的,他们是真的被吓到了。
金静尧趴在地上,仰起脸看她的背影,根本不在乎她说了什么。
他的视线生出尖利的牙齿,裹挟着矛盾而疯狂的贪婪,像是要她的每一块皮肉都吃下去。
他疯了-
本来说好的只演一小段做示范,没想到两人越演越顺,不知不觉,就将整场戏都演完了。
片场所有人都看呆了。
竟然这么精彩。
黎羚做得了阿玲,还演活了杨元元。
而她无论演谁,跟金静尧的对手戏都是火星四溅。
就好像只有她能唤醒他,也只有她能煽动他。
黎羚演的杨元元和剧本里似乎完全不同,却又十分吻合。
她很坏,但是坏而不自知。恶毒,但是明媚、鲜活、抢镜。
她极力地假装高贵,居高临下地羞辱着周竟。一些细微的眼神戏,手指不自然的蜷动,暴露了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她还是怕周竟的,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又怕,又恨,又嫉妒。
一边惧怕着,一边将周竟踩在脚下。
就更让人想要撕开她的假面具。
小刘大为震惊:“不是,就这么几分钟的戏,你们能分析出这么多?”
副导演说:“这才是好演员啊,浑身都是戏,每一个细节都值得品。”
小刘:“你就吹吧,再吹一万字,黎羚也没钱给你发红包。”
旁边另一个人却幽幽地说:“黎老师是不会,但是导演会啊……”
小刘:??
副导演一脸憨笑,给小刘展示自己的微信群。
他们主创团队有一个剪辑工作小群,一开始画风还比较正经,大家各司其职,只谈工作。
不睡觉的金大导演经常在半夜三四点多发剪好的视频,第二天大家醒来,纷纷留言发1。
某一天,副导演看完视频,顺带夸了一句:“黎老师演得真好啊。”
自来水剪辑组成员小A也跟着附和了两句。
十分钟后,导演默默地拍了拍他们,并丢上来两个满额红包。
工作群的性质从此就变了。
小刘瞠目结舌地看着群聊里的一篇篇小作文。
“草,难怪你们刚才说得这么溜、头头是道,原来是早就练出来了啊……”
“呵呵。”副导演较为谦虚地说,“都是发自肺腑。”
小刘沉默片刻:“……能拉我进群不?”
副导演二话不说,立刻操作。
两人一边商量着爆金币,一边继续看监视器。
小刘看着镜头里金静尧像要吃人的眼神,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但是你觉不觉得有点怪啊。”
副导演疑惑地抬起头:“哪里怪?”
小刘说:“表哥的反应啊,他跟个炮灰演对手戏,至于这么……呃,拉扯吗。”
副导演思考片刻,突然恍然:“你说得对!”
“周竟不是在看杨元元,而是在透过他看阿玲……懂了,难怪他们的对手戏这么有张力……”
导演组另一个人非常认同地说:“原来如此,导演这里想要呈现的是,周竟谁都不在乎,他的眼睛里永远只有阿玲,阿玲就是他的全世界……”
他们疯狂地做着笔记。
小刘默默地将一句“表哥演崩了吧”吞了下去。
哪敢说,说了怕被打。
不过,也可能跟黎羚演对手戏,的确是给了金大导演很多灵感。
戏一演完,导演就失踪了。
他丢下一句“我要改剧本”,直接撂挑子不干了。
骆明擎的经纪人傻眼了,本能地追了上去,说:“导演,那我们明擎这边……”
金静尧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
他还没有完全从那场戏里走出来。
妆没卸,脸上还残留着鲜红的血,眼神锋芒毕露,凶得可怕。
经纪人吓得差点打了个嗝,要说什么全忘了。
金静尧凶巴巴地将手里的拖鞋塞给他:“给黎羚。”
然后转身走了。
对方:???
经纪人呆若木鸡地低头看着草莓熊拖鞋。
不是,黎羚谁啊?
他来片场比明擎晚很多,并不知道这里最开始发生过什么。
刚才的戏倒是全程看完了,所以鞋是谁的,他还是有数。经纪人礼貌地拎着拖鞋,走到了黎羚面前。
黎羚:“……”
她强忍着尴尬,道了声谢,将拖鞋塞到了轮椅下面。
却只见对方还很感兴趣地看着自己:“黎小姐是吧,你刚才演得很好啊。”
黎羚:“呃,谢谢夸奖。”
“能不能请你给我们家明擎,来做个表演老师呢?”
黎羚:?
她一脸震惊。
经纪人十分得体地微笑道:“没事的,你别误会哈,我们明擎是很大方的性格,不会说你帮他演了场戏就怎么样的。我也是真心觉得你演得好,才想要请你帮明擎调调表演。你怎么对他的角色这么了解呢,你是明擎的粉丝吗,你演哪个角色呀?”
黎羚:“……”
谁是谁的粉丝?
不过,让她稍微安慰的是,对方会这么误会,看来完全不知道他们私下的关系。
不知道就好。
她正酝酿着情感,打算发力,小刘已经凑了过来。
他跟挥苍蝇一样,语气十分嫌弃地说:“去去去,这是我们女主角,还给你当老师,做什么梦呢。”
这一计直球打下来,经纪人吃了一惊,看黎羚的眼神立刻不同了:“啊,原来这位就是女主吗,真对不起呀,我都没认出来呢……我还以为……”
对方的语气有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点到为止的暗示性。
小刘说:“干嘛呀,还想暗示什么呀,无知不能当饭吃,回去多上上百度吧。”
好、好强的战斗力。
经纪人二次中枪,直接阵亡。
黎羚默默地为小刘竖起大拇指。
而骆明擎呢。
从黎羚上台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动过。他始终坐在原地,神情复杂地盯着她。
手指将椅背的皮都捏烂了。
但她根本没看过他一眼-
导演走了,留下副导演一个人苦苦强撑,扒拉扒拉着剧本,情商很高地给杨元元拍了几组单人镜头。
起到的作用不大。戏一拍完,骆明擎立刻沉着脸离开片场,半句话没多讲。
反倒是他的经纪人很会来事儿,一点脾气没有,到处跟人道歉,我们明擎第一天拍戏不懂事,给大家添麻烦了。特意请全组人吃饭,还人手一份昂贵伴手礼。
伴手礼是一只巨大的礼品盒子,包装很精致,印满了金灿灿的大LOGO,一看就贵得要命,能在咸鱼上卖出高价。
“这是骆老师新代言的顶奢品牌?”一个人吃惊地问。
“嗯嗯,亚太区代言人哈。限量版礼盒,花钱都买不到的。”他的助理之一热心地解释。
小刘不屑一顾:“就这,给我压泡面。”
助理笑容一僵,假装没听到。
黎羚默默掏出手机,已经连咸鱼文案都写好了,却发现礼盒送了一圈,只有自己还是两手空空。?
针对她?
助理并不尴尬,信心满满地对她解释:“黎老师,您是女主角,我们特地为您准备了一份特别、特别大的大礼,东西比较多,不好拿,就放在您房间门口了。”
黎羚对于所谓的大礼,并不抱有过多期待,但当她在房间门口,看到一只接近半人高的纸箱子时,还是有些震撼。
确实很大。
她站在门口,进行一个暴力拆盒。
只见箱子里一大堆骆明擎的周边:带签名的海报,刚上市的杂志,花花绿绿的应援周边,甚至巨大的人形立牌和抱枕……
黎羚:?
她抱起纸箱,准备立刻将它丢进垃圾桶。
一时不察,抱枕从里面掉了出来,正正好落在隔壁房间的门口。
门突然打开。
金静尧看起来很恐怖。他竟然还是没卸妆、没洗脸,但是戴上了眼镜,斯文中透着阴郁,仿佛一位很潦草的杀人狂。
低着头,隔着薄薄一层镜片,他静静地与抱枕上骆明擎八颗牙齿的完美笑脸对视。
年轻导演陷入思考。
黎羚吓得都磕巴了:“导、导演,您剧本改完了?”
“还没。”
“哦哦,打扰了。”她抱着纸箱子,立刻打算跑路,被对方向前一步拦住。
“这什么东西。”他问她。
“这、这个嘛……这个是……”黎羚苦思冥想,突然灵机一动问道,“导演,您怎么跑这儿来了,我记得你住楼上啊?”
金静尧面无表情地推了推眼镜,十分镇定地说:“你记错了。”
黎羚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是吗。”
不可能吧,她之前还去过他房间开会,真的不是这层楼。
算了,无所谓了。
她灵机一动,直接将这只晦气的纸箱子,丢进了金大导演的怀里。
“原来如此导演,我刚才不小心拆错快递,估计是他们搞错了房间号。”她信誓旦旦地说,“这是骆明擎送你的伴手礼,你收下吧!”
猝不及防的金静尧:?
第32章
金静尧跟骆明擎可能是真的有仇。
他甚至没有问一句为什么对方要送这些东西,直接黑着脸打电话,让人来处理垃圾。
豪华大礼包最后还是找到了自己温馨的家,一台乌漆麻黑的垃圾车。
黎羚心情愉快地拍下了销毁视频,回到自己房间,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尝试练习走路。
其实她之前就可以站起来了,只是还会有一点点痛,保险起见,导演才逼她继续坐轮椅。
但今天在片场拍戏,让她深深感觉到,轮椅还是不太方便。
她尝试着走了一会儿,一点都不痛了。
突然有人敲门,黎羚过去开门。
金静尧说:“怎么站起来了。”
黎羚向他再三强调,自己真的完全康复了。他勉强同意,让她去一下他房间。
黎羚“哦”了一声,毫不犹豫地往外走。
刚站到门口,被对方的身体堵住。
背着光,年轻男人的身体高大得像一堵墙。
他低下头,目光在镜片之下晦暗不明,低声问她:“就这么放心进来。”
黎羚:?
不然呢?
“……那我走了?”
黎羚转头要走,他的手又按住了门。
金静尧抿了抿唇:“进来吧。”
黎羚:“嗯嗯,好呢导演。”
她早已经习惯了此人态度的反复无常,这种程度洒洒水罢了,骂都懒得骂他。
不过,黎羚还是很怀疑,此人真是今天才刚搬进来,否则房间里怎么会如此整洁,床上甚至连一点褶皱都没有。
一只行李箱放在旁边,根本也没有打开。只有桌子比较乱,放着一堆稿纸、打印机、咖啡杯和笔记本电脑。
好端端的,搬什么家。也不知道这墙壁的隔音好不好,以后在房间骂导演都不敢太大声。
金静尧不知道黎羚内心在遗憾着什么,他先命令黎羚去洗了手,然后将新打印出来的稿纸递给她,十分言简意赅地说:“从第三行念起。”
黎羚:“好的导演。”
果然是刚改完剧本,找自己试试新台词。她就知道,不然还能是干什么。垃圾工作狂。
她低头一看,“……”
“导演,这跟之前的台词有什么区别吗?”黎羚有些纳闷地问。
金静尧像看弱智一样看着她:“改了语序。”
哇哦,好伟大的改动。
黎羚这样想着,还是比较配合地读了一遍台词。
金静尧思考片刻,打印了新的剧本飞页给她:“再试试。”
他将语序改了回来,并删了“我”和结尾的语气词。
黎羚:“……”真的很棒呢。
如此循环往复至少十次,黎羚感觉自己倦了、累了、不能爱了,又想骂导演了。
她忍了又忍,抬起头,却见对方一脸认真地看着自己:“你觉得哪一句更合适。”
黎羚矜持地说:“我觉得都没什么区别。”
金静尧:“再读二十遍。”
黎羚:“……”
他不理她,继续低头打字。因为直勾勾地盯着屏幕,瞳孔闪过一丝幽暗的光。
很怪的眼神。与其说是专注,不如说是一种……接近空洞的偏执。
黎羚愣了一下,视线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从空荡荡的咖啡杯,到对方脸上残留的大片血痕。
她突然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
因为没卸妆,年轻男人即使目光冷淡,也给人一种摄人心魄的疯魔之感。
下半张脸的伤口如此真切,鲜血淋漓、皮开肉绽。还是很凶,又因为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显出几分冷峻。
……也许他根本没有出戏。
黎羚问他:“导演,您从收工回来,就一直在改剧本吗?”
金静尧没什么表情地瞥了她一眼。
“吃、吃了没?”她继续小心翼翼地问。
金静尧语气怪异地问:“你在搭讪?”
黎羚:?
“关心您呢,请正面回答问题。”她正色道。
他不怎么情愿地说:“喝了咖啡。”
黎羚叹了口气:“那怎么行,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导演,你还是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才能写得出剧本啊。”
金静尧:。
很震撼,竟然有人能用眼神发句号。
黎羚:“呃,导演,我是说真的,不然你吃完再来接着改吧,我去拿份盒饭……”
金静尧:。
油盐不进是吧。
她气笑了,抱着手臂坐在一边:“行,我闭嘴,你改吧。”
又毫无同情心地建议:“一次多改点呢,导演,别老跟一句台词过不去呀。”
金静尧板着脸,从她手中夺过剧本飞页,丢进碎纸机,再重新打开笔记本电脑。
黎羚很有耐心地等了五分钟。
他一个字都没有写。
黎羚又等了五分钟。
他零零散散地敲了几个字,然后开始猛按删除键。
黎羚:“噗。”
她更确信了自己的想法。
金静尧是导演,并非职业演员。他会演戏,不代表他有足够多的经验。毕竟,坐在监视器前、凌驾于片场,和真正走进戏里,完全是两种感觉。
这部电影的情绪消耗这么大,像一只无底黑洞,黎羚自己都时常觉得精神恍惚、怀疑自己即将被吞噬。
那么他呢。
金大导演看起来总是那么镇定、面无表情,戏一拍完就端坐到监视器前面。
是真的沉迷于工作吗,还是他也没有办法出戏。
原来他也没比她强到哪里。
金静尧一声不吭地盯着她,片刻后说:“再笑就出去。”
黎羚还真的站了起来。
女演员转过身的那一刻,年轻男人的目光暗下去,表情更加难看,几乎有些受伤。
但很快,灯光下,他的眼神重新恢复为无动于衷的漠然。
他继续敲击着键盘,几乎有些强迫症地,将同一句话删除,再重新写出来。
他听到哗啦啦的水声,余光里再次出现黎羚的身影。
她没走,重新站在桌边。
回来干什么。
他很忙,不打算分给她眼神,甚至懒得质问她“怎么还没走”。
但不知为何,女演员还是不知死活地向他倾身过来。她的手轻轻地碰到他的脸,从金静尧的鼻梁上,摘走了眼镜。
好像有什么很重的东西,面具、屏障、伪装,也随之从他的脸上被剥去了。
头顶光线近乎于刺眼,很快被她的阴影盖住。
呼吸拂过,像夜合花的淡淡香气,他犹在镜中,浑身都被定住,无法轻易动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期待全部落空。
空荡荡的嘴唇,生出一种怪异的失落感。
心脏却重重地跳了一下。
金静尧不太自然地睁开眼,看到黎羚站在自己面前,手里拿着干净的毛巾,正在帮他拭去脸上残存的妆。
她的动作很细致,态度很单纯,绝无半分绮思。
只有毛巾是湿润而温热的,像猫的舌头,热切地舔舐着他的下颌与脸颊。
他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又不是在拍戏,她怎么可能会吻他-
黎羚不知为何,明明只是好心地帮导演擦个脸,气氛又变得比较古怪。
金大导演坐得很直,简直像一把绷到最紧的弓。
他一直盯着她看,眼神长出锯齿,态度比平时还更强势和凶险。
灰白的灯光,在一侧脸庞投下深深的阴影,他太瘦削了,下颌线也过于锋利。
她将他的脸颊擦干净,像在清洁一座雕塑。皮肤变回原本的苍白,是大理石被反复摩挲过后的肌理,白得触目惊心。
毛巾顺着下颌角,触碰到了脖子的上方。
她竭力装得若无其事,可是空气里分明有化不开的糖,湿答答地黏着她的手指。
他的喉结似乎动了动。
……想摸。
金静尧从她手中,将毛巾抢了过来:“我自己来吧。”
指尖相触之时,皮肤擦出微弱的静电。
他的喉结又动了一下。
黎羚竟觉得有些遗憾,为什么没摸到呢。
下一秒钟,她如梦初醒,这想法也让她吓了一跳。
她疯了吧,这可是导演。
黎羚动作幅度很大地站起身,脑子里像有人在敲钟,颇有些欲盖弥彰地大声说:“好的导演,我让人帮你送一份盒饭。”
通常来说,她讲话这么大声,会被金静尧嘲笑没有礼貌。
但这一次,他竟然也保持着怪异的安静。
没过多久,外面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黎羚说“盒饭来得这么快啊”,蹬蹬蹬冲过去将门打开。
她愣了一下。
站在门外的人竟然是骆明擎。
他手中空空,很显然不是来送饭的,表情倒是不怎么惊讶,甚至对她笑了笑:“我敲错门了?这里不是导演的房间?”
