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还沉浸在夫妻肺片里的黎羚,第一时间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说:“谁,小陈总?我为什么要去他的房间?”
他的房间里又没有满汉全席。
金静尧道:“你自己说的。”
他还是板着一张脸,黎羚却弯了弯唇。
哦,金大导演不高兴了,就为这?一句口嗨?多大的事。
“我骗他的。”她语气轻快道,“随口一说而已,他都醉成那样了,还能把我怎么样。”
停了停,黎羚又发表严正声明:“他是自己喝醉的,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本人洁身自好,滴酒不沾。”
金静尧点了点头,有些意味不明地重复她的话:“洁身自好,滴酒不沾。”
黎羚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嗯嗯。”她正色道,“导演,您放心,我有分寸的,绝不会耽误拍摄,一切以电影为重。”
她将轮椅往前,一直推到了金静尧面前,膝盖几乎要碰到他的裤腿,继续哄他:“别为不相干的人生气了,我怎么可能去他房间,他又不能……”
“又不能和我对台词——趁现在还早,导演,我们要不要回去对对明天的台词?”
黎羚灵机一动,自以为提了个很对症下药的好建议。
像金静尧这种工作狂,还有什么能比对台词排戏,更加让他上头。
奇怪的是,向来无往不利的招数,这一次却像石头落进悬崖,没落出半点响声。
对面的年轻男人仍旧沉默着。
山里没有路灯,整条路都是黑的。月亮在厚重的云层里时隐时现,黎羚并不能时时刻刻看到金静尧的脸,因而也难以辨别对方的情绪。
沉默里,一股细细的风掠过草丛,带出微微窸窣的声音。有什么危险的生物,蛰伏在看不见的暗处。
或许是一种直觉,他的呼吸微沉,倒像更加不开心了。
金静尧突然说:“你对谁都这样吗。”
黎羚心跳了一下。
她没有太懂他的意思,只是本能地感到有哪里不太对——他的确更不高兴了。
说错了什么吗?
天边白光骤起,轰隆一声。或许是很远的山头炸起一声惊雷,也可能不过是轮椅卡到了一颗小石子,硌得人心神不宁。
极其晃眼的白色远光灯,撕裂了幽静的道路。
一辆SUV轰隆隆地从山的尽头驶来,在金静尧面前不偏不倚地停下。
制片人麦鸿诚摇下车窗,手臂搭出来:“捎你们一程?”
浓重酒气从车里溢出来,副驾驶上还摊着一个烂醉如泥的小陈总,像是没长骨头,软绵绵地贴着安全带。
金静尧皱起眉,说:“不用。”
麦鸿诚:“你肯定?我怕等等要下雨。”
嘴上说得道貌岸然,眼神却暴露了真实意图。他的身子越发往外倾,探照灯一样的目光打到黎羚身上。
黎羚觉得他的眼神不是很让人舒服。上一次见到这位大制片人,还不是这么没分寸的。难道也喝醉了么。
金静尧往前站了一些,身形挡住黎羚:“快滚。”
麦鸿诚哈哈一笑:“得、得,你们慢慢吹风啦。”
SUV扬长而去,刺目的尾灯之下,两人的身影却仍无所遁形。
金静尧主动过来,闷不作声地推黎羚的轮椅。
刚才帮她挡光,现在又来推轮椅。
一个男人的态度,不要看他说什么,要看他做什么。
黎羚以为大导演气消了,放下心来:“谢谢导演,刚才你……”
金静尧打断了她,有些突兀地说:“这是我的剧组。”
黎羚懵懵懂懂:“当然,有什么问题吗?”
“我的演员不需要给人陪酒。”金静尧说。
“……”
黎羚呼吸一滞,脸也涨了一下。
“陪酒是不是太难听了点。”她下意识道。
“难道不是吗。”金静尧平静道。
黎羚说:“哦,所以我是给大导演丢人了吧,真对不起。”
对方也沉默了一会儿:“我没有这么说。”
黎羚笑了笑,较为讽刺地。
‘你对谁都这样吗’,这番话言犹在耳,她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竟是这样看她。
冷风灌进后颈,不必回头,她也清楚金大导演现在是摆一副怎样高高在上的脸色。
或许还在睥睨着她,像看垃圾。
不然,就是像方才扬长而去的麦大制片人那样,窥探的目光,利得像要将她剥光。
她双手搭在膝盖上,收紧,又放松,突然觉得有些委屈。她做得不对吗,她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解决了一个讨厌的人。
不然,又会有谁来帮她呢?
“不好意思呢,金导演。”黎羚还是笑,语气却少有地尖锐,“像我们这种小演员,平时说话做事就是这样,不太上得了台面的。您嫌我丢人,下次有这种贵客来,不要叫我呀。”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场合,缺了女演员,岂不是很无趣?我还以为您是特意叫上我的。”
金静尧:“什么意思。”
“导演,您说我不该给人陪酒,那小陈总灌我酒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在呢。”
停顿片刻后,她笑笑:“不会是在给他制造机会吧。”
树影幢幢,被风吹起沙沙的响动,仿佛隐秘的唇在月光下低语。
黎羚浑然不觉,这样恶毒的、指控的语气,已不像是她,反而像是阿玲了。
可是做阿玲自然有做阿玲的快乐。话说出去,就像鲜血淋漓的刀子,割伤别人,也捅伤自己。
金静尧:“我说话难听,你说话很好听吗。”
话虽如此,他竟然没有生气,好像他也变成周竟,变成一座死气沉沉的冰山。
年轻男人动作平稳地,继续推着轮椅向前。轮椅摩擦着地板,发出一种生硬而滞涩的声音。
黎羚有些嘲讽地说:“那可是陈飞啊,金导演,你不是也要陪他儿子吃饭,配合他拖家带口来探班,有什么差别……”
金静尧说:“我以为你想见他。”
他停了一下,才较为冷淡地说:“你以为我高兴让不相干的人来我的剧组。”
黎羚突然僵住了。
“还是说,你把他也忘了。”他继续道。
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对方说的是“也”字。
一张唇舌织成的、看不见的网,已经从头到脚将自己罩住。
黎羚脸色发青,声音也低下来:“你知道?”
金静尧语气更冷了,反问她:“我为什么不知道。”
“九年前,你是何巍千挑万选出来的‘何女郎’。可惜,片子没拍完,他突发心梗去世,你也背上天价违约金,从此一蹶不振。”
他的用词十分精准,几乎像是一篇没有感情的媒体报道。
而诸如此类的话,黎羚过去曾读到过太多。
这已经是最客观公允、最不让她感到难堪的描述。
但“何女郎”这个词还是让她觉得十分恶心。
金静尧:“违约金还了很多年吧。”
黎羚扯了扯嘴角:“还好,一年拍几十部网大而已,来钱来得很快的。”
“你浪费了自己的天赋。”
“谢了。”黎羚说,“天赋到底是什么东西,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
这样进行了一番心平气和的对话,每个字竟然都像是很钝的刀子,将黎羚的心血淋淋地剐开。
是了,她想,他为什么不知道。
这并非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定要说的话,至多是一具爬满蛆虫的尸体。埋得很深,面目全非。但如此想挖,总能挖出来一星半点。
月光从厚重的云层里挣脱出来,赤条条地照着大地。黎羚注视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一双手,肤色近乎于惨白。
她像说着什么废话,又感慨了一遍:“原来你早知道啊。”
她生出一种被剥光的错觉。如同自己是一条翻过肚皮的鱼,裸裎地陷在网里。
有许多问题可以问他。什么时候知道,怎么知道。知道多少,相信多少。
但最终黎羚只是说:“所以,金导演,你会选我拍这部戏,是这个原因吗。”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金静尧垂着眼,几乎有些嘲讽地,“因为你演技很好?”
黎羚余光瞥见年轻男人的手,修长有力,按住轮椅的两侧,如同月光下青色的山脉。
她笑了笑,说:“那不会,我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黎羚轻轻地伸出手,一点点触碰到对方的手背。
试探、摩娑,再像过去的某一次教学那样,与他紧密地十指相扣。
金静尧似乎僵了一下。
但并没有躲开。
他们的手渐渐严丝合缝地相贴,从掌根到指节。
他的皮肤太苍白,她好像深陷在雪里。
但其实年轻男性的掌心很热,温度很高。大概只是一座被薄薄的雪覆盖着的休眠火山。
黎羚感知着掌心的温度,仿佛在驯服一座纯白火山。
“……做什么。”他问她,嗓音有些低哑。
“没什么啊。”黎羚笑了笑,语气十分甜蜜地说,“只是一直以为,导演之所以选我……”
“是因为那一巴掌打得你很爽。”-
说了这样一番大逆不道的话,黎羚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会被金大导演直接抛尸路边,让她爬着回去。
但他最后竟然什么都没有说,将她送到了房间门口。
黎羚说:“没事的导演,别担心,我不会在浴缸里自杀的,不过,你如果真的很担心……”
她手扶着门,还微笑地看着他,“要不要进来坐一坐?”
走廊依旧昏暗。一种死气沉沉的、近乎于垂死兽类的光芒,在年轻男人的眼底一晃而过。
他很平静地说:“不用,你睡吧。”-
第二天早上,黎羚得知了金大导演为何在饭桌上突然离席。
竟然是因为她。
饭局刚开始不久,秦易突然又在外网诈尸,拿一个新注册的小号开直播,语气沉痛地表示,今夜,自己要讲一些“关于这个行业的大实话”。
他煞有介事地描述了一位同组的二字女演员——既没姿色、又没演技,唯一长处就是脸皮够厚、够不要脸,够豁得出去。
靠着献身于导演,此二字女一步步地发家致富,从最普通的龙套角色,爬到了女二号的位置。
“有些人还是事业心真强啊,就是不知道她怎么下得去嘴,那么老的一个老东西,难道是有什么恋老癖……”
“老头嘛,反正每天是跟她眉来眼去,这里摸一下小手,过两天再接着拍戏的名义,陪她玩玩湿身,说要好好栽培她,要教她演戏,还要教她做一个真正的女人……”
“听说,这也是她的惯用伎俩了。伺候导演,她是很有一套呢。”
秦易越说越来劲,用词之油腻,面部表情之眉飞色舞,比他演戏时生动百倍。
可惜此人近来也是彻底放飞自我,胖得不成猪样。哪怕开了高倍美颜,下巴脖子上还是好几圈褶子,面相更是虚浮肿胀。
“哦,以她这拍一部睡一位的德性,接下来的新戏,可是搭上一位了不起的导演。”秦易笑得色咪咪地,“各位粉丝宝宝们,你们要小心了……”
直播到这里,下面的弹幕已经刷得十分火热。猜谁的都有,倒是没怎么出现过金静尧的名字。
可能他一向名声太好、光风霁月,任谁都不会产生如此肮脏的联想。
黎羚看前面秦易怎么诋毁自己,其实都不太有感觉,反正是一些早就能够免疫的话。
反而到这里的时候,心脏抽了一下,怪异地生出几分愧疚之情。
好像是自己弄脏了他。
回忆起昨晚他对她发的那一通脾气,一切都变得事出有因、合情合理。
就在这时,直播被掐掉了。
秦易卖了一晚上关子,谁的名字都没来得及说,已经被彻底炸号,所有IP封禁。
白花花的网页,一片干净,再看不到半句污言秽语。
“小丑,真的是小丑。”小刘幸灾乐祸地说,“秦易这回应该是完犊子了,他本来想走一个环大陆癫公路线,好不容易攒了一波热度,可惜,现在得罪了自己得罪不起的人……”
他又安慰她:“你放心,以表哥的钞能力……不是,公关手段,他能封杀秦易一次,就能封杀秦易第二次。”
黎羚打开微博,热搜果然是一片歌舞升平。A女星呼吁与素颜和解,B男星上综艺晒八块腹肌,火鸡面有几种吃法,年近三十母单心声……
总之,既没有秦易,也没有黎羚。
感谢伟大的钞能力。
退出微博以前,黎羚隐约看到,9787532754335也发来了新消息。她心情很乱,顾不上去看。
“秦易应该是不知道听谁说了,你要拍表哥的新戏,还是女主角,才会突然发疯。”小刘小心翼翼地看着黎羚的脸色,“他说的那些话,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啊?”
“没事。”黎羚笑了笑,“这有什么,比这难听一百倍的我都听过。”
小刘有点震撼:“难听……一百倍?你们网大圈这么多腥风血雨啊?”
“是啊。”黎羚心不在焉地说,“反正他说什么都没用,现在他已经完了,我才是在事业上升期,拍着他拍不了的戏。就这一条,能气他一辈子。”
小刘默默地竖起大拇指:“好心态决定女人一生。”
“我反而比较好奇,是谁告诉他这件事。”黎羚转过头看小刘,“是你吗?”
小刘大吃一惊,大拇指没来及收回,差点吓得骨折:“怎、怎么会是我?!”
黎羚:“你不是还为了秦易,试镜故意坑过我?”
小刘面如土色,像看鬼一样看着她:“你、你怎么知道……”
黎羚直视着对方,语气很自然地说:“我之前忘了,昨天看你穿一身潮牌,才想起来秦易有一次开派对,请过一位刘公子,就是你吧。”
有些人名义上健忘,其实越看越记仇。
刘公子表情愈发惊恐,几乎快要向她下跪了。
“真的不是我。”他欲哭无泪,“之前的事都是一时糊涂,我、我对不起你……但是秦易这个废物,我早就拉黑他了,要不是他我现在也不会天天扫厕所,同样的傻事怎么可能做第二次,我掐死他都来不及……”
“但你还是欠我一次,对吧?”黎羚看他的眼神越发慈爱。
刘公子吓得快要打哭嗝了:“你、你想要我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要你帮我打听一件事。”黎羚微笑。
“打听什么?”
黎羚表情微顿。
她很好地掩饰了自己那一刻的怔忪,若无其事地说:“你表哥出道以前,真的在何巍的剧组里,做过助理摄影师吗?”
刘公子面露警惕:“你好大的胆子啊,没事打听他干嘛。”
黎羚:“刘公子啊,你跟秦易的关系应该……”
小刘:!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帮你问!”刘公子握紧拳头,“别说什么助理摄影师,你等着,我马上把表哥出生以来所有事情,全部都给你翻出来!”-
重新回到片场,黎羚心绪很乱。
她一开始担心片场有其他人相信谗言,拿有色眼镜看自己,甚至暗中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没想到根本无事发生,所有人都和平时一样,对她态度很好。
这样一来,黎羚更觉得对导演有所亏欠了。
她绝不是一个不识好歹的人。他不声不响,帮她解决了这么大的一件事,别说骂她一句,骂一百句也是应该的。
或许她也想要跟他解释几句。秦易说的话都是假的,没一句能信,千万不要相信。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相信。理论上,应该是没有信,否则不会这么轻易就帮她把事情摆平。
可是如果真的不信,那天晚上他为什么会那样说她,又为什么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
有了秦易的事情隔在中间,那个夜晚的存在,突然也变得不太真切。山路崎岖,她像是站在白惨惨的雾里,凝视着遥不可及的金大导演。
她想要找机会向他道歉,但他十分忙碌,被一群主创团团围住,直到开机以前,都没给过她一个多余的眼神。
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场合把话说开,戏已经开机了。
两位演员刚经历过剑拔弩张的一夜,拍的戏倒是十分亲密。
周竟将阿玲抱在怀里,帮她梳头,再一口一口地喂她吃饭。
黎羚自从看过秦易的视频之后,总是浑身不太舒服,觉得好像在泥坑里滚了一圈。
她甚至特意在拍戏以前,又回去洗了一趟澡。
水淋过身体,再泼向地面。透明的,没有颜色,也不留痕迹。
那淤泥在哪里呢,难道从未从她的身体里洗去。
金静尧从背后抱住她时,突然用很低的声音说:“你好香。”
“……”黎羚身体一僵,差点以为自己是在幻听。
拂过后颈的呼吸,霎时之间也变得过于强烈。
像拍打着礁石的浪花,带着寒意与潮意,海水的咸腥气,即将把她侵蚀。
他为什么要对她说这种话。
他什么意思。
她随即想到,金静尧就是金静尧。他只会指出事实,不会有别的指向性。
他这么说,没准只是高贵的资本家从未用过十块一瓶的洗发水,心生好奇。
也可能是她身上廉价洗发水的气味,扰乱了他的思路,让他难以入戏。
“对不起导演,我今晚就换洗发水。”黎羚羞愧地说。
金静尧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很快喊了卡。
黎羚对此习以为常,让她惊讶的是,她正打算默默地揣摩情绪,金大导演又将她叫了回来。
他竟然开始给她讲戏了。
“你现在情绪不对,你应该害怕我。”他说。
黎羚“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又见年轻男人侧过身来,目光十分专注地。
他与她站得很近,目光有些怪异地垂下来,仿佛还在嗅着她发间的气味。
如同一名听话的好学生,他向他的老师虚心求教:“所以,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害怕我呢。”
第22章
害怕,这似乎是一种很陌生的情绪。
黎羚出道至今,其实没有真的怕过什么人。
怕没有用,怕不会解决问题。她很清楚这一点。
不过,女演员抬起头,望着面前的年轻男人,忍不住默默地咽了咽口水。
“导演,你这样就让我很害怕了。”她诚心实意地说道。
“是吗。”金静尧没什么表情地,“还以为你谁都不怕。”
明明语气如此平静,就是有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黎羚讪笑起来。她听出兴师问罪的意味,知道他还是在耿耿于怀于之前自己顶撞的话。
说实话,她也觉得自己挺过分的。
能怎么办,原地滑跪吧。
没想到她没来得及跪,金大导演先弯下腰,动作十分自然地,帮她把拍戏时弄得皱巴巴的衣角重新捋平。
化妆师守在一旁,正打算上前来帮女主角补妆。金静尧又转过身,从对方手中拿过了粉扑。
黎羚:?
