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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1章 论战况


    与荀襄当初一样,荀柔选择只带少量精锐士卒,乘船行水路,经华阴,河北、陕县,至中条山下下阳城此时与袁氏军队对峙的前线。


    全程耗时九天。


    之所以是下阳城,不是原本中军驻扎的东垣,自然是因为消息来去,再加上他赶路的九天,军情已生变化,袁氏先得了消息,乘势进攻,朝廷军则一路退守至此,才借周围地势稳住阵脚。


    只能说,河东山伏水横,实在是用兵之地,袁绍穷兵急武也是被逼无法。


    至上岸,荀柔命人张挂起旗帜,招各营将校至主帐议事,等待期间,则先进内帐,躺上床休息。


    休息也不能休息好。


    这一路黄河颇为湍急转折,他原本不晕船,这一回却颠得翻江倒海,眼下躺平依旧如卧舟中,觉得风颠浪急,摇晃不止,欲吐难吐,最后呕出些清水。


    不得已,只能请来在军中坐诊的张机,用艾灸配合银针略加施展。幸好仲景兄依旧可靠,竟渐渐平复症状,让他慢慢睡沉。


    这一睡,就是两个时辰,待他睁开眼睛,光线橙红,尘埃飞扬,周围物景笼着一层柔光,俨然已近黄昏。


    榻边席上,盘腿坐着一个荀公达,握着一卷书,看得专注。


    “天光渐暗,恐损目力。”荀柔声音由带沙哑,撑坐起身,搭在身上的弹墨氅衣滑落腰间。


    “小叔父醒矣。”荀攸随手弃了书,起身两步走近榻边,“让亲从进药来,可否?”


    “好罢,”荀柔皱了皱眉,却也知无可奈何,“众人聚齐了么?”


    “除氐将千万、羌将当良贾,以及张绣、徐荣四部在外,其余十七将,俱已至营中候见。”


    药炉本设在帐侧,这边荀攸才向帐中侍立的亲从一挥手,转眼两只冒着热气的陶碗就端进来。


    一碗粥,一碗中药。


    “张君道空腹服药伤胃,然营中简陋,小叔父且先将就用些。”荀攸先接了粥奉来。


    “这是什么时候?我难道不知?”荀柔看他一眼,接过碗,“你可见贾文和、钟元常二人?”


    “尚未,”荀攸束手于侧,“私以为小叔父欲先见二人,已请他们单独小帐等候。”


    荀柔刚睡醒一觉,正是精神清醒的时候,虽觉得他谨慎过头,想了一想倒也没在这点上纠缠,点点头,“就请二公来此相见吧。”


    自然,不稍片刻,钟繇与贾诩二人就被领进帐来。


    “臣失职,不能规劝荀帅,还请太尉治臣之罪。”


    一拜过后,钟繇当即请罪,贾诩一声不吭,倒也同他一起拜了。


    “行了,”荀柔此时已穿上了外衣,坐于榻上,闻言只摆摆手,“她是主帅,你们是谋臣,况且,腿脚也长在她自家身上,你们难道还能绑了她?先说眼下军情罢,军报毕竟太简略了你们究竟怎么是商量打算?”


    “是。”钟繇恭恭敬敬拱了拱手,看了一眼贾诩,确认对方没有开口的打算,这才细细解释起来。


    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眼看秋收,袁军并无退兵打算,自然是有入秋,天气转凉,就进行决战的准备。


    战略意图到如今,也并不难猜了,不过是先分两路,再等合适时机,弘农处一支从后方某处渡河,两面夹击朝廷军队,这样一来,也直接绕过了难以攻下的函谷关。


    这也是对方看出我军,人马虽精却少,不能布放严密这一弱点。


    但相对的,彼方要作口袋,弱点也很明显,也就是战线过长。


    所以,南线走大河南面的弘农,三万人部队,这数量不多不少,让我军若想要分兵渡河攻击,很难确定人数,若多,则未免顾此失彼,毕竟还是河东郡更重要,若少,那就是肉包子打狗。


    而若不攻击,那就要布防,沿河布防,也需要兵力,况且,能渡河的地段,与前军颇有距离,这也能达成最终分兵的结果。


    而北面,则由袁绍亲自领兵,不断彼此消耗,但毕竟对方人数更多,正面打起来,多少还是有些吃亏。


    这计策整体没有问题的,针对性强,正、奇结合,也并没有太复杂的微操作。


    当然,这也是袁绍见朝廷内乱,荀柔不能掌兵,这才趁虚而入,且也未免太小看朝廷五万余精兵悍将的战斗力,也未免小瞧了我军的智慧。


    总结袁氏计划,有四个疏漏,或者错误,一则,分兵两路,相隔大河,彼此难顾,二则,河内未定,却竟于此转运粮草军械,三则,客军作战却拉长战线,深入腹地,四则,过分贪婪,若彼只取河内,则将来不说,这次是能够凯旋而归的,但其不顾粮草消耗,却一心歼灭朝廷有生力量,且不止要河内,还想要河东、弘农,这就人心不足蛇吞象,要自己噎死自己了。


    但话又说回来,荀柔其实也理解。搏一搏单车变摩托,袁绍眼下不遏制朝廷的扩张,再等一两年,那就只能坐以待毙。


    袁绍敢在这时候逆势而起,那又岂会是适可而止?


    况且,只拿下河内,对重心在西的朝廷,也实在算不上多大打击。


    再说回我军。


    人马数量的劣势,显而易见,绵长的防线,处处分兵驻守,纵使占据地利,也是麻烦,但战事开始,彼攻我守,这当然是不得已。


    又何况荀襄这个青年女子挂帅,会有人心不服,钟繇与贾诩固然尽力辅佐,其间有许多谋划,有效的阻滞了袁军步伐,但敲边鼓的与正主,还是有差别。


    荀襄初次挂帅,难免手足无措,最开始的战略趋向保守,到后来,终于看清想透,也决定改变战略,钟繇与贾诩的智谋才得以伸展。


    应对袁氏口袋一样阵型,我军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锥出囊中,集中一线,直接从底部给他捣穿。


    毕竟袁氏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漏洞函谷关。


    只要函关在,我军就有东出的气口。


    眼下张绣东行的一万兵将,此时正停在函谷,以为两边接应。


    而退至下阳,也是因为分兵过后,军中失了主帅未免有些慌乱,而避让袁氏锋芒。


    “……繇只是未想,凤卿竟如此悍勇,以五百人就敢于敌后突袭。”钟繇苦笑摇头道。


    荀柔默默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移向一直未发话的贾诩,“文和也是一般想么?”


    贾诩沉默与他对望,几息才道,“袁绍大军俱在河东,河内空虚,诩以为荀帅如今在河内,并无大碍。”


    钟繇默了一默,才轻轻颔首。


    荀柔唇角勾了勾。


    这才对嘛。


    单说阿音,她的行动固然有突然的成分,但以钟元常、贾文和两个老谋深算的家伙,一点都没察觉,怎么可能,不过是对比利益得失过后,默许罢了。


    毕竟,除非发生意外,比如中了流矢,如阿音这一级的将军,即使战败,死亡的可能性远低于一般士卒,最多不过俘虏,至于发生意外若真畏惧至此,那就不会从军了。


    “如此,判二位各三十脊杖,可有不服?”


    在军中,这只算轻刑,两人俱无怨言,当即领下。


    “不用去衣,在主帐前打。”二人将出时,荀柔忽又补充一句。


    待二人出去,他才端起半凉的药汤一饮而尽。


    “不管如何,地方选得还不错。”他神情倒是始终镇定。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当然只能向前看。


    下阳城,在本朝没什么名气,不过是中条山脉中段下一处城池罢了,但在《春秋》中却是浓墨重彩一笔。


    此处为虞国都城,临接中条山的颠軨坂道,这条道,就是成语假道灭虢中那条道。


    春秋时晋借道虞国伐虢国,灭虢过后,晋献公又以礼物结好虞公,以会猎为由,从此道出,将虞国也覆灭了。


    这条道,正是河东郡,沟通南北的唯一通道。


    荀攸点点头,“小叔父之意,在此一决胜负?”


    荀柔一笑,向侍立在侧的亲兵道,“去大帐前看看,若是行刑未完,就传我令,先存下十杖,以观后效,若刑毕,那就算了,然后擂鼓升帐,我即刻就来跑步去。”


    亲兵干脆应和一声。


    先后到达的诸将,眼下已等候多时了。


    先前自然不乏议论,荀襄挂帅,离京时不见荀柔露面,长安种种传言,人头滚滚,听闻官制更改,不知他们前途又如何。


    除高顺天生严肃,不近人情外,其余众人难免聚在一起谈论。


    直到钟繇与贾诩二人,并同军中掌刑吏一道出现,接着木架立起,二人一声不啃背帐跪下,手扶横拭,两边各两个行刑军吏,举起木杖,第一声棍杖撞击肌肉,并伴随人忍痛发出的闷哼,帐中众人顿时噤声。


    却不是众将皮糙肉厚害怕杖刑,但眼前被杖责的是什么人?若这等人物都要受杖,那他们又要如何?让主帅作前锋,他们这些人有算什么?


    随着这一声一声的杖刑,大帐中气氛逐渐凝重,不少人都坐立不安起来。


    纵使随钟繇自雒阳退回时,招揽的公侯之后小将张参,以及原为贼渠帅的张晟,也在这种气氛中紧张起来。


    不一会儿,又见一亲兵穿戴之人,上前中止刑行,并说出暂寄十棍,以观后效,而听见两人应礼跪谢后,众人更是已经麻了。


    所谓携云握雨,所谓翻云覆雨,所谓生杀予夺,正是如此。


    升帐的擂鼓响起,虽还不见人,众将还是都连忙列队站直,屏息肃立。


    鼓声中,一身布衣布履,素巾束发的荀柔,缓缓穿过众将,行至主座。


    第262章 军帐议事


    时近黄昏,帐中光线已不甚明亮。


    盔甲在身的众将,由于接到命令仓促赶来,再加上天气炎热,都有些灰头土脸,直像列于帐中的两排土俑。


    病后身形越发飘逸的荀柔,徐步自众将中穿过。


    不戴冠、不着甲,单衣布履,丝巾束发,一身清淡,袖摆如云,与众人形成鲜明对比,将众人目光不由自主的吸引过去。


    荀攸自随他身侧,再往钟繇上首静立。


    荀柔绕过主案后,转过身,腰间细碎金光一闪,正是主掌天下兵马的太尉金印。


    “呼”一声急促吐气声,在静默的帐中突兀响起。


    市井游侠出身的张晟,在众人瞩目下瞬间涨红脸,刚才从太尉入帐,他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这会儿一松气,动静不免就大了些。


    荀柔轻轻看了他一眼,向亲兵一挥手。


    门口鼓声戛然而止。


    众人抱拳,轰然见礼,“拜见太尉!”


    荀柔目光缓缓扫过屋中众人,凡受这一视者,都不由得低下头,不敢相对。


    “虎符何在?”将众人看得低头后,荀柔又将目光投向贾诩。


    贾文和果然从袖中抽出一枚长匣,双手奉上。


    荀柔打开匣子,铜身金字的老虎立于其中,展尾降膝,瞠目竖耳,凶悍欲噬人。


    他将两半一齐取出,置于案上。


    本来该刚才私下见面交接的,一时忘记,不过忘就忘了,也不甚要紧。


    “去岁、今岁,两载蝗灾,百姓饥饿,府库皆空,却竭力供应军中一切用度。而自开战以来,粮草、军械、俸禄、赏赐,不曾一日不及,无有一日亏待。”荀柔负手身后,叹了口气,“这一仗,打成这样,不说我身为太尉难堪,又如何对得起竭力支持的关中百姓。”


    众将俱默默无语。


    “太尉,这作战不利,需怪不得我等吧?”


    忽而一将昂首反问。


    众人顿时心中一惊,连忙看去,却是并州人魏续。


    亦是已故长平侯吕布的小舅子。


    吕布原本所属亲兵,以及先前以不听号令、炸营等被斩的郝萌等部兵马,多归此人,故所领部曲达五千人,其中还有两千骑兵,在营中算是第一等人物。


    “难道俺有说错?也不是俺们说退,都是军帅让退就退,军师让退就退,俺们听命而行,还掩护辎重粮草。战事不利,怎能怪俺们,要说还不都是那女”


    荀柔静静的凝视过去,眸中不含一丝温度。


    魏续到底没敢说出多过分的话,却也满脸桀骜,“这几个月,天气大热,俺们也不曾逃战,也听命调遣,俺们与众将士,不说功劳也有苦劳吧,至于粮草,将士阵前打生打死,难道不是应当吗?”


    众将不如他敢胡说,但此时心中各作何想,却只有本人心知。


    “的确。”


    然而,令人没想到,荀太尉此时竟出言赞同,甚至轻轻颔首。


    “兵士保卫国家,舍命沙场,的确该受供养。”


    魏续乖戾不满的神色僵在脸上。


    “荀凤卿身为主帅,本该征讨袁逆,却节节败退,本该坐镇中军,却擅离职守,如今只念她有将功补过之心,又孤军深入贼占腹地,除其帅位,降为振威将军,其余罪罚,待其归来再论。”


    振威将军,已非常号将军,仅是杂号,略比行军校尉高一级而已。


    从车骑将军降至此,所罚不可谓不重了。


    “河南尹钟元常,军师祭酒贾文和,俱有劝导之责,而不能行,任其妄为,各杖三十,以其近来劳苦,暂寄十杖,这一场刑,诸君当也看见了。”


    “至于诸君”他再次环顾帐中诸将,见大多人露出紧张,或已认命露出丧色,而如魏续等个别,虽则紧张,脸上还要佯装出桀骜之态,继续道,“虽然空耗粮草,军心松懈,士气不振,但确与此战成败无关。”


    一言下定,恳切客观,态度平和。


    众将或松气,或放心,或反生愧,表情神态,不一而足,其中又有魏续,昂然眄视,似有得意。


    “自今日起,军中一应由我接管,军命如山,望诸君谨慎以待。”荀柔至此话音却一转,“军刺监(掌刑吏)何在?”


    “卑职在!”刺监本就有维持营帐秩序的责任,自然列在帐中,应声出列。


    荀柔一见,认得此人,故直接发问,“咆哮军帐,不敬上官,军法如何处置?”


    众将之心又是一悬,至于显然被点名的魏续,心态几番起伏,此时直接慌神了。


    “杖五十。”刺监果然干脆道。


    “什么!”魏续失声大喊。


    “拖出帐去执行,”荀柔又一挥手,“去甲就是,也是不必去衣了。”


    自有健卒上前,两边各一挽一架,不顾其人挣扎,拖向帐外。


    “太尉!”“太尉容情!”


    魏续既掌五千精卒,其手下的三名掌军校尉都够参加军中议事,此时都连忙站出来,拦住执刑兵去路。


    “曹性,曹子慧,你要阻拦军法?”荀柔却直接点了三人中为首之人。


    此人出身军卒,在西征凉州时,还只是什长,却因显露出聪明,被学吏推荐到他帐下受过教,连“子慧”这个字,还是他取的,正因爱其聪明。


    如今一路升至了校尉,当然也不是什么巧合,乃是锥在囊中,锋芒自露。


    军规在前,恩义在后,为魏续则是军中循例,至此,曹性将头一低,向荀柔表示臣服,继而干脆后撤一步。


    他一撤,三人成众的气势就没了,剩下两人面面相觑,又何敢在主帐这样地方,继续威逼。


    “拉下去。”荀柔也不多理会,挥挥手,魏续这次便成功拖出帐去。


    正好刚才架子未撤,将其两手各往上一捆,衣甲一剥,露出里面丝袍,执棍军卒也还在,也是两人,左右上前,举起杖就是噼啪皮肉脆响,伴随咿呀痛呼惨叫。


    虽则魏续武将,比之钟、贾二人皮糙肉厚,但一则,执行者也知道前两人是士人,下手小心拿捏,生怕将人打坏了,二则,毕竟翻了一倍,还没有个寄存。


    故二十棍打完,钟、贾二人还能强自行走,五十棍一去,魏续皮开肉绽,只能趴着喘气。


    令魏续亲兵负之去给张仲景兄加班,荀柔再次环顾帐中,见众将总算沉静下来,个个老老实实,没有最初那种浮躁心乱、茫然四顾的神色,这才稍微满意。


    他坐下来,命人张开帐中舆图,让众将各自报上各处下寨位置,人马、军械、存粮数量,又让贾诩上前指出不能前来的千金、当良二部位置、人马,以及所探得的袁氏兵马所在,以及所有情况。


    羌将当良贾守在箕关,以免袁氏走轵关陉入河东中部,氐将千金则在四十里外砥柱山,探观袁氏行营,以为前哨。


    这两部都是荀柔亲自收服,忠心不必说,重要是以精悍步卒为主,适应山地作战。


    因于地形,现下本部所有营寨形制,近似三角,北面就是中军所在下阳城,向南近大阳,向东延伸成锐角,绵延有二十余里。


    角尖处是荀襄本部五寨,形成三角,并后展出两翼,相互相依,下阳中军部分环绕则是荀柔本人曾提拔的三个小将,和张绣留下的胡车儿一部护卫军。


    南端大阳城也是荀襄二部人马,而原属吕布的六部兵马则被裹挟在中间,果应方才魏续所言,在撤退其部多半是负责押送辎重粮草。


    照此看,钟繇与贾诩也算预备齐全,无论是退入中条山中,据山相持,亦或是等他前来亲自主持,都先有准备。


    再说袁绍,其一路追赶,也是意气风发,好在帐下也有能人,前两日抵达砥柱,却也稳住,没有立即冲过来,在砥柱之东,一片略有起伏的丘陵之地下寨,连日试探。


    彼前军距离砥柱三十余里,距下阳城七十里,据前军五十里。


    “依前意,你等是想退守中条山颠軨坂?”荀柔眉心一凝。


    钟繇点头,“此道出为安邑,乃河东首府,袁氏贪婪,恐怕忍耐不住。”


    “可若其果然贪婪,将南线淳于琼一部招来渡河,虽则未必不能阻挡,可我军也会折损吧。”


    钟繇顿时语塞,拱手不语。


    “文和?”


    贾诩只能开口,“军中无帅不能调度,只好如此。”


    说完却也一拱手,垂眸而立。


    “确实如此。”荀柔一笑,“元常兄不如文和坦荡。”


    钟繇张了张口,只好摇头失笑。


    “虽则只为拖住袁氏大军,不过如此形胜之地,不大胜一场,未免浪费。”荀柔扶案起身。


    众将顿时精神一振。


    “听说张绣在函谷关?”荀柔却又转移话题。


    “是。”钟繇道,“他原要东出,徐将军却不敢放他。”


    “徐荣太谨慎了。”荀柔摇摇头,“不是说要攻平阴么?让他攻去。”他垂眸想了想,“再去信与友若,让他发常山兵马南下。”


    “是。”这回应声却是荀攸。


    这两个命令一下,帐中个别将领顿时露出思索。


    “诸君!”荀柔扬声道,“想必诸君多已听说长安文官改制,也必当想过自家前程。将为兵者,所求不过两处,一则为其志,保家卫国,成就大业,不负大义,青史留名,一则为其私,封妻荫子,升官发财,长享富贵。”


    “武将之富贵爵禄,之留世威名,皆要从军功上来。诸君从我,自来知道我从不吝惜奖赏。如今不使朝廷安定之人,只有袁氏,袁氏平,则天下安,诸君从我平袁氏,便是安定天下的功臣,封功绶爵,不在话下,惠及子孙,故所应当,待承平之日,修文息武,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绝不会发生。所谓,君等不负我,我必不负君也。”


    “天下久盼安定,眼下,袁氏轻敌冒进,不知兵法,不通地利,已然陷入必死之地,只需一战,可定胜负。”荀柔提了提气道,“此乃天授之机,望诸位同袍与我一道,驱杀袁贼,复我中原。”


    承诺许下,口号也热血的喊过,终究要落到实地。


    “曹性,你今日便领本部兵马在瞿周西北下寨,这两日,若袁氏来攻,则从侧翼击之。”


    瞿周,自然是荀襄本部顶在前军的一支将领了。


    这次战役,荀襄本部人马因为总冲在阵前,死伤着实有些惨重。


    然眼下来不及大动,只能稍加补充。


    “是。”


    “固守即可,彼退亦不必追击。”荀柔补充一句。


    “宋盂、罗胜、张晟、张参,”前二人是他拔擢的偏将,后二人则是钟繇退出雒阳,所带领的两支义军,“你四人,分两路,退至颠軨坂两侧山坳,择地露营,安排工事。”


    四人不敢怠慢,连忙出列应命。


    剩下五人便是吕氏并州将领。


    荀柔自然也都认得,他深深看了高顺一眼,这才道,“高顺往下阳,宋宪、侯成、成廉与娄关、符燕。”


    最后被点的魏续属将二人,犹豫着低头听命。


    “你等分出人马填塞空营,每日照顾灶火,四面巡行,以为疑兵。”


    几人面面相觑,亦领下命令。


    吩咐完眼前众将,荀柔顿了一顿,“还有杨奉,就不必去陕县了,在虞城驻扎听命。”


    此一时彼一时,在长安时哪想到,会退得这么快。


    荀攸也立即道了一声是。


    荀柔再次环顾,发现最后还少安排一人,“元常兄,如今退出河南,你这河南尹,有些不便,不如转入军职?拜君为军司马,参议军政如何?”


    钟繇愣了一愣,心念一转,明白日后恐怕再难涉文政,而武职又前途未卜,但此话却也非自己所能拒绝,只能上前一拜受命。


    “军令无情,违误当斩,还望诸君谨慎行事散帐!”


    第263章 所惜佳士


    晚霞渐暗,营寨中炊烟四起。


    各自受命的众将,轰然一应,都各归营寨,谨慎按照军令行事。


    自今日起,全军将只有一个声音,只听一人号令,一切骄兵悍将,将只是数万大军中的一部分而已。


    数年充沛的粮草、公平的赏罚、平等的升迁、体贴关怀,及时的俸禄与抚恤,任何一个统帅能做到其中之一,就够得士卒之心,更何况扫荡关中、平定陇右、收复益州的功勋,再见曹性这般,贾诩、钟繇这般,更见了魏续这般,各自都心怀一凛,各自警醒。


    只有受了棒伤的魏续还留在主寨之中。


    倒不是他几位下属无情至此,只是散帐之时,其两位下属相互拉扯下,上前询问,就被荀柔难看的脸色与一句话逼退


    “难道二位以为我要借此杀他?我若要杀,魏续如今焉存性命?”


    二将顿时惊惧不敢言语。


    “你等自回去,大战在即,约束士卒,磨砺兵马,不要懈怠,万不可延误军机。”荀柔缓了缓神色,“魏将军在此,自有太医院医工照管,随中军迁动,何须担忧此战若平,并州南北无阻,你等难道不想回家乡看看?”


    他言语温存,神色和悦,切切真情,一语落入几人心底。


    纵使并州男儿一向志愿跃马中原,可又有几人心中不依恋故乡?


    二人顿时露出感怀之色,荀柔少不得又言辞温切的宽慰激励了一番,这才将心潮澎湃,将主将也忘记脑后的二人送走。


    这一走,帐中一空,只剩荀柔、荀攸与几名亲军。


    贾诩、钟繇二人早各自回帐治疗棒疮去了。


    “小叔父?”荀攸凑近,关切一问。


    他比那两个偏将明白,知道荀柔脸色难看不是针对他们。


    只是,到底也不好问得太明白,影响军心。


    荀柔在原地站了一站,这才缓缓呼出一口气,“无事。”接着却又轻轻道,“这两日军务,要辛苦公达了,若是做不完,也多分给贾文和与钟君,我看今日那二十杖,打得轻。”


    这一话,不免引得刺监紧张,连忙请罪。


    荀柔却只摆了摆手,并无计较之意,让其人自去,自己也携同荀攸走出大帐。


    西面天空还有一抹淡白,东面夜幕上已挂起一弯新月。


    归帐也不过几步,荀柔其间停下来,关怀慰问附近几个围着篝火的兵士,然而一步入小帐,他就支持不住,脚下一软,若非荀攸扶持已跌倒在地。


    至扶至榻上躺倒,却神情怔忡,脸色灰淡,已然人事不知。


    张机再次被急忙请来,直摆弄了半日,方才苏醒。


    先感疼痛,继而忽觉听到蛙鸣虫喓大放,灯火昏黄,荀柔垂头见两臂上灸瘢点点,恍惚间舒了口气,“我方才昏过去了?”


    “是。”荀攸答了一声,却隔了一段距离。


    荀柔抬头,却见他没有先前闲适,桌案上堆满文书,几乎遮挡得只剩一个头悬在文书堆上,此时却弃了笔,走过来,“叔父现在如何?”


    “还好,”荀柔想坐起身,一时间却酸软眩晕难持,只得继续躺平,“我只是先前过于紧张。”


    几万大军,不由得他不紧张。


    他自己清楚身体状况,故得当堂拿捏一番,不止要验证自己在军中威严,还必须让众人亲眼见证,如今自然知道结果是好的,但事前谁又敢保证?


    那毕竟是十几个手握军队将领,是人,不是十几个木偶,几个月中,甚至就是突然,心思想法变化,并非不可能发生。


    要是之前,他自然可以从容处置,但如今不是身体未复,精神体力俱不如从前,也是没办法。


    思即此处,他不免为身体不佳失去控制力,进而心生烦躁,却又强自按捺下去。


    “张君也如此说,道叔父舟船劳顿,又兼劳心,才致忽然昏厥,只是毕竟依旧身体未复,不可操劳。”


    “我明白,所以才想速战速决。”荀柔道。


    “小叔父之意,果然要在此与袁氏一决胜负?”荀攸再次问了大帐议事前同一个问题。


    “公达以为不妥罢。”荀柔轻呼了一口气。


    “中条山颠軨道虽则峻险,然毕竟山窄路径短,不如王屋山坚厚。”荀攸直言道。


    “是啊,否则袁氏怎会入瓮?”荀柔轻轻一笑。


    与连接太行山脉的王屋山比,中条山脉虽然高峰处也够高,山势也险,但整个山脉却如其名,只有一条而已,东西延伸有数百里,但南北宽处不过是二十余里,窄处不过十余里。


    纵使形胜,但十余里的小径,靠着兵士勇猛,未必不能凿穿。


    这才是袁氏敢于追击至此的原因。


    否则,袁绍手下谋士,难道真的白白名扬天下?