黎羚心里已经在骂人了,面上却还很若无其事地说:“是啊,你记错了,这是我的房间。”
“那后面这位是?”
黎羚转过身,只见好死不死,金大导演在这时候站起身,向她走来。
“……”
骆明擎好整以暇,嘴角含笑,眼神却像窥视镜,已经从头到尾将她照了一遍。
黎羚也对骆明擎露出假笑:“后面有人吗?你看错了吧?”
对方挑了挑眉:“姐姐,你当我……”
“挂个眼科吧骆老师,精神科也行。”
不等他把话说完,她“啪”地一声将门关上。
还是面带微笑,很高贵、很冷艳。
只是再转过身看金静尧,黎羚整个人都要碎掉了。
“怎么办啊导演。”她十分焦虑地来回走动,“为什么会被他看到?会不会出事?不然我从窗户里翻回去?”
金静尧仿佛事不关己:“你不怕摔死。”
黎羚下定决心,大义凛然:“不怕!有保险!”
她快步走到窗边,双手撑着窗台,一副英勇就义的姿势。
金静尧气得笑了:“想死别在我这儿。”
他从她背后将窗户用力关上。
“啪”的一声。好像又下雨了。玻璃窗上的雨珠溅到黎羚的脸颊,冰凉的感觉。
他们站得极近。他的呼吸里有雨水的气息。后背抵着温热的胸膛,几乎能感知到肌肉的形状。
黎羚心脏失去一拍,后颈汗毛竖起。
好在危险感只有一瞬。并不喜欢肢体接触的金大导演,很快从她身边退开,拉开安全距离。
他冷冷地质问她:“摔死都不怕,你还怕什么。”
黎羚心想,她怕什么,这不是很明显吗。
她语气沉痛地说:“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啊!”
金静尧:“跟我传绯闻很丢人?”
黎羚:?
第33章
时间倒回到十五分钟前。
骆明擎接到经纪人电话:“金导演让你去他房间。”
他微微挑眉:“干什么?”
“不知道,跟你聊聊剧本吧。”
“他有病吧。”骆明擎哼笑一声,“他不是有洁癖吗?谁进他房间,跟杀了他一样。”
经纪人也对金大导演从前的诸多怪癖多有耳闻,但还是将信将疑地安抚着自家艺人:“可能他成长了吧,你也应该长大一点了,明擎。大家既然都在同一个剧组,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天天喊打喊杀。他找你,你就当是个台阶,顺着下了。”
骆明擎冷笑一声,说:“他那么有病,我不信他会给什么台阶。”
他故意大剌剌地穿着件浴袍过去敲门,试图恶心对方。
他没想到,被恶心到的只有他自己。
十分钟后,经纪人冒着大雨赶到骆明擎的房间,目之所及只有一片可怕的狼籍。
骆明擎把他视线里所有的东西都砸了,这地方乱得像海啸过后的灾难现场。
“哎呀,怎么搞成这样……”经纪人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满地尖锐的玻璃残渣,碰了碰坐在床边的骆明擎。
骆明擎背对着他,还是穿浴袍,肩膀也耷拉着,似乎情绪很低落。他迟疑很久,才不怎么情愿地转过身来。
经纪人愣住了。
他第一次见到骆明擎哭。
他满脸泪水,眼眶都在微微发红。
表情很脆弱、很受伤,就像一个大雨天被遗弃的小朋友,或是一只被丢在路边的、脏兮兮的玩具。
“你怎么了明擎?”经纪人和他共事很久,从未见过他这样的一面,吓了一大跳,“到底怎么回事?”
骆明擎低下头,嗓音很哑,语气却发着狠:“上次那个小模特呢,把她叫过来。”
怎么这时候还想着女人,经纪人一时语塞,有些无奈地说:“我们现在是在山里,这怎么可能……不如你先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突然这样……”
骆明擎猝然站起身,大踏步要往外面走。
他是赤着脚的,脚踩到玻璃碎片上,立刻扎出几道血口。
但他像是根本感受不到疼痛——也可能是他已经太痛了。走到门口时,骆明擎扭过头来,对经纪人露出一个白惨惨的笑:“出去兜风,来吗?”
经纪人睁大眼睛:“你疯了吗,外面在下大雨!”
骆明擎说:“我早就疯了。”
经纪人最后好说歹说,自己坐上了驾驶座。车在泥泞的山路上小心翼翼地前行,停在了一处比较开阔的地方。只可惜下着雨,目之所及只有一片模糊的雨雾。
经纪人说:“明擎,你到底怎么了?”
骆明擎将又一只空啤酒罐丢到脚边,声音沙哑地说:“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家的事。”
经纪人摇了摇头:“之前我想问来着,你还骂我呢。”
骆明擎扯了扯嘴角,笑得很讥诮。
“我不是骂你,是说出来丢人。”
“我小的时候,我妈每隔两三个月就换一次男朋友,她不知道其中一个人是恋童癖,总是趁她上班不在的时候,偷偷摸我。直到有一次她提前回家,看到了,什么也没有说,跟那个男的打了一架。”
“我以为她改了,但是没过几天,她又带新的男人回家,说他人好,要跟他同居。这个男的还带了个女儿过来,她让我喊她姐姐,我觉得恶心死了。”
经纪人怔了一下,转过身来,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一直以为骆明擎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毕竟他母亲是美人,继父也很有钱,他根本没想过自家艺人还有这一面:“明擎……你……”
骆明擎置若罔闻,继续说:“她答应我,这是最后一个男朋友,会跟他好好过。她骗了我。他们还是天天吵架,吵到最狠的时候,甚至想带我一起跳楼。”
“那时候我才五六岁吧。”他用手比了比,“就这么大。”
雨越下越大了,啪啪啪地砸着车窗,像很多只手、很多双眼睛,贴在玻璃上看他们。
经纪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沉默片刻问:“那你妈妈后来是……清醒过来了?”
“没有。”骆明擎冷笑道,“是那个比我大几岁的姐姐堵着门,没让她进来。”
经纪人松了一口气:“姐姐对你很好。”
“是很好。”骆明擎望向窗外,嘴角仍噙着一丝冷笑,眼神却暴露了自己的内心,“她带我玩、教我写作业、送我礼物。还很漂亮,个子很高,会跳芭蕾舞。”
“但是我对她不是很好。”
“……为什么?”
骆明擎低着头,又拆开一罐啤酒:“我也不知道。可能我有些好奇,如果我一直对她很坏呢,她还会喜欢我吗。她会不会也在骗我。”
经纪人斟酌片刻说:“那时候你太小了,明擎。没有人教过你,该怎么回应别人的善意。”
骆明擎没说话,沉着脸。
“后来呢?”
“后来她果然骗了我。她不要我了,她走了。再见到她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年,是在她爸爸的葬礼。”
“呃,节哀。”
“节个屁的哀。”骆明擎冷笑,“又不是我爸死了。”
经纪人讪笑。
骆明擎沉默片刻,似乎觉得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难以启齿,所以声音也压得越发低了。
但他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其实我想跟她说的是,钱不用还了,因为那是我从继父那里偷来的。”
“啊,你还偷钱?你妈发现了吗?”
“发现了,还挨了一顿打。”骆明擎语气阴森地说。
“啧,那你对你姐姐也还可以啊。”经纪人感慨,“你没跟她说实话吗?为什么不说?”
骆明擎又开始笑。笑得很难看,白森森的牙齿,好像整张脸都要裂开。只有眼眶还是红的。
“我跟她说……算了。不重要了。”
他将手伸进口袋里,默默地把玩着一只很旧的汽车玩具。
玩具被砸烂了,四分五裂,后来又用胶带拼了起来。
拼得很难看,因为坏了就是坏了,不可能再和新的一样。他知道这个道理,却还是很难放手。
骆明擎转过头看着车窗。他的脸倒映在玻璃上,好像也随着雾气和雨水,一起渐渐消融。
经纪人安慰他:“没事的,你如果真的觉得内疚,回去找她道歉就好了。误会而已,总有机会弥补的。”
“没机会了。”骆明擎摸着破破烂烂的旧玩具,冷冷地说,“她死了。”-
金静尧知道自己做了一件非常无聊、毫无意义的事。
他故意把骆明擎叫过来,让他看清楚谁在自己的房间。
为什么呢。
难道是因为他在片场没有礼貌地抱了她。
也可能是因为他很好奇黎羚的反应。
她的反应很正常。她极力地想要撇清他们的关系,公事公办,生怕造成任何不应该有的误会。
本来也没什么好误会的。
他们什么都没有做。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不是很高兴。
不然他还能期待什么。
黎羚背对着他。他从雾蒙蒙的玻璃窗里看到她并不真切的面容,像一团水汽,离他很远。
“所以你和骆明擎什么关系。”金静尧问。
“您不知道吗。”黎羚怔了一下,下意识道,“我跟小刘都说过了。”
金静尧语气平平地说:“你告诉他,却不告诉我。”
黎羚:?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导演。”她有些无奈地说,“我是说,我以为小刘会跟您讲……”
金静尧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又将自己的问题重复了一遍:“你们什么关系。”
他似乎很执着,一定要刨根问底。
即使隔着水汽朦胧的玻璃,黎羚也知道,对方的视线笼罩着自己。
都怪骆明擎。他今天在片场一副惟恐谁不知道他们认识的样子,抱着她说了半天的废话。
这不让导演想多了,真可恶。果然是为了故意在给她添堵。
黎羚对金静尧解释:“导演,你别误会,我跟他一点关系没有,我跟你才是一国的。”
她没有打算隐瞒,一五一十说了。只是,面对小刘的时候,她明明可以心情激动地痛陈对方有多坏,现在面对着金静尧,这些话反而说不出口了。
黎羚说得很简单。
金静尧冷漠地盯着她:“就是那个一肚子坏水的暴力狂,喜欢打你、掐你、揪你辫子……”
黎羚:?
她大为震撼:“导演,您怎么知道?”
“你自己说的。”
黎羚更加一头雾水:“我说过?什么时候?”
金静尧看起来不怎么耐烦,也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了。
他凑近过来,像是又要从背后抱住她。黎羚吓了一跳,转过身来。
但对方只是轻声问她:“你还生他气吗。”
黎羚说:“当然了,怎么会不生气。也可能比起生气,更多是困惑吧。我一直都不明白,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够好,才让他这么讨厌我。”
金静尧说:“不是你不够好,不要怀疑自己。”
他俯下身来,“要不要帮你打他一顿。”
黎羚怔了一下。
年轻男人说这话时,目光是暗沉沉的,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阴郁,像一只蛊惑的钩子。因为语气很认真,看起来有种别样的坏。
雨水如洪流倒灌,笼住冰冷的气息。他不像是金静尧,而像周竟。
黎羚吞了吞口水,竟有些心动地问:“怎、怎么打。”
“你觉得呢。”
“头上套个麻袋,扔角落揍一顿?”她“嘿嘿”地笑了起来,又比较矜持地说,“其实我也没有那么讨厌他啦,都过去很久了,如果揍完他之后,他愿意跪下来向我道歉,说不定我会原谅他呢……”
金静尧语气突然变冷:“寻衅滋事,罚款五百元起。”
黎羚:?
不是,刚才还是复仇爽文,怎么突然变成法治频道了。
她有点懵地看着他,听见外面又响起了敲门声。
嘴上还说着要买凶打人,黎羚的身体已经很诚实地躲进了浴室里。她怂怂地偷听着外面的动静。还好,的确是工作人员来送饭。
金静尧关上门,黎羚又从浴室里探出头来,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导演,骆明擎还在吗?”
“走了。”
她松了一口气。
金静尧又说:“助理还在门口盯着。”
黎羚很无语:“导演,说话能不能不要大喘气。”
“什么是大喘气。”
黎羚怀疑地看着他:“你2g上网?”
金静尧:“什么是2g上网。”
黎羚:“……”
听起来很像在玩梗,但他的表情好认真,好像个机器人。
她不禁感慨:“导演,你比我的粉丝还像中年人。”
金静尧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你还有中年人粉丝。”
黎羚较为矜持地打开微博,向他展示了一部分自己与9787532754335的对话。
主要也是担心骆明擎日后在片场继续挑拨离间,不如提前向导演表忠心,证明自己是一个多么热爱导演的好演员。
导演知道自己天天背后对粉丝夸他,一定也会很高兴吧。
金静尧并没有很高兴。
他沉默片刻,表情突然更加微妙。
“你为什么会觉得他是中年人。”他问。
黎羚困惑地看着他:“导演,这是重点吗。”
她觉得他对自己的中年粉丝是不是有点太关心了。
而且关心得很不合时宜。现在当务之急,明明是站在外面虎视眈眈的骆明擎助理。
她较为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导演,你说那个人为什么一直等在外面,不会是在守株待兔吧。”
金静尧似乎还是有些心不在焉。
他“嗯”了一声,比较认同地说:“你是兔子。”
黎羚:??
她假装没听到这种毫无逻辑的话,继续有理有据地分析:“他的助理会不会在开手机直播?等我一出去,立刻全网曝光。”
金静尧终于清醒了一点,较为冷静地说:“有什么好曝光的,我们什么都没有做。”
黎羚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年轻人真是不懂互联网的险恶啊,需要做什么吗?什么都不用做,就给你安一身罪名,导演,这就是诽谤造谣的可怕……”
金静尧:“哦。”
他又慢吞吞地往前站了几步,突然压低声音,像在跟她打商量:“那是不是做点什么比较好。”
黎羚:?
