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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兄弟


    如这般,急让人送信来,显然伯父情况已经很不好了。


    荀柔只觉得脑中“嗡”了一声,竟一时茫然无措,“公达,我…我入京时,伯父还好好的,嘱咐我在京中行事小心…”


    “仲慈公未必至此。”荀攸低声宽慰。


    荀柔眨了一眨眼睛,“你说得对,”他深呼吸一遍,“我即刻就走,今日时辰还早,明日一早我就能出关,天黑前,定能到家,这京中”


    对他来说,这里的一切,当然都比不过伯父重要。


    “我随叔父同归。”荀攸连忙道。


    见荀柔这般焦急失措,他哪放心荀柔一个人赶路。


    “不,”荀柔镇定下来,思维恢复,“你先留在京中,或许只是虚惊一场。”


    “叔父若不放心京中,不如现在我们就写信,叔父写信给尚书台告假,我写给大将军,如何?就算即刻启程,也要让人准备好路上食水,也喂饱马才行。”


    哪是他不放心京中…


    “也罢,”荀柔点头,知道自己不让公达放心,此时也顾不得争辩,“现在就让他们准备行礼、食水,两刻钟后准备齐全,这两日昼夜不休,不停鞍休息了,一人备两马…不,三匹马,路上轮换。”


    荀攸知道他如此,心里叹息一声,答应了。


    就如荀柔所估计,当日启程,一夜不停,在次日天亮之前不久,到达轩辕关,休息片刻,开关之后,又一路疾驰,当真在第三天天亮之前,就赶到高阳里。


    守卫大门的荀家族亲,被他吓了一跳,“阿…阿善?”


    荀柔到家,一望族亲神色,再望里中动静,心中松下大半,“愔兄。”


    这位族兄与他虽不同支,却也颇有令名闻于郡县。


    荀愔点头,将里门打开,“回来也好。”


    他话不多,但意思却也明了。


    荀柔点头回应,心中侥幸却去终是没有了,“公达,咱们就此各自归家吧?”


    他估计自己盥洗一下,天就该亮了,他就可以去拜见伯父。


    “好。”荀攸干脆点头。


    敲开家门,不片刻,父亲、兄长、阿姊、嫂嫂全都起来了。


    两厢见礼完毕,荀爽上下打量着又瘦了许多的儿子,望着他一如幼时孺慕神情,想像他小时候那样伸手摸摸头,却最后只点点头,“长高许多。”


    “是。”荀柔心中酸涩,“长高两寸。”


    “你回来得正好,”荀爽道,“我已同二兄商量过,由二兄为你加冠,就这几日,你已为官,要低调行事,不宴请宾客了。”


    荀柔微愣了一愣,连忙点头,“是。”


    荀爽再次上下看看他,“去盥洗吧。”


    “好。”


    “我带阿弟去,”荀棐道。


    “不用了。”荀柔连忙摇头,“我自己去就是。”


    “如何,”荀棐挑眉,“入京一年,当上侍中,就对兄长如此生份了?”


    “我哪敢!”荀柔吓差点跳起来。


    “既然如此,那就请吧,荀侍中?”荀棐站起来,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阿兄,请勿再如此唤我。”这瞬间,他两只脚都抠出一间皇宫了。


    才走到柴房,荀柔就感到有人拎住了他命运的后颈。


    “阿…阿兄…”


    荀棐扯着他后领,皱紧眉头,“你这背后怎么回事?”


    “…就晒的。”荀柔忍不住紧张。


    柴房在荀柔归家时,就开始烧水,此时已经将两大锅水烧热了。


    “我记得,侍中是文官?”荀棐道。


    “阿兄记得不错。”荀柔连忙恭维。


    “说,怎么回事?”


    “就…多晒了一会儿,都好得差不多了。”荀柔怂怂的道,“阿兄,你看,我急着盥洗,待会儿得去看伯父呢,你先出去可好?”


    “既然着急,阿兄帮啊。”


    荀棐毫不退让的说出让荀柔心惊肉跳的话。


    “岂、岂敢劳烦兄长。”


    “怎么,难道要我将你侄儿唤起来,帮你洗吗?”


    让十岁侄子看着他洗澡,他…他还是找块豆腐碰死算了。


    于是,荀柔颤着手,终于还是在他兄长面前溜光。


    荀棐转到他背后。


    然后,荀柔就听到重重的吐气声。


    顿时差点吓得逃跑。


    他背上,准确的说,已经接近灼伤,又耽误了点时候,所以皮肤就和里衣粘黏了,此时一部分痂脱落,再加上晒伤好的慢,颜色沉淀成暗红色,看着有点壮观。


    到这会儿,荀棐反而没再问什么了,“还在上药吗?”


    他将热水兑了,拿起旁边架子上的葛巾。


    听着他温柔下来的声音,荀柔又不好意思了,“兄长不必担忧,伤得不重,就是看着吓人,我、我自己可以。”


    荀棐仔细的弟弟背上的伤。


    他姻兄是张机颇好医术,如今又正好在颍川任职,时常来往,他也略懂一点医术,的确看出都是表皮伤,也稍稍松了口气。


    看他实在不自在,也不再难为他,将葛巾递给他,转身出去。


    …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兄弟具在,咸加尔服…”荀衍坐在床头,撑起病弱的荀绲。


    荀柔垂首,跪在床前,由荀彧替他着冠。


    伯父容颜病瘦枯槁,须发惨白失去光泽,然而他的目光,凝在他的身上,仍然有力。


    荀柔听着他一字一字,艰难的将每一个字念得清晰,“令月吉日,昭告尔字。永受保之,字曰


    含光。”


    “…谨受命。”荀柔伏拜。


    荀绲慢慢缓了缓气,“…受冠即成人,”他声音虚弱下去,“含光,可还记得你所言之志?”


    荀柔闭了闭眼,忍住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天下既平,既安且宁。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荀绲点点头,“你很好。”


    眼睑慢慢垂下。


    跪坐在旁的荀谌连忙端药上前,轻声道,“大人,服过药在睡吧。”


    荀绲没有动,也没有回应,荀衍向弟弟点点头,将父亲扶得稍微躺下一些,荀谌执勺撬开他的唇,将药一点点喂进去。


    荀彧领着他出了内寝,到堂中,目光温蕴,“大人为你取字之意,你明白吗?”


    “是要我修德谨慎吧。”荀柔回答。


    荀彧摇摇头,缓缓道,“坤则至柔,其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


    这是周易坤卦。


    这未免也太……


    荀柔低头,抓住膝上衣摆,“伯父,如此厚望,我岂敢…”


    “阿弟,你非无才华,亦非无志向,何以时时裹足不敢向前?”荀彧声音温柔,一如同往日为他讲授文章,“你到底因何而犹豫?”


    “我……”


    “你心中到底有何顾虑?”荀彧眉心微蹙。


    荀柔缓缓出了一口气,“兄长以为,剜肉补疮和釜底抽薪,到底哪一个对天下更好呢?”


    荀彧忍不住皱紧眉,“你这是何意。”


    “弟尝读书,书中有一国如大舟之将沉,朝中宰相天才横溢,自谓修补匠,选贤用能,补国之阙,其存一世,则其国不亡,及其死,其国为人所灭,此人尝使天下太平。


    “又有一人,破陈俗,除旧弊,石破天惊,翻天覆地,以战止战,亦尝得天下太平。前者易得,而后者难得,前者若败,不过一时兴衰,后者若败,则天下无宁日。”


    荀柔说道此处,突然住嘴,自嘲一笑,“我这都胡言乱语什么了…阿兄,其实非是我犹豫,只是如今形势将乱,这天下变数太多,人力所能为止三分。中原弊病已显露,大乱将起,已无人可以阻挡,兄长姑且观之。”


    他站起来,仿佛从容的就要离开。


    荀彧却在此时,突然开口,也是石破天惊,“含光旧日结识太平道人,便是为想要釜底抽薪吗?”


    荀柔惊在原地。


    他以为,以荀彧之体贴不会问出来。


    “并、并非我要私通太平道人,只是巧合认识而已。”他连忙道。


    “其人乱国,”荀彧深深地望向他,“阿弟心中应当明白。”


    “是。”荀柔低头。


    他知道,堂兄所言无错。


    非止以汉室立场,而是黄巾之祸,确实戕害百姓,破坏建设,遗毒深重。


    …


    满目惨白,哭声哀哀。


    荀柔垂首,引导着吊唁宾客入室。


    陈群跟在父亲身后,见他神色憔悴,低声道了一句节哀。


    荀柔摇摇头,带他们前往荀绲棺椁前。


    三位堂兄为丧主,此时正哀戚难当,要在堂中答谢宾客,他与伯父家关系亲近,便随着族中兄弟们帮忙照料丧事,接引宾客。


    伯父在他归家之后第三日去世了,伯父在日,便如荀家定海针、磐石底,只要他在,总是让人心中有着依靠,如今伯父一去,不止他,荀柔能察觉出整个荀氏族中,都显露出一种,不知所措茫然的茫然。


    如今,仿佛大家一下子都失去了方向,心中惶惶不能安。


    就在这种不安定的气氛之中,大将军遣使来吊唁。


    第82章 京城来人


    身高寻常,容貌寻常,气质也淳朴寻常的大将军府王长史,落进荀氏族地,那就是越发显得朴实无华。


    此时,荀绲已然下葬。


    其人在荀柔以及三位堂兄陪同下,在墓前祭拜,态度倒真的算上恭谦诚挚,肃穆端敬。


    因此,结束祭拜,王长史提出想同荀柔聊一聊,荀柔也就点头答应,带他去家中稍坐。


    “荀侍中果真品行高洁,家中竟清寒至此。”王长史坐下第一句,便是如此。


    荀柔眼角微垂,心底微嘲。


    如王谦这般雒阳城中谦谦君子,竟都以为荀家这样的宅院清寒,实在不由人不感到嘲讽。


    他抬眸正要开口,却看见门边长出两个小脑袋。


    他家侄儿侄女,不当牢头的时候,是很可爱的,头上顶着总角,双手捂住了嘴,却捂不得两双灵动精怪的大眼睛。


    荀柔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家中简陋,还望长史勿要嫌弃。”


    “岂敢,荀氏清廉忠贞,正是我辈之楷模。”王谦拱手,一脸真诚。


    荀柔伸手在席前轻轻一点,往门外一瞟,这才继续同这位王长史寒暄。


    照过往经历,这位王长史说话,很喜欢兜圈,不先车轱辘话说上三里地,是不会进入正题的。


    果然,待荀欷带着妹妹荀襄,捧案进来,王长史还在一路夸荀氏家风,夸他今日所见,夸荀柔他老祖宗。


    荀欷端正着脸,郑重将两盏清水摆上。


    知道的,这是两盏清水,不知道的,或以为是什么金贵琼浆呢。


    “见过叔父,见过这位客人。”荀欷、荀襄俯首拜见。


    “起来吧。”荀柔忍着笑,轻轻在身侧叩指,“坐。”


    荀欷抬眸瞧了一眼小叔,到底忍不住露出一个小小笑脸,靠着小叔坐下。


    王长史正说得口渴,便端起来喝了一口,喝完愣了一愣,这才意识到当然只是温水,人家正在守孝呢。


    他端着盏,就看见对面一大二小,三双漂亮眼睛盯着他,手定了定,硬是将一盏水像喝酒一样喝尽,这才将盏放下来。


    “……多谢。”王谦犹豫的望向荀柔,又望了望两个孩童。


    他这还有正事要说呢?


    “不客气。”荀柔微微一笑。


    仿佛没有接收到他的信号。


    “客人若还需再饮,”荀欷板着小脸道,“欷去奉来。”


    话虽如此,但显然打算坐地生根。


    …行。


    待客之时,不用仆从,以家中子侄辈陪侍,也是家风淳朴。


    考虑到胃里满满一盏水,王谦终于不再绕圈,直接开口,“侍中可知,前些日子天子以讨张角之功,封了中常侍张让等十二人为列侯。”


    嗯,中常侍,就是十常侍,而十常侍有十二人,这是常识。


    这十二位宫中宦官,在黄巾被灭将近一年后,竟然因讨伐黄巾封侯,这件事嘛…好像也不太让人奇怪。


    荀柔点点头,对身旁两个小侄,惊讶却忍住没有出声表示满意。


    “侍中难道不觉愤怒吗?”王谦等了等,就等得他这般淡定点头,顿时不淡定了,“赏罚乃是为政之柄,妄行赏罚,则国之威信无存。爵以封功,张让等人,何曾有功于讨伐张角?天子竟以此封之,岂不为天下所笑!”


    那你敢笑吗?


    荀柔点点头,“王长史所言不错,不知何大将军将如何应对?”


    他此言一出,王谦的义愤填膺顿时化作苦笑,“大将军还能如何?公子先前说大将军如今是水满则溢,大将军自然只能小心谨慎,保全自身。”


    他一时竟忘情,竟用旧称。


    “公子还不知吧,前些日子,车骑将军张温方才退了西凉叛军,天子便迫不及待,将他车骑将军除了,给了赵忠,仍然让他当回司空去。原本,黄巾叛乱时,查出宦官与之相通,天子震怒,十常侍收敛许多,如今却又气焰高涨起来,随意构陷官吏,先豫州刺史王允,尚书刘陶等人,俱因直陈宦官之弊,而身陷囹圄。”


    “张伯慎竟有此为将之能?”荀柔惊讶。


    这才多久,张温就打赢了?难道是他看错了也记错了?


    王谦一愣,他重点是这个吗?他犹豫了片刻,“大概是吧。”


    “不知,张车骑是如何取胜?”荀柔认真询问道。


    身旁两个小朋友见此,也连忙端正坐姿,准备倾听。


    “先时,张司空与叛军相持于美阳,连战未克。”王谦缓缓道。


    荀柔点头,这语言艺术,啧啧,都被打到关中三辅地了,还只是“连战未克”。


    “不久,天降威德,夜雨流星,长十余丈,坠叛军营中,时夜驴马其鸣,叛军自知悖逆,不为天地所容,故而溃散而去。”


    ……?


    荀柔缓缓头顶打出一个问号。


    他想向王谦打听一些细节,然而,这位大将军府长史,显然不通兵事,说得不清不楚。


    “不知侍中准备何时归京?”王谦被问得一脸懵逼,差点忘记自己前来目的,此时记起来,连忙回归正题。


    这位王长史果然是要到最后,才说出关键。


    “如今,宦官跋扈,把控内廷,阻塞言路,先前黄巾之时,曾直指宦官之祸者,均被构陷入狱,大将军切盼侍中早日归京,共同商议援救众臣。”王谦说完,俯身就是一拜。


    感到衣角被旁边拽住,荀柔嘴角微微一翘,安抚的拍拍小朋友的头。


    “本朝以孝为先,我伯父方去,我为子侄,当守丧一年,王长史不觉得,今日之言,甚是不当?”


    一年?


    王谦一愣。


    话虽无错,五服皆亲,但其时守丧多为父母而已。毕竟,大家若真比照五服内守丧,那家族繁盛,岂不是可能守一辈子?


    他原本以为此行是很简单的。


    “侍中,如今国之危难之时”


    “原本,守丧之家,如君这般外客,都不当见的。”荀柔一脸平淡。


    这算什么国之危难,傅南容上书除宦官,至少文章里还写不少干货,这些一天除了诛宦官,想不起别事的士大夫,和党同伐异也差不多了。


    黄巾之乱时,王允为豫州刺史,声称从波连等宅中搜出张让等私通太平道的书信。


    宫中宦官有人信太平道,不奇怪。


    但张让?


    未入京见过此人,他都心存怀疑,见过之后,更加确信。


    张让这样热心俗世之人,怎么可能信太平道,还跟着造反?他图什么?


    张角可从来没宣扬过能断肢再生。


    “你们若当真想救人,其实也简单,”荀柔端水送客,“大将军破费点就是了。”


    到现在,他们难道还没摸清天子的套路吗?乖一点,交钱免灾什么灾都能免。


    何进岂是真的想救这些人。


    …


    将王谦送出门,荀襄拽着荀柔的袖摆,“小叔真的不走吗?”


    荀柔被自家侄女拽得一歪,连忙点头,“不走,我不走。”


    小姑娘绽出一个笑脸,手松开荀柔的衣袖,“真好。”


    他家小姑娘,真是天生神力,荀柔拉了拉袖子,摸摸小姑娘的头,“小襄儿,你力气是不是又大了?”


    他刚才居然差点给拽倒。


    荀柔绝不承认是自己衰。


    “没错,”荀欷插口道,“阿妹如今能开两石弓,一次射五十箭。”


    “…很好,不错。”望着才到自己胸口高的小姑娘,荀柔沉默了。


    他是不是吐槽过他家武力值不够来着?


    “喜欢习武吗?”


    荀襄慢慢低下头。


    “不喜就罢了。”荀柔摸摸她,“没关系。”


    “不是,”荀欷连忙道,“阿妹喜欢习武,阿妹很喜欢射箭。”


    嗯?


    荀柔用面对王长史多一百倍的耐心,在小姑娘面前蹲下来,“怎么了?喜欢,还是不喜欢?”


    虽然因为是女子,在外人面前缄默少言,她不是羞涩不敢言的小姑娘,此时表现未免有些奇怪。


    “我…我想学阿叔。”荀襄小声道。


    第83章 荀采


    小姑娘用又真诚又期待的眼睛望着他,说出的话还那么甜。


    荀柔心都要化了。


    “最喜欢阿叔,是不是?”他伸手团出小姑娘。


    荀襄红着脸,羞涩的点点头,咬了咬嘴唇,忽然就在荀柔颊边亲了一下。


    太可爱了,怎么办?


    荀柔红了半张脸,一抬头就看见似笑非笑的阿姊,以及小姑娘的亲妈。


    嗯…咳。


    他连忙站起来,弯下腰长揖,“嫂嫂,阿姊。”


    大嫂张氏浅浅一笑,“如阿弟这般,脾气好、长得也好的郎君,当然得女郎喜欢,我们阿音眼光好,知道她阿叔是最好的。”


    “……大嫂,您这样说,弟无地自容了。”荀柔一张脸顿时红透。


    他家大嫂张氏,出自名门之家,是能让家中最优秀的族子,凭喜好学医的名门,一向豁达宽和。


    不过,好像也不用宽和到这个地步。


    张氏适可而止,掩唇而笑。


    “那位大将军府长史,这样快就走了?”荀采问。


    “王长史应是还要去见公达,邀他一道入京的。”


    “公达要回去吗?”荀采颦眉,“听闻,近来天子将几位大臣下狱。”


    荀柔点头,“公达与我不同,乃大将军府吏,丧期只有三月,若何进果然相招,他不能不去。以公达之智与谨慎,如今雒中现状,还不必担忧他的安全。”


    外面已经刀剑相对,洛阳还只是温水煮青蛙,大侄子一般情况下,还是不容易热血上头的。


    荀采忍不住叹了口气,望向已经比她还高的亲弟,“那你为何不能如公达一般让人放心?”