    “其实,我与钟、贾二公之意,并无不同,只是先将袁军主力迟滞河东。”只是钟繇二人是想对峙拖延,他却是想直接物理消灭,但意思却一样,袁氏的根基在冀州,河内、弘农亦有人马,且不说此战战场胜负,要覆灭袁氏,没那么简单。


    “袁军的确一战可定,但除非袁绍于战场上被流矢击中,否则一战而定处,并不在此,不过多些杀伤,终究要兵出河北。”


    “正是如此。”荀攸颔首,继而起身,“小叔父且安歇。”


    说完即回转案后,捉起方才弃下的毛笔。


    荀柔见此,愣了一愣,继而失笑摇头,到底承了他的好意,只是嘱咐亲卫,又添了两盏油灯,将案头照亮些,自己则向隅阖眼睡去。


    次日,他免不了先巡视了城寨,再往颠軨坂内观察。


    河东郡他曾滞留许久,也算熟悉地理,但颠軨道却还是第一次仔细观察。


    细论起来,这还是他打的第一场硬仗。


    过去那些所谓百战百胜中有多少水分,他自己非常清楚,若非大汉一张大旗在上,哪能这么容易收复陇右四郡。


    但袁绍与过去的对手显然不同,过去的对手,开战前见了大汉旗帜,心已先怯,存下战败投降之念,几乎都是一战不成,倒旗投降。


    袁军却不会如此容易。


    袁绍在冀州耕耘数年,起兵之时必已心意坚定。


    所携之兵力,即使处处分兵驻守维持,至眼前仍有超过五万,这还不算往来运送粮草的民夫。


    不过,既然终究要短兵相接,想这些也无用,只想如何破敌,如何增加己方优势,而降低敌方优势。


    “骑兵在山间机行动不便,终究要靠步卒厮杀。”次日,陪同登山观望时,贾诩如此道,“不过以此道狭窄,敌军人数虽众,却也无用了。”


    “是,不过,我等不惧厮杀,只是此处山地陡峭,虽布伏兵,然为引袁军至,山上不能筑墙阻拦,兵势又不厚,恐为之冲破。”偏将罗胜亦道。


    “也怕袁氏抗着大盾,直接冲突出谷吧。”荀柔轻笑道。


    罗胜、宋盂二人当即不敢言语。


    贾诩却一点头,“正是,还需一军当道堵住袁氏兵马,三面围攻,方可奏效。”


    至于堵不住有如何,也不需废话了。


    “这便是文和与钟公,不敢与袁氏交战,只想依山固守的缘故?”


    “不错。”贾诩坦然,“我等俱无此等猛将。”


    “我知道了。”荀柔点点头,“今日午后,贾公归营协助公达、钟公处理军务。”又向随行几将道,“你等就带兵卒在山上寻找安置弓弩射击位置,收集滚木巨石,准备伏击诸事。”


    几人俱应命。


    “不知太尉何往?”亲卫问道。


    “去大阳,找能在狭道中阻拦敌军的猛将。”


    大阳县的城防正在更换,虽还未整备,但各处也显得井井有条。


    高顺听闻传讯,自胄甲整齐,出城门相迎。


    彼此相见,荀柔固然已一路回忆当初自己想将高顺分出吕布帐下,却遭其本人拒绝之事,高顺却也未免想起当年秋雨中遇见的名门公子与眼前国之太尉的异同。


    一路都未想出如何说服对方,荀柔干脆向高顺邀请道,“高将军可愿同我往河道一巡?”


    “……敢不从命。”高顺埋头拱手。


    虽未至秋汛,虽然是干旱之年,但滔滔大河,依旧奔腾澎湃,飞溅如滚雪。


    骑行数里,荀柔下马将高顺唤至面前,将坂道围堵计划直接告知其人。


    “此任艰难,我左思右想只有将军与所领陷阵军可以当之。”


    高顺沉默片刻,忽而问道,“吕将军果真病殁么?”


    河水声在身旁咆哮如雷,荀柔亦沉默片刻,“我不愿欺骗将军。”


    高顺点了点头,“此战若胜,我不需功劳,只请太尉许我为吕将军报仇。”


    “不行。”荀柔摇头。


    “太尉竟惜一女?”高顺含怒拔高声音。


    “家妹不得已行此事,皆是为我,按说将军若要报仇,该杀我才是。”荀柔望着他,叹了口气,“可我不可能将性命赔给吕奉先。”


    “我可以优容魏续,可以照顾其女,亦可以让吕氏族中为他过继嗣子,继承其爵位。”出于战前安抚其人,他做出如此承诺,“高将军以为如何?”


    高顺沉默点头。


    荀柔自然看出其并未心平。


    高顺这样的人,心志坚定,且自有主意,认定某事时,要说服实在有些艰难。


    他沿河道走了几步,终究转过身来。


    “吕奉先总总行事,高将军早已心知肚明,依然如是,我原本也无话可说,但却不能眼看麾下大将,有骨鲠在喉时,上阵厮杀,心怀愤懑中,与敌对决,故而还想多说两句。”


    “其一,吕奉先之死,不是私情,是左右天下的大事,而事关天下,其个人便无足轻重。我汉族得以自远古流传至今,血脉不断,俱在于此。”


    “其二,我不止惜身,惜舍妹,亦惜关中百姓,天下百姓,惜将军。幼时学《论语》,我一向不服,常于心中反驳其语,但有一论却赞同。”


    “子贡问孔子,齐桓公杀公子纠,管仲与召忽同为其谋士,召忽死之,管仲不死,又相桓公,如此行径,是否不仁?


    “孔子答曰:管仲相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非其人,我等俱为胡虏。如此之仁,岂若匹夫匹妇,自经于沟渎而莫人知。”[1]


    “如其仁,如其仁!高将军,何为仁,何为义,欲守其道,当识其本。”


    作者有话要说:


    [1]:改自《论语》


    第264章 狭路相逢


    能说该说可说的,都说尽了,丢下高顺站在黄河岸边,继续怔怔对着滔滔江水,荀柔上马转身回营。


    “从各军抽调铁甲三十具,盾十枚,今日未时前送去下阳。”


    已至六月中旬,天气依旧炎热,清早的军帐,即使敞开所有门窗,也难攫一丝清风。


    前一天运动超标的荀柔,精神有些萎靡,勉强振作起来与荀攸,并钟、贾三人,进行战前会议。


    需要讨论的问题还很多,关于前一天说服高顺的后续,作为最简单的部分,放在前面迅速过掉。


    战争中,后勤武器永不会满足。


    短至刀剑,长至铍戟,甚至盾牌盔甲都是损耗品。


    射出的箭头,死去的兵士身披的战甲,哪怕破损只剩残片,也会回收,这才是打扫战场的主要意义所在。


    所以胜利还好,若是败绩,一路的损伤都是巨大数目。


    幸而关中与河东郡都有铁矿,这几年也一直尽力改进技术,损失尚在可接受范围。


    “各营都要抽调?”钟繇再次确认道。


    各营物资之中,除了粮草,自然是武器铠甲最为珍贵,每每分配,都是彼此相争甚至结仇的重心之处。


    “对。”荀柔仰头望着帐顶,“告诉各军将校,此战若胜,我自当补偿,若谁不服,就去与高顺交换,去道中阻拦敌军。”


    他当然知道各个将领心思,何处都有争执,军需入了库,就看成自家东西,拿出来就像割肉一般,但问题是这次不是全军协同的大战么,高顺的任务不是最重么,要在当面阻拦敌军,受到最猛烈的冲击,没有足够的护身甲,不止是直接送死,还会破坏整体战略,是己方阵营直接崩溃。


    这道理但凡不是傻瓜都能明白,他也没精神费时费力再讲。


    钟繇应了一声是,提笔将命令记在简牍上。


    “将我那具御制犀制儒铠并兜鍪找出来,一并送给高将军,让他贴身穿着在里,再披外甲。”


    犀铠坚硬柔韧,比金属甲显轻便灵活,做得也精细,仿佛是以前东南的贡品,他先前出征时穿戴防护,无论怎么说,也足够彰显他的态度。


    陷阵营铁甲三成,皮甲四成,七成披甲率,固然是高顺本人品德清白高尚,节俭却不吝惜于士卒,但与军队平均四成,不到半数的总披甲率相比,吕奉先对高顺,似乎也不可谓不厚了。


    只是厚待背后,不过是要对方冲锋在前,赴汤蹈火。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明知其心中垒块,自己昨日一言未必能消,却还是用这种施彰恩惠的方式来胁迫对方。


    他也是和吕布一样,不过欺负老实人。


    一念闪过,消无踪影。


    荀柔将手指在案上一叩,推进到下一个话题。


    料事料前,虽说临场应变,但现下的通讯基本靠喉,交通基本靠走,这一战又不同往常,他自觉倒时候难以把握,总要将战后几种可能先作个估量,商议个大概。


    若是高顺不能顶住颠軨坂道,让袁氏冲破该如何应对,要在虞城守道么?是收拢残兵更重要,还是守谷口再阻击一回更有利?或是直接干脆退守安邑,集合左冯翊的援军和后续征兵之后,再进行反击?倒时候,袁军拿下黄河,必会让弘农一部引渡,再添数万人众,又该如何应对?


    若是此战上下用力,能一战取胜,又该如此利用地形,纠缠袁军将之留在河东山谷间,可否借此围点打缘,消灭袁氏更多有生力量?能否趁机取回雒阳?如何防范在河对岸弘农的数万人,以避免胜负翻转?


    这些都不是临期战术上的具体操作,而是整个战局战略问题,不过总得来说,就是荀柔在来河东之前便定下的战略。虽然从局部战局来看,朝廷是防守一方,但从整体天下格局,作为朝廷一方却要锐意进取,要主动收复失地,击败野心勃勃的诸侯,恢复天下一统。


    在此前提下,即使真的短暂一场失利,也不可收缩被动防御,而要继续主动出击寻找破局办法。


    帐中这次会议,除了讨论军事,正有将他此战总纲领传递给钟、贾二人之意,一则为日后可能出现分兵准备,二则也是怕他自己一时不能支持,军队还能有统一行动纲领。


    说完大势,回到眼下,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开战时机选择便很重要。


    于我方,若有增兵赶至,当然力量大增,于敌方,若是袁绍招至弘农一军渡河,敌我人数差距就会更大。


    当然,作战是双方的,开战时机,并不能由一方想当然而定,还要看对方如何。


    放至眼下,袁氏才是进攻一方,在战机选择上,处于更主动的位置。


    若是我军前寨支持不住,那么何时进入颠軨道,得看对方什么时候攻上来。


    “若近来无雨,前军依地利,最多坚持到七月,否则损耗太过了。”钟繇随军已久,深知彼此强弱,很快做出判断。


    不到半个月,杨奉未必能赶得这样快,而长安增兵当然就更不必说了。


    “倒也未必。”贾诩忽道。


    见几人目光聚来,他才又道,“太尉在此,袁本初如何忍耐得住?”


    荀柔已至军中消息,并未刻意隐瞒,的确一两天袁绍就会知道,甚至眼下,可能已经知道。


    “如此,袁本初反倒会拖延吧。”钟繇神思顿时一转,“为稳妥起见,其当传讯淳于,让其渡河北上,两面夹击,以围困我等。”


    贾诩摇摇头,“其人恃勇自傲,知道太尉在此,必会勇猛进军。”


    “袁氏毕竟一州雄主,何至如此?”钟繇反对。


    两种猜测,截然相反,应对之法当然也完全不同,只能取其一。


    “文和之意,是其人必不会等淳于琼?”荀柔问道。


    “袁军之势本优于我军,袁本初何必等待?”贾诩平静回答,“在下以为,其人不止不会等,还会全军奋力冲突,趁太尉新入军营,未曾布置妥当,冲过中条山,直接进军安邑。”


    荀柔一默。


    与他前后变化的战略不同,袁本初的目标,从始至终未变。


    他在此处,兵力众寡对比明显,在此诱惑下,袁绍奋力出兵,想要活捉或者杀他,似乎也是很有道理。


    不过对于已有多年行军经验的他来说,猜测对方意图,并不能只靠是否合理,恰恰相反,战争之中的对方行为决断,不合己方猜测之理,也是极其正常,因为对方的权衡考量之处,与己方未必相同。


    “公达以为?”


    “如今,随侍袁本初之侧者,乃其三子尚。”荀攸却说出一句似乎无关之语,“此其后妻所生,仪容俊美,袁绍爱之,数欲立其为嗣唯其功不足以服众,方止。”


    所以,结论明显。


    连钟繇也再无话说。


    “如此,眼下不止不能等,还要尽快撤下前寨,以避免兵力耗损,并尽快布置妥当?”荀柔顾视三人道。


    “是。”依旧是钟繇积极响应。


    荀柔点点头。


    一场硬仗,果然是一场硬仗。


    “事已至此,狭路相逢,勇者胜。”他望向帐中三人,“袁氏进军半载,俨然已将力竭,所以不退,也不过是勉励坚持而已,当此之时,诸君勿思退避,只共奋余勇,浴血锐进,唯此而已。”


    “狭路相逢,勇者胜。”


    帐中静默片刻,才有钟繇低声重复念颂。


    又片刻,他精神一振,拱手一揖,扬眉高声道,“太尉如此气度,恢弘宇内,无人可敌,我等岂敢不从!”


    贾诩没有他情绪激烈,只跟着默默一拱手。


    数十里外的袁军大营内,此时,袁绍果然已经得知荀柔重新挂帅的消息。


    “确定?”跟随的许攸忍捏着胡须追问。


    “这有什么可疑?昨日荀军大动,荀含光根本不曾遮掩!”与许攸一向不对付的逢纪立即针锋相对,手执麈尾向袁绍拱手道,“主公,请传信淳于将军,令其速速北渡黄河,与大军两面夹击,必能围而取之!”


    坐在上首的袁绍轻轻颔首。


    而被逢纪讽刺的许攸心中正怒,听他这一计划,顿时冲天翻了个白眼,“渡河传信淳于将军,再令其渡河而来,又如何速速?”他也向袁绍拱手道,“主公,以臣之见,眼下趁其立足未稳,援军未至,当即发大军,定能一战破之,若能生擒其人,则大事成矣!”


    “如何能草率行事?荀氏所守下阳城,乃临中条山颠軨道,其必沿此路而退,设伏道中,若大军毫无防备,追至道中,必多死伤,需待淳于将军,以兵势压之,方能取胜。”逢纪反驳道。


    他却没注意,方才还点头赞同的袁绍,此时却皱起眉。


    “元图,你这就是不识地理了。”许攸大大摇头,“这中条山顾名思义,乃指其山行狭长,虽说是山间坂道,不过十余里,况且两边山壁陡峭,起伏不定,就算埋伏下人手,也不可能太多,以主公之威,我军之勇,两翼掩护,中军冲突,不过半日就能冲破其阻拦,兵临虞城。


    “况此后一片坦途,所到之处,见袁氏之大旗,必望风而糜倒,河东数日而得,至于关中,则隔河可望矣,与之相比,坂道之战,却不值一提。”


    “你”反驳便反驳,许攸还摆出一副得意的样子,激得逢纪深恨,好歹有些城府忍住,向袁绍低头拱手道,“荀含光久历军事,智计百出,对待其实,还是谨慎为佳。”


    “好了,”袁绍抬起手臂,向下压了压,向众人道,“其余诸君以为如何?是战,是缓?请各抒己见。”


    众人便有说战,也有说缓,多不过泛泛而谈,只是各占立场而已。


    却又有陈琳为行军主簿,提醒粮草艰难,继而有崔琰,提到荀凤卿作乱河内,呼啸成群,阻截粮道,若是两边呼应,则会造成大问题。


    他这一话,帐中却无人应和。


    当初知道荀襄一百人入河东时,主公袁绍一笑了之,而守河内的大公子袁谭,则表示自己要捉而纳之。


    可不到一月,荀襄不止四处骚扰,还招降山匪,诱降百姓,取得许多大户偷偷支援,一百人入河内,竟发展壮大到上千人!


    而袁谭别说捉了,至今连她人影都没看见,简直任其在河内出入随意,眼看成患。


    这件事上,袁谭明显无能,可那是袁氏大公子,谁都不敢沾,也不敢说,也就是崔琰,敢在袁绍面前提起。


    “父亲,”果然此时敢说话的,也只有袁尚了。


    只见这位身处军营,依旧广袖博带,香气飘飘的三公子,仪态万方的起身,轻轻一振袖向袁绍拱手道,“以儿之见,诸公所言都有道理,但此事还需要父亲决断。荀含光不过一幸进小人,所恃不过大汉余威,如何抵得过父亲之威严,父亲挥大军而来,所到披靡,欲战则战,欲缓则缓,其人只能招架而已,我们又何必担忧许多,应当担忧的,是荀氏。”


    这一番话出,袁绍果然解怡,和悦一笑,“我儿说言甚是。”


    袁尚谦虚退回席位。


    袁绍站起身,环视帐中群士道,“我意已决,明日整军,后日大军进发,誓破荀军。”


    第265章 金风吹


    过了大暑,天气却炎热依旧。


    袁绍能探知朝廷军队动向变化,荀柔自然也能探得他的。


    饱食、休息、磨砺兵器,分发盾甲,全军如此规模,烟尘动地,探哨在砥柱山岭一见,当即飞快折返回报。


    “袁绍竟能果决至此。”荀柔得到消息,当即感叹一声。


    再准备应对试探已没必要,对方显然和他一般,要压上全军搏一场。


    不过,这也能理解,无论是山道后的河东腹地,还是击溃他荀含光,都实在很有诱惑力。


    如此再无话说,荀柔当即也匆忙准备起来。


    营寨不拆,粮草分发,各军寨有秩序的分批撤至两边山上,同时各留下一部分以为迷惑敌人,各军分百人小队行战前准备任务,有搬运安置军械,有入山伐木采石,有排布军阵,有辅助后勤,有运送食水,有放哨巡逻,有照料马匹……


    高顺带领本部兵卒,赶至战术位置,原地休息,饭食另外安排兵卒准备,以保证其充分的休息。


    整个准备期间难免出现各种错乱,但好在军心安定。


    荀字的大纛早早的飘在中条山西面山峰上,赤地黑字,数十里外犹能望见。


    荀柔立在旌旗之下,凡有疑问、混乱,事无大小,俱可前往询问裁决。


    命令与反馈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断,又如流水一般淌向各处营寨阵地,将每一支小队汇聚杂糅成整体。


    自晨光熹微至夜幕落下,中条山并不平坦的两面山丘点点火把升起,蜿蜒成两条火龙。


    “今天先这样吧。”夜间微风,并不寒冷,荀柔望向升至半空的月亮,估算时辰,“传令各营,原地休息,不得移动。”


    袁氏具体何时发兵,一天、两天、三天都可能,故不能让兵卒太过疲累,而同时,已安排好的阵地位置,也不改变,以免更造成混乱。


    “传令留守山下的曹性,在袁氏大军到来之前,每日命人点燃火把,彻夜敲锣击鼓呐喊,做出营寨中人丁兴旺,急促准备样子,以避免探哨与偷营。”


    山上的动静不可能瞒得过人,要是他,就会猜测山下营寨空虚,派人夜间探袭。


    能截杀一波最好,大伤彼辈士气,若是不能,也可探一探山下各寨虚实,为大军行动规划路线,当然同时也可以顺带猜测有多少人上山,每日工事预备得多少,可先有个心里预算。


    不过袁绍的果决,亦或者冲动莽撞,仍然超出他的估计。


    也许也是见无可乘之机,总之夜间的袭扰并未到来,与之相应的,是次日清晨的袁军全军出动。


    按照先前的命令,砥柱山的千金部先行撤退,派人回报,接着,在袁绍大军抵达前寨后,前军剩余兵卒也有序撤退,转进山道,一边让颇有脚力的精卒快速回报,一边带领剩余前部摆脱可能存在的追兵,再向西与中军汇合。


    袁军行动迅速,前后撤退下来的传信兵,回主营报告的时间,相差不到一个时辰。


    这一天,袁军大军行进四十里,在下阳城东南面三十里,背靠黄河,下寨修整。


    而荀柔又在旗下立了一日,续接前一日的工作,继续种种布置,只是比前一天停工得更早些,入夜后在下阳城中设宴抚慰氐将千金,并招与之同路的曹性一道,来作陪客。


    “……荀太尉,这汉人里俺就服你聪明,你让怎么打,俺千金就怎么打,俺们兄弟绝没有二话!”身为氐族小部落首领的亲弟弟,在荀柔一直兑现在陇右对本族公平优待政策前提下,千金及其部众一直都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并可谓是一直坚定立场,毫不动摇。


    荀柔当然也明白对方诉求,便也立即许诺关塞草场、承认氐氏王族传承,以及各种优厚政策。


    大概是他过去信誉真的太好了,千金分外激动,忽然表示要取汉姓为“荀”,让自己这一支血统以“荀氏”绵延下去。


    胡族归化取汉姓,在这一时代并不少见,如前汉和亲匈奴,便有其后嗣子弟以“刘”为姓,许多部族与汉族通婚过后,也自后代改了汉姓。


    这种行为归根到底,还是有些“认爹”的政治意义。


    虽没说话,但列席宴会的钟繇脸色已微变,忍不住转头去看身侧的好友。


    荀攸正低头夹菜,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没注意身旁投来的目光。


    好在荀柔并未准备“喜当爹”,客气的拒绝了对方的真情,然后隆重推荐了“刘”本朝第一大姓。


    钟繇放松之余,心底竟又微妙的泛起些微异样。


    望着主席上神色和悦沉静的荀柔,幼年活泼灵巧的小郎君,已成为城府深沉,难以看出心思的太尉。


    氐族大部族改姓,代表的效忠之意,身为太尉的荀含光,岂会不明白。此时拒绝固然是最好选择,可这样的权力就摆在面前,难道就没有片刻的怦然心动?


    钟繇心情正凌乱恍惚,却忽而听到身边些微声响,一转头却见荀攸望过来,他此时反倒不敢与好友对视,狼狈的低下头,匆匆端起案上汤碗。


    总之,这一日虽则未曾饮酒,最后也算是宾主尽欢。


    次日,天光未亮,两边营寨都相对升起来袅袅炊烟。


    荀柔也早早登上山坡,眺望不远处,在火把点缀下,袁氏庞大的营寨。


    诚然,当人数超过三万,在所及视野中就已然茫茫无数,很难计算了,但将近十万的袁氏大军,营寨相连,一直绵延至夜色深处,目光所至所见只是一片层叠的火光,这等景观,也实在让人心神激荡。


    上一次,见到这样规模的军队,这样的场面,还是在黄巾围城之时。


    十一年了。


    竟已整整过去十一年。


    他已有些年,没有再梦见那条晨雾中的大河。


    “小叔父?”


    荀柔在荀攸的呼唤下回过神。


    山下的袁绍不是皇甫嵩,而他也不是张角。


    “传讯高顺待命,传讯各营按先前命令准备,见号令前,士卒不得随意走动,伍长确认本伍士卒及其军械,什长检查本什弓弩箭支投石,百夫长再次确认本部各什位置、人员,军校巡查本营,协调各部,查漏补缺。”


    “重申军规,全军上下,但有轻军、慢军、欺军、背军、乱军、误军者,严斩不怠,死后并以逃兵论,罪及三族!”


    “是!”