是不是玩太大了,她有点懵地看着他,不知该说“谢谢导演”还是“大可不必”。
错失良机,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年轻男人更进一步地俯下身来。
视线冷静且条理清晰地,落在她的脸上。
“傻看着干什么。”他不是很耐烦地说,“闭眼。”
黎羚说:“导演,你这样真的很吓人。”
金静尧:“嘴巴也闭上。”
“……好的导演。”
黑暗剥夺了视觉,却放大了其他感官,比如听觉和触感。
因此,黎羚能够清楚地感知到,轻柔的指腹是如何碰到她的眼皮。
指腹移开,再贴回来。
睫毛动了动,随着他的移动,不由自主的发颤,像战栗的、难以动弹的闪蝶。
陌生的、温热的手指,缓慢地贴着她的鼻梁,颧骨,再到下颌。
细碎的蝶翼,也就跟随着这只手,一路撒下簌簌的、发着光的磷粉。
将她的面庞,变成一座寂静的夜间花园。
不知为何,在这样几近诡异的温柔里,黎羚心中竟生出一种隐秘的悚然。
她还记得在不久以前,金静尧还是一个肢体接触障碍如此严重的社恐小导演。
她把他堵进洗手间里的时候,他多不自然,简直连头都不敢抬。
他哪敢碰她的脸。
而现在。
他学得这么快,简直可以杀死老师了。
一个男人帮女人化妆,本来就是一件暧昧至极的事,就如同在实现一种隐秘的皮格马利翁情结。他要雕塑她,描画她,“完成”她。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黎羚想起在他们争吵的那个晚上,她故意握住了他的手。
她自以为肢体接触就是他的死穴。
或许……这就是他的回敬。
他在向她示威。
他已经彻底不怕她了。
就在这时,黎羚突然听到摄影师说:“导演,我拍好了。”
金静尧:“嗯。”
他毫不留恋地站起身。
黎羚:?
她有些疑惑地睁开眼,正好对上了一只巨大的镜头。
摄影师热心地帮她解释:“导演说刚才那条没拍好,正好补个镜头。”
黎羚:“这样啊。”
她竟然松了一口气,有种逃出生天的感觉。
完全只是为了做戏的金大导演,机器一关,立刻拔刷无情,甚至妆都只画了一半。
黎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半边脸完美,另一半脸妆容斑驳。
她转过头含恨对化妆师说:“说好你们导演有强迫症呢。”
化妆师一脸崇拜:“是呀!您看这一边画了一边没画,多对称呀!简直黄金比例!不愧是导演!”
黎羚:“……”-
旷日持久的拍摄。
一整天,他们都没有离开过这个房间。
从日出到日落,周竟始终陪在阿玲身边,帮她做好一切。连她去厕所,都要亲自将她抱到马桶上。
光线昏暗的浴室里,阿玲冷冷地看着他:“你干脆帮我把裤子也脱了吧?”
周竟还真的半跪到了地上,膝盖贴着冰冷的瓷砖,上半身几乎压住了她空荡荡的裤管。
还没有碰到她,就被阿玲狠狠揪住了头发,尖叫道:“滚出去!”
他依然很顺从,没什么表情地站起身。
甚至起身前像一条温驯的狗,蹭了蹭她的手掌。
阿玲再一次骂他“恶心”。
镜子里,男人眼皮下敛,低垂的视线织成一片沉沉灰雾。
五分钟后,他又走进浴室里,抱着她动作细致地洗手,再将她抱出去。
和以往不同,这一天他们用的大多数是长镜头,固定机位。没有人喊卡,就继续拍下去,仿佛一出永远不会停的舞台剧。
黎羚拍到后来也有些恍惚。
因为脚踝受伤、坐了几天轮椅,她才亲身体验到了身为“阿玲”活在这个世界上,竟有那样多的掣肘。
好像整个世界都变成一个巨大的路障,而她只有一条腿、一辆冒着黑气的老爷车,寸步难行。
但在周竟的地下室里,一切又变得容易,像一个轻飘飘的泡沫。她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想做的事。周竟就是她的手、她的脚,她的眼睛。
金静尧的表演也太自然,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
戏外他甚至不肯帮黎羚化完妆,戏内却是这样的耐心细致、体贴入微。很多剧本里不曾提及的细节,也都一一表演出来。
黎羚起先还能匀出功夫来欣赏对方的演技,后来就被他带得入戏很深了。
整间屋子都是摄影机,许多工作人员紧张地站在镜头外。但他的眼睛里永远都只有她。
她被拘在他的视线里,如同一只轻飘飘的风筝。她不需要双腿,无拘无束地飞在天上,只要他不放开手,就能永远享受安全的自由。
黄昏时分,周竟做好了晚饭,端到餐桌上。
阿玲闹脾气不肯来吃,他就将碗端到了床边,将她抱在怀里,一口一口地喂她。
拇指轻轻摩挲嘴唇,很温柔的动作。
尽管眼神愤怒,阿玲的身体却已形成条件反射,她无声地张开嘴。
勺子撬开洁白的牙齿。
被他吹好的粥,温软地滑下她的咽喉。好像连他的气息,她也一并咽下。
她这么乖,他应当很满意。手掌满意地抚摸她的脊背,一路向上,帮她拭去后颈的汗水。像在缝合一只破旧不堪的洋娃娃。
黎羚回忆起几天前的饭局,她到最后也没有碰过的那一碗冷掉的白粥。
现在阿玲替她喝了。
无论如何,自己到底还是要接受他施予的一切。
金澄澄的夕阳落进房间,令相拥的两人也坠入一片金海。
她抬起眼。年轻男人看她的眼神还是平静的,没有欲望,不带有任何的情色意味。
可是他对待她,又是这样细致、温柔、耐心。温柔得具有侵占性,几乎令人毛骨悚然。
她在进食。
还是她也在被无尽的海吞下-
这一条拍完,黎羚立刻从金静尧的怀里挣开。
两位演员还没有说什么,反而是副导演有些疑惑地问:“黎老师,阿玲已经爱上了周竟吗?”
黎羚吓了一跳,问他为什么会这样想。
副导演说:“就是觉得她好像太乖了。以阿玲的性格,周竟硬是要逼她喝粥,她又不想喝,难道他们俩不应该闹起来?”
“不会的。”黎羚说,“已经闹不起来了。”
“为什么?”
她看了一眼已经起身离开的金静尧,像学生在给老师交作业的语气:“因为阿玲怕他。”
她突然理解了“怕”的含义。
如果有一个人,从身到心,都能够将她掌控。
甚至于掌握她的胃,她的喉舌。
能够给她安全感,也可以随时抽身而去。
她怎么可能会不怕他。
副导演恍然:“原来如此,在这个阶段,阿玲对周竟的感情是害怕。”
“那她什么时候会爱上他呢?”他又问。
黎羚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啊。”
副导演叹了口气,说:“好吧,周竟还是要加油啊。”
他又翻了一眼剧本,有些惆怅地说:“我还以为这部戏拍到这里,他们俩的吻戏应该是水到渠成呢。”
摄影师经过:“什么?终于要拍吻戏了?”
他兴奋地搓手:“太好了,终于拍到这里了!”-
是的,通告单上,马上就要拍到阿玲和周竟的第一场吻戏了。
说起来也很讽刺,一连几天,女演员和导演的关系不曾破冰,阿玲和周竟之间却越来越亲密。
镜头是很直白的,以这样的状态开机,可能他们第一个镜头都过不了。
黎羚还是想找金静尧道歉,但他并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如果不是黎羚清楚对方的工作狂性格,简直以为对方在刻意躲她。
不过,或许也不单单只是为了这场戏。
无论如何,在黎羚生平所遇到的导演里,金静尧已经是绝无仅有的大好人。
她受了伤,他送她去医院。她被人泼脏水,他默默找公关。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遇到麻烦,不必亲自冲锋陷阵,还有人会帮自己挡在前面。
这是安全感吗。可是这样陌生的安全感,几乎让她生出一种困惑与惶恐。
黎羚忍不住打开微博。
上次和9787532754335的聊天还是在上次。
她许久没有看他们的对话框,并不知道这段时间以来,9787532754335每天晚上都在给她发星空的照片。
很持之以恒。很暖心。
只是由于照片拍得实在太好、太高清,很难相信其中有哪怕一张是他自己拍的。
大概都是百度找的吧。
也可能是今日头条,听说中老年人都更爱今日头条。
无论如何,也很是让人感动了。
黎羚:[玫瑰花][玫瑰花][玫瑰花]
对于这种没有营养的表情包,9787532754335一般是不回的。
黎羚又问:“你有没有看秦易的直播?”
9787532754335秒回:“秦易是谁。”
很令人安心的回答。
也是,中老年人肯定不翻墙,更不上外网。
黎羚:“没事,不重要的人。”
她想了想,继续说:“我就是想跟你说,无论他在网上说了什么,都是胡编乱造的,你不要相信。”
9787532754335:“嗯。”
9787532754335:“我相信你。”
黎羚快哭了。
真的好爱自己的粉丝。
9787532754335:“最近拍戏还顺利吗。”
黎羚突然有些心虚。
在她的印象里,9787532754335一直都是一个性格比较古板保守的人。
甚至连她拍戏穿少了都要念叨半天。
不知道他对于自己的偶像要拍吻戏会怎么看。
她试探地说:“有点紧张。”
“可能马上要拍一些尺度比较大的戏了。”
9787532754335:“加油。”
“这些都是演员应该做出的牺牲,我相信你。”
黎羚:?
被盗号了吧兄弟。
就在这时,工作间的门开了。主创团队们伸着懒腰走出来,欢呼下班。
通常来说,金大导演都会再加班一会儿。也就是说,他可能这会儿独自在里面。
机会来了。
黎羚跟其他人比了个“嘘”的手势,推着轮椅进去。
厚重的地毯吃下了轮椅滑动的声音。她悄无声息地站到了金静尧背后。
其实她一直也很好奇,金大导演每天下班后坐在监视器前,到底是在看什么,怎么可以看这么久。
匆匆一瞥,她似乎是看到一张放大到毫无美感可言的,自己的面部特写。?
有必要放得这么大吗,连脸上的绒毛都拍出来了。
不及再细看,金静尧已将屏幕关了。
“有事么。”他面无表情地问她,又说,“不要乱看。”
黎羚深感莫名其妙,看个监视器,天经地义,怎么就成了乱看。
火这么大,想必是还没对她消气吧,建议喝点凉茶调理一下。
黎羚已经决定将凉茶和自用十元洗发水一起加购送给他,便十分乖巧地说:
“没什么,导演,就是想对您说声谢谢。我打扰到你了吗?如果你还有事要忙,我就先走了。”
金静尧盯着她看,并没有过多评价她是不是打扰到自己了,只是语气不善地问:“谢什么。”
“就,秦易的事。”她说,“对不起导演,给您添麻烦了。”
金静尧:“你还知道很麻烦。”
行,拿上乔了。
还好黎羚早有准备,特意在微博上搜了一百八十条“向领导道歉小窍门”,并逐字背诵。
她口干舌燥地说了许多,又说:“我昨天晚上也不该对您那些话,真的很没有礼貌。对不起导演,我向您道歉。”
她心中较为忐忑,不知道对方是否接受了自己的歉意。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她,脸色还是这样阴晴不定。
过了很久,无波无澜的声音才说:“还有呢。”
还有?
还能有什么。
黎羚眼巴巴地看着他:“如果您还不高兴的话,也打我一巴掌?”
金静尧冷冷地说:“我不是暴力狂。”
黎羚:“……”
怀疑他又在点她。到处都是证据。
她绞尽脑汁地思考:“还有……秦易说的那些话都不是真的,我才没有跟那个老比登导演有过什么,都是他狗眼看人脏。呸。”
趁机辱骂了前同事,爽。
现老板不为所动,不爽。
黎羚:“还有,不光他,我跟任何导演都没有什么……我拍戏至今,就没有跟哪个导演有什么。真的,导演,我这个人很有原则的,从来不跟圈内人乱搞男女关系。”
她说得如此信誓旦旦,赌上自己全部职业生涯,料想金导演应该可以满意了。
没想到他有些阴阳怪气地说:“跟圈外人就可以了。”
黎羚愣了一下,感觉这个问题是不是过于涉及隐私了,但还是品德很高地说:“不是,导演,电影都没拍完呢,我哪有空想这些。”
她发誓,如果金静尧敢问她“是不是电影拍完就有空想了”。
她一定恩将仇报,狠狠掐死他。(不是暴力狂)
金静尧没有这样说。
他说的话比这更过分。
她还是低估他了。
“这部戏要打破你的原则了,很难受吧。”金大导演这样问她。
最后一抹天光滑落,令年轻导演的面容如同暮色坠落后的平静湖面。
阴影沿着湖面的涟漪向外漫涌,逐渐将她也浸吞。他的目光深邃得几乎令人感到不适。
黎羚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对方说的是什么原则。
她从来不跟导演有什么。
现在快有了。
她马上要跟导演接吻了。
第23章
阿玲生日的这一天,周竟要送她一份生日礼物。
他将她从地下室里抱出来,藏进舞台下的暗间里。
暗间狭小,天花板也很低,双方都只能匍匐前行。
地上灰尘仆仆,很脏,非常脏。空气里混杂着一些难以形容的、不太舒服的气味。汗水、油脂,或者旧架子的霉味。
隔着薄薄的一层木地板,舞台上的人走来走去,正在进行着演出前的最后准备。
阿玲并不明白周竟想要做什么。
她很不舒服地趴在地上,一脸嘲讽地看着他:“你有病?”
周竟担心他们被发现,立刻伸手捂住她的嘴。
宽大的手掌几乎盖住了她大半张脸。他似乎有些紧张,力气没有控制很好,令她难以呼吸。
阿玲脸色一变,抬手又要打他。根本还没有碰到对方,已经被先发制人地按住手腕,双手压过头顶。
周竟呼吸沉沉地俯视着她。
两人僵持片刻,他在她耳边说:“生日快乐。”
她怔了怔——黎羚相当准确地演出了那个情绪转变的瞬间。阿玲早已忘了自己的生日,她的第一反应是迷茫和怔忪,或许也有一丝怀念。
但随之而来的,是羞耻和愤怒。她已经是一个废人了,死去的人生并不需要仪式感。
她像被他挑衅,露出格外激怒的眼神,在他的掌心之下,不断地发出沉闷而激烈的、反抗的“唔唔唔”的声音。
他还是不肯松手。
她直接一口咬了上去。
黎羚这一下是真的咬。牙齿叼住他的皮肤,虽不太用力地研磨,还是如同在撕扯皮肉。
金静尧的掌心很干净。
对比之下,呼吸、口水、牙印,这些东西应该会让他觉得很恶心。
然而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的,却是一种十分深沉和奇特的愉悦。
她清晰地看着他的喉结动了动,吞咽下不可言说的、污秽的情绪。
本该按住她手腕的那只手,轻轻地摩挲她的脸,将挡住她脸颊的头发移开。
光线从地板的缝隙里肆无忌惮地钻进来,像混乱急促的呼吸,填满掌心和指缝。丝丝缕缕的光,仿佛许多条错乱的红线,将她和年轻男人捆在一起。
他凝视着她的双眼,不断地在光与暗之间游移。
她被他吓到,不敢再动弹。
他像个疯子。
他已经是了。
黎羚某一瞬间也冻结在这双眼里,被对方所震摄。作为演员的另一半神志唤醒了自己。她用尽全身力气,奋力地将他推开。
“咚”的一声。
没有人察觉到台下的动静,演出已经开始了。
音乐声响起,像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吟唱。许多双脚一同踩踏着地板,世界在震颤,大地在波动。
阿玲浑身一震,熟悉的音律化作刺眼的日光,将她灼伤,她几乎茫然无措地抬起头,看了周竟一眼。
他再一次用口型对她说,‘生日快乐’。
台上的人在跳舞。
她最烂熟于心的那一支舞。
原来,这才是周竟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隔着一层薄薄的地板,舞蹈演员正在阿玲的头顶跳着舞。
她起先还是困惑、愤怒,甚至于捂住耳朵,不听不想不看。
最终还是屈服于欲望,像一名软弱的瘾君子,无法自制地仰起脸。
她如此热烈地仰望着舞蹈演员的足尖,仿佛仰视着一朵朵在雪池里绽开的幻花。步步生莲,最甘美的幻觉。
其实根本也看不清什么。
木地板遮挡得严严实实,不过偶尔有一团混乱的影子,轻巧地跃过缝隙。
但音乐声没有停,那是贯穿阿玲一生的乐章,在漫长如河的时间里,她还是看到了。
她看到雪白的足弓、灵动的脚趾,依托于跃动的生命。
每一个轻巧跃起的动作,行走,摇摆,释放。
舞者不是废墟,她们拥有完整的身体,强健的肉身,如此鲜活地在舞台上抽芽、生长、蓬勃地绽放。
她看到重力。一跃而起后,终将回归舞台的地心引力。落地的那一刻,整片地板都在震动,她的胸腔也阵阵地抽痛。
她也看到了自己。
曾几何时,她也是站在舞台上的人,她知道那一刻有多么光荣。那么多束光照耀着她,照她挺拔的身姿,她脸上的汗水。
但现在她只能藏进地下。每个人生来的宿命都是寻找地面,向下扎根。她没有根。她在被遗忘,在死去,变成养料。
地板激荡起扬尘,亲吻阿玲苍白的脸颊。像尸体下葬时,一点点盖住五官的泥土。
她孱弱地趴在地板上,伸出手,却又不敢触碰。
在渐渐拉近的镜头里,女演员的脸被一点点地放大,直至占据了整个屏幕。
摄影机逼近她、审视她,镜头忠实而贪婪地,记录了她脸上每一个一闪而过的微表情。
她吃力地仰着脖子,呼吸急促,像在凝视着自己从来不曾拥有过的东西,沉迷、渴望、矛盾。
可是她的眼底又写尽了失去-
监视器前已是一片偷偷吸鼻子的声音。
连副导演都忍不住抹了把眼泪。
“怎么能演得这么好。”
“真的好厉害。”
“根本没在演吧?简直一点表演痕迹都看不出。”导演组有人喃喃道。
黎羚一直趴在原地,仰头望着地板。肢体动作接近于无,面部表情也非常节制,甚至于连眼珠都一眨不眨。
可是她演得这么动情、真挚,让人忘记这里是片场,一切都是假的。
副导演却说:“什么叫没演?她浑身都在演!”
“啊?”