他又往前站了站,合情合理地劝说她:“不然吃亏了。”
湿潮的雨水,像爬山虎的藤蔓,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
面前的年轻男人皮肤苍白,眉眼幽深,蕴含着难言的光采。
黎羚不知为何,自己竟然还在盯着他的喉结。
她默默地又吞了吞口水:“做、做什么……”
金静尧冷笑:“做梦吧。”
第34章
男人心,海底针。
黎羚好迷茫,也好想揍他。
她一脸懵地站在金大导演面前,思考自己到底应该继续跟这个人说话,还是直接跳窗户。
可能还是跳窗户更容易一些。
她心思蠢蠢欲动,扭头往旁边看了一眼。
雨势更大了。黑暗里重重的雨幕,像一张无声狞笑的血盆大口。风雨飘摇的酒店房间,反而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安全屋。她动摇了,不跳也不是不行。
仿佛察觉到黎羚的想法,年轻男人慢吞吞地走了过来,按着她的肩,像按早教玩具一样,将她按在了沙发上。
“坐好。”他说,随手拿起旁边的遥控器,塞进她手里,“别想太多,看看电视。”
黎羚目瞪口呆,忍无可忍,还是没忍住:“导演,到底是谁想太多。”
金静尧垂下眼睛,还是那副哄小朋友的语气,淡淡地说:“那你在怕什么。”
黎羚露出不认同的眼神,苦口婆心地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金静尧:“你来我的房间很正常,剧组一大半人都来过,没有人会乱想。”
她被噎了一下,抿着嘴唇不说话。
他继续:“这是我的剧组,你要相信我。”
上一次年轻男人说这句话的时候,黎羚觉得他很可笑,这么大言不惭,世界不是一只玩具陀螺,都围着他在转。金字塔尖的贵公子没见过世界的背面,她见过。
但这一次,她仰起头,竟然觉得对方的声音很有力,肩膀很宽阔,听起来有些可信。
厚重的雨猛烈地敲打着窗户。玻璃外,狂风在发出尖利的呼啸。
而金静尧如此平静。他凝视着她的眼神,像一汪深潭,像吉米史都华的迷魂计,令她感到眩晕。
黎羚有些慌乱地捡起了旁边的遥控器,说:“好的导演,你说什么都对,听你的,那就看电影吧,哈哈。”
金静尧又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洞穿她心思。也许他知道她在躲,但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坐回到书桌前,静静地戴上了耳机。
黎羚其实没什么看电影的心思。为了向导演表示忠心,索性再一次重温了对方的处女作,也就是金大导演演变态杀人犯的《血天鹅》。
片子拍得很好,引人入胜,叙事环环相扣,又始终有一种蛰伏的张力。起先她还很心不在焉,随着故事的进展,竟然越来越沉浸其中。可能有些电影就是这样,二刷反而比第一次看更有感觉。
《血天鹅》进入到高潮戏,误闯别墅的几名艺术系学生,十分惊叹地来到了二楼的收藏室,一个满是大理石雕塑的房间。
每一座雕塑都应该是大师手笔,极为精美、典雅、栩栩如生。
只是,当特写镜头一一对准了雕塑的脸,它们的表情尽管形态各异,却都是如出一辙的狰狞、扭曲,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苦。
这些雕塑是房主的私人收藏品,它们都有着同一个主题,“死亡”。
而在房间的尽头,金静尧所饰的凶手静静地坐着。
画面的构图和光影都很考究,像一部卡拉瓦乔的画作。他面色苍白,双目微阖,英俊得并不真实,反而和雕塑几乎融为了一体。
的确有人将他当作了雕像。好奇的女学生走到了他面前,试探地伸出手,想要碰一碰他的睫毛。
他睁开眼,对着她微微一笑,动作非常精确地扭断了对方的脖子。
背景音是脊椎断裂的咔嚓一声,周围四起的尖叫和逃跑声,特写却对准了年轻男人的面容。
他看起来很安宁、很圣洁,嘴角轻轻上扬,仿佛在经历一场恶之洗礼。
镜头切到窗外,湖面上涟漪一圈圈泛开。一只雪白的天鹅,在夜色里徐徐展开翅膀。
黎羚说不上来为什么。
第一次看到这个镜头时,她只觉得很惊悚、很变态,甚至有点脖子疼。
但这一次,她竟然开始共情凶手,觉得他看起来……有些孤独。
他为什么要坐在一群没有生命的雕塑里。
这究竟是伪装,还是一种自我厌弃。
黎羚心口一震,觉得自己的想法也好怪,好像不是太符合逻辑。
她转过头,偷偷看了金静尧一眼,立刻被对方抓住。
他摘下耳机:“看我干什么。”
黎羚讨好地说:“没什么,就是觉得您演技很好。”
金静尧看起来很无动于衷。
这也很正常,他是年少天才,夸他的人那么多,想必早就听到耳朵长茧。
黎羚绞尽脑汁要夸得标新立异一点,便说:“比骆明擎好多了。”
金静尧的脸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立刻拿起耳机盒。
她抓紧时机问:“导演,可不可以问您一个问题。”
“不可以。”
黎羚:“……”
话虽如此,对方只是将白色耳机拿在手中,并没有戴上。
黎羚便说:“之前麦生说,周竟是你学生时代的作品,那《血天鹅》呢?是你写的第一个剧本吗?”
金静尧:“他嘴巴真碎。”
黎羚眼巴巴地看着他:“导演,考不考虑正面回答问题呢。”
“不考虑。”
话虽如此,金大导演蹙了蹙眉,并不怎么情愿地说:“不是《血天鹅》。我写的第一个剧本就是阿玲。”
黎羚吃了一惊。
金静尧:“怎么这么蠢的表情。”
黎羚:“就是突然有点感动,您竟然将这么重要的剧本交给了我。我一定会好好把它演完的。”
“想多了。”金静尧道,“我只是觉得没写好,不想拍。”
黎羚点了点头,很理解地说:“是听说您一直没有想好结局。没事,别担心,拍着拍着就有了。”
金静尧抬起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黎羚:?
片刻之后,她意识到自己是答错了一道送命题。
她十分讨好与谄媚地说:“导演,怎么能说不好呢。您写得这么好,我都看哭了。”
金静尧不为所动。
黎羚在心里骂他,更加主动地说:“如果您想聊剧本的话,我随时有时间的,导演。”
金静尧终于脸色稍霁,将耳机拿在手里慢吞吞地把玩,冷不丁问道:“你希望他们是什么结局。”
黎羚有些矛盾地说:“周竟杀了人,他们的故事应该很难善终,但如果阿玲离开了他,应该也活不下去吧?”
“我是一个比较俗的观众,还是希望他们能有一个光明的结局。”
黎羚以为金静尧会嘲讽自己,‘确实很俗’。
但他神情难辨地看着她,说:“我知道了。”
黎羚又对他笑了笑,说:“没事的,导演,你放心写吧。无论怎样的结局,我都会支持你的。”
金静尧说:“是吗。”
她信誓旦旦地点了点头,见他似乎有了想法、继续低头改剧本,才开始播放下一部电影。
她特意挑选了骆明擎被换掉的那部《何珀的河》,本以为会是一部世纪大爽片,没想到看着看着,竟然对骆明擎产生了微妙的同情。
金大导演拍戏的风格好多变。
怎么有人上一部戏还是《狗咬狗》,下一部已经变成了《一条安达鲁狗》。
这是个超级无敌大闷片,非常缓慢、晦涩、意识流。片名叫《何珀的河》,黎羚看了快半小时,竟然还不知道谁是何珀。以骆明擎那种智商,演的时候肯定天天一脸懵逼,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难怪被换掉。
黎羚努力又坚持了十分钟,还是睡着了。
她在座位上歪歪扭扭,差一点就要倒下去,眼看就要一头砸到沙发上。
有人轻轻地用手接住了她。
她靠在他的腰上,呼吸轻轻的,睡得很香。
号称是自己的铁粉,结果直接看他的电影看睡着了。
明明这片子在电影宮首映的时候座无虚席,映后鼓掌了十几分钟。
金静尧没什么表情地将电影关掉,灯也关了,让她平躺到沙发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还给她塞了个枕头。
他坐回到书桌上,打开笔记本电脑。
黎羚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可能是因为敲键盘的声音太吵了。
他很烦地“啧”了一声,关上电脑,拿出了笔记本和笔-
睡得很好。黎羚翻了个身,从沙发上摔下来了。
“咚”的一声。她从美梦中醒来,吓得魂飞魄散。
屋子里很黑、很安静。地毯还算柔软,不至于摔得很痛。外面隐约飘来雨声,游弋的光线在天花板上移动,变换出隐秘的形状,像深海的鱼。
黎羚昏昏沉沉,花了很长时间才想起发生了什么。
自己竟然在导演的房间里睡着了。
十年都没做过这么不靠谱的事。
电视机已经关了。黎羚揉了揉眼睛,从地上爬起来,发现导演也趴在书桌上熟睡。
看起来真的好像个期末熬大夜背微积分的男大学生。
他的脸紧紧地贴着笔记本,被墨水沾得有点脏,眼镜也乱七八糟地歪在鼻梁上,手上竟然还拿着笔。眼睫很长,微微颤着,在眼下落着一圈阴影。
有、有点可爱。
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母爱是怎么回事,黎羚用力地摇了摇头,将错误的想法拖进回收站。
她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将外套搭在他身上,又帮他将眼镜摘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地搭上住黎羚的手腕。
琥珀色的眼睛猛然地睁开,像闪电破开云雾,撕裂树冠,树叶哗啦啦地掉落。
黎羚吃了一惊,没拿稳的眼镜掉到了地上,声音被地毯吃了进去。
“导、导演……”
不过是虚惊一场。金静尧其实还是没怎么睡醒。他眨了眨眼,一副迷迷瞪瞪、不甚清醒的样子。
她轻轻将他的手拿开。
对方像不情愿松开玩具的小朋友,不满地皱起了眉。
黎羚用一根手指将他好看的眉毛推平。
他也没怎么反抗,只是看着她,声音很轻地说:“你还是要走。”
因为没睡醒,嗓音听起来比平时低哑一些。比起说话,更像是在发出梦呓。
黎羚帮他把掉在地上的眼镜捡起来。
“嗯,晚安。”她轻声说。
凌晨三点多。她推门出去时,动作也很轻,不愿惊扰任何人的梦。
走廊很安静,铺天盖地的雨水,湿潮气更重,却隐隐地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烟味。
黎羚转过身,看到黑暗里中的一点火星,和一双猩红的、接近于兽的眼睛。
这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她吓得几乎心跳骤停。
骆明擎的身影隐匿在黑暗里,微弱的一线光芒,像梦游的雨刷,缓慢地扫过他面无表情的脸。
他毫无形象地坐在走廊的地板上抽着烟,头发乱糟糟的,看起来很颓废。脚边影影绰绰的,不知堆了多少只烟头。
黎羚心里一紧。
这么长时间了,难道他就一直坐在门口守着?疯了吧?
她试着咳嗽了一声,感应灯没有亮起。
骆明擎说:“灯坏了。”
她装没听到,也对他视而不见,转过身要回自己的房间。
骆明擎却在她身后说:“姐姐,你在导演的房间里呆了六个小时。”
他是偶像出身,嗓音本该很低沉悦耳,是吃饭的本钱。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下子抽了太多烟,变得很沙哑,甚至隐隐透出一种金属般的粗糙感,相当刺耳。
黎羚听得心惊肉跳,顿时不想装了。
她背对着他,冷冷地说:“骆老师这么有时间观念,怎么早上拍戏还迟到。”
骆明擎吐出一口烟,语气含糊地说:“我看通告单上没有你,才不想去的。”
“也没迟到多久吧,你这么向着他啊。”他停了停,又意味深长地说。
黎羚说:“他给我发工资,我不向着他,难道向着你。我们不熟吧。”
“姐姐,你变了好多呢,这么牙尖嘴利。”骆明擎露出微笑,“我记得你以前很笨、很不会说话,叔叔骂你,都不会还嘴的。”
他怎么敢提她爸爸。
黎羚的手攥得越来越紧,几乎想要立刻冲过去踢他一脚,跟他对峙。
但她渐渐明白,这种人就像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愤怒会让他们兴奋,冷漠才是最好的还击。
“你这种人见多了,慢慢就练出来了。”她平静地说道。
“我这种人。”骆明擎微微抬起头,凝视着她的背影,“我是什么样的人?”
他脸上挂着扭曲的假笑,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黎羚的背影,眼眶又开始泛红。
深夜的情绪总是很难掩饰。他极力压抑着自己嗓音里的哽咽。
随后,骆明擎不怎么自然地吐出一口烟,脏兮兮的白色烟雾笼罩住面容,变成最好的屏障。
其实遮不遮都没有分别。
反正她也不会回头看他一眼。
黎羚甚至懒得回答他的问题,低着头将钥匙插进锁孔里,转了一圈。
看来她是真的很讨厌他。自从他入行以来,父亲的面子大过天,哪个小明星见了他不是狠狠地巴结,有谁敢这样对他。
骆明擎软绵绵地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你放心,我会帮你保密,不过,你也给我点甜头怎么样。”
黎羚动作一顿:“什么甜头。”
“教我演戏啊。”骆明擎说,“经纪人都跟我说了,你为什么不愿意做我的老师呢。”
他抬起手,将房门打开了一些,明晃晃的光线倾泻进来:“我的房间随时欢迎你。”
里面很干净,被打扫得整洁一新,和导演的房间并没有任何差别。
但白惨惨的光照了出来,照着门口大明星的脸,他后背微微佝偻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眼中与年龄不相符的疲惫,都无所遁形。
像是在黑暗里待了太久,难以适应这样刺眼的光线,变成夜行动物。
骆明擎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突然,他心中生出一种怪异的自惭形秽。
也许他不应该开门的,不应该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失态。
他甚至没有穿鞋,脚底的伤口鲜血淋漓。
黎羚转过身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却停顿了一下。他准确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惊愕。
她看到他的伤口了。
骆明擎心中又生出一丝软弱的希冀。
既然看到了,她会关心他吗?会像小时候一样安慰他吗?