    饱食,列队,步上战车。


    全身光明铠的袁绍踏上战车,其第三子袁尚随侍在侧,众谋臣亦在大纛之后各自上马。


    “父亲,快看!”袁尚忽然惊诧,一指向山上。


    此时晨光已明,视线清晰,山上的荀字大纛拖着长穗,在风中招摇,其下站着的身影,纵看不清面目,却能看清却是一身青衣,衣袂飘摇,昂然而立,遥遥相迎,并未着甲。


    “那是荀……荀含光么?”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仰视而望,一个贼字,他怎么都难出口。


    沉重的兜鍪压在头上,连视野都被限制,袁绍咬了咬牙,少有的,没有理会爱子,只是拔出随身佩剑,指向前方,“讨伐逆贼,匡扶汉室,发兵”


    随着袁氏先举旌旗,鼓吹隆隆,前军挺进,这场关系着两方命运之战,就此开启。


    第266章 战初捷


    若是荀柔知道,袁绍父子正为他成功装逼而牙痒痒,一定会大呼误会。


    毕竟,自古以来战场上为流矢所中的倒霉蛋就层出不穷,但凡抗得住,他至少要穿一件前后两片,能护住要害的两当铠。


    如大侄子就被他劝,眼下穿了一件单甲,虽然略破坏形象,但是安全嘛。


    风度哪有性命重要。


    不过,荀柔毕竟不知道不是有意装逼,自然也不会想到对面父子的心理活动,而且对面前军,打着“文”字旗帜,擂着鼓,压了上来。


    他向身边的传令官一声招呼,传令官高高举起黄色的小旗,两次。


    继而,山坡两边亦有数枚黄旗连举,点缀在已秃的山坡上,零落如星。


    旗号已起,登时弓弩上弦声不断,包裹着油浸布头的长箭对准山道,箭头被同袍点燃后射出。


    上百支火焰,落在铺陈道口的布幔和干草上,很快燃烧成十余米的火道。


    熊熊烈火炽盛,将山道充满,热烈的力量让人望而生畏。


    兵卒恐惧,不敢靠近,顿时裹足不前。


    原本预计的勇猛冲锋,却在刚开始受到阻碍,多少有些令人沮丧。


    不过,文丑毕竟是河北名将,反应还是极快的。


    要取水未免太远,他立即下令步卒,以什为队,往东南面平原地取土,又命役夫执铲以助掘土。


    士卒兜土在下裙,冲到山口,将土倾倒在火焰上。


    一队、两队……起先还看不到效果,但毕竟方法正确,火势逐渐变小。


    其间,扑火的小队自然也曾遭到山上的箭石袭击,不过文丑也见招拆招,换出本部盾兵,排出人工甬道,左右保护之。


    前后半个时辰,没有后续燃烧物支持的火焰,就被扑灭了,靠近山道口倒毙了二三十具尸体,这前几轮冲向火场的兵勇,被袭倒后,扑倒在火焰附近,已经烧得不成样子。


    这是今日第一轮交兵的全部牺牲者。


    山道余温尚在,一地混杂的焦黑土黄,零碎火星不能成势,挣扎着腾起一缕缕白烟。


    荀柔自山坡上观看,觉得像是地下温泉口,地热突出的奇观。


    方才,对方列盾兵举牌后,他已让兵卒停止向下射击,不再浪费箭矢。


    这只是开始,他并没指望靠着这等伎俩阻拦住袁军。


    最多,只算是打个招呼。


    不远前方,文丑一压兜鍪,再次提枪,摧举旗帜,再次下令擂鼓,骑马领着本部骑兵,冲向山道。


    显然,这一次他要亲自上场。


    颠軨道说宽不宽,说窄不窄,勉强可容五六骑并行,文丑这一冲,队伍便四五为列,挨挨挤挤塞进道中,前端精锐还能保持队形和间距,后方却不免有些凌乱。


    一、二、三……荀柔耐下心数,直到五十,其军八百骑一多半都冲进道中,他这才又向传令官下命。


    这次举起的是蓝白见杂的小旗。


    两边山坳中,很快各有一队披甲兵卒,推着小车,执着长刀,借着俯身下冲之力,埋头自两侧横撞进山道当中,头盔压得极低,他们并不看人,只管低头冲撞砍马。


    本有些拥挤的队伍,被撞得人仰马翻,被迫停止,而冲锋的小队则迅速失去踪影,只留下几只装满干草的推车。


    顿时,山上箭石投掷如雨,其间几枝火箭夹杂,将推车快速点燃。


    骑兵多有甲衣护身,死伤不多,但被这一冲一砍,一拦一断,彼此攀扯,前后挤压,再加上密集的箭石打击,疼痛伴随着生命威胁感,让人心慌意乱。


    有人想前冲,有人想后退,有人要稳定马匹,有人在躲避箭矢,有人想救助同僚,有人却被袍泽的马匹践踏。


    有人在口申口令,有人在呼喊,也有马声嘶鸣。


    后面一半的骑兵,只能看见前方的混乱,欲要向前救援,却只是让山道口更加堵塞。


    至于再后方的步卒,则只能无所是从的站着,不知道该做什么。


    几人的混乱不算什么,但几十人蔓至上百人的混乱拥挤,任谁都难调理,就是队中有几个百夫长,各自陷在乱阵之中,无法维持秩序。


    文丑在听到身后动静时回头,原本也想眼看只余身边几十骑亲兵未牵涉其中,顿时进退两难。


    再向前就是送死了。


    他只能长叹一声,放弃继续向前,拨马回转,让亲卫举起盾牌护卫,顶着箭石,一路整列收拢队伍。


    又因为过于拥堵,以及躲避箭矢,不得不下马步行,然后一步步狼狈退出山谷。


    这期间,便免不得有踩踏和死伤,人还算好,伤亡不多,毕竟能灵活躲避,马却死伤得更多。


    这都是钱财啊!


    文丑一边心中滴血,一边却让人将重伤不能行走的马直接杀掉。


    待其退出山道,沿途再次留下二三十人尸,以及五六十倒毙的马尸,还有几具横倒的伤马,低声唏嘘,这些战马是受伤不能移动被要求处决,却因为骑士主人不够狠心,得以苟延残喘。


    然而,大概也只到如此。


    此时谁又有闲暇照料伤马,最多不过是今晚加餐,士卒得以多分下一块肉食罢了。


    总之,文将军第二次尝试,也失败了。


    这一次冲击,最远冲入山道一里,大概是总长的七分之一。


    连续击退两次攻击,荀柔站在山岭上,却并无一丝喜悦。


    彼此杀伤与损失,都微不足道。


    且虽然似乎你来我往的过了好几招,但实际上,此时太阳才完全升起。


    而试出的另一件事,则完全出乎意料。


    “袁军这般,实在让人难以理解。”他回头对身后的荀攸、贾诩道。


    至于钟元常,此时正在对面山头,负责东翼的攻防。


    “方才袁本初,为何不命人助之?”


    文丑被堵在山道中,而前后不继,一大群步兵就跟傻子一样堵在山前,袁绍作为一军主帅,呆若木鸡,就傻看着,哪怕派个人上前,把这些兵卒撤开,不要堵道啊。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袁绍直接再出动两军,左右一支,攀山进攻,然后大家正式开打的准备,可这捏紧的一拳,居然没打出去。


    可以说,今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对方两次不成,士气有些衰落,但他这一鼓气,却也没能发出。


    “袁本初不能如此。”贾诩见荀柔望来,荀攸却一副低头出神的样子,只得无奈开口,“否则文丑退后,其心不得安,众将之心亦不得安。”


    见荀柔还有些困惑,他不得不再道,“太尉只想想吕奉先,再想想魏续就是。”


    “……何至如此啊。”


    道理当然简单,不过是派系不同,以及同行相忌,可到这种连碰都不能碰的地步,未免也太夸张了。


    文丑就没有一个交好同僚吗?


    “以太尉在军中威望,自然不必在意这等小事。”


    贾诩拱手道。


    荀柔眼神一晲。


    若是别人说这话,必然在拍马屁,但贾文和这一句,他听着怎么就觉得阴阳怪气。


    不过这回他却也果然明白了,不就是他在中下层兵卒中有人气,而袁绍却只是通过控制大将控制军权嘛。


    所以,他对待将军校尉一级,就是要比袁绍要随便些,不明白人家那种委曲。


    “却也并非无一人可用,”荀攸这时道,“只是袁本初爱子,不欲令其做这等细务。”


    荀柔只能长长吐出一口气。


    可不是嘛,若是袁尚出面,文丑当然也就不担心兵权,不过袁三公子大概真是体面人,不愿做这种扯着嗓子,前后奔跑,整兵列队的事。


    可话又说回来,袁绍之所以能如此,也是人家家大业大,底气充足造得起。


    荀柔暗自腹诽,袁军这边却在商量正事。


    文丑一战虽退,却并未心服,反而觉得自己已抓住战机。


    只是,前一次不提,这一次冲杀不成,被迫折返,却是众目睽睽,他不得不来到袁绍面前陈说一番。


    “旁人都传荀含光用兵如神,今日一见却为大缪卑将已知破彼之法。”


    文丑在车前行礼道。


    “可笑!败军之将,何敢言勇!”同为大将的麹义,站在袁尚之侧,闻此大声嘲笑。


    文丑心中虽恨,却知其攀附袁尚以为依仗,自己虽为主公亲信,却也不愿得罪三公子,“其依山立阵,根脚不稳,且阵势单薄,不能承一冲之力,望乞步卒三千,必能破之!此阵一破,则前路无碍!”


    他顿了一顿,没听到袁绍答应,心底一横,当即不顾一身胄甲不便,跪在车前,“卑将愿立军令状,不能破之,甘死阵前!”


    “何须你一败军之将!”麹义冷笑一声,翻身下马,来在袁绍车前,“卑将只需两千步卒,必当冲山破阵,活捉荀含光,奉于主公与公子车前!”


    既有左右两面之选,袁绍照例询问起随队谋臣。


    于是乎,亦是理所当然,几个谋士各依本心,或举文丑,或称麹义。


    郭图等认为文丑本为前军大将,又同荀氏交过手,正可谓知耻而后勇,而逢纪等则认为麹义勇猛过人,部曲养精蓄锐,正是锐不可当之时。


    袁绍立于车上,耐心等众人争执结束,这捻了捻须,缓缓道,“诸君所言,都极有道理,不过何必相争?山有两坡,文将军攻西面,麹将军攻东面,两面同时攻打,亦可使之不得相顾也。”


    “主公英明!”郭图当即道。


    “是我等浅识。”逢纪虽慢了一拍,却与郭图接得严丝合缝。


    众人哪是真的蠢得这都想不明白,依然是旧话,不过各凭心意罢了。


    而纵使文丑不愿配合,麹义不甘心,还想打西面荀柔本部,却也只能领命。


    其人也并未真的只带两千步卒,总将本部五千人拉了出来,只命骑士弃马,列步阵同行而已。


    这次有超过万人行动,激扬起一片沙尘,荀柔立在山上看得分明,知道真正的战斗,终于将要开始。


    他向身旁传令官一令,令官当即高高举起一面黄色小旗。


    在三里外,山势转折处坡顶待命的高顺部岗哨,望见鲜黄的颜色,不敢耽搁,当即报与自家将军。


    披甲盘腿而坐的高顺点了一点头,当即起身,同时还一把捞起身边兜鍪,扣于头上,“起身,列队!”


    第267章 奋战夺首


    炽日缓缓升起于东方,中条山颠軨道南面,上万步卒移动,腾起黄尘滚滚,如烟如雾,将更远处黄河的粼粼波光遮挡得一点也不见,自黄河激荡而来的风至此也能量耗尽,不存一丝清凉。


    因军事行动而被破坏的山坡,寸草不生,光秃秃的露出黄土,却是降低了表面的摩擦力,增加了攀爬的难度。


    袁军中,一队步卒伍为列,率先冲入山道,随着喊杀声起,西面举盾,余者执兵跟随,却是先行向西面山坡推进。


    荀柔不免有些意外,但也迅速反应,下令以弩兵长弓助射,余下空闲之余,便只能透过对面忽而密集的箭雨,伫立遥望林列的旌旗,那大旗之上却书一个“麹”字。


    “是袁将麹义?”


    “应当是,”荀攸点头道,“此人出身凉州,在冀州为,后归袁氏,其部骁勇,擅长野战,常为先锋。不过,元常兄应当足以应付。”


    荀柔点点头。


    他不曾见过这位老兄指挥作战,对其战斗力多少有些没底,不过对方毕竟坐镇洛阳数年,未尝有失,再加上西面安排的又是从河内撤回的两支队伍,此时也只能相信他了。


    山道两坡也并不算高,不过二百步至三百步之间,若是平地骑马,几乎是转瞬就到眼前。


    不过毕竟还是登山。


    荀柔遥遥看着滚滚烟尘,随着喊杀和擂鼓隆隆,向对面山道倒卷而上,直到前军几乎冲到半山腰,对面黑旗却才一挥。


    顿时滚石垒垒冲下,随着重力加速行动,越滚越快,势不可挡,所过之处,兵阵瞬消,兵卒惊呼躲避,但凡反应不及,便被卷带,滚落山下。


    随巨石阵后,对面这才趁着敌军慌乱之机,开始抛射箭矢,俨然指挥若定,从容有度。


    荀柔之心刚才放下一半,向东面发起的攻击却也开始了。


    文丑并未像麹义一般,将兵力一股脑压上,从正面攻击,却兵分两路,一边由本部偏将领兵攻向山坳,自己却又领一支绕到西面,要从另一边侧面登坡。


    这两处布置,的确算是触及到他布置的弱点。


    毕竟是山丘,几乎没有平顶,攀登固然艰难,但防守也难免跟脚难稳,战阵长薄如蛇,却没有蛇一样的灵活,反而相当僵硬。


    再加上时间短促,山上修筑工事不容易,他从一开始就完全放弃了保护性的一切措施,全部精力用于增加杀伤攻击方向,所以山岭起伏的凹陷处,也就是所谓的山坳,以及山坡侧面,自然就成了暴露的缺口。


    不过当然的,既然是增加了杀伤力,缺口也未必是缺口。


    “号令各部弓弩兵,依秩序射击,不得乱阵,不得退后,违令者斩。”荀柔冷静的发出命令,继而望向刚才带领车队冲阵回来的典韦,指向东面山坳,“典叔,此处就托付与你,可否?”


    山坳离坡下只有一百五十步,那偏将一身胄甲,眼看就爬了三分之一。


    “放心交给老典就是!”典韦手执一柄长斧,当即答应一声,转头招呼上自己一队百人之兵,大步赶去山坳口处。


    “胡将军。”荀柔回过头,向胡车儿微微一笑,指向西南面文丑本部道,“我们一道过去罢。”


    “太尉还是留在此处待我破敌罢,我豁出命去,绝不让那文丑冲上山来。”出身凉州的胡车儿紧张得咽了一口唾沫,望着一身毫无披挂的荀柔,“箭矢无眼,但若你与贾君但有损失,我如何面目再见我家将军!”


    自家将军原本留下他,是担心这边兵败,让他保护一下未来姻亲长辈贾文和的,他哪能想到,这没过多久竟然来了更要命的人物。


    抛开太尉身份不提,这可是他家未来主母的亲叔父啊。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荀柔简直要当场笑出声来。


    张绣的部下居然这么有意思,他真还是第一次知道。


    “这是军令!”荀柔斥了一声,却率先向西南面去。


    胡车儿头皮发麻,眼见太尉并两位大官都走了,却又怎敢耽误,连忙向剩下亲兵三百一声呼和,匆匆赶上去护卫。


    大纛随之而动,飘至山南,军命随之而至。


    此处依照阵势,沿坡布为五排,二排长戟,二排、三排为弓兵,最后一排,战阵略宽,却是一腰弩配三人,一人射击,一人协助换箭上弦,一人休息以为轮换,最后一排则是两架投石车,每车为五人配置。


    此时第二排已然举起长戟,将大戟锋利的尖端对着迎面靠近的敌军。


    地面已能感觉到迎面大军带来的震动。


    随着一声令下,投石车率先投出两枚西瓜大的石块,接着第二已上弦完毕,并随着号兵旗帜,齐射出箭,接着第三排,再然后是第四排的硬弩。


    投石车不与射击相关,什么时候安好,就什么时候投掷,前三排则按照固定的节奏与顺序,轮流射击。


    站在山下的文丑,很快感受到压力,与方才从山道上经过不同,迎面而来的箭矢,均匀而密集,杀伤力变得更大,不时飞出的大石,防不胜防,纵使盾兵也无可阻挡,隔着大盾也足以将人撞晕撞倒。


    在猛冲一次未成,而退回山下后,他仰起头观察,骇然发现,对面的军队面对冲锋毫无动摇之色,居然在指挥官挥舞旗帜下,进行一种严整而有秩序的射击方式。


    这样轮换射击当然也不算什么,可怎么能做到如此之精准、严密、冷静?


    这果然是与主公对峙了数月的朝廷军队么?


    他仰望那箭与石背后高高飘扬的旗帜,只觉得那旗帜仿佛飞在天上,高不可攀。


    这座山,究竟有多高?二百步,三百步,五百步?他方才为什么会觉得这座山并不高呢?


    在文丑心中忍不住升起疑虑,自我怀疑时,山谷中却传来一阵欢呼。


    胄甲浴血的典韦,一手提着斧,一手却抓着一把髻,下面一团鲜血淋漓。


    文丑那名冲山坳的副将,只一个照面就被典韦的长斧砍倒,再被揭了头盔,砍下头来,扬首示众。


    整个过程,时间之短,甚至那名副将都来不及惨叫一声,就已然失了性命。


    跟随其人的一千步卒,如今其实还余八成,却都肝胆尽丧,丢盔弃甲,转身逃跑,却又被典韦带着一百亲兵追下山去,连番砍倒。


    如此却又与正在山道中督战的麹义撞个正着。


    东面山坡的进攻也并不容易,准确说,远比麹义原本猜想的艰难,对方虽再无滚石,但其士气之高涨,兵卒之耐战,却与先前全不相同。


    兵卒几次冲到对方那菲薄不堪的战阵之前,却又再遭受对方猛烈反击之后,而被压下来。


    他原本在前面冲锋,却发现兵士有畏战溃散的行迹,不得不退下在后方亲自督战。


    麹义正执刀催促兵卒,目光一瞥,便瞧见一名身材高大魁梧,竟然不逊于自己的战将气势汹汹杀将过来,不敢稍怠,连忙举起手中长槊迎上去。


    长槊与长斧一架,一个照面,两人瞬间便对彼此的力气有了估量。


    典韦是双目一瞪,长斧下压,麹义却心中一凛,却咬牙提气,用力上顶。


    随着长斧缓缓压下,麹义却顶不住,长槊毕竟不如斧头厚重,若是折断,他一条性命可就丢在这里,他于是只能将槊一抽,又连退了两步,这才稳住脚下。


    却眼见陌生敌将并不竟稍换口气,将那数十斤重的大斧再次当头劈来,麹义连连后退,已发现主将危机的亲兵也纷纷上前,向他围拢保护。


    人墙固然厚重,典韦却浑然不惧,只带着几个亲兵,继续挥动斧头向阵心麹义处,长斧过处,一片腥风血雨,竟无人能当其一合之力。


    眼看对方竟真要凿穿战阵,似乎一意要杀自己,麹义却也再次提起长槊,只是对阵,忍不住开口问,“你竟是何人!”


    “那猛将,究竟是何人?”


    立在正对山道的战车上,袁绍凭着马车高度并自身身高优势,却勉强看到山道中情景。


    当然在此之前,他已派出张郃前去接应麹义。


    对方并无旗号跟随,众谋臣彼此相顾,却都不知晓,倒是许攸头脑转得快,“此将先前未曾见过,想是随荀含光而至,若是荀贼身边,倒是听闻其人有一亲卫,身材魁梧,力胜熊罴,唤作典韦者,当是此人。”


    闻此,袁绍顿生妒恨。


    不,准确说,在今日开战至此,他的嫉妒厌恶之心已越发炽烈才对。


    当年在雒阳,他已是天下名士,荀柔不过是一乡下少年,凭借容颜,跻身大将军何进府上,他对其人不过是些许厌恶,又些许忌惮,并未真的认为对方会成为自己的威胁。


    然而自那之后,每每其人便与他所谋相反,坏他大事,而又借此步步高升,他诛杀宦官不小心引起宫乱,对方就护卫了天子,董卓入京,他出奔河北,对方就留在雒阳,与董卓周旋保护百官,他联络诸侯将要伐董,对方却将董卓杀了,成为天下英雄。


    即使此后,但凡他不顺之处,必然与此人相关,就连他精心布置的暗杀,也尽被此人躲过,固然修养数月,却到如今眼看又成了白费力气。


    如此运气,让他如何不妒,如何不恨?


    “主公,今日再三磋磨,恐怕攻取不得,不如先退,明日再战?”陈琳小心翼翼道。


    “退!如何能退!”袁绍厉喝道,“大丈夫生当前斗死,岂能避战后退!全军听命,列阵,举盾,随我进军!我军数倍于彼,岂有不胜之理!”


    他怎么可能输给荀含光!


    他绝不可能输给荀含光!


    今日,他就要与其人,一战决胜负!


    在其身旁的袁尚,还第一次见父亲如此狰狞之色,顿时受了一吓,却连忙拉紧缰绳,强自镇定。


    只是随后在拔配剑之时,却受滞涩,连拔两次,才将剑身拔出。


    第268章 一箭而定


    太阳渐渐升至正天,温度越发灼烈起来。


    两面拔峭,顶面平缓处狭长延伸,而成起伏,这样的山势,在本地称为墚,大概就是像横梁一样的山的意思。


    荀柔所站的坂道西面,就是这样一条近两里长的墚,方才也因为如此,他才得以从容转至南面。


    站在山岭之顶,居高临下,可以看清整个战场。


    厮杀声,呼喊声,惨叫声,烈血飞溅,黄土蒸扬。


    所谓草芥,所谓尘埃,个体生命在一场数万人的战役中,变得微不足道。


    文丑一军的冲锋被阻扼在山的南面。


    这一面比之两侧坡势稍缓,更易冲锋,所以荀柔将赶工建造的几架珍贵的投石车中的两架安放在此处。


    坡上是排布整齐的射击战阵,箭阵齐整、稳定、密集,当敌人进入百步以内,杀伤力成倍数增加,胡车儿派遣出的亲兵护卫,护在西翼,防御对方绕后。


    投石机装配、调试缓慢,但每一击,都会掷向敌军密集之处,打乱攻击节奏,阻遏士气。


    “未想这投石之车,竟有如此奇效!”眼见袁军攻势减缓,性情直率的羌将胡车儿,直接出口称奇的。


    荀柔密切注视着战场,闻此只轻摇了摇头。


    投石车自古有之,尺寸比例,如何装配,前代兵书都有详细记载,却一直不曾得到重视。


    他见过后世,再见到这种原始射击武器,也曾有过相当的幻想和期待,但现实却远没有想象的美好。


    投石车原理简单,不过是杠杆而已,理论上当然可以通过增加力臂,增大投石重量和速度,毕竟阿基米德名言嘛,给我一个支点,把地球都给你撬起。


    但问题是,这得多坚硬的杠杆,多坚固的支点,才能真把地球撅起来?


    其中又需要付出多少财力,人力,物力?


    就如眼前两架投石车,载重不过三四十斤,军中健卒都能举起,只是投石车投得距离更远,力量更大一些,但相应的,一掷所花费的时间,却是人体投掷的十倍都不止。


    效率之慢,无论是攻城,还是守城,想要依靠此物,黄花菜等凉了都等不着。


    放在一般战场上,三四十斤的石头固然重,但穿甲立盾的前提下,真正造成的杀伤力也十分有限。


    而建造这样一台机械,需要相当坚韧的木料,使用这样一台机械,需要数名工匠协同,一旦重要的几根承重木断裂,只能更换无法修补。


    总之,此物在很长一段历史上,未成为战场上的主角,是有原因的,绝非是这些年代的军事家头脑都不好使。


    不过话又说回来,作为一个战争工具,投石车也不是废物。


    攻城的兵卒是人,是人就会怕疼,恐惧,生畏避之心,投石车的震慑力拉满,特别适合配合其他攻击手段,给对手制造心理压力。


    望着坡上逐渐迟滞的敌军,荀柔想了想,下令让两台投石机暂停。


    石头虽说是就地取材,但毕竟还有一个“取”字,存货也并不十分充足,况且


    欢呼声,自山道方向传来,荀柔猛然回望,尚未看明战况,便已有兵卒前来禀告,称典将军已诛杀冲山的敌将。


    “……好!”荀柔脸上的欢喜之色,迟了一秒才出现,“传首示众,再令典韦谨守坳口,小心袁军增援。”


    无论如何,杀灭敌军将领,都不算坏事。


    他只是担心,有此一着,袁军今日大概不会再出兵决战了。


    持久战不利于己方。


    士气好不容易鼓舞起来,但连日的辛苦准备,也让人神疲乏力,唯有一鼓作气,维持住这种气势,方才能取胜。


    一旦拖延,疲惫就会涌上来,明日要想兵卒继续奋勇作战,今日战后就需采取一些非常规的激励手段。


    而且,随着拖延,山岭的优势,会翻转成劣势,且不说露营与扎寨之间差别,就说历史上马谡竟是怎么败的。


    固然背靠河东郡,还不至于到马谡那样山穷水尽的地步,但失去黄河的船运,粮草的运输耗费也会大幅度上升。


    总总累积起来,胜利的天平就可能偏转。


    战场之上,巧与拙、优与劣之间,本不分明。


    就在他心生担忧,开始考虑是否在放弃一部分地理优势的前提下,主动发起攻击之时,山岭之下,传来金鼓铮鸣。


    袁绍竟在此时发动了总攻号令,霎时三军齐动,川谷震响。


    荀柔长长呼出一口气,振作起精神。


    袁军在他眼前,分开三路分兵,中军立盾走入山道,左右两路则从两面崎岖狭窄的山谷攀援。


    显然,这是想利用侧翼两军吸引住我军力量,而使主力部队通过这段山路。


    而只要袁军主力部队通过山道进入到河东腹地,哪怕并没有正面击败我军,在战略上,也是袁绍获得胜利。


    这并不多复杂,但在人数优势面前,就这样简单明了,却也是最适合的策略。


    鲜明的黄旗,举起了两次。


    正面的战斗即将开始。


    弓弩兵依旧不得移动一步,必须坚持固守,继续射击。


    先前一直休息的刀戟卒,被调度到山后峡谷,与敌军狭路相对,为他们掩护的只有调转方向的投石车。


    厮杀再一次升级。


    在两翼,一直观战中的袁军,随着袁绍一声号令,率先提刀举盾,裹挟着烟尘滚滚,声势浩大的冲杀过来。


    而一直处于战事中心,跃跃欲试,却为得立功劳的执长、短兵的朝廷兵卒,也随着号令旗帜的举起、挥落,大喊大叫着冲下山坡。


    两方甫一相遇,便是一阵令人牙酸齿寒的金戈锐响之声,刺破苍穹。


    在这一阵金属摩擦声下,彼此喊杀之声,切破血肉的钝声,受伤疼痛的嘶喊,都被掩盖得不足为道。


    鲜血溅落黄土,将士冲杀倒下,将军铠甲浴血,狭窄山谷中,进行着残酷的交换。


    袁军蓝裙,汉军赤裾,荀柔不必问询,一眼过去就能看见战事如何。


    交战的边线,如同起伏的波涛,蓝色的浪潮冲击着赤色的山,波浪不断推高,又缓缓落潮,只是在潮起潮落间,总有蓝色的水珠,或红色的鲜血,遗落在水线上。


    侧翼激烈的交战,专注于厮杀,喊杀之声却渐渐低了,反被山道之中震耳欲聋的鼓声、呼和声所掩盖。


    山道在北面有一处近乎直角的拐弯,在拐弯之处,山道自然形成一个狭口,而高顺一部此时就在那一处。


    由于山形遮掩,荀柔看不清峡口处的情况,但只看山道之中,拥挤的,满坑满谷,多得几乎要将山道都要撑破的敌军,可想而知,峡口的战事如何激烈。


    然而,就像战场布置时,他坦率告诉过高顺的话,在这场战役持续中,他是也无法为高顺提供更多援助的。


    在山道之中袁军的两侧,也开始向山坡发起攻击。


    山上的五色令旗不时举起又放下,调度各部掩盖战争中出现的缺口。


    箭矢、石块、火油,所有一切毫不吝惜倾盆而下,各部兵士也早已冲出本阵与敌军厮杀。这短短数里的山道,恐怕从来没有承纳过如此之多。


    鲜血与尸体,都再最下层,已然看不见了。


    山道之中,热气蒸腾上升,熏人腥臭血气弥漫在整个战场。


    荀柔自山顶俯瞰,只看到无数的盔甲、裹巾、赤露的人头,看不清面目、密密麻麻,所能想起的却只有两个字


    蝼蚁。


    所有的兵卒,向两侧攀爬,向下俯冲,忽而大叫奋起,旋即消失不见,挨挨挤挤,细细密密,喧嚣嚷嚷,一切都只是蝼蚁。


    在人群簇拥之中,立于战车之上,背后树立着大纛的袁绍,也不过是一个银光闪闪,挥动着银针的蝼蚁。


    这样的场景,如何让人陷入狂躁,忘身其中。


    “幸而有公达在此。”在与荀攸商议过后,将又一支兵力调配下山这一次是为缓解东面危机形势之后,荀柔忍不住庆幸。


    对于这一句话,荀公达只是在微露诧异过后,微微前倾,拱了拱手。


    荀柔也只轻轻一笑。


    而自高天凝望的羲和之眼中,战场又是何等模样?