对方引他看另一个机位:一组全身的镜头,再切到局部的特写。
女演员看似毫不费力,其实浑身都绷紧了,每一寸肌肉都在随着音乐的节拍而发出轻微的痉挛。
她的肌肉记忆与残缺的意志力,产生强烈的阻抗。她演出了那种小心翼翼的痛楚:想跳,可是不能,也不敢跳。
工作人员露出骇然的表情:“不是才上过几天的舞蹈课而已?怎么能把身体控制到这种程度?”
“你看她的腿。”副导演又说。
刚刚被截肢的人,总是以为自己的腿还在,黎羚趴在地上的时候,身体会无意识地往一边歪倒,直到即将失去平衡,才勉强地回正。
她常常不自觉地想要碰那条失去的腿,但手一触到空荡荡的裤管,眼神立刻黯了下去。
“所以,到底哪些是演的,哪些是真的?”监视器前的人突然陷入了困惑,“我还以为她是入戏太深、真情流露,原来一切都是计算好的吗?”
“谁能说她没动感情?”副导演道,“真正的好演员,从来都是两者皆有。”
只是,谁都不会想到,短短的时间里,黎羚能做到这一步。
回想起她来试镜的那一天,那么紧张、连台词都说得很磕磕巴巴。又像是很漫不经心,导演教她一整晚,她的回敬是把他按到灯下。
他们都以为这是一出闹剧。
然而电影拍到现在,无论是谁来演,似乎都不可能比黎羚做得更好了。
剧本统筹突然说:“或许,不是她像阿玲,而是阿玲在变成她。”
这场戏的主角,原本还是周竟。
他帮阿玲过生日,投其所好,用最出人意料的方式打动她。
这何尝不是一种精妙的计算、冷酷的伤害。他再一次让阿玲看清,她已经没有腿了,她不可能再站到舞台上,她只有他。
他们会接吻。
周竟会将阿玲压到地板上,掠夺她的气息,而她呆呆地睁大了双眼,仰望着地板上的光影,不再挣扎——与这场戏的开头恰好形成呼应,对仗工整。
这场戏的终极目的在于,这是阿玲的生日,她自己就是那块生日蛋糕。
周竟为她织成一张温柔的网,一点点地将她驯化、蚕食。
可是,不知何时,叙事的重心已经偏移。
不是阿玲被周竟诱骗,反而是周竟被阿玲蛊惑,因她的沉迷而沉迷。
镜头对准她,也只有她。
镜头前的女演员那么美丽、鲜活、真实,像一块未经打磨的钻石,每一面都折射着太阳光,爆发出巨大的生命力。
金静尧注视着她,眼神专注。
不是导演在看他设计好的作品,也不是怪物在看着自己的蛋糕。
她终于还是没有如他所愿,变得死气沉沉,变成周竟地下室里的一只洋娃娃。
“所以,他们到底还亲不亲啦?”导演组的工作人员有些郁闷地看着剧本飞页。
节奏完全失控了。
但这个即兴的眼神也很动人,或许比一个精心设计的吻,更加令人怦然心动。
他不再是上帝视角的导演,他被拖进了这出戏里。完完全全地入戏。
浮动的光影缓慢地滑过年轻的脸庞。
如一束光照进深海,掠过一艘幽静的沉船。死去的心脏在被唤醒。
“要喊卡吗?”有人小声问道。
“……先不喊了吧。”
“加油啊导演,别怂!”-
另一个密不透风的房间里,秦易像困兽一样来回踱步,发出粗重的喘息。
“烂货!贱人!”
“她能有什么演技!”
“她凭什么拍金静尧的电影!”
“都是我不要的,我玩剩下的,她也配去捡……贱人……”
窗帘拉得死死的,他俨然已是一只畏光的爬行昆虫,脚边堆满喝空的酒瓶,从垃圾堆里汲取养分。
最后一滴酒也喝光了,秦易眼眶通红,用颤抖的手解开手机锁屏。
“我们还有希望的,对吧?”他嗓音嘶哑地说,“像她这种劣迹艺人,演技又那么差,怎么可能真有后台帮他撑腰?”
他发出怪笑:“有后台的话,上部剧也不会被整那么惨了吧,我跟她拍动作戏,从来都是真动手的……”
对面似乎说了句什么。
秦易怔了一下,才说:“不是你告诉我的么?她有那么多前科,上位都靠睡导演。我打的就是她,让她知道拍戏哪有那么简单。”
“没事,这边封了号,我还有很多渠道、资源大把,换个平台,照样能曝光她……三流货色,陪老东西睡觉的贱人……”
他尽情辱骂着黎羚,发泄心中愤恨。只是,对面似乎又说了什么,他的脸色变得煞白。
“不、不……”秦易有些恐慌地说,“你答应过我的,只要我曝光她,所有的事情都能解决。你说过会帮我的。”
“别挂电话,等一下,我还能想办法的。求你了……”
电话还是被猝然挂断。
冷冰冰的屏幕,停留在一片空白的页面。
您的账号已被封禁。您的账号已被封禁。您的账号已被封禁。您的账号已被封禁。
秦易双唇颤抖,颓然地盯着这一行血淋淋的字。
作为一名艺人,最害怕的事情,从来都不是被骂,而是被销声匿迹。
没有人看到他,他才是真的死了。
然而这段时间以来,他一次次地经历着这种折磨,好像变成一只空荡荡的赛博幽灵,在这个世界上一切的痕迹都被抹去了。已经死过一次,竟然还能再死一次。
“他说我活该,他竟然说我活该……”秦易仿佛自言自语、咬牙切齿,“啪”的一声,将手机狠狠地砸开。
片刻后,他又跌跌撞撞地跪到地上,四处摸索,气得扇自己巴掌,仔细检查屏幕上是否被摔出一道新的裂痕。
他不得不这样做。
为了整黎羚,他砸下去一大笔钱。本以为会收益丰厚,没想到现在倾家荡产。一场全盘皆输的豪赌。
捏着那只屏幕裂开的破手机,一个悚然的想法突然冒上秦易的心头。
这一次,自己可能是真的要完了-
电话另一边,女人娇媚的声音,嗔怪地问道:“谁呀,怎么那么激动?”
男人心不在焉地搂着她,说:“一个傻逼。”
他将电话挂了,有些粗暴地伸出手,捏住面前女人的下巴,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另一张面容。
“还是不太像。”他遗憾地说。
他将女人的脸压进了枕头里,俯下身在她耳边说:“玩点刺激的,嗯?”
对方吃吃地笑了起来。
他抖了抖烟灰,淡淡道:“不要笑了。”
因为,她是从来不会对他笑的。
很烫的烟灰,全部落到女人光洁的背上。她痛得叫出声来,背后的男人却满意地按住了她的脖子。
事后,他并没有丝毫留恋地走出酒店房间。
甚至等不及进电梯,已经跟经纪人打电话:“金静尧的新片我接了。”
对方怔了一下才说:“那边是来找过我们,可是,一个小反派而已。明擎,你知道金静尧什么意思的,你们之前不欢而散,他怎么可能真心请你,就是故意要羞辱你,这又是何必……”
“无所谓。”
经纪人叹了口气:“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哦,对了。”骆明擎又十分轻描淡写地说,“你去找人教训一下秦易。”
“秦易?你不是还有一阵儿老找他喝酒吗?他现在应该也不好过,你们交情一场,何必……”
“他嘴巴太脏了。”骆明擎说。
电梯内壁照出骆明擎的脸。
他一直是那类非常周正的英俊,粉丝形容他有贵公子气质,是圈内穿西装最有气质的男人。
但此时此刻,他低头漫不经心地拨了拨腕表,笑意森然,在白惨惨的镜面扭曲,竟像是一匹豺狼。
电梯的数字不断下行,波光粼粼的镜面,变成一片汹涌的海。
他陷入回忆,看到她从海里钻出来,头发湿漉漉地贴着脸,鼻尖的一滴水珠沿着锁骨落下去,像熟透的水果,淌出汁液。
牙齿是一排洁白的珍珠。眼睛也好亮,像大雨里不能浇灭的火。
明明脸都吓白了,可是咬紧牙关,就是不肯向任何人求饶。
演技不好吗,怎么可能。
他从来都知道,她是很有天赋的演员。
只可惜,可惜。
第24章
这场戏好像是有点太长了。黎羚心想。
一直没有人喊卡,导演也没有按照剧本,过来和她接吻。
所以吻戏到底还拍不拍了。
其实在开机以前,对于自己将要和金大导演接吻这件事,黎羚还是感到些许的紧张。
只是看其他人都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才也装作坚强。
但她还是将剧本看了许多遍,也牢记接下来的剧情:应当是周竟朝她凑近过来,用和方才相同的姿势,压着她的嘴唇吻下来。
她所要做的只是不要反抗。
所以他怎么还不来?
黎羚的心里又开始打起鼓。
到底还亲不亲了亲不亲了亲不亲了。
就像坐在过山车上的人,最可怕的不是疯狂下坠的失重感,而是在此之前,缓慢攀升的过程。
过程越缓慢,越让人在未知中饱受煎熬。
黎羚的余光瞥见,金静尧一直还在看着自己。
发呆又是几个意思呢。
突然间,她福至心灵:也许导演是在等她主动过去——虽然不知道剧本是什么时候改的——似乎很符合周竟阴险狡诈的人设。
她犹豫片刻,最终决定转过身,一步步艰难地爬向金静尧。
如果她猜错了,他应当可以随时喊停。
但他眼神定在她身上,像是鼓励。
那就是猜对了,他在等她主动。
甬道狭窄,举步维艰,黎羚动作很慢,交错的光线像原野的大片白雾。她眼前出现树冠、微风,肩头的雨。
或许这也是一支舞。一支残缺不全的、向所爱之人奔赴的舞蹈。
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算远。绕是如此,依然让黎羚满头大汗。
空气太闷热了,又很脏。撑着地板的两只手都被磨得很疼,掌心脏兮兮的,污浊的灰尘塞满喉咙。
但黎羚并不明白,只是停留在原地、注视着自己的金静尧,为什么也出了这样多的汗。
她慢慢撑起身体,贴近他,掌心蹭到对方的脸。
看似很亲昵的动作,其实不是很怀有好意,将那张清俊的面庞也越弄越脏了。
在此之前,黎羚并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癖好。
原来她也喜欢看金静尧变得混乱不堪,多过那张干净的、冰冷的、雕塑般的脸。
当苍白的皮肤沾上煤灰的那一刻,他看起来就像蒙上灰尘的钻石,竟然有一种奇特的、廉价的性感。
她喜欢看他变得廉价。
变得唾手可得。
台上的舞蹈已经结束了,音乐声也静止下来。在一片令人惊惶的安静里,呼吸声交错成一片悬崖下的江流。
年轻男人鼻尖的一滴汗,流到她的嘴唇上。
像拍岸的浪。
是咸的。
黎羚舔了舔嘴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像被蛊惑,慢慢地倾身上去——
金静尧微微后退一步,将她推开了。
黎羚愣住。
迟疑了一瞬,她还是要凑过去吻他。
他直接捂住了她的嘴。
黎羚:?
这是在演哪一出……行,不亲就算了,她想要往后退,却依然不被对方允许。
宽大的手掌压下来,很有力地桎梏着她。金静尧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奇特而专注。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气息透过指缝渗进来,将自己完全包裹。
混乱的光线将舞台下的暗间变成一个四处透光的蜂巢。空气里弥漫着甜蜜而肮脏的气息。光从四面八方而来,穿透他们的身体。
他还是要向她靠近。
越来越近。
掌心的茧摩挲过她的唇,像在重重地碾压一种柔软的浆果。不够,不够,再多都不够。
就这样将她碾碎好不好。
会被允许吗。
……-
黎羚觉得,金大导演最后之所以良心发现、将自己放开,纯粹是因为她看起来快要因缺氧而死了。
请问这是什么新式的片场酷刑。
他一松手喊卡,她立刻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他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在后退躲开和轻轻拍打她的后背之间斟酌片刻。
最后还是选择了后退。
黎羚:“……”
男人。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自己气顺了,才有些痛苦地抬起头,问他:“导演,刚才怎么突然停下来,是我理解错了吗……”
金静尧说:“我没念台词。”
“啊?”
黎羚十分困惑地看着对方镇定的神情,片刻后才想起来,在剧本里,周竟的确是有一句台词。
他将阿玲压在地板上,明明占据了绝对的主动权,还要用命令的语气对她说,“吻我”。
当时看到这里,黎羚就觉得周竟不太正常,属于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类型。
没想到,金大导演还如此心心念念于这两个字。
黎羚:“好的导演,那我们再……”
说到一半,她突然回过神来——不是,就这?
确实,台词是没了,但剧本难道就还在吗。
周竟向阿玲索吻了吗,没有啊,你老人家在发呆啊,阿玲都逼不得已自己爬过来了。
这场戏已经歪成这样,谁还在乎一句台词?
“一定要说吗?”黎羚困惑地问,“你不觉得刚才气氛很好吗?”
金静尧:“不觉得。”
可能是光线的原因,他的耳朵看起来很红,像盛夏的晒痕,暗淡而朦胧的日光。
“气氛很好吗。”他突然又问她。
“不好。”黎羚很配合地说,“导演,你说不好就不好。”
她都这么顺着他了,他看起来倒也没有很高兴,还是在用那种比较有压力的眼神盯着她。
黎羚试探地问:“那我们再来一条?”
年轻男人垂下眼睛,盯着黎羚看,回忆起对方小得可怜的脸,泰半被埋进自己的掌心,近乎苦闷的表情。
还有她烙印在他的皮肤里,雨雾般的吻。
“你很想来。”他评价。
黎羚:“……”倒也不是很想。
金静尧:“想下班。”
黎羚:???
她说了吗,不是,应该没说吧,这嘴难道是开过光了,黎羚十分惊恐地看着对方。
金静尧突然弯了弯唇,用不是很善良的语气说:“算了,先这样吧。”
他转过身,十分干脆利落地离开。
甬道的天花板这么低,他身形又这么高大,根本直不起腰。
黎羚本想要看他笑话,却发现即使如此,对方的背影还是很镇定和自然。
就在这时,年轻男人转过头,不是很耐烦地看了她一眼:“还不走。”
“爬累了呢,导演。”黎羚说,“我坐一会儿再出去。”
金静尧沉默片刻,作出较为中肯的评价:“确实爬了很久。”
他转过身,重新向她走来。
猝不及防,黎羚的腰被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揽住。
他将她抱了出去。
从这个视角看过去,年轻男人的耳廓似乎更红了一些。
黎羚没有想太多,只是比较记仇地将手掌上的灰尘全部擦到了对方的肩膀上,并成功地让他看起来更脏了-
重新坐回轮椅的一瞬间,黎羚长舒一口气,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在这么窄的地方拍戏,真的浑身酸痛,不啻于坐完三十个小时的绿皮火车。
“脚踝疼吗。”金静尧垂下眼问她。
黎羚莫名地觉得他的目光有些危险。
好像如果她说“疼”,他就要立刻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在地上,检查她的伤口。
她违心地说:“没事的导演,不疼。”
“嗯。”
再一转头,黎羚吓了一大跳,一群工作人员都在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一半人两眼放光,气氛热烈得像马上要开香槟:“黎老师,你们刚才演得太好了吧!”
“真的好会推拉!”
“要的就是这种想吻不敢吻的氛围感……”
“您配享太庙!”
另一半人就比较诡异了,直勾勾地、非常怨念地盯着她,说:“为什么不拍完……”
“到底还能不能有个完整的吻戏了。”
“给孩子一口饭吃行不行。”
黎羚有点起鸡皮疙瘩了,只好说:“我也不知道,都是导演的意思。”
摄影师经过,一副扼腕叹息的语气:“周竟真的不行啊,他是没长手还是没长嘴……”
黎羚:“……”
“周竟在你后面,你要不要问问他。”她友善地提醒。
摄影师愕然地转过身,只见金静尧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他的表情由惊讶转为兴奋,冲上去就想问清楚,谁料狠狠地吃了个闭门羹。对方“啪”地一声关上门。
副导演在后面解释:“呃,导演打算临时改一下后面的戏。”
众人顿时发出了失望的“嘘”声-
黎羚回到化妆间。
她刚才向导演撒谎了,拍戏的时候浑然不觉,脚踝的伤口早已被牵动,现在疼得非常厉害。
疼痛难忍,以至于连化妆间的光线都显得太刺眼,她推着轮椅四处转,像一只瓶子里的昆虫,鬼使神差地掀开了背后的幕帘。
画架竟然还在。
摆在上面的一幅画尚未完成,风格已经相当之怪诞。
一眼望去,像是一副城市的素描。硕大无朋的管道,如同被剥了皮的铁皮动物。闪烁的霓虹灯,是汩汩流动的、被污染的血液。
但细看,处处都是嘴唇。
管道里生长出冶艳的红唇。霓虹灯牌上是夸张的唇印。天空中高悬的一轮弯月,是喘息的唇。
好……怪的画。
满是压抑的欲望,和骇人的幻想。
黎羚感觉更晕了,伤口鼓胀而疼痛,仿佛从新生的血肉里长出一颗心脏。
而在片场的另一边、空无一人的工作间里,金静尧正在审视着方才拍摄的素材。
非常轻的钢琴声里,一个沙哑的女声在唱着You‘d better run run,run run to me
你应该奔向我/奔向我/奔向我
他看到阿玲向周竟倾身的那个瞬间。光线从地板的缝隙里渗入一角,一寸寸地照亮她皮肤上滑落的汗,仿佛最甘美的蜜。
从导演的标准来看,这是一组非常失败的镜头。黎羚身处的位置完全偏离了机位,导致构图失衡。他自己的表演也很拙劣,一半时间在走神,完全没有接住对方的戏。
理智告诉自己,他应当立刻将这个镜头剪掉。
但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像是强迫症发作,一遍遍地重复观看。好像每多看一遍,这个镜头就会变得完美一分,
一个奇怪而危险的想法,突然攫住他的心脏。
如果这不是阿玲在吻周竟,而是黎羚。
如果这不是一部电影。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
他应当是电影的狂热信徒,作品高于一切,甚至于他的人生。他选择黎羚也并无私心,一切的尝试,都是为了创作,为了更圆熟的镜头、更完美的表达。
可是,第一次,他只想要将这个镜头私藏起来。
将它变成只属于他的。
监视器的屏幕上,同样的画面还在不断地播放。阿玲一次次地奔向周竟,像千代子虔诚地追寻初恋,罗拉轻巧地越过时间。
You’d better come come,come come to me
You‘d better run run,run run to me
他的反应完全错了。金静尧会拒绝,但周竟不会,他只会欣然地接受,堕入最伟大的幻觉。
金静尧想,他知道下一场戏要怎么写了。
第25章
黎羚从化妆间出来,迎面撞上小刘。
对方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说:“卧槽,你现在好吓人啊。”
黎羚愣了一下才道:“怎么了。”
“就感觉几天没见,你的状态怎么这么……我都不知道应该叫你阿玲还是黎羚了。”小刘说。
“你入戏真的好深呢。”对方这样感慨。
黎羚说:“入戏深,不是好事吗?”