他还记得她的声音有多么温柔,她将他抱在怀里,对他说不要怕。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他抱过那么多人,找过不计其数的替代品,还是从来没有找到过一模一样的东西。她的温度,她的气息。
黎羚一步步向他走来。
骆明擎的手不自觉地颤了颤,几乎拿不住烟。
他太专心看她,很久没有掸过烟。指尖一点猩红变得更加微弱,像发着颤的唇。灰烬堆砌在烟身,苍白的烟缕徒劳无功地飘荡出来。
黎羚弯下腰,从他手中将半支烟拿了过来。
他仰起脸,只顾着看她,根本没有半分挣扎。
眼神突然又变得很亮,微弱的、充满希冀的亮光。
黎羚笑了笑,将燃烧殆尽的灰白烟灰,都掸在他身上。
“太多人的房间欢迎我了,兄弟,你排队吧。”她微笑着对他说。
骆明擎彻底怔住。
“啪”的一声,是她房间的门关上。黑暗彻底吞噬了她的背影,而他还坐在丑陋的光明里。
他等了很久,直勾勾地盯着那扇门,甚至不在乎自己的手被烟头烫到。
门关得严严实实,连一道缝都没有留。刺痛和灼伤都很微不足道。痛觉令他清醒,又令他沉沦。
他的眼神黯了下去,像被人狠狠踩灭、没人要的烟头。
随后,他又抬起头,像疯子一样笑了出来-
黎羚回到房间,那种装出来的居高临下立刻消失了。
她满心只有“草,骆明擎是个神经病”和“他不会真的要造什么黄谣吧,狗东西”。
焦虑发作,拿出手机,却发现9787532754335刚给自己发了条消息。
还没来得及看清内容是什么,他又飞快地撤回了。
黎羚:?
“发了什么啊。”她问他。
9787532754335沉默片刻,说:“没什么,发错了。”
黎羚没怎么在意,只觉得自己一身烟味很难受。她将手机丢到桌上,不太舒服地去浴室里洗了个澡。
裹着毛巾出来,却发现9787532754335又给自己留言,问她:“你看到了吗。”
好像很紧张。
黎羚故意逗他:“看到了呢。”
9787532754335便陷入了沉默。
等她把头发吹干了,他竟然还在沉默。
黎羚觉得他这样有点可怜,又觉得自己不太道德,这么晚了还拿人寻开心,就说:“骗你的,我没看到。你撤回得那么快,怎么可能看到。”
9787532754335秒回:“真的没看到吗。”
黎羚安慰他:“真的。”
其实她很好奇,他到底是发了什么,这么怕她看到。
但作为一个贴心的偶像,她非常尊重粉丝的隐私,便只是很关切地对他说:“这么晚了,早点休息吧。”
9787532754335沉默了更久,有些艰难地说:“不能睡,儿子作业还没写完。”
黎羚愣了一下。
没想到,真的没想到,9787532754335竟然是陪儿子写作业写到了现在。
那刚才发错的不会是儿子的成绩单吧。
真不愧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好伟大的父爱。
她肃然起敬,给他发了一整排的[大拇指]。
而在隔壁房间,金静尧垂着眼睛,一脸阴郁地盯着手机屏幕。
他刚撤回的消息是:“你们在走廊说什么。”
差点被她发现了。
靠。
第35章
自从知道了9787532754335的父亲身份,黎羚对他的态度就更加热情了。
以前他们聊天,主要是她在单方面输出。现在她经常缠着他问他儿子的事。
9787532754335很害羞,是一位内敛的好父亲,不愿意说得太多。
在她的多番逼问之下,才不怎么情愿地透露了一些。
他的儿子性格很内向、不爱说话,从小喜欢把自己关在家里画画。
寒暑假带他出去玩,别的小朋友都爱去游乐园、公园、动物园,只有他一进美术馆就走不动路。
他还尤其地沉迷一些风格暗黑的画作。别人逛美术馆都为了看《蒙娜丽莎》《维纳斯的诞生》,而他最爱《马拉之死》《农神食子》和《格尔尼卡》。
黎羚提议想看看他儿子的画,9787532754335找了很久,最终发来一些风格非常抽象的简笔画。
一盘新鲜出炉的意大利面,爬满了颜色各异的眼珠。一朵鲜艳盛开的金色向日葵,密密麻麻长了两排鲨鱼的牙齿。
她陷入沉默。
9787532754335:“你觉得他画得怎么样。”
黎羚违心地夸奖:“很好,很有想象力。”
9787532754335似乎很高兴,发来一个歪歪扭扭的三角板比心:“他说谢谢姐姐。”
黎羚被可爱死了。
她想起自己之前在片场也时常见到相当奇特诡谲的画作,不知是美术组哪位大师的手笔,和小朋友稚嫩的笔触相比,对方显然已经成熟许多。
她将这件事告诉9787532754335,承诺会将那些画拍下来给他儿子看。第二天却发现化妆间里的旧画架已经被人拿走了。
“真的很遗憾。”黎羚对9787532754335说,并一连发了五个黄豆流泪的表情。
9787532754335说:“没关系,你心里有他,他就很高兴了。”
在黎羚的鼓励之下,9787532754335的人设逐渐变质,从害羞的父亲变成了一名晒娃狂魔。
她得知他的儿子小时候长得很帅,经常被幼儿园的男生追着表白(黎羚觉得这里是应该打错字了)。
但人物很无趣,令人发笑,小天才还是更喜欢闷头画画。
他在艺术方面有着惊人的天赋和专注,这让他一直没交到什么同龄的朋友。他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了。
不知为何,黎羚听到这里的时候,竟然想到了金静尧。
更确切来说,她想到了他在《血天鹅》里,坐在一群雕塑中微笑的样子。有些人生来就没有同类。
学校的老师好几次来跟
9787532754335谈话,委婉地建议他们多多关注孩子的心理健康,让他学会合群,不要老是画一些那么恶心的画,这样下去交不到朋友。
黎羚听到这里非常生气。
她俨然忘了自己之前看到眼珠意大利面和鲨鱼向日葵也一度陷入沉默,开始疯狂输出。
“哪里恶心了?明明就很可爱!很童真!很有想象力!”
“什么破老师?怎么敢这么说?明明是她自己用恶心的成年人思维,去给小朋友乱贴标签。”
9787532754335沉默片刻,说:“我也是这样对老师说的。”
黎羚:“你真是一个好父亲[大拇指][大拇指][大拇指]”
9787532754335又不太好意思了。
他们的聊天彻底变成了育儿频道。
他有些苦恼地向她倾诉,儿子最近觉得隔壁邻居家的女儿很可爱、很善良,但不知该怎么夸奖她,只会说,你笑起来真蠢。应该怎么办呢。
黎羚感觉这话听起来也有点耳熟,看来蠢直男无论活到几岁,说话风格都有种异曲同工之妙。
她心很大地安慰对方:“小男生嘛,都是很嘴硬、很好面子的,过几年长大了就好了。”
9787532754335比较生硬地强调:“他不是一般的小男生。”
黎羚:“嗯嗯,我知道的,他是小天才嘛,他很聪明的。”
9787532754335又不说话了。
他是一个很传统的中国式家长,每次黎羚夸他的儿子,都会变得有些不知所措,像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黎羚说:“不要太担心小天才了,虽然他在喜欢的女生面前很不好意思,至少他愿意将自己的心事分享给你,这也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呀。”
9787532754335立刻反驳:“谁说他喜欢她。”
黎羚觉得他的反应是不是有些过激了,都觉得人家女生可爱善良,怎么还不是喜欢。
随后她想起9787532754335的性格如此传统,可能也是坚决反对早恋的类型。
不过这样也挺好的,符合晋江文学城的核心价值观。
她又编辑了三个大拇指,正要点击发送,978753275433发来消息:“我们的关系也没有那么好。”
“他很小就去读寄宿学校了,其实在学校里受了很多的欺负,但是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说起来,最近片场的气氛也比较压抑。
周竟天天在挨打。
这里拍摄的时间线是打乱的。有他遇到阿玲以前的事,也有之后的事。反正他一向都是剧团生物链的最底层,最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有一些暴力是隐形的。
比如歧视、羞辱、乃至于无声的漠视。
所有人都在说说笑笑,在他出现时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每一位演员试完戏都会鼓掌喝彩,只有他谢幕时,台下的人像没有表情的僵尸。
他们含沙射影地嘲笑他的穿着、他的家境、他走路的姿势、他说话的口音,甚至于他过分漂亮的长相。
这些东西是软刀子割肉。
而暴力总会升级。
舞台上的人在排着戏,周竟明明背好了所有的台词,却临时被告知,需要他去发传单。
刚走出剧院的门,有人在他头上套麻袋,将他像拖尸体一样,拖进树林的角落里。
好几个人围着周竟,大声嘲笑他,用足尖踢他的胸口和腰,硬邦邦的皮鞋踩他的手和后背,将他的脸压进腥臭的泥土里。
这样还是不够。
他们将周竟拎起来,揪着他的头发,狠狠地用麻袋勒住他的脸,粗褐色的布紧紧地贴着皮肤,勾勒出五官的形状。他近乎窒息,大口呼吸,脏兮兮的布深陷进嘴里,看起来更加怪异,几乎像是第二张人皮。
怕出事,他们不敢玩得太过火,终于松开手。但也仅仅是露出了周竟的口鼻,眼睛还遮着。或许他们也知道周竟的眼神太锋利,不敢与他对视。
看不见,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施暴。他们大笑着,将一张张传单塞进周竟嘴里,逼着他生生地吞咽下去,还在旁边数着数:“一、二、三、四……”
周竟并不知道这些尖利的声音是何时消失的。
他的肺快要炸开了,所有的空气都被挤了出来。身体好像都被掏空,变成一截生锈的下水管道,污水和秽物都流过去,填满他,将他淹没。
他好脏。
他真的好脏。
身边没有人,满地都是脚印。他从湿漉漉的泥沼里爬起来,身体摇摇晃晃,满手是血,第一反应竟是去淋浴室里洗澡。
光线昏暗的浴室里,清水混着鲜红的血和深褐的土,变成一条脏兮兮的河流,从瓷砖蔓延出去。
他将毛巾搭在肩上,望向镜子里的自己。脖子以下皮开肉绽,只有脸好端端的,看不出任何问题。杨元元变聪明了,他学会了打人不打脸。
他强撑着爬起来,去食堂打饭,却发现自己来迟了。迎接他的只有空荡荡的餐盘和几粒米。
走出食堂,突然被人从头上浇了一盆菜汤。
杨元元的同伙们大笑着,倚着楼上的栏杆露出得意洋洋的脸,十分亲切地问他:“你早上还没吃饱吗?”“传单不好吃啊?”
他浑身腥臭,强忍住作呕的欲望。
他又变脏了-
这几场戏拍了很久,比原本预计的时间还要长很多。
动作指导是从香港请来的一位资深武指,业内顶尖人物,也跟许多好莱坞大片合作。
他听说金静尧主要拍艺术片,以前很少涉及动作戏,本来情商很高地将动作设计得非常简单,几乎像小学生斗殴。
没想到到了现场,反而发现导演练过多年拳击,身手很不错。
两人过了几招,他一下子戏瘾上来,现场改戏,将难度提高好几倍。改得更狠、更疯、更有撕扯感。
只是,其他几个演员都是武行,配合起来没什么问题,骆明擎却还是一直NG。
金静尧之前拿黎羚来刺激他,他反而生出几分逆反心理,更加固执己见,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演。
他演得生硬,金静尧不满意,一次次地纠正他,一次次地重来。双方僵持很久,没有人妥协,两败俱伤。
最后还是制片人出面斡旋,说服导演再一次修改了分镜剧本,将剧情改成杨元元不动手,一边看着别人殴打周竟,一边拿着DV拍下这一切。
这其实是变相地削减了骆明擎的戏份,很多原本属于他的镜头,都被替换成了周竟的主观特写。
但对于电影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暴力变得更加直接。逼近的特写里,周竟的疼痛触目惊心。
黎羚虽然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每一个动作都是武指精心设计,走位也都是事前反复确认好,精确到一点意外都不允许发生。
然而很多时候连打一下午,所有人都累到站不起来,只有十秒钟的戏能用。
一次次地看向监视器,她还是觉得好疼。
很生猛的疼,记忆深处的胀痛。
周竟像是在镜头前一次次地被切开、凌迟,展现出最丑陋不堪的血肉,再拼凑回原形。
从服化道里,黎羚大致也猜到了哪一场动作戏后面,接的是周竟和阿玲的对手戏。
一些原本在拍摄过程中还很模糊与暧昧的东西,逐渐变得清晰。
周竟生活在一个双面的世界里。
在地下室之外,他是被欺凌的弱者,是小丑,是寄生虫。
但在狭窄阴暗的地下室里,他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幻梦乐园。
这里只有他和一个瘸腿的女孩,他的前女友,他唯一爱过的人。
他是乐园的主人,本可以对她为所欲为,可以伤害她、占有她。没有人会在意。
但他只想要保护她。
这个世界太危险、太疯狂,而阿玲太弱小。只有将她藏在他的地下室里,才是安全的。
只可惜他已经坏掉了。他分不清保护和控制。他能给她的,也只有病态残缺的爱-
某一天,黎羚接到副导演的通知,说第二天通告里是阿玲和周竟的对手戏。
她觉得有点奇怪。本来说好先配合骆明擎的档期,先把所有杨元元的戏都拍完。
副导演却只说,是导演的意思,别的也不太清楚了。
这场戏其实很简单。
周竟在剧院里挨了打,不愿意让阿玲看到,每天都是强撑着,拖到夜深才回到地下室。
他站在床边,目光沉沉地俯视着阿玲。确认她已经睡着了,才转过身,脱下了上衣。
金静尧又瘦了很多。
为了这个镜头,他有几天都在脱水,几乎可以说是形销骨立。
月光下,年轻男人赤着的上身,并不能算赏心悦目,反而因为瘦得分明的肋骨,而显出几分病态。
但苍白皮肤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像绽开的血花,又让这具身体被赋予一种怪异的魅力。
他好像一首残缺的诗。一只被注射了**的毒苹果。
阿玲背对着他,用被子蒙住脸,早已经泪流满面。
她根本没有睡着,一直在等他回来。
她不知道是谁竟然把他打成这样。
她想骂他活该、没用、真是个废物,可是这些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唯一能为他做的事,只有继续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亮晶晶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像月光下寂静无声的河流。她哭得这么安静、这么伤心,仿佛盛满了全世界的眼泪。
骆明擎站在监视器前,盯着黎羚的脸,眼眶也微微地红了。
脚底的伤口早已结痂,但很奇怪,他竟又感到一阵阵钻心的疼痛。
他听到身边有工作人员在夸她:“黎老师哭得好美。”
“她的演技越来越好了。”
“真的,一秒入戏,眼泪说来就来。”
他脸上露出古怪阴森的笑容,嗓音沙哑地说:“你们确定她是演出来的吗。”
“说不定真的是在心疼她的大导演呢。”
他说这话本来是在气头上,说完之后自己都觉得很恶心。
没想到身边的工作人员眼睛一亮,说:“有道理啊!”
另一个人敬佩地看着他:“骆老师,还是你会嗑。”
第36章
经纪人从助理口中得知,下午骆明擎在片场看导演拍戏,突然脸色大变、夺门而出。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骆老师一副要杀人的表情,特别、特别、特别生气。”助理煞有介事,连用三个“特别”。
经纪人也想杀人了。拍个戏而已,怎么三天两头发疯。
去他房间没人,打他电话关机,几乎要把片场整个翻过来了,他也快疯了。突然他想到了最后一个地方。
找到人的时候,骆明擎坐在车里,正拿着一把美工刀,对准自己的手臂。
经纪人吓得魂飞魄散:“明擎,你在做什么?”