    赤红与靛蓝,交融渗透,其实除了颜色,又何曾不同。


    激战持续着,战事进入焦灼,袁军攀登的最高不断刷新,东面的山坡,已开始在山墚上白刃厮杀。


    荀柔将身侧最后一支胡车儿带领的亲卫以军命派遣出去稳固阵地,自己也捡起一支掉落的弓弩,让荀攸装上弩箭,再执盾以掩护。


    在这时,一片阴云自顶上投下阴影,他抬起头,意外的蹙眉。


    战事焦灼,袁军的顽强,有些出乎意料,战事始终没到让他感觉达到决定战局胜负的关键点。于是,先前安排的一支伏兵,却始终没有下决心用出。


    最后的不到一千人的队伍,是各部骑兵中选出的精锐,投入到数万人的战场,却不过汇入大海中的一条溪流。


    他留着这一支骑兵,想等到关键之时作胜负手,然而意外的阴云,如果带来降雨,会对眼前战局产生难以估测的影响。


    长时间的激战,让士卒们都已疲惫,就在他沉思之时,眼前一个兵卒射出的箭,歪歪扭扭的掉落,而山谷之中,更已是一片狼藉,血色沾染,已至难分彼此。


    荀柔终于向执令官下了令。


    当曹性带着身着轻甲的骑士,自山坳冲向袁军留在山道外的后军。


    荀柔知道,自己在这场战役之中,作为统帅能做的,几乎已经没有了,接下来只能眼看着,己方还是敌方,哪一方更先崩溃而已。


    不时,仍旧有阵亡或杀敌的消息传来,他尽力做出一些调度,但无法保证命令是否能够顺利执行,甚至,命令是否能安全传达,也未可知。


    袁军各自为阵的风格,在这时候发挥到最大,各部全不顾忌友军,只照着自己的目的。


    但汉军更加坚毅。


    或许是因为吃饱而精力更充沛,或许是因为始终兑现的奖赏,或许是更严格的军纪,更公平的升迁,更严肃的训练……


    总之,当一名身着铠甲的袁将,一身鲜血,甲衣插着数枚箭头,终于冲上山坡,山道口的袁军,也终于崩溃了。


    其将尚未意识到战场的变化,只是气喘吁吁,又激昂喜悦的提着刀冲来,周围的急射,以及刺出的长矛,尚未阻止其人的脚步。


    荀柔已有些费力的用左手抬弩,右手为架,果断的扣下扳机。


    这一箭,结束了袁军最后一个胜机。


    第269章 战胜


    当袁军开始溃败之时,作为整场统帅的荀柔、袁绍二人,俱未意识到。


    荀柔正与冲上坡地的袁将对峙,他手中所拿的只是一抬小型机弩,射程臂力俱不如弓箭。


    周围的兵士反应过来,或提着翻卷的长刀,或射出箭矢,或丢弃武器,从其身后追上,拦腰拖腿,将袁将包围。


    纠缠自是有用。


    原本就在强弩之末的袁将,故然因铠甲坚硬,兵士也奋战力竭不能造成杀伤,未失性命,但如何尽力挥刀、拧身、跺脚,终究是在拖行几步后,再难以前进。


    在他仰起血污肮脏的脸,龇着牙,将疯狂、狰狞、不甘的神情投来的瞬间,荀柔果断的扣下扳机,射出整场战役中唯一一箭。


    微风,拂草,却无妨。


    箭矢冲出,划出微弧一线,射中了袁将的右眼。


    其人大叫一声,向后踉跄两步,丢弃手中刀,抬手捂眼。


    荀柔也甩落了手中空弩,力竭伴着晕眩,只是极轻微的后坐力,却让他后退了一步,又连忙站稳。


    荀攸犹举着盾,向身后投去关切一眼。


    荀柔按住额头,喘息着摇摇头,用冷汗淋漓的手指,指了指前方混乱的兵卒,示意他前去维持秩序。


    一名弓兵受方才一箭启发,从地上捡起箭支,自袁将身后攀上,执箭杆刺向袁将面孔。


    伴随着袁将大声痛呼,周围弓兵刀卒,呼和着一拥而上,刀锋、箭刺各出。


    穿着铠甲如山丘一般魁梧的袁将,委然倒地化为尘土,一众兵卒还像叠罗汉一般,依旧呼和着攒劲虐杀。


    苦战至此已超过四个时辰,兵卒面对尸山血海,精神涣乱,也是正常。


    但正是如此,才要坚持。


    袁军山道外,已堆尸如山,不是汉军冲出山道袭击,而是逃兵为彼方督军所杀,而汉军一方,虽也有许多地方阵地,已陷入混乱,但由于士兵中少有民夫,多身经数战,随着战斗时间的延长,显出比袁军更加坚韧耐战。


    军阵渐乱,士力渐竭,杀伤渐少、鼓号声弱、天象变化,种种相加,荀柔已隐隐感觉,分定胜负之时,就要到来。


    越是接近胜负,越需冷静、控制、小心,这是最危机的时刻,一丝微小的差错,就能改变整场战役的结局。


    他们自有长久以来的默契,不必荀柔开口,荀攸轻轻一颔首,提着盾混乱中的士卒走去。


    就在这时,山下战事突然传来哗然声。


    在这场战役之中,这样、那样的惊哗并不止出现一次,而每一次,必然伴随着一名高级将领的殒没,几乎让人习惯。


    然而这一次哗然却与先前不同,惊慌混乱,并未被平息回归混战,而是渐渐扩散开。


    从虫鸣嗡嗡蝇蝇,至浩如山涛潮水,士卒的崩溃不可逆转,一些人丢盔弃甲,转身逃跑,立即传染给周围,更多人背转战场,向外冲涌奔去。


    至战后询问,荀柔方得知那时是小将张晟砍杀了袁将麹义,而麹义之死,成为压倒袁军的最后一个根稻草,让兵卒终于在畏惧、战栗中崩溃。


    可其实就在同时,袁军无可挽回的溃败来临之时,阻拦袁军的高顺部再又一次阻击中,只剩下不足百人,将军高顺本人身负数处重创,由袁绍本人指挥作战的前锋部队,距离山道口的虞城只余二里。


    当然,他此时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在山坡上俯瞰,看到如海水一般的深蓝,畅然的向着西、南、东三面奔流。


    而身处战局的袁绍,所知并不比荀柔更多少,在后军溃败来临时,他始终坚定的注视着前方,不为任何牺牲动摇。


    就如《列子。汤问》篇中的愚公,哪怕前方是山,为此生志向,他坚信,自己亦能将山削平、踏平!


    他比荀柔勇猛得多,不止身先士卒,甚至还亲自持剑砍杀,他锐利的宝剑穿透不止一件甲衣,饱饮不知数目的鲜血。


    阻击越来越弱,防御越来越薄,罅隙越来越宽,他几乎能看见那山道后开阔肥沃的平原……


    然而,他并没想过,他的兵士,并不如他有磐石一般的坚毅,他们畏惧且绝望了。


    “主公!别再冲了!溃了,后军溃了!”艰难的骑马来到袁绍身边的许攸,匆匆拉住他还在挥剑的手。


    “什么!”战场的高声喧嚷,足以让人双耳失聪,冲锋被打断,袁绍极为不悦的回转头,手中的剑还高高举起。


    “败了!”许攸连忙一把抱住他的手臂,“我军败了!主公,快随我冲出去罢!”


    “休要胡言!乱我军心,我必斩之!”袁绍大怒,只因激战力竭,竟被许攸纠缠住,无法挥剑。


    “本初兄!”许攸却不畏惧,不顾君臣之分急声道,“你且回头看看罢!军心已散!再不逃,我等将为人虏!”


    袁绍这时才回过头,然而这回头一瞥,却让他惊骇羞怒。


    无数袁军,已分不清寻常兵士,还是将校,互相推搡、践踏、拉扯着,向外溃逃。


    从山上冲下的汉军并不多,但那些兵将,却如惊弓之鸟,被身后衣甲未披,只拿弓箭的敌人追逐得丢盔弃甲,更有甚者,直接跪地求饶起来。


    至于各军大将,袁绍放眼望去,竟寻不到一张熟悉的旗帜。


    “趁此时汉军反应未及,快快随我冲出去吧!”许攸见他竟呆愣在场,连声焦急唤醒,“再不走,就走不得了!”


    袁绍挣了挣,轻呵一声,“撒手。”


    “好好,”想来对方不会再砍自己了,许攸连忙撒手,“前军还算稳固,本初兄快快整军,随我冲出山道罢。”


    “我儿何在?”袁绍此时却又顾视左右。


    “想必是冲散了。公子身份贵重,又有卫士保护,必无恙。我们还是快走吧!”许攸焦急却没奈何,眼下只有袁绍这一支亲兵还算有战斗力,他要依靠袁绍保护自己,否则他一个文士,乱军之中,若被误杀践踏,岂不怨死。


    袁绍却不理会他,回头望了望,不足自己一冲之力的高顺部,再仰首向天,朗声大叹,“天意何不助我!”


    言毕,竟举剑就颈,“非我之过,天不幸我!”


    这一下,顿把许攸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倾身夺剑,“本初,本初兄,一战之败,何至于此!待回转邺城,再整旗鼓便是。”


    他一动,周围亲兵纷纷反应过来,众人一同来夺了袁绍剑去,又由亲兵校尉转身抽刀开道,众人拥护着袁绍战车望山口而去。


    “我军胜矣。”荀攸反身回到荀柔身侧。


    荀柔点点头,眨了眨眼睛,神色从茫然恍惚中清醒,几乎同时脚下失力,幸被荀攸一把扶住。


    他此时已如同水里捞出,内衫早已湿透了,鬓发乌亮得泛起水光。


    “传令下去,跪降不杀。”荀柔重新站稳,甚至向前两步,立在山坡边缘,“阻拦袁绍。”


    战车颠簸,一路碾过尸身、兵器,有袁军望见大纛,亦赶来聚集。


    此时最好的做法,当是收拢抚慰,聚集兵卒,袁绍却只木然的望着跟随的残兵破甲,望着一路兵卒死伤之状,望着聚拢过来的部将高览等人,为保他生逃,而被留下。


    至一路冲破阻拦,将汉军甩开,忽而战车微小一颠,他恰一低下头,却是一杆陷落泥土中破败的袁字大旗。


    其人却突然潸然泪下。


    周围众人见状,俱慌张无措,不知所之。


    袁绍却又举起铁袖,一把擦去鼻涕眼泪,“向东,沿路收集残兵,再令人过河传令淳于琼,让他不要渡河,折返雒阳。”


    “逃走了。”荀柔杵了一杆剑站在山上,望着远去的袁氏车马和零零落落,一路掉队的残军,只是略有些遗憾。


    他原本没报太大希望,兵将毕竟太疲惫了,靠着刷袁绍,又掉落了几个谋臣将校也足够。


    “元常问,是否需派人拦截?”荀攸问。


    “不急,你与元常一同安排战后事宜。”随着袁绍逃远,战事已再无变化,荀柔精神一松,再难以维持,背后冷汗层起,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俘虏分化,给食……教导,不得欺辱。”


    打扫战场,收敛部队,统计战功与阵亡诸事,有荀攸等在,无需他再指手画脚,只是俘虏,却需要特意一提。


    “小叔父仁心,攸岂不知,兵卒不过小民,不能自主,袁氏作乱,与之无干。”


    荀攸的声音在耳边远远近近,荀柔缓缓点头,复又强撑精神,“今日夜间有雨,不必急追,待明日天晴,再让曹性领骑兵追击,赶袁军沿河道退出河东,勿使之往……井陉逃窜,之后”


    “袁军此一程总需十余日,不如先传令井陉、函关,观望一两日,再定后计,可好?”


    这能有什么不好。


    荀柔缓缓点头。


    远处吵嚷有声,似乎又有什么收获。


    无论如何,此战终是胜了。


    【初,袁绍引兵河东,声势浩大,兵寨连营十余里,汉军不能御,退至下阳。时,柔以疾寝,已有三月,闻此扶病起行,既至军中,抚众立威,军心大振,三日,破袁于中条山南。斩大将麹义等三人,俘其众万余。】


    第270章 囚徒


    前些天才是炽阳烈日,酷暑蒸人,转眼却秋雨飘零,湿冷清寒。


    袁军一场大败,死了三名大将,麹义、周昕周坚兄弟,上万兵卒或死或俘,丢盔弃甲东逃,可毕竟还是在逃,在东面雒阳、河内眼下大概能凑五万兵。


    荀柔早打定的主意,要这一回彻底解决袁绍。


    所以,仗还没有打完。


    曹性带领的前锋一直坠在袁军身后,中军需要修整,但只能原地修整五天。


    五天中,清扫战场,统计伤亡,编整俘虏,计算粮草……至于功劳,先把兵士的俸禄发了,朝廷讲求信用,每日粮食吃够,士兵的心也就随之安定。


    荀柔不必亲自处理琐事,他每天就支着一节树枝,领着两个亲兵往各营转悠,走哪蹲哪,望泥地里一蹲,跟受伤的、轮换的、被俘虏的士兵叙叙话。


    于是,因一场大胜而浮跃的军营,渐渐就同被浇了如今秋雨的沸水,沉静下来。


    直到第五天,已定好明日启程,钟繇才赶紧插空来问,眼下营中俘虏改怎么处理。


    他已经受命留在下阳这边坐镇,处理战后事宜,防御可能会北上的淳于琼,以及作为粮草军需的河东中转,安排俘虏的事归他处置,他却要先讨定说法,才好安排。


    兵士不必说,早就下发了命令,按技能分组,以后就白天劳作,晚饭后受教,一场大战后,需要干得活多得是,没了军官,只要人群集中起来做事,总是会有人出头来。


    稳定战后俘虏的这套办法,从荀柔当年杀董卓,处理凉州兵时候就这么干,后来又添了学吏的思想工作,一套程序已经完善得相当成熟,即使钟繇新近接手,营中自有循吏和章程,照搬就可以。


    需要安排的是五个投降,四个俘虏的将校,一个袁绍的亲从笔杆子,辞赋名天下的陈琳,陈孔璋,一个荀家姻亲,颍川名门辛评,辛仲治,以及一个袁绍亲儿子,袁尚,袁显甫。


    其中,陈琳与辛评,都是不善骑马,逃亡途中被落在后头,而袁尚则实属自投罗网,其人倒是发现不对想先跑,结果在拥挤的山道迷了方向,一头撞进朝廷军阵。


    而陈琳则开始想扯谎装傻,可一看就细皮嫩肉,仪态、风度、衣甲俱与士卒不同,如何能伪装,被人一眼就识破身份非凡,被单独关押起来。


    “啊……这几日三人各如何表现?”荀柔披着一件氅衣,盘腿榻上,一手托腮,有些恹恹。


    近几日下雨气压低,他夜里不能平卧,身上哪哪都不舒服,又一直有点发热不退,所以对这些不重要的事,就不大理会。


    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没用,如果接下来的军事行动全都不利,最后让袁绍安好无损退回冀州老家,拿袁尚跟他交换议和,还是有用的。


    但至少要袁绍再打一场前几天那样的硬战,并且还要打赢大胜才有可能,发生的概率,比他荀含光眼下马上倒毙的可能还低。


    “嗯,”钟繇一脸正直,“陈孔璋有些不安,曾求见太尉,太尉拒绝后,其人就在帐中长吁短叹。辛仲治只求一死,未果后三日不进饮食,袁三公子先求见太尉不行,又求丝褥不得,又求澄酒,我念其毕竟是袁氏子,便让人找了一坛粗酒送去给他。”


    毕竟也不能放着不管。


    荀柔闭起眼睛想了想,“袁家三郎自然要随军。”


    还要追袁绍呢,说不定能有点用。


    “陈孔璋,辛仲治押回长安交给文若。”


    “啊?”钟繇一愣。


    “陈孔璋若愿意,就让他做个文书他必定是愿意的,辛仲治嘛,廷尉议罪,若无大案在身,就分二十亩田给他落籍。”


    他是不大相信辛评有绝食死的魄力,就是真的一时起了念,也忍不住饿,当年在颍川大家不是没有来往过,如何不知对方性情饥饿而死,几乎是世上最痛苦的死法,辛评并也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做出这等情状,也不知是仗着两家情谊装样子,还是真对袁绍忠心,但毕竟是姻亲,毕竟辛氏有一支随至长安,毕竟辛评的叔嫂是荀攸的姑母,已故衢兄的妹妹。


    况且,又是第一批俘虏,还是要做出点优容的样子。


    反正长安有荀彧坐镇嘛。


    荀柔轻松的想,一个辛仲治,还能在他堂兄荀文若眼皮底下翻了天?


    要真有这本事,他反倒还高看辛评一眼。


    钟繇一时觉得这处置太随意了,一时又觉得似乎也应该,到如今这地步,作为太尉的荀含光还有什么顾忌,但那毕竟是


    “太尉大度,繇甚钦佩。”


    荀柔睁着一只眼,诧异向忽然向他拱手的钟繇。


    “元常兄之意,是《代袁冀州讨荀柔檄文》是陈孔璋所作。”荀攸解释道。


    “哦……”荀柔其实已经忘了,不过现在想起来也觉得无所谓,“一篇文赋而已,当年何大将军府上时,有次酒宴,陈君作赋,也夸过我呢色耀春华,玄丽轶灵,佩玉嘤嘤,君子攸宁是罢,公达?”他笑意盈盈道。


    命题作文而已,当初在何进府里见面,陈孔璋也没多恨他。


    荀攸默默的望来一眼,垂眸拱手,“小叔父所记一字不差。”


    荀柔忍不住扶膝而笑。


    “既已决断,小叔父不如服了药,早些休息,明日启程,一路恐怕辛苦。”荀公达一板一眼道。


    荀柔笑容一滞,也知道荀攸说得是正理,只好点点头。


    他倒不是怕吃药,只是这不是忽然起兴么,不过也没关系,所谓越挫越勇嘛。


    这一日,在一片安静,只闻细雨沙沙声的军营,主帐的灯火照旧最后一个吹灭。


    次日,细雨薄了一层,受命的几部汉军,在泥泞中拔寨起程,竟也士气昂扬。


    ……


    七月流火,秋雨时至,一洗暑热。


    淅淅沥沥的雨,飘落在兖州牧府小院,新砌的小池塘中,带起点点涟漪。


    池中红鱼浮上水面,不时吐出一个圆亮得水泡。


    扎着总角,穿着短衫小绔的曹植,专注地盯着红鲤,对着吐泡泡,鲤鱼吐一个,他也吐一个,吐的小半张脸亮津津。


    从曹操手里收了肉干束脩的荀欷理也不理,召唤来一旁的曹操三儿子曹彰,让他取了檐下细竹竿,一头接池塘,一头对着吸气。


    “唯!”胖墩墩的曹彰欢快的应一声,双手抱起竹竿,卖力猛吸,嘬得两腮都瘪变形。


    曹丕站在檐下,望着两个傻弟弟,第一次对父亲的决定产生怀疑。


    “这是作甚?”他平日自有先生教授经诗,倒不太来荀欷这边,竟不知道这位名门君子,这么教导他两个小弟。


    “换水,小池没有活水,需常换新,方能保持不腐。”荀欷抄手与他同站在檐下。


    “父亲请先生教导小弟学问,不是让先生拿小弟消遣!”


    他身高还及荀欷肩膀,却颇有城府,在外也一向被称赞稳重,此时纵使发怒,也是正色质问,仪态一丝不乱。


    “这就在教。”荀欷平静道,“叔父当年就如此教我。”


    “什”


    “哗啦啦”


    曹彰嘴上印红的一圈,欢快地将竹竿一头放在檐下排水的暗渠石板边。


    曹丕忍耐看了一会儿,看不出什么特别,水当然要往低流的。


    “今日之事,我必告诉父亲。”他板起脸严肃道。


    “请便。”荀欷看出曹丕不明白,却懒得解释。


    难道是他想帮曹家带孩子的?


    “二兄,先生这是虹吸之术,并不简单。”曹植跑过来,拉拉他哥的衣摆。


    “荀先生教你们术法?”曹丕心中微动,又瞥荀欷毫无心虚的态度,心中顿起波澜,面上却露出嫌弃之色。


    “物理之学,法天象地,精深处,穷究宇宙大道,岂是巫医术士之类可比。”荀欷冷哼一声。


    曹彰也道,“先生果然照着荀太尉之书教我们。”


    两个弟弟都来劝解,曹丕这才下了台阶,解开怒容,恭恭敬敬向荀欷行礼道歉。


    心里却暗想,自己两个亲弟,性格并不温顺,荀伯昭能将这二小驯服,倒也不是无能之辈。


    荀欷挥挥手,不同他计较。


    他是不大喜欢这曹家老二,不过也无所谓。


    在曹家关了许久,他得的最大好处就是被磨出了耐性。


    在长安,在青州,由于叔父无子,他听得各种风言风语,原不以为意,其实还是受了影响,反倒是东出这一行,让他认清许多事。


    曹孟德既不能杀他,也不会放他,叔父又将颍川时编写的格物书送进来,他也就沉下心,做起学问。


    “丕公子是贵客,今日前来,有何指教?”


    “父亲让我来告诉荀先生,太尉在中条山大破袁绍。”


    荀欷神色一振。


    “父亲欲会同常山、乐安两处荀家兵马,共击翼州,希望荀先生以大义为重,俱书二封,向两处陈说厉害,共攘天下。”


    荀欷脸上立即浮起怒气。


    厚颜无耻!


    他抿紧唇克制住了。


    曹丕还站在一旁等待他回答。


    “可以,”荀欷冷静下来,“只是军国大事,我才微德薄,友若叔父或是我父,皆不会听我之言,况且叔父必有安排曹兖州已经迟了。”


    信,写与不写,不会有一分影响,曹操都会出兵。


    不过,这又如何。


    他虽不通军政,但还是能看得着大局,且天下必有许多人看得出大局。


    大局就是,袁绍这一败,天下定矣。


    这次换曹丕脸色一沉。


    第271章 何为继


    天下已定么?


    曹操听过曹丕的回禀,只是点点头,然后将两封信浏览一遍。


    “回去读书罢。”曹操将信递给郭嘉,程昱等不及,凑上去一同看。


    “是。”曹丕恭敬的行了一礼。


    曹操端坐着,望向次子,他与长子,一年也难通一回信,丁氏前几年不时有信来,说一些家事,这两年也少了,今年起一封也无。


    老爹倒两三个月来封信抱怨他弟弟一直不得受官,家中田产少,只够吃碗干饭,日子过得艰难云云,都是些旧话胡话,对他无甚慈爱关怀,对长安局势变化,也一点不知。


    “我儿近来治何经典?”曹操忽而起兴。


    “方学《尚书。禹贡》。”曹丕更加恭敬端坐的回答。


    “荀太尉文章,可曾读过?”


    “荀太尉之作,言辞平朴,嗯……虽略失典雅气韵,然立论别具一格,与众家不同,”曹丕小心斟酌字句道,“《四民论》体查民情,议论清楚,《矛盾论》似近似阴阳家之说,至于《论史序》、《实践论》……未免有些悖于常理”


    “小子无知!”曹操指之道,“太尉作文意邃深沉,穷究人事天理,你一介童子,岂敢随意褒贬?”


    曹丕浑身一紧,低头颤声道,“是。”


    “二公子毕竟年少,主公何必苛责。”郭嘉笑吟吟抬头劝解。


    “荀太尉在此子年纪,已经造竹纸、辩六经、诛张角、为王师他哪算年少?”曹操摇头,语气缓和下来,“你去之时荀伯昭在做什么?”