“也许吧。”小刘挠了挠头,“但你变化也太大了,简直好像变了一个人。”
“很大吗。”
“很大啊。”小刘信誓旦旦地说,“不信你去问问其他人,一定都会这么说的。”
他绞尽脑汁地形容:“就,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话还挺多的呢,你不觉得自己现在越来越沉默了吗,还有眼神、体态……哎呀,我也不专业的,说不上来了。”
小刘弯下腰来,十分认真地端详着黎羚的脸:“做演员真的能有这么神奇?明明已经喊了卡,还是和角色一模一样,你以前拍戏也会这样?”
黎羚说:“确实有过一次,我杀青之后几个月都没能走出来。”
小刘眼睛睁得更大:“然后呢?”
“然后,我爸快死了,我去医院给他送终。他死了,我就好了。”
小刘:“……”
好简短有力的一句话。
凄厉的寒风呜呜呜地从走廊上刮过。
小刘沉默良久,才十分艰难地说:“节哀。”
“没事,别怕。”黎羚反过来安慰他,“这是我演的上上一部网剧的剧情。”
小刘:???
对方傻愣愣地看着她:“可是,你刚才跟我说你爸的时候,看起来都快哭了……”
“那可能是我演技太精湛了吧。”黎羚从善如流道。
小刘:“……”
他决定收回刚才自己的话。这哪里是阿玲了,明明就还是女骗子黎羚。
“演员真可怕。”他悻悻地说出金庸老师的名言,“长得越美的女人越会骗人。”
“谢谢夸奖。”黎羚说,“你表哥呢,你觉得他演得怎么样。”
小刘打了个寒噤,比较心有余悸地说:“他不是一直那样,总跟在演杀人犯似的。”
“是吧。”黎羚十分自然地说,“那我上次问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小刘:“……这话题是不是转得有点太快了,你酝酿很久了吧。”
她很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我还在打听。”小刘有些咬牙切齿地说,“你别着急呢,阿玲老师。”
黎羚倒是还想给对方一点压力,但已经有工作人员将她叫回去候场。
虽然不知道剧本被改成了什么样,下一场戏似乎是在舞台上进行。
金大导演在跟人试光,之所以早早叫黎羚过来,就是为了给他做光替。
别的剧组,女主角没事都能躲保姆车里偷闲,黎羚反正是从来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剧院的大灯时开时关,明明暗暗的光线里,她转过头,有些好奇地凝视着年轻导演专注的神情。
入戏太深吗?
也许是有的。
自从受伤以来,黎羚能感觉到,自己和阿玲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也可能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阿玲。她脆弱、悲观、敏感,却又浑身是刺。她将绝望转化巨大的攻击性,刺伤别人,也刺伤自己。
周竟需要阿玲,阿玲又何尝不需要他呢。她应该是不懂怎么去爱别人的,所以她的爱,就是恐惧和愤怒。
她害怕失去他。
望着不远处的金静尧,黎羚其实也不是太分得清,这个人究竟是周竟还是导演。
她的胸腔里翻涌着一股奇怪的、迷雾般的情绪。
迟迟没有拍完的戏,就像一块不完整的拼图。
她真的想要吻他-
这时,副导演从她身边经过,突然说:“黎老师,您怎么看起来这么紧张?”
黎羚不及回答,导演组另一个人说:“其实我觉得导演改得很对,周竟和阿玲之间不要有吻戏比较好。”
副导演:“为什么?”
“怎么说呢,可能我这个人比较纯爱战士吧,我觉得他们现在的关系,可以上床,但是接吻……接吻就像是一种恋爱的仪式,很神圣、很美好,不适合发生在他们之间。”
副导演冷笑:“你就是想说,接吻是小学生的行为,本片这么成年人,就应该直接搞十八禁,是吧。”
对方羞涩一笑:“十八禁有什么意思,这边建议直接二十五啦。”
黎羚:“……”
好恐怖的纯爱战士。好恐怖的剧组。
这时,又有人好奇地问黎羚有没有拍过吻戏。如此气氛之下,黎羚不甘示弱,便说:“吻戏嘛,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少说也拍过八百次了。”
众人吃了一惊,十分敬佩地看着她,如同在看一名女中豪杰,随后表情又为之一变,仿佛女侠已英勇就义。
黎羚似有所觉,转过头,果然看到金大导演正端着摄影机在看自己。
空气突然凝固,年轻男人的嘴唇碰了碰,似乎很有兴趣地看着她,眼底却没什么情绪:“这么有经验。”
“……借位,都是借位。”黎羚立刻很有求生欲地补了一句。
虽然黎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有这种求生欲。大家都是拍电影的,能不能不要这么小气。
金静尧说:“那真是可惜了。”
其他人顶不住导演的压力,已经作鸟兽状散开。黎羚眨了眨眼:“导演,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不可以。”
她自顾自地继续:“刚才那场戏,您到底为什么没有拍完。”
金静尧:“我说过了。”
“呃,真的就是因为少说了一句台词吗。”黎羚偷偷看他,语气却有些不怀好意。
金静尧有点不耐烦:“你到底想说什么。”
黎羚说:“导演,我就是觉得你刚才演得不太对,周竟才不会那么……”她停顿了一下,“你不会没拍过吻戏吧?”
四目相对。
黎羚心脏砰砰地跳着,莫名地兴奋。
可能因为金静尧一直是个太好的演员,太强悍的对手。他第一次露出这么明显的破绽。
而这竟然是因为一个吻。
女演员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灿烂得简直有点不知死活。
金静尧垂下眼,眼睫动了动,看起来仍然十分平静。是火山爆发以前,那种充满压迫感的平静。
下一秒钟,他兀自按住她的轮椅,掀起舞台厚重的深红色幕布,将她强行推到了帷幔背后。
动作之快,几乎让黎羚感到头晕目眩。
巨大的影子投射到帷幕上,仿佛摇摆不定的猩红烛火。
“所以呢。”他俯下身来,一字一句地看着她说,“你教我?”
他们距离好近,他的视线似一张铺天盖地的网。他的嗓音也透出危险的低哑。
黎羚立刻怂了。
“这不好教吧。”她弱弱地说。
金静尧:“你不是很有经验。”
黎羚:“哈哈,哈哈。”
她终于心生胆怯,又忍不住反省自己,方才为什么突然说话那么不知分寸。
也许她真的入戏太深,以为自己是阿玲。
而阿玲对周竟总是肆无忌惮的。
这样想着,黎羚怔怔仰着头看了他一会儿,才说:“导演,我错了,我撤回。”
对方看起来不为所动,甚至更加冷淡。
黎羚又说:“那个,我腿疼。”
随口一说、权宜之计,没想到相当奏效。
金大导演不怎么耐烦地“啧”了一声,竟然真的蹲下身。招呼都没打一声,直接将她的裤腿卷了起来。
猝不及防,对方的面色又变得十分难看。
脚踝的伤口肿胀得很厉害。之前好不容易养好一些,现在一夜回到解放前。
方才拍摄结束,倒是也换过药。但黎羚做事向来糊弄,乳白色药膏星星点点,贴着狰狞的皮肉,像雪后被踩得乱七八糟的污脏泥地,看起来竟然更惨了。
“刚才怎么不说。”金静尧道。
“我怕影响到拍摄。”
“你以为没影响吗。”他冷冷地说,几乎是有点在教训人的语气。
平时不觉得,一旦板起脸,摆起一种严肃的口吻,这人还是很有些导演的威严。
黎羚有点怂地看着他:“那怎么办呢?要不要重拍呀?”
金静尧抬起脸,目光直勾勾地,突然说:“你满脑子就想着这些。”
黎羚:?
她愣了一会儿,才听懂对方的言外之意。
她是想拍,但不是他以为的那种理由吧。
“不是……”黎羚有点脸红了,“导演,你别想太多,我真的一心为了拍摄着想。”
金静尧:“哦。”
“反而是你。”她忍了又忍,才终于道,“我刚才也没猜错吧,你之所以喊卡,就是不想拍对吧。”
金静尧闷不作声。
“既然根本没办法碰到别人,为什么要亲自演这部戏?“她停顿片刻,“找别人不行吗?”
“你还想找谁。”对方立刻反问她。
黎羚:“……”
这是重点吗。
“我找谁有什么所谓。”她说。
金静尧点了点头,淡淡地帮她做翻译题:“谁都可以。”
黎羚:“……”
“不是。”她脱口而出,“导演,我当然想跟你拍。”
空气又静了一会儿。
金静尧说:“你终于说出真心话了。”
黎羚:“……”
真的好想打死他-
外面突然有工作人员在问:“导演呢?刚才不是还在这里吗?”
金静尧便站起身说:“我先出去一下。”
黎羚坐在原地,强烈地生出了辱骂导演的冲动。
她打开微博,十分憋屈地对9787532754335说:“呜呜呜,我真是一个幸福的人啊。”
“我现在这个剧组,导演人特别好,每天给我讲戏,拍戏从不NG。”
“演员的演技也超级棒,经验丰富,一直对我嘘寒问暖,不知道有多关心我。”
“真的好爱他们。”
9787532754335沉默片刻说:“你开心就好。”
过了一会儿又问:“你上次说的戏,拍得怎么样了。”
黎羚琢磨着金静尧那边的进度,很自信地说:“应该不用拍了。”
“你说得对,演员还是要洁身自好。”
978753275433又发来一个问号。
好奇怪的反应。
黎羚愣住,问他:“为什么发问号,难道我还不洁身自好。”
9787532754335:。
黎羚:“……”
哗的一声。幕帘被人掀开,金静尧重新走了进来,手中竟然拿着绷带和药膏。
黎羚和他对视,有些无措地说:“那个,导演我自己来就好。”
金静尧根本不理她,直接半蹲下去。
摇晃的灯,晦暗的影子。年轻男人几乎趴在她的膝盖上,嗓音低沉,眼尾微微上挑。
这个微妙的、俯视的角度,令她内心产生不合时宜的感叹:
他还真的是……很好看。
可能平日里这位大导演总是气势过盛,掩盖了他的长相。从这个角度来看,他的五官的确是相当秀丽,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漂亮。
她鬼使神差地问道:“导演,所以我们下一场戏拍什么呢。”
四目相对。
金静尧说:“你的脑子好脏。”
黎羚:?
他没什么表情地低下头,黎羚顿时发出一声惨叫:“啊——”
金静尧竟然这么重地捏了她的伤口一下。
她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没必要这样吧?”她带着哭腔说,“我不就问问。”
金静尧发出冷笑,动作却很利落,闷不作声地帮她重新换了药,缠好绷带。
本以为这就算完了,对方的手又按住了她僵硬的小腿肌肉。
黎羚十分愕然、较为慌张,想弯腰又不敢再乱动,只能欲哭无泪地说:“导演你做什么。”
金静尧说:“忍着。”
他又顺着她扭曲发硬的筋络,重重地捏了一下。
他竟然在给她按摩。
平心而论,他的手法其实很专业,动作也相当之耐心,就是力气实在太大了点。
好疼。
宽大的手掌一寸寸地抚摸着她的小腿。
也太热了。像黏稠的胶水,流连的烛火。
黎羚几乎能感受到,未干的蜡滴落到皮肤上时,那种令人心惊的灼烫感。
这时,金静尧突然低着头,用一种较为漫不经心的语气:“你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我。”
黎羚:?
她隐隐地产生了不详的预感,但还是决定装傻到底:“问、问什么……”
他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语气很慢地说完后半句话:“不用找小刘。”
黎羚:“……”
天杀的,小刘。
做事也太靠谱了吧。
直接把她给卖了?
她竭力装得若无其事,但身体暴露了内心的不平静,险些踢了对方一脚。
好在金大导演早有防备,轻而易举地捉住她脚踝。
“踢我有什么用。”他语气不冷不热地说,“该踢谁踢谁。”
黎羚:“……”
踢的就是你行吧。
措手不及,她几乎被吓得结巴了:“那导、导演,刘、刘老师跟您说了什么呢。”
“他说你很崇拜我,想知道我的生平。”金静尧语气平板地说。
黎羚长舒一口气。
还好、还好。刘公子没那么丧心病狂,算是有点微薄的情商,没有直接提到何巍的名字。
她“哈哈”干笑两声:“刘老师说得对。”又试探性地、比较没话找话地问了些有的没的。浑然不觉,自己这么一说,真的坐实了“狂热粉丝”“崇拜金导演”的身份。
金静尧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低下头,继续扮演一名尽职尽责的按摩师。
“我很小就出国了,回国拍戏之前,一直在英国读书。”他说,停顿片刻,“能不能安静点。”
黎羚:“对不起导演,我不是故意的。”
她倒是想安静,但是他的手劲越来越大。
她强忍住不要发出让人误解的惨叫,很明显不太成功。
随后,金大导演说出一所贵族男校的名字,黎羚也不是很懂,只觉得对方的英文发音的确是很优美。
她驴头不对马嘴地赞美了他的英语水平,假装感兴趣地问:“寒暑假怎么过呢。”
“住家里。”金静尧没什么所谓地说,“伦敦有几套房子。”
黎羚:“……”
好气啊,怎么可以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这么凡尔赛的话。该死的天龙人。
不过,何巍是从来没在英国拍过戏的。他死之后,他夫人倒一直住在伦敦,但那跟她就没什么关系了。
看来金大导演不太可能在何巍的剧组做过摄影助理。
黎羚放下心来。心情一好,人就放飞了。
抱着几分痛打天龙人的报复心,她很有些神采飞扬地问金大导演:“那我能看你四岁穿裙子的照片吗?”
金静尧怔了怔,看着她笑了。
“你是真不怕我。”他说。
黎羚:“……”
“还是怕的,导演。”她不怎么有说服力地说,“对了,你拍完了吗?”
金静尧怔了一下:“拍什么。”
“就……您给我按摩啊,不是为了积累拍摄素材吗?”黎羚很想当然地说,“就跟上次化妆那样。”
不知为何,金大导演的表情又变得不是很好看。
但他没有说什么,低下头帮她按完脚踝。
他的掌心很热。手指轻轻摩挲过细瘦的踝骨,热意像一把危险的火,渗进骨头里。
随后,年轻男人站起身来。
因为姿态变得居高临下,他脸上很浅淡的笑容,显出了几分猎食者的危险。
在昏暗暖黄的光线之下,她的皮肤这样细腻,几乎变成流淌的蜜。
而他沉静的目光,自她脸上掠过。缓慢,笃定,像在丈量着属于自己的疆土。
黎羚仰着脖子,有些口干舌燥地看着对方,听到金静尧语气很轻地说:“待会儿好好拍。”-
黎羚重新回到片场,发现不知为何,其他人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怎么了?”她问副导演。
副导演愁眉苦脸地说:“导演说这场戏没有剧本。”
黎羚:“啊?没剧本怎么拍?”
其实黎羚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她以前也演过那种自由舞台剧,没剧本照样可以演。
不过,像金静尧这种控制狂的类型,突然也搞得这么实验放飞,就很奇怪了。
“谁知道导演怎么想的……”
“好奇怪啊,他不是从来都最讨厌即兴吗?”
摄影师在旁边架好机位,其他不相干的工作人员都打算离开。
这场戏不仅没有剧本,导演还要求清场。
当然,他的片场向来都不喜欢有太多不相干的人,不过人这么少,还是头一次。
黎羚忍不住问他:“导演,你到底打算怎么拍?”