骆明擎低着头,平和地微笑道:“如果我也受了伤,她会心疼我的吧?”
经纪人大惊失色,头皮发麻:“明擎,有话好好说,你是不是最近拍戏压力太大了,先把刀放下……别冲动,你是演员,你还有很多爱你的粉丝……”
骆明擎对这些话无动于衷,眼看着刀子已经扎进皮肤里,擦破了皮,刺成一道细细的血线。
他一点都感觉不到疼,反而更加兴奋地笑了出来。
经纪人也快疯了。
他想到那个“她”,突然灵机一动:“你要讨好女生,也不能用自残这种手段啊!”
骆明擎盯着他,笑容慢慢地消失了,反而有些阴森森地说:“那要用什么手段?”
经纪人暗中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总算找准了方向。
但他很快就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对面的目光好狂热,如果今天说不出个四五六七,不会就要拉着他一起同归于尽了吧。
可是他死得好冤啊。小少爷一星期换一个女伴,还要自己教怎么讨好女生,这不是在搞笑。
经纪人十分汗颜,绞尽脑汁地说:“送礼物?打钱?给资源?”
骆明擎脸色一沉,握紧美工刀:“她才不是这种人。”
经纪人:“没事、没事,我们再送点别的……一样一样试……明擎,不然这样,你先把刀放下,我这就给你拉个excel……”-
第二天,黎羚在房间门口发现了一束新鲜欲滴的鲜花,和一份非常精致的早餐。
很难评价。
9787532754335儿子的幼儿园同学都不会这么土。
她看了看对面紧闭的门,很有心机地在微信里问小刘,今天过得怎么样。
小刘毫无心机地说:“能怎么样,天不亮就起来刷马桶,累死了。哦,对了,刚刚在食堂还碰到骆狗,真晦气。”
黎羚表示认同:“确实晦气。”
她左顾右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早餐放到了导演房间门口。
随后深藏功与名,出去跑步了。
这是黎羚腿伤恢复之后的第一次晨跑,她觉得很有纪念意义,特意发了条微博。
9787532754335立刻给她点了个赞,片刻后留言:“姐姐跑步的时候要注意安全[三角板转圈]”
黎羚又被可爱死了。
好喜欢她的小粉丝,她决定给他送点礼物,小朋友那么喜欢画画,送一本画册怎么样?
不过她也不太懂,回头先找个美术组的老师先咨询一下。
晨跑回来,黎羚在门口碰到了金静尧。
他面无表情地将早餐袋丢进了垃圾桶里。
嘿嘿,丢得很好。
“导演,早上好。”黎羚很高兴地对他说。
对方点了点头,语气既冷淡又矜持地说:“辛苦了。”
黎羚一脸懵地说:“跑步不辛苦……啊?”
糟了。
她又看了一眼垃圾桶,怀疑对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金大导演微微蹙眉,似乎并不满意她的回答。
黎羚干笑两声,有些心虚地问:“导演,那个,早餐您吃过了啊。”
金静尧的表情满意了一些,但还是很矜持地说:“豆浆下次不要加这么多糖。”
黎羚:“……”
大事不妙了。
如果她现在对他说‘好的,我会转达给骆明擎’,不知道会不会被当场谋杀。
算了,还是别说了。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候还是需要一些善意的谎言。
来到片场,离谱的事情继续上演。
骆明擎破天荒没有迟到,不仅如此,连妆都化好了。
他们继续拍摄一条之前怎么都过不了的戏,本以为又会是漫长的一天,谁知道才两遍就过了。
黎羚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副导演兴高采烈地说:“看来昨天他真是受到刺激了。”
“就过了一晚上,进步也太快了吧?”
小刘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学得真像,不上百变大咖秀可惜了。”
黎羚有点懵地看着他。
“你没看出来吗。”小刘说,“他在学你啊。”
黎羚:“……”
难怪。
骆明擎演技不怎么样,模仿能力倒是一流,甚至可以说是到了原样复制的程度。
不仅是动作、神态、语气,连一些微表情都一模一样。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有时候演员拍戏,会带点不自觉的小动作,本人都不一定意识到,反而熟悉她的观众更有感觉。
比如说,黎羚笑起来的样子就很独一无二。她其实有点兔牙,平时并不明显,只是在真正高兴的时候,嘴角微抿,眼睛也稍稍眯起来,显出一种别样的、欲语还休的风情。
而现在,如出一辙的笑容,就像一张人皮面具,死死地焊在了骆明擎的脸上。
就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一模一样,好像拿尺子比过。
副导演感慨:“怎么能学得这么像的,到底看了多少遍啊。”
小刘:“感觉他在玩一种很新的play,好想揍他。”
黎羚也感觉怪怪的。
但这一条过了,骆明擎不以为耻,反而特意走过来向她道谢:“黎老师,你之前演得真好,我昨天看了一晚上呢。”
他不再叫她“姐姐”,跟其他人一样,冠冕堂皇地叫她“黎老师”,这就让人有点难受了。
黎羚只好也跟他假客气。
没想到他立刻顺着杆子爬,先说“那不然加个微信吧”,又说“我们微博好像还没有互关呢”。
黎羚张口就来:“我没有手机。”
骆明擎定定地看着她,眼底一闪而过,某种冷酷而不悦的情绪。如果放在以前,他应该已经生气了。
但现在,他硬生生地将脾气忍了下来,有些天真地笑着说:“这样啊,那我送你一个怎么样?你喜欢什么牌子呢?”
黎羚:“……”
忍住啊黎羚,不能为了一个手机折腰!
但是如果折现的话,她可能就要动摇了。
骆明擎打开前置摄影头:“我们合个影好不好?”
“做什么。”
“我想发微博。”他更加温柔地说。
黎羚:“……”他是真想她死。
好在这时副导演过来让演员候场,骆明擎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黎羚松了一口气,暗暗地跟副导演用口型说“谢谢”。
小刘过来说:“他好恶心,今天在发什么疯啊。”
“我也不知道。”她心有余悸地说。
小刘面露不屑:“一个手机很了不起么,我买一个厂送你。”
黎羚:?
一米六五的霸总,真的好喜欢。
她对小刘竖起大拇指:“失敬失敬。”犹豫片刻,悄悄告诉了对方早餐的事。
小刘一脸惊恐:“卧槽,你没吃吧,不会下毒了吧?”
黎羚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摄影机前工作状态很饱满的金大导演,说:“应该……没有吧。”
“那是什么意思呢。”小刘更加困惑,“难道是他忏悔了?想要向你道歉?”
“不可能吧。”黎羚说。
小刘:“我也觉得不可能。”
黎羚沉思片刻:“也许他就是想要装作若无其事,让我猜他的想法,然后越来越内耗。等到我受不了了,去找他当面对峙,他再来倒打一耙。”
小刘肃然起敬:“你说得好对。”停顿片刻,又有些期期艾艾地说,“黎羚,我能不能抱你一下。”
黎羚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干嘛。”
“总觉得你在这些事情上这么有经验,并不是一件好事呢。”对方小声说。
不知为何,这句话竟然比买一个厂更加让人怦然心动。黎羚十分感动,弯下腰和小刘轻轻抱了一下。
随后,她感到后颈一阵悚然。仿佛片场突然门窗大开,刺骨寒冷的风灌进来。
出于某种直觉,她抬起头。
片场上两个高大的年轻男人,都在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拍摄还在进行,摄影机没有停,时间却仿佛因她而静止。
他们不约而同地跳出了戏,沉闷而古怪地望着摄影机外的女演员。
压迫感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小刘吓出了一声鸡皮疙瘩:“是我的错觉么,我怎么感觉他们好像要杀了我。”
黎羚清醒过来,觉得自己应该是想多了。
“想多了宝,他们可能入戏太深了。”她摸了摸他的头。
小刘更害怕了,发着抖说:“姐,能不能别摸了,头要掉了。”-
第二天早上,黎羚又在门口发现了早餐和新鲜的花。
她吸取前车之鉴,打算将它们直接扔掉,经过导演房间时,门却自己开了。
金静尧从她手中接过早餐袋,礼貌地说:“谢谢。”
黎羚:“……”
她不打算给他的,真的。
然而有些人嘴上矜持,力气却不知道有多大。明明可以抢,还要说声谢谢,真是个好人呐。
黎羚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感觉长鼻子已经被迫长出来了。
“还有事吗。”金静尧问。
她鼓起勇气:“导演,我……”
对方沉默片刻,说:“你的睡衣很可爱。”
“啪”的一声将房门关上了。
黎羚:???
心跳有点快。她可能脸红了0.1秒。
但是门关得真的很及时。
冷冷的一阵劲风扫过黎羚的脸,仿佛被空气甩了一耳光,她立刻清醒过来,为数不多的旖思烟消云散。
随后,她似乎明白了什么,默默地低下头。
果然,衣领没翻好,袖子也乱糟糟的。
再打开前置摄像头。
好抽象的发型。
天杀的,什么可爱,哪里可爱了,果然是在阴阳她。呵呵-
回到片场,黎羚又成了杨元元二号。
她和金静尧对着戏,骆明擎也一改之前的破防,看得不知道有多认真。
戏里,黎羚从周竟的爱人变成了仇人。
她直面着周竟的恨意。比刺刀更锋利,比鲜血更浓烈。
他好恨她。爱和恨到了极致,就不再具有意义,只剩下情绪本身。他要毁灭她,用他的愤怒、嫉妒、杀意。恶欲是火,是灰,是剧毒,是食欲。他恨得像要将她吃下去。
戏外,骆明擎直勾勾地看着她。他在研判她、学习她、窥伺她。
他应该讨厌她的,可是他从来不是什么天才的演员,根本无法掩饰自己眼中的依恋和崇拜。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他的生命力和养料。他也想要她吃下去。
黎羚很累。
片场的压迫感太强,她演完戏就陷入自闭,想要一个人呆着。
离开前,金静尧很不满意地看着她:“豆浆怎么还是这么甜。”
黎羚:?
刚往外走没多远,又被骆明擎拦住。
她想都没想,没好气地对他说:“豆浆以后不要加糖。”
第37章
早上,黎羚收到了9787532754335的消息。
9787532754335很高兴地告诉她,他的儿子最近进步很大。
不仅终于鼓起勇气,夸了邻居女生很可爱。而且收到同学送给他的礼物时,还主动回了礼。
黎羚也很为他高兴,非常捧场地说:“恭喜小天才,终于开始交朋友了,真棒![鼓掌][鼓掌][鼓掌]”
9787532754335害羞地说:“谢谢姐姐[三角板比心]。”
黎羚打开房门,心情愉快,打算和昨天一样去晨跑。
她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
谁能够告诉她,为什么她的房间门口,竟然会放着两份早餐。
“……”
实在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说不定其实是幻觉。黎羚往后退了一步,关上房门,再将门重新打开。
两份早餐还在那里,好刺眼。
黎羚沉默片刻,又将门关上,并在内心进行了长达一分半钟的祈祷。
她再一次将门打开。
只剩下一只早餐袋了。
好!
黎羚心中大喜过望,往外走了一步。突然,她仿佛觉察到了什么,有些僵硬地转过头。
金静尧正站在门边,十分平静地看着她。
他手中握着另一只早餐袋。
黎羚:“……”
救命啊。
此时此刻,除了尬笑,黎羚实在说不出什么,只好继续对着导演微笑。
金静尧说:“早不拿要凉了。”
黎羚“哦”了一声,满面笑容地弯下腰,完全是条件反射地,将地上的早餐袋捡了起来。
对方微微蹙眉,露出比平时更含蓄和礼貌一些、但依然像是在看智障的眼神。
她试探地说了一句:“谢、谢谢导演给我带的……早餐?”
“你的伤刚好。”金静尧比较矜持地说,“要注意忌口。”
黎羚心如死灰,笑得却更加坚强:“好的导演,谢谢导演关心,导演再见。”
在金大导演的注视之下,她动作僵硬地将门关上,抱紧温热的早餐袋,陷入了深深的自闭。事态的发展,好像比她想象之中更加严峻。
过了一会儿,她弱小可怜无助地给小刘发消息。
小刘说:“所以,你的朋友把B给她买的早餐,送给了A,现在担心A知道了真相会不高兴?”
“是的。”黎羚有些紧张地说,“你觉得A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特别生气?”
小刘说:“怎么会呢,我如果是A,肯定一点都不会放在心上的。不吃白不吃,大男人哪来那么多的小心眼。”
黎羚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金导演怎么不是一款心胸开朗的大男人。她长舒一口气。
“反正A和B又没仇。”小刘又补充。
黎羚的胸口突然中了一箭。
这不是巧了,A和B之间有血海深仇。
小刘:“对了,你朋友谁啊,怎么跟你这么像。你不是说骆明擎昨天给你买早餐了吗,不会你没吃给表哥了吧……”
黎羚:“……”
其实正常人听到“我有一个朋友”开头,都知道这个朋友不存在了,小刘到现在还没想明白,可见还是有几分让人怜爱的缺心眼。
黎羚正打算向他坦白,对方更加缺心眼地说:“算了,我在想什么,肯定不可能的。”
黎羚问他:“为什么呢。”
小刘:“你要做了这种事,还能活着看到今天的太阳吗,哈哈哈哈哈!”
黎羚:“……”
谢谢你,小刘。
她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种悲壮之情,缓慢站起身,推开窗户,欣赏了窗外的霞光。
天气很好。天空像打翻了调色盘,明媚的朝霞堆在云层的尽头,与静默的山峦同辉。是城市中绝无可能见到的盛景。
也许,这就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日出了。
黎羚将日出拍下来,更加悲壮地编辑了微博发送。
9787532754335立刻给她点了个赞。
她突然灵机一动。
9787532754335是一位中年人,还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好父亲。甚至可以说,是黎羚所见过的最好的父亲。
他对待自己的儿子那么温柔、富有耐心,或许也会比较擅长于处理这种人际关系上的难题。
这样一想,黎羚便向9787532754335发去了求助私信。
9787532754335果然很有耐心。
不同于张嘴就来胡言乱语的小刘,他非常详尽地过问了整件事的全过程,很负责任地向黎羚确认了每一个细节。
“所以,你的朋友为什么要这样做呢?”9787532754335用一种公正客观的语气问她,“你觉得,她是出于怎样的心理?”
以前黎羚跟9787532754335聊天,十句里至少也有八句都在胡言乱语。
但这一次,抱着解决问题的态度,她非常诚实,一句瞎话都没有讲。
“完全就是一个误会。”她解释道,“朋友都没想太多,只是觉得,A肯定会直接把早餐丢了,毕竟上次他就这么做了。”
9787532754335说:“原来这不是第一次。”
黎羚觉得他的重点好像有点错了,但还是很老实地说:“不是的呢。”
她正打算展开讲讲这件事的来龙去脉,9787532754335又说:“B经常给你朋友送礼物吧。”
黎羚觉得他的重点更错了,便随便“嗯嗯啊啊”了几句。
9787532754335:“。”
9787532754335:“都收了吗?”