    曹丕赶忙将荀欷差使曹彰之事说来。


    曹操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你回去将荀太尉《四民论》诵读百遍。”


    “唯。”曹丕长揖以应,躬身正待退下。


    “主公,此次出征,不如让丕公子随军如何?”郭嘉忽而又道。


    曹丕立即期待得抬头,只不敢开口。


    “含光《实践论》的确有些道理,事不亲践,难知其要,赵括之纸上谈兵此之谓也,听闻公子亦尝习箭,能作左右射,主公不如亲教以兵法,以增之能。”


    “也罢,”曹操凝视了片刻,看得曹丕差点再次埋下头去,这才一挥袖,“你还不去准备,出征时跟随而来。”


    “是!”曹丕心情一振,当即大声一应。


    见他比来时步伐轻快的离开,曹操却抬头倚案扶额。


    “主公,可是头风犯了?”郭嘉与程昱连忙弃了信,围上去。


    曹操浓眉紧锁,忍了半刻钟,这才一头冷汗的呼出一口气,将信递出,“此次出征后,仲德(程昱)留守兖州,与子孝(曹仁)一同、继续照长安之法推行新官制,此时还要多多费心。”


    “主公放心。”程昱长揖,双手接信,见曹操不再说话,他连忙知机告退。


    “奉孝以为,天下果然已定么?”


    程昱离去后,曹操豁然而起,负手转身,望着身后兰锜架鲨皮所裹的重剑上。


    郭嘉一摆袖,做出放松姿态,倚席一笑,“棋局未完,如何称定?况天下之事,非在一时,况含光才智超脱,行事切急,恐为庸人所挠。”


    “不错,天下大局尚未有定。”曹操缓缓拔出剑,双手擎住剑柄,跨出厅堂,于细雨飘潇间,执剑而舞,且舞且歌。


    “德行不亏缺,变故自难常。君子多苦心,所愁不但一。


    我愿于天穷,天意以余菲薄。虽怀一介志,是时何能与!


    不戚年岁往,但忧世不治。将何照光曜,释衔不如雨!”


    秋雨初歇,天色未霁,庭树染黄,一片戚寥,郭嘉拍席而和,目光悠远。


    “何以立功名?何以酬知己?何以助王业?何以慰平生……”


    ……


    “你家将军邀我共击袁氏?”荀谌放下手中信,笑向使者道。


    “正是。”使者连忙点头,“袁氏久有不臣之心,据冀州而欲天下,今绍新为太尉所败,正是冀州民心动荡之时,其子谭为庶孽,不得众心,必不能守,一战卒可定。”


    “虽如此,曹兖州无王命,岂能越界干涉他州之事?”


    “如今天下板荡,朝廷在西,消息缓慢,军情如火,我家主公只是担心一但失机,又使袁氏重整旗鼓。”使者立即道。


    “这倒不必担忧。”荀谌笑着摆手,“曹兖州不知,太尉前些日便下令,命平难中郎将张燕南下,攻打邺城,如今已走在半路,若待曹兖州至,”他复又一笑,“倒可以在邺城,候太尉至,共把酒言欢。”


    “……啊。”使者一时愣了。


    “不过,若曹兖州果然要去,也未为不可,”荀谌依旧笑道,“闻孟德与我族弟含光乃是旧友,二人数年不见,今得相见,亦是美事。”


    使者不过是寻常舌辩之士,听得此话,慌忙回去复命。


    荀谌遥望其背影摇头。


    曹孟德多狡诈一人,手下居然这么好忽悠。


    邺城哪里好打,袁绍三子中,中子袁熙为庶出,最不得喜爱,却常于外领兵,而留下辅佐其人的,又是冀州名士田丰,田元皓,虽不得袁绍之心,却是其麾下少有真正知兵的谋士。


    不过,这一来一去,本也不过是对方客气客气,说不定曹操此时兵马已出界了,多半夺清河郡去了。


    曹操不比袁绍,他家族弟要天下归心,还要长久计较。


    “阿父,何以摇头?”堂外哒哒跑进一个白皙圆润的三尺小童。


    小孩穿着一身红绸衣裤,蹬着一双五彩绣花丝履,端是个五光十色的大红包。


    “这莫不又是你外舅孙家送你的?”荀谌一揽抱住儿子。


    他一向不从世俗作严父,小儿圆润可爱,该抱抱,该亲亲,顺意而为。


    因和孙家结亲,早早取名荀闳的小朋友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阿母说,这是好意,不能拒绝。”


    “当然,你外姑真是疼爱你。”荀谌指着儿子领缘上细细的花纹,“就是宠坏了你,孙家女郎麻烦大了。”


    荀闳还未到知男女之情的年纪,只不高兴的反驳,“不会麻烦,不会宠坏。”


    荀谌一笑,“那你要好好习武,否则孙家那可是世代将才,女儿又得宠爱,打不过你几个舅兄,将来要吃苦头。”


    孙家近来态度颇为殷切,恐怕是按捺不住,想要朝廷支持讨伐袁术,也就是期望朝廷能在西南稳固刘表。


    但眼下看,他那族弟的心都在中原,恐怕是无意南方。


    不过,如今南方混乱,袁术拉拢地方宗贼,扬州牧刘繇……未必能支持多久,说不得到时候一场混战。


    “我才不惧,”荀闳将头一昂,“就算是舅兄,也需明理,我依礼相待,他们如何能动武?就是外姑也必不许。”


    “好好,”童稚之语,单纯可爱,荀谌心中虽想着局势,却也忍不住一笑,“你到是找了个好依靠,为父不必替你担忧了自去玩耍。”


    他往儿子臀部一拍,含笑挥手让堂中从侍磨墨。


    曹操的消息,并他对东南的猜测,都要传信出去,至于如何调度安排,且让含光文若他们商议,他一个小小从五品郡主簿,又如何自寻烦恼。


    ……


    “至今还无消息,按路程,今日张绣该到朝歌了。”荀柔望着地图,神色倦倦,叹了口气,将氅衣拢紧,“袁绍也太能逃了。”


    他此时正在雒阳。


    由于劳顿抱恙,实在不堪急行,未免耽误事,他留在雒阳,让已在此处的张绣领兵继续追击,贾诩随行为参谋。


    这场仗最后的关键,最后竟是阻击袁绍归冀,也着实未曾料到。


    袁绍不守雒阳,收拢雒阳兵马后,领着部众冲破阻拦,干脆向东北逃亡,逃亡速度之快,沿路抛洒兵将,甚至将未能及时赶回的淳于琼都不顾,俨然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回冀州。


    从整个局势看,袁绍的选择当然是对的。


    雒阳几番遭遇兵乱,就是钟繇坐镇于此,也由于民力不足,未曾修缮,况且此处虽为袁氏中转,囤粮也不过一月之数,不足为守。


    若袁绍守在这里,可谓是瓮中捉鳖,然其干脆的逃向冀州,则未免节外生枝,给他增添许多麻烦。


    “就以眼下看,袁本初比起当初项羽,气量大些。”荀柔转头向荀攸。


    袁绍要是羞愤自杀多省事,竟如此百折不挠,也算是英雄气概。


    不过,他已传信友若与兄长,常山的平难军出兵,以控制袁谭,避免冀州袁军南下接应。兄长所领青州兵,则北出汇同幽州刘备,攻打渤海、河间等郡,主打一个乘机打劫,就算一时不能收复,也可让这几个郡自顾不暇,不能支援袁绍。


    “小叔父是决意铲除袁本初了。”


    “中原一定,天下算则定了十之八九。”荀柔将自己团在榻上,闭上眼,“这次出征,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出征了。”


    荀攸微微一愣。


    荀柔昏沉沉的摇头。


    主帅岂能三病五灾,连行军都无法坚持?


    太耽误事了。


    所以,无论从天下,还是从自己,他都需毕功于此役。


    只是将来,更有何人可以为帅?统领天下兵马?


    他心底闪过一个名字,却又立即否认。


    也罢,毕竟也不急一时。


    荀柔打起精神,“先前来拜见的河内、河南那些名门,还有投降的文士,公达安排宴席,我明日一道见罢。见过以后,我们就启程北行。”


    要收冀州,他自不能安然呆在雒阳。


    “唯。”荀攸一揖领命。


    不过第二日,战事微妙的发生了偏移。


    正在荀柔宴会众士之时。


    有捷报传来。


    袁绍被阻于淇水,在众军包围,不得突围的情况下,其人拔剑自尽,虏其长子袁谭,其余部投降。


    “是凤卿?”荀柔惊喜中略夹杂着迟疑。


    “正是荀将军。”信使毫不动摇道。


    荀柔执着盏,有些恍惚,然望着惊惧失色的众人,他忽而哈哈一笑,举起盏道,“小儿辈大破袁贼,愿与诸君同贺!”


    “恭贺太尉!”


    众人回神,俱急忙举酒祝贺。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德行不亏缺,变故自难常。《曹操。董逃歌》


    君子多苦心,所愁不但一。《曹操。善哉行其三》


    我愿于天穷,天意以余菲薄。《李清照。金石录续》


    虽怀一介志,是时何能与!改自《曹操。善哉行其二》


    不戚年岁往,但忧世不治。《曹操。秋胡行其二》


    将何照光曜,释衔不如雨!《曹操。善哉行》


    一不小心又把精力花在细节上了,这是一首拼盘诗,除了一句,其他都取自曹操的各个诗篇,学的古乐府调调,大概就是表示曹操踌躇又奋发的心情,以及自己的志向,请大家意会,意会一下。


    第272章 袁绍之死


    秋雨初歇,阴云未去,四野沉沉,袁军借河内东北部山林起伏,道路交错,避开大道,乘小路一路逃窜,终于抵达淇水之滨。


    兵败甲残,旗幡不整,泥困马蹄,人马困顿,气喘吁吁。


    袁绍心知众皆饥馁,然恐追兵至,犹促众士左右寻野渡船只。


    “只要渡过淇水,冀州近在咫尺,必有接应!百里之行,已过九十,众将勉矣!渡水之后,便可从容饱食,勿因一时之惰,而为人虏。”


    他虽衣甲亦残破,面污发乱,然气度昂然,按剑巡于残部之间,众人受了激励,勉力振奋起来,袁绍亦派出亲卫长,以示公平,须臾,共得野渡小船五艘,并渔夫数人。


    袁绍遣子袁谭好言相劝,又许之以金银。


    渔夫众先时畏惧不能言语行动,后听得宽慰渡资,方才渐渐镇定,因天阴目暗,请以火炬照耀。


    “则怎么行?若被追兵发现,如何是好?”审配立即道。


    “眼下如何顾得许多!”许攸一跺脚,“无论如何,须速速将本初兄平安送过淇水,才是要紧!”


    “正是为主公安危,才更需谨慎!”逢纪习惯性开口就助审配。


    “……这……水上风浪实大……又阴暗,这等天气,舟楫实有翻侧之险……”眼见几位贵人争执起来,一名渔夫也鼓起勇气,哆嗦着开口,其余几个渔夫连忙应和,都称害怕翻船。


    “休再吵嚷!”袁绍连日辛苦行军,淋雨又忍饥挨饿,本就身体不适,只是勉强按捺,不愿人知,这时正头昏脑胀,众人再一吵,顿时忍不住怒火上出,剑鞘被拍得咔哒一响。


    渔夫吓得跌倒,众士一齐噤声。


    “举火!”袁绍勉强忍耐住脾气和不适,“休要多言,速速渡过淇水,纵追兵后至,亦无奈何。”


    渡河算是商量定了,然而毕竟只是五艘小船,一船载不过七八人,总不过四五十,袁绍并袁谭、文士、将军文丑等,瞬间就将船占满,连亲兵护卫,都不能全部登船。


    却又有许多兵卒,争攀船沿,欲随之泅渡。


    几艘小船,如何载得起这般重量,吃水越深,摇晃混乱间,水及灌入舱内,渔夫无奈只得回报,再这般下去,只得船毁人亡。


    袁绍回头示意,让文丑留下副将。


    “下一回,下一回再渡河!”那两人也忠义,立即将欲攀船渡河的士卒驱赶下去。


    可身后追兵什么时候到,谁又说得清?


    袁军中士卒多招自冀州,出征半载,一朝兵败如山崩,追随至此,只望归家,眼看路近,谁又愿意放弃,皆攀船哀告不止,只求随船渡河。


    然而,是时何其危急,谁知追兵何时就至,乃急令副将挥剑断手。


    于是,哀嚎声,惨叫声,祈告声,咒骂声,喊声震天,船中断指断手盈掬,淇水染红。


    船上更急,连呼驱赶,直待船只离岸,荡入水中,众人船中回眺,未见追兵,才松下一口气,不免唏嘘。


    只有袁绍,忽而跌坐在摇荡的小舟中哭泣。


    “父亲,眼看将归冀州,为何哭泣?”袁谭连忙相扶而问。


    袁绍垂泪,“今日丧师如此,多少好儿郎弃身荒野,冀州多少民失其子,妇失其夫,子失其父,我何以与之相见我袁本初,何以至此!”


    当初出征时,如何踌躇满志,如何旌旗如林,如何威赫,一战而败,他也并未气馁,强自扶持,沿途收拢兵卒,为保士气,与众兵卒同食同饮,他自忖并无一丝错处!


    可千辛万苦,最后竟只剩这么一点人。


    回到冀州,他更要面对多少质问苛责?他果然还能再卷土重来么?


    袁谭不由回头望了一眼岸边,那里失望的兵卒,有些还在嚎啕,有更多人已扑倒在地,虽将领还想要整兵列队,却无一个士兵听从。


    其实,追兵未至,未必不能全渡,可所有人,似乎都丧失期望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父亲只要回到冀州,便可重整旗鼓。”他心中慌乱,口中却连连劝慰。


    袁绍不答,却也渐渐收泪,抬头望向渐渐清晰的淇水彼岸。


    小舟摇晃过淇水,停于岸边泥泞处。


    众人顾不得狼狈,匆匆下船踏入泥中,踩了实地这才踏实。


    袁绍心中稍定,为安众心,做出振奋的神情,一面向岸上去,一面谓左右道,“诗云,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淇水不远就有淇园,寻得此处就有竹实佐食,虽在途中,却也是一道佳味。”


    左右强笑迎合。


    袁绍低头忽见水洼中倒影须发凌乱,当即弯腰掬水欲盥,却忽闻众人惊喊。


    一队人马不知何时,竟出现在岸上。


    观其形制,衣甲凌乱,武器杂乱,或提刀,或执竿,人物也实在不似兵士。


    “本初兄,这似乎是山匪啊。”许攸悄悄溜回来道。


    河内北近太行,多山岭,他们这一路也少不得遇见几个山匪,这些人散漫不知理,却也好打发,威胁一番,再许以钱财足矣。


    袁绍点点头,心里却生出别的心思。


    这一群山匪,虽粗鄙,但比起过去见的那些,要强许多,更有不少马匹。


    他整了整头巾衣甲铁群,昂首向前踱步,“不知面前是哪一路义士,还请首领上前一叙。”


    “哈哈哈”


    对面众人哈哈大笑。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似乎听到其中夹杂着高昂的女声。


    “对面可是袁绍?”竟果然有女声,而这一声女声,竟是袁绍平生未听闻的铿锵有力。


    袁绍眺望众匪,却未找出说话之人,只觉得一片人影幢幢,杂乱无章。


    意料之外事,令他颇为不安,心中无数猜想,却还是勉强拱手道,“正是在下。”


    对面又是一阵笑声。


    “袁公,我家将军在此候君多时矣。”那女声又道。


    杂乱的马匹向两侧让开,一匹乌云踏雪的骏马哒哒出来,其上却是一名头戴巾帼的青年女子,背弓箭,执长槊,单手御马,英姿飒爽,气质凛然。


    袁绍大惊。


    竟是荀襄,荀凤卿。


    他连连退步,回头却是汤汤淇水,方才送他们至岸的小船已荡入水中。


    荀襄却也并不轻敌,一挥手,让众人将袁氏一众团团围住,“袁公不必再想,那舟子乃我所安排拜君所赐,数里之乡皆空,何来渔夫?公已无退路,不如投降,保全性命。”荀襄驱马上前。


    袁绍紧握腰中剑,却不知为何拔不出来,环顾众人,众人却都在看他。


    “父亲……”


    他听袁谭在身后方小声唤着,惶然又凄切。


    他望向群士,群士亦满脸惶恐无望。


    “我掩护主公!”忽然文丑大喝一声,挥舞长刀,冲向人群,却被荀襄长槊刺中肩膀。


    袁绍听得几声兵器落地,有人跪地求饶,又见有亲卫冲上去协助文丑,更有审配(审正南)亦大喝着举剑冲向对面。


    然而,这些都全无作用。


    文丑无马,数次被刺中,几个亲卫亦不成事,至于审配,武力平庸,三下就被人按到在地。


    袁绍仰首望天。


    这次他终于拔出了配剑,一剑指向阴霾的天穹,“我亦无过,天意何薄于我!”


    苍天,为什么总是薄待于他?


    然而,天意无言。


    袁绍长叹一声,颓然回首,又见长子神色戚惶,虽握配剑,却连一战的勇气都无。


    “何其无用!显甫(袁尚)若在,必不如此!”他斥则一声,只见袁谭低头忍耐,连反驳都不敢,更觉得没有意义。


    都说他重幼子,而疏长子,可长子萎缩,全无气度,他又如何能将家业托付其人?


    不过,事到如今,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毫无用处的反扑已经结束,荀凤卿带领一群乌合之众,再次收拢。


    眼见果然再无侥幸,袁绍横剑于颈,大喝一声,怒目瞪视,“宁死,我亦不降荀含光!”


    剑虽已钝,其用力却强,鲜血飞溅,袁绍一代诸侯,性命就此终结于淇水之畔。


    至于其余人众,就是其长子袁谭,却也都不重要了。


    ……


    “河内北部,山岭道路错综复杂,且又狭窄,若是分兵追击,恐为袁氏所乘,又恐怕让袁绍逃走,所以儿才传信长庚,让他只追迫在其身后。


    “而淇水却是其必经之路,不止可以借此使之分兵,亦可让袁绍以渡岸过后,以为安全,心情松懈,如此可以出其不意,使其众尽丧胆,方可万无一失。”


    淇水岸边,大营所在,荀襄跪于主帐榻边,将自己谋划一一汇报。


    从开始如何惊扰袁军营寨,到沿路收拢城中被征役,辛苦劳作的平民农夫,然后如何收服收复山贼,如何打劫袁军粮道,夺得粮食马匹,再到如何布置,让袁绍落入包围之中。


    荀柔倚榻望着她,不时含笑点头。


    “只是让叔父担忧,请叔父责罚。”荀襄自责道。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你有如此长进,我只有高兴,哪还有责罚。”荀柔声音轻缓,“只是,你如今杀了袁绍,立下大功,我却因前番为帅,擅离职守,将今日军功,尽抵旧罚,如今只是个杂号将军,你不要不服气。”


    荀襄连忙摇头,“儿岂敢,是儿鲁莽行事,有负叔父所托。况且,昔日为帅,是我无能,不得服众。其实,军中行事,不在职位虚名,而在军功,眼下我虽只是偏将,但立下大功,何人再敢不服?”


    她一边说,一边起身接过侍从端来的汤药,奉至榻前。


    “果然是长进了。”荀柔支起身,接过盏一饮而尽。“你收拢的山匪,你必要好好管束,若是出了劫掠扰民之事,我会拿你是问。”


    “叔父放心,襄明白!”


    荀襄又奉上一盏温水,“此次征冀州,还请叔父交给我,先前未说,我让长庚不要追击袁绍太迫,也是想要保存兵力。”


    “那时候,你就准备请命了?”荀柔捧着盏笑问。


    “正是!兵贵神速,如今冀州正是人心不稳,正是收复之时。”


    “那你想好方略,明日帐前议事,你让众将心服,我便将此任交与你。”荀柔饮了水,缓缓道。


    他没提袁绍之死,其人若是活着,招降当然会容易很多,但既然已经死,那自然不必再说。


    “是!”荀襄脆声一应。


    荀柔含笑摇摇头,让她回自己营房,却添了外氅,缓步行到淇水边。


    云散雨霁,淇水湛湛,天边落霞的光辉,笼着一只孤飞的大雁。


    袁绍死了,天下格局真的改变了。


    第273章 九月肃霜


    共和元年七月甲子,袁绍自尽于淇水之阳,将文丑,谋士审配被诛,其子长子袁谭,谋士许攸,逢纪,郭图,辛毗,将马延,朱灵,张颌,高览等皆降。


    八月甲申,袁绍身死消息传开,游荡于弘农的淳于琼,自以为无能为已,决定请降,监军沮授先佯装同意,后于渡河之时,使人破船,与淳于琼共沉于河中。


    同月,荀襄领兵三万,沿太行北入冀州。


    袁熙守邺县,不听田丰主动出击的建议,坚守城池,荀襄一次劝降,即不停留,绕行东北走斥丘,再折西北,与自常山而下的平难军汇合,攻打邯郸。


    邯郸守将为审配族侄审荣。


    审配随袁绍而亡,使袁熙产生了错误判断,将邯郸这样抵挡北方进攻的重要城市交给其侄。


    然审荣并不肖其叔,见汉军势大,直接献城投了降。


    邯郸投降,魏郡北面一片坦途,荀襄继续北上,自广年入巨鹿,再入中山,一月之内,所至之处,攻无不克,数县望风而降。


    与侄女纵横睥睨相比,荀柔的行军速度就缓慢了。


    荀襄绕行时,他只缓压在后,防袁谭寻隙偷袭。


    待荀襄与平难军汇合后,北面通畅,再无运粮之忧,他才沿黄河缓慢向东北行军,沿途只拿下内黄县,繁阳县,魏县,馆陶四县,就不再行进。


    馆陶,即为西汉景帝之姊,汉武帝丈母娘刘(女)票,馆陶公主的采邑。


    广袤的平原上,大片已经收割的土地luo露出褐色的土壤,秋雨润泽后,已悄然有野草冒头,在田间陇上,点缀出象征生机的绿意。


    田地间,许多衣衫破烂的农夫农妇,或用农具,或无农具,就用枯瘦肮脏的双手,在田间辛勤翻弄。


    只是他们的脸上,眉间却看不到生机。


    隐田归簿,佃户归民,分田归个人,这样的政令,并未得到此地百姓的喜欢。


    荀柔从他们表情和眼中,看不到同别处一般的欢欣鼓舞,只有惶恐与忧虑。


    荀柔走进田间,与一些农夫交谈,隔着方言阻碍,艰难交流的结论是,这里的百姓不理解扩隐籍田,怜惜献出土地的士族,对于失去佃户身份感到忧虑。


    比起成为普通的,自由的,独立的农户,他们更愿意依赖豪强大族,甚至会彼此攀比所投靠的士族,并以家中子女成为豪族奴婢为傲。


    荀柔很困惑,这样的人自古皆有,并不奇怪,可是这么多百姓,偌大一县之地,尽皆如此,就实在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将近十年之前,他曾游历过冀州,在那个时候,此处的百姓并未规训的如此奴性。


    黄巾失败后,那些宁愿投河而死的身影,他永远都不会忘。


    这里的农夫,外表看上去比他过去见的大多数更知礼,更谦卑,更温良,具备更高的农业和手工业技术,甚至长安上方局失传的玉器制造技艺,他还在馆陶县衙内看到了相似的范式。


    但与此同时,他在不到一个月中遭遇的刺杀次数,超过了过去里的总和。


    这些刺杀,大多数粗糙不堪,也未有精密的组织,似乎都是一时冲动,并不能给他造成什么伤害,不过是妨碍他的调研进度。


    第一次如此不受欢迎,对荀柔心理产生了相当的冲击,让他更想追根究底。


    但这件事似乎对他周围的亲友,造成一些担忧与困扰。


    “这是长安传信。”


    馆陶县衙后堂内,荀攸双手捧匣,放在案前。


    荀柔抱住暖炉,看他一眼,“秋收已毕,长安还有什么急事?莫不是公达与文若说了什么。”


    他今日依旧是田野调查,半中午被唤回来。


    再之前,一次“紧急”军务,是三日前阿音攻取巨鹿郡下曲阳,一次“紧急”传信,是亲哥说愿意支援粮草,一次“紧急”消息,曹孟德攻取安平郡信都。


    这些事当然重要,但阿音攻取进展顺利,他相隔数百里,并不能指挥作战,只是听一声消息;


    亲哥心疼他,给他支援,写信来告诉一声,并不需要他立即答复;


    至于曹孟德,既已出兵,打下清河与安平只是正常操作,要等什么时候,大家齐力荡平冀州全州,才是商谈讨论的时候,在此之前,哪怕曹操进军河间,只要不与汉军冲突,也不必计较。


    荀攸每以这些为缘由,将他中午叫回,荀柔开始没发现,渐渐也能感觉得到。


    但这又怎么样?