金静尧说:“就那么拍。”
黎羚:“……”-
开机了。
曲终人散,舞台上重新变得空空荡荡。
黎羚故意要给金静尧捣乱,一上来就自己瞎编台词,说:“你有完没完,我都困了。”
金静尧说:“再等一等。”
黎羚冷笑:“你不会以为给我看了个无聊的演出,我就要对你感恩戴德吧。我就没看过这么烂的舞,你们剧团的人果然都是些废物。”
金静尧说:“我知道。她们都不如你。”
即兴其实很考验演员的临场反应。
稍有一句台词接不住,这场戏就完全垮了。
黎羚以为像金静尧这样、平时拍戏那么死板的人,很快就要受不了。
但他进入角色很快,即使没有排练,也完完全全地变成了周竟。
他轻轻地帮她将头发别到耳后,看她的眼神有一种充满压迫的温柔。
他说:“再等一等。”
他们躲在黑暗的角落里,静静地等待着最后一名保安离开了剧院。大门被锁了起来。哐啷哐啷,链条猛烈地摇晃、敲击。微弱的脚步声被吞进黑暗里。
万籁俱寂。世界陷入死亡。
金静尧说:“好了。”
他推着黎羚的轮椅往外走。
在剧院后台的地下室里住了这么久,阿玲还从未想过再去看外面的世界。
黎羚十分精准地演出了阿玲色厉内荏的不安。她回头看他,看似愤怒、实则有些惊惶地握住了轮椅的扶手。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的语气都变得尖锐了。
周竟捕捉到她的视线,对她微笑了一下。
“别怕。”他说。
黎羚被推到了舞台上,正正的舞台中央。
轮滑声在木地板上发出令人不安的震颤,仿佛地板随时将要坍塌。
面对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她的呼吸渐渐地急促了起来。这一幕太久违,也太令她渴望。
阿玲和疼痛,和黎羚的疼痛合二为一。她们都曾被舞台深深地伤害,却又没有哪一秒钟,希望能重新站上去。
金静尧——或者说周竟——弯下腰,仔仔细细地帮她整理仪表。梳头发,抚平衣角的褶皱,拭去脸颊和手的灰尘,令她重新变得光彩照人。
他有严重的强迫症,每一天都遵循同样的流程,来对她进行清洁和整理。
她从来都觉得,自己只是流程的一部分,是物件,是程序。他在她身上满足可笑的控制欲。
但,没有哪一次,他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她甚至在他的眼睛里读到虔诚。
“你可以跳舞了。”周竟对她说。
“跳吧。”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月光下隐去,又逐渐变得明亮。时间在他的眼底漂浮。他注视着她,眼睑微微颤动。开始下雨了。
哦,那不是雨声——是钢琴。
钢琴在流淌。周竟坐在阴影深处的钢琴前,指尖像枯叶蝴蝶,落下琴键。
没有灯光。没有观众。没有掌声。只有他为她伴奏。
他不能给她双腿。不能让她重生。不能将她变成大明星。
他只能在所有的演出结束后,偷偷地将她搬到舞台上,让她在黑暗里跳一支舞。
但,这已经是他能为她做得最好的。
黎羚隐隐觉得,这一幕是错误的,它不仅脱离了剧本,也脱离了整部电影。
因为周竟这么做,是完全颠覆了自己的个性。
他怎么可能会让阿玲站上舞台?他应该将她永远地藏起来,藏在自己的地下室里。
可是,她又觉得这一幕很好。至少在这个瞬间,他甘愿为她背叛自己的原则。
或许这才叫爱。真正的爱。
黎羚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金静尧会选择即兴。她也知道,无论这场戏能不能拍好,她只会有一次机会。
钢琴声在演奏,她的手臂抬了起来,手掌向上,缓慢、而沉重地,做出第一个动作。
她不止是她。这一刻,她是被爱着的。所有被爱着的亡灵寄居在她的身体里,共同完成这支舞。
她看到阿玲。她依附在轮椅上,像一朵畸形的花。她不能再“跳”,她永远都不可能再拥有那一跃而起的轻盈和自由。
她好自卑,她觉得自己是怪物,她的身体连着大地,她是水泥里浇出来的玫瑰。可她还是想要弯曲、摆动。没有腿的人当然也可以跳舞,她还有手,可以伸向天空。
她想要在这个世界留下痕迹,哪怕那是笨拙的、丑陋的、苍白的。哪怕那个姿势是徒劳的。没有谁拥有定义美和丑的权力。
她也看到了自己,十九岁的黎羚。
十九岁,多么美好的年纪。她以为自己会站上世界最高点,成为舞台上光芒万丈的那个人。她从来没有想过,等待自己的未来会是一片空白,被抹去的姓名,无尽向下、向下、向下。
为什么要回忆。
回忆只有汗水、眼泪、撕裂的伤口。只有羞辱、鲜血、无尽的伤痛。如果名字可以被抹去,记忆当然也可以不复存在。她不在乎人生的残缺。不敢在乎,不能在乎。不去看,不去想,才能活下去。
可是,这一刻,在悠长的钢琴声里,在周竟的注视里,世界变成巨大的白线,牵引着她,重新生长出骨血,得到洗礼和自我。
所有失去的东西都回来了,在这个瞬间。空无一人的观众席。有人会看到。有人在爱她。月光会铭记。
黎羚不知钢琴声何时停止,她根本听不见。她还在继续挥舞着双手。看不见的丝线连起她的身体,令她变成记忆的木偶,令她穿上烙铁的红舞鞋。
她不想停的。
但是他很用力地抱住了她,好像害怕她伤害自己。
他的拥抱打破了魔咒,令她回到此刻。他的身体好热,像一场金雨,月桂树的枝叶,热烈地缠住了她的四肢,将她拥进骨血里。
渐渐地,他们也生长在了一起。
黎羚没有哭,她不会哭的。
是下雨了。
无边无际的雨水里,剧院化作废墟和灰尘。她看到晦暗的天空。天空掉了下来。空气、云层、风、世界,都跌进他的眼睛里。而他的眼睛里只有她,从来如此。
他伸手抹去她的眼泪。
她捧着他的脸,蛮横地命令他:“吻我。”
第26章
他又梦见了她。
她潜入他的怀中,像一朵初绽的夜合花,裹挟着淡淡的幽香。
她的皮肤是洁白的、温热的,不断地在他的手掌之下震颤。
他听到她细细的呼吸声,仿佛落在他眼睑的雨。他的心跳,他的脉搏,都变成了金色的纹路,从她的后颈一直向外生长,潺潺地流过她的身体,再回到她的面庞。
可是,在每一个失落的梦境里,他从未真正看清过她。
她永远都背对着他。
她是没有脸的、遥不可及的女人。
从来没有哪一次,他如此幸运,可以直视着她的眼睛,就像暗淡的天空下,颠沛流离的星辰。他想要亲吻这片夜空。
他俯下身去。
在绝对的安静里,在终于得偿所愿以前,他听到了摄影机运转的声音。那一束照耀着他们的微光,并非幽静的月色,而是他静心设计、反复调试过后的舞台光线。
这并不是梦。
它是电影,是无数摄影机镜头对准的片场,比一场梦更虚伪。
但她是真的-
吻终于落下来的时候,黎羚竟觉得自己很渴。
这场戏耗费了太多心力,情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出去,她的五脏六腑都在哀鸣,发出干涸的声音。
她渴望有什么能堵住自己,填满她的失去。她渴望一场甘霖。渴望藤蔓被绞杀时,垂死的灌溉。
但金静尧给得太少。
他生涩、仓促,赐予她一团暧昧的雾。
嘴唇相贴,浅尝辄止。短暂得近似于上帝造人的时候,向泥土里吹的一股气。
明明抱她抱得那么用力,像是要将她按进身体里。吻反而这么轻,轻得仿佛根本不曾存在。
两张薄薄的纸,在海水里摇晃、融化。
她不满足。
黎羚双手用力抓住他的后背,感受到紧实有力的肌肉,像月亮背后山峦的起伏。
她看不清,只能在黑暗里摸索。不知所以,试探地舔了一下对方的嘴唇。
短暂的交换气息的瞬间,她尝到薄荷巧克力的味道——随即而来却是一阵刺痛。
她被咬到了下唇,很莽撞的牙齿。
薄荷巧克力的甜变成了一种深绿色的疼痛。
黎羚吃了一惊,身体本能地往后躲,险些撞到了轮椅的后背。
疼痛即将来袭时,对方竟重新变得游刃有余,及时将手垫在她脑后,从后面压着她的脸,很轻地托起她的下巴。
她发出轻微的吸气声。陌生的视线在自己的脸上逡巡,像深海底的潜艇。幽沉的光是最好的保护色,敛去他眼底的侵占性,又变成不带欲焰的温和。
柔软的嘴唇落在眼皮上。像月光、薄荷草和止痛药。
空无一人的大剧院,片场也只剩下彼此。摄影机从未停止过运转。舞台、幕帘和窗棂外的月影,发出细细的呼吸声,静默中旁观着。
黎羚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感觉到自己的眼泪被吮去。应当是咸的,海风与薄荷叶的咸。
这个吻又变得湿漉而绵长,从她的眼尾一路蜿蜒到了唇角,像追寻着一条月光下亮晶晶的河流。
他停留了很久。
动作很含糊地蹭着唇颊,手臂却压得越来越紧。
再一次下定决心的时候,年轻男人向她倾身下来,却不怎么小心地压到了她的伤口。黎羚受伤的脚踝被磕碰到,痛得发出“嘶”的一声。
如此短促的音节,却像热带雨林中的一声惊雷。
没有人喊卡,但他握住她手臂的力度骤然收紧。黎羚知道,这场戏已经结束了-
戛然而止,两人在原地安静了片刻。
黎羚推着轮椅往后挪了一些,要去查看自己的伤口。
金静尧想要过来帮她,她拒绝了。
他没有坚持,转过身去关掉了摄影机,完成其他工作的善后。
黎羚小心翼翼地将裤腿卷开。伤口其实没有什么,那种鼓噪的胀痛,与其说是来自于脚踝,不如说是来自于心脏。
某一个瞬间,她的身体里似乎长出了两颗心脏,一颗来自于阿玲,一颗则属于她自己。
她分不清其中的哪一颗在如此野蛮地跳动着,是谁的声音在对她说,你不应该结束,你还要想要更多。你想要他。
究竟是她在变成阿玲,还是阿玲在吞噬她。
黎羚说:“导演,我们刚才是不是不应该接吻。”
金静尧手中拿着摄影机,淡淡瞥了她一眼。
“黎羚。”他喊她的名字,“你怎么了。”
黎羚低着头,逐渐有些语无伦次:“没什么,就是觉得……很奇怪,我明明是在跳舞,对吗。我应该继续跳下去的。”
她没有注意到,这是第一次,她用的词是“我”,而非“阿玲”。
她只是想要告诉自己,这场戏的主题,是舞蹈,绝非别的什么。她不应该继续渴望他的吻。她不需要。这种情绪不属于她。
她努力地说服着自己。
金静尧放下摄影机,走到她面前。
他没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而是半蹲下来,平视着她的眼睛,语气很沉静地说:“你入戏太深了,缓一缓。”
黎羚被那种琥珀色的双眼注视着。
他看起来还是很平静,几乎看不出情绪。
仿佛在戏里的一切青涩、迟疑和混乱的情欲,都只是表演而已。
她觉得自己似乎的确冷静了一些:“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跟我说的人。”
金静尧:“嗯。”
“那如果我入戏太深了,走不出来,怎么办呢?”她问他。
很多年前,黎羚曾经问过何巍同样的问题。
对方苍老的声音至今仍回荡在她的耳边,他哈哈大笑着说:“那就不要出来!”
“——疯了、死了,才是最登峰造极的艺术。傻姑娘,你懂吗,人都是会死的,只有艺术才能不朽。”
每当回忆起何巍那些疯魔的话语,黎羚便觉得,她似乎又被人丢进了冰冷的海水里。无法呼吸,无法上升。
但现在,金静尧十分平静地看着她,说:“电影总要拍完。你会出来的。”
他的语气这样镇定、清醒,像海平面上停泊的船只。
抓住那只船,就可以获得氧气。
黎羚说:“这么相信我啊。”
“嗯。”
“所以,导演,您觉得我演得好吗?”
“我是不是很像阿玲?”她的语气困惑、混乱、迷茫。
“你不需要把自己变成她。”年轻男人这样说。
他这样专注地定着她,眼睛都不带眨的,让黎羚竟有些头皮发麻。
如果眼神是有形的话,她几乎要以为,自己又被他咬了一口-
两人安静了片刻,黎羚以为会有工作人员回来,但剧院里始终只有他们两个人。
金静尧还是半蹲在她面前:“腿还疼吗。”
“不疼了。”黎羚说。
“那你嘴唇还疼吗。”对方轻声问。
黎羚:“……”
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的心情,又变成了一锅沸水。
她心情尴尬、面容扭曲,努力不要去回忆更多的细节,但还是忍不住悻悻地说:“导演,您不会真是第一次拍吻戏吧。”
什么人拍个吻戏还要这么用力咬人的。
金静尧说:“是没有你经验丰富。”
黎羚:“那你以后多练练。”
金静尧:?
黎羚感觉他看她的眼神有点怪,便又补了一句:“不是和我练。”
金静尧微微挑起眉毛。
黎羚:“……”
好像更怪了。
怎么回事,她是不是拍戏拍傻了。
她下意识地抿起嘴唇,舔了一下。
金静尧定定地看着她,突然说:“别舔了。”
他又凑近过来,动作很轻地抬起了她的下巴。
明面上看,金大导演的行为十分光风霁月,合情合理,并无丝毫不妥。
他托着她的脸,用一张干净的湿巾,帮她处理伤口。
但不知为何,动作并不如之前细致,反而让她更疼。
还不如她自己来。黎羚这样想着,刚要张口抗议,立刻被温热的拇指不太礼貌地卡住了。
阴影落下,一点点地从下巴盖过了头顶。怪异的入侵感,如同一个未竟的吻,在她的唇舌间游荡。
好像那场戏还没有结束,从未结束过。他将她拖进一片温热的沼泽。
黎羚不敢再说话,咬紧牙关。隔着一层轻薄的、冰凉的绒布,柔软的指腹轻轻触碰到受伤的嘴唇。
手指也很热,皮肤里生出细小的牙齿。
有什么既冷又热的东西,舔舐她的伤口,将她一口口吃下去。
四目相对,摇曳的光线像一把暧昧的火,探进金静尧的眼底。她在那双静止的眼里,看到许多混乱不清的情绪。
黎羚注视着那双眼,突然想明白一件事。
不是她一个人没有办法出戏。
他们都还沉浸在那场失败的戏里-
钟敲响十二点,黎羚的伤口也总算处理好了。
是时候结束这漫长的一天,就在这时,舞台下却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灯光猛然亮了起来,几乎令人刺眼得想要流泪。一大群人从后台冲了出去,势头之猛,简直像是往外俯冲的烟花礼炮。
他们推着一只巨大的生日蛋糕。
不知是谁高声喊道:“黎老师,生日快乐!”
黎羚有点懵,她根本不记得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她下意识看了金静尧一眼,却发现他已经让出了身边的位置,背对着她走下舞台。
他陪她到十一点五十九分,却不愿意对她说一句’生日快乐‘。
没什么人注意到导演的离去,似乎默认了对方性格孤僻,不会参与集体活动。
很多人在笑、在欢呼、鼓掌,气氛顷刻间就被掀到最热烈的至高点。
而黎羚不过愣了一瞬,就也露出笑容,和众人打成一片。她也需要抓住一些什么,来帮她走出那场戏的影响。没什么比一场狂欢更合适。
阿玲的生日已经结束了。
现在她是黎羚。
等到隆重的生日蛋糕被摆到了面前,还来不及吹蜡烛,又有人喊:“黎老师,后面!”
黎羚愕然地转过头,只见一个盛装打扮、骨架纤细的白裙子女人,低着头在弹钢琴。
对方弹的并不是生日歌,而是一首旋律颇为伤感悠长的曲子。不算应景,但十分悦耳动人。黎羚恍惚地觉得,自己是在哪里听过。
这种似曾相识之感,在对方唱出第一个音节时破功。
Sun,stare,don’t care with my head in my hands
他的发音倒是标准,怪只怪生错了性别。
明明是平平无奇的男性嗓音,偏生夹得这么尖细高亢——第一句没唱完就破音了。
众人的哄堂大笑里,小刘抬起头,对黎羚比了个羞涩的wink。
黎羚:“……”
她立刻理解了,为什么刚才金大导演都没顾得上对自己说一句“生日快乐”,已经落荒而逃。
一直不是因为他没有礼貌。
而单纯是因为,他也不想承受这样的精神污染。
不过,感谢小刘,她现在觉得自己是彻底地从这场戏里走出来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五星级酒店的某个顶层套房里,骆明擎从浴室里走出来。
大团热雾争先恐后地涌出,他穿着浴袍,身上还在滴水,浑不在意地抬起女伴的脸。
他换了新的女伴,并不记得对方的名字,但十分满意地看着她的下半张脸,尤其是那两片唇。
“生日快乐。”他碾压着对方的唇,语气含糊地说。
女伴怔了一下,才轻轻推开他,有些嗔怪地说:“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呀。”
“是吗。”他漫不经心道。
实在不是很喜欢她的上半张脸,他从床边拿过一条黑丝带,打算将她的眼睛蒙住。
就在这时,经纪人打了过来。
他不想接,但是对方应该有急事,不仅狂打电话,还不断有“接电话”的微信文字蹦出来。他只好“啧”了一声,将姿态柔顺的女人推开。
“怎么了。”
“骆大明星,你刚才在酒店门口被人拍到了,你知道吗?”经纪人一副讨饶的语气。
“哦。”他没什么兴趣地说,“那又怎么样。”
对方苦口婆心道:“都是要进组的人了,能不能收敛一点,我们自家粉丝呢,对你反正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金大导演那帮粉丝可不是好惹的……”
骆明擎笑了笑,突然说:“这样啊,那拿别人的新闻来挡一挡不就好了吗。”
经纪人狐疑地说:“你在说什么啊,大明星,你的事,一般新闻可挡不住。”
骆明擎说:“这不是一般新闻。”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笑容里几乎显出了几分恨意,将一张照片发了过去。
照片应当是偷拍,角度很差,像素很低。但足够看清,是在一间废弃而华丽的大剧院里,年轻导演站在舞台上,低头去亲吻轮椅上的女人。
光线昏暗,他捧起她的脸,姿态是这样地圣洁。
圣洁得让他感到恶心。
第27章
一小时后,金静尧坐在黑暗的工作间里,收到麦鸿诚发来的照片。
“你这个女演员不简单啊,成日惹是生非,难怪这么多年都不红。”对方说,“大导演,给你个忠告,现在换演员还来得及。”
金静尧说:“查清楚谁拍的。”
直接将电话挂断了。
他面无表情地盯住手机屏幕上的那张相片,指尖在删除的按键上停了很久,最后还是选择了保存。
身为导演,他一眼就能看出这张照片的问题所在:照片上的年轻男人,根本没有在扮演周竟。
那绝非是周竟在看阿玲的眼神。
但和他如此明显的失态不同,阿玲就是阿玲。她的表演状态非常完美,投入且完美。她在镜头里的每一秒钟都很完美。
完美得几乎令他感到刺眼。
看来,即兴只适合真正有天赋的演员,他从一开始就不该擅自尝试。
金静尧将手机丢到一边,从抽屉里拿出很久没有碰的飞镖盘。
他将飞镖盘挂到墙上,再坐回到原地,随手将飞镖扔了出去。
一只小小的飞镖,划破空气,悄无声息地扎进墙上的飞镖盘。
动作有些漫不经心,飞镖却稳稳地正中靶心。
在思绪混乱的时候,他会用这种方式来让自己的大脑安静下来。通常这很奏效,今天却没有。
他的脑子里还是有很多声音。
谁在偷拍。谁把照片偷偷曝光。对方的意图是什么。他该怎么办。他为什么拍了一场这样失败的戏。他要如何挽回这部电影。他能不能重新做回一名没有私心的演员。他究竟是谁。
太多的问题,无从得到解答,没有出口。
最终,金静尧只是拿出手机,打开私信页面。
他在屏幕上输入‘生日快乐’,犹豫片刻,又逐字地删去了。
9787532754335:吃了吗。
没有等到回复,工作间外响起了敲门声。
他并不想理,但对方比较持之以恒,一直没有停下。金静尧便不怎么情愿地站起身,拉开了门。
黎羚坐在门口,手中捧着一小块奶油蛋糕,很有礼貌地说:“导演,你要来一块吗?”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也很脏,鼻尖和脸颊都沾着奶油。
表情也十分欢乐,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可见刚才和剧组的人玩得有多么开心。
照片上那个和他接吻的、痛苦的阿玲消失了,也可能从未存在过。
金静尧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觉得这个人怎么看都有些碍眼。
也不知道碍眼的究竟是她脏兮兮的脸,还是她脸上的笑容。
“不吃。”他冷冷地说。
黎羚有些失望地说:“好吧。”
她试探性地往里面看了一眼:“您还在剪片子吗?”