没收啊,这不是都送给A了吗。
实话实说可能太欠揍了,黎羚含糊其辞地说:“收了一部分吧。”
她继续向对方虚心请教:“你觉得我的朋友应该怎么做呢?”
9787532754335冷冷地说:“她应该切腹谢罪。”
黎羚:?
9787532754335:“开个玩笑:)”
黎羚:“……”
对方很严谨地撤回了“切腹谢罪”这一条消息,看来的确只是开个玩笑。
她哈哈两声,继续追问解决方法,9787532754335冷漠地说:“稍等,先去送儿子上学了。”
黎羚只好说:“好的,注意安全。”-
9787532754335的态度很奇怪,让黎羚不禁心生疑窦。
她满腹心事地到达片场,因为始终没有等到对方的解决办法,迟到了十分钟。
本以为会挨一顿骂,却发现导演不在。
好奇怪,他不是一向最守时的么。
骆明擎倒是早就到了,冷着脸在跟副导演发脾气:“我的档期很满的,他拍戏拍这么慢,已经赶不上进度了,怎么还有脸迟到?”
副导演虽然点头哈腰,赔着笑脸,说的话却十分阴阳:“真对不起,辛苦您了骆老师。我们导演对演员的标准是高了些,但如果能满足他的要求的话,其实拍得还是很快的哈。”
什么东西,小小一个副导演也敢这么跟他说话。
骆明擎勃然大怒,眼中戾气更甚,手抬起来就要一耳光下去。
突然他语气一变,十分温柔地说:“是,我知道自己能力不行,配不上你们金大导演。还好你们这里有很优秀的演员,是我学习的楷模和榜样。”
副导演:?
怎么突然一股浓浓的茶味?
他似有所觉地转过头,果然看到黎羚过来了。
骆明擎笑眯眯地跟黎羚招手,漆黑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她,表情显得天真又纯善。完全看不出方才在副导演面前,是多么趾高气昂、把人当成虫子。
黎羚虽然不知内情,也已经对他厌烦透顶。
她之所以还愿意过去,完全只是想警告对方,不要再送早餐、或者其他任何东西给她了。(打钱可以)
还没来得及开口,骆明擎一脸诚挚地请求黎羚跟自己对一对台词。
他试着读了几句,台词功底实在很差,简直是差到了已经到了人神共愤的程度。待会儿要是真这么演,今天通宵都别想收工。
黎羚无奈之下,只好一句句地给骆明擎做示范。
她教得认真,奈何她的学生根本没有怎么听,只是痴痴地看着她,目光潮湿又灼热,藏着不易察觉的迷恋。
真好。
骆明擎贪婪地盯着她白皙的侧脸,每一寸细节都不曾放过。岁月对她很优待,多年过去,她根本没有变老,还是他记忆中如出一辙的美丽。
他再也找不到替代品,从来都只有她,只能是她。
她对他这么温柔、这么好。
他的姐姐回来了-
金静尧人不在片场,倒是抽空发微信问副导演,其他人到了没有。
“到了,都到了。”副导演很感动地说,“黎老师真负责啊,怕影响剧组的拍摄进度,在教骆明擎读台词呢。”
金静尧说:“怎么教。”
副导演很迷茫:“就、就那么教?”
他拍了张照给对方。照片里,两人坐在角落里,头挨着头,几乎要碰到一起了,看起来十分亲密。
金静尧的表情更加难看,几乎拿不住手机。
读个台词而已,又不是聋了,为什么要坐这么近。
黎羚敢教,也不看人家想不想学。她低着头在看剧本,骆明擎就不同了,一直明目张胆地盯着她。
他的眼神很沉、很直白,几乎可以说是很粗俗,像一团腥臭的污泥。
这样的目光是什么意思,金静尧再清楚不过了。
他同样也很清楚,骆明擎演戏虽然差,台词功底绝对没问题。他是歌手出身,气息要稳,吐词也要练。
黎羚有什么东西能教给他。
她自己的台词就很好吗,明明刚开机的时候那么烂,还不都是金静尧亲自教过的。
现在竟然去教别人了。
还真是姐弟情深。
哦,不对。
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叫什么姐弟。
过了一会儿,9787532754335给黎羚发来一张非常黑暗抽象的简笔画,隐约像是一个女人被浸了猪笼。
黎羚:“……小天才的新作?”
9787532754335:“嗯。送你。”
骆明擎在一旁试图偷看她屏幕:“谁给你发消息?”
黎羚说:“跟你没关系吧。”
骆明擎沉下脸,不再说话。
黎羚又看了一眼这张画,觉得实在有点中式恐怖,吞了吞口水。
但因为不能辜负小朋友的心意,还是勉为其难地说:“谢、谢谢小天才,画得很好。”
9787532754335很听话地说:“谢谢姐姐。”
黎羚想了想,又叮嘱对方:“没事,这些画都可以送给姐姐的,姐姐很喜欢,不过如果想要送给同学的话,最好是先问一问爸爸哦。”
9787532754335:“好的姐姐。”
小天才大概是真的觉得姐姐很喜欢,没过多久发来一张更为抽象的连环画。
内容是一个女人在街上走着走着,头突然掉了。
黎羚:“……”
金静尧将手机扔开,对面前的武师说:“再来。”
“不行了导演,我快累死了。”对方趴在地上,喘着粗气说,“求你了,换个人来吧。”
一大早上,金大导演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突然要找人过招。不是拍戏的那种,全部都是真的。拳拳到肉,每一拳都带着要将人撕裂的狠意。
也不知道一个拍文艺片的导演,怎么戾气这么重。
对方气喘吁吁地抬起头,半开玩笑地问:“今天心情不好啊导演?”
金静尧将毛巾和水递给他:“嗯,不是很好。”
“有冤报冤,自己偷偷生闷气也没用啊。”武行哭笑不得地抬起头,“导演,谁得罪了你,我带人一起去揍他。”
金静尧说:“不能揍。”
“为什么?”
因为,那是她的弟弟。
灯光下,年轻男人沉默不语。他皮肤苍白,赤裸的上身满是汗水,顺着肌肉的沟壑向下滴。
因为拍戏,他瘦得骇人,整个人都变成一片薄薄的刀锋,裹挟着扑面而来的、巨大的攻击性。
他低下头,一圈圈地解开拳击绷带,再缠上新的。
场馆里浓重的汗味,和隐隐的血腥气,让他觉得自己很脏。
他还想变得更脏-
黎羚又等了一会儿,副导演过来说:“导演今天请病假,说是自己空腹吃早餐中毒了。”
黎羚:?
空腹吃早餐会中毒吗,还不如说骆明擎给他下了毒。
虽然听起来很像洋葱新闻,但金大导演一向是工作狂,轻伤不下火线,戏拍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请病假,搞不好真是病入膏肓。
“要不要去看望一下他呢?”她关切地问。
副导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应、应该不用了吧。”
骆明擎甜甜蜜蜜地邀请黎羚去他房间继续对台词,被她直接拒绝。他又生气了,甩着脸子离开。
黎羚不想跟他一起走,故意耽搁了一会儿。
副导演接了个电话,又过来找她,有些尴尬地说:“那个,黎老师,导演临时想要在剧本里多加一场亲密戏份,您觉得可以吗?”
黎羚说:“多亲密?”
副导演吞吞吐吐,难以启齿:“就是、就是那个……”
“床戏?”
第38章
“差、差不多吧。”副导演一脸希冀地看着她说:“您看可以吗?”
“可以啊。”黎羚很干脆地说。
其实原来的剧本里没有这样的戏,她才觉得很奇怪。
这是一部充满肢体接触的爱情片。情到深处,欲望是最直接的表达。没什么比身体更诚实。
她本来还以为是金静尧的洁癖过于严重,才不愿意拍这种戏。
但是戏拍了这么久,想必他也早就适应了。
“反正,只要导演有要求,我都可以配合的。”黎羚说。
副导演松了一口气,主动将她送出了片场。
关门以前,她隐约听到好几个工作人员在喜极而泣地说:“太好了太好了她说可以……”
黎羚:?
好怪。
送别了黎羚,副导演大喜过望地向导演通电话。
本以为对方会很满意,没想到导演冷冷地说:“答应这么快。”
随即把电话也挂了。
挂断电话以前,隐约还听到他对旁边的人说:“再来。”
副导演:?
“什么意思?”他很迷茫地问身边的人,“难道黎老师不答应,导演就高兴了?”
对方思忖片刻:“那不然跟黎老师说,还是不拍了?”
“不行!”副导演斩钉截铁地握住手机,“要拍的!一定要拍!”-
下午,骆明擎以拍品牌广告为由,让经纪人去帮他向剧组请假。
经纪人一脸为难地说:“导演肯定不会同意的,合同里都写了,演员不能擅自离组。”
骆明擎哼笑一声:“我都上车了,他还能把我怎么样,有本事让交警拦我。”说罢又催助理,“开快点。”
经纪人擦了擦汗:“明擎,你走也不说一声……”
“说了你又唧唧歪歪。”
片刻后,对方拨了回来,骆明擎讥笑道:“怎么样,金大导演说什么了——不会气得结巴了吧。”
经纪人难以置信地说:“他很爽快地同意了……”
骆明擎:?
这根本不可能。
他怔了怔,露出更加刻薄的笑容,“哦对,他今天生病了,怕不是病成弱智了。”
又说:“装什么大度,搞不好这会儿在房间里气得砸东西呢。”
也不知道是谁一天到晚喜欢砸东西,经纪人有些汗颜地劝了对方几句:“其实我看了看,这个品牌活动也没那么重要的,为什么一定要去呢?明擎,你不会就是为了跟导演较劲吧?”
骆明擎沉下脸:“他也配。”
他挂断电话,轻蔑地笑了一声:“傻逼。”-
副导演挂断电话,也说了一句:“傻逼。”
旁边的人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骂谁呢。”
“呵呵。没什么。”副导演又变回平时那副温和憨厚的样子,“你们这边准备好了吗?”
“嗯嗯,就绪了。”
那就好。副导演微笑地看了一眼手机。炮灰反派现在也走了,清场毫无压力。
天快黑的时候,片场已经布置完毕。现场也只剩下了演员和摄影师。
黎羚将剧本又读了一遍。
在原剧本里,周竟也饱受杨元元的欺凌。但他尽管默默地忍受,从来不曾真正向对方低头。
忍耐就像是一种掩饰,这让杨元元更加不满。周竟早应该是自己的一条狗,为什么还没有跪在地上摇尾巴。他在忍,忍什么呢?杨元元想知道周竟的最后一张底牌。
所有人都知道这小演员没有钱,借住在剧院的地下室里。之前就有人向杨元元提议去他家,但地下室到底是剧团的财产,杨元元犹豫很久,没有同意。
直到某天晚上,一名小弟撞见周竟在回去以前,在浴室里呆了足足一小时,很小心地洗去了身上的所有痕迹。
他偷偷尾随周竟回去,听到地下室里隐约传来了说话的声音。但门被锁了,他进不去。周竟做事一向很谨慎。
他有秘密,秘密就藏在地下室里。
第二天一大早,杨元元就带着一帮人,闯了进去。
而新加的这一场床戏,就发生在灾难的前一夜。
从逻辑上来说,这场床戏加得也很合情合理。这是男女主角情感的高峰。是周竟和阿玲活在乌托邦的最后一夜,死刑前的美梦和幻觉。如果没有哪场戏,第二天杨元元的入侵,反而显得不那么有力。
只是,要演一场这样的亲密戏,演员的状态也应该很甜蜜。
但不知为何,直到开机以前,金静尧的心情都不是很好。
他不肯跟她走戏,想跟他聊剧情,他会直接躲开。甚至不愿意跟她有眼神接触。
黎羚不太明白为什么,担心是不是导演的身体还没有好。
她主动过去问:“导演,你是不是不太舒服呢?”
金静尧冷冷地说:“不想拍没人逼你。”
黎羚:?
话虽如此,他甚至没给她解释的时间,立刻让摄影师开机。
像是生怕她真的不想拍,不允许她反悔。
黎羚:“……”
好在,拍摄开始后,比预想中更顺利。
周竟回到地下室,还是和之前一样,默默地在黑暗里处理伤口。
后背的伤他碰不到,艰难地涂了好几次都没成功,反而牵动了伤口。
他轻轻地“嘶”了一声。
黑暗里,突然有一个声音说:“你过来。”
周竟动作一僵,还是背对着阿玲,低声说:“吵到你了么。”
阿玲厌恶地看着他:“吵死了。”
“对不起。”
他向她道歉,但也仅此而已。他不愿意接受她的帮忙,不想她看到自己的伤口。
阿玲生气地骂了他几句“窝囊废”,拿起枕头砸他。
他面无表情地接住了枕头,轻轻地放到一边。指尖在轻轻颤着,分明有些受伤。
阿玲又说:“还给我。”
周竟站在原地不动,阿玲冷笑:“你就这一个枕头,不还我我睡什么。”
他便听话地抱着枕头站起身。刚刚走到床边,她抓住了他的手腕,不肯松开。
“药给我。”阿玲说。
周竟直视着她的眼睛。目光很平静,很温驯。
说到底,他不可能拒绝她的任何要求。她比他的自尊心更重要,从来如此。他还是同意了。
“转过去。”阿玲命令他,又骂他,“站那么高干什么,坐下啊。”
他背对着她,坐到床沿。
为了配合她的动作,甚至还像小朋友一样,将腰压得很低。
剧本上是没有台词的,但黎羚忍不住问了一句:“谁打的?”
导演没有喊卡,顺着她的台词说:“不重要的人。”
“为什么不还手?”
他避而不谈,反而低声问她:“你关心我么?”