    “阿姊,我”


    荀采抬手阻止他的话,“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我并非说你不好,公达也辛勤王事。


    “阿善,你自幼聪颖,远超于寻常人,大家都夸赞你。然观你过去行事,于进退之间,失据之处,非只一端,轻行而无章,心乱而不定,故而,你离家去京,家里十分担忧。”


    进退失据、轻行无章、心乱不定…呜呜呜,别刀了,这太准了吧。


    他原来以为,自己外在形象很高大的。


    两边袖子都被拉住,一低头,两边小朋友同情的望着他。


    就算听不明白,他们也看出小叔是被姑母训斥了。


    “这次你归家后,比往日少了浮躁之气,我既欣慰,又明白,必然是在京中受了委屈。”荀采轻轻一笑。


    “你既为男子,如今也越来越大,又已行过冠,将来必然越走越远,就是如今,阿姊、家中都已经护不到你了,将来只能靠你自己。”


    “幸而,如今委屈都受了,便要引以为戒,孔子所谓’不二过‘,你自幼熟读经书,又如此聪慧,当明白的吧。”


    阿姊神色温柔,眉目沉静,一脉清透静慧,默默流淌。


    荀柔望着她,恍惚发现,已许久未关注阿姊。


    他的阿姊,也在经受委屈之后,在生活砥砺之中,终于走出来。


    他相信,她能够走出来。


    他一直相信的。


    “今日方知,家有大贤,”他恭恭敬敬的向姐姐长揖,心中欢喜,“多谢赐教。阿姊之言,使我茅塞顿开,日后必时刻铭记在心。”


    “好了,起来吧。”荀采浅浅一笑,“餐食俱已备齐,你还不送去给堂兄他们?如今时辰不早了,早去早回,晚些时候,我还有事与你说。”


    “好。”


    “阿娘,我想随阿叔一道去。”荀襄望着母亲,声音软软。


    “我也想随阿叔一道。”荀欷扯着荀柔另一边袖子,向母亲道。


    “好吧,”嫂嫂点头,“你们要记得带阿叔回来,路上小心。”


    荀柔无奈看了嫂嫂一眼,张氏轻笑,“这都是夫君嘱托,还望阿弟勿怪。”


    很好,自己就是食物链底端,没问题。


    走出高阳里,穿过一段田亩,前方便是荀氏墓地。


    荀柔远远就望见自己参与搭建的低矮的草庐。


    三位堂兄已决定三年孝期,要倚墓而居,守在伯父墓旁。


    这间草屋,墙壁不以泥封,全以木石茅草,不置陈设,因为要“寝苫枕块”,即睡芒席,枕土块。


    虽《礼》中是这样要求,不过荀家墓地与高阳里相距不远,每日往来也很容易,连族中都并非都全都自守严苛如此。


    但三位堂兄既已决定,荀柔也无言劝说。


    况且,他们心情哀痛,他又如何不能理解。


    远远望见那处丘土,伯父沉睡之地,荀柔神色也默默黯下来,丧礼之时,那种哀痛酸涩的心情,似乎又上心头来。


    他记得伯父许多话和神情,然而,在记忆最深的,还是幼年之时,他靠在小哥哥荀彧身边,睡意朦胧之迹,耳边悠扬起伏的经书。


    那是他的童年。


    他尚且如此,三位堂兄心情只会更甚。


    “阿叔?”“阿叔。”


    荀襄、荀欷童音清澈,将他思绪唤了回来。


    他眨眨眼睛,将眼中湿意尽去。


    故去的人,已经故去,活着的还要前行,这才是所谓家族传承延续。


    “阿善来了。”


    荀衍最先听见动静,出来迎接。


    他身穿着粗麻的斩衰之服,手执苴杖,面容消瘦许多。


    “休若兄长。”


    “阿兄又忘记,如今当叫阿善含光了。”荀谌比他后一步出来,对荀柔点点头。


    再他之身后的荀彧,瘦得厉害,穿着并不贴身的丧服,显得形销骨立。


    “含光。”荀彧眉眼轻轻带起一丝温度。


    荀柔垂眸,“节哀”“勿损”这样的话,荀彧自然比他记得更清楚,轻飘飘的说出口,哪又有什么分量。


    他只伸手握住他的小哥哥,那双带着笔刀茧和箭茧的手,真的瘦得太多了。


    “休若阿叔、友若阿叔,文若阿叔。”荀欷和荀襄放下食盒,一道行礼。


    “乖。”荀谌伸手摸摸两个小朋友,“又随你家阿叔一道来啊。”


    先往墓前祭拜,再归庐中。


    荀柔将带来的,加了牛乳的五谷粥,从食盒中取出。


    依《礼》他们如今只食粥,不食酒肉,不食盐、菜。


    “替我们谢谢采姊,劳烦你又辛苦一遭。”荀衍温和道。


    “哪里劳烦,”荀柔道,“家中也是如此饮食,不过加一勺水而已,我每日也本来就要来祭拜伯父的。”


    如今主食就这几样,不是干饭干饼就是稀粥。


    “早上前来拜祭那位长史已去?”荀谌问。


    荀柔点头,“守丧之家,不好留客,他来有话便说,说完自然就走了。”


    荀衍与荀谌对望一眼,他们如何不知这位长史,是为堂弟而来,然荀柔既然称守丧之家,显然对方无论有什么目的,都已拒绝。


    “公达,丧期短,大概不久就会归京。”荀柔说着,又把王谦告诉他关于十常侍封侯,赵忠拜车骑将军,张温退凉州叛军之事,结合他知道其他消息,一一道来。


    “如此,大将军处境颇为艰难。”荀谌道。


    “也未必然,”荀柔解释道,“天子虽重宦官,但除非下定决心要废皇子辩,否则不会废何进…其实,京中情势再如何,我以为如今并不重要。


    “凉州叛军虽退未散,其首领仍能聚众,不久恐怕就会卷土重来。今年天子,为修南宫,加天下田赋,又加劳役,天下苦之,又要兴乱。


    “颍川虽还太平,但南阳与陈留,俱有将乱之兆,家中还是要再做准备…若是再有战乱,颍川这般太平之地,赋敛必重,恐怕也未必能安。”


    “已至这般地步?”荀彧低声道。


    “未雨绸缪,总要先做准备。”荀柔神色不变。


    “好。”荀衍干脆点头,俊美眉宇消瘦得凌厉,“家中、族中之事,多托赖含光,若有需要,我家中从人,尽可调遣。”


    “族中近来多颇不心安,需得安抚,”荀彧轻声补充,“此事唯弟所能,且勉力为之。”


    “是,弟必不负所托。”荀柔躬身下拜。


    事已说完,饭还是要吃的。


    荀柔摸着碗边微凉了,便让荀欷荀襄在周围拾些柴,烧起土灶将粥加热起来,再陪三位兄长食毕,这才收拾东西回家。


    “文若,”荀柔走后,荀谌望向弟弟,“你与阿善,可是有什么不谐?”


    他先前还说兄长称呼不对,此时自己都又忘记了。


    “并无。”荀彧轻摇摇头。


    荀谌张了张口,最后没有再问。


    无论是荀彧还是荀柔,他们若真是要藏心不言,他知道,是问不出结果的。


    “无论如何,我们都是兄弟。”荀谌最后只这般道。


    “阿兄这是何意,”荀彧抬头,眉目平和,“我们自然是兄弟。”


    …


    “…所以,那些孩子,你从冀州带回来的,如今已有一年,你到底是何打算?”


    荀采直截了当问道,“你带他们回来,并不是为了给家里添人口吧。”


    第84章 世范


    自然不是。


    虽然并未刻意选择,但能在短时间内学会洛阳雅言,规范礼仪行为,这些孩子绝非庸人,其父母能脱离疯狂热烈的宗教气氛,也绝非短视毫无心算之父母。


    他们如今大多成了孤儿,被荀家收养,但荀柔从未想过将他们变成家中的奴仆佃户。


    若只是想找干活的人,他当初何必费这么多功夫。


    刻意控制下,仅有的五个成年男子,都是受伤残疾,被分配看门守院之类边缘活计。八个妇人拥有本民族勤劳朴实的传统美德,都在族中找到干活的地方。


    除此之外,四十余少年男女,都站在他面前。


    说是男女,其实只有五个女孩子,大多都是男孩,小的五六岁,大的十五六岁。平时随守卫操练,做些跑腿洗衣扫洒等杂活,也帮着农时下地。


    原本暂时这样安排,让他们先安定踏实下来,回归正常的生活节奏,顺便在荀家气氛下熏陶礼仪和组织纪律。没想到阿姊却放在心上,知道他交过他们一些字和礼仪,便三不五时教一教他们。


    所以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是一群干净、整齐、识礼规矩的少年和孩童。


    他真得好好感谢阿姊。


    虽说也偶尔教一教荀家孩子,但这些孩童,荀柔准备换一个教法。他愿称之为实践教学2.0版,区别于,教刘辩的1.0版花架子。


    天寒没有食蔬,他带着这群学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磨豆做豆腐。


    豆腐这种美食,早在两百年前西汉,就被发明出来,但由于制作工艺复杂,或者说,东汉时期的民间,还没有多余的劳动资源浪费在加工食物,仅使之更美味上,故而还只是上流社会食物,未得到普及。


    所以,当他说起,大多数孩子,并不知道豆腐是什么。


    “这是一种美味的豆制食物,雪白细腻,绵滑如脂,轻白如雪,食之如有肉味。”荀柔抱着软软的小侄女荀襄,身边侄儿荀欷抱着,他家颐养天年的老兔子,嚼干草嚼得目空一切。


    他哥和嫂嫂也是心大,居然将两个小侄也丢给他。


    一声清晰响亮的吸口水声,在孩子群中响起。


    荀柔微微一笑,用笔沾了墨,捏着荀襄的手,在木板上写下“豆腐”二字,然后将板竖起来。


    “此物三百年前,由前汉淮南王发明。其人在炼丹之时,不甚将石膏粉倒入豆浆,水中凝结出如雾如花的白色丝絮。淮南王以为这是豆浆腐坏,没想到这种白色絮物,绵软可口,大出所料。他惊讶之后,也觉得有趣凑巧,故以豆腐名之。”


    “大家应都见过,家中若有肉,当悬于梁上,置于通风之处,若将肉堆积在室内,置之于地,则肉必坏烂,腐之一字,其意正是变坏变烂。”


    “然字意如此,豆腐二字,连在一处,却绝非腐坏之意,成为一个好词。”


    “淮南王制仙丹不成,误打误撞,制出美食,的确巧合。然虽名巧合,非其人也未必有此成。


    门口冒出一个,荀氏特有的清秀可爱的小脑袋。


    荀柔看了一眼,又望向一院子懵懂眼神,微微一笑,“有人,若碍于陈见,见豆浆凝絮,以为腐坏,就不细心观察,则不能发现其并未腐坏酸败,若观察之后,不加好奇之心、探索之心,不大胆尝试,则不知其美味。若尝试之后,不落笔记录为文,则后世不可知。”


    簌簌。


    又伸出两只脑袋。


    “圣人有言格物在先,方能致知,致知之要在于诚意,正心不移方能诚意。学以格物为始,今日格物则从制作豆腐开始吧。”


    荀柔终于忍住笑,向外面的小蘑菇头招招手。


    于是


    门后一拖一拽,礼仪端方的走出三个小豆丁。


    当然,真的仪态端庄的小朋友,是不会这样探头,也不会呼啦啦跑过来。


    荀柔摸摸领头的小朋友,他有一双肖似其父的幽黑双瞳,脸颊却圆润,组合在一起,有种乖巧呆萌的可爱。


    正是亲爹已然包袱款款去往雒阳,如今成为留守儿童的荀缉。


    “叔祖。”荀缉乖乖行礼,抬起头来,“是祖父让我来的。”


    他口中祖父,正是荀攸的叔父荀衢,荀攸自幼由其养大,与亲父子无疑。


    荀衢当年喜欢喝得醉醺醺唱《长铗归来》,家中如何劝导都不愿少饮,如今开了党锢,他却多病缠身,家里如何也不让他出仕,他亲儿子荀祈,为了防止亲爹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被郡中征辟都不敢去,就守家里。


    “叔祖。”他身旁的荀仹,小小圆脸腼腆绯红,偷偷打量荀柔,乃是荀祈之子。


    “阿叔。”最后一个,却是他家隔壁七兄荀宜的小儿子荀铮,小朋友顶着一张肖似其父,仙气飘飘的脸蛋,却得了这么一个,一敲一响,铁骨铮铮的名字。


    他宜兄,果然是不走寻常路。


    来都来了,自然要招待,荀柔让小朋友自己去拿一只盏,给他们一人倒一盏蜜水,除此之外,就和其他孩童一样的待遇,有活帮忙一起。


    院中闲置已久的石磨,用清水冲洗干净,显露出灰白细腻的本色。


    此时北方多用碾,这石磨还是荀柔小时候,向父亲撒娇,找行商专门带回来的。


    只是家里人少,也没有那么多劳动力资源挥霍,连麦子都直接煮粥做饭,而少磨粉,这座石磨自然更长久不使用了。


    豆子是昨天荀柔先泡上的,此时已经饱满。


    年幼孩子将已经泡涨的大豆,一勺一勺舀入石磨上口,少年们轮换着推磨盘,谁也没偷懒,都动作飞快,让荀柔不得不时常提醒他们动作慢一些。


    在少年们推磨之时,荀柔并没闲着,推磨和倒豆子都是重复劳动,并不费脑,他以淮南王为端,随口将汉景帝、汉武帝前后历史大事,讲故事一般道来。


    重点自然是主父偃,桑弘羊,东方朔,卫青等寒门出身大臣。


    他们本身代表着汉武时社会政治、经济、杂学以及军事的重要部分。


    西汉贫寒出生的高官并不少,固然因为开国功臣,多被刘邦吕雉这对夫妻杀死,也是因为当时基础教育实施好。百姓家子弟,能靠读书、本事出头,百姓自然愿意送其子入学。


    翻开史书,西汉出身普通人家的三公九卿,恐怕比唐朝还多。


    但到了东汉时期,寻常出身的公卿,反而减少了。云台二十八将,就是二十八个掌握资源的大族,再加上其他跟刘秀打江山的大姓,有钱人家生得多,三公加九卿,统共才十二个,他们自己都不够分。


    内卷,这就是红果果东汉内卷。


    豆浆磨了两只桶,今天足够,荀柔喊停,“接下来,来几个有力气的,用粗布过滤豆浆,将豆渣留在布上,尽量将浆液挤出。”


    他低头向荀襄,“阿音也去帮忙,好吗?”


    “好。”荀襄乖巧点点头,然后很实在地抱住木桶。


    “小心”廖化正要提醒小姑娘,桶中重量不轻,就见她一把将木桶抱了起来。


    ……嗯。


    “快,快来与我牵布。”廖化连忙转头向同伴喊,又见荀欷也快步上来帮忙。


    廖化似乎觉得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哗啦”豆浆倾倒下来。


    “倒慢一点。”荀柔指点道。


    “好的。”荀襄乖巧的答着,将桶往回端一些,旁边愣愣站着的几个小姑娘,这才反应过来,上前帮忙。


    太自然了,一切太自然了,荀家的小童和他们一起舀豆子,荀家的姑娘能端起木桶,荀家的少年同他们并肩劳作,这难道是真的吗。


    廖化忍不住去看,坐在屋檐边,摸着兔子,含笑望着一切的荀公子。


    淡黄、酥松的豆渣,被留在粗布上,凑近一闻就有淡淡豆香味。


    扯着粗布的一个少年忍不住,伸手抓了一把塞进嘴里,塞完之后,一抬头,却正见荀柔将他看得正着,顿时露出惊慌害怕的表情,哆嗦着就要给他跪下。


    如果荀柔要培养科学家,这时候就该教育他科学的行动严谨,不能没有充分保护措施随意尝试,但他的目的并不在此。


    “味道如何?”荀柔含笑问。


    少年眼中惊慌,噎了满嘴,摇摇头。


    “无妨,”荀柔声音温和,“你虽是无令而行,然此亦怪我不曾讲明规矩,既未明规矩,就不算有错,不过今日之后,凡有上令在此,谁人都不可任意妄行,若不听命行事,则要受惩罚,大家可听明白?”


    “明白。”荀欷笑嘻嘻的第一个回答。


    除他之外,几个荀家子弟,都毫无犹豫,荀缉甚至拱手正礼一揖。


    有他们作示范,其他孩子也零零落落的喊出“明白。”


    “豆中浆去,所剩为豆渣,此物也可食用,”荀柔不急着规矩,“待晚饭时蒸熟,大家也尝一尝味道。”


    接下来就是煮豆浆,打浮末,取豆皮。


    急火糊锅,这个过程也需慢慢来,于是煮着豆浆,荀柔又将可食用豆子品种,需如何种植,以及祭祀之中豆子的用法挨着讲了一遍。


    “记载制作豆腐的书中说,入石膏稍许则凝成絮,却未明言该入多少,今日我们便来试出,豆腐该放多少石膏合适。”


    十只木盆依次放好,每盆中倒入一样多的豆浆,以木勺为石膏计量,每盆依次递增,搅拌,然后以木板盖好静置。


    最后,最少三盆豆腐都不成型,中间几盆由嫩到老,口感不同,最后两盆则发黑发苦,不能吃。


    荀柔将兔子放到一边,在檐下铺开白纸,让荀欷执笔,教他如何写实验报告,“题目写,以不同剂量石膏点豆腐之实验结果报告,接下来依次为实验目的,实验过程、实验结果,所谓目的,就是今日实验之目的所在。


    “旧书中,不能尽言豆腐制作之法,则世间制作此物,从前无准绳规矩,今日我们试出之豆腐制法,明定石膏比例标准,则当成为世之范式,后人可依次例而行。”


    荀柔没用什么深奥词句,故而这句话,这里所有大小少年童子,自然全都能听懂了。


    听懂了,自然一片哗然。


    “世之范式?”


    “以后的人,都要照我们来?”


    “这不是圣人才能做到的事吗?”


    荀欷也惊讶抬头,“阿叔?”


    “这有何奇怪,有巢氏为巢,人方知以此避禽兽虫蛇,燧人氏造火,人方知以此化腥,仓颉造字之前,世上并无字,孔圣在日,诸侯各封其国,圣人也未必能知天下有一日,为郡县之制。”


    “大学中说: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为人如此,为此天下亦如此。为一分,便有一分新,虽小事,亦为可也,谁人都当得这天下第一之人,谁人都能为天下之范。”


    【为天下之先者,当天下之范,人人尽可为之,人人尽可为圣人也。《实践范式》荀柔】


    第85章 教学


    制作豆腐只算引言,之后课程才正式开始。


    准确、标准、严谨、简洁。


    这是荀柔希望他们达到的第一步。


    所以,数学是必须的。


    他让学生们发豆芽、麦芽,用王莽发明的游标卡尺,测算不同水分下,发芽的概率以及每日生长高度。


    加法口诀和乘法口诀背起来容易,但数字要在重复使用中,才能熟练,至少重复一百遍才能形成条件反射。


    不止数学,学生们分成七八人小组,每次课后提交记录报告。


    有固定模板,标准用语,不需要丰富词汇修饰,这种文章并不难,学会之后,将来无论做什么工作,都可以此为模板,写出简洁明确、条理分明、内容实在的公文。


    最开始,连荀欷所写记录,也会被他一次次反驳,将其中不明确、表述繁复,重新写来,如今已干净漂亮简洁得很像样子。


    荀家小孩每人交一份,外来的学生们一组上交一份,荀家小孩用毛笔书写报告,外来孩童虽然识得些字,却只用树枝在沙盘上笔画过,故而用削细的炭条书写,但他们每天要另上交毛笔大字一页。


    在课堂上,荀家孩子和冀州来的孩子,一样学,一样做事,但不在课堂之外,荀柔并不展现所谓“一视同仁”。


    课堂频率隔天一次,期间,荀家小童归家随父母学习君子六艺,冀州来的孩子,要随武士操练,帮忙做杂事,不能休息。


    不公平吗?


    看上去的确是。


    但现实本来就是如此。


    荀家小孩有父母族亲,饮食无忧,他们是他的子侄晚辈,他不可能不待他们更亲善。


    冀州带回的孩子,许多的父母都战事中死去,他家为其供应饮食衣服,为其缴纳赋税。


    世家豪族培养孤儿,是要他们长大过后做家族的奴隶,用无底线的忠诚,和唯一最珍贵的生命回报的。


    但荀柔并不想如此,从一开始,他就并不准备恩养他们。


    他让他们称呼他“先生”,而非“主公”。


    他们的身份是平民,是普通人,拥有自己的户籍和身份、拥有自由,在他们成人之后,他们也许会帮他做事,但他会用俸禄,平等交换他们的劳动和能力。


    他带他们回来,想让他们拥有独立之人格。靠能力生存,为理想奋斗,对国家忠诚,他们要做星星之火,要散成满天星。


    他第一次做先生,不知道能不能做好,但他会努力。


    道理说上一百遍,不如做一遍,但有些书,还是不得不学。


    初学之时,荀柔最讨厌背书,但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背书是必须的。


    “不学诗书,无以言”。


    “子曰、诗云”是社交门槛、是仕途敲门砖,不会这些,在这个时候,甚至不能称为会说话。


    于是,《论语》《尚书》《诗经》……被荀柔大刀阔斧的删减,将其中没什么用的部分裁掉,只留下用以交流和励志为核心的部分,称之为《六经速成精简2.0版》。


    比起刘辩,只有“学而”《文王》之类,用来撑场面的1.0版,新版保留更多类似“管仲为仁”之类,带有辨证思想的内容。


    当然,该删的,还是要删。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这个字到底是“汝”还是,还真就是用的“女”,孔夫子是否搞歧视?是否地图炮?是否当时情境下,有特殊意义?这种深奥的问题,还是留给经学专家研究好了。


    他家学生就不必学了。


    好笑,根本不会有人发现。


    正经人谁讨论这个?


    所以,当小侄女拿着原版找他,满脸懵懂委屈,荀柔只告诉她一件事,“谁若在你面前说这句话,不必同他争辩,直接打他出气就好了。气出过,必不放在心上,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


    这种拿性别说事的人,一定没有本事,打了痛快完事,都不用担心将来报复。


    不过,每次见到小侄女,荀柔就有点甜蜜的烦恼。


    小襄儿天生力气,身体灵活,喜欢运动,天赋绝佳。


    不说空前绝后吧,怎么也是天下难寻。


    如今,请了堂兄家最好的武师,也就是当初教他们兄弟的那一位,荀柔自己学时,觉得很好,现在轮到侄女就觉得不足了。


    自家小孩这么好的天赋,不说将来用不用,但就不能平白浪费和所有傻瓜家长一样,家中孩子有天赋爱好,荀柔恨不得给宝贝侄女找天下最好的师父。


    问题是,荀家真没有这方面资源。


    他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认识的武功高人,也不管人家收不收徒弟。


    皇甫嵩在槐里太远,为人又有点迂,曹操武力值一般,刘备双股剑,主要凭蛮力吧,况且他那胳膊也是天赋异禀学不来,张飞、关羽武力值尚可,脾气太糟糕,不适合当老师……要是当初孙坚也被调到冀州前线就好了,孙文台将军各方面还勉强够看。


    对了,如今对方在哪……嗯,叛军虽退未散,张温屯兵美阳,孙坚还在其帐下,随时准备和韩遂等人开干……好像没有时间……要不还是先写封信过去问问,占个名额啥的?