    荀公达故意做得如此明显,是劝解之意,也是知道他不会听劝,更是明知他不听,所以不开口,而直接行动。


    还写信给他堂兄友若与亲哥荀棐,让他们写信来劝他。


    他既知是心意,也确实不会听,但也不可能责怪,那也就只能半真半假发发牢骚了。


    “是尚书令来信,信函未启,攸不知是何消息。”荀攸一脸郑重回答,似乎并不明白他之意。


    荀柔亲亲一笑,搓搓手,打开信函。


    此次出征,他与荀彧的通信比先前频繁。


    入秋后,除了报告秋收事宜,荀彧还专发了一封信来,告诉他因为天气转凉,凉州韩遂败亡后,西域通达有小国使者朝觐,以及秋收事繁,需要大量调取文书,等等缘故,所以他想将在昆明池的衙署迁回长安城。


    将天气转凉放在第一条,荀柔阅信时,体会到其中蕴含的心情,不免会心一笑。


    既是兄弟,也是同伴,也是同僚,其中相处距离本就难以把握。


    过去堂兄主打一个坦荡公正,如今却变得委婉曲折,绝非疏远,而是更加亲厚。


    这其中曲折隐晦的感情变化,大概也只有一同长大,又身处其中的他才能体会。


    信函中白纸叠得五寸厚,内容显然相当丰富,荀柔取出第一张展开。


    “秋收毕,于八月甲申各试诸生六百八十四人,太学生五百三十六人”


    荀柔神色立即一肃。


    堂兄信中第一件,竟是取士。


    这是官职更改过后,第一次举试,不由他不认真以待。


    出于在年初太学生正确的政治选择,这一次单独的太学策试是先前商议好的,但个人报名的士人人数,打破了以往纪录,显然今年虽未取消察举,但已有更多人意识到,策举入仕,才是大势所趋。


    现今的策试不难,毕竟基础官吏大量缺口,而读书识字的人也没那么多,但随着社会稳定,识字率上升,考试的难度必然也会渐渐提升起来。


    眼下这次考试的合格率,在四分之三,与荀柔经验相符,至于剩下的总会有些固守经书,不愿学律令历法的人两汉以来,尊崇儒术的残余,只能通过时间,缓慢消解。


    信后则附了两次考试,各前五名果然,没有一个寻常姓氏。


    其中,太学第二,姓卢名昶,乃是卢植之子,颇有名声。


    而第三名


    司马懿。


    果然是司马仲达。


    “司马伯达之弟,年岁几何了?”荀柔忍不住抬头向荀攸问道。


    “去岁加冠,年岁似在二九上下。”荀攸思索着道。


    十八岁啊……


    荀柔不是没见过司马懿,但忽而在这种情况看到其人名字,多少还是有些神奇。


    不过,也就是一句感叹,毕竟司马家明面上一直支持他,他不能能无聊将其黜落,而司马懿虽然步入仕途,也得从基层干起,说反骨什么的,为时尚早。


    太学前列俱是少年官宦子弟,士人策试政治意味却更加浓厚。


    第一名,董昭。


    原袁绍所任命的河内太守。


    降后原有五品下虚衔,却又报名参加取士考试。


    该说这位见风使舵,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然而,接下来荀柔就发现,这封信后,堂兄有且只附了此人一篇文章。


    上太尉以恩功封爵定民心策


    恩、爵


    未读文章,只见这两个字,他就感到心中凛凛一寒。


    几乎瞬间,他便忍不住了联想到冀州种种阻碍,并更进一步怀疑,莫不是旧爵名门这么快恢复,嚣张得舞到他面前。


    荀柔握紧拳,定下心神,若是如此,堂兄不会将这样一篇文章特意送来。


    “今天下之乱至之者二,一曰外戚,二曰豪强,皆使民不得保其财。


    “二者前有董承,后有袁绍,虽皆为太尉所平,然观其行事,皆以其身欲得利益,阴附徒众,以图叛逆之事……”


    读至此,见文章以一个隐晦的马屁开篇,荀柔神色稍缓。


    并非是因为对方奉承得好,而是意识到自己方才的确猜疑过头。


    继续看下去,这篇文章的建议,乃是将如今多出身边辟的将领,封邑于地方,即豪强与外戚族地。


    将军需守军营,常行军在外,不能久驻采邑,如此可避免割据地方,而有此一封,便可以让外戚和豪强忌惮。


    要反驳,荀柔随便一想,就可以说出十条八条。


    这篇文章归根到底,还是一通马屁。


    董昭或许以为他碍于朝廷制度,不好给手下这些边地出身的将领分封,所以炮制出这么一篇文章。


    但文章也并非全无可取,就似堂兄最后所题或可施于益州。


    荀柔微微心动。


    蜀道难,蜀人难治,但天府之地的丰饶,也让人不忍相弃。


    能借武将势力,形成平衡么?


    他原本已准备取消封爵中的采邑制度,改以岁币,就在年底开始实行,若再倒车回去,是否会造成更长久的问题?


    荀柔缓缓放下这一封,准备再考虑后决定,接着拿起下一张信。


    这封开篇,是荀彧本人给他的,关于冀州治理的建议了。


    荀柔呼出一口气,竟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第274章 劝说


    “子曰:无欲速,语速则不达。荀子曰: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闻弟患冀州之不治,近常为自苦,岂不知冀之弊,历来已久,非一时之功可成耶?”


    “冀为中州,向者常称其人口天下第一,土地丰饶,民多健朴刚烈,轻身重义,好儒称礼,然彧观之,则不然。


    “其地多豪强,自以为天下之中州,天子所居之地,故怀异志,善养死士,但有起事者,争相附翼,此何可谓重义亲身?


    “士多阿党比周,善相攻讦,常仗辞藻,文过饰非,颠倒黑白,欺天罔上,以图自丰,何可谓好儒称礼?


    “豪强并地,民无所依,劳役赋重,只得典卖儿女,至于隐附卖身以存性命,在籍者日稀,又何可谓土地丰饶,人口第一?”


    “袁氏治冀,乃以人治人,唯春秋之诸侯卿大夫之术,其量何小,而弟素存匡扶天下之志,欲存百姓之心,民初见或疑,未知其德,久必怀《甘棠》之念,弟何疑之?”


    “忆昔与弟学诗,弟最好《伐檀》,时常颂吟于口,族父老赞弟心怀仁德,必为天下之望,其非今日?”


    “秋渐,愿弟且慎风寒,调衣,加食,永安万年。”


    荀柔看信开头时,只当堂兄果然是写信来劝,念其心意勉强看下去,很快却发现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也太小看了堂兄。


    堂兄文若一针见血的指出了本质。


    春秋诸侯卿士大夫。


    当然是春秋。


    荀柔抚额一叹,许多材料从脑海中划过,先前想不通的地方,竟都豁然明朗。


    他就说,几乎相同面积的汉朝廷,支持数万兵马,让他们如此步履维艰,如何袁绍却建得起一个常年征战,兵力充足,粮食充沛的小国。


    他知道的历史太长了,想得太复杂,反而忽略,袁绍如何能从那样漫长的历史中寻找治国办法,他只能向前看,只会向前看。


    袁绍度过得书,所学过的历史,不外就是周、秦与汉。


    汉的制度结构最复杂,无法在一州复原,更勿说改进。


    秦的军功制,会损害他四世三公名望的基础,一旦推行,不必等朝廷大军,冀州本地的豪强会直接将他掀翻。


    所以将冀州当做春秋战国之时一小国,那么其百姓是六国之百姓,其豪强是六国之贵族,袁绍不过是六国之一野心勃勃的诸侯而已。


    更何况冀州因为地理位置,在上古即被称为中州,帝王发起之地,冀州的士族豪强,何不以此为傲,何不愿尊古,何不会心怀从龙之心?


    袁绍手下全都根正苗红,出身望族,有名、有姓、有字,即使武将中,也没有一个是平民出身。


    因为袁氏建立的,是春秋战国时期,王-公卿-大夫-士-家臣,这样阶级固化、分明的社会。


    所以


    冀州,没有民。


    六国时的民,是公卿大夫的封民奴隶,不时汉代的民。


    所有拥有独立自主的,自由意志的,普通的人民,已在这片土地上消失了。


    在战乱年代,赋税与征兵,让普通百姓无法独立生存,如果没有外界干预,在自然选择淘汰之下,只有依附于卿士大夫,才能获得了最高的生存概率。


    豪族的“封地”上,土地统一调配,粮食统一调配,人口也统一调配。


    为保持自身利益,豪强征税时,会保证佃户的基本存活,征兵时,会保证留下足够劳力,同时,特殊人才,会得到机会升职,女性成为豪强的姬妾,男性成为豪强的助手。


    由于大家是属于豪强家族的资产,所以这种升职机会,甚至比国家举才更公平些。


    因为珍贵资源,只有同阶层的豪强才能争夺,同阶层的奴隶,何敢埋没主人的珍宝?


    这里的民,只是活着的人口,是主人的资产,所有生命一切,俱供其主人任意支配。


    这是最好,也是唯一的生存路径。


    所以哪怕少数的民户,也并非真的民户,只是依附于豪强的客卿、护卫、工匠。


    所以,这里的民,比其他地方平民,拥有更高的见识和教养,比正常人,更依从和驯顺,而同时,他们的性命不属于自己,所以更无所谓为主人抛洒。


    荀柔将信纸在案上抚平,手指轻轻拂过文末。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


    谷风习习,榆叶蓁蓁,幼时他们常共檐下背诵诗经。


    其实也不算一起背,堂兄早就学过了,是父亲有时候外出,他被寄存在伯父家由堂兄照管,堂兄带着他背诵。


    《诗经》不同于后世的律诗,句式有长短,佶屈聱牙,很多念着并不都顺口,意思也太深奥,但《伐檀》的起兴,音韵铿锵,他每念至此,就特别有精神。


    于是,只要他背着背着无趣无聊了,没精打采的时候,堂兄就换成这首,给他提神。


    但要说诗意,这首诗与《硕鼠》相似,的确颇含深意,只那时候的他却全然不顾,至于说仁爱就……那时候,无论族中叔伯,还是兄长们,真是太宠爱他了……


    动之以理,晓之以情,堂兄这也太会劝了。


    “公达,”荀柔抬头,“是我之错,我太急躁了。”


    荀攸默默望来一眼,垂眸敛袖,“叔父不怪攸就好。”


    “我岂不知公达心意。”荀柔起身,执壶为荀攸倒了一盏温水,“此处无酒,以此暂代,近来多劳公达费心。”


    跳出迷障,许多事情也清晰了。


    不止是为他本人担忧费心,忍他各种古怪情绪,他在馆陶这样搞,大户士族还没反,也是多亏荀攸一力压制。


    “不敢。”荀攸欠身双手捧住。


    “曹孟德攻取二郡,我虽口中说无碍,心里还是存忧。”荀柔将壶放回炉上。


    那毕竟是曹操。


    还占着邺县的袁熙并不重要,一旦下了袁熙,接下来就要面对曹孟德。


    徐州、兖州地理位置太好了,无论朝廷向北,还是向南,都绕不开他。


    而曹操占取徐州后,大家彼此心里都有一点默契,对方是不太顺服他荀柔的。


    也就是类似一山不容二虎的意思,都想当老大,都有自己政治理想,都想施为,都要争,都不愿退。


    好在,也都不想打,所以可以谈。


    但谈,也有形势。


    兵临城下和势均力敌,重庆谈判和南京谈判,各种条件当然不一样。


    “眼下凤卿武运昌盛,我这做叔父的,却略显不足,当然不免焦急。”


    荀襄北上巨鹿、河间,迅速将冀州西面四郡一揽而过,曹操没争,只拿清河、安平二郡。


    只但凡荀襄步子慢一些,曹操是必会染指河间。


    同时,攻下不意味着拿下。


    虽然将这些地方划拉过来,他若不能治,冀州这样的民情,必然会反,而冀州一反,曹操又怎不会乘势而入。


    所谓势之强弱变化,正在其中。


    这是一场竞争,以袁熙所在的邺县城破为界限。


    他能掌控冀州,则曹孟德再无机会,可若他不能,那大家就还有得较量。


    且又不止曹操,不能安抚中原,幽州的刘备,南面的孙氏,难道会一力力挺他?


    所以他着急了,急功近利,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幸好,还有公达与文若,再一次,帮他稳住了阵脚。


    “爵制作得如何,这两日,我歇上一歇,正好一道参详,如何?”荀柔笑向他问道。


    堂兄点醒了他,如今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只是要稍缓一缓,他也不能再这样四处乱逛,免得将本地大族刺激大发了,来个农民起义“赢粮而景从”。


    “攸自然求之不得。”荀攸回笑。


    第275章 秋社


    “乐人?你是说,荀太尉遣你来此,向我家征求乐人?”


    馆陶大户李氏祖宅内,族长李迁一身靛青丝绸广袖,双手扶案,臀离踵起坐,神情既惊且喜,却也有些怀疑不安。


    惊,自是消息突然,喜,是太尉看得起他家,怀疑不安,则是太尉态度转变突然,未免让人胡思乱想。


    “正是。”传令使窄袖赤裾,出自军旅,行礼说话都很利落,“太尉道,秋雨终歇,天清气爽,当兴秋社,恨军中乐工人少且鄙,不足以壮声势,欲借取于大家。”


    “啊……”李迁缓缓坐回,“太尉有此雅兴,”他目向身旁的客卿,见对方也连连示意点头,心中更安定了些,抚起那一部精心养护的美髯长须,“我家久居乡野之地,只有乐工十二,鄙不堪听,然太尉既招,敢不应命不知太尉欲起社何处?”


    “在县之西南二十里黄花台。”传令使道,“另外,太尉有意审理诸县刑狱,纠往袁氏错案,苦无人手,欲于社日,亲自考较各家弟子文法,择优者取用。”


    “嘶”李迁手下一重,不小心将精心保养的胡须扯下了数茎。


    他心中狂跳,已无意心疼美髯,正待开口,又想起不该显得过于急切,当即端正坐姿,故作深沉望向使者,“族中小子不敏,也都读过两篇汉律,只是怕不合太尉心意。”


    “太尉道,君家无意也不妨,但请李公前往,共饮一盏。”


    传令使端坐道。


    谁说他家无意了!


    李迁连抚了两把胡须,到底没把依附之辞出口。


    使者于是只再次致谢,起身告辞。


    迁亲将人送至门口,让家人奉上玉带一条,金饼二枚。


    “主人客气,军中自有定律,某不敢收礼。”使者将手一推,牵辔上马,转身拱手,“李公记得社日之日前三日,辰时,某当前来接取乐工。”


    “尊使放心。”李迁忙应。


    听得回复,其人再一拱手,拨转马头,飞驰而去。


    “军奴,无礼太甚!”眼见其人背影原去二三里,李迁摔袖发怒,“太尉怎能用这等人为使,羞辱贤士大夫!就是袁本初,对我等也是彬彬有礼,何曾如此?”


    “军中人向来粗鄙无理,主公何与他计较。”客卿上前劝道,“太尉虽已做出退让,这两日还是让几位公子,读一读律令为好,听闻这位荀太尉,一向颇重文法。”


    “本朝向以春秋决狱,教化为重,怎能以秦法治民?”李迁正不快,不想顺从。


    “眼下袁氏气数已尽,荀氏正是煊赫,主公,权且忍他一时,以本族为重。”客卿受其供养,也颇守忠义之道,至此依旧耐耐心心劝导,“此次太尉亲选,乃极好的入仕机会,荀氏霸朝,若能得其青眼,于李氏,于公子,都大有好处。”


    李迁心里何尝不明白。


    袁绍一死,冀州迟早要归朝廷,荀太尉为政与袁氏不同,为保家族绵延,他家也是狠心献田献人,做出恭顺姿态。


    只是他们姿态作出了,对方却不能以礼相待,反每日见那些愚夫愚妇,全不将他们看在眼里,这如何不让人气恼?


    “以你见,荀含光如今果然心回意转了?”


    他也不算傻,前后态度变化,如何能视而不见。


    “这……”客卿也难肯定,然而想了想,却又道,“荀太尉此举,重要之处,必是为弱袁氏名望,而增己之威势”


    “其次,便是为安抚冀州已降诸县之望族”


    “复又观察诸姓之诚意。”说道这里,客卿思路算理顺了,“无论如何,此事于公家有益无害,便足矣,至于将来,观其行事,再做打算也不迟。”


    李迁点点头。


    他家不是那等袁氏忠臣,先前也没做什么过分之事,不过是不忿荀含光无礼,所以那些袁家死士也好,或是别的袁氏近亲的种种暗中操作,他知道或不知道,都只全当不知,袖手旁观。


    就算荀氏他日秋后算账,也算不到他头上。


    至于将来,将来当然继续如此,反正袁家不能再兴,他们也已降,自然要往前看,不过……若真能换一个宽厚的太尉,当然更好。


    相似对话,在魏郡东面七县,数次重复。


    谁都看得出,这所谓审理刑狱,不过是荀氏政治手段,什么冤狱,什么清白,不过是荀氏要转变冀州民间物议的手段。


    不过,这一手也算高明,且又兼顾安抚了士族,故先前之喧嚷,至此忽而一清。


    众士族中或也有人得意起来,以为荀含光虽为太尉,但到底还是服于河北豪族之威势。


    不过,大家毕竟都自幼读书学礼,到得荀太尉当面,并无人得意忘形,皆礼数周全,谦退恭谨。


    秋社之日,乃于立秋之后第五个戊日。


    其时仲秋,天高云朗,鸿雁行空。


    先汉馆陶公主所筑之黄花台外,黄花烂漫,河水清涟。


    数百辆马车停于馆陶县城南墙之侧,俱是各县携领妻子,家族子弟前来参会的士族。


    先祭秋神,祭罢宴饮。


    笙歌鼓乐,觥筹频递。


    一台之上,乃是一郡风流人物,又有歌舞作乐,又无帷幔遮拦,引得附近百姓俱来围观。


    “这是如何?不施帷幔便罢,又不驱赶百姓。”这是小患社恐的某家子弟。


    “有何不好,既是社日,当与民同乐么。”其友却得意洋洋挺身,享受成为瞩目焦点的感觉,“我欲去荀太尉面前献酒,兄可愿同往?”


    某弟子稍稍犹豫,遥望主坐,想想来前长辈嘱托,到底一咬牙起身,“同去。”


    “太尉久居长安,今见我河北风物,相较如何?”


    主席之处,一胡姓老者须发皆白,峨冠博带,捧酒请问。


    “关西砥砺,河北雍容,此地风情,一见之下,令人耳目俱新。”荀柔含笑举杯相对。


    这话答得很让人满意,老者抚着飘飘长须,与众人相视,俱喜笑开颜。


    荀柔向前来献酒的青年,举酒示意一回,又向身旁人道,“既至河北,如何不歌诗之唐风,而奏时乐?请更《蟋蟀》。”


    所谓《周南》《召南》,自然是《诗经小雅》中,周朝中部地区的诗歌,而唐,则正是周朝时,冀州一带地区。


    而《唐风。蟋蟀》则是唐风第一篇,其意是,一年将尽,当昔时行乐,又需注意克制,不可过分浪费。


    周时以十月为月末,如今八月,奏此乐正合适。


    此一言,魏郡众名士大儒,更加高兴。


    一则,此举显然有示好之意,二则,这典雅古风,实在对大家胃口。


    然而,坏就坏在,乐工竟对这本地古乐,很是生疏,莫说奏得好不好,实在零零落落,一旁的歌者跟着这样的音乐,也变得稀里糊涂。


    周围百姓虽也不懂音律,但这演唱也未免太烂,一下就知道出了丑,都忍不住嘻嘻哈哈笑起来。


    乐工来自本县三家著姓,三家家主,各自连忙回头去看,却是李迁举袖掩面回转,又离席请罪。


    “李公不必,”荀柔待他离席到面前,抬手扶住其手肘不让下跪,“随意宴乐,不必如此。”


    他再三劝说,不让对方请罪,李迁无法,却只能回席。


    只是回席固然回席,面子却也失了。


    荀柔却作体贴之状,称鼓乐罢了,不如换个别的,不如蹴鞠游戏。


    蹴鞠自是盛行于本朝,虽说不如诗经高雅,却也甚得众人喜爱,况且兼有练兵之效。


    这时,自不是台上风度翩翩的长者下场,各家子弟带着家丁,轮流在台前较量。


    这场比赛足足进行了三天,李迁也算发了狠,又兼主场优势,他家一队,竟最后取了胜利。


    荀柔大悦,重赏比赛的队员,并将李迁长子征为太尉府掾。


    新官制行后,太尉府掾是正八品职,秩二百石,虽职位不高,但毕竟是太尉府吏,比地方官吏不同。


    期间,文法通过考察的各家子弟,最高也不过从八品。


    不过,就荀太尉能连续三天,兴致勃勃的看鞠赛,众人也早琢磨出他的喜好,各自琢磨。


    县衙后堂,往喉咙里灌下两碗祛风散寒,益气固表中药汤剂的荀柔,正满脸通红,裹紧被子。


    “叔父,何至于此?”荀攸忍不住叹了一声。


    荀柔颇有兴致的抬头欣赏大侄子少见破功,“先前是我疏忽,以致风气过于严肃,人人自危,咳咳,”他紧咳了两声,又继续道,“如此,当然容易胡思乱想,不止是豪强大族,百姓更是如此,如今正要让人先松一口气。”


    仗自然要打,他已催促荀襄,尽快拿下河间的高幹,可对于百姓,却要尽量营造出轻松的气氛,让他们的情绪松弛下来才好。


    “叔父再不可以身犯险。”荀攸劝道。


    “黄花台高一丈,咳咳,视野开阔,俯视周野,附近又无遮挡,可见数百步,纵有刺客,又如何下手,况且,也不全是做戏。”


    他是的确很愿意看比赛。


    荀柔在裹成一条的被子里扭了扭,呼出口气这被褥也太沉了。


    荀攸站在床边不动,“之后,叔父作何打算?”


    “放心,我有自知之明了,带着一群侍卫,如何作事?董公仁(董昭)不是喜欢揣测人心么?该如何做,我已想好,待其前来,都交给他。”


    董昭虽是降臣,但也是太守,以此身份参加入仕考试,虽然略显得屈奉过分,也不能将他分到底层为吏。


    只能先含糊着,给他机会作出几件功劳,才能定官职。


    同时,也正好借此机会,也见识见识对方为人。


    “采风?”


    十五日后,快马赶至馆陶的董昭,在荀柔榻前诧异的抬头,接到了他重新就业后的第一个任务。


    “是,至乡野间,采集民间农夫农妇故事,或征夫之家,或孤寡之家,若有乡里欺压之事,更必根其源以记,纂下文赋,令击鼓说唱俳优演戏备用。”


    第276章 巧攻河间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冀州河间国漳水南岸,汉军正紧锣密鼓的建造桥梁。


    荀襄银甲白马,沿河巡视工事进度,忽而驻马向河对岸眺望。


    远处,似乎隐隐能看到一座很小的城池。


    袁绍外甥高幹,如今正带着除了袁熙之外,袁氏最后的军备力量,固守在河的对面,背靠滹沱河的乐成城中。


    河间,河间,九河之间也,言九者,非指实数,极言其河流众多也。


    如今的河间国,比之前汉,虽已数次分割,只余小半,但其境内自南向北,尤分布有漳河、滹沱河、泒水、易水四条大河,又有无数支流网络沟通其间。


    其中,滹沱河与漳河,在河间与其左右相邻的安平郡以及渤海郡交界线上分别交叉,形成一小片自西南向东北,狭长的梯形小岛,乐成城正位于两河交叉形成的小岛之中。


    两面还河,水网密布,可谓占尽地利。


    当然,无论如何,她是要将这座城打下来的,荀襄握紧缰绳,控制住沸腾的情绪。


    如今袁氏已亡,不过剩高幹这一只勉强抵抗,虽有些地利,但人心已散,她没有任何理由,不能打下这座城。


    远处,一匹黑色快马疾驰而来,马上令使单手举着一面赤色小旗,在风中飞扬。


    “魏郡太尉处有军令传来?”


    荀襄不等令使开口,就率先发问。


    “正是!”令使滚鞍下马,在荀襄驾前跪下,一边喘气一边道,“荀太守已接了军令,请将军即刻回营议事。”


    “知道了。”荀襄一点头,拨马回营。


    汉军主营内,披着一身玄色皮氅的荀棐,已在主帐内坐候了,他将主帅之留给荀襄,自己只侧坐西面客位,张绣侍立其侧,脸上写满了恭敬。


    这次荀棐北上收回渤海郡的过程十分顺利,渤海郡本就远离袁氏核心,夹在幽州与青州之间,一共七县,虽说是富庶之地,但好几个都是刘氏宗亲的“侯国”。


    先前袁氏明面上没和朝廷撕破脸,虽说既没朝觐,也没入贡,但对于刘氏这几位王侯,还是客客气气。


    等到袁绍打起大旗,要讨伐的也是荀氏,更不能眼下就将刘家几位如何,而他先前甚至来找过几位宗亲,希望对方与他合作,他愿意将之奉上帝位,以对抗长安那个昏聩无能的小皇帝。


    刘家这几位远房“侯爷”都赶忙拒绝,不是这个说自己老朽,就是那个说德薄。


    就说,这几家刘氏宗亲,但凡有点本事心气,也不至于这些年老实窝着,既然一直老实窝着,等荀棐打着朝廷旗帜到来,当然也箪食壶浆,开城喜迎王师。


    总之,突出一个,守住投胎优势。


    如此,荀棐在渤海顺利完成政权交接,留下一部兵马,用主簿王脩留守,自己则带领另一队人马前来与女儿汇合。


    比起渤海,河间当然就艰难得多。


    “拜见大人!”