金静尧“嗯”了一声。
黎羚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这么辛苦啊。”
他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在这样锐利的目光之下,黎羚很快败下阵来,说出自己的真实意图。
“刚才那场戏……”她吞吞吐吐地说。
金静尧说:“你说得对,我打算剪掉。”
她看起来吃了一惊,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高兴,但还是勉强地笑了笑,比较体面地问:“是要全部剪掉吗?”
金静尧说:“周竟失控了,他不应该这么爱阿玲。他的爱很自私,他还是想要把她藏在地下室里。”
他的语气很冷静,冷静得像一把手术刀。
黎羚说:“这样啊。”
她有些失望,但还是顺着他的话说:“您说得也对,周竟的爱是有条件的,他喜欢的从来不是那个他无法掌控的阿玲。”
金静尧听着对方用拙劣的话语,乱七八糟地分析着角色和剧本。
她浑然不觉,自己说着说着,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睛里的光也黯下去几分。这么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突然又变得很像阿玲了。
但他又觉得她这样不笑的样子也很碍眼。
看来黎羚无论笑或者是不笑,都很碍眼。
她天生长了一张很碍眼的脸。
他一点都不喜欢。
静了一会儿,黎羚说:“导演,那我不打扰您了,我先走了。”
她手里的蛋糕软趴趴的,被切得七零八碎,看起来也有点可怜。
金静尧垂着眼睛,望着那一小块蛋糕说:“等一下。”
黎羚的轮椅停住。
她放在膝盖上的小蛋糕跟随着她的动作,很可笑地晃了晃。
金静尧说:“不是你的问题,你演得很好。”
他语气生硬,没什么情绪,比起夸奖更像是恐吓,也还是没有看黎羚的眼睛。
但她睁大了眼睛,仰着脸,有些怔地望着他。
剧院外嬉笑吵闹的嘈杂声响,突然之间离他们很远。
他们被关在一个真空的世界里,依赖于彼此的视线和声音,铸成一堵安全的、透明的墙。一束看不见的烟花腾空而起,照耀着她的脸。
黎羚有些惊奇地说:“导演,这好像还是你第一次夸我。”
金静尧:“哦。”
他可能还想说点别的什么,但就在这时,透明的墙被打破了——
醉醺醺的小刘“咚”的一声,被那条过于长的白裙子绊到,整个人都朝着黎羚倾过来。
金静尧反应很快,不是很高兴地将黎羚拉到自己身边。
小刘直愣愣地摔到地上,砸出一声重响。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突然又对着黎羚憨厚一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走了她手中的小蛋糕,塞进嘴里大口吃掉。
黎羚:?
兄弟,就这么饿吗。
但让她更加匪夷所思的一幕,还在这之后。
只见导演将小刘拎了起来,照着他的后脑勺,啪啪来了两下。
黎羚:??
她吓了一大跳:“导演,就吃了个蛋糕,不至于吧……”
“我有话问他。”金静尧冷静地说,“你先出去一下。”
黎羚“哦”了一声,转身要走。
他又冷着脸叫住她:“帮我再拿一块蛋糕。”
黎羚:?
说好不吃甜的呢,金老师。
她不敢真的开口问他,眼前的画面如此杀气腾腾,黎羚担心她再多嘴,导演会连自己一起打。
幸运的是,她出门没多久,就碰到有好心的工作人员将蛋糕塞进她手里。她立刻赶回来了。
站在门口,还没顾得上敲门,她听到金静尧十分冰冷地说:“是你拍的吗。”
小刘仿佛都快要碎掉了,哭丧着说:“怎么可能是我啊表哥,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
又是“啪”的一声。
好恐怖的声音。
黎羚本着“生日不能见血”的原则,还是勇敢地冲了进去。
只见小刘的白裙子已经四分五裂,变成挂在他身上的白色花圈。金静尧拎着他的脖子,像在拎一只白色塑料袋。
画面真的很血腥,很白色暴力,很像在拍园子温的凶杀片。
黎羚犹豫片刻,才说:“你们在说什么?拍什么?”
小刘不假思索道:“有人拍了你们俩刚才吻戏的照片……”
完了。
不等金大表哥再动手,小刘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致命错误。
他像古代知情识趣的大太监,对着自己的脸,狠狠地扇了两巴掌,夹着尾巴说:“对不起,表哥,我自己滚,我现在就自己滚出去。”
说罢,就真的姿势非常标准地滚了出去。
柔韧性惊人,看得出来平时没少练瑜伽。
闹剧来了又走了,工作间内少了一个人,重新变得安静。微弱的光线从门外照了进来,像深海的潜流。
黎羚将小蛋糕放在桌上,说:“导演,照片能给我看一下吗?”
金静尧:“删了。”
她点了点头,几乎无意识地牵动嘴角,说:“那您想要把这场吻戏删掉,是这个原因吗。”
“怎么可能。”他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又说,“你笑得很丑。”
黎羚说:“好吧。”
她努力地压下嘴角。房间内再次归于沉寂。借着昏暗的光线,黎羚试图去辨认对方的眼神,却并不算成功。
她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导演,被偷拍是因为我吗,就像之前的秦易……”
金静尧打断了她:“跟你无关。”
“不要自作多情。”不咸不淡的语气,像在教训她。
黎羚:“哦,好吧。”
话音刚落,她的电话响了。
她看了一眼屏幕,是陌生的号码。其实不太想接,但金静尧一直冷冷地看着她,气氛好怪。
黎羚就还是接了。
电话那边立刻传来十分污浊沙哑的声音。
秦易醉醺醺地说:“臭婊子,生日快乐!”
黎羚:?
她觉得自己的耳朵脏了,立刻挂断,将对方拉入黑名单。但不到一分钟,手机又响起来,另一个陌生的号码。
黎羚:“……”
秦老师这是有备而来啊。
“稍等,我开个免打扰。”她讪讪地对金静尧笑道。
对方却不怎么耐烦地瞥了黎羚一眼,直接将手机从她手中抢了过来。
“你再骂一句。”他语气十分平淡地说。
对面果然是没有再骂了。
秦易像一只被掐着脖子的鸡,从喉咙深处发出畏惧的声音:“金、金导演……”
金静尧:“滚。”
他挂断电话,直接又拿黎羚的手机,打给麦鸿诚:“不要再让秦易骚扰我的演员。”
“哎?这谁的手机号啊?”麦生愣了一下,语气有点阴阳怪气地说,“唉唷,金导演,你的演员……”
金静尧没什么表情,又挂了。
黎羚站在一旁,看着对方这一通行云流水的操作,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偷偷观察他的表情。
年轻男人眼睫低垂,呼吸平稳,目光中却似乎有海雾掠过,晦暗不明。
看起来不是很高兴。
黎羚灵机一动,主动将蛋糕端了起来,走到他面前。
金静尧手撑着桌子:“干什么。”
黎羚故作谄媚、比较夸张地说:“导演,你对我这么好,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报答你,只好借花献佛……”
“……今天不是我的生日。”
她眨了眨眼:“那您是哪一天的生日呢?”
金静尧轻嗤一声:“你记性很好?”
黎羚无比诚恳地说:“只要你说,我一定倒背如流。”
很可惜,金大导演的脾气向来阴晴不定。他不仅没有被这番话取悦,反而盯着她,眸光渐深。
突然,他有些烦躁地抬起手,拿起一只飞镖丢了出去。
有什么东西破空而过。尖锐的空气,险些擦过她的头顶。
黎羚感知到对方身上的攻击性,浑身一僵,只觉年轻男人的视线也过于锋利,手里的蛋糕差点掉出去。
金静尧说:“他不是第一次找你吧。”
黎羚心里慌了一下,本能地想要否认,最后还是妥协道:“也没找过几次。”
“为什么不说。”
黎羚:“……”
退一万步来讲,这是她自己的事,怎么好麻烦别人。
“下次再有这种事,我来处理。”他淡淡道。
黎羚还是低着头,没说好或者不好。
帮助,依靠,这些都是生词。她心中翻涌起陌生的情绪,像苍白的蛛网,过于黏稠,粘住嘴唇和心脏。
金静尧看了她一会儿,表情还是很烦躁,最后将搭在椅背上的夹克拿起来:“算了,送你回去。”-
剧院门口,他们经过了一群烂醉如泥的剧组限定尸体。
明明过生日的是黎羚,其他人倒是借机彻夜狂欢,可见平时拍戏的压力有多么大。
金静尧毫无同情心地将尸体踢开,扫清路障,将车开到了剧院门口。
他要将黎羚抱上车,黎羚却说:“导演,我们能不能在外面再坐一会儿。”
金静尧看了她一眼:“随你。”
他将车门关上,将她推到剧院外的枯树下。
夜色深沉,枯枝的阴影恰好挡住了天空一轮弯月。深夜的风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耸动的树枝,发出近似于哀哭的声音。
黎羚有点冷,正想要抱住手臂,突然觉得身上一暖。金静尧又将外套脱下来,披到了她肩上。
她不禁有些尴尬地说:“对不起导演,上次的衣服我还没洗……”
对方的动作,十分明显地停顿了一下。
他冷冷地说:“你丢了吧。”
黎羚感到自己被嫌弃了,不禁发出礼貌的讪笑。
浮动的夜色里,两人静静站着。黎羚突然回忆起第一次见到金静尧的时候,他似乎就站在这棵枯萎而高大的树下。
从这个位置望出去,隐隐能见到群山幽沉的轮廓。像无数双黑暗的、欲言又止的眼睛,凝视着他们。世界都已沉睡,唯有他们还不愿陷入死亡。
黎羚突然说:“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别人对我说生日快乐。”
她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是否应该向他交付秘密。
好在身后的男人始终沉默,这给了她继续下去的勇气。
“当时,我刚刚跟何巍的公司解约,没什么钱,爸爸却查出来癌症晚期。为了帮他赚医药费,只好没日没夜在剧组拍戏。”
“他总想要我去看他,可是我哪里有空。”
“有一天,不知为什么,他给我打了十几个电话。我在挨导演的骂,把电话都挂了。后来接到病危通知,赶去医院的时候,人已经走了。”
“那天是我的生日,所以我想,他可能想祝我生日快乐吧。”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静,几乎听不出什么激烈的情绪,反而更像是舞台上轻柔的念白。
他一直知道她很有台词功底。
风刮得太大,晦暗的夜色涌上来,彻底吞没了她的唇舌。秘密被吞没在群山的影子之间。
金静尧沉默片刻,才说:“对不起。”
“我之前还拿违约金的事取笑过你,我不该那么说。”
他应该很少向人道歉,语气才这么生硬。
黎羚笑笑说:“这有什么,我都忘了。”
“再说,他也不是一个很好的父亲。其实他从来都没有尽到过什么责任。”
他们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天快亮了。
山的尽头浮现出第一抹亮色。
黎羚没有哭。她很少会哭,眼泪多半只会在电影里流下,以角色的名义而得到宣泄。
她脸上甚至带着一点笑,转头问金静尧:“导演,我们会看到日出吗。”
金静尧没怎么看天空,反而是低头看着她,语气沉静地说:“可能不会。”
他虽然直白,但没有对她撒谎。
这是一个阴天。
天边渐渐地泛起了鱼肚白,却始终不曾出现明媚的红霞。
铅灰的天际线,大片的乌云,像灰白而冰冷的潮水。巨浪从远处翻涌而来。
黎羚觉得有些失望,但也不算太难过。
不是每一天都会看到日出。这尽管是她的生日,也只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天。她运气不太好,仅此而已。
“我们回去吧。”她对金静尧说,“导演,谢谢你陪我看日出。”
金静尧却按着她的轮椅,没有离开。
黎羚愣了一下,抬起头:“怎么了?”
金静尧说:“你不是活在过去的。”
“回忆没有那么可怕,你可以制造新的记忆来覆盖它。”
他俯下身,一字一句对她说:“黎羚,生日快乐。”
他的呼吸浅浅地拂过她的脸,像一阵很轻的风掠过金色麦田。
黎羚有些恍惚地想,他好像很少会念她的名字。
但他的声音很好听,她一直都知道。
黎羚这两个字,在金静尧的唇舌之间绽开,像清晨的第一缕风吹过屋檐的铃铛。
也像日出的
第一节火车行驶进山洞以前,树上的一滴露珠落下来,自车窗缓缓地滑落。
只是这样简单的两个音节,竟能这样让人目眩神迷。
她情不自禁地睁大眼睛。
在幻觉里,她看到太阳照常升起。万丈金辉,照耀着初生的大地。
第28章
三小时后。
副导演勉强地从剧院门口的尸体堆里爬出来,摇摇晃晃地推开剧院的大门,只见一对狗男女正站在枯树下。
离得好近,在说什么悄悄话,莫非是在公费恋爱。
他深恶痛绝地走近几步,突然脚步一顿,认出背影是导演和黎羚。
他脸上露出痴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寒风瑟瑟、枯枝摇晃,黎羚已经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拉着导演讲了三个小时过去的事情。
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根本都收不住了。
“妈妈很早就走了,爸爸……爸爸后来跟人结了婚、又离了,跟下一任女朋友同居了好几年,对方还带了个儿子过来……”
“名义上说是弟弟吧,反正也没有血缘关系,那小子一肚子坏水,小时候就是个暴力狂,喜欢打我、掐我、揪我辫子……”
黎羚说到这里,偷偷做了个鬼脸。
她的语气十分轻巧,仿佛所说的事情根本事不关己,肢体语言却暴露了内心的另一面。她轻轻摩挲自己的手臂,好像隔着漫长的时间,淤青还像纹身一样,深深地烙印在皮肤里。
金静尧说:“你爸不管吗。”
黎羚笑了笑,语气有些冷漠地说:“他才不管呢,小孩子小打小闹算什么,姐姐要大气一点,多让着弟弟。反正呢,那会儿忙着哄女朋友,当然上赶着把人家的儿子当宝贝了。”
“不过,后来他查出来癌症的时候,早就跟人家分开了。到头来还是只有我。”
金静尧说:“你不恨他。”
黎羚脸上浮现出一丝怅然的微笑:“恨有什么意义?我不恨他,我也不原谅他。他未必不爱我,他只是更爱他自己。说到底,又有几个人的父亲真的尽到了做父亲的责任。”
天空是灰冷的。雾气很重,日光偶尔从云层里撕开一道口子,照着她没有血色的脸。
“你弟弟呢。”金静尧问。
“很多年不联系了。”黎羚说,“应该也很看不起我吧。”
说到这里,她转过头,对着年轻导演笑了笑。
是那种特别天真烂漫、不含杂质的笑容。
明明天气还如此阴沉,日光却仿佛穿透厚重的云层,直直地倾泻而下。
金静尧低着头看她了一会儿,移开视线。
黎羚却笑眯眯地说:“他的年纪好像和你差不多大呢,导演。要是他能像你这样就好了。”
金静尧:“……”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黎羚立刻道:“对不起,导演,没有让你叫我姐姐的意思。”
她想了想,又十分乖觉地补充:“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叫你哥哥也是可以的。”
金静尧冷冷地说:“别做梦了。”
黎羚又对他露出那种较为不知死活的笑容,还真的喊了他一声“金哥”。
“你是不是喝醉了。”他蹙着眉,微微倾身,仔细端详她的脸。
淡淡的酒气扑面而来,裹挟着一种不易察觉、却十分勾人的暗香。像小说里描述的,珍珠母的光泽和呈螺旋上升的蒸气。
他惊讶自己竟然到现在才发现。
也是,如果不是喝醉了,她怎么真的向他诉苦。
黎羚更加不知死活地说:“没事的导演,我就喝了这么一点点。”
她比出韩国男人最爱的手势。
金静尧:“谁让你喝的。”
黎羚面露惊恐:“不能再打他了,再打真的要出事了!”
呵呵,小刘。
年轻导演脸上露出冷笑,淡淡地瞟了她一眼,将女演员不怎么听话的手,整个用手掌包了起来,重新塞进厚实的外套。
她的手比他想象中冰凉,可能是因为在旷野里吹了太久的风。
如果她现在还清醒着,可能会立刻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就算不挣扎,至少也要说一些有的没的上课下课的废话。
但现在,她这么听话地任他捏着,仿佛一个为他量身定制的解压玩具。
金静尧捏着她的手,花费的时间比想象中长,美其名曰是在照顾醉鬼,爱心助暖。深思熟虑后,还是决定将她搬回室内。
刚松开醉鬼的手,对方突然又拉住他的衣角,语气十分殷切地说:“导演,你要帮我保密啊。”
金静尧脚步一顿,没什么表情地说:“你可以撤回。”
“哦,好吧。”黎羚顺从地说。
她相当听话地举起手,仿佛半空中出现看不见的透明屏幕,十分严谨地长按三秒,撤回。
背后推着轮椅的人,猛地一停。
惯性太大,黎羚整个人往前摔,差点像一颗软绵绵的子弹砸向地面。
“怎么了导演?”她晕头转向地说。
金静尧:“你还真撤回。”
黎羚一头雾水地说:“啊?”