    就在荀柔“丧心病狂”,真要给孙坚写信之时,廖化跑来报告,冀州褚燕来访。


    荀柔不由眉头一皱,他自归家以后,前来拜访之人,络绎不绝,亲友不提,前来自然是为吊唁,其余大多是些想走捷径的儒生、才子。


    他开始没反应过来,见到名贴,不知来意,就请进门,结果对方张口闭口大谈天下大势,大谈阉党误国,大谈“举贤”之要,把他烦得饭都不想吃。此后只要不认识的人来,他都直接闭门谢客。


    “你去同那位褚君说,我守丧在家,不见外客,请他见谅。”谁啊,都不认识。


    荀柔再次提起笔。


    该如何称呼孙坚好?


    “孙司马”是不是有点正式?文台兄?又没见过,第一次通信,是不是有点太自来熟了?文台先生,这个……


    廖化未动。


    荀柔提着笔,想着如何同孙坚拉关系,想了好一会儿,一回头见他还站在一旁,这才发现不寻常,“还有何事?”


    “先生,”廖化轻声道,“我观那人似曾相识。”


    与他相识?那岂不是……荀柔转头。


    “是。”廖化轻轻一点头,然后又问,“先生,真的不见那人吗?”他犹豫一瞬,轻声道,“我记得当初公子认得他的。”


    认得?那就是化名了。


    “你观他形状如何?”


    “其人赭衣帻巾,衣着整齐,面色红润,带了五名随行,俱携武器,骑马而来,在高阳里外等候。”


    “彼衣食俱足,守礼恭敬。”既然如此,便是混出身份,不用担心了。


    “是。”


    “……那,请他进来。”


    他来看看,才过一年,谁就混得这么好……了


    “……褚、燕?”


    他放心得太早了。


    这个胡子剃光,年轻俊朗,身材高大的家伙分明是“竟是……你?”


    他自然还记得对方是通缉犯,没直接喊出名字来。


    这家伙还活着啊。


    荀柔不得不承认,再见到他,心里还是有些高兴,不过,这点高兴很快没有了。


    对面青年咧开嘴笑了一笑,还是一如既往欠扁,伸出手来哥俩好的拍拍他肩膀,“没错,正是我小矮子你长高不少嘛。”


    “我不矮了!”他已经七尺四,超过平均身高,而且他还会再长的!


    青年点点头,“嗯,就比我还差点儿。”


    荀柔举起剑。


    “哎哎,我错了,在下错了。”青年,也就波连,想起自己来意,连忙摆手,“我来寻你,是有要事,还请你赐教。”


    “这就是你人帮忙的态度?”荀柔轻哼一声。


    “……嗯,也是。”波连想了想,点点头,毫不犹豫弯腰拱手长揖,“荀公子,你是我认识最聪明的人,又特别有主意,我真是想不出别的办法,才只好来打扰公子。”


    说着,俯身叩首,“还请公子相助。”


    第86章 根基


    天气严寒,北风凛凛,屋里炭火烧得通红,空气干燥得烘热。


    荀柔让廖化给波连上一盏水。


    要不是亲耳所闻,荀柔都不敢相信,世上真的有如此离奇经历。


    出逃迷路,勿入山岭,遇到老猎人,就治伤臂。守着猎人木屋,一年时间聚众上万,在山岭开出梯田。官府强来收税,众人一怒,成功起义。官府围剿,原本就只是无奈反击,攻打县城,居然一举成功,把赵国中丘县占领了。


    当地大户主动送出家中酒肉钱粮供给,但毕竟只是临近山麓的偏僻小城,大户也没多少钱,不久自觉供应不起,主动联络相邻柏人县亲友,当带路党帮忙,顺利把柏人县也拿下了。


    就如此,还没过年,彼辈就顺利占领两县。


    当然,若一帆风顺,波连不会来寻他,来此,自然是遇见麻烦。


    “咕噜咕噜,”对面青年仰头喝了干净,拿袖子横着一擦嘴,“哈~你这都没有酒啊。”


    荀柔平静看了他一眼。


    “波……褚兄,”廖化连忙道,“先生伯父故去,如今还在丧期,不能饮酒。”


    “哦,”波连呆了一呆,缓缓地轻轻地放下盏,“嗯……那个,节哀。”


    荀柔敛容颔首。


    波连等了一会儿,见他不说话,小心望着他,“荀小……公子,你以为我们该如何是好?那姓王的说,开春雪化以后,赵王刘豫定会派兵前来攻打,我们最好先作打算,最好趁着官府及注意,往东面巨鹿郡迁移,攻打廮陶,还说廮陶乃是巨鹿治所,十分富裕,就算打不过,也从常山郡撤退回太行山,官府不得跨郡追赶,必无问题……”


    荀柔端起面前水盏饮了一口,对他攻击官府行为接受良好,“你以为如何?”


    “我和张大叔都不想打,太行山生活挺好,但手下兄弟们认为他说的有理,都觉得县中生活好,不想再回山上。”波连苦恼的挠头。


    荀柔点头,“我建议你回去,诛杀建议之人。”


    “啊?”波连愣了一愣,茫然抬头,“为何?”


    还是二十余岁青年啊。


    “你过去被你兄长,护得太好了。”荀柔叹了口气,“眼前再明显不过,那位中丘王君,在算计你们。”


    “什么?”波连那双甲壳虫似黑亮小眼睛,顿时瞪圆了。


    荀柔简直要同情他了,他光听说都觉得不对,他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攻打廮陶这样的主意,实在蠢透了。”荀柔手指沾沾水,抬头一看廖化还在,想了想,向他招招手,“你也来看。”


    “是,先生。”如今,廖化对只比他大几个月的荀柔,已佩服得五体投地。


    “太行山脉,自东北向西南走向,主要为冀州与并州分野,西为并州,东为冀州,其山脉绵长,自古有八百里太行之称,在冀州之境内,自北向南为中山国、常山郡,赵国,魏郡。”


    若他们果然依凭太行山活动,官府想逮都逮不着,正是因为那个王君所说,按汉律,官府不得擅自跨郡出兵,况且入山?


    当初我兔在太行山跟秃子打游击,那叫一个精彩。


    嘿,就是逮不着,就是玩。


    “中丘隶属赵国靠近太行山,在赵国北面,柏人是赵国最北端。而赵国治所邯郸,则在郡国最南,两者相隔甚远。你们占领其县,而久不被郡兵所剿,是因为如今冀州盗贼横行,郡兵精锐必须留在邯郸,守卫国都。”


    “况且,你们若转头遁入山岭,他能追进山里吗?所以,除非你们一路向南,攻打邯郸,否则,只占两个边县,不太过分,赵王未必会出兵的。


    “不,”荀柔顿了一顿,“是必定不会出兵。如今冀州到处都在造反,去年,黄巾造反的时候,安平王、甘陵王,就是被本地百姓所执,前车之鉴,他岂敢把兵都派出去?”


    “然而巨鹿郡不同,”荀柔画了巨鹿地形,“巨鹿虽临四郡,却位于平原,廮陶临近与赵国边界,为其治所,你们若要攻取,巨鹿太守必尽出郡兵相抗,又其境内水泽遍布,彼方有船必占地利,只需扼守要道,便退无可退,其人所谓往常山郡退行,完全是一派胡言。”他伸手往上一指,“若往常山败退,元氏县乃是必经之路,此地乃是常山郡治所!”


    跨远路追击固然艰难,但送上门来,难到还能放他们通行?


    “砰”


    波连双手在桌上一拍,瞪大眼睛怒道,“竟是如此!”


    “轻些,”荀柔心疼他的案。


    这可是他自幼所用之物。


    “若只有攻打廮陶这个主意,那王君不过是个烂狗头军师。但若再论其人之前后,却不止要如此。”


    “先生,对方难道还有别的目的?”廖化忍不住插口道。


    “巨鹿郡,乍看地理位置优越,与四郡相交,却远离太行山脉,也就远离了你们的根基,你们若是倾巢出动,没有后方依仗,也没有山岭可食。”根据地没有啦,就得全靠抢劫生活。


    “若是留人山中,则两厢分散,只要对方掐断你们之间通信,山中一支固然被灭,而出战之人,亦为流寇。”


    “无论你们赢与不赢,都会失去背后依仗,然后不得不依靠对方,为其人所用。”荀柔轻轻一笑,“对方是否常与你们称兄道弟?常广施恩惠给你的兄弟?是否常与你们饮酒食肉作乐?


    “以你观之,你手下兄弟知道什么道理,凭什么支持攻打廮陶?那可是巨鹿治所,城高池深,岂是说攻打,就攻打下来?”


    “以我猜测,彼必然见众人勇武,你与你大叔二人,心无大志,手下之人又各有来处,并非一心,便想取而代之,得此众人之势,而为其己用。”


    人口就是资源啊,这点倒是清楚,若非对方又狠又毒,他都未必想提醒波连。


    “好贼子,岂敢如此欺人!”波连拍案而起,伸手拔出剑,就要冲出去。


    那气势就跟要直接坐火箭回冀州,把姓王的杀了一样。


    荀柔静静垂眸,“此人不过是寻常狡黠之辈,你若是因此发怒,大可不必,事出如此,其根由在你自己身上,你尚未明白吗?”


    波连摆着大怒扬剑的姿势,卡住了。


    “你坐下来元俭,你去外面,舀一碗雪进来,给这家伙降降心中火气。”荀柔轻轻一笑。


    “唯。”廖化行礼,果然拿碗出去舀雪进屋来。


    波连站着,荀柔低头望着自己的指尖,心底划过无数计算。


    雪被端进来。


    他轻轻一眨眼,抬头其头来,“行了,坐下吧。说方才说,此事根由在你身上,你是否很不服气?”


    波连要走不走,到底记得自己今日是来讨主意的,终于又一屁股坐下。


    “那是什么人?中丘大姓,没有你们,他家便是当地第一,说不定县令都要看他家颜色,却对你们毕恭毕敬,送上酒肉,尽出家财,任凭取乐,还一心为你们打算,可能吗?他对你们会毫无恨意吗?”


    “对于当地百姓,只要你们不比官府更过分,便不会反对你们,但对于当地大姓望族,除非你们能给他们带来,比官府更大利益,否则心中一定会恨你们。对方对你们,唯有利用之意,你们与他们,从来不在同一条路上。”


    他盯着波连,慢慢地一字一字咬清楚道,“你们绝不可能在同一条路上。”


    被那双漂亮的眼睛注视,波连却只觉得被火辣辣的蛰了一下。


    “就算没有王君,但只要豪族还在,就会有李君、赵君、或者其他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们有这么多人流民、没有身份无法安居,若做出不改变,只会再次不断被人利用。”


    就像未来各个黄巾部落一般。


    他们最早只是为了生存,最后却不得不逐渐沦为走狗,到死,都不会被人同情。


    “那、那你说该怎么办?”波连脸色都变了。


    无法安居……他心里明白,对方说得极对,说到他的心里,他还有如今不知漂泊何方的兄长,已经没有家了。


    当初离开之时,甚是潇洒,但在外这许多时日,他已经感受到没有着落的不安。


    不止他感到不安,他知道,他手下很多兄弟,都感到不安,他们许多还带有妻儿,却随着漂泊,无法停止,不知道何时、何处才能扎下根。


    “朝廷暂时顾不上你们,所以,就看你自己敢不敢,给你,还有你的兄弟们,一个安居之处。”


    波连睁大眼睛看向荀柔,下一刻俯身跪拜。“还请公子赐教。”


    “既然已得二处县城,何不就在彼处落地生根?”放在膝上的两手,指尖缓缓扣在一起。


    波连抬头,浓眉皱紧,张开口,又顿了一顿才沉声道,“还请赐教。”


    “你与你大叔,各为一县之令,将县中家有仆役上百数之族,一举扑杀之,五十之族,收其家财,”荀柔轻轻呼吸,“放其奴婢,许以户籍,以户口分粮食田亩,以此清算全境户口,部众与百姓同分田亩,将其户籍落在此二地,剩余金钱收县库,将库中之数,公之于众,不以私用。赏罚分明,不以私意,决狱公平,不由私心。”


    “如此,则二地,为君之根矣。”


    第87章 天下震动


    波连来时,荀柔没有去迎,走时也没有出屋相送。


    透过窗牗,望着离去的背影,他只是将身上氅衣裹紧些。


    对方会怎么做?会怎么选?


    在张角黄巾之时,起义如此容易,遍地开花,未尝没有各地士族豪门在背后推波助澜,而他们也确实得到了他们想要的进一步土地兼并,更多的奴隶。


    但若波连决绝的处置大族,未来对他造成压力的,将不再是官府,而是东汉末年,比朝廷更可怕的东西。


    冀州是黄巾势力最大的地方,从张角起义开始,之后十余年间几乎未曾间断,但当未来,袁绍入主冀州之时,这里的仍然遍地豪门大姓,似乎并未受到一点影响。


    这就是豪族。


    荀氏,没有这样的能量,他所见的颍川士族也都没有,所以,荀柔甚至无法准确估测对方的实力,更不知道,波连能否顶住。


    然而,若是彼不能顶住,这支黄巾,将会与其他黄巾一样命运,最终沦为大族的养分而已。


    这年除夕,族中祭祀如往常并无不同,只是主祭之人换成了他父亲荀爽。


    褒衣博带,高冠麻履,玉佩锵锵,长剑三尺。


    荀柔在伏拜之间,望着前面父亲的背影,竟觉得与旧时伯父仿若重叠,一时间心绪万端。


    他的位置,从门口往前挪了一整排,这是因为族中老一辈,正在逐渐凋零。


    他们,真的已经长大了。


    祭祀结束,他也跟着三位堂兄去了草庐前些日子有风雪,他有点担心这个草棚的质量。


    前前后后看了一遍,梁柱倒是没压塌,墙壁有点透风,草棚顶上雪扫得干净。


    “放心了?”荀谌拍着他肩膀,轻轻一笑,“阿善如今果然长成大人,都能照顾兄长了。”


    “友若兄,若是不想被我照顾,便照顾好自己吧。”荀柔一脸正经,如是回答。


    “含光,你在家中设塾授课之事做得极好。”荀彧温声道。


    “啊,是。”荀柔连忙回身,有点小紧张,又有点受宠若惊。


    堂兄真是好久没夸过他了。


    荀彧望着身高越发与自己逼近的堂弟,对方还像小时候,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他,忍不住莞尔,“不必如此,族中都夸赞你教授得很好,还有堂兄抱怨,说你既然要授课,也该在族里说一声,怎么一声不吭就开课,等他们知道,都错过好些。”


    荀柔耳朵发烫,“我怕做得不好。”


    “要注意身体,”荀彧温声道,“你前些日子又病了?”


    “小恙,轻染风寒,今年冷嘛阿兄,你们这里炭火可够用?”


    “足够,”荀彧道,“你既然已立志向,当更知惜身才是。”


    荀柔抬头,与他琥珀色清澈眼眸对望,心中微微酸涩,“弟知矣。”


    待他走后,荀衍望着背影道,“有生人到高阳里拜访含光之事,说好文若你来问,今日为何又不问了?”


    荀彧回望兄长,一语双关,“含光已字。”


    有字成人,人有其志。


    荀衍愣了愣,片刻才失笑开口,“你说的对,有时候看到含光,我还总当他是旧时及腰高的孩童,却忘记他已经成人。”


    “还是如今族中唯一二千石。”荀谌声音总是仿佛带着笑意。


    荀衍至此却忍不住皱眉担忧,“早知会背媚上佞幸,当初还不如让他借病避开征招。”


    一时进,一时退,一时惩罚如雷霆,一时又下赐御赏,雒阳早有各种传言。


    他们当然相信自家堂弟品行,但阿善容貌如此,近来宦官又为天子进了好些俊美少年,外人总有相信流言。


    就连颍川士族,也有人写信来指责,让他们保持荀家忠贞正直的品格,勿要谄媚逢迎,败坏了家族名声,但他们又岂知荀柔在雒阳处境。


    “天子有诏,谁人能避?不过是小事,一些小人的嫉妒之心罢了。”荀谌轻哼一声。


    荀柔在雒阳时,时常写信回族里,将京中之事,详细道来,他如今对朝廷公卿德行,可算是多有了解。


    “雒阳何曾有小事。”荀彧垂眸,“不过,含光必然清楚其中缘由,他既然不说,定是自有处置的。”


    新年伊始,由于族中仍然在守孝,庆祝活动自然取消了。


    大侄子的信不时传来,也多是雒阳一些鸡毛蒜皮小事,唯一算是大事的,大概就是袁绍被何进推荐做侍御史。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大将军府掾吏,这样的位置,怎么配得上天下楷模的袁本初?


    侍御史为御史大夫下属,其职可以直接弹劾朝臣,属于俸禄不高,却很紧要的岗位。


    不过,新任袁御史既然早有领头诛宦之意,先前在席上又那么情绪激昂,他会弹劾宦官吗?


    荀柔轻笑。


    这个时候,何进将他推荐上去,未必没有讨好袁氏,借袁氏之力的意思。


    荀攸的信比他人更可爱。


    他在信中表示,袁绍当上侍御史后突然想起,袁家竟有几个子弟在大师郑玄那里读书,而郑玄这样的大儒被征招,定能体现大将军之气度。


    所以,何进最开始想请郑玄来做皇子辩老师,许久都找不到人牵线搭桥,不得不放弃,只能怪袁本初记性不好咯。


    荀柔放下信,却往族地去。


    雒阳城中,【史侯】、【董侯】之争,原来此时竟已经开始了。


    族兄们定会对这个消息有兴趣。


    所谓【史侯】【董侯】,是如今默认对皇子刘辩、刘协之称。


    刘辩自幼寄养在方士史家,刘协被董太后抱养,两人具未被分封,许多人不敢直呼其名,就以此借带听上去就跟【不能提名字的人】似的。


    堂兄荀衍很不解,奇怪皇子辩竟被逼迫到这份上,毕竟他既是嫡出又是长子,按说应该稳当,出现这种事,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


    “大抵又是天子权衡之术吧。”荀柔自己也有些不明白。


    无论朝廷公卿,还是内宦,都没有人对刘辩继承权有疑议,除了皇帝自己和他妈董太后。


    但董太后不止前朝无势力,本人家族也全都扶不起,她就是想,也没办法换人。


    如果他此时在雒阳,或许还能从刘宏处,看出缘由,如今离得这么远,他是很难理解刘宏脑回路了。


    堂兄们守孝艰苦,他就是来和大家分享个瓜。


    留下一地问号,他就跑了。


    还挺快乐。


    中平二年,就在这样暗潮起伏中开始。


    二月雪化,正当荀柔带着学生们出行,从造纸术第一步认识竹子开始时,刘宏的南宫终于历时一年过后,修建完成,与此同时,宫中书馆第一批雕版刻印的七经书卷,各三千册,一下子被推出市场。


    以竹纸为底,墨书其上,字迹工整清晰,全无错字修改,三千余本全都一体为漂亮的蔡邕书法,字间注以荀氏句读。


    整个雒阳都疯了。


    ……


    荀柔没想到刘宏还记得他,让人专门送了一套到颍阴来,哦不,叫做赐下一套。


    拿在手中,浓墨味道扑面而来,由于是在太过浓重,甚至很难用墨香来形容。


    封皮没有染色,只是在中间工整的写上书名,内页做成蝴蝶卷式,有竹简那么宽,也就是有A4纸那么大。


    字体自然漂亮,刘宏也信守承诺除了《公羊传》,其余六经,全用荀家句读。


    之所以没有《公羊传》,是因为荀氏是古文派,《春秋》主要按照《左传》学,《公羊传》人家另有传人的。


    当然,同现代印刷相比,质量很糟糕了,边线有渗墨,也有些地方字很糊,整个页面也不够干净。


    但比起熹平石刻,印刷出来的统一版本,显然更有作用。


    这时候,书籍还全靠传抄,一本书最少几万字,有错漏之处就很正常,但比错漏更重要的是,实际上现在所谓读书人,有很多连官方勘定的七经都没有学完。


    不是不愿学,是根本没有。


    有人敝帚自珍是存在的,但更多的情况是,可能整座县城大户,集不齐一整套七经,如《诗经》,可能只是残卷,而并非全册全册诗经竹简,能堆满整整一书架。


    这时候书籍,就是这样珍贵的存在。


    所以,如荀氏这样,历史悠久的家族,才即使数代没有朝廷重臣,仍然不会被人轻视。


    因为荀家在漫长历史中,真的存积下很多很多书。


    当然,其实荀家的藏书里,错字漏字也是少不了的。


    “这全是蔡邕抄录的?”“天子难道让蔡公抄了一年?”“还有句读,这是天子要推行句读之意吗?”