    荀襄入帐,自先拜父亲。


    荀棐坐在侧席客位,向她摆摆手,“此乃军营,你是主帅,不必行家礼。”


    合军并非第一日,父女早已相见过,如今也不必述什么别情了。


    “唯。”荀襄应声而起,又与上前一步的张绣,彼此行了军中抱拳礼。


    彼此无声的眉目一望,也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叔父命令已至,催促你在霜降之前,务必攻取河间。”荀棐将一张帛书直接递过去。


    “是!”荀襄毫不迟疑,双手接过。


    军令如山,自是决无讨价还价的余地。


    “如今只有半月,再像眼前一般先造桥渡河,再攻城,恐怕来不及。”荀棐皱起眉,觉得有些棘手。


    荀襄默默点头,凝视着军令片刻,才抬头道,“可否请太史慈将军一道前来商议军事。”


    军令时间紧,任务重,她自然不能耽搁,也必须动用全部力量,这位太史将军,为青州东莱人,名唤太史慈,是父亲这次带来的大将,属于青州人马,要用自然要先请得父亲允许。


    “自然,”荀棐向后一招手,唤来兵卒传话。


    虽说只是个程序,但出于军营自由制度,程序还是要走的。


    片刻,荀棐唤来大将太史慈,荀襄这边则请来军师贾诩,又平难将军波连,众人聚齐,荀襄把军令一传,又将舆图展开。


    原本的计划是大军压境,先造桥渡河,打下对方第一道防线,在于乐成城前排兵布阵,再从容攻城。


    利用人数优势制造心理压力,同时从正面击破城池。


    这样一来,只要破了这一城,河间整个军心就会完全溃散,就是高幹出逃,也再不可能聚齐第二次有效反抗。


    就如同叔父先前败袁绍于中条山,纵使从整个兵力数量而言,当时一战,袁绍所损失的不过十分之一二,但那一场血战让袁军胆气尽丧,以致袁绍连雒阳都不能守,直接想回逃冀州,并直接造成了袁氏最终败落。


    眼下也是出于谨慎,因为河间复杂的水利地形,一旦高幹手中还有兵马,层层沿河阻击,虽说她有信心一路碾压击溃,但毕竟耗费兵力粮草。


    这计策稳当稳当固然稳当,也是先前大家商议而来,但战争毕竟并非为了厮杀,而是为了大局。


    故而军命一下,纵使几个将领都觉得艰难,却也没人推诿。


    “那就不能照先前计划一步一步打了。”波连对着舆图,挠了挠头。


    “可否从乐成背后滹沱河偷袭?”太史慈更识河间地理,大胆道。


    乐成更靠近北面滹沱河,若是能从这条河上岸,就不必面对驻扎在平原上的兵马,且如果能不让对方发觉,趁夜让勇士直接攀入城墙,那更容易了。


    不过风险也是有的,一旦对方发现,偷渡不成,那就转送菜了,且乐成与滹沱河之间,并无多少空间,况且偷渡也偷不得多少人。


    “倒也可以借助船只,从上游偷渡。”荀棐道。


    这就要安全一些,但也是相对隐蔽,若说偷袭入城,难度却也是一样的。


    张绣盯着舆图看了会儿,没想出什么新鲜办法。


    河间这地势,本非他所长,更何况,攻城嘛,不外乎这两种方法,正面攻破和偷渡入城。


    前者为正,后者为奇,目的都是一个,打开对方城门,破其城墙优势。


    荀襄等了等,见没人发言,便看向贾诩,“不知军师,可有计策教我?”


    共事已久,她也基本习惯贾诩不问不吭声了。


    “在下,倒也有一计。”贾文和上前一步。


    “快快说来!”


    贾诩的计策,说来就是攻城与偷渡结合。


    后方偷渡,同时正面也引军过河,以正面大军牵制敌军注意,让后方小队兵马在城下潜伏。


    正面渡河攻城,以诱高幹开城出战,只要对方开城,就让潜伏的小队,赶紧抢入城门。


    这计策,可以说与他一贯计策一样弄险。


    首先,后方偷渡不必说,渡河危险,乘机抢入城门,虽比夜里攀爬稍容易一些,但偷渡注定这一支兵卒不会太多,且也不可能全副武装盔甲重器,到时候即使成功冲入城池,那就是立即要面对无数敌人。


    至于正面战场,要引诱高幹开城出战,也不可能如先前设想,带上攻城器械,大量辎重粮草,稳扎稳打,需得让对方看到一点胜利的机会,尺度把握是一回事,真的先小队人马渡过河去,直接攻城,面对数量庞大的敌人,需要尽快稳住阵脚,不被对方消灭,还要在偷渡小队被消灭前接上线。


    且,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最关键的问题


    “若高幹并不上钩,坚守城池,那当如何?”张绣皱眉问道。


    要知道袁熙就是这样做的,到现在来往的消息看,邺县还在坚守呢。


    “邺县不破,仅是太尉不欲此时城破,且即便如此,就凭俘获的两位袁氏公子,袁熙恐也坚持不久,”贾诩双手拢在袖子里,“至于高幹,眼下其人坚守此城,能有什么用处?”


    张绣一恍然。


    他当然知道,不破邺县并非不能攻破,只是荀太尉本人认为时机未到而已,甚至邺县都未必能捱到太尉想要的时机,一旦城中豪族名门心意通达,袁熙和田丰甚至未必保得住性命。


    这也是当初袁熙眼看大军入境,不顾田丰的意见,不敢出兵偷袭的原因。


    田丰从战术层面考虑,认为这是击败朝廷军队的唯一机会,可袁熙从政治考虑,他根本无法保证,派出去的军队,会不会像之前父亲逃回冀州途中,留下拦截的军队一般,打都不打,一照面,将领就直接带着全部兵马投降。


    而邺县出去的兵马,要是投降,掉转头要打开城门,简直不要太容易。


    说回眼下,冀州是袁氏的基业,不是高家的基业,一旦袁熙战败不过是迟早,到时候,高幹就是不降,最后也不过是乐成一座城,难道还能管住河间其他县不降么?


    要论稳定,要论乡土意识,这些县令官吏,远不如他们治下的百姓。


    高幹唯一的机会,就是击溃朝廷兵马,还能给他自己,以及袁熙挣得一丝机会。


    虽然这一丝机会也极其渺茫。


    可不这样做,他还能如何?


    站在乐成城墙上,听到探哨回报的高幹,也正想这个问题。


    汉朝的军队,忽而舍弃了原本建桥渡河的计划,选择了一种更迅速,却也更惊险的方式渡河。


    选善泅的兵卒,两人一组执一根浮木下水,前部飘至袁军两处岗哨之间位置,待士兵未至,立即下钉,将浮木一端固定,同时后续兵卒,将自己所带的浮木与前一根以绳索连接,如此飞快就在两岸搭建起一根独木桥。


    这也就能过人了,不过为了稳当,接着又并上一根木头,如此,能走桥上的走桥上过,就是站不稳掉落水里,扶着木桥也泅过河。


    由于汉军搭桥正趁清早,速度又快,浮木也不算什么太瞩目的大东西,所以等岸边岗哨发觉之时,一道浮桥已建成了。


    而趁着河岸边岗哨惊慌混乱,兵卒调动,慌忙回报之时,汉军又接连如此搭建起三座桥,将兵卒源源不断送过河来。


    这出人意料的袭击,固然让漳河边布放的军队惊慌,在城上高幹看却是一个昏招。


    因为这种强渡方式,显然无法运送大量粮草辎重,连马匹都要暂且舍弃,而且即使所谓源源不断,这几座浮桥渡人,也太慢了,就是放他们半个时辰,可能就渡过来一千人,还是刚刚浸泡过九月冰凉河水的一千人。


    只要调动一队骑兵,一冲就能击破。


    然而,他毕竟不傻,也不是第一次领兵,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个道理他当然懂得。


    对方忽然失智,或许里面就包含着什么阴谋。


    然而,然而,就如同贾诩之前所说,高幹此时,也并没有太多选择。


    舅舅袁绍兵败自杀,两个表兄被俘,冀州眼看就要被汉军占取,他守住一座城,对于大局几乎没有太大意义。


    想明白过后,高幹只是按了按头盔,转身下了城楼,同时下令城中一千骑兵立即整鞍上马准备。


    他亲自骑了叔父当年所赠的雪色宝马,举起长刀,命士卒打开城门,出城迎敌。


    高幹数学还不错,他估算若没有阻碍,半个时辰能渡一千人,所以当他令兵奔至河岸是,岸边就只有八百。


    而他一望,就望见立守浮桥边的女将。


    手持长槊的年轻女将,同时也一眼望见他。


    两人之中,虽是高幹一身铠甲骑于马上,而荀襄不过是皮甲布裙,立于地上,然而这一眼相望,却是高幹不由得勒马后退了一步。


    于此同时,身后传来哗然响动,高幹心中惊慌,不由自主的回望城池。


    自然,他什么也看不出。


    而就这一望,待他反应过来,再回头时,荀襄已执槊冲至他马前。


    “太史将军已夺取县城。”


    只这一句,高幹心就乱了。


    他相信了,因为他想明白汉军的所有异动,就是为了骗开城门。


    高幹慌里慌张出刀,直到被拖拽下马,也未曾做出有效抵抗。


    河间郡治乐成破,守将袁绍外甥高幹被擒。


    这一天,离霜降还有三天。


    第277章 霜降


    从河间至魏郡的捷报来时,恰是霜降。


    大清早荀柔裹了厚氅,出屋探看,天色也是略显阴沉,寒风呼啸,屋檐上衰草枯萎,瓦面上却不见一片霜。


    入秋后连下一个月雨,当时气温降得很快,之后却又连番晴日,到眼下已是霜降,将要入冬,气候是否太温暖?


    如今年月,他真是理解了何为看天吃饭。


    夏日苦热,又苦不够热,冬日苦寒,又苦不够寒,雨水缺是一难,雨水溢又是一难。


    如今他可盼着一场寒冬大雪,能将虫卵也好,细菌病毒也好,都给冻死了,否则,以今年这样规模的死伤,明年可能不止有蝗,还有疫。


    县衙后院操坝上,典韦领着部下耍弄兵器,几个矫健的青年都只穿一层布衫,操弄着兵器,热汗腾腾。


    见他走过来,中断了上来说话。


    原本荀柔想问问大家对近来气候温度的感觉,待众人走近,铺面而来热气滚滚,话一下就问不出口。


    显然他自己和亲卫壮士,对温度的感知都存在一点问题。


    少叙几句,荀柔表示自己今天没有出门的行程,大家可以各自闲耍一日,亲卫多是年轻人,听得这话自然也都兴高采烈。


    今日霜降,府衙内比往常安静,社日征辟来的本地才俊,今日都归家去了。


    这些日子,他真没让人闲着,说审狱,便有狱审,之前俘获的袁氏谋臣文吏,降了也好,俘得也罢,都一直关在军营中。


    他收编了冀州豪强出身,能力品行都还过得去的武将,但这些根脚古老的士族,却是过去笼罩在冀州头顶的云,要让冀州百姓得见天日,少不得要将这云给掀了。


    当然,这些才俊的人家,是如何理解这事,那又另说。


    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啦,什么扶持亲近势力啦,什么拉踩平衡啦,随他们怎么想,毕竟他可从来没许过诺。


    但冀州,终究还是要靠冀州人治理。


    荀柔清楚。


    哪怕他极为讨厌此地风气。


    可他能选择州牧,选择郡守,甚至调一些别处的青年吏员,可终究本地人会占大头。


    乡里之间,一开口的亲切,同样的方言、俚语,同样的习俗、习惯,外来者一时间是比不得的。


    这些才俊以及其出身门庭,当然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大多数人都很卖力。


    当然,这期间,也会出现一些刚烈正直,要主持正义的头铁青年,也会出现,想要卖好抄底投资的大聪明。


    前者调往它处培养试试,毕竟性情难得,后者……那只有厚葬。


    荀柔都不必自己动手,消息是同乡传的,排挤是同列做的,打压必然是往死的打压让这些大士族缓过气,他们还有什么利益可争。


    总之,冀州各家才俊这段时日的工作积极状态,让他比较满意的。


    在民间,则秋社过后,渐渐街巷里,出现玩耍蹴鞠的人。


    再后来长安送来补给,与此同来的还有益州人,在镇压巴蜀叛乱中立了大功的巴人甘宁,这个巴蜀汉子,性情豪爽,颇具侠气,由于暂时也没仗可打,每日带着他一众“兄弟伙”,在市井间四处游玩打闹。


    他们手中也有钱,看什么都新鲜,连馆陶的梨子,都造了几筐,不知不觉中,竟也促进了几县的经济贸易。


    故而冀州的气氛,就愈加祥和了。


    扛着牛皮木鼓,扎着头巾的说书人,在这时来到里巷市口,将破席往地上一铺,将小鼓一敲,唱得竟都是新鲜歌谣。


    夫妻拌嘴,父子闹架,小儿戏弄,大人玩笑,市井之间,家长里短,在说书人两瓣嘴皮子一张间,真是又亲切又有趣。


    也到农闲时候,纵使衣衫褴褛,纵使过冬的衣裳粮食还不知够不够,人活着总还是想要片刻轻松。


    大多数人匮中空空,偶有一二喜好戏耍的人家,一碗酒水、半碗稀饭,这都是好的,大多数时候,口干舌燥一天,一口吃都没有。


    不过,近来这些说书人学精明了,不知从何处偷得方法,说个几段玩笑段子,必要念一念自家苦事。


    或是被占了地,或是被抢了妻女,或是家中大儿征兵一去不回,或是兄弟死于冤狱。


    大户人家自然隐去名姓不敢提,总之,自己是孤苦无依,孤寡老头一个,求大家给口饭吃。


    这些事本也不新鲜,平头百姓好命自己还没遇着,才得活到如今,但谁没个亲戚故旧街坊好友,十几二十岁上,这些事情,囫囵都能见、听个全。


    可说书人前因后果讲得详细,人物依稀像是故人,哭得凄凄惨惨,肝肠寸断,听得人也是低头叹息,也是默默垂泪,也是涕泗横流。


    幸运者是相同的幸运,不幸之人,各有不同可不幸,本就是人们的共通之处。


    固然,国人常善忍耐,可有时候,也只是缺一个引子。


    “情动于中,当发于言,有诸内则形诸外,反之亦然,发诸于外,而动情于内也。”


    心中情绪激动,就要发泄出来,同样在情感之下说出的话,也能感动人的内心。


    当初荀柔说出这话,提出种种安排,尤其是要求说书人务必要哭出声,哭得越要越加钱时,董昭并不明白,只是出于本能,坚决执行领导分配的任务。


    直到他亲临现场视察,在无知无觉中,莫名其妙也同哭一场,哭泣过后,竟隐隐觉得心底放松许多。


    黔首百姓,还是那些百姓,可渐渐风静了,市井间却活泛了,甚至异乡之间的隔阂,在民间也隐隐有消失的倾向。


    董昭自己就是拿捏人心的高手,这次却说不出究竟,只能感觉厉害,甚至比荀太尉摆弄冀州士族,更让他震撼。


    后者,不过是庙堂那些平衡之道,古来就是,并不新鲜,但前者,甚至不用奖罚,不用财物,如春雨无声,不过几个说书伎人,就轻易摆布他人情绪,而一个人若能掌握他人的情绪,那么离他摆布人的行为已不远。


    《诗经》所谓王师采风,是采来给贵族们看的,自来没有精心编排的故事乐曲,演奏给黔首听。


    董昭识时务的对冀州士族敬而远之。


    夹杂在伎人口中,男女之事,家庭逸趣中,凄寒的身世中,关于家国,关于立身,关于道理,以及道德的思辨,让他感到战栗。


    这才是教化,他隐隐察觉这一点,对这个体弱多病、年纪比他小十余岁的太尉,又敬又畏。


    如果他知道荀太尉手中还握着“诉苦活动”这一利器,只是担心把握不住,不得不藏而不用,大概他对荀柔的感受又将改变变成欲除之而后快了。


    不过,眼下他并不知道,所以虽然不缺钱,董昭还是一直稳稳当当客居在馆陶县衙,并在霜降这样一个休假日,大清早起来,去向荀柔问好。


    董昭在县衙后花园的小径,遇见的荀柔。


    一见面,他便想不起所谓体弱多病、想不起对方比他少十岁、甚至欣赏不了这位太尉名传天下的姿容。


    身披玄色大氅的青年,立于半枯杂树之侧,低头俯察,气韵如沉渊深流,淼不可观,不由他不肃然。


    还是荀柔先听得脚步,转头发现了来人。


    “公仁?”


    被那黑白分明的眼眸一望,董昭顿时一凛,连忙趋步上前,“昭,见过太尉,嗯,”他鼓了鼓劲,方才开口,“太尉似有忧色,莫非,莫非是担忧北面军事?”


    至于邺县,却不必说,即使他不常在衙中,却也晓得隔三五日,太尉都能收到一封邺县传来的求降书。


    若非袁熙和田丰还镇压得住,邺县早打开城门,迎接王师了。


    只是河间之战,在他看来,也没什么悬念,高幹甚至都不姓袁,以过往所见,也并非什么了得的英雄人物。


    攻克他,只是时间问题。


    荀柔伸手握住旁边的手臂,一攒劲直起身来,摇摇头,却问了一个董昭未曾设想的问题,“公仁觉得,近来天气是否过暖,比之往岁如何?”


    “啊……这……”董昭有些紧张,心里却清明,上官问话,无论说点什么,不能说不知道,“似乎是比较温和。”


    他忍不住瞥向荀太尉厚实的大氅。


    荀柔再次摇头,只负手自语,“还是要尽早请太史令测算。”


    他从襄楷那里得的书倒也能看天象,但主要能看个明日有雨,后天有雾,气象变化,还是得专业人士。


    董昭不明所以,但荀柔也没作解释。


    “今日霜降,公仁可有安排?”


    董昭拱手正待回答,这时,青衣素裙的荀光自远处快步走来,笑意吟吟的一屈膝,“阿兄,董君,好雅兴,一清早就来逛园子。”


    她同董昭一船到的冀州,至于原因,自然是将恤孤寺在冀州落地生根。


    现下已将之发展到广平、巨鹿等郡去。


    荀柔知她近来忙碌,必是连夜赶回来,温声道,“昨晚何时回来,怎么也未来报我一声。”


    “夜已深了,不想惊动兄长睡眠。”荀光仰首笑答,“今日霜降,兄长可有安排?”


    董昭立在一旁,见着这一幕兄妹情深,登时头皮发麻,向后退一步。


    一是,共事以来,这位女郎看上去娇美非常,性情实比男儿还精明强干,


    二是……还是一,这姑娘太厉害,恤孤寺比他这边竟发展得还快,巨鹿几乎都占完。


    相比起来,他就显得太懈怠了。


    三是……还是一,恤孤寺遍地开花,一郡消息源源不断汇来,眼下还只是他,想必将来各地州郡官吏,听见女郎大名,都要闻之变色。


    四是,有某传闻,这位女郎,亲手弑夫。


    最后嘛,他丧妻空室,来时同路,这位女郎美貌且博学,又是荀太尉亲自认得的妹妹,不免想入非非……直到他听到第四条传说……心里对照着其他消息,反复琢磨,越想越真……


    所以荀太尉究竟知不知道……


    “今日霜降,当食兔肉,我在巨鹿得了几只兔,颇为肥美,已带回来,兄若无安排,不如晚膳由妹来整治。”


    荀柔不愿辜负她的心意,将关于气候的疑虑放到一边,轻轻一笑,“如此,便看阿妹手段公仁,今日休假,有事自便即可,不必太拘礼。”


    “啊……是。”董昭哪敢多言,如蒙大赦,连忙拱手而去。


    至于晚间,传来的河间捷报,这位甚有职业志向的魏郡别驾,一改往日消息灵通,直到好几日后才知晓。


    第278章 咸有一德


    西京长安,未央宫向来以高大宏丽著称。


    尚书台建制虽不及未央、椒房等宫殿观阁,亦是层构厥高,崔巍耸擢。


    堂内未设熏炉,却有幽幽兰香盈室,香气源头,正是端坐垂眸书写的尚书令荀彧。


    今日霜降节气,又逢休沐之期,尚书台内除了几名留守职官,只有尚书令荀彧,照例在舍内办理公务,守至近午。


    尚书台主揽朝政,本事多繁杂,又添御史中丞荀攸随军出征,代御史郭鸿事不敢专,所有消息,一经过手,就送至尚书台。


    荀彧处理完尚书台日常政务,趁休息之暇,兼看御史台的消息。


    秋收已毕,各州郡上计当时,正是长安最热闹的时候,城中拥满随队至京,踌躇满志的青年。


    求学倒也罢,太学、名家、高士,如今安定繁荣的长安城,也算是文学兴盛;但更多人所求,却是功名。


    虽有策试,但察举征辟之制,并不能一旦取消,一些书生见几次考试,录用不过乡里小吏,便不愿俯就,仍盼着贵人提举,日日投刺,晨夕徘徊于权贵门第。


    这也罢了,荀彧只守在尚书台,想寻他的儒生也就投拜无门了。


    只是有一等士子,先通过策试授官,却又不满于职位,或不满于地方,不往就任,依旧滞留长安,四处投递,想攀权门。


    这样的人,往年也有,但今岁两场,取士极多,故弃者亦极多,因牵涉不少高门子弟,他就不得不传信堂弟。


    他原本只是想告诉含光这个消息,看是否将来要改改办法,含光回信,却要他直接宣令,指斥这些人轻蔑国家威严,未来三年,不许入仕。


    含光之意,自然是要选真正愿意为国为民为官之人。


    但他心气高凌,并非所有人都理解。


    今次长安策试取士后,太学博士孔融等人,就上书,借本朝贤令王涣之句“枳棘非鸾凤所栖,百里岂大贤之路”,称策试后授官太低。


    并以此指责朝廷慢待贤臣,闭塞言路,独为一言。


    孔融名门之后,颇有声望,话说到这样地步,便不能视若无睹。


    荀彧在石砚中蘸了蘸笔,向堂外秋日晴空望了一眼。


    坐在堂内一侧的两位书吏,相互顶肘,目光一对,相互示意。


    虽说加班,但随荀令君做事,大家向来也是愿意的,只是今天


    自端午过后,逢有节日或节气,每月总有一天,太学在渭水边开辩经盛会,今日霜降,正是本月集会之期。


    今日辩题,自然早已广而告之:


    辨《古文尚书》之《咸有一德》与《傅说之命》二篇,是否为后世伪作。


    “古”、“今”两家学派之争,本身就很刺激了。


    如今谁人不知,荀家是古文派,如今太尉荀含光先父荀慈明,便是古文派大儒。


    而今文派,则由孔子第二十世孙孔融,孔文举亲自擎举旗帜。


    这两篇文,历来也颇有争议,先孝灵帝时,所刊刻的荀慈明所注五经《尚书》,当时并无《咸有》《傅说》二篇,却是今年重刊后,添加上的。


    《咸有一德》中,伊尹教导周成王“常厥德,保厥位”,要修德专一,才能保持帝位。


    《傅说之命》中,武丁求教于贤人傅说,傅说告诉武丁,“惟民从义”,要谨慎对待百姓,才能保有帝位,“唯学,道积于厥躬”,要不断学习,并增长道德。


    单独来看这两段文字,并没有问题,但结合实事,就让人觉得有些微妙这两篇文,可是尚书之中,极少以臣教君的文字。


    周公训诫周成王不算,人家毕竟是亲叔侄。


    有了诸多让人浮想联翩的要点,今日值班的两个文吏,都想去看热闹。


    却又意外他们都以为荀令君今日一定会去参会,但眼见近午,都无动静。


    荀彧低头对比着御史台送来的名册,册上考中策试受职,却滞留长安,不往就任者名字,他已亲手誊抄下来。


    尚书台职责包含有官吏授职与升迁,这篇名册尚书台要留档,他也要记下心里。


    察举征辟之制行至如今,弊端已经显露,一则恩出私门,二则门户之见越盛,三则,朝为乡隐,暮登庙堂,即高谈阔论,却无实能,四则,为得征举,庶多乖丑行事以图名声,五则,故意征辟不就,以张已之声望,以图高名厚位。


    故虽非全无益处,但策试必要逐渐取而代之。


    只是,对于有才华者,他还是有些惋惜。


    既然含光并未指明时间,他便决定缓一缓,到在立冬再宣令。


    他想给这些士子留一点考虑的时间。


    但立冬过后,天气严寒,已不能出行,若到时还未启程,是必定不会就任了。


    搁下笔,荀彧目光望向两名书吏,二人俨然已魂不守舍。


    “今日就到这里罢。”


    他将书案整理干净,缓缓起身,虽怀隐忧,却并不展露于行色。


    一个年轻些的书吏,忍不住开口,“令君,要同去渭水经会吗?”


    荀彧摇头,温声道,“二位自去便是,我若前去,恐怕影响辩论公平。”


    “难道不怕辩输”


    年轻书吏才脱口而出,便被一旁年长者拉住衣袖。


    “令君又未公开支持哪一方,何来输赢?”年长者连连向同僚施以眼色。


    话,心里知道就好,怎能说出来?


    荀彧如何看不见二人动静,只温和摇摇头,“学问争辩,并非要争胜负,若能辩清意理,就是好事,若有过,则改之,善莫大焉于是。”


    他不等二人再说出奉承的话语,轻轻点头,缓步而去。


    辩论只限于太学则好,只是学术之争,他要前去,结果且不谈,要更生波折。


    君子已去,余香犹萦于堂内。


    年轻书吏,露出懊恼之色,“方才我怎么说出那样的话!”


    他今年才调入尚书台,好不容易与令君说两句无关公务的话,他刚才却说的啥?


    “无事,无事。”


    年长书吏其实也是今年才入尚书台,不过在当初太学改制后,应招在太学做了好几年专作抄录的诸生,早就抄得火气全无。


    他原本不过识得几个字,并未读过多少书,也是那几年律令、月令抄得不少,才得以考试通过,入了仕。


    眼下,却安慰起年轻同僚,“只要做事勤谨,以你的年岁,将来大有可为。”


    “徐君”年轻书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对方这句安慰是事实,而同样还隐含一层真相则是,以四旬年纪才得以考中入仕的对方,却不知能再跨几道官阶了。


    “我说不得能做到县令呢,”年长者笑道,“荀太尉先父慈明公,当年也不过县长你还去不去看辩经?”


    “同去,同去!”年轻者连忙道。


    这边二人,匆匆小跑赶路。


    另一边,荀彧登上马车,车夫不必询问,照旧将马一牵,往西面直城门出宫。


    行至门口,荀彧亦照旧下车,步行绕过门口矗立的天下为公石,又在石之正面停驻,仰头凝望片刻。


    待他收回神思,正要登车,却远远望见一辆涂朱绘彩的戎车,由一匹黑色骏马所领,迎面疾驰而来。


    车虽未逾制,但装饰得十分华丽光彩,车上独立一个年轻御者。


    荀彧先是因其人形影略似堂弟少时不免微微一愣,待其人渐近,看清面目,却不由蹙紧眉。


    御者是个弱冠青年,朱唇皓齿,眉目艳丽,面容却傅了厚厚的粉,涂得雪白。


    远见时,只以为其人皮肤皎洁,近前才见其不自然之处。


    荀彧认得这个青年,正因认得,才更为其过分容饰,轻浮举止不悦。


    “孔君何来?”