她又困又醉,已经越发神智不清。
就算还是清醒的,一颗堪比金鱼的废物脑子,想必也早就忘了,不久以前,自己曾经在某一个晚上,对一个名为9787532754335的微博用户倾诉过自己的秘密。
事后,9787532754335对她说,你可以撤回。
她不仅没有撤回,还给他发了三朵玫瑰花。
现在撤回得够快的。
金静尧俯下身,盯着黎羚的脸。
她的脸被风吹得很白,但不知道为何,眼睛和嘴唇都是湿漉漉的,隐隐地透出一抹微红。像最羞怯的日出,艳粉的朝霞,堆在天际线的尽头。
他又看到了珍珠母的光泽和呈螺旋上升的蒸气。
“算了。”他有些烦躁地低声说。
像是在说服自己,本来也不应该对她抱什么期待。
开车回去太麻烦,金静尧索性将她抱回了片场,抱进周竟的卧室。
黎羚毫无戒心地躺在窄小的床上,不到三秒钟就陷入沉沉的睡眠。
她的睡姿很幼稚、也很温顺,是不太有安全感的那种,将自己蜷起来,自觉缩进床角。像破碎的玫瑰花,洒满昏暗的床铺。
金静尧久久地凝视着她。
这里没有日出,但也没有黎明前的黑暗。没有回忆,没有羞辱和伤害。
在周竟的地下室里,她是安全的-
黎羚醒来时,房间里空无一人。
她望着脏兮兮的天花板发怔,过了好久才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拍摄、吻戏、生日……好漫长的一天。
她依稀记得后半夜,自己还拉着导演讲了许多的话。虽然已经忘了说过什么,但是现在回忆起来,似乎也没有太后悔的感觉。
她愈发坚定了一点:导演是个好人。
黎羚习惯性地打开微博,直奔私信页面,发现亲爱的粉丝9787532754335在凌晨一点给自己发了个“吃了吗”。
黎羚:?
兄弟的精神状态堪忧。
话虽如此,她还是给他发了好几个[生日蛋糕][生日蛋糕][生日蛋糕]的表情包。
并兴高采烈地告诉对方:“今天是我的生日。”
9787532754335:嗯。
9787532754335:[生日蛋糕]
私信页面里,也有零零星星的其他几名粉丝祝黎羚生日快乐,措辞相当热情,至少带五个感叹号
、爱心和玫瑰花。
相比之下,9787532754335这一只形单影只的[生日蛋糕]表情包,就显得格外可怜了。
黎羚向其他的粉丝们一一道了谢,又回过头来对9787532754335说:“你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对吧。”
9787532754335:“嗯。”
“那为什么从来不对我说生日快乐?”
9787532754335:“你好像不喜欢。”
9787532754335:“每年都会把生日祝福的微博删掉。”
黎羚怔了一下,盯着屏幕上两行简短的文字,突然感到内心深处,一股微弱的暖流涌过。
的确如此,每年微博都会自动为她发一条生日祝福,她不喜欢,看到就会删掉。
她没想到9787532754335这么细心,连这都注意到,还一直默默地关照着她。
黎羚想起自己最开始,竟有很长一段时间,误解此人是自己的黑粉。
她深深地愧疚自责,又给他发了三个[玫瑰花][玫瑰花][玫瑰花]。
“现在我已经好啦。”黎羚说,“我不怕这四个字了。”
9787532754335:“嗯。”
9787532754335:“生日快乐。”
黎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着手机屏幕,突然露出傻笑-
剧组休息一天,全部都要感谢黎羚过生日。
因此,晚上她去食堂吃饭的时候,又受到了非常热烈的夹道欢迎。只不过大多数人都因为宿醉,看起来还比较萎靡不振。
伤残人士小刘,一屁股坐到她身边,低头认真地刷着手机干饭,突然冷不丁问她:“你觉得演员可以因戏生情吗?”
黎羚:?
她比较警惕地看着他:“怎么突然问这个。”
小刘给她看手机:“不突然啊,热搜都挂一整天了。”
微博热搜榜上,一个深红色的带“爆”词条,赫然正是:#大明星因戏生情#
点进去一看,赫然是当红青年演员骆明擎,又被狗仔拍到跟人开房,还扒出女方正是他上部戏里的一个小配角,电影学院大二的小妹妹。
如果这是一部电影——黎羚此时应该给出一些肢体上的反应,比如打翻一只杯子、或者抱紧自己的手臂,来给予观众充足的戏剧性暗示。
但生活和戏剧是完全不同的。
在现实里,看到这个名字时,黎羚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就继续看了下去。
——有本事啊骆明擎,以前只跟女主传绯闻,现在连龙套都不放过了。
——虽然但是,真的好想知道,他有没有哪一次进完组,能够干干净净离开的。
——人家是演员又不是爱豆,成年人大大方方谈个恋爱怎么啦。
——有没有一种可能,小骆老师回回都是开房,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狗头]
——弟弟长得帅,弟弟太有魅力了,怪不到那些人前赴后继地冲上来呀。
——就是,弟弟这是拍戏太认真、入戏太深了。某些人反省反省自己,不要占弟弟的便宜,痴心妄想,趁虚而入!
越往下翻,越是一边倒的胡说八道言论,黎羚渐渐露出了不忍直视的表情。
“……好离谱的粉丝。”
小刘:“是吧,别的男演员被偷拍,怎么也要挨几天骂。骆明擎每次被拍,只有女方被骂呢。”
另一个人说:“没办法,谁让他够红,人气就是话语权。”
小刘又兴冲冲地看向黎羚:“所以呢,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相信因戏生情吗?”
黎羚毫不犹豫地说:“不信。”
小刘没想到她答得如此干脆,有些吃惊地问:“为什么?”
“角色是角色,演员是演员。这中间的差别泾渭分明,绝对不可以划等号。”她垂着眼睛,语气却很认真,“如果有谁说自己一辈子活在戏里,那他就是个疯子。”
小刘敬畏地看着她:“你突然变得好严肃,好有哲理,好像我高中的班主任……”
黎羚:“……”
“总之,这是原则问题。”班主任黎老师正色道。
旁边还是有人认真听了她的话,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演员应该保护好自己的边界,不要让拍戏入侵到现实生活。”
另一个人却露出疑惑的表情:“可是,因戏生情很普遍啊。就是有很多人拍完爱情片,会爱上自己对手戏的演员啊。”
小刘:“是嘛,我们这拍的不就是……卧槽谁踢我!痛死了!”
桌上气氛一片祥和,看不出来谁是凶手。
沉默片刻后,黎羚若无其事地说:“谁知道他爱的是演员还是角色呢。”
小刘:“呃,这有什么区别,都是同一张脸……草别踢了!”
他气急败坏地爬到了桌子下面,试图找出阴险的暴力狂。
而桌子上的对话,已经进行得更为哲理了。
一个声音说:“好像演员身处在片场的时候,很容易产生相爱的错觉。剧本希望他们相爱,导演希望他们相爱……但谁能说,这究竟是爱,还是一种催眠?”
“也许他们只是献祭了自己的身体和情感,来完成这部作品。说到底,演员的一切都是容器,感情也是容器,为戏服务罢了。”另一个声音。
“其实也是,之前听过很多剧组夫妻的故事。但要说拍完戏还能堂堂正正在一起的,实在太少了。”
“就算有,多半过几个月也就分手了。”桌子下的小刘幸灾乐祸地加入话题。
黎羚有些厌恶地看了一眼热搜上的骆明擎:“所以说,演员打着‘入戏太深’的名义,私下乱搞男女关系,根本就是不要脸。”
小刘附和:“就是,不要脸!”
——好羡慕能跟弟弟一起拍戏的人哦。
——弟弟下一部戏是跟谁呀,真是泼天的福气=v=
黎羚说:“也不知道骆明擎下一部戏跟谁拍,好晦气。”
桌布下面猛然钻出一颗毛茸茸的头,小刘大吃一惊:“你不知道吗?骆狗明天就要进组了啊!”
第29章
很多年没有见过骆明擎了。黎羚想。
上一次见到这个人,还是在她父亲的葬礼。
那一天,一切都是白色的。白惨惨的灯光,白色石膏的墙,墙角雪白的蛛网,来来往往的宾客,神情亦是苍白而漠然。
只有骆明擎。
他是英俊挺拔、皮肤小麦色的少年,满身的青春气息,与灵堂内萦绕的衰老和死亡格格不入。
尽管也穿一身白,左耳却缀着一颗鲜艳的鸡血红耳钉。
“你爸爸为了治病,找我妈借了很多钱。”他对她说,鲜红的耳钉在闪闪发光,“你打算什么时候还钱?”
黎羚有些麻木地看着他:“我会还的。”
骆明擎打量着她,突然笑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你这样真丑,要不要笑一笑呢?”
他毫无征兆地举起相机。
黑洞洞的镜头对准她的脸,贪婪而充满恶意地。
她听说他的新继父很有钱。黎羚不禁猜想,这台机器看起来如此造价不菲,会不会比父亲所欠下的债务更加昂贵呢?
很多年来,她并不明白骆明擎为什么这样不喜欢自己。
她记得他小时候是个圆圆的小胖子,长得不怎么起眼,喜欢躲在他妈妈背后偷看她。
他妈妈说:“这个姐姐好看吧?”
他尖叫一声,狠狠拿汽车玩具砸她的脸。
为了父亲,她很努力地取悦过骆明擎、扮演一个合格的姐姐。
从来没有成功过。
她练习芭蕾,他在旁边大声嘲笑、放乱七八糟的歌。她给他补习功课,他拿书砸她的背,拿笔尖戳她的手。她用攒来的零花钱给他买玩具,第二天就在房间门口,看到七零八落的玩具尸体。
为什么会这样呢?
每一次他们的父母争吵,都是她将他搂在怀里,捂住他的耳朵。他的妈妈喝醉发疯,要冲进房间抱着他跳楼,是她用身体堵住门,死都不肯放人。
第二天,没有人送骆明擎去上学。也是她跪在地上,帮他系鞋带。
他弯腰过来,用白白胖胖的手臂抱住她。她以为他终于学会说谢谢。
但他在她耳边发出“咯咯咯”的笑声,用手卡着她的脖子,狠命地揪她的头发。
那一刻小胖子看她的眼神,和多年之后,英俊少年站在灵堂的模样竟然很像。
都是鲜红的、尖锐的、刺眼的。像恐怖童话里,无法洗去的、附骨之蛆的红。
她开始明白,或许有些人是天生坏种。
仍然站在苍白的灵堂,黎羚往前几步,用力抓住骆明擎手中的相机。
尽管他已经比她高得多,猝不及防之下,竟像是被她盛怒的表情吓到,甚至流露出几分无措。
她将相机狠狠砸到地上,让他滚。
后来她攒了很久的钱,全部都打到了他妈妈的卡上。
再后来,她听说他也进了娱乐圈。
和她不同,骆明擎入行就是顶流,明明身在同一个圈子,这么多年,竟然从来没有见过面。
他们的世界没有交集。他像金字塔尖的太阳,而她则是被压在塔底的、工匠的亡魂。
不过,平行世界终有折叠的一天。
黎羚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可能语气还是不够百分之百地自然,但应该不至于让人多想。
“骆明擎也要演这部戏?演谁啊?”她问。
小刘幸灾乐祸地说:“哦,就是那个霸凌咖。”
黎羚:“前面把男主打得半死,后来被男主直接分尸的霸凌咖?”
小刘用力点头。
黎羚:……突然有点爽是怎么回事。
“那不是个炮灰吗?”另一个人有些惊讶地说,“骆明擎的公司这么在乎他的形象,怎么会让他接这种不讨喜的炮灰角色?”
“是不是看在导演的面子上?想跟金导合作?”
“不不不,犯不上。”一名比较资深的工作人员,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骆明擎跟导演不和,可是圈内出了名的。”
黎羚有些诧异:“他们不和?”
“是这样的,导演和他的梁子很大,也算是多年的对家了。”
“呸呸呸。对家是骆狗家粉丝自封的,他哪配呀。脸别太大了。”
“反正表哥找他演霸凌咖就是找对了。”小刘唯恐天下不乱地坏笑。
黎羚主动帮他倒了饮料,问:“他们关系为什么不好?”
小刘相当受用,美滋滋地说:“你也知道,表哥拍戏从来都不喜欢找大明星,唯一一次破例,就是因为骆明擎。”
“当时骆明擎在事业上升期,公司想尽办法捧他,找到了舅舅那边的一个合伙人说情,反正关系弯弯绕绕的,硬是把人给塞进组了。”
“谁知道没开机不到半个月,表哥就还是把他换了,换了一个过气多年的中年童星。片子拍完送电影节,人直接成了影帝。”
“可想而知骆明擎的粉丝后来有多破防,恨导演恨得咬牙切齿,好几年了一直耿耿于怀……”
说到这里,瘦弱的小刘发出了嚣张的反派笑声:“没办法呀,你们弟弟就是不行嘛,没这个做影帝的命。”
黎羚突然想起,自己在进组以前,的确看过一个中年童星拿影帝的视频,对方在颁奖典礼上,声泪俱下地感谢了金大导演。
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戏剧性的换角故事。
“可是。”黎羚有些困惑地说,“这两个演员的外形差距是不是太大了一点?可以演同一个角色吗?”
“本来是不行的,男主是个年轻人。”小刘说,“不过表哥特意停工了半个月,把剧本全改了一遍,改成中年人了。”
黎羚化身暗爽姐,捂着嘴假装震惊:“什么仇什么怨,宁可剧本全改也要换人……”
“骆明擎一定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另一个人说:“可能他演技太差了。”
“他工作态度不认真。”
“导演眼睛里容不下沙子,不接受任何走后门的无耻行为。”
黎羚信誓旦旦地说:“骆明擎长得太丑了。”
众人齐刷刷看向她,有些谴责地说:“你这么说就过分了吧。”
黎羚露出无辜且真诚的笑容:“我真的觉得他没有导演十分之一的英俊。”
小刘立刻低头发微信:“表哥!黎羚说你帅!”
对方迅速发来一个问号。
过了一会儿,黎羚吃完离开食堂,剩下的人还意犹未尽,聊得热火朝天。
制片主任端着茶杯经过,见他们在讨论骆明擎的八卦,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你们在说当年换演员的事?都没猜对。”
众人闻言,知道对方手里这是拿着大料,眼巴巴地抬起头。小刘尤其谄媚,过去帮着捏了好一会儿肩膀。
制片主任心情舒畅,满意地坐下来说:“这事儿我也是听人说的,不保真哈。”
“没事没事,您说您说。”小刘更加谄媚地催促道。
“好像是导演当时在看一个什么剧,骆明擎从后面经过,骂了一句丑死了。”
“导演很不高兴,第二天就把他给换了。”
食堂内安静三秒。
小刘:“——啊?”
本以为终于等来一个惊天大料,没想到这个版本,竟比之前所有的加起来还不靠谱。
他消化了足足一分钟,才有些磕巴地说:“这、这不能吧,还不如说是因为骆明擎长得丑呢。”
另一个人也将信将疑地说:“导演看什么剧啊?没见他爱看剧啊?”
“因为一部剧这么大动干戈,得罪一个大明星?导演他不至于吧……”
制片主任耸耸肩:“不知道,我这是听骆明擎的经纪人说的。他小姨子的舅舅是我爸爸的弟弟的邻居。”
小刘:“……好、好复杂的关系呢。”-
回到房间后,黎羚深吸一口气,用力地将自己砸进床铺。
柔软的床垫深深地下陷,承托着她的身体,像一朵肉质厚质的怪花,她的心也随之陷了下去。
她并没有表面上那么轻松。
她还是会迷茫、会担忧,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骆明擎,正如同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过去的许多人。
无意识地转过头,黎羚突然看到搭在椅背上的一件深色夹克。
她眨了眨眼,将夹克用手指勾了过来,罩住自己。
外套很干净,没有任何多余的味道,令人联想起澄澈的天空和一望无际的山谷。
明明在空房间里待了一天,不沾有任何人的余温,它还是很温暖。陌生的、不属于黎羚的温度,包裹住她的身体。
黎羚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
她不是活在过去。
她可以制造新的回忆。
如果她能够拥有一只吉普赛人的水晶球就好了,黎羚想。这样的话,她就可以将这段话存在里面,时时刻刻重温。
黎羚忍不住又打开了微博,对9787532754335说:“导演人真好啊。”
“他人怎么会这么好呢。”
手机另一边的金静尧,默默地往上翻他们的聊天记录,发现以“导演”二字开头、诸如此类的赞美,已经出现过了无数遍。
而在不久以前,小刘还发来了消息,说了一些比较直白的话。
他思考片刻,打开了某个对话AI大模型,十分严谨地输入:
“我是一名导演,如果一名几天前与我拍过吻戏的女演员,老是夸我人好、还说我长得帅,这说明?”
AI兄也很严谨地回复:“作为一名导演,与演员在拍摄过程中产生互动和合作是非常常见的。当一位女演员在拍摄吻戏几天后,夸你“人好,还说你长得帅”,这通常可以从几个角度来解读……”
后面的内容十分冗长,是AI最擅长的废话文学。其中心思想是,虽然女演员给予了你较为积极的评价、正面的反馈,也请遵守伦理,心里有点比数,不要产生过多的解读。
金静尧心不在焉地看完了。
他打算退出页面,AI却又依依不舍地对他说:
“你还可以问我:她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呢?”
金静尧:?
清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已跳回到了与黎羚的私信页面,十分工整地输入了:‘你是不是对他有意思呢?’
他的大脑应该是被AI入侵了三秒。
还好没点发送,他较为理智地删去了每一个字,并将其改为:“你是不是应该注意一下尺度呢。”
黎羚立刻答:“尺度,什么尺度,我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尺度的。”
她又发来一篇不知道从哪里抄来的小作文,标题是“导演好”。
《导演好》
导演真的非常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
满屏幕的“好”字,显得过于有文采。
金静尧沉默片刻,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便说:“既然觉得他好,为什么不当面告诉他呢。”
黎羚说:“可能这就叫爱在心口难开吧。”
这个“爱”字十分刺眼。
一定是因为太刺眼了,所以他才盯着它看了许久-
例行结束了与9787532754335的胡说八道,黎羚感到心情舒畅、十分解压。
她越来越爱上这种感觉,谢谢你,9787532754335。
就在此时,她隐约听到了敲门声。
咚、咚。
很轻,也很规律的声响。
夜深了,黎羚有些迟疑地走到门边,问了一声:“谁?”