    这是族中传阅时,发生的议论。


    等议论得差不多,荀爽才告诉众人,同样的书在雒阳出了三千套,完全一模一样的。


    议论的地点,是荀柔家前庭。


    他家没有伯父荀绲家那么大的屋子,也就只能在院子里。


    不过这年头大家很朴实,非常理解的自带席垫,铺在泥地上,就跪坐下来,对招待条件略差,全无怨言。


    三千套?就是蔡邕抄一辈子也抄不完,天子得找多少人抄录?这样的大事,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透出来?


    因为,这不是抄的,是印的啊。


    至于怎么印的?


    印章是如何使用,这书就是如何印出。


    荀柔微笑着为众人演示。


    所以……所以……由于太过震惊,大家甚至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这样的书卷出现,到底会带来怎样的变化。


    “……其价几何?”荀祈问出了关键。


    “主要是底版木料花费,印得份数越多,其价越便宜,所耗时间也是如此,印的份数越多,每一份所耗时间越短,”荀柔作答,“但雕版会有损害,天子这次只出三千册,大概就是这一次雕版只能印出这么多。”


    这时候人工费是几乎不算钱的,但雕版的确需要好一点的木头。


    刘宏的书做的太大了,一页需要很多工时,但若是不小心损害,一整张就都不能用。


    但即使如此,半年时间印出整整二万一千套书,每套都分四五六……十一二卷,也是非常非常可怕的数字。大概就是,能把现存全套七经的总数,直接往上翻一翻。


    果然,这样的规模,除了政府工程,私人绝无法做到。


    当荀柔带着书,给荀衍三位堂兄看时,荀彧问出了另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天子要如何处置这些书。”


    第88章 轻重


    处置。


    的确是重点。


    世界第一,三千册,国家勘定,标准无错七经,哪怕是一部经书,得到的人家,也可以当传家宝了。


    不过让他没想过,刘宏在这件事上,居然称得上大方。


    他下令,三千册书,先分天下一百零三郡,每郡一套,置于郡守府中,郡中之人均可取阅,若有损害,则郡太守与损害之人,共担罪责。


    最后地方上操作结果如何不提,能下诏如此,可以说刘宏的确是个皇帝没错。


    接着赐太学三套、鸿都门学五套、宫中留五十套,当然,其余售卖就是题中应有,定价也确实贵十万钱一本。


    其中最长的诗经,可是有十本,就是一百万钱。


    看着摆在家里的几十本书,他再次忍不住兴起将之换太守的想法,虽然,心里清楚,家里是绝不可能让他卖了换钱的。


    自家这一套,大概是宫里留的五十套之一,除了他家,刘宏还赐下几套,多是大儒和近臣。


    很微妙的,何进没有,不过宦官们也没有,于是,朝廷大臣也就无人为何进说话了。


    一则,现在能坐在朝堂上,没有被排挤出去的公卿,都是聪明圆滑之人,再没有敢违背天子之意的,二则,何进不过屠夫出身,这些士族大臣,依靠何进对抗宦官,心底未必真的看得起他,并不将他当做读书人。


    雒阳城中再次暗潮翻涌,荀柔这次站得远,倒是看得清楚。


    “这般正说明,天子现在并没有改换继承人之意。”荀柔温声向诸荀阐述自己的观点,“他不想何进和士族走得太近。”


    刘宏并不想要一个,和士族走得太近的顾命大臣。


    但荀柔相信,大将军府的士族,绝不会这样告诉何进。


    而事实就是,袁氏不止为何进带去了郑玄,还有已故经学大家马融族孙,继承其学说,如今亦是经学大师的马日磾。


    听说郑玄本人是并不想入京的,但作为一介老儒生,他抗不过有理说不清的兵卒,就被裹挟进京了,到了京城过后,却宽容大量的原谅何进,让自己的学生,入大将军府帮忙。


    大概是天子特意赐下的经书作用,何进也再次派人来请荀柔归京。


    不过,郑玄虽然有门生三千,却未抵过何进派去的兵卒,荀家虽然只有一百人,对方却绝不敢强迫他。


    来使客气表示请求,还带来皇子刘辩亲笔书信,信中刘辩表示,自己在家中开田灌水,会认真种田,希望能早日见到先生。


    荀柔原本准备敷衍几句,看对方态度诚恳,还是把近来给学生上课的教程,带了一份给他。


    这些教案记录,没有他上课时口述部分,主要是各种物理实验和实践,打发时间很好,刘宏要真的对此感兴趣,自己研究成物理学家或者化学家,那就和淮南王刘安一样,不务正业是真不务正业,却能流芳千古。


    雒阳这些利益权势纷争,他不想掺和。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


    跳出雒阳,跳出短暂的利益得失,其实很容易看出,此时雒阳城中这些争斗,实在毫无意义。


    天气暖和起来,天子才修好南宫,又要修玉堂殿;江夏兵赵慈造反,杀南阳太守秦颉;天上出现日食,车骑将军赵忠罢免,荆州刺史王敏讨伐赵慈,平叛斩首。


    这次造反事件,就连荀柔听闻,都感觉疲了。


    最近,三不五时就有人造反一回,很难再让人激动得起来。


    他所关注的是刘宏蓄财,铸造铜人、铜钟,并铸造四出文钱。


    颍川离进雒阳,自然很快就看到四出文钱。


    名曰“四出文”,是指钱币背后有四条斜纹,由穿孔到斜角。


    但其值仍然是五铢钱。


    此时的钱,并不分面值,只有一种,自汉武帝至今,一直都是五铢,这枚钱倒是足重的,没有偷工减料。


    荀柔将一枚新钱平放摊在手上,向学生们展示,“可有人知,天子铸币用意为何?”


    学生们相互顾视,倒是今日有空,前来旁听的的堂兄荀悦,闻此与他微微一笑。


    “叔父,可是管子之谓轻重之术?”在安静片刻过后,荀铮犹豫着开口。


    荀柔不由眼中一亮,望过去,“铮儿可知,何为轻重之术?”


    这个问题,他开始是有心理准备,无人回答,没想到他家小朋友还有人念过管子关键还真的懂了。


    荀铮顶着通红的仙人脸,“就……就是钱币之轻重,若是物重,则钱轻,若是钱重,则物轻。”


    “所言不错,正切要旨。”荀柔点头,小朋友顿时露出一个,不那么仙人,但很可爱的笑脸。


    荀柔于是忍不住摸摸小可爱,望了一圈仍然茫然的学生,“近来,粮价上涨之事,大家可知?”


    这回有不少学生点头了。


    “原本百姓有一百钱,能得三石粮,如今一百钱只能得一石。天子铸币,则使天下钱币增多。


    “设若原本天下有一百万钱,天子铸一百万钱,出之于民,则原本百姓手中有一百钱,可以变成两百。虽一百钱仍只得一石,但百姓手中有两百钱,亦可买二石粮。


    “二石粮固然不能如三石粮一般吃饱,然至少不至于饿死。”


    说白了,就是如今物价上涨,刘宏为平物价,则铸造钱币,以妄借金钱贬值,赶上通货膨胀。


    但是可能吗?


    “钱币只是铜,铜不能为衣不能为食,若要为衣食,则需以钱换得布匹与粮。故而,所谓钱之轻重,必须依之于物。”


    “来。”荀柔环顾一圈,招来听得满脸茫然的荀欷,“一百钱一石粮,十钱为多少?”


    “……一升?”由于太过简单,荀欷忍不住犹豫,说完小心的看向叔父。


    “好,”荀柔微微一笑,“你去装一升粮来与我。”


    这个很简单,不一会儿荀欷就用木斗装了一升麦来。


    “好,我如今以这十钱,买你手中一升麦,可以吗?”


    “叔父拿去就是,”荀欷连忙将麦放在荀柔面前,“哪还用钱。”


    “那怎么行,”荀柔将十钱递给荀欷,“拿好。”


    “……唯。”小少年只好慢慢接过钱去。


    荀柔唇角一勾,笑容顿时变得狡黠,“好了,现在你需要向我买粮,买得多少,哺食就有多少吃。”


    “……啊?”荀欷目光一呆。


    这是什么操作?


    “若是没有买着,今天哺食,你就只好饿肚子了哦。”荀柔笑着向他眨眨眼睛,补充道。


    “那……”荀欷垂头一看手中钱币,抬起头,“那我就以这十钱,向阿叔买一升粮。”


    “那不行,外面盐价长了一倍,我家盐不够吃,”荀柔轻哼一声,“现在一石粮我要卖二百钱了,你这只有十钱,只够半斗,要二十钱才有一斗粮,反正你若是不买,就饿肚子,我不卖你,还能卖给别人。”


    “……这……”荀欷望着满脸笑的得意的叔父,想了一会儿才道,“叔父的意思是,天子铸钱,虽然想要平抑粮价,但因为粮食只有这些,大家手中虽然多了钱,但仍然买不到粮食……欷说得可对?”


    “没错!”荀柔浮夸的表情收起来,换上真诚赞许,“如今粮价上涨,究其根本,是种田卖粮之农少,则市中粮少,市中粮少,则钱多者得之。如今出钱平价,粮未见多,则价愈将贵矣。”


    荀柔此言一出,荀悦叹气一声,院中群童少年们也都忍不住紧张骚动起来。


    他们之中,并不是都能听懂先前轻重之论,但粮食会越来越贵,他们却听明白的。


    荀家多不富裕,而自冀州来的孩子,更多是在幼时有挨饿的经历,自然知道粮价上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今日只是上课,不是为了忧国忧民,所以荀柔等到群童安静些,便继续道,“大家可知,旧年若是粮食不足,粮价上涨,官府是如何应对。”


    “出平准仓粮入市以赈。”荀棐曾在叶县为吏,荀欷跟他在任上长大,对这些是很清楚的。


    平准仓是自西汉开启的官方粮仓,粮价便宜,则多买粮囤积,以减少市中粮食增加粮价,粮价高涨,则出官仓粮食入市,降低粮价,避免百姓买不起。


    “不错,”荀柔再次点头,“这才是管子所谓,轻重之术,物轻则使之重,物重则轻之。然而,先前战乱,又数年灾疫,官仓之中无粮,已无力为此。若要粮价下降,大家可能想到办法?”


    “叔祖,只要粮食变多,粮价就会降低,对吧?”留守儿童荀缉仰着头答道。


    “的确,只是粮食当如何便多呢?”荀柔又问


    荀缉眨眨眼睛,满脸呆萌,显示此题超纲,CPU无法运转。


    “如今,天下田亩不足啊,临郡汝南,百姓田不足五十亩,不足以输租税。”荀悦道,“而富人专田逾限,甚过于公侯,富人之田越多,则天下之田越少,其囤粮以坐价,其心可诛。”


    “大兄,冀州百姓逃田者众,并非无田可种,乃是去年天子加田税所致。”是皇帝的高税,将他们赶跑的。


    “这也确实。”荀悦点点头,“然而,天子加税不过一年,若以往常观之,富人买田逾限,才是根由。”


    “若非天下重税,百姓如何不得已卖田?”荀柔忍不住同他争论起来。


    “吏治隳堕,宦官族众临民敛财,”荀悦脾气很好的点点头,一边点头,一边叹气,“含光所言不错。”他想了想道,“官吏自然当治理,不过论富人侵田之事,若能以耕田勿有,再伺吏治之清,或许可以含光可是要上书?”


    上啥书啊,说了都是白给。


    “不,”荀柔连忙道,“只是家中讨论而已,朝中公卿之中,非无能人,天子如此,必然早有定论。”


    不过,大兄为了拒绝承认粮食不足因为天子,竟然能想出土地国有(耕田勿有),也是很拼了。


    第89章 中平四年


    “以太行山之旷远,界多轻悍,日则寇匪横行,夜则狼犬哮吠,行者不能安,时有赵国中山张牛角、褚燕叔侄,素性忠勇,显于当地,除匪平乱,安于百姓。


    故封张牛角为平难将军,褚燕为平难中郎将,领河北诸山谷事,岁举孝廉、记吏至京。敇曰,中平四年七月辛酉。”


    波连抬头望向宣读天子诏令的使者,其人身后卫士手持旄节,牛尾在风中飘荡,直到这时,他还像在做梦,满脸茫然的大叔回过头来看他,显然正和他一样懵圈。


    这……这……这……真的成了?


    他和张大叔都是官了?


    “君欲就此以据数县旋踵,虽耕作安命,却常怀惶惶之心,恐逐归山岭?”这是去年夏,他在对方指点下,真当起县令之后,再前往高阳里拜见荀公子时,对方的话。


    “公子何以教我?”数次指点,波连当时已经对荀柔十分信服。


    况且,对方正说到他心中隐忧。


    按照之后数次书信来往,对方的指点,波连杀了城中大户,安抚百姓,均分田亩,开府库为共有,又将兄弟们裁撤出精锐,留在山岭之中训练,以抵御流匪以及以“报复”为名的豪族和官府攻击。


    同时,又联络周围郡县中,拉一批、打一批大族,并相互交通,以府库之物,买盐与布帛,分配百姓。


    外部攻击数次被击退过后,流匪和流民便渐渐向他们聚集,荀柔又教他将流匪分散,流民聚集安定,分发粮种,颁布命令不许偷盗杀人,以及种种规定。


    以太行山为线,在附近又建起四座小城,后来常山郡房子县,杀了县令来投,加起来他们就有五个县了。


    人越来越多,自数万以致将近三十万人。


    从交换货物的士族那里听说,由于他们人渐渐多起来,冀州官府有上书请朝廷派兵平匪的动向,他就有点慌张。


    新城之中流民也慌张。


    他们好不容易找到地方安顿,能自给自足,种田吃饱饭,若是官府过来剿灭……数年前,朝廷剿灭黄巾的阵势好多人还记得。


    必要时自然要反抗,不能让朝廷破坏了现在的好日子,破坏好不容易建起的家园,但……在能吃饱、能安稳的情况下,谁也不想打。


    甚至有人悄悄来问,他们可不可交税,听说周围县令都是买来的,他们也花点钱,买个官可不可以。


    “上书天子,称愿为天子平河北山谷之匪患,讨要官职。”容貌昳丽的少年,神色从容轻巧的吐出,让人惊掉下巴的话。


    “……什么?”波连的下巴就差点被惊掉了。


    “放心,天子一定会答应的。”荀柔手中执着竹扇,轻抵在下颌上,微微一笑。


    于是,波连鬼使神差的答应了这个,听上去如同天方夜谭的建议。


    等回到冀州一说,没想到大叔竟一听之下,连忙点头,不止大叔如此,其他四个当了“县令”的兄弟,竟有三个点头赞同。


    大家都觉得,如果能稳稳当当的很好。


    这几年,他们钱也挣得不算少,翻过太行山,相邻并州住了很多南匈奴,这些外族人,果然如荀公子所说,什么都不懂,不懂种地、没有盐巴、衣服也是一匹布往身上披,什么都要,只是有点不讲道德。


    荀公子就教他们要在半山腰上建市,不能在平地上,再以青壮勇武之士威慑之,如果对方意向不对,就先下手为强。


    总之,他们现在不缺钱,给朝廷交一点也没问题。


    但荀公子说不用上交,只要向天子保证,愿意为之清洗太行山一带叛匪就行。居然真的没问题,天子就同意了,甚至都没说,要他们干到什么地步。


    波连总觉得心底有什么碎了一地。


    瞪他,瞪他,还在瞪他……


    使者望向波连那双浓眉之下,杀气腾腾的眼睛,一阵胆颤,要不是官服宽大,都能让人看到他下面抖得像筛子一样的腿。


    对方向天子上书请降,应该不会对他如何,但一想到这是一个杀人不讲缘由的家伙,他怎么都不敢放心。


    要不是一时大意,他怎么会接这样的差使!


    “今晚设宴,不知天使可愿与我们同醉?”在茫然过后,醒过来的张牛角,欢欣鼓舞邀请道。


    他当了几十年良民,才当两年的反贼,当然还良民心里踏实。


    不过,在仪态翩翩、胡子翩翩的使者眼中,这张笑脸就是阴险得很,不会对方就是这样满面笑容,就把屈县令杀掉的?


    “不必了,”使者抖抖胡子,抖抖腿,脸上风轻云淡,“在下要赶回雒阳向天子复命,尔等既被招安,当辛勤王事,不要辜负天子信任。”


    “一定,一定。”张牛角笑得一脸憨厚。


    一转头,等使者走了,赶忙让波连去颍川找荀公子,这几年,他们已经养成习惯,听公子指点。


    这是高人神仙啊。


    让他除了仰望佩服跟从以外,再没有别的想法。


    “带上诏书,”张牛角仿佛没看见身后有些人渴望的表情,“这诏书上写可以举孝廉,还有记吏,你去请教公子,该如何处置,他可有需要。”


    波连点点头,他当然知道什么是举孝廉,也知道孝廉资格珍贵,不过对于大叔这个选择,他丝毫没有异议,或者甚至说,他也认为,将之交给荀柔决定,是本应如此。


    ……


    “咻”


    “啊”


    荀柔霎时惊醒,按住冒出冷汗的额头。


    做梦梦见有人在面前一箭穿心,还挺惊悚的,哪怕是陌生人。


    沙沙的雨声,以及狂风抽打着树枝,夏天之中,听着这样的声音,就让人感到凉爽。


    荀柔平静心情躺着,缓缓的让空气充盈胸口,又吐出来,宽解雨天气压低,闷气带来的眩晕。


    自从前几年那次大病过后,他身体的确不如从前健康,雨天气压低,对他的呼吸系统实在是个不小的挑战。


    背后有点出汗过后的湿凉,待会儿他需要起来,将衣服换掉,否则按照近年来的经验,很容易生病。但躺在床上,全身沉重发麻,就不想动。


    天有一点亮,隐隐约约在雨声里仿佛有人声,大概是家中仆从起来了。


    待一会儿阿姊大概就会起来了,家中就数阿姊起床最早。


    父亲近来起床时辰,似乎也比从前早许多。


    荀柔闭眼呼吸,气沉丹田,终于一鼓作气起来。


    头重脚轻的失重感,差点让他重新倒回去,好在他也已经习惯,一把抓稳床沿。


    重新找回重心,掀起薄衾,缓缓起床,换下浸了汗水的中衣,穿上浅青缝掖,对着铜镜将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最后带上玄色发冠,走出房门。


    “先生,你都起来了。”扎髻的少年沿着屋檐下趋步而来,殷勤上前行礼。


    荀柔轻轻一点头,下雨就不上课,这个规矩是早定下的,不过冀州这些少年,有些被分配到家中做事,他也是有几个书童的人了。


    “父亲可起了?”


    隔着雨声,少年只觉得先生的声音低哑发虚,像是要融化在雨中,“主公尚未起来,郎君、女君、小郎君都还没起。先生可要现在盥洗?我去打水来。”


    荀柔再次点头,言简意赅,“好。”


    洗漱后,时辰还没到,只要点起灯,坐下看一会儿书。


    向父亲问早之时,亲哥不免提起他今天起得太早,“我记得,含光小时候常常睡到日上三竿,如今竟天不亮就起来念书,果然长大了。”


    荀棐含笑打趣弟弟。


    引得荀欷、荀襄也睁大眼睛,好奇的看他。


    “我何曾睡到日上三竿,断案可要讲证据。”荀柔抵死不认,看向两个小侄,“阿叔给你们讲过,事不目见耳闻,则不可臆断其有无,你们见过阿叔睡懒觉吗?”


    怎么能在小可爱面前,败坏他的形象?


    “没有。”荀欷毫不犹豫。


    荀襄犹豫的望了一眼亲爹,然后点头,“我也没见过。”


    荀柔挑衅的向荀棐抬抬下巴。


    荀爽含笑静静看着,也不参与。


    “前几天才觉得你长大了,今天又还像童子一样,”荀棐笑道,“啊,还不是童子,阿音都不会这样耍赖,你这样,谁家看得上啊?”


    啊?荀柔眨眨眼睛。


    没反应过来。


    “你如今年纪,也当娶亲了,你在雒阳可认识哪家女郎吗?若是有,可要早些说出。”荀棐道。


    娶、娶亲?!


    “阿……阿兄,我、我这还太早吧。”荀柔少有的张口结舌起来。


    “你自己忘记自己什么年纪?哪里还早?”荀棐惊讶道。


    嗯……嗯……他仿佛今年十八了?


    不对,十八岁哪里大了,都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好吗。


    “这个……总之,我暂时不考虑婚事。”荀柔含含糊糊的垂头。


    他要是来一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他爹会不会把他打死?


    他表情毫无羞涩之意,显然是真不想成亲,荀棐原本不过是试探加打趣,此时不由得正经起来,“为何?”


    为何?


    荀柔抿抿唇。


    他要怎样教他的孩子?


    他能告诉他,这个世界可以和平、安宁、没有战争,


    所有人生而平等、没有差别,


    正义公正或许会迟到,但一定会来,


    他能吗?