    驾车的孔桂,听见呼唤,这才看见荀彧,顿时一惊。


    不过,他身手颇为矫健,当即将马拉得一人立,不待停稳,便从车上一跃而下。


    “拜见荀令君。”孔桂一礼过后,抬起头一笑,“陛下召见,邀我蹴鞠,担心陛下久等,故而匆忙,还望荀令君勿怪。”


    “啊,”孔桂又道,“我并非怠慢学业,只是今日太学诸位博士都去渭水,观尚书辩论,然我并不通尚书,却只好留在学舍,故逢天子相招。”


    陛下……


    荀彧薄唇一抿。


    虽赞同堂弟的政见,但对于天子,他仍不免心存一分惭愧。


    他相信含光,不会做出有违天下之事,但也知道,他之所作所为,对天子有失于礼。


    天子……实无过错。


    他缓缓一点头,目光扫过其人敷粉后的面孔,其实细看,也并没有那么相像。


    “既然如此,彧便不耽误孔君了,只望孔君身在帝侧时,多多匡助天子,退于太学后,旦夕精进。”


    荀彧说出这番话,实在诚恳,正是听说孔桂学习并不沉静,常与浪荡子弟往来游戏。


    “令君赐教,桂必铭记在心。”孔桂立即回答,再拜之后,攀缰一步跃上马车,回身抱拳,“告辞!”


    荀彧沉着心归家。


    妻儿俱在家中等候,先至正堂行礼叙话。


    妻自先言这几日家中上下,他亦不免问起邻宅,含光出征,堂姐带着荀欷之妻,二女守宅,他当然需要照顾些许。


    再便是问一遍儿女,女儿的学问,日渐精进,女工秀美,两个小儿,长子咿呀学语,幼子则尚不识人。


    看过一回,又与妻子道了一声辛苦,他却又独自回了书房。


    架上琴,因久久不弹,弦已有些松软,荀彧理弦焚香,轻轻弹奏。


    《咸有一德》与《傅说之命》二篇,古文、今文,学派之争并不重要,叔父慈明公后来的学问,也并未困囿于此。


    重要的不是真假,不是辩说的胜负,重要的是这两篇文章意义。


    增进德业,需要践行,增进学问,亦需要践行。


    事不躬行,则空谈无用。


    不是“枳棘非鸾凤所栖,百里岂大贤之路。”


    而当是“鸾凤若至,清风则来,百里不行,何至天下。”


    他们借这一场辩论,是要再申、再议、再辩,含光的“实践”之论。


    学问之道,要不断发扬、辨析,才能深入人心,这是近半年来,他们一直谨慎所行之事。


    有这一层铺垫,到立冬“三年不仕”之令出,就能水到渠成。


    [非天私我,惟天祐于一德;唯和唯一,德无常师,主善为师。善无常主,协于克一。]


    并非天命庇佑,是天庇佑德行,只有和谐与纯粹专一,德没有唯一准则,善是其准则,善并无一层不变之定论,和谐纯粹专一之人。


    第279章 袁氏落幕


    邺县终于降了。


    是邺县,不是袁熙。


    袁绍后妻刘氏,某日趁夜,绑了奔波疲惫睡去的袁熙,连同城中有意投降的士族,开城投降。


    同时,刘氏还主动表示,愿意派人劝降高幹,只望荀太尉能放过她的儿子河间已破,高幹被擒的消息还没传进邺城。


    守在邺县之东平阳城的田丰,得知消息为时已晚,其人性情本刚毅易怒,当即喷血三升,被部众急救缓过来后,便不吃不喝,也不言语。


    他自然算是袁氏的忠臣,可袁家人最后投降,却连通知都未通知他一声,甚至反过来,刘氏有意隐瞒他,就怕他节外生枝。


    但也并没什么奇怪,不过是袁绍一死,树倒猢狲散罢了。


    是时,荀柔还在馆陶,驻于邺县西南侧的高顺和曹性,接到消息,当即一边将兵马入城,迅速接管邺县,一边飞马传报过去。


    荀柔正接待孙坚的使者。


    高冠博带、紫绶金印,他今日穿着相当正式,不仅如此,堂下还有之前被他自谦为“鄙陋”的自家乐工演奏乐曲。


    本次孙坚派出的使者,是庐江太守,吴郡陆氏族长,今年已有七十高龄的陆康。


    “上月,刘扬州(刘繇)亲往丹阳募兵,却被袁公路所乘,使其大将纪灵击杀于宛陵,实在令人可惜可叹。”白须飘飘,一身儒雅的陆康,说起话来也是雒阳正调中夹杂吴音清婉。


    陆康原本是不想用这么平淡的语气报告的,也准备了两个版本,一个愤慨,一个悲泣,单等见到荀太尉本人,见机行事。


    谁知荀太尉如此隆重待客,被雅乐一顶,自然什么愤慨悲戚都难以为继。


    他也是见过世面,将心下一横,干脆也不装了。


    毕竟,荀太尉年不及三旬坐上太尉,东征西战无有不胜,一见他又拿出这样的礼仪,显然是个明白人。


    他再演过头,倒显得自己愚蠢。


    “……的确可惜。”荀柔附和道,“刘扬州忠毅勤国,却遭此扼难,我当上书朝廷,为之请封,必使荣其身后,耀于天下。”


    刘繇被袁术杀死,的确未让他感到意外。


    毕竟当初,同身为宗室,刘繇的谋士刘晔脱身到了长安,他就与荀攸等人预言到这一结果。


    不过结果虽然猜到,陆康所说的这一个过程,其实充满蹊跷。


    刘繇身份一州之长,为何亲自到丹阳募兵?又为何身边没有兵力保护?


    袁术又如何知晓此事,又如何洞悉他的行程?


    袁术大将纪灵又如何能突然出现在刘繇的地盘,轻易就将他杀死?


    从结果来说,刘繇毕竟已经死了,这些事也就不必再深究。


    归根到底,刘繇虽为宗室,又受封扬州牧,却与其刘岱一样,气量并不高,在扬州一直有些占地为王,听调不听宣的意思,也就是相较于祭天的刘表,私造天子仪仗的刘焉好一点。


    当然,从能力上,他也是不如这他这两位长辈。


    扬州山匪宗贼的确多,可这么多年刘繇连本地豪强都没搞定,能力也实在差了点。


    所以,当初考虑到地远难及,也就没管他,这不,果然还是死了。


    “袁术擅杀朝廷官员,此为大罪,太尉可要亲征?”陆康见荀柔不接话,只好自己说下去。


    他今天,是带着任务来的。


    “陆公之意,是孙将军不能克贼,故而望我亲征?这时节,快要入冬,听闻江东冬季温暖,水留不冻,果如是乎?”伴着悠扬丝竹,荀柔浅笑问道。


    一个“可”字,其实足以表明对方的态度,但他哪能顺着陆康的话说。


    吴中陆氏,自战国时代起,世居吴郡,自西汉起四百年,族中子弟历仕州郡,常为二千石,属于和冀州广平沮氏,清河崔氏一样,历史悠久,树大根深的大族。


    而陆康,不止出身吴郡,还一直在庐江作太守,已做了数年。


    庐江郡所在,在吴郡西北,两郡相接,乘船一日可往。


    这数年耕耘,其将庐江治理得如属私人,堪比徐州下邳陈氏。


    而从长远看,江东鱼米之乡,眼看随着小冰河期的到来,黄河流域,粮食产量下降,作为农耕大国,长江流域的地位必将逐渐重要,正因如此,他才以极其郑重的姿态对待陆康。


    但同时,陆康来作孙坚的使者,他身为太尉,若是立即不表明态度,那日后江南局面,恐怕要让人以为软弱可欺。


    孙坚,又不是没有兄弟,也不是没有儿女,况且,他家还同荀氏有联姻。


    “啊……这……太尉用兵如神,若是渡江,定能扫除奸邪,安定乾坤。”陆康飞快放弃挣扎。


    按眼下情况,北方未定,对方似乎不会江东,此话当为试探。


    但无论试探与否,荀含光真要至江东,他虽为孙氏使者,但陆家却万无阻拦之理。


    “河北未定,我纵有心,也分身乏术,袁公路反逆,只好请孙将军前往平之。”听出陆氏首鼠两端的态度,荀柔反倒觉得可惜,只好举酒相请。


    千年王八万年龟。


    士族命数长久,果然也是能屈能伸。


    “报”


    一声急调,打破丝竹。


    “曹将军急报,邺城已复,袁绍后妻刘氏缚其子熙,献城投降。”


    “……啊。”荀柔微微一愣,目光移向陆康。


    这不是巧了么这不是。


    “恭喜太尉,河北一平,则中原安定,中原一定,则天下安,太尉功绩盖世,纵古之伊尹、姜尚莫能比也!”


    也难为陆康七十岁的年纪,身姿还如此灵活,声音还如此宏亮,一转一拜,实在果断干脆。


    荀柔抿唇一笑。


    陆康身居南方,显然不清楚北方内幕,还以为他和曹老板、刘玄德是一条心。


    他当然不会揭穿。


    况且,他们也未必不能协心同力。


    “陆公过誉了,天下得以安定,岂是我一人功劳,乃是众将士用命,朝廷上下百官,如陆公、孙将军等俱忠耿护国,方得今日。”


    荀柔端着方才没敬出的盏,起身绕过桌案,来到陆康面前,亲手将他扶起,“还请共进一盏。”


    陆康哪能不给面子,立即捧起盏,一口气就喝了。


    “袁公路,我视之如冢中枯骨而已,孙将军勇挚刚毅,必能一扫而定,我欲托孙将军讨之,望陆公辅佐。”


    击败袁术如今当然还是只能交给孙坚,但态度却可以不同。


    先前不得已,必然要让利,现在嘛,正好乘势,意思却大不同前。


    当然,其实天下离安定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但就算孙家将来能反应过来,只要他真能将局势稳住,他们也不能做什么。


    除非孙氏彻底反了。


    可孙坚真的会做到这个地步么?真能做到这个地步么?


    又凭什么?凭左右观望,连一句狠话都不敢放的吴中名门?江东士族,凭什么要将脑袋别裤袋上跟他造反?


    陆康匆匆走了。


    荀太尉这边,定要赶去邺县受降,江东战事在即,他也得赶回去。


    荀柔站在檐下,看着老头背影,步履不可为不轻便,将盏中酒随手泼于地下。


    “公达,传信凤卿,让她安排将校留镇河间,其余兵将由她领队,即刻带回。”荀柔回身向堂中。


    “传令城外张郃、高览二将,收拾整理营寨,明日起行。”


    “董君留守,随机处置诸县事宜。”


    “让典将军安排车驾,领亲卫护卫,我午后启程,先行一步袁谭、袁尚随我同行。”


    “唯。”“是。”


    虽赶早一步,荀柔抵达邺县,也花去了两天时间。


    傍晚车至城下,曹性并高顺,连同城中大族皆在城门外等候,


    荀柔在车上,居高临下,放眼望去,诸位白皙君子,俱是殷切又瑟缩的可怜相。


    其中有些面孔,也曾旧日见得。


    只是,当初他不过一来自颍川的寻常游学士子,虽也算出自名门,但族中因党锢之祸,已然寥落,随意招待一番,彰显家族尊贤纳士的态度即刻。


    如今他却身为太尉,掌握这些人,与其家族的命运。


    荀柔对这些人并无多少同情,只将献城投降的诸般事宜,询问曹、高二人,一边进了城。


    众位君子犹犹豫豫,一路跟在后面。


    邺县比荀柔颍阴老家的县城要大上两三倍,比长安雒阳却又不足。


    夯土所筑的城墙依旧坚实,城中却不免凄凉,四下肮脏,房舍倒塌,带甲的兵士自然看不见,但沿途都能见到人倒伏于地,也有长少靠墙倚坐,相貌与性别,从那肮脏蓬乱的头发,脏兮兮的面孔与衣裳上却看不出来。


    有些没有格扇的窗口,探出一个或两个惶恐的脑袋,但大多都脏瘦得分不清容貌,只剩一双双无神又黑黝黝的眼睛。


    空气中除了腥味,自还夹杂着人畜产生的秽物的味道,熏得人头晕气短。


    这城封闭数月,有此景况,倒也正常。


    “尚未放赈么?”荀柔问曹性。


    曹性愣了一愣,连忙抱拳道,“我等不敢自专,只等太尉前来。”


    荀柔默了一默,攻城将领放赈,的确是有利有弊,利,不必说,弊,自然是有收买人心之嫌。


    “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赈济安抚百姓为先。”他最后还是道,“都是大汉子民,况错也不在百姓待会儿,就在城中四处设鼎,煮食以供百姓。”


    “是。”曹性当即答得干脆。


    高顺慢了一拍,却并非是犹豫,其人黑瘦许多,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


    袁宅四周守卫森严,不过荀柔自然畅通无阻。


    袁绍后妻刘氏很快领着大儿媳,并袁谭一子出来,口称罪妾,跪拜于庭前。


    都是妇孺,又是一片惊慌之态,荀柔没听到有记忆中的甄宓,也不好问,只让人将袁尚、袁谭带上来,让他们母子、夫妻相见。


    又去监舍见袁熙与田丰。


    袁熙还好,只是形容狼狈,姿态却镇定,已然认命的模样。


    比起他一兄一弟,一个抑郁唉声叹气,一个娇贵挑剔吃穿,袁绍这位被忽略的庶子,气度反倒要胜出一筹,其才亦能守城数月,不比名将,也算水准以上。


    荀柔于是问他,是否愿意到他麾下。


    袁熙惊讶过后,立即伏拜于地,表示愿意效忠。


    荀柔于是任他为军吏文书,属亲卫营,在身边做事。


    至于,袁谭、袁尚,他都不准备用,先关着,等真正天下太平再放出来,到时候,就按一般百姓分田落户,让他们爱咋咋地。


    袁家的事,他就算处置完,只剩日后曹孟德一着。


    接着,他便去看田丰。


    田丰病得只剩一口气。


    荀柔立在榻前看他,只余轻叹一声。


    当初田丰与袁绍,也是如同刘备与诸葛亮一般的梦幻开局。


    田丰举茂才出仕,不满朝局归乡,又因性格刚烈,不容于郡中同僚,直到袁绍亲往拜见,将田丰请出,从此随之驱驰。


    然而,人生若只如初见。


    就同堂兄荀彧所言,田丰性格刚而犯上,而这一点始终不能改变,他虽然忠心不改,但袁绍从恭敬到容忍再至弃置,不过数年。


    “何至于此。”


    叹息一声,荀柔转身出门去,只是命令守卫,让医工前来尽心救治,至于好与不好,只是他最后尽一分力。


    接下来就是赈济百姓,打扫清理,烧埋死者。


    封城数月,士族看上去还能光鲜,百姓却实在遭重了。


    接连数日安抚,城中稍安。


    这一日,却忽闻大军远来,旌旗林立,马匹数千,甲士如林,所打旗号却是“曹”。


    第280章 城门迎客


    邺县作为中枢的袁府,被荀柔霸占做为行营。


    主人一家被赶去偏院软禁,但袁谭、袁尚两兄弟,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议,迁居头一天,两边就很有精神的为谁家入住中堂大打一架。


    袁尚先忍不住出拳,袁谭也没跟他客气,用手肘将弟弟怼出一对乌鸡眼,趁着后母心疼儿子,袁谭妻子十分见机,迅速占住地盘。


    至于真正的大堂正厅,荀柔住得也挺满意。


    席垫茵褥是真柔软,玻璃拼接的窗格是真敞亮,灯、炉都是时代前沿高科技,防风、明亮又无烟,美酒和珍玩也都是真货,奖赏给将士,体面又实在。


    此外,袁绍经营冀州也是真用心,西院存着相当完整的户籍与地图,甚至连先前董卓造孽之前的郡中簿籍、文书,也都还保存下许多。


    军中兵卒在城中清理,识字的文吏在府中打扫文籍,荀柔对着整理出的资料,依次地看。


    他理过实务,不是一味将记录当真,具体数值算一算,不时就能看出有好几成虚数,袁熙在旁就遭了殃,冬十月的寒天,被问得满头大汗。


    几番下来,荀柔也看出袁二对具体事务接触不多,这让他对昨夜去世的田丰产生了一丝惋惜。


    虽然,田丰活着也未必能回答这些问题。


    田氏也是冀州大族呢,巨鹿郡望,当年的黄巾起义发源地,就这都没动得他家分毫,选择袁绍后,钱粮马匹出了不少,家底可谓丰厚。


    由于在清扫城池,又在焚烧尸骨,城内城外沸反盈天,烟尘动地,所以在传信兵卒蹿进屋前,荀柔未曾察觉外面异动。


    “大队兵马自东而来,烟尘滚滚,不知人数,距城已不过数里,曹将军令我快马传报太尉!”


    府中群吏闻讯,一时惊慌战栗。


    太突然了。


    固然邺县临近魏郡南界,但毕竟还是一郡之内,大家以为安全的地方,突然一支军队,凭空出现,怎不令人惊异。


    “打得何人旗号?”


    荀攸放下笔,平声定气的问道,一句,就缓和了满堂情绪。


    “仿佛是’曹‘字。”士卒忙答。


    曹……


    盘腿而坐的荀柔,捏了捏手指。


    曹……这种如同神兵天降的出场。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将众人惊慌之色尽收眼底,“诸君勿惊,必是我旧友兖州牧曹孟德前来。”


    群吏面面相觑。


    “显奕,”荀柔唤袁熙,“孟德与你父亦是旧交,你随我同去。”


    “是。”袁熙不敢耽误,立即答应着起来。


    “公达”


    “我在府中安排扫撒饮食,敬告安抚城中百姓,并恭候太尉与曹使君。”荀攸起身拱手道。


    荀柔立即明白荀攸的意思,他自己带的文吏大多随军还没赶来,这里用的还是魏郡本来的,公达需得留下坐镇,否则这城里马上就会生乱。


    “好。”


    车马都被牵至门前,荀柔随手披上氅衣,没有登车,一跃攀上后面的马,正待起行,荀攸这时却跟出来,扯住缰绳,“曹孟德性险,狡诈反复,小叔父万勿以身犯险。”


    荀柔愣了一愣。


    “小叔父当记身担天下之重!”荀攸仰头,幽深黑瞳定定望着他,惊得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想的荀柔竟莫名心虚。


    “知道了。”他胡乱一点头,拨过马,转身一提缰,越门而出。


    荀柔驰马过街时,街面上已没什么人了。


    乱世中活到现在的百姓,精神都被炼得强大,虽也有个别牵儿抱女逃往城西,但大多关门闭户躲进家里。


    至城门下,大门已经关闭了。


    曹性在城门边迎候,见他驰马而来,立即上前伸手牵缰,扶他下马。


    “敌军来势汹汹,高将军去城外收拢兵马,让在下关闭城门,等候太尉。”他口中的高将军,自然是高顺。


    荀柔还想着方才荀攸的话,看他身后跟着几个魏郡降将,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上来行礼。


    “城外尚有多少人?”


    馆陶的大军还没来,但曹性和高顺这边还有一万多。


    军队驻扎城外,城内除了本地兵卒,还有三千精卒。


    “还有一万。”曹性立即回答。


    “城中有多少?”


    “亦有万余。”


    两句问过,荀柔就不再说话,埋头登阶。


    等登上城楼,荀柔喘定了,众将心也定了。


    武将与文吏不同,本来不惧打仗,不过是突发事件,一时惊慌,定下心,想起眼下兵马充足,城池坚固,纵要战,也不惧。


    荀柔上得城头,放眼眺去,城下果然烽烟尘动,旌旗如林,铁甲耀日,马鸣蹄躁,人影攒动。


    训练有素的精锐兵勇,如同一支巨大的铁剑,杀气逼人。


    怎么也超过万人。


    而超过了万人的军队,就不再好估算人数。


    倒是红底黑字的大旗,“曹”字清楚,除了“曹”还有“兖”。


    后面低一阶杂色旗子,则多是“曹”和“夏侯”。


    果然是曹操。


    至于有人冒充的可能性这样完备的军械与甲衣,以及训练有素的精悍,这天下能冒充的一个手都能数出来,而能做到这点的诸侯,则不至于做出这种无聊的事。


    他望向大纛下,几个高大将校簇拥中,黑色骏马上坐着一个中等身材,身着重甲的将军。


    面目自然是看不清,身形与记忆中大致相仿。


    说来者不善,自然也是,兖州东郡在冀州魏郡之东,相隔不远,要过来当然是方便,但来便来,这样一路刻意避过城池,一句招呼都不打,这种情况,就是他动兵和曹孟德做一场,他也是占理。


    可同时,长途奔袭,士卒疲惫,以这样的兵卒,攻打他荀含光亲自镇守的城池,就不提后续有援军,曹孟德敢这样小视他么?


    无关先前在城中对府吏说的大话,到眼下,他必须做出的决断,关乎天下的大局。


    那是曹操,曹孟德据两州之地,足以威胁天下。


    荀柔望着大纛之下的人,满脸髭须的大将也正抬头望来。


    那双眼睛里是什么?


    是审视、是挑衅,还是战意?


    曹操既未发兵攻城,也未使人喊话。


    但荀柔并不认为对方会等待太久。


    “收起弓弩,打开城门。”荀柔转身,“我要”他顿了一顿,再次想起荀攸的话,“我要在城门口,亲迎曹使君。”


    公达,竟是如此了解他。


    “……再有,典叔,门后安排刀斧手,一但听我号令,则强关城门。”


    与荀柔反复思量才最终确认不同,在城下的曹操、郭嘉等人,在他出现在城墙上,第一时刻就看得清楚。


    身披玄氅的青年,在一众厚甲武将簇拥下,自然相当显眼。


    他在城上望了一望,似乎确认了来者,旋即转身,消失了身影。


    但很快,城上搭起瞄准的弓弩就收回,又过了一会儿,随着吱呀吱呀的声音,邺县的两扇大门,缓缓向内开启。


    “太尉请曹使君入城”


    “请曹使君入城”


    城上兵卒大声的喊。


    身着玄氅的身影,也终于在群将簇拥下,出现在城门口。


    “主公。”郭嘉于马上侧身一笑,“荀含光已现诚意,可要就此近前相见?”


    “嗯。”曹操缓缓点头,却无命令,只望着门口的身影,提马缓行向前。


    前军一千人亦跟随他缓缓压近城门。


    二百步,一百步,五十步……


    兵马逼近,众将多少都有些躁动,只有玄衣削瘦的身影,岿然不移,曹操甚至看得清楚,那袍裾竟被寒风扬起,居然片甲未披。


    如此气量吗?


    曹操忍不住眯了眯眼,荀含光猜中他意吗?


    可若是他,断不会如此轻敌……


    曹操停住马,向身后一挥手,令众兵将止步,自己翻身下马,脸上严肃的神色已改,大笑上前,“含光,多年不见,风采依旧,气度更胜往昔!”


    “孟德兄亦是,英雄气概不减。”荀柔含笑,任由曹操把住他的手。


    “闻君西定凉州,南定巴蜀,”曹操捏着那一把腕,细得几乎一使力就能折断,脸上笑得豪爽,“今又下袁绍,此擒天之功,天下皆望,操何敢相比?”


    “民心思定,民心向汉,众心协力,岂我一人功劳?”荀柔笑意一展,如明月流光一瞬转息,“城中已经设宴,还请孟德兄赏光。”


    曹操却拽着他驻步,“含光稍待,家中几个子侄随某前来,自是不及荀氏俊秀,但亦有一二可观,不若先亲近亲近。”


    “既要点评子侄,该于宴席之上从容坐谈,城门口哪是说话之地!”


    这时荀柔身后传来一声。


    曹操这才抬头一瞥,顿时一惊,冷汗背出。


    不知何时,荀柔身后竟站了一个巨汉,须发怒张,声如洪钟,单手执着一长斧,锋韧雪亮。


    “此莫非颠軨坂斩麹义、劈颜良之人?”他当即问道。


    “正是我叔父典韦。”荀柔含笑点头。


    曹操顿觉后颈一片冰凉,双脚更钉在了原地。


    “含光怎生这般岁数,还捉弄于人?”正僵持间,一绛衣文士含笑上前。


    来人身形消瘦,肤色微黑,一双浓眉飞扬,正是郭嘉。


    “郭奉孝!”荀柔也笑,他左手还被曹操抓紧,只将左臂展开相迎,“竟是谁要捉弄人,你这话实在有失偏颇。”


    “主公只为旧日情谊,劳师远来,奔波数日,其中心意,你领是不领?”郭嘉摇步上前。


    “天下大事,岂于我心,曹使君心意,当答苍天厚土,江山百姓,千秋大义!”荀柔神色一凛。


    他音量不高,却着实匝地有声。


    似一瞬间千万斤冰雪灌下去,却激得肝肠滚烫。


    “好!”曹操竟将荀柔一扯,主动向门内走去,“好一句苍天厚土,江山百姓,千秋大义!只此一句,当值一场大醉!”


    然而,他再走几步,又定住了脚,继而从背颈后至头顶一线发麻。


    邺县两侧门后,密密的排着两排健硕的刀斧手,都举着锋锐的武器。


    “撤了罢。”耳边荀柔声音平静道。


    但直盯得两边的兵丁真的收了武器,缓缓撤下,曹操这才回头。


    荀柔依旧风清月静,被他一瞪,竟还回以微微一笑,润如春风。


    曹操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的笑脸,突然仰首大笑。


    他笑,荀柔也展颜笑开。


    两人仿佛比赛着笑了半晌,终究是曹操的大笑更耗费力气,先停下来。


    “君真妙人也!”曹孟德松了手,拊掌道。


    荀柔含笑,低了一低头,将手臂一展,“府中确实备下宴席,孟德兄请?”


    “敢不从命!”曹操抱拳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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