黎羚动作停顿了一下,嘴上冷冷地说:“我想你死。”
动作却越发地轻柔了。
残余的水珠从年轻男人的脊背流下来,手肘的擦伤、后背大片的淤青,在月光照耀下变得若隐若现,仿佛一种古怪的刺青。
微弱的光源,透过尘土飞扬的床架,照着沾满汗水的脊背。
他虽然瘦,还是有一层薄薄的肌肉线条,贴合在骨架上。
涂药的过程并不长。
但不知为何,双方都变得满头大汗。
她碰到他,他总是有反应,不易察觉地动了又动。手指压着床单,握紧,再松开。不知因为疼痛,还是别的什么。
镜头里,她的手指缓慢地抚摸过年轻男人的后背。
像一束月光,缓慢地流过绵延的白色山脉。
药膏亮晶晶的油脂贴着皮肤,沿着起伏的后脊,勾勒出雄性的肌理。
赤着的上半身肌肉,也因为充血而微微泛红。
他似乎比平时更脆弱,更容易被捕获,但也更具有一种隐忍不发的攻击性。
涂完药,他低声对她说“谢谢”,打算去睡沙发。
她却又抓住他衣角,对他说:“上来。”
他喉结滚动,语气更隐忍,透出一点沙哑:“太挤了。”
她冷笑:“不识好歹。”将药膏丢到他脸上,背过身去。
她听到脚步声。轻微的窸窣。周竟在她身后,将药膏放进柜子里。声音竟离她越来越远。
她眼中流过轻微的恨意:他还是不愿意。
她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他还是要拒绝。他让她变得这么贱。她想杀了他。
就在这时,微弱的呼吸声里,床垫轻轻地往下陷。因为重力,因为成年男性的体重。
阿玲的表情怔了一下。好像她的心脏也随之而下陷,停止跳动,变成重重的铅块。
电影上映后,很多人津津乐道于黎羚这一刻的眼神变化:从浓烈的恨意,到难以置信的怦然心动。明明没有做任何夸张的表情,但她如此精准而细腻地,把握住了这一刻的变化。
这么触目惊心的,爱的瞬间。
但其实事后再回忆,黎羚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演,也许是真的。她的心跳也有一瞬间停拍。因为他们靠得太近了。他的气息笼住她,铺天盖地。
床太窄了。他不想碰到她,但是根本不可能。他们的手肘和腿都在轻微地触碰着。热意渗透了干燥的被单。
片刻之后,她伸出手,缓慢地贴住了他的腿。
他抓住她,嗓音更低哑:“别动。”
阿玲转过脸,突然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她很少笑。即使笑,多半也是恶意的、讥诮的假笑。
但此时此刻,这个女人笑得很美,很宁静。像不可言说的命运,像一缕深夜的白沙,即将从他的指缝里流过。
她说:“我只是想再做一次女人。”-
很难说是谁先开始。
他将她抱到身上,动作很慢地摸她的头发,摩挲她的侧脸,揉她的嘴唇。
他在看他。观看是一场仪式。她是祭品,也是他的神灵。
火是信号。他的眼睛里有火光。很神圣,也很禁忌。火舌舔舐她的面容,很热,她像一块蜡,融化在他身上,令他也感到刺痛。
裙摆擦过他。睡裙轻薄,裙下的皮肤洁白滑腻,小腿像夜的丝绸。他们拍过浴室戏,他握过这双腿。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成新的。他忘了过去曾拥有过的感觉。只有现在。陌生的、胀痛的、令人战栗的此刻。
他将她推倒,去吻她小腿的疤痕。
她怔怔地盯着他,眼中闪过微弱的恐慌,突然又开始尖叫,狠狠地用另一条腿去踢他。
“别碰我。”她说,“滚开!”
他不为所动,像猎豹扑向瘦弱的瞪羚。吻得很重,仿佛要留下齿痕。
她的手胡乱摸向床边的柜子,想要拿东西砸他的头。可是慌乱之间,反而按动了床头灯的开关。
暗橙色的灯光,十分朦胧地照亮了他们的脸。他伏在她身上,他的影子伏在墙上,像巨大的怪物,一明一暗,随时要从墙面剥离出来。
他抬起头。汗水滑落额角。飘忽不定的灯光划过他的脸,像活物,像惊讶的、急促的呼吸。
他无法掩饰他眼中的迷恋。他迷恋她的身体,残缺的、不完整的身体。
可是他的爱,也是一种残缺不全的东西。
他的眼神竟然是如此空洞、迷离,像漂浮在什么东西上。一切都在被本能驱使。他没有灵魂了,他的灵魂在她身上。他被她支配。
有一瞬间,黎羚分神地想:这也是演的吗,他的演技这么好。如此专注、失去自我地沉沦。他的眼神像琴弦,奏出幽暗病态的乐章,令她头晕目眩。
她抓着他的头发,命令他起来,吻她。
他凑近身去,送上嘴唇,可是又被她推开。
他还是要吻她。她压着他的头发,和他拉开距离。汗水顺着他的额角和鼻尖滑落,像一场无声的海啸。他还是想要,但他很听话。
黎羚露出微笑。她分不清微笑的人是阿玲还是她自己,也许二者皆有。
空气在震颤,海水狂放地拍打着海岸,渴望侵蚀,渴求吞没。
她微微俯身,他的目光像磁石一样紧紧地贴着她。
她用牙齿咬住他的喉结。
第39章
自从离开剧组,骆明擎的心情就很烦躁,眼皮一直在跳,太阳穴也不断地鼓胀。
他心事重重,拍杂志广告本来是最得心应手的事情,没想到也耽误了很久。
品牌方不敢得罪他,换了拍摄的主题来配合他,还将记者临时改成了一名年轻漂亮的主持人。
采访开始不久,他烟瘾犯了,去楼梯间抽烟。
主持人追了出来,期期艾艾地拿着签名本,说妹妹是他粉丝,可不可以请他签个名。
明眼人都知道,所谓的妹妹不过是个幌子。他没说话,继续抽烟。烟圈飘到她脸上。楼道的灯暗下去。
迷雾里,她的轮廓隐去,眼睛很像一个人。
主持人张了张嘴,想跟他说话。他想让她闭嘴,索性低下头吻她。
她很惊讶,睁大眼睛,肩膀都耸了起来,呆呆地看着他。
他们的影子在墙面颤动、飘忽不定。白色烟雾一圈圈地荡漾出来。她的嘴唇很软,很湿滑。他咬她的耳朵,在她耳边说:“闭眼。”
她睁大眼睛的样子很蠢,不再像她。
烟抽完了,采访回去继续。
主持人明明已经交过采访提纲,却冷不丁地问出了一个提纲上没有的问题。
“你现在没有喜欢的人?”她脸颊很红,有些期待地问他。
摄影棚突然变得很安静。摄影师停止了按快门的动作,他的助理在一旁面露不悦,想要冲上来打断。
骆明擎懒洋洋地摆了摆手,十分冷酷地说:“没有。”
女孩子的眼神黯了下去。
更不像她了。他觉得索然无味,脸上却露出几乎恶意的微笑。
采访结束后,骆明擎对助理说:“直接回剧组。”
对方惊讶地看着他:“Felix的新夜店开张,您不是打算去捧场?”
“不去了。”他说,“没意思。”
助理简直有点震撼了。像大明星这么夜夜笙歌的人,竟然也有说“没意思”的这一天。
骆明擎又问他:“最快什么时候能回去。”
助理说:“如果买最早的一班飞机,晚上就能到。不过路上比较赶,可能有点辛苦。”
骆明擎:“赶一点没关系。”
助理“哦”了一声,内心更觉得老板有病。
之前忙着从剧组跑路的是他,现在急着赶回去的也是他。可怜的还是他们这些手下的人,一路上跟着舟车劳顿,飞机转火车,还不给买头等舱。
骆明擎又叮嘱对方:“记得帮我买束花。”
助理点头:“跟以前一样,还是玫瑰花吗?”
骆明擎表情很厌恶地说:“你在说什么,她跟那些人不一样。”
“啊?那……”
“买百合。”
他要送她百合花。
因为在他心里,她永远都是纯洁无瑕。
他迫不及待要看到她收下他的花,他洁白的爱意-
牙齿咬下去的那一刻,黎羚惊讶地发现,自己想要这样做,已经很久了。
她想要掌控他的呼吸。
想要他心跳骤停。
视线所及,苍白的脖子上,淡青色的血管凸起。
她的嘴唇丰润,兔牙却是齐齐的。轻轻地研磨那一小块很硬的骨头,像夏娃吃掉伊甸园罪恶的苹果。
只需要一小口,世界都地覆天翻。
她感觉到他呼吸停滞,从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声音。
表面的平静下,熔浆即将喷涌而出。
夕阳坍塌。灰白的岩浆淹没沉睡的花园。一股汹涌的情感吞噬了他。
她咬他。她嘴唇的形状变成他的刺青。他想要永远留住这一刻,将她含进嘴里,在脖子上刻下她的名字。
他不被允许吻她的嘴唇,只好用鼻尖蹭她的脖子、锁骨。手指一寸寸丈量她的颈项。皮肤很热,好像涂了胶水。
黎。羚。
舌尖卷动,轻轻触碰下颚,再撞到牙齿。完成她的名字。
如此暧昧的音节。像一团云。暮色霭霭,一只抓不住的风铃。
冷冷的月光,照着她洁白的皮肤。他梦中的国土,他不可侵占的疆域。月亮变成眼睛,全世界都是他的眼睛。
他被急促的呼吸声淹没,耳边响起尖鸣。吃掉她。吃掉她。躁动的血液像一架俯冲的飞机,砸下去,毁灭她,得到她。
黎羚。黎羚。黎羚。
随即,一个危险的想法,突然像一把枪抵住他的太阳穴。
他含在嘴边的名字,是错的。
是亵渎。
他微微一震,打住动作,浑身的血都冰冷了。
他俯视着她。月光下,她的皮肤洇开潮红,颈项一层薄汗,像美梦里粉红的海滩。
睡裙的肩带滑落。圆润的肩头,白的雪山,夕阳融化在山巅,倒流入海。鱼鳞般细碎的光,一跃而起,再被吞进涟漪。
他不该看。
想象都是罪过。
金静尧面无表情地拿被单盖住她的身体。
“抱歉。”他低声说,“这个镜头我会删掉。”-
黎羚很尴尬。
她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跟人拍了一条床戏,然后对方跟她道歉,认真反思,还立刻拉着她去看监视器。
说真的,她也不是很想看。
但金大导演很专业,甚至态度显得较为冷酷,接近于发号施令。
黎羚觉得自己不能输,只好硬着头皮跟他去复盘。
不过,她微妙地感觉到,金大导演可能也没有完全出戏。
开机之前,他连话都不想跟她说。
现在她去看监视器,他主动让她坐导演椅。她穿着拍戏时的吊带睡裙,他给她披外套。
他在讨好她吗?
黎羚说“谢谢导演”,察觉到外套将要滑下去,又伸手拢了拢。
没想到他在背后,正试图做出同样的动作。他们的手指相碰,他立刻移开了。
好像碰都不敢碰。
难道刚跟她拍完戏的人不是他。
片刻后,金静尧又帮她倒了杯水,默默地放在桌边。
有前车之鉴,黎羚不是很敢直接拿来喝。令她惊讶的是,这不是烫猪肉的开水,是适合人类饮用的温水。
孩子真的长大了,懂事了,好贴心呢。
监视器打开的那一刻,黎羚还是有些紧张,双手捧着杯子,心跳都快了很多。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场戏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意乱情迷。
真实的片场那么潮热、紊乱,像盛夏的夜,密不透风。
但在镜头里,一切看起来都很干净、很唯美。甚至于很遥远。
大部分都是中景和远景。昏沉的夜色里,人影一点点靠近、交叠。现实和镜像同处于一个空间,虚幻大过真实。
画面像万花筒,隔着鱼缸、幽蓝的水波和饱满的金鱼花束。镜头从狭窄的门缝里探照进来,拍镜子里的倒影,拍玻璃窗上映射的、若隐若现的倒影。
无论如何,总有一层遮挡。斑驳的阴影,轻柔的窗纱,暗蓝的水纹。
就像是一种刻意为之,在告诉你:
不要靠近,不要看。
想看也不能看。
房间里的人在做着隐秘的事。这个时刻只属于他们。这是一场不真实的镜花水月。
黎羚将所有的素材都看了一遍。金静尧看起来很尊重她的想法,还比较礼貌地问她:“尺度可以吗。”
黎羚有些困惑地抬起头:“导演,这有任何的尺度吗。”
她真的觉得没什么。
甚至于,连刚才他说要删的那个镜头,其实也没露什么,连走光都谈不上。
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要那么紧张,如临大敌的样子。
金静尧的脸沉了沉,表情不怎么好看地说:“你还想多大。”
又说:“我是要上映的。”
黎羚恍然,原来是要上映的。她对他竖起大拇指,夸他拍得好,很有审查意识。
不知为何,她说了“拍得好”,他也不是很高兴,不再看她,一直盯着监视器。
“再拍一次特写。”金静尧说,“然后继续。”
“……我会吻你。”他说这话时,没有看她的眼睛,嗓音也很低。
低得像是深夜恐怖片的预告。
黎羚确实觉得很有压迫感,紧张地捂住嘴唇:“导演,上次你咬的伤口,过了几天才好。”
他想问她,这是你刚才拒绝我的理由吗。
但是不可能问的。这场戏里没有你和我,只有阿玲和周竟。
他沉着脸,还是不看她,声音更低:“知道了。”-
一开机,他真的要吻她。
两根冷冰冰的手指,托起她的下巴。
黎羚不能再躲,也不能再推开他。被困在他的双臂之间,被迫抬起头来。
他的眼睛里,有一团不该存在的冷火焰。
她的心脏收紧,刚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电影的镜头很远,他的人却很近。
无论戏外如何,在这一刻,他给她的压迫感是真的。
金静尧眨了眨眼,冷焰随之而晃动。他低下头,很轻地咬了一下她的嘴唇。
不疼,但黎羚下意识地瞪他,用眼神质问他怎么说话不算话。
对方笑了一下,突然抓住机会,舌尖抵开她的牙齿,搅动她的呼吸。
她双眼睁大,很惊讶——惊讶得心跳失去节拍。
还记得上一次拍吻戏,对方的表现是多么青涩。贴着她的唇瓣,已经让他混乱无措。
现在他进步这么快,完全变成了一个人。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出戏,可是他没有喊卡。
很快她就不能分神,完全被他拖进来。他吻得很凶,掠夺她的呼吸,热烈得好像要将她吃下去。
但黎羚知道,这还是表演。他只是看上去很用力,其实大多数时候,还是在迎合镜头,碾磨她的唇瓣,制造迷恋的幻觉。
他们都很清楚机位在哪里。
他的气息很干净,手没有碰到不该碰的地方。掌心的燥热不让人讨厌。一旦她表现出后退,他就会无声地安抚。
最有入侵感的,反而是他的眼神。那双眼里仿佛有幽蓝的火种,冰冷而沸腾。
并不致命的低温,在一点点地耗尽她身上的氧气。
视线天旋地转,窗外的光和影,构成一个巨大的十字架,横跨他们的身体。
床单是雪白的墙,人影是繁复的壁画,她变成他的管风琴,奏出圣洁的乐章。
他不断地抚摸她残缺的腿。注视着它,吻它。他不允许她将这条腿藏起来。这是他的祭坛。
半明半暗的光影里,他仿佛沉入海中,面容时隐时现。她俯下身,影子就将他藏起来。她抬起头,他的眼就重新因她而亮。
他一直在看她。
她问他:“我好看吗?”
“好看。”
“好看吗?”
“好看。”
她的声音起先怯懦、谨慎、摇摇晃晃。
在他的注视之下变得坚定,快乐。
“有多好看?”