    他能告诉他,可以相信世间美德验证,可以努力造就生活,可以自由选择爱情,


    他能吗?


    他能告诉他,不必匍匐在任何人脚下,不必屈服于任何势力,不必担忧灾害疫病侵袭,


    他的国家,会保护他,会爱他,


    但,他能吗?


    他见过那个世界,但不会再见到。


    他并不后悔来到这个时间,但如果可以,他想可以少让,哪怕一个小生命,在这里出现,为生存挣扎。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果然不想成亲?”荀爽问道。


    荀柔回过神来,望向父亲,抿了抿唇,点点头。


    第90章 父亲


    “阿弟,你……不会喜欢雒阳哪家,不能聘来的贵女吧?”荀棐如何都想不出,自家弟弟,竟然不想成亲?


    “当然不是,”荀柔满腔心绪,被兄长这句冲得七零八落,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那你……”他亲弟弟,颍阴万千少女心中第一的夫婿人选?听说雒阳许多贵女也心许他?他竟然不想成亲?


    “你想清楚了?”荀爽道。


    “是。”荀柔端正的垂眸低头。


    细颈低下,眼睑下垂,背脊却挺得笔直,嘴唇抿紧。


    荀爽心中叹了口气,知道幼子心性倔强,斩钉截铁说出,必然是想过的。


    哪怕他并不知道理由,但他相信,这个理由对于儿子来说,一定很重要。


    他不会说,让他再想一想,也不会说,你还小不明白,他知道,幼子一定已经想过,一定想得很明白。


    他也相信幼子的品性。


    绝非因其他缘故。


    他是可以要求、命令。


    如果他这样做,他知道,最终儿子一定会妥协,但作为父亲,又如何忍心,逼迫自己的孩子,做他真的不愿做的事。


    荀爽眼前闪过两年前,荀柔重病危旦之时的样子。


    他的幼子啊,在很小时候,便显露出不同,让他有时候都会忘记儿子的年纪,但那时候躺在榻上,小小一团,轻轻呜咽,分明还是个孩子。


    最终,荀爽叹了口气,“也罢,此事容后再议。”


    呼


    虽然听上去就像死缓,但缓一缓,就有生路了嘛。


    荀柔心底长长出了一口气,忍不住翘起唇角,露出喜色,偷偷看父亲的表情。


    “欢喜了?”荀爽神色不动。


    “不敢。”荀柔没想到父亲会同意。


    这个决定,完全可以说,离经叛道,他没想到父亲这样开明的答应了。


    “我并非同意,”荀爽提醒他,“只是,如今的确并无适合人选。你当明白,婚姻之事,乃是父母之命,并非出于私意。”


    “是。”荀柔非常恭敬的行礼。


    他当然早已明白这个时代的规则。


    他其实本可以用一些借口,如兄长所说一般,喜欢上不能娶的女郎,或者别的什么理由,先拖下去,但他不想对父亲和兄长撒谎。


    他的确不想成亲,不是一时。


    荀棐仍然难以置信,回屋拉着夫人一同分析,“家里谁不是到了年纪就成亲,怎么会有不想成亲这样的想法?”


    张芸看着与常日不同,分外幼稚执着的夫君,忍不住掩唇微笑,笑过也认真陪他分析,“小叔心性单纯,小小年纪就参与族中事务,还要教学生,平时也没有人对他说这些,大抵未曾想过成亲之事吧。”


    他弟果然被教得太好了?不懂男女之事?


    荀棐眉毛拧起,然后点头,“说得有道理。”


    ……


    朝食过后,荀柔回屋。


    虽然今日不必授课,但也并非就可以休息。


    案上放着昨日荀攸从雒阳的来信,他今天要写回信给他。


    书童在一旁关注他的行动,立即伶俐得上前研墨。


    沉香木砚中注了水,墨条点入,缓缓研开。


    荀柔望着信,继续沉思。


    刘宏竟果然由于腾不出手收拾冀州乱像,又或者也是嫌麻烦,将波连封了平难中郎将,直接将太行山分给他管了。


    在此时,将军是不常置的官位。


    一般分两种,一种如张温所封车骑将军,曹操的梦中情职征西将军,这是万石、二千石官职,而另一种,就是杂号将军,如张飞等人曾经得的,这就是一个尊称统称,并不是官职,本身职位低,甚至没有明确带兵数量,带一千人可以称将军,带五百人也可以称将军。


    都是战时临时受封,打完仗,就会取消。


    而常置武官是两种,校尉和中郎将。


    校尉二千石,中郎将比二千石,前者是北军,征战四方,后者职责主要护卫京师,且中郎将,有五官中郎将、虎贲中郎将、羽林中郎将,统帅拱卫天子的亲信部队。


    这个平难中郎将,听着威风,实则还是编制外。


    不过,他本来也没想过,能从刘宏手里讨到薪水,八百里太行山才是实在的。


    对于刘宏,那是不能收归己用的废地,但对于无家可归的流民,那就是桃园仙境,人间乐土。


    荀柔从没管理过这么多人,更别提是隔空遥控,还不走这时的正常路,所能参考的,只是念书时候历史、政治课上,蜻蜓点水提到的一点东西。


    还完全没有实际操作过程。


    每次波连写信来,他都要绞尽脑汁,想上两天才敢下笔,生怕一点没好,就会带来无法挽回的后果。


    实际上,这两年中,也并非没有走弯路。


    流民之中,有文化念过书的极少,以至于当波连他们需要搭建官府时,渗入了太多别有心思的士族,差一点就翻船。


    但排除一部分别有用心的人物过后,他们又有另外的问题,实在是文盲太多,账目至今一塌糊涂,大家偶尔过得也相当糊涂。


    也就是对比出的幸福感,再加上荀柔每次强调,让波连一定要把兵勇抓在手里,否则这么乱七八糟的团体,早就完蛋。


    不过,现在波连洗白招安,少了被攻击的理由,也就多了一道安稳因素。


    荀柔闭上眼睛。


    隐隐疼痛,还是有一点胸闷,憋气的感觉带来轻微眩晕,让人难集中注意力。


    书童徐和磨墨的手都轻了,偷偷望向闭眼沉思的先生,满眼倾仰敬畏,不敢打扰。


    荀棐就是这时,拿着书卷走进来。


    他掀起门口半卷的竹帘,一抬头就忍不住皱眉,不过,他还未来得及开口,荀柔就睁开眼睛望过来。


    纤长的睫毛如同飞出的浓丽眼线,装饰那双清澈明亮的双瞳,唇角自然翘起,弯出愉快的弧度。


    果然是错觉,荀棐将方才阿弟一瞬间的苍白从脑海中删除,步入屋中,“在忙什么?”


    “在给公达写信。”荀柔打起精神来。


    荀棐却仔细的打量弟弟,一笑起来有点稚气啊,不像文若那样沉稳,果然还是没长大么?


    “你那雒阳的店铺,又赚了多少?”


    士人不该与民争利的,但备不住他弟的理由充分,说服了族里。为政一方是需要懂账的,店铺虽然是小帐,同一县一郡的账目不能比,但先学一学,知道账目是怎么回事,里面有些什么规矩、漏洞、周展之处,将来不容易被人蒙骗,也不容易过分苛责。


    说得好有道理,又的确有前车之鉴。


    于是,他们就真的在雒阳东市买了一间铺,卖一些他弟平日和学生们琢磨出来的东西,族里的少年还有他收的学生,大于十二岁的,大小年龄搭配几人一起,到雒阳去,见世面管铺子。


    荀攸作为年长者,在雒阳负责安排照顾。


    至于效果,每年居然能收上百万钱,尤其是夏天冰饮,获利未免太丰了,哪怕雒阳别家也学会制冰的手段,仍然每月有十万钱收益。


    把族中都惊了一跳。


    “……阿兄想做太守吗?”荀柔望了一眼信,指尖在案上磨了磨,轻声问道。


    “啊?”这是哪一出。


    “冀州常山郡这个地方,阿兄以为如何?”荀柔摊开荀攸的信,“天子封了平难中郎将,纵横冀州的太行山匪,很快就会平的,常山郡是个不错的地方,阿兄以为呢?”


    “买官?”荀棐有些犹豫,倒不是说排斥,如今天下人都如此,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星%月只是……“为何是常山?”


    荀柔忍不住顾望周围,向前倾身,低声道,“阿兄,我同新任平难中郎将有些交情,今年秋,带学生出游,便欲至彼处。”


    说完,他微微低头,向兄长腼腆一笑。


    荀棐眼睛都瞪大了。


    他虽然不认识这位平难中郎将,但他至少知道对方是什么出身。


    这是什么危险人物!阿善为什么会认识!


    荀棐头脑中疯狂咆哮,眼看就要狂暴。


    他正要开口,就见阿弟突然“咦”了一声,“阿兄,你带了书来给我?”


    荀棐顿时一憋,对上亲弟带着好奇探来的眼神,头脑中思绪分成两半,剧烈争斗起来。


    一边想问荀柔他如何认识这等危险人物,一边又为阿弟人生大事殚精竭虑。


    他怒瞪荀柔,心知他是故意转移话题,但这一下打岔,方才激动情绪顿时消解许多。


    不管过去如何,既然天子已经亲封,那平难中郎将的身份,当然没有问题了。


    荀棐对着弟弟一张笑脸,冷静又冷静,终于把手中书卷递出,“你如今的年纪,也该看看这些书。”


    荀柔微蹙眉头,莫名的接过,他家还有他没看过的书?


    “……阴阳……之道……夫女之胜男,犹水之灭火啪!”抄本合拢。


    ……居然还真有。


    荀柔尴尬得要死,要不是礼仪刻进骨子里了,他现在真的很想撞墙。


    “这是……自然之道,阿弟不必如此。若是看完,我那里还有,若有何处不明,也可以来问我。”


    阿善果然不懂,脸红得都不敢看人,荀棐自觉找到问题关键。


    “阿兄,我们还是来说平难中郎将吧。”能不能好,能不能好?


    呜呜,求你。


    我们来说正事吧。


    在被兄长“教导”半月后,荀柔提前带着学生出门游学了他惹不起,还躲不起嘛。


    这一次方向,正是冀州。


    第91章 路遇子龙


    “常山郡在冀州西北麓,为高祖所置,因依于北岳恒山,故名为恒山郡,后文帝继,为避帝之名’恒‘故改名为常山郡。


    “所谓滹沱河,司马迁《史记》中称为恶沱,而《山海经》则名之曰滹池。滹者,呼啸也,沱,滂沱也。至于为何以此名之,咳咳,大家见眼前之景,想来不必我再多言。”


    河流湍急,千堆滚雪,有种拍岸碎石,要将一切击溃的凶猛。


    荀柔被带着水汽的冷风扑脸,呛咳了几声,觉得老子李耳写《道德经》时,定是没见过这样的河流,否则定不会认为水是天下至柔之物。


    还柔呢,天下凶兵也不为过。


    “此河发于并州雁门郡戍夫山一带,先经夏屋山、句注山向西,自原平县再折向东,横穿太行,自上俯冲而下,水积高势,故而如此汹涌。此地心之引力,万事万物皆受此力,欲上则必抗其力,欲下则受惠于此,先前在家时,我们有一课曾专门讲过。”


    无论常山还是滹沱河,都是军事要地,在历史上也留下不少痕迹,荀柔在河岸边一路缓缓讲完,放学生们自行组队,或绘制山川地图,或观察水势,查验清浊。


    当然,也有如荀铮一般,天生对地理少点天赋,走到野外就不分东西,地图就看不明白,那只能原地生火烧水,准备饮食。


    荀柔说了半天话,坐下休息,侧眸向旁看去。


    从方才起,就有两个青年一直牵马跟着他们。


    两人看上去与他年纪相仿,容貌端正英气,身材高大劲健,穿着不恶,腰悬佩剑,器宇轩昂,大抵是附近的富家骄子,没事凑热闹。


    所以先前典韦表示此二人有武艺时,荀柔并没着急让他将人赶走。


    此时课也上完了,两人却还不走,不止不走,还向他迎过来。


    “我等本地乡民,今日听君一席话,方知本地尚有如此旧事,深感君子教诲。”两人说话文质彬彬,脱履就席,伏拜致谢,“愿奉鲜梨一囊,虽只微末之物,聊表谢意。”


    “二位郎君客气,”荀柔还礼,接受礼物,一笑道,“听闻真定梨闻名天下,我方才所说不过寻章摘句而已,两厢比较,倒是我赚得多了。”


    他这般随意态度,顿时让两人也不由放松许多,起身来相视一笑。


    “在下常山真定县赵云,表字子龙,这是我好友,夏侯兰,表字君衡,敢问先生姓名?”


    荀柔微微一愣,没想到这么巧。


    他一路沿太行山往上,走到常山郡,若说一点不想围观一下赵云那是不可能。


    但这样随意遇见,实在太巧。


    “在下颍阴荀柔,表字含光。这位是我之家人,陈留典韦。”


    “君莫非斩首逆贼张角之人否?”赵云与夏侯兰表现得比他更惊讶。


    “……惭愧。”有些事,过了很久,还让人记忆深刻,对荀柔来说,就是当初斩首张角。


    “却不知大德当面,实在有失礼,我等冀州之民,当谢君恩,还请君受我一拜。”赵云与夏侯兰对视一眼,再次俯身拜下。


    这就夸张了,荀柔只好起身,将两人托起来,“不敢当子龙与君衡之谢,在下……说来惭愧,被其人所虏,奋力一搏,出逃而已,并不值得夸耀。”


    素衣的青年,姿容美貌,气质雅重从容,此时露出羞涩之意,却又如此谦虚,更让人生出好感。


    “全赖荀君之力,战事如此迅速结束,否则。冀州百姓尚不知还要被逆贼祸害几时。”赵云按剑而坐,坐姿恭敬端正。


    “逆贼作乱之时,抄掠临郡中山,常山本地亦有小丛反贼来此,其行事可谓凶悍。”夏侯兰好奇道,“那张角必也是凶暴非常吧?”


    荀柔微微一笑,“那大抵让君衡失望了,张角本人武功并不出众。”


    夏侯兰露出惊诧表情。


    “听说其人是以巫觋符水,蛊惑于人,并无武略也不奇怪。”赵云点头,看向荀柔表情却更为欣赏,“若是旁人有此功绩,必然夸耀四方,君名举海内,却谦退如此,果然是贤德君子。”


    荀柔已经习惯,这年头的人动不动就是彩虹屁,只是再次表示谦虚客气,不必尊称,请用表字平辈称呼。


    水已烧开,荀铮倒水奉前。


    荀柔拿了一枚梨给他,又向赵云夏侯兰二人道歉,表示招待不周,没有酒水。


    当然,这就是惯例的客气。


    他的学生们年纪偏小,他是不让他们饮酒的,最多就是族中宴会一盏应景,他自己过去也是如此,近来才开禁,不过他本来对酒就无可、无不可,并没有什么爱好。


    队伍中唯典韦好酒,但要为护卫安全,平时也就吃饭时,在店中喝一些。


    “这有何难,”赵云豪爽道,“我家就在附近,家中常备美酒,如蒙不弃,愿尽地主之谊。”


    喝酒结交赵云,还是就此别过,这简直不必选。


    “岂敢,固所愿尔,只是众学生尚未完成功课,不知可否稍待片刻。”


    “闻荀氏乃颍川名族,不知含光带学生来此为何?”夏侯兰问道。


    “自然是游学,”荀柔含笑答道,“冀州居域中之地,有山川之壮,河泽之丽,东望渤海,又有如沙丘这般历史遗迹,学者若不能遍行天下,至少当至此处一游。否则皓首穷经,困于方寸之间,不知天下之大,不知世事复杂,人心各异。”


    夏侯兰连连点头。


    作为冀州人,听到这样的赞美,当然再没有不高兴的。


    “方才听……含光所讲,滹沱之汹,乃是因为地中有引力为之?这是何理?”赵云感兴趣的问道。


    荀柔拿起一枚梨,“我若是松手,子龙以为,此梨将会如何?”


    “当是滚落于地。”赵云并未因为问题简单而轻乎,而是神色端正的回答。


    “不错,可子龙以为,其为何会落地?”


    “自然是梨自有重。”


    “既然有重,为何我放于地面,此果并不下陷?”荀柔将梨子放下。


    “地载万物,自然是因为地自承之。”


    荀柔拎起梨柄,“如此,为何梨又不落?”


    “此为君之力也。”


    “托与手中,提于手中,梨故不落,盖因托与举之力同也,地亦如此,因有力而可承之。”


    赵云想了想,点头。


    “力若增加,”荀柔拎着梨提起来,“梨则动矣,不动者,自然是有力与之冲抵。”


    “这……”


    荀柔将梨再次放平于地,横着推动,“有力必有动,不动者,”他从上向下推,“则有力相承也。”


    “如何见得?”


    “若力有过之,”荀柔指向旁边河流,两边疏松土壤被水流冲击,不时崩裂,“则不能承之,水击土破,足以见也。”


    赵云露出恍然之色,“果然如此。地之承物,并非能承万物,不能则崩。”


    后面公式就不说了,向赵云科普万有引力,感觉爽透。


    等一会儿学生们归来,赵云和夏侯兰望着其绘制的详细地貌图,再次感到惊讶,以他二人常居于此所知,这份地图画得太好了,河流宽窄,山川高低坡形,还有草木遮盖,俱在图中。


    几张图纸,虽各自都偶有疏漏,却大体并无差错,另外有学生以河中泥沙计数清浊,则不必再论。


    这些学生年长也不过近于弱冠,年幼不过十三四岁,竟已有此等才能,实在令人惊叹。


    荀柔让学生过后再自己相互参详讨论,先跟着两人去蹭饭吃。


    赵云性情显然也是爽朗一挂,至其家中,径直带了荀柔去见兄嫂,他兄长看上去就像个普通老实人,长得也还眉目清秀,但和其弟还是有一些差别,不过态度却很豪爽。


    命人杀鸡宰猪,备上美酒。


    荀柔自然愿意同赵云打好关系,对方似乎也愿同他结交,于是宴饮之中,宾主可谓尽欢。


    “好壮士!”夏侯兰一拍桌案。


    别误会,当然不是说荀柔,而是典韦。


    只见他抱着酒坛,仰头一饮而尽,脸色不变。


    “典君爽快!”赵云也露出惊喜之叹。


    “这算什么,俺能饮十坛,君等酒量如何?”典韦大概也有点醉,说话那是相当睥睨天下。


    “我亦能饮十坛。”夏侯兰高声道。


    时人以能饮为豪壮,很快三人就痛快自在的喝到一起。


    荀柔见他们喝得痛快,也很痛快的放下盏,此时酒度数不高,他现在也不像小时候一碗倒,但多喝水也胀腹啊。


    他环视一周,确定学生们都还乖,没有喝多,于是继续同赵云之兄赵遁随意闲扯。


    赵循原本有些怯,不知该同这出生名族、长得过分好看的荀君说什么,但聊起来才发现,荀君真是温和可亲,平易近人,他说着说着就敞开了。


    “……荀君若是早些来,可以看见咱这里满院梨花盛开……本地别的没有,就这梨子出名……阿弟自幼喜食梨,这么多年,咱都厌了,他都不厌……咱不是自夸,我阿弟真是特别出众,英雄少年,县尊都夸他,是龙马,将来能一飞冲天……哎,你拍我做甚,咱又没说错……”赵循稀里糊涂望妻子道。


    荀柔非常礼貌克制的向赵云的嫂嫂点点头,再看赵循眼神迷离,显然喝高了。


    那边喝热闹的三人,又说着说着要出去比试武艺。


    荀柔一听,自然要跟着去看热闹。


    三人先较射箭,荀柔叫上几个武艺略出的学生,也去参与一角,凑凑热闹。


    当然,就结果来说,他们真是凑热闹而已。


    典韦射箭寻常,就是力气大,能张五石弓,十中六七,荀柔与学生们,也真是重在参与,虽能中十之八九吧,但多只是二石弓。


    就看着不起眼的赵循都开三石,十射十中。赵云和夏侯兰则都是开五石弓,左右齐射,还能玩出花样,什么后一箭追击前一箭什么的,真是让荀柔打开眼界。


    据赵循声称,可惜饮酒不能骑马,否则还有更多玩法。


    荀柔真的可惜,这次到冀州实在太远了,又风餐露宿,他到底还是没敢让荀襄跟着一起。


    玩过射箭过后,这才是比兵器。


    荀柔很有自知之明的带着学生后退瞻仰。


    典韦拿出他的双戟,夏侯兰则是长矛,而赵云则是一杆银光闪闪的亮银木仓。


    三人相斗,都不以杀伤为要,相互攻斗,反而更精彩。


    夏侯兰长矛先被典韦一戟斩断,退出战场,便剩下典韦与赵云二人相持。


    荀柔也看不懂,只觉得赵云出木仓银光点点,挽出万点梨花,如同滚雪一般河水,滔滔不绝,典韦则以力破巧,如同山岳稳重不动。


    “不知子龙师承何人?”荀柔移步夏侯兰身边问道。


    “是他先君。”


    “哦,”赵云亲爹啊,“那不知他如今可收学生?”