如果是剧组的工作人员,此时应该会大声报出自己的名字和来意。
但外面始终很安静。
山村里的老房子,门上并没有装猫眼。黎羚又等了一会儿,下意识地将耳朵贴住了门板,只听到“啪”的一声,像是对面的一扇门关了。
她又等了一会儿,终于小心地将门推开一道缝。
走廊上静悄悄的,没有人,一只非常精美的生日蛋糕,放在她的房门外。
蛋糕包装得非常好,丝带在微光下透着光泽,旁边甚至还很妥善地放了几个冰袋。
黎羚见过这个牌子,知道它贵得离谱,是她根本买不起的。
她关上房门,给小刘打电话:“骆明擎是明天进组吗?”
对方打了个哈欠说:“他航班提前了,好像今晚就到。”
“他住哪里?”
“等等啊,我帮你问问呢……”
对面一片嘈杂的声音,随后突然变回死寂。
“卧槽。”小刘震惊地说,“他就住你对门呢,节哀啊。”
黎羚对于这个答案并不算意外,十分镇定地问:“房号是?”
小刘:“问这个干嘛?”
“没事呢,我就找他要个签名。”黎羚微笑道。
她将蛋糕拎到对门,狠狠地在上面踩了几脚,这才转身回房,重重地砸上门-
由于大明星时间紧张,档期也非常有限,导演组临时调整了通告单,将骆明擎的戏往前挪。
好消息是,如此一来,通告单上就没有黎羚什么事了,她心安理得睡大觉。
不幸因为忘开免打扰,早上又被小刘的夺命连环call叫醒。
他十万火急地说:“快来啊!!!骆明擎迟到一个小时了,太吓人了!!!”
黎羚:?
骆明擎显然是有备而来,第一天就给了金导一个下马威。
而人人都知道,导演有强迫症,最恨别人不守时。
可不说男人宫斗起来,才真叫扯头花呢。
片场的气氛如坠冰窟,吓得人大气也不敢出。小刘灵机一动,揣摩上意,将黎羚喊来救场。
如此不巧,她和骆明擎竟是前后脚到。
小刘刚推着人进了摄影棚,就听到后面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说:“真对不起,耽误了大家时间,我向各位赔罪。”
多年未见,黎羚记忆里的骆明擎,只会发出小男孩尖细的叫声。
成年后的他,说话的语气竟这样温柔,吐字轻缓,带着一种优雅的节奏感。
她背对着他,听到对方向自己走来,仿佛很不经意地问:“这位是?”
她还没反应,小刘先吓得手一抖,轮椅跟着一晃。
黎羚来得很匆忙,衣服是换了,鞋忘了换。
一只深红色的草莓熊毛绒拖鞋,从裙子下面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黎羚:“……”
小刘:“……”
骆明擎似乎轻笑了一声。
金大导演倒还是很镇定,没什么表情地说:“你不是想赔罪,先去帮女主角把鞋捡回来。”
第30章
小刘近来在刷马桶之余,不忘提升自我、充实灵魂。
在主管小张的建议之下,他深刻学习了不少职场厚黑学的理论知识。
根据职场厚黑学的指导,表哥此时的做法就非常不可取。他想针对骆明擎,自己动手就好了,何必要让人家黎羚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生性善良、怜香惜玉的小刘,决定大方地牺牲自己,弯腰作大太监状,主动将草莓熊拖鞋捡回来。
他抬起头对黎羚挤眉弄眼,示意对方大恩不必言谢。
黎羚也对他笑了笑,说“谢谢”。
说完之后,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就将鞋拿起来,直接丢了出去。
小刘:?
可爱的草莓熊,快狠准地砸中了骆明擎的小腿,甚至发出了“啪”的一声。
黎羚十分做作地说:“哎呀,怎么又掉了呢。”
小刘震惊了。
他不理解怎么有人要故意送死,怀疑她是不是精神有问题。
万万没想到,骆明擎精神更有问题。
他十分宽容地笑了笑,弯下腰,将毛绒绒的拖鞋捡了起来,送到黎羚面前。
“要我帮你么,姐姐。”他仰起脸,语气很温柔地问道。
他刻意凑得很近,最后两个音节被压得非常低,确保只有她能听见。
黎羚注视着对方英俊的面庞,只觉得胃部泛起一阵阵的不适。
但她大大方方地绷直了脚背,笑眯眯地说:“骆老师服务意识这么强?那好吧。”
雪白的足弓,像美人鱼微颤的尾尖,在裙底翻过海浪、一跃而过。
骆明擎半跪在地上,低着头,像是要在她的脚背上落下一吻。
他并没有这样做。他的动作很绅士,姿态温驯地帮她穿好了鞋。
这已经很让人惊吓了。
众目睽睽之下,大明星低声下气,做着这样近乎于被羞辱的事情,竟然甘之如饴。
片场所有人都傻愣愣地看着这一幕,眼珠子哗啦啦地掉了一地。
小刘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对旁边的人吐槽:“他有病吧,以为自己在演偶像剧?”
一转头,却发现旁边的女实习生已经满面通红。
草,什么鬼。
小刘两边来回地看,头转得比三档风扇还快,突然觉得自己悟了:黎羚搞不好真是表哥的铁粉。
否则她怎么可能宁愿自己做这种恶心事,也要帮表哥羞辱骆明擎。
为偶像冲锋陷阵,不愧是粉丝呢!
他心里默默地竖起了大拇指。
黎羚心情也很复杂,怀疑骆明擎脑子摔坏了。
她故意说得恶心,只是想要激怒对方,没有想到他不仅没有生气,还真的听话照做。
甚至于,做完这一切,他还是不打算要起身,蹲在轮椅边,十分温柔地看着她:“生日蛋糕你不喜欢吗?”
黎羚佯装无知地睁大了眼睛:“什么生日蛋糕?”
骆明擎说:“昨天是你的生日,我买了蛋糕,放在你房间的门口。”
他停了停,语气变得有些忧郁:“你把它丢了。”
“那是生日蛋糕吗?”黎羚做作地捂住了嘴,“昨天有人把不明物品放到我门口,我还以为里面有炸弹,就直接丢掉了。”
“真对不起呀。”她看起来惊讶又歉疚,眼睛里却满是幸灾乐祸的笑意。
她都已经这么明摆着睁眼说瞎话,骆明擎竟然还是一点都没有生气,满面笑容。
只是,那笑意并未触及到眼底,反而像凛冽的刀锋,切割过严冬的湖面。
“你演技好烂呢,姐姐。”他轻声说,像是在温柔地抱怨着,“金静尧是怎么看上你的。”
黎羚心中一凛,似乎在对方漆黑的眼珠里,看到和当年如出一辙的阴鸷。
那一抹阴影很快散去,又变成一种虚伪的柔和与沉静。
金静尧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说够了么。”
骆明擎微笑:“对不起,跟朋友叙旧,忘了时间。”
“我先去拍戏,等等再来找你。”他俯下身,亲昵地抱住了黎羚,“亲爱的……姐姐。”
这拥抱来得猝不及防,他的语气柔和,手臂却像两根通红的烙铁,灼烫有力地按压下来。
温热的呼吸拂面而来,黎羚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水味道。他用的并非男士常用的古龙水,而是比这甜腻许多的一种花果香。
她突然十分怀念金静尧。他总是很干净,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气味,令她联想到凛冽的风和深夜的树林。
隔着骆明擎的后背,黎羚猝不及防地与金大导演对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不知为何,黎羚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
明明刚才骆明擎无论说了什么,她都心如止水,现在竟然还有些心虚了。
黎羚下意识地对金大导演露出灿烂的笑容。
随后,她抓住机会,做了自己多年以来,最想要做的一件事。
她身体微微前倾,狠狠地揪住了骆明擎的头发。
他一时不察,发出吃痛的“嘶”的一声。
她更加用力,还偷偷拿脚狠踩了他一下-
无论如何,与骆明擎的再次见面,和黎羚想象之中并不相同。
她对于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那个胖胖的小坏蛋。
现在他不仅容貌大变,脾气也大相径庭。
他竟然学会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叫她姐姐。
天知道她听到的那一刻,其实有多么惊讶。
当年即使是打死他,将他的所有牙齿都敲掉,也绝不可能从他嘴里听到这两个字的。
脑补了一下骆明擎牙齿被敲掉的样子,黎羚顿时感到心情舒畅,从旁边拿了一份剧本挡住脸,打算补个觉。
反正她也没兴趣看他演戏。
半梦半醒之间,突然有人凶巴巴地喊她:“喂!”
黎羚将剧本从脸上挪开,只见小刘虎视眈眈地站在她面前,像看间谍一样看着她。
“骆狗刚才为什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你是他的朋友?”对方痛心疾首地说,“你不会背叛了表哥吧?”
“还是说。”他沉默片刻,又十分艰难道,“难道表哥也是你们play的一环?”
黎羚:“……兄弟,你听我解释。”
小刘一边说着“我不听我不听”,一边动作飞快地拿了个塑料小板凳坐下来。
黎羚:“你的身体好诚实。”
小刘:“别打岔!说正经的!”
“是这样的。”黎羚很正经地说,“骆明擎他之前是我弟弟。”
“啪”的一声,小刘把塑料小板凳坐断了。
黎羚:?
“兄弟,你先冷静……”
为了听八卦,小刘老师不辞辛苦,以民工蹲的姿势,在地上听完了全程。
“垃圾!从小就不是个好东西!”对方义愤填膺地骂道,“上一辈的错,凭什么在你身上撒气!”
黎羚一直很紧张地观察他的反应,不禁怔了一下:“你相信我的话吗?”
小刘也很惊讶地看着她:“不然呢?难道你还会骗我?”
黎羚说:“当然没骗你,只是……”
只是,即使在很多年以前,她的父亲也从来没有相信她说的话。
他只会对她说:“小孩子懂什么呢,你多让着他点。”
连她最亲近的人都不曾相信过她。
久而久之,她就不说了。
她很努力地逃离那个冷漠的家庭。逃往学校,再逃进何巍的表演训练班。
好像也没有很成功地逃出过哪里,一直在糟糕的回忆里打转。
直到现在。
小刘:“那不就完了,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黎羚有些感动地看着他:“刘老师,你真好。”
小刘突然不太好意思了,避开她的眼神:“哪有那么好,之前试镜的事情我都没向你道歉……”
黎羚:“没什么,要是没有你,说不定我都试镜不上。”
小刘面无表情地说:“行了,我知道我是小丑。”
黎羚:“噗。”-
误会解除,两人无事可做,黎羚也不可能真去睡觉,还是只有将注意力转回拍摄中的片场。
黎羚还是第一次见到金静尧与其他演员工作时的样子。
诚然,在金大导演的剧组里,演员没什么特权可言。无论主角还是龙套,都要老老实实地在现场跟着试光、走戏,不可能请替身,更不可能偷闲休息。
但他对待骆明擎,似乎还是太狠了一点。
骆明擎自带了化妆团队,金静尧看了他一眼,就让人把妆全卸了,还让剧组的化妆师把他化得丑点。
人家大明星就杵在片场,金静尧偏偏故意晾着他,拿他当空气,一直拉着其他主创开会、试打光、试机位。
过了一会儿,还是没开机。他又觉得场面调度不好,临时要改景改道具。
一堆东西搬不完,道具组的人正在发愁,金静尧说:“这不是人。”
道具组的人也是虎,冲骆明擎招了招手,三只大箱子就要砸他身上。
骆明擎的经纪人一直守在旁边,碍着大导演的面子,百般折腾不敢吱声,这时候终于受不了了,冲过来赔着笑脸说:
“导演,不然咱们先试试戏再说……明擎一直特别期待跟您合作,为这部戏也是做了很多准备……”
金静尧不耐烦地看副导演:“怎么又不清场。”
副导演也开始赔笑脸。骆明擎经纪人说好话,他说十倍好话,经纪人弯腰,他直接下跪,硬是把人给请了出去。
小刘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原来这才叫真正的职场厚黑学。
“嘿嘿,好爽啊。”他兴奋得要流口水,“没想到啊没想到,堂堂大导演,一手公报私仇玩得这么溜。”
黎羚说:“导演在磨他性子呢。”
小刘:“啊?”
“这个角色要够狠、够坏,恨死了周竟,演出来才好看。”黎羚说,“导演可能是觉得骆明擎演技不够,先故意让他生气吧。”
小刘听得一愣一愣的:“是这样吗?”
“是啊。”黎羚很肯定地说,“像你表哥这种工作狂,事事以电影为重,怎么可能平白无故,跟演员过不去。”
小刘更愣了,说:“你也别太爱了吧。”
黎羚困惑地看着他:“矮什么?哦,一米六五是不高,增高鞋垫需要吗……”
小刘气死了,但还是含泪加购了黎羚推荐的增高鞋垫。
不过,仿佛是印证了她的说法,片刻之后,金静尧又让副导演将骆明擎的经纪人叫了回来。
当着对方的面,他们走了一遍戏。
骆明擎的表现惨不忍睹。
倒不是说他不努力,态度是可以的,台词和动作也都记熟了,只是他演戏实在过于模式化。
简而言之,就是犯了所有偶像艺人的通病,只在乎镜头里的自己好不好看,根本不在乎有没有情绪、是否贴合角色。
这一套演法,在偶像剧的柔光镜头里,也能蒙混过关。从小荧幕转到大银幕,立刻原形毕露,跟其他演员站在一起,违和得简直像一出闹剧。
骆明擎的经纪人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监视器,冷汗已经冒了下来。
他倒是还想再说点好话,但是刚才金静尧把他赶出去,他偷偷跟制片人麦鸿诚打电话,好说歹说才求来的面子。
哪里知道自家艺人是真的不争气,倒显得辜负了导演的一番良苦用心。
金静尧反正还是那样,没什么表情,心平气和地说“停”“再来”。
他不骂人、不生气,无论何时,态度都礼貌又文明。
但他看人的那种眼神,仿佛对方是世界上最无关紧要的垃圾。
片场的气压低得令人无法呼吸。每一台机器、每一片窗帘、每一个空荡荡的观众席背后,都藏着一只骨碌碌转动的鲜红眼球,无声地嘲笑、审判。
堂堂的大明星,哪里丢过这种脸。先是罚站,现在又公开处刑。
这样来回许多次,骆明擎演得越来越差,甚至还不如最初,什么低级错误都犯了。
小刘啧啧有声:“这演的什么东西啊,我上都比他强呢。”
黎羚盯着监视器说:“他这是心气没了,越演越不自信。但这个角色本来就是趾高气昂的公子哥儿,压着火来演更好。导演本来的思路是对的。”
小刘突然有些惊奇地看着她:“你怎么这么熟?”
黎羚怕他误会,慌忙解释:“跟骆明擎没关系,我拿到剧本就读了很多遍,每个角色都很熟。”
小刘眼睛一转:“那这场戏的台词,你记得吗?”
黎羚说:“大差不差吧。”
小刘发出怪笑:“这不是就有了。”
黎羚看他如此古怪,感觉脑子里应该是冒出了什么坏水。
但对方反而故作神秘,一直到这一条又惨淡地结束了,才跳上舞台,在导演耳边一脸坏笑地献出奸计。
金静尧点了点头,转头看向黎羚:“你过来。”
黎羚产生不详的预感,推着轮椅后退:“导演,我来干什么……”
金静尧没什么情绪地说:“你来演一遍,示范给他看。”
黎羚:?
疯了吧。
她咽了咽口水说:“我跟他男女有别,再说,我还是伤残人士……”
多么弱小可怜又无助。
金静尧看着她笑了一下,突然说:“你真的不想吗。”
本来,黎羚是绝不可能同意这种不靠谱的提议的。
但不知为何,在那一刻,看着对方的眼睛,她想到了方才骆明擎抱着她时,金静尧看自己的眼神。
洪流向她涌来,冲垮她脚下的地面。
他的声音在她内心深处激荡。
她想的-
本来也是试戏,妆造都不用做了。
但机器还是架好了,形式走得和正式拍摄没有差别。
场记打着板子,黎羚就坐在轮椅上,被群众演员簇拥着,慢吞吞地滑到了金静尧面前。
骆明擎的经纪人本来是一副很不屑的样子,小声嘀咕着:“也不能随便什么人都叫过来吧……”
戏一开始,他就闭嘴了。
他们没有事先排过走位,但黎羚的轮椅滑动着,动线很精确,分毫不差。她很老练。
剧本要求,应当是骆明擎的角色弯下腰,用手把金静尧的下巴抬起来。
她坐在轮椅上,弯腰的样子不好看。
但她随机应变的能力很强,立刻做出了比这更有戏剧张力的动作。
她微微倾身,拿鞋尖挑起金静尧的下巴,笑吟吟地说:“周竟,何必这么倔呢?”
分明还是那张脸,秀丽的五官、细长的眉眼。黎羚漆黑的眼睛里,却沉淀着一种近乎天真的邪恶。
她入戏真快。
没读剧本,没有任何酝酿,也不需要任何妆造的修饰。眼角眉梢,都写满黑沉沉的恶意。越是素净的一张脸,越坏得触目惊心。
周竟刚被人打了一顿,侧着脸趴在地上,呼吸急促,鲜血顺着额头滑过眼眶。
他艰难地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
金静尧死死地盯着她,眼中透着凶性。脸上的血像鲜红的符咒,一点点印进她的瞳孔里。
骆明擎的经纪人在一旁难以置信。
他十分确信,方才导演跟自家艺人对戏的时候,表现虽然挑不出毛病,但也绝没有现在这么入戏。
好的演员会互相促进,将片场变成搏杀的现场。金大导演此刻的眼神不仅凶恶,还隐含着一种近乎赤裸的、血腥的欲望。
小刘看了一会儿,同样难以置信。
不是,这俩人在玩什么play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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