他沉迷地吻她,在唇舌分开的那一刻,轻声对她说:“我爱你。”
这是剧本上没有的台词,是某一条里的即兴。
但它出现的时机好完美。
她并不明白,为什么听到这三个字时,自己会想要流泪。
或许因为他听起来很真。或许他们都太入戏。也或许只是光线太刺眼,令她不得不落泪。
他们一直拍到天亮,太阳升了起来。在时断时续的吻里,两人的鼻尖相抵,唇舌间含着同一轮红日,像潮湿的曼珠沙华绽开。
世界变得明亮。教堂金色的圆顶闪闪发亮,他在狂喜中,得到启示和神圣的荣光。
阿玲对他说,她想要再做一次女人。
她不需要他说爱她。爱是虚伪的借口。她只想要用一场情事,来证明自己还活着。她想要被看到、被触碰,哪怕被使用,也是一种价值。
但对于周竟来说,她从来不仅仅是一个女人。
他不在乎残缺,她的残缺就是他的完整。他不想使用她,他只想留下她。她是绝无仅有的无价之宝。她是他的日出。他的太阳雨。他的全世界。
第40章
黄昏时,骆明擎离开火车站,开车进山。
摇晃的树影里,他坐在后座,翻看着经纪人给他发来的几个新的电影剧本。粗略翻了几眼,就索然无味地丢到了一边。
“还有别的吗。”他问助理。
对方道:“这几个都是好本子、大制作,江哥精心挑出来的,骆老师,您觉得哪里有不合适的吗?”
骆明擎说:“怎么没有爱情片。”
“爱情片……”助理犹豫了一下,“爱情片现在不卖呀,老掉牙的题材了,还是现实主义题材好点吧?”
“金静尧能拍爱情片,我不能拍了。”骆明擎冷笑。
“咳咳,金导这一部其实是悬疑片,悬疑片一直都挺有市场的,霸凌现在也是社会话题,很有热度的,像那个《黑暗荣耀》《猪猡之王》……金导这片后面也带点复仇爽片的感觉了,对吧?”
助理分析得很上头,自认为表现很好,可惜并不能被老板所欣赏。余光瞥见后视镜里,骆明擎的目光已十分阴森,吓得立刻将嘴巴闭上了。
“复仇个屁。”骆明擎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你觉得我让公司投一部爱情片,我和黎羚演情侣怎么样?”
助理“啊”了一声,其实吓了一跳,觉得简直异想天开,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骆老师,为什么是她呢。”
骆明擎凝视着窗外,天色已逐渐变得苍茫,他用很低的声音说:“拍电影,不就是做想做而不能做的事吗。”
“啊?老师您说什么,我没听清。”助理在前面大声道。
“她可以继续教我演戏。”骆明擎冷冷地说,“她教得很用心,是很好的老师。我觉得自己最近进步很大。”
助理干笑两声:“是、是很认真。黎老师演技还挺好的。”
“当然很好。”骆明擎淡淡道,“当年何巍眼光那么高,海选成百上千人,最后只相中她一个。多风光,万里挑一的何女郎。”
不知是否错觉,助理竟觉得从对方语气里,听出几分自豪。
像狂热的粉丝在夸耀自己的偶像。
“可是,何巍不是死了很多年吗?”助理下意识问。
“是死了。”骆明擎冷冷地一笑,“死得太早,片子都没拍完。”
——黎羚也没红。
还是那种粉丝谈论偶像的语气,但似乎带着一种奇怪的怨恨。
天已经黑了,车前灯照着黑黢黢的树。助理没想到黎羚身上还藏着这种经历。他脑补了一下,觉得也是挺惨的。
起点这么高,一夜之间从天上跌到地下。
“好可惜啊。”助理感同身受地说,“不过,现在她拍了金导的这部戏,肯定还能再起来吧。她能拿到这个角色,也是挺不容易的。我看他们剧组最近天天嗑cp,就前两天,还说导演要加场床戏呢……”
助理正说得兴起,突然感觉自己的后背被狠狠踹了一脚。
哪怕隔着座位,他的身体也狠狠地一晃。
“停车。”骆明擎说。
他有些错愕地抬起头,立刻被后视镜里,对方的表情吓到了。
车前灯的白光里,骆明擎的脸色白得很吓人,眼神十分幽暗,眼球也在迅速地充血,几乎给人一种半夜撞鬼的感觉。
“怎、怎么了,骆老师?”助理声音发颤。
他语气很平静地说:“滚下来,我来开车。”
终于赶到剧组的时候,助理拉开车门,跪倒在地上,直接就吐了出来。
骆明擎差点飙车到出车祸。不止是人,放在后座的百合花也被撞得乱七八糟。
姜黄的花粉将纯白的花瓣染得很脏,不受控制地掉到了湿漉漉的泥土里。
骆明擎根本没管,甚至一脚踩到花瓣上。他一阵风地冲进楼里,“哐哐哐”地敲黎羚的房门。
楼道的感应灯还没有好。黑黢黢的,树影游移。敲门声像陨石砸向地面,地动天摇。
门开了。门背后的女人身形纤细,穿着白色的长袖睡裙。裙摆微微飘荡,好像他梦里的场景。
他看不清她的脸,已经如获至宝,立刻俯下身,用力地将她抱住。
“不要跟他拍那种戏好不好。”骆明擎低声恳求她,呼吸几乎埋在她的颈项,“求你了。”
黎羚懵了:“你干嘛。”
她被吓了一跳。本来睡得好好的,听到有人敲门,还以为是地震了,哪里知道一开门,就掉进一双滚烫的臂弯。
骆明擎身上有很重的烟味,男士香水的气息也很重。她觉得不舒服,立刻将他推开了。
他倒是没有坚持,但还是站在门口,直勾勾地看着她,像和尚念经一样,继续碎碎念地哀求:
“不要拍好不好?我听说那场戏是临时加的,他是不是故意的?他想欺负你?我帮你出头,没事的,你不敢拒绝他吗,我帮你说……”
黎羚很无语地说:“你说什么啊,床戏吗,早就拍完了啊。”
骆明擎面容僵住,随后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他眼中一闪而过,是某种极为受伤的神情。黑暗里,那双眼像在淤血,变成愤怒又破碎的深紫色。
黎羚以为他没听清,很好心地帮他重复:“拍完了啊,拍了一晚上呢。很可惜你不在,不然一起切磋一下。”
切搓——他被她的话刺痛,身体前倾,像是要来抓握她的手。她顺势推开了他,还踩了他一脚,用力关上门。
但骆明擎动作很快,将手掌卡住门的缝隙。
她不在乎,继续施加压力。
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刚握过方向盘的手被门板紧紧夹住,关节已开始肿胀充血。
他真像个疯子,痛死都不肯松手。眼睛死死盯着她,脖子上青筋爆出来。在黎羚的眼睛里,却还是那个无理取闹的小男孩。
她不想搞出新闻,主要是也不想赔他医药费,只好又将门重新推开。
“拍个床戏而已,你要不要这样。”黎羚说。
骆明擎的表情更难看了。
可能因为她说“拍个床戏而已”。
“你觉得无所谓?”他好像更加受伤地质问她,“那好,你跟我拍,我也可以给你资源……”
黎羚有点气笑了:“拍你妈啊,不如你先给我打一百万。”
骆明擎竟然还真的要给她转账。
短暂的心动后,她心生警惕,怀疑这可能是什么新的律师函套路。
没准他是想让她收钱坐牢。
好深的心机。
“是这样的,你可能误会了。”黎羚便心平气和地对他说,“之前我没戏拍,是导演给了我工作,他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所以呢,别说拍床戏了,他让我直接去街上裸奔都可以。”
她按着骆明擎的手,将他操作转账的手机塞回上衣口袋里,还很善良地帮他拉上了拉链。
骆明擎看起来完全傻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她,瞳孔睁大,嘴巴却抿得很紧,很用力,好像也被拉上一道拉链。
多年以前,在父亲的葬礼上,她将他的相机砸烂时,他似乎也是同样的表情。
她“哐”地一声砸上了门-
那天晚上,黎羚又做了很奇怪的梦。
她梦到爸爸娶了新的太太,对方牵着一个年幼的弟弟。
弟弟从阿姨的背后,露出一张玉雪可爱的脸,怯生生地对着她笑。
她愣了一下,说:“这不是妹妹吗?”
弟弟不高兴了,立刻甩脸色离开,还拿着笔在笔记本上画圆圈诅咒她。
但他生气的样子也很可爱,她将他抱在怀里,哄了他很久,总算听到他叫她一声“姐姐”。
他将圆圈改成爱心送给她。
他的声音软软的,像一块绿豆糕,她的心都融化了。
她想哄他再叫一声姐姐,但不知为何,下一秒钟,弟弟的身形就变得很高大。是很高很高的树,在月色下生长。
明明应该是她抱他,反而变成他将她搂在怀里。
他们坐在光线黯淡的地下室里,白床单堆着交叠的身体,他抬起她的脸,用有压迫感的嗓音,低声对她说:“姐姐,我来吻你了。”
黎羚吓得清醒了过来。
她的心跳得很快,呼吸也很急促。已经忘了自己梦到什么,但醒来的感觉,比起惊吓,竟然更多是遗憾。
那似乎是一场很好的梦。
她的人生有许多错误,骆明擎是其中之一。如果她从来没有遇到过他,如果那一天走进她家门的另有其人,也许她会比现在幸福许多。
但人生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黎羚从床上爬起来,洗了把脸,打算出门去晨跑。
刚一推开门,就看到骆明擎又站在她门外。
他似乎刻意打扮过,光采照人,像晨间剧里的王子。尽管如此,这并不能掩饰他眼底的阴霾,和眼下的一圈淡青。
“对不起,黎老师。”他语气柔和地向她道歉,“昨晚我太着急了,我不应该对你说那些话的,没有吓到你吧?”
黎羚有点烦了,说:“你又想怎么样。”
“我帮你买了早餐。”他说。
她“哦”了一声,觉得这一招好没新意,从他手中接过早餐袋,有些敷衍地问:“豆浆加糖了吗?”
“当然没有。”骆明擎很温顺地说,“你说过不要糖的。”
他看到她愿意收下自己的早餐,表情高兴了一些:“不过,黎老师,你的口味变了这么多吗?我记得你以前很爱吃甜食的,你买过好多次绿豆糕,偷偷藏在书包里……”
黎羚说:“然后被你翻出来分给同学吃了。”
骆明擎表情僵了一下,温柔地微笑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第一次向她说“对不起”时,他的语气还有些生硬。第二次就变得自然了许多。
他欠她很多句对不起。但没关系,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黎羚从他的笑容里察觉到什么。她低下头,打开早餐袋,果然在里面发现了绿豆糕,和琳琅满目的、许多她小时候爱吃的食物。
这并非食堂的早餐,是他特意从外面买回来的。看得出来他很用心,甚至还有不少是他们家乡的老牌子。
但他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也许因为小时候他最热衷于抢走她的食物。
骆明擎低头看着她,目光里露出接近于含情脉脉的希冀。
黎羚并没有太多的惊喜,反而露出有些担忧的表情,愁眉苦脸地说:“不知道合不合他的口味呢。”
骆明擎愣住:“他?”
也是很巧,就在此时,金大导演房间的门开了。
金静尧穿着黑色T恤和长裤,比骆明擎要随意得多的打扮,一脸冷冰冰、不苟言笑的样子,像是被他们吵到了。
黎羚笑眯眯地看着他:“早啊导演,吃了吗。”
两人对视片刻,对方没什么表情地说:“你说呢。”
黎羚一脸乖巧地将早餐袋送到他手中,转过头对骆明擎微笑了一下,又继续对年轻导演说:
“对不起导演,有件事我要向你坦白——其实之前的早餐,都是骆老师带给我的,你不介意吧?”
金静尧说:“哦,不介意。”
然后十分平静地拎着早餐袋离开了。
黎羚松了一口气,太好了,他不介意……
不是,他说什么?不介意?
她几乎以为自己在幻听,看到黑色T恤消失在楼道,愣了一秒钟才追上去。
她没有回头。
骆明擎在她身后,站在原地没有动,石化一般地望着她的背影。
他不知道自己在渴望什么,也许只是在等她回头。
像他们小时候在巷子里玩捉迷藏,她明明可以抓住他,却从未不会这样做。她只会转过头,对他狡黠地一笑,再放他离开。
很多年后他才知道,当年的自己还是被她抓住了。被她的笑容,她的眼神。
但现在,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黎羚急匆匆地跑下楼。楼梯间里光影交错,巨大的人影被风刮过墙面。
“导演,等等我……”
金静尧站在楼下,仰起脸看她。他的面容沐浴在一片纷繁的光斑里,英俊得具有侵略性。
黎羚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金静尧说:“等你去街上裸奔?”
黎羚:?
她怔了怔,才说:“导演,你听到了啊。”
金静尧一副懒得理她的样子,人却站在原地,没有走了。
黎羚小跑着过去,站到他面前,仰起脸说:“对不起,导演,昨晚吵到你了吗。”
金静尧:“是很吵。”
黎羚有些惆怅地说:“我也不知道他昨晚突然发什么疯。”
“他关心你。”他语气平板地说,“怕你被欺负。”
黎羚一脸嫌弃:“他还有脸说呢,昨晚就想骂他了。”
“那怎么不骂。”
“是啊。”她更加惆怅,“怎么没骂呢,可能当时没睡醒吧,战斗力不佳。”
每个人都会在吵架后反省自己做得不够好,黎羚也是如此。
金静尧又露出了看不太聪明的人的眼神。
黎羚倒是对他笑了笑。
他们走出楼道。路边是葱葱郁郁的树,微风拂叶,日光透过树荫倾泻下来。
她低着头,突然说:“其实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大晚上,他突然一脸受伤地跑来质问我,好像我有哪里对不起他。”
“他是受害者吗?”黎羚有些困惑地问金静尧。
他很平静地说:“不是。”
“只是有些人喜欢将自己伪装成受害者。”
“为什么?”
“这样他们就不用承认自己也犯过错。”
“这样啊,好像很有道理呢。”黎羚低声道,“这么多年了,他如果真的想过向我道歉,应该有很多机会,可以给我打电话,可以来见我……我不是死人。不需要现在才出现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金静尧停下脚步,目光很深地看着她,突然很缓慢地说:“也许他不敢见你。”
黎羚说:“有什么不敢……”
他沉默着,她又瞥了他一眼,开玩笑地说:“导演,你好怪,怎么突然帮他说话了。”
金静尧转过脸:“我没有帮他说话。”
“好吧好吧,我知道你是站我这边的。”黎羚露出微笑,“谢谢你刚才那么给我面子,没有生气……我是说早餐的事。”
他还是没看她,语气不太自然地说:“真的没有生气。”
“这是什么很值得我生气的事吗。”他又说。
黎羚震惊了,原来自己以前都把他看小了。
“导演,你人真好。”她很感动地说。
谁看了不说金大导演果然是一款心胸开阔的大丈夫。
“那你吃块绿豆糕开心一下。”她从他手中的早餐袋里拿出一块绿豆糕。
他有些厌恶地说:“你还真吃。”
“干嘛,绿豆糕是无辜的。”黎羚眨了眨眼,“很甜的,你试试。”
她将绿豆糕递到他唇边,其实只是在开玩笑,没想到对方真的低下头咬了一口。
有什么温热的、濡湿的东西,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指尖。
双方视线胶着,都怔了怔。绿玉般的糖浆在空气里化开,顺着她的手指湿答答地滑进指缝。
黎羚吃了一惊,烫到了似地收回动作。
但指尖的热意,慢慢地从皮肤里渗下去,融进血管。她整个人都变成一块糕点。
金静尧说:“抱歉。”
停了停,像在咀嚼着舌尖的味道,又说:“是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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