    “啊?这我可未曾听说。”


    荀柔点点头,那就是没有了,嗯……他哥要是能来常山郡上任,倒可能请他教侄女。


    他先前怎么没想到呢。


    往来也不知多少招,典韦大喝一声,荡开银木仓,自己也后退一步。


    “典君好力气!”赵云一声赞道。


    “赵君你这般木仓法,俺还没见过第二个!”典韦也夸赞,“俺好久没有这般痛快啦!”


    两人相互对视,俱看出对方真诚坦然,相视大笑。


    第92章 公卿议事


    十月初一,凛冬将至


    新建的南宫德阳殿,金碧辉煌,耸立的梁柱新漆味道还未散去。


    三公九卿,百官群寮分席就坐,手持笏板,其集于此,商议全国大事。


    上首御座照例是空的,只有十常侍在阶下立着,天子刘宏很少出现在政堂,朝议让内宦代为主持,如今,大概全天下人都习惯了。


    尚书起身奏事原本已接受朝廷征发,前往幽州平“二张”叛乱的南匈奴部,走到并州与冀州相邻的太原郡箕城附近,突然哗变,其下属屠各胡部与右部,合谋杀死南匈奴单于羌渠,在太原、上党等郡劫掠,又杀并州刺史张懿。


    羌渠之子於夫罗被余部立为新单于,於夫罗单于向朝廷上书,请派兵助其平定匈奴内乱。


    这……这个……


    本来是让其出兵,帮忙平定幽州反贼,结果兵还没出,平叛队伍就出问题,这就很尴尬。


    “大家以为此事当如何应对?”由于凉州再次反叛,进攻关中而被罢免,又再次因为“钞”能力跻身三公的张温,坐得笔直傲然,此时昂首环顾,同周围温温徇徇的公卿相比,其人果然颇有精勇之姿。


    张温正心中窃喜。


    幽州叛乱,是他被罢后,取代他的皇甫嵩搞出的问题。


    皇甫嵩一上任,就向朝廷请命,从幽州招募乌桓骑兵对抗凉州叛匪。


    当时泰山太守张举与乌桓人交好,向皇甫嵩自荐,助其招募来三千乌桓骑兵,结果皇甫嵩转头就任命涿县县令公孙瓒为统领,带领骑兵。


    张举做了白功不满,于是联络中山相张纯,乌丸大人丘力居,一同起兵造反,还自封为帝。


    这才是“二张”之乱的根源。


    至于,招募来的乌桓骑兵,更是因为朝廷钱粮未给足,半路跑掉大半。


    张温私下与僚属议论,都以为,若非皇甫嵩此时陈仓已被叛军所围,天子说不定会下诏将他槛车入京来。


    “并州上党郡已临近京畿,”一名郎官道,“朝廷应出兵相助,以免其势滋蔓。”


    “你这话说得轻巧,且不说朝中何处能派出兵马,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府库空虚,如何调得出钱粮?”大司农大声道。


    “绍以为,并州一向战乱不平,却并无要紧,其与京畿相隔黄河天堑,且北地匈奴人不识水性,朝廷只需派出少量精锐,遏住黄河狭口,其兵必不能南下。”侍御史袁绍见大将军何进露出紧张神色,连忙挺身发言。


    “袁御史所言不错,”何进大松了口气。


    袁绍眼底划过一抹轻蔑,再举笏朗声道,“南匈奴不过蛮夷,平叛稍缓则可,臣下以为,如今急要乃在幽州,张举公然称帝,实乃蔑视朝廷,不除之,则朝廷之威严何在?”


    大司农等人,悄悄看袁绍一眼,又看看一言不发的司徒袁隗,没像反驳无名郎官一般反驳他。


    “依吾之见,不如就派公孙瓒前往平叛,其是幽州本地人,熟识地理,又是皇甫将军赞颂的勇武之士,必有过人之处。”张温抚过胡子,心中冷笑,面上却仍然大义凛然。


    袁绍和公孙瓒,他一个都不喜欢,都不想让他们如愿。


    袁绍脸色微僵。


    他说此话,自然是想自己去。


    出征不是成为外官,平叛之后会归京,必能官升一等。


    他如今已四旬,却还只是小小侍御史,未免太难看。


    “若用公孙瓒,则兵马钱粮又从何而来?”何进此时连忙开口。


    袁本初先前就同他商议过,既然陛下不再让他掌兵,他们不如另辟蹊径,如今天下正是用武之时,他们这些大将军府故吏,却可以出去执掌兵权。


    殿中由是一静。


    此处百官,谁家中都是千万家资,但说到钱,谁也不接话头。


    自黄巾之乱后,天子也学“聪明”了,太仓是国库,少府是天子私库,过去太仓空虚,少府有钱,反贼来时,天子也只好捏着鼻子,出少府之财,以资军用,以致天子也穷了,想出二月烧南宫的办法来加税收钱。


    如今,卖官、卖书多得的钱,天子就不再放在少府,而是存在宦官家里,凉州叛乱持续了好几年,官库中,真是存钱殆尽。


    过了一会儿,才有三百石、六百石官吏开口,乱嚷嚷的说些不着边际的办法,坐在上首的大佬们,除了驳斥,就集体沉默。


    最后也只有一个从冀州、青州、徐州调粮的主意,看上去还算可行。


    总之,不知是有意无意,无人提起空缺的并州刺史之位。


    十常侍抄了议事纪要,送往内廷请天子过目。此等要事,自然需要盖天子印章,才能执行。


    自然,到底最后是否天子本人盖章,则朝廷公卿就无从得知了。


    濯龙园中,刘宏没骨头似的躺在椅中,打着呵欠听张让呈报朝议结果。


    待听到张温推荐公孙瓒时,才露出一点玩味的笑意。


    “嗯……就这样办吧……等等”刘宏有气无力的打了个呵欠,打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既然没人,那就征调平难中郎将去协助公孙瓒好了,再以宗正刘虞为幽州刺史。”


    “是,陛下。幽州如今战乱,刺史便以一千万钱如何?”


    天子当然不会信任公孙瓒,至于刘虞,宗正是刘氏宗亲之位,一向不必买官钱,但幽州刺史就不同了。


    “刘虞就……算了。”刘宏犹豫片刻,摆摆手,“他若是能替朕守住幽州,也就足够,你们专门拟旨一封给他。”


    张让忍不住露出惊讶,自天子卖官以来,除了侍中,这特例才是第二回。


    但他也来不及多想,连忙磕头领命,“是,奴必然其深领陛下之恩。”


    “并州刺史死了吧?”刘宏不管他心中波澜壮阔,继续趁着精神把事情处理完。


    “正是。”


    “先前不是有个出钱想做冀州刺史的丁建阳?”


    “确有此人。”


    “让他去做并州刺史,少算他一千万。”


    “是,奴记下了。”张让连忙应承记下。


    刘宏一脸无趣的挥挥手,“下去吧对了,荀柔回乡守孝有多久了?”他一皱眉。


    张让心中忍不住咯噔一声,却还是回答,“有二年了。”


    刘宏点点头,“等他孝期满,早点招回来,这雒阳,太无趣了。”


    张让连声答应。


    陛下既然忘记其人孝期不过一年,他自然不会提醒。


    ……


    “你舔一下,是什么味道?”


    “咸……咸的。”


    “你呢?你也舔一下。”


    “是咸的。”


    荀柔点点头,双手拢在袖中,坐在中丘县衙堂上,“你二人都说这是自己的,一人道这布袋装粮,一人道这布袋装盐,如今这口袋既是咸的,其中所装之物,便明了了,此物归李甲所有,赵仲先有偷盗,又以狡词,判罚粮一石与李甲,再挖城沟三月,可有异议?”


    “多谢大人。”


    “……无。”


    荀欷奋笔疾书,毛笔落在竹简上,几乎飞出残影。


    “好了,下一个案子。”


    与他对坐,另一个少年,将将停笔,将前面一件案子写明,就听道荀柔开口,连忙换了一件新竹简展开,舔笔恭候。


    从天亮到夕阳西下。


    纵使荀柔尽量简短说话,也累得无力,挥手表示,今天先到这里。


    “吧嗒”


    荀欷原向将手中笔轻轻搁下,哪知手指却不听使唤,一松就拿不稳,让笔滚落书案。


    不过这一声却不是他。


    荀欷回头,却见那位同窗手悬半空,半握做捻笔之势,只是笔,却也落在桌上了。


    他二人虽然都同叔父学习,对方却非荀家人,平日也不在一组,并不相熟,只是在同学之中,书法略嘉,被叔父点名来写文书。


    如今二人周围堆满竹简,都手僵臂酸,以至于毛笔跌落,荀欷忍不住与之相视一笑,心里不由升起亲近之感。


    “辛苦你们了。”荀柔坐在上首,围观两人美好的革命情谊产生,微微一笑。


    “叔父才是。”“先生辛苦。”荀欷二人连忙道。


    若未经历,他们岂知,原来一县之中,有这么多政务,千头万绪。


    此处又官吏不足,许多事务无司职之人,全无记录,亦无规程。


    “叔父。”荀铮一身灰尘,身后跟着几个同窗,也各个满面尘灰,一人抱着一卷竹简进来。


    “不用拜礼,坐下说,兵库都计数完毕?”


    “是。”荀铮犹豫了一下,实在疲惫难当,最终原地跪坐下来,长揖一礼道,“库中之物当有折损,如今有箭矢十万二千余,二石硬弓两千张,百炼……”


    “不急,待平难将军等人归来再说。”荀柔对他们一笑,“你们也辛苦了。”


    荀铮虽然疲惫,但眼神明亮,“此处账目实在杂乱,多有错漏,但大抵并未亏少,县中之群吏虽能力不足,却都还算清廉。”


    荀柔含笑点头,扶着案起身。


    在荀铮背后,波连大步流星跨进府门,对荀柔拱手拜礼,“辛苦公子。”


    他身后尚跟着数人,如今对这年轻貌美的公子,已无人不服气。


    荀柔欠身颔首,“你若是愿留在府中共事,这些事务,便用不得这许多时间。”


    波连表情一僵,“也是公子说的,天寒将雪,需先做准备,我这几日带人在县中各处检查,尤其是孤贫之家,以免房屋被冬雪压塌,实在没有时间这几日,辛苦公子。”


    他连连作揖。


    一想到每天成堆的竹简,就整个头皮发麻。


    他们如今现在任职的官吏,是按荀柔先前所论,由众人推举,不识字的占多。


    公子先前构建的官府各司衙很齐备,但大家实在做不到那么细致,更无法留下文档记录。


    波连自己知道都是一团乱,所以更不想碰。


    “今日有人在山上猎得一只獐子,”波连硬着头皮转移话题,“库中有中山国王家送来的美酒,公子可愿与我等一醉方休?”


    他话音才落,便听见外面急促的马蹄声,不片刻就有一壮士疾步入门来。


    “大事不好了,天子征发我们去幽州打仗!大帅接到消息,不知该如何是好,让大家一同去商议对策。”


    第93章 草屋议事


    诏书写得简单,大抵就是张举、张纯乌桓人在幽州造反称帝,命平难将军、平难中郎将帅众,从辽东长史公孙瓒讨逆。


    至于旁的,钱粮车马,兵器补给,升官发财,啥都没说。


    荀柔捏着诏书,怀疑刘宏就是在骗傻子,至于被骗之人是不是傻,会不会上当,他也就那么一试,反正……朝廷也没别的兵可派了。


    这个屹立东方的东汉王朝,终于走向失控,无可挽回向着崩溃的失控。


    他望着诏书上鲜红的印章,刘宏如今,仍然还能一如当初,高高在上,自以为悠闲自得的掌控一切吗?


    “这大冬天的,幽州比咱这更冷,还打什么仗啊?”


    “能打的都走了,谁看家啊,现在土匪那么多。”


    “哪去打仗哦,好不容易过两年安生日子。”


    各位县长七嘴八舌,都两个字“不行”。


    他们都是此地百姓推举出,也都是老实人,让他们带头下田,帮孤寡劳作,送个温暖啥的,没二话说,但说起打仗,那就是不要,不要。


    “大丈夫行事,当为国效力,岂能畏难。”


    “说不定还能再封几个官当当。”


    说这话的两人,则负责山上部队的小帅,都很豪气,大冷天穿着布衫,看上去就彪形体壮,单衣下绷出两膀腱子肉来。


    这世上,安于温饱,苟命求安是大多数。


    但同样,任何时候都不缺雄心勃勃之辈,向往着光荣、义气、鲜血、功勋,对着广阔世界跃跃欲试,要在历史之中留下一脚。


    荀柔很早提醒波才,将愿意横刀跃马的狂徒和想要安稳度日之百姓分开。


    今日议会争执,正是应此而来。


    吵嚷了一刻钟也没结果,张牛角眉头皱紧,难以决断,忍不住将目光投向波连。


    波连也是满脸茫然。


    “要是不打,天子会将大帅的将军收去吗?”这是角度别出一格的狗头军师。


    屋中于是一静,众人目光不由自主看向荀柔。


    “公子,”张牛角转过头来,眼角皱纹聚拢,露出一个恭敬恳切的表情,“不知公子以为,我们该不该去啊?”


    荀柔抬眸,看了他一眼。


    张牛角实在是个容貌朴实,气质朴实的老猎人,不过他第一次见对方的时候,还是惊了一跳。


    毕竟谁曾经在梦里看到陌生人被穿心,然后又见到真人,发现对方真实存在,都会觉得惊悚。


    他扫过众人。


    这些日子常打交道的各位县令,看过来的神色都很诚恳,带兵的两个小帅,却露出些许不以为意的轻视。


    “诸君可知,如今幽州作乱的,到底是什么人?”


    “这还用说,刚才都说明了嘛,就是二张张纯、张举。”名叫罗季的小帅道。


    荀柔摇摇头,“这二人看似为首领,其率下却并无汉人军队,而是辽东乌桓人。即使这二人为官时,乌桓人仍然要么随匈奴人,要么随鲜卑人,寇我国之边境,诸君以为,乌桓人会听从此二人命令吗?”


    无论是叫嚣着要报国恩的小帅,还是求稳的县令们,都露出愤怒之色。


    两汉之时,人民血性沸腾,许多人听着“虽远必诛”、“燕山石勒”长大,听到连年劫掠的北方少数民族,就情绪高涨。


    “乌桓人性格凶悍,好勇斗狠,如今与其说二张与之勾连,不如说其族借二张汉族之名,对中原心怀不轨。”


    鲜卑、匈奴、乌桓,没有一个北方游牧民族,对中原毫无野心。


    听说这道诏书之时,荀柔头脑中瞬间浮现出四个字“五胡乱华”。


    那是整个历史上的至暗时刻。


    固然,到一百年后的五胡乱华,乌桓族不复存在,已经成为历史,但其族却深深渗入其中乌桓本是鲜卑同族,由春秋战国之时的东胡,一分为二,不过几百年分开,其语言甚至都同鲜卑没有分别。


    曹操在柳城大败乌桓,其后,乌桓一部分内迁中原,一部分融入鲜卑,一部分融入匈奴,而后二者,尤其是鲜卑,正是五胡乱华的主角。


    学者称那一时段为中原陆沉。


    荀柔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中原大势,分分合合,王朝替换,如浮云遥过,但这段被铁蹄践踏的屈辱历史,却始终铭记。


    屋中众人相互对视。


    只是叛乱不太想出征的人,此时也变了神色。


    “与二张联合之人,是乌桓首领丘力居,其族人称之为乌丸大人,那才是乌桓真正的首领。”


    荀柔不记得历史上二张的结局,想来不会是什么善终,毕竟后来和袁绍联姻结盟,又被曹操击破的只有乌桓而已。


    “如今虽然其人还只在幽州,但其所谓在肥如屯兵,其实是正在召集各个部族集中,待其整备齐全,极可能南下。冀州与幽州毗邻只有水阻,但冬日天寒水冻,就会结冰,如此河流便无法再阻挡乌桓人的铁蹄。”


    “既然如此,我等当举义,与公孙长史一同对抗乌桓人。”小帅黄邵忍不住大声道。


    “既然如此,我等便响应征招,从六城选拔勇武之民,北上协助公孙长史。”张牛角望了一眼众人道,“公子以为如何?”


    “那今年年末与南匈奴人的互市,怎么办?”有人提出问题。


    “互市是什么时候?”荀柔问道。


    “便是十五日后,”波连回答,“不过翻过太行山需要七八日,如果要去,现在就要做准备才行。”


    “与他们交换的是马匹与牛羊?”荀柔问。


    “是,是附近士族送来的盐,还有我们自己织的布还有一些粮食和他们交换。”波连道。


    荀柔端坐着,指尖在袖中摩挲。


    他记得就这几年,南匈奴也要造反了……


    “记得对方部族的位置吗?”


    波连点头。


    “听说南匈奴也常在并州劫掠,还曾想要抢劫?”


    波连重重,重重点头。


    “若非兄弟们勇武用命,对方根本不想交换,只想抢劫。”


    嗯,理由真是很充分了。


    “此次出征与你们先前这些战斗不同,需要准备各种东西,另外,天子既然征招,亦可以此为理由,在附近常山、中山以及赵国招募勇士,一同北上。”


    “南匈奴人既然能劫我们,我们自然亦可反劫之,”荀柔虽只坐偏席,却语气铿锵,锋芒乍出,“便以一月为期,山上二部以精锐五千,随行翻越太行,先以互市,放松对方精神,再趁其不备,劫一笔军费,为此次出征所用。”


    刘宏不给钱,那就另外找办法。


    他不等众人惊叹完,继续道,“剩余人等,在周围郡县招募兵勇,明言同往北上抗敌,如此,有此补充,也不必惧怕山匪趁防备空虚前来劫寨。”


    “而北上之时,亦可留些后防,也不必担心兵员不足了。”


    他竟还记得安排营寨后续,众人终于叹服。


    “另外,最好先写信给公孙瓒,改上平难将军和中郎将印章,告诉他你们会代为募集冀州兵勇,让他可以少花功夫,只用派人往青州、徐州去就是。这件事,需要一名勇武且机变之士,”荀柔对着面露难色的张牛角道,“我可以提供一个人选。”


    “如此安排,诸君可有异议?若没有,便照此安排,如何?”


    ……


    “将至互市之期,我们……”


    “如雄鹰威壮的须卜骨都单于,必不像羌渠一般,为汉人的走狗,他将带领我们草原的勇士,踏过汉人的尸骨,铁蹄所致处,都是我们的草原!”


    第94章 张牛角拜服


    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松柏高耸,遮天蔽日,光线晦暗。


    光线自树缝渗下,众人在高逾腰跨的杂草丛中,艰难跋涉。


    前方领路之人,握着长杆在草丛中扫过,驱赶虫蛇,在一片看不出区别的树木上辨析先前的标记,又在标记出在次刻印加深。


    野草被分开,板车之上,麻布覆裹得严严实实,载着沉甸甸的货物。


    车前驽马勤勤恳恳埋头向前,车后一人两手把着车杆,一掌控方向,一根布带两端缠住车驾,套在肩膀上避免手滑。


    山路崎岖又多树木遮挡,若非这种改装过后的独轮车,要将货物自冀州跨越太行山送到并州,这路上恐怕都要累死人畜。


    随队的荀柔,裹紧沾染了草露和汁液的披风,用帕子捂住口鼻,阻挡寒湿空气入侵肺部,抬脚将靴从一个下陷的草窝中拔出,感觉刚才不是踩进草丛,而是踩进了泥里,贴腿的布料湿得冰凉,脚下也重了一分。


    在他身边护卫照顾的青年,伸手扶住他。


    作为全队武力值低点,他已经很自觉被所有人照顾了。拒绝坐板车让人推着走,已经用尽他全部任性。


    天色渐渐暗下来,光线越发晦暗,林中渐渐腾起水雾,让人辨不清方向。


    这样的情况不宜继续前行,众人在草丛之中先砍后烧出一大片空地,休息饮食。


    翻山越岭这一路上,其实并不算太劳累。


    因为光线所限,避免迷途,每日行进的时间大概只有五六个时辰,并不很长,但阴冷的空气,还有神秘的丛林,对身处其中的人来说,是很大的挑战。


    “吧嗒”像一滴露水,从高空落在头顶布帛滑落到披风兜帽前缘。


    他一抬手,摸到一个冰冷滑腻的东西,连忙抓着兜帽使劲一抖。


    一只黑色的蚂蟥,在空中划出弧线坠落进草丛中,没有踪影。


    丛林并不安静,也并不安全。


    无论白天还是黑夜,远远近近的虎吼、狼嚎、猿啸,淅淅沥沥蛇类穿行草地,以及各种鸟类和昆虫的鸣叫此起彼伏,不曾停歇。


    砍柴、生火、烧水、埋锅造饭,也有各队队率清点本队之人是否走失。


    张牛角提着酒囊,走到荀柔旁边。


    “烧水还有些时候,公子先饮些酒暖身吧。”


    “是我原来想得简单,”荀柔接过酒囊,看向这个经验丰富的猎人,“若非大叔,翻越太行山恐怕要折损好多人了。”


    没有亲自走过,他也想不到,原来这年代翻越大山是这么难的事。


    古来以山脉为屏障,的确是自有道理。


    人数越多安全性越高,但五千人这样庞大的队伍,每日行路速度也不快,竟然每天都会减员,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张牛角连连摇头,“我也就这点本事,和公子相比差远了,若非公子,我们现在恐怕连栖身之地都没有。”


    “大叔不必妄自菲薄,我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真的一手一脚建起家园,是你们自己。”荀柔抬头看他,“我是真心佩服大叔的,勤劳、善良、真诚、朴实,这都是很好的品德,非常难能可贵。”


    张牛角这下都忍不住脸红了,他连忙摆手,“公子太夸奖啦,我也没做啥,都是按公子所言行事,还是公子你们这样的读书人厉害,做的都是大事,懂得都是大道理。”


    “道理不分大小,世上什么道理都相通,我从前听过一个故事,讲的是种树的道理,大叔愿意听一听吗?”


    “请讲,请讲。”张牛角连忙殷勤道。


    荀柔于是将中学语文课本中,柳宗元的《种树郭橐驼传》背给张牛角听。


    唐代文人很喜欢写普通百姓来言说道理,这些故事中人,是真是假很难分辨,但这种方式的确深入浅出,将道理说得谁都能明白。


    张牛角听完,果然连连点头,“若官吏都能如此,咱小民日子就好过多了。”


    荀柔微微一笑,这位天子亲赐的平难将军,掌管着数十万人,仍然当自己是寻常小民,有些士人不过读过几本书,毫无才能,也未曾为官,却能以为自己高人一等。


    这样的对比,未免让人觉得好笑。


    “这个故事讲得是成平之日,为官之道,而今天下不宁,大叔能靖守一方,比这更加让人钦佩的。”


    “当不得,当不得。”张牛角再次连忙摆手,他手掌顿了一顿,神色端正严肃起来,“我们所做不过是为了活命,按公子所言的,是勤劳辛苦,但也是应该。


    “但公子不是,公子年纪轻轻就做大官,根本不必理我们这些贱民,帮我们做这些对公子来说,并无半分好处,还可能被天子怀疑,这次更是亲身前来,公子仁义,我等难道就是忘恩负义之徒?”


    张牛角身材瘦小,两鬓斑白,平常看上去并不起眼,这时候挺直脊背,高声凛然,方才显出峥嵘昂扬义气。


    荀柔被他神色一摄,心底对其人添了郑重。


    他敛了衣袖,从对其长揖一礼,“是我看轻义士。”


    方才还神气赳赳的张牛角慌忙伸手扶住,“这可如何当得。”


    荀柔礼毕起身,对这位庶民出生的平难将军微微一笑,“将军方才有一眼却错了。”


    “啊?”


    “我所为并非没有半点好处,这些也并非同我没有关系。”


    “啊?”张牛角满脸茫然。


    “天下若乱,天下百姓都会流离失所,胡人入侵,中原之民都会性命难存,九州起烽烟,则赋敛征招俱重。这些如何同我没有关系?”荀柔郑重道,“牵一发而动全身,将军是小民,我也是小民,吾家吾族,吾之亲友,俱在其中,只要是生活在此朝此地之人,都是汉民,无论任何事,九州四海之内不安,都会波及于其身。”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天下兴亡,匹夫皆受之。我等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之上,俱为炎黄血脉,公等怎会同我没有关系?胡人来犯需有人抵挡,天下涤荡需众人匹夫同复安定,助公等怎会对我毫无好处?”


    张牛角双瞳阔张,惊吓得呆愣原地。


    对方所言,让他想起少年之时,仰望赞叹过的星空,那么空阔,那么浩大,看不到边际,所能看见的,是无数星辰悬挂。


    而这些星辰,此时就扑面而来,仿佛全都环绕着他旋转,远远近近,不知其数……他说不出那种感觉,却感到他们仿佛和自己,突然有了某种隐秘的连系。


    这样广阔之视野胸怀,并非他所有,而是眼前青年。


    “故而,将军不必对我抱有歉意,我之所为,”荀柔抬头望向分辨不出天与树之边界的头顶上方,“亦是为己。”


    一个学生端着食水过来,将其奉在荀柔面前,“先生请用膳。”


    荀柔点点头正接过碗。


    旁边张牛角突然噗通给他跪下,“某未曾读书,却闻唯有圣人能视天下无私心,视百姓同亲友,以人之疾苦为己之疾苦,今日方知圣贤至此,某虽不敏,自今之后,愿效君命,至死不悔。”


    “大叔不必如此。”荀柔把碗又换给学生,弯腰将张牛角扶起来,“愿与君相携扶持,同求生路,如是而已。”


    ……


    右衽皮袄,头发披散,全身带着金银饰品的匈奴武士,在一个会匈奴文的军士陪同下,挨着捡点推车上的货物。


    另一边,汉人翻译则陪着张牛角等人看匈奴人带来的牛羊马匹。


    汉人翻译身后跟着匈奴武士监督,整个人夹在两边人中,卑躬屈膝,缩得几乎看不到。


    荀柔站在一边围观,深切怀疑那个捡点货物的匈奴人,到底会不会数数。


    不一会儿,匈奴人查看一圈,回到首领旁边,低声用匈奴语叽里呱啦一通。


    然后,荀柔就见首领,表情变得愤怒,其人前一步大声哔哔,“%&*#%&”


    “他说的什么?”他问汉人翻译。


    “须卜骨都单于质问,这次的货物里为什么没有粮食?对方有埋伏,快走。”翻译飞快低声加了一句,惹得身后监督的匈奴人怀疑的看过来。


    “哦,”荀柔点点头,脸色不变,“你告诉他,因为中原打仗,粮食都被天子征走了。”


    翻译抬头,焦急望他一眼,见他无动于衷,只能转头向对方转达。


    “&*&%##%”首领拔出刀来。


    “他又说什么?”


    翻译满脸无奈,叹了口气,“须卜骨都单于说,你们欺骗了英雄的匈奴人,要受到惩罚,你”


    “行了,”荀柔一笑,拍了一下翻译肩膀,在对面惊愣的瞬间,拔出佩剑,扬扬下巴,向身后打了个手势,“行了,萝卜须,少废话,不服来战”


    “物归原主。”长剑一甩,丢进翻译怀里。


    第95章 初次交锋


    “铛”


    镶嵌着金银宝石的弯刀,与长剑撞在一起,迸溅出火星。


    挥刀的匈奴武士这才突然发现,带头投降、懦弱胆小的汉人翻译,原来身形高大魁梧,有不输给他力量。


    下一刻,匈奴人眼中不过犬狗的中原人,突然全都各个抄起武器。


    南匈奴首领大喊一声,又是一顿叽里咕噜的咆哮,同时拔出武器带头冲上前。


    “那个萝卜须在说什么?”荀柔问。


    “不是萝卜须,是须卜萝呸,”被他带跑的翻译,也就是数年不见,沧桑不少的黄巾渠帅波才,波伯谦挥动宝剑抵挡攻击,“还能说什么,就是骂人。”


    “他自己不守武德,不好怪别人先下手为强的吧。”荀柔终于摸到一把长刀,握在手里挥了挥。


    虽然和剑长得很像,但好像拿起来不太一样……算了,不管,随便吧。


    不过也用不着他下场,几个士卒已经第一时间将他围在中间。


    虽然与预计不同,但事已至此,幸好他们也先做了一手准备。


    “凭你们打不过!”波才百忙之中,腾出口气来,“他们早准备今天要抢你们的,这里不算,后面还有伏有几百人,听见喊杀,要随时冲上来,而且他们营寨只有数里。”


    打斗开始,南匈奴人很快找回了节奏纵使,从东汉初就迁徙到并州北部,纵使与汉民杂居上百年,其族丝毫没有丢掉原本嗜血凶悍的本性。


    高喊着,既疯狂又凶猛。


    “什么?居然还有埋伏,太狡猾了!”荀柔躲避着对面射来的箭,从场面看,打土匪的平难部队,和劫掠的南匈奴相比,武力值还是相差不少,才对一回合,虽然军心未溃,却抵挡得并不轻松,不能打斗下去再增伤亡,直接下一步,“后退,往山上撤,货物先退!”


    他命令一出,身旁守卫中传令兵,立即高声传达,再往外围也有传令者,高声将他所说传出。


    拼杀的众人相互掩护,向周围退开。


    “别管货了!先退吧。”波才都要求他了,虽然看着汉人这边比往常多带人来,但这次匈奴选上来的可都是最英勇的武士,他们这二百人,拼不过的!


    而且,这才几百人,用得着一遍一遍传令吗?


    嗯……人是不是比刚才多了?


    波才发现,明明两三人一车,在拼命推走货物,竟还有足够的人,在同匈奴人作战厮杀。


    “那怎么行,”荀柔回了他一句,又道,“传令,大家小心埋伏,尽量不要让敌人跑脱。”


    如果真的跑掉,就算了。


    对面过后,他不得不承认,单兵作战他们不如匈奴,即使对方还没上马。过去是匈奴人并未下狠心,还要继续生意,否则……当然,如果真的打杀抢劫,后来应对当然又不同,他不也是记着史书里,南匈奴在众多北方民族里,相对好打交道嘛。


    谁跑脱?在战斗之中稍一分心,差点被砍中的波才迟钝地想。


    很快,他听到哗哗大水冲过的声音。


    哪来的大水?


    兵势如水。


    数千兵卒从林中穿行而过,征袍拂过密生的野草,衣服布料与草茎摩挲作响,正是他方才所听见的大水声。


    “风紧,扯呼扯他一把”


    “什”波才感到自己后颈、胳膊、背上衣服被人抓住,往后扯,本来就站不稳,双腿还被人从后面狠狠踹了两脚。


    他后仰倒下去的时候,耳边全是身上衣服布料不堪重负,撕裂的悲鸣。


    “蹦”“铮”


    有如弹弦声,林间突然崩起无数条麻绳,将匈奴团队分割开,与此同时,听到号令,汉人兵卒都灵敏退开。


    不是只有匈奴人才选精锐,他们一开始推货物出场的,也是选出反应最灵敏之人。


    林中无数箭矢如雨下。


    波才背上脑后全砸进泥浆里,黏湿冰凉,感到皮肤直接触到粗丝一般的草叶和黏稠的泥糊,满鼻都是草腥气。


    他都这样,还不放过。


    “你喊一下对面,就说投降不杀。”荀柔蹲下来在他旁边道。


    波才望着已经长成青年的荀氏公子,对方此时的姿态,就跟一般蹲田坎的农夫一般,可以说全无优雅风度,若不是长得好看……


    “快点。”对方拍拍他的肩膀,蹙眉催促。


    “……投降不杀。”


    战局到这一步,胜负已经分晓。


    投降者,用没被砍断的麻绳,串起来。


    这种平民部队就有这样好处,队伍中有过去杀过猪的屠户,会打套猪的绳扣,可以说任谁随便怎么都挣脱不开。


    “扒干净,扒干净了啊。”荀柔提醒着,“头、耳朵、脖、腰、脚下,都别放过,游牧之族,经常更换居住地点,习惯所有家财随身携带的。”


    裹一件兵卒好心提供的披风,波才蹲在角落,风干脑后的泥浆,望着眼前场景,耳边听到的回应声都很欢快,实在让他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你没事吧。”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在他旁边蹲下来,有些歉意的搓手,“方才情况危急,我就踹了你一下。”


    “……没事。”波才转过头来,缓缓摇头,他当然知道好歹,“多谢相救,”他顿了一顿,指向旁边,“那个”


    方才在人群中看到荀柔的时候,他下巴都要惊掉了,他记得和南匈奴互市的是太行山匪。


    “那是荀公子啊。”老头答道。


    所以,对方最后还是落草为寇了?


    “你方才说,他们营寨离此不远?”荀柔走过来问道。


    “是,”波才点头,“半月前,天子征南匈奴助幽州平叛,南匈奴行至上党郡时发生内乱,其屠个胡部与左部杀了匈奴王羌渠,羌渠之子於夫罗带部众南逃,匈奴其余部四散,在并州各处烧杀抢掠。


    “须卜骨都这一支行至太原郡,其族有人记得互市之期,心生贪婪,于是就想抢劫一笔。”


    “原来南匈奴已反。”荀柔终于明白,刘宏为什么征招张牛角等人,原来他是真无兵可用。


    波才点头,神色黯然,叹了口气,越发显得沧桑,“西河郡太守刑纪与并州刺史张懿俱死,这两个消息是确切的,至于其他……如今朔方、五原、云中、上郡等地都已糜烂,不通消息,其中官员或逃或死或从匈奴,都不得知了。”


    朔方、五原、云中,谁能想到,这些曾经在两汉留下无数传说,威赫北方之地,到魏朝之时,会成为历史。


    荀柔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并州地图,自此三郡向南上郡以及西河一线,正是丰饶而盛产马匹的河套平原。


    乱华的五胡,便是以此为根基壮大。


    “那事之后,我等依公子计北上并州,刑太守是好人,愿意安置流民,于是我等改名更姓,在西河郡落户安家,没想到却被须……卜骨都部落劫掠,杀了太守,”波才咬牙,“我心知抵挡不得,便向之投降,先保住兄弟们性命,不想此族随后北掠上党,又想起正好是南匈奴与你们互市之时,故而……”


    就想抢一锤子。


    荀柔点头。


    “不知公子为何会随太行山……众?”


    “哦,”荀柔眉梢轻挑,抬掌示意他看张牛角,“你还不知吧,这一位是天子亲封平难将军,主掌太行山谷事。”


    这……这……


    波才瞠目结舌。


    “另外,不知你是否听说平难中郎将褚燕?”


    波才愣愣的点头,又摇头。


    他只听说太行山匪首褚燕,没听说过平难中郎将褚燕。


    “那是你弟,”荀柔一脸看戏的笑容,“我就说,他一定比你出息吧。”


    “你就是燕说的兄长啊!”张牛角上来,“没想到你还活着,燕子一直惦记你,说想来找人。”


    “他活得好便好,”波才点点头,却并未露出多少高兴,而是目光急切望向荀柔,“既然如此,公子你们前来,可是为平并州之乱?”


    荀柔犹豫了一瞬,终于摇摇头,“我们只有五千人,且多为步卒。”


    波才呼吸一紧,使劲得一握拳,“那公子可知,并州如今当会何去何从?”


    纵使并非他之过,荀柔还是微微低头避开对方炽烈目光,心中生出愧意,“听闻你还有兄弟被须卜骨都所俘,其部俘虏的汉民多吗?”


    “有二千七百余。”波才道。


    荀柔望了他一眼,听出他显然已是其中首领人物,“我们现在要去袭营,你可愿意带路?”


    波才抬手抹了一把脸,“没问题。其族留在部落之中近有万人,不过有不少是妇孺,其勇武之士大抵三千五,都能骑射,若是正面冲突,恐怕不易。”


    “那等到天黑如何?”虽只一照面,但见识了匈奴人的战力,荀柔不敢不小心。


    波才想了想,“如此,那我先潜回营寨,联络被俘汉民作乱,半夜举火为号,公子让人冲入营中,与我等内外夹击。”


    “好。”荀柔干脆点头。


    未避免被发现,只荀柔和张牛角等数人先随波才去辨认地方,等天暗过后,再缓慢进军。


    反正相距其实也就十余里。


    “此坡过后就是营寨。”


    并州东面多为起伏丘陵,只是坡势较缓,荀柔轻轻探出头,果然看见几乎近在咫尺的匈奴帐篷。


    “我就回去了。”


    荀柔点头,“万事小心,若见事不好,提前举火,不要硬撑。”


    波才缓缓点头。


    第96章 波才定志


    篝火欲灭将灭,在寒风之中飘摇。


    晨光初萌中,须卜族营寨显现出一片隳颓之态。


    嘶鸣一夜的马匹牛羊,已没有力气,半残半倒的帐篷,隐隐有几缕灰烟被风吹起。


    黑夜掩盖的鲜血与厮杀,此时都暴露出行迹。


    满地都是倒伏的匈奴和百姓,满地都是溅洒的鲜血。


    焚烧了敌人,掩埋下亲人,劫后余生者麻木的眼神中,带着伤痕和悲伤,发出死里逃生的幸叹。


    活下来了,他们终于活下来了。


    “你有什么打算?”荀柔问波才,这个沧桑很多的青年,面容还未老去,鬓边已有白发。


    波才回首环顾着营寨废墟,“当初城破,刑太守战死,我度城中之势,不能与匈奴抗衡,故劝说朋辈同乡,与我一道投降。”


    “那是我做过最错的决定。我们虽然活下来,却活得不如牲畜每日都有人被凌虐而死,每日都有人不堪受辱而死。”


    “这段日子,我曾想过许多次,自己何至于此。后来才想起,公子其实很早就曾经说,让我不要依靠任何人。


    “在过去,我依靠老师,老师生病,便无用处,到并州,我又依于提拔我的刑太守,想过安生日子,匈奴突然而来,太守中流矢而亡,霎时城破,我又寄希望匈奴人心善,能放过我们。”


    “然而,当初老师生病,我若能领众北上,入青州幽州等地,黄巾或许便不会困守广宗,被朝廷所灭;在西河之时,太守战亡,我若能领众守城,奋起一搏,匈奴一击不中,或许就会远遁他处,众人便不会被掳。”


    波才深深呼吸,看向荀柔,目光明亮坚定,“我要回到西河郡。这些年,许多兄弟们在此落户成家,娶妻生子,我的户籍也在彼处。朝廷若是派兵来援,我便为其援助,若是不能,我们自己也要守卫家园。”


    “不想去见你弟?”荀柔微微一笑。


    “知道宗衍如今很好,我意已足。他年岁亦长,本来就要分家,他已落户在彼,我也决定安定于此,如今四处战乱不息,百姓罹难,正是我辈挺身而出之时,至于我们兄弟二人,来日方长,自有相见之期这话,还请公子替我转达。”


    荀柔点点头。


    波才再望了他一眼,双膝跪地,“公子点我迷津,救我性命,如此恩义加于我,我如今白身一人,不敢妄称报答,异日必有报于君前。”


    咚、咚、咚。


    额头触地,是沉重的三声。


    “不必如此,”荀柔叹了口气,继而微笑,“如今,我们或许可以聊一聊并州。”


    ……


    牛羊、粮食、马匹、金银,虽然各种物件也分了一些给波才作启动资金,但剩下之数,仍然称得上丰盛。


    若不是记得一月之期,荀柔都不想走了。


    果然是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


    原谅他没见过世面。


    讲真,草原民族最好的习惯就是,全身家当真的就挂在全身。


    热爱夸耀勇武,节衣缩食都要披挂金银彰显身份,就连用具都是铜的。


    “虽然脏了点,但洗洗应该能卖出去。”荀柔把着莲瓣纹长颈铜酒壶仔细打量。


    带回去可以让爱好艺术的族兄看看,修精致点,放到京城定能卖上价钱。


    此时,满眼印着金钱光辉的荀柔,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数日之后,在中丘县等着他的人是谁。


    “……襄儿?”


    他眼睛出问题了?为什么看到小侄女在冀州、赵国、中丘县、县衙前庭,跟赵云学木仓?


    那个姿颜雄伟的家伙,把一杆银枪舞出花来的家伙,是常山赵子龙,没错吧?


    “叔父。”银枪一收,荀襄握着枪杆,拱手一礼。


    “含光公子。”


    “子龙兄不必如此客气,”荀柔还礼,再向荀襄,“你怎么来了此处?”


    “自然是随我一道。”


    实在平地一声雷,荀柔像卡住的机器人,一格一卡抬起头。


    玄衣长冠,俊朗无双的亲哥,就立在衙堂阶前,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叔父。”荀棐身后,侄儿荀欷缩了缩脖子。


    荀柔下意识随了他的动作,“阿……阿兄,你怎么找到此处?”


    “难怪你先前曾说,要买常山太守。”荀棐眯了眯眼,“我若是不来,岂知荀公子在此的威名?更不知,你还准备北上幽州抗击乌桓?侍中都不够,你这是要当将军?”


    他原本以为荀柔只是“认识”平难中郎将,没想到居然这么熟?


    “贤昆仲相聚,定有许多话要说,云就不打扰了,告辞。”已经成年的赵云,想起了曾被亲兄支配的恐惧这世上有一种危险,叫兄长觉得危险。


    虽然如今兄长已管不住他,但人往往需要一生才能治愈童年阴影。


    “……子龙……”留下来吃个饭啊。


    荀柔张了张嘴,望着绝然而去的背影,然后回头看下张牛角等人。


    “我等自有去处,”小帅罗季大声道,“公子放心,我等自去寻铮小公子安置财货,不打扰公子兄弟团聚了。”


    “正是,”张牛角也连忙道,“公子不必着急,慢慢叙旧,大家也要各自归家,城中宴飨安排在明日。”


    他们连门都没进,就直接转身走掉,很快人声就随着牛羊马匹的声音远去。


    “还不随我进来。”荀棐向弟弟招招手,“不冷啊?”


    时近年底,当然冷了。


    荀柔磨蹭了一下,还是乖乖跟进屋。


    荀棐打发一双儿女离开,在县令桌案前坐下,拿起柴枝翻起火盆下还未熄灭的木炭,吹火加柴让火重新升起来。


    做完这些,回过头一看,见弟弟还立在堂中,忍不住冷笑一声,“怎么还呆立在堂上,你这是要当原告还是被告?”


    “自然是……被告。”荀柔低头小声道。


    这时候居然又乖起来,真是……荀棐无奈吐了口气,“过来烤火,穿得这样单薄,你又想得风寒?”


    荀柔连忙蹭过去,对他哥灿烂一笑,在对面跪坐下来,“阿兄。”


    “……你带学生远游冀州,就是为了来此地吗?”眼不见心不软,荀棐转过头。


    “并非全是为此,冀州毕竟是天下之中,游学此地,自然大有裨益。”荀柔连忙道。


    “有何裨益?”荀棐转过头来,“你手握着巨鹿田氏、广平沮氏、魏郡审氏等几家冀州名族拜帖,却一家都不去拜访,若非父亲先前向几家去信,希望各家关照于你,我们还不知道,你一家都没去,这么多日子全无踪影消息家中都以为你又出意外,被人绑架了!”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乖得跟家里兔子一样的弟弟,居然胆子这么大。


    荀柔很不好意,“是我让父兄担心了。”


    他也不能给家中说,他到这里来啊。


    “还是文若猜中你在此,我去哪里找你?”荀棐望着弟弟冻得青白的指尖,忍不住就握住,“到北疆去挖你回来?”


    “是……文若猜到的啊……”明知道荀彧不在,荀柔还是下意识瞟向门口,就……有点想逃走。


    荀棐捏着他的手一顿揉,“你还敢随其众翻太行山!八百里太行无人之地,何等危险,你可知道?”


    要发火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他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先发作哪一条。


    最后出口的,反而是最无关紧要的一条了。


    荀柔果断乖巧低头,“现在知道了,我错了。我先向兄长请罪,回家过后,再向父亲请罪。”


    虽然,他跟学生们说,在此处所做之事不能告诉别人,但荀棐是荀欷亲爹,亲爹要问,儿子不能不回答。


    弟弟认错态度良好,此时乖乖坐着,比先前又清瘦许多,让人有火都发不出来。


    “你为何带学生到此处来?”


    这是荀棐如何想不明白的事,他弟为什么要跟这些人玩?


    “就……实习、实习,”荀柔悄悄看向兄长,一双手都缩进袖子里,“此地草创未就,官吏不足,识字之人也不多,县衙管理混乱无章,百姓来源复杂,连口音都七七八八,正是最适合积累治理地方经验。”


    等经历过这里,无论到什么地方为官,都没问题。


    “……好吧,”荀棐继续捏着荀柔的手,却觉得仿佛怎么都不回暖,“那你说,你为何想要北上幽州?你如今……武艺荒废到何等地步,难道没有自知之明?便不说别的,以你的骑术,你能在雪地之中奔驰?”


    荀柔抬眸,知道兄长是担心他身体。


    “阿兄,”他倾身向前,“如今天下四处皆乱,尤其是我此次前去并州,所见皆是被外族杀掠后的残迹,我们族中兄弟习文多于习武,颍川又是四战之地,一马平川,若是有贼寇袭击,便很难自保,如此我便想”


    荀棐眉头一紧,“你想借此掌握兵权?想要买常山太守也是如此?”


    荀柔轻轻、轻轻点头。


    沉默、沉默、


    “何不直说!”荀棐抬起一只手,一巴掌拍在弟弟前额,“你要一个人把事情都做了?族中兄弟们还做什么?”


    “这不是,我家不以武力见长嘛。”荀柔按住脑门,对兄长讨好一笑。


    “你这是看不起兄长我?”荀棐轻哼一声,“我代你去幽州。”


    “……阿兄,以你之骑术,能在雪地之中奔驰?”荀柔他哥方才的问题还给他,“幽州大雪,和家里可不一样,厚逾数尺哦,我好歹有二千石,大概有点照顾。”


    ……


    淳朴的儒生,不应该说谎。


    “所以……”荀柔道。


    “不行就是不行。”荀棐干脆拒绝,并略恼羞成怒的再拍亲弟脑门,“要为国效力,岂能没有办法你先随我归家,看父亲如何处置你!”


    ……不,不会的吧。荀柔吞了吞唾沫。


    你猜?荀棐挑眉。


    第97章 依依相别


    归家之时,黄河北岸已是银装素裹,颍川才飘起初雪。


    随荀柔游历的冀州童子少年,除了年纪尚小,此次未跟随外出的,一半留在并州,一半留在冀州。


    留在并州的,以廖化为首,武略更强,留在冀州的,则以内政见长。


    至于荀家子弟,则全部带回家,其工作分配,得问其父母,他不能决定。


    此外,荀柔还留下加法、乘法口诀,以及他改编的《三字经》汉代版……


    作为启蒙读物,《三字经》的出现,可以说是古代启蒙教育,里程碑式的进展,其初作者已不可考,成文后经历无数饱学之士,不断改编完善。


    其精简的三字一句,朗朗上口,便于记忆,同时又涵盖了丰富的内容,甚至被称为“熟读《三字经》,可知千古事。”


    比此时公认最为浅显的《急就章》,还要简单易懂,还要容易背诵,还要“急救”。


    荀柔尤其赞叹其完美的篇章结构,开篇“人之初,性本善”段,是劝学为人大道理,“首孝悌,次见闻”段,是天地人间生活常识,“为学者,必有初”段,是各家经典总结,“经子通,读诸史”段,是历史系表,“口而诵,心而惟”段,再次以历史上刻苦学习典故,来激励学童。


    由于时代早,三字经里许多典故,此时还未生成,不过有了结构框架和句子模式,往里塞内容并不难,自然,他也夹带不少“私货”


    “小学初,当格物,物为先,心相联”


    “格物要,当实践,他人言,未足信,


    考其实,求真理”


    “欲言理,求公义,官庶同,众安定”


    “世间事,有正反,正有弊,反有当,


    既对立,又相依,取舍间,当扬弃”


    再如“一人难,众则易,星星火,可燎原,蝼蚁数,能馈堤”


    都是在从并州回冀州的路上改成的。


    先前就说,山中道路难行,大家晚上歇得早,正好又还不到睡觉的时候,没事干,正好张牛角又向他请教,荀柔一想,一头羊是赶,一群也是赶,于是就顺便开了短期班。


    众人之中,有些一点文化基础都无,正好三字经朗朗上口,如同歌谣,学起来有趣味,白天赶路不用动脑,他正好编排句子,大家没事也唱一唱,加深记忆。到晚上吃过饭,篝火一升再次开讲。


    “人之为学,乃是明理,明理之用,是知可为不可为,”上马车前,荀柔最后向张牛角交代,“如今六城修备,百姓安定,日后必然更多流民百姓,闻名而至,人越多,若想治之,就越难,当学河川导流水,非涓滴之水治之,而是令百姓明白道理,能辩道理,知道自己当如何,为何要如此,唯此方可避乱。”


    这理论,若是让许多士大夫嗤之以鼻,毕竟小民当顺,能听命足以牧之,要让众人都明理、知所为,那岂能做到。


    不过,张牛角不清楚,所以郑重点头答应。


    “……公子,不知何时再来。”他拉住马车辔缰,目光切切望向登车的荀柔,“我还有许多疑问,想向公子请教。”


    在他身后相从有许多百姓。


    有些是先前刚来,四处巡览时所见过百姓,有些是他曾亲自断过案的百姓,更多人先前未曾见过荀柔,也根本不知他姓名,却只因听说此地安定生活,俱是公子所计,赶来相送……嗯……可能也未必全是感恩群众……


    左边青衣少女抛来的几颗板栗,右边束髻女子丢来的一朵蘑菇,荀柔左右躲避,飞快坐进车里,这才稍觉安全。就在这时候,一条咸鱼从车窗飘入,准确的落在他衣摆前。


    ……真是民风淳朴。


    捏着咸鱼尾巴提起,荀柔向窗外寻人,身材相当高挑,可能比他还高的猎装女子,健康肤色笑容,露出雪白牙齿,还保持投掷姿势。


    失策。


    三字经里怎么都忘了加基本国策,妇女能顶半边天。


    要改进。


    “我并非全知全能,君等也不必妄自菲薄,六城能有如今,是君等功劳,更是本地所有百姓共同努力之结果,事有不绝,则集思广益,众人之智,必有胜于个人。此言,愿与君共勉。”


    荀柔向他拱手长揖一礼。


    “若为学问,书信亦可往来,相互参详讨论。”


    ……


    “拜见父亲”回到家中的荀柔,第一时间往堂上见亲爹。


    “六经及左传各抄录一遍,”荀爽端坐正席,“抄完之前,不准出房,咳,出家门。”


    不心软,果然一点不心软。


    荀柔的请罪,一个字没说出口,就被亲爹堵住,只能哀怨抬头望了一眼,低头应诺,“唯。”


    呜呼,好狠。


    六经加左传……够他抄半年。


    “好了,现在将你这段时日所为,以及如何认识平难将军等人,全部道来。”亲爹铁面无私。


    “唯。”荀柔再次稽首,“此事,说来话长。”


    “好啊,为父并不着急,你从头讲来就是。”荀爽将书卷在桌上轻轻一磕。


    “……唯。”荀柔老实坐好。


    ……


    “现在就随我去取竹纸?天子所赐那六部经书,如今都被族中借去,家里只有左传,你不如先抄这本?”从堂上退下来,再次惨遭来自亲兄的攻击。


    “阿叔。”荀襄同情的拉住叔父的袖子。


    七部书里,就左传最长了。


    “回来之后,襄儿又没有习武的先生了。”荀柔看到她,又忍不住可惜。


    赵云多合适啊,可惜人家建功立业去了。


    “赵叔已教我练习之法,”荀襄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软软的颤,“习武之道,唯有勤练苦练,赵叔自己就只是小时候跟随父亲学过一些,后来全凭自己努力,我也可以。”


    “是的,没错,我们襄儿一定能成为将军。”荀柔立即点头。


    抄书是必须抄书的,躲不掉。


    领了一厚叠纸,抱着大捆竹简回屋,荀柔决定尽快完成任务,结果归家第四日,抄书大业就暂停了。


    堂兄荀彧来访。


    第98章 荀彧来访


    荀彧来时,荀柔正伸手从窗口,接小侄儿递进屋的糖糕。


    糖糕就是加了饴糖馅的馒头。


    这玩意也是前几年,带学生时做出来的。


    虽然老面有了,由于细磨面粉还是很麻烦耗费人工,做的次数并不多,是很珍惜的点心。


    至于,明明可以出屋,却偏要从窗口接糕点……我们暂且就当是叔侄俩的趣味吧。


    总之,黑衣玄冠的郎君,被仆从领至荀柔屋前,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一个满脸同情,“阿叔抄书辛苦。”一个满脸感动,“还是欷儿有心。”


    不知道的,还以为被关着没饭吃,其实这斯一个时辰前才吃了朝食。


    “……文若阿兄。”荀柔捏着碟子,一时进退不得。


    沉稳的步伐,颀长的身材,徐徐香气迎人,就是让人想假装没看见都不行。


    “听闻阿弟被叔父禁闭在家,彧特来探望。”荀彧微微一笑,容色如玉,心底轻叹。


    漂亮的青年,缣巾束髻,满脸“糟糕,被发现了”的无措,未学得一点庄重沉稳,稚气得一塌糊涂,却让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见过彧叔。”荀欷规规矩矩,一脸端正,长揖行礼。


    荀彧轻轻颔首,“阿稷不必多礼。”


    “我就告退了。”荀欷再次禀告,得到允许,这才沉稳缓慢的离开。


    不过,耳朵很灵光的荀柔,清楚的听到小侄儿转过屋角后,瞬间轻快灵巧不少的脚步。


    跑得很快,真有前途。


    感到堂兄落在点心上的目光,荀柔一紧张,条件反射般将手缩回屋内,然后对自己此地无银的愚蠢行为,露出卒不忍视的表情。


    “兄长可要进屋来?”


    ……他在说啥?


    “我是说,我这就出来迎接兄长。”


    “不必了,”荀彧含笑摆了摆手,隔窗同他说话,“我自己进屋就是。”


    然后,果然自己绕到门口,走进屋。


    这要再愣着,他就真傻了。


    荀柔连忙从榻上下来,从屋角拿了席垫,铺在榻另一边。


    “兄长请坐。”


    荀彧点头谢过,提裾就榻,上席端坐。


    案上几张竹纸散落,纸上墨书筋骨俱全,棱角分明,他执起一张,“五年春,公将如棠观鱼者。臧僖伯谏曰……含光这是在抄录左传?”


    荀彧一边问,一边将顺序洒乱的纸张依次叠起。


    “……是啊。”荀柔露出一点尴尬。


    当初决定好要快速抄完的,结果,一抄文章就很困,第四天才抄到鲁隐公第五年,按这个速度,他光抄左传都能抄到夏天。


    “阿兄要尝一尝糖糕吗?”他下榻,端起碟走到火盆边,“此物稍微一烤,表皮微焦,内里绵软,糖芯半融,别有滋味,兄长试过吗?”


    “过而能改者,民之上也。昔年太丘公曾劝梁上君子,而一县无复盗贼,如今阿弟能劝得黄巾众人,投效朝廷,安冀州一州之地,亦足称善矣。”


    过而能改者,民之上也。出自左氏另一本著作《国语》。


    虽然意识到兄长在冀州黄巾之事上的误解,但荀柔瞬间不挣扎放弃解释,“兄长过誉。”


    节操与和好孰重?当然是和好。


    他将烤得两面焦黄的糖糕,端回榻上,“阿兄请用。”


    荀彧失笑摇头,拿起一枚,“你当何时再赴洛阳?”


    “赴洛阳?”荀柔眨眨眼睛,“当初天子以冀州之事,说好免官钱一年,虽然后来又减一年,但如今也到期了。”


    他都没续费,侍中当然飞啦~


    荀彧眉心一蹙。


    “阿兄不必替我可惜,”荀柔讨好的将碟子,往对面推了推,忍不住道,“侍中就是陪天子说话,在朝中毫无用处……要我说,这就是无用的官职,还空耗钱粮。”


    虽然要花二千万买官,但朝廷还是要发二千石俸禄的,二千石俸禄虽不值二千万钱,毕竟还是钱嘛,另外还有官服印玺绶带,都是朝廷发放。


    至于为何如此曲折,自然是俸禄由朝廷发,买官钱直接给西园。


    刘宏在朝廷和自家两面,算得很清楚的。


    “侍中匡弼天子,岂能说无用。”荀彧眉头蹙得更紧。


    “阿兄是让我学刘陶、王允吗?”荀柔顿时一脸委屈看向他。


    荀彧一滞。


    刘陶直谏,下狱而死;王允下狱,依多方搭救才得出囹圄。


    天下皆知天子昏庸,为宦官所蔽,他自然不会想让堂弟去送死。


    “你一向不是本事很大,既然连黄巾都劝得,怎么就劝不得天子了?”


    大抵也是因为和解了,荀彧说话也随意些,露出些许先前压在心底的怒气。


    与谋逆之辈来往,是何等危险之事,他心中隐约确定,却一直压着并不问,但堂弟竟也不说,又说出那等釜底抽薪之话!


    他何尝不担忧。


    荀柔感受到兄长的怒气,瞬间埋头,可以说动作十分熟练,“我错了。”


    “……可是叔父罚你抄录左传?”


    “是。”所以,有个特别聪明的兄长,就是有这样被戳破的苦恼。


    “抄一抄左传也好,其文记事,其中许多言行不谨而致祸之故事,你的确要再学一学。”


    “知道了。”


    呜呜呜,用不用这样,文质彬彬、行止端庄的文若阿兄,竟然也是老阴阳人嘛。


    作者有话要说:


    荀文若:我不问,你当阿弟的就不说?好气!


    第99章 再入雒阳


    “《书》曰: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如今天象所见,不利宦官,黄门、常侍等族灭有期。”瘦骨嶙峋的方士,满头飘蓬白发,满脸皱纹,却全无暮气,陈词激情慷慨,“合肥侯皇室帝胄,身份高贵,王刺史忠义果敢,另有数名忠贞之君子,与我等共同谋事,君等既为义兵,岂可不共襄此……”


    然而他的昂扬情绪,并未传递给听他说话之人。


    位于柏人县下,北部新城官署之内,日常负责接待的两个小吏,一边尽力在外人面前维持微笑,一边艰难的相互瞟眼打官司。


    “这家伙说的嘛玩意儿?”


    “俺也不懂啊,待会儿问徐主簿?他跟着公子有学问的嘛。”


    “对,对,主簿学问大。”


    啥子书曰,天象根本听不懂。只是,恰好主簿去城中为新来安置百姓入户去了,故而只好硬着头皮接待。


    “这位老人家,你说的问题,十分有意义,我们会如实向上官转达,”待襄楷一停下来,其中一人就立即用背书一样语气道,“不知君暂居何处,请留下姓名地址,以及问题,待有结果我们定会第一时间通知。”


    这是当初公子写的“官吏”常用语第二十条,专门用于各种问题暂时处理不了的情况。


    白发方士行走四方数十年,如何看不出对方的敷衍,这种要造反的事情,他怎么能落在字上。


    “不亦为天命如此?”他低声喃喃,又重重叹了口气,也不提笔,就转身走了。


    “哎,”见他要走,一名小吏连忙热心道,“老人家若是不便写字,我等可以代劳。”


    方士头也不回,摇摇稀疏的发髻,突然边走边放声而歌,“于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哎”小吏再要唤他,人出门转不见了。


    两人相互对视一眼。


    “那个方士是不是……”一人指指脑袋。


    毕竟是个老人家,他有点不好直言。


    另一人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才道,“就是听他唱的,不知道为啥,就有点难受。”


    “……我也是。”


    中平五年,发生在冀州西北小城之事,荀柔并不知道。


    冬去春来,冰雪融化,天气转暖,庭中树木又抽新芽,花蕾绽放。


    他正坐在屋檐下抄书,几个学生则陪同他一起,练字的练字,作功课的完成功课。


    天下各处叛乱,盗贼四起,各种原因,中下层官吏保质期缩短,需求量增加,于是,荀家入仕人数陡增,堂兄荀衍去年出孝之后,得举孝廉,被征辟为豫州从事,到沛郡谯县上任,开春之后,荀谌荀彧也再出仕颍川郡府为吏。


    这些都是俸食不高,不够天子买卖级别,却权重,属于官府之中实在干活的位置。


    除此之外,兄长荀棐终于找到机会,投到皇甫嵩帐下。


    此时陈仓围已解,贼寇退回凉州,但仍然没有散去,天子担心其再翻覆,令皇甫嵩暂且在此屯兵驻守。


    军功是蹭不到,不过皇甫嵩乃是兵法大家,先随之学习一下带兵练兵经验也是不错,而且正好不打仗,也安全。


    倒是荀柔咸鱼在家了。


    一举飞升到二千石,这一级别,就没有不花钱的官。


    他有心想要去并州看看,两处不通音讯,至今他只收到一回波才来信,告知他并州情形。


    依对方所说,如今并州不只有不听话四处乱窜的南匈奴,还有觑着空就南下的鲜卑,甚至还有个别趁火打劫的羌氐部落,汉民数量已经极少。


    新刺史丁原,有心做事,招揽不少并州本地豪杰人物,其主簿吕布、从事张辽等人也都武力过人,只可惜兵少又缺乏后备,故而只能依凭长城,退守雁门郡、太原郡一线,稳定住几个汉民聚集多的郡县,至于荀柔先前给他强调的河套平原,真是无力复克。


    不过,好在现在胡人自己在内斗,至少暂时不会有胡族能守住河套平原的沃土,不至于引起某一支一族发展壮大之势。


    至于他走之前让波才注意的轲比能,对方没听说这个人,不知道是不是胡族名字和汉族不一样。


    荀柔无奈挠头,并州以及北方诸胡,他记忆之中实在不多,好多还是穿越以后才知道的,就记得这个轲比能好像是北方霸主,但连对方是匈奴还是鲜卑,什么时候出头的,却记不清了。


    为了治愈拖延症,尽快完成抄写任务,他跟学生坐在一处,取彼此互相监督,互相鼓励之意。


    就很机智。


    “笃笃笃。”


    然而刚刚提笔,门口就是一串敲门声。


    “呼吸开门。”


    假装没看见荀欷捂嘴暗笑,荀柔搁下笔,抬头望去,不由惊喜,“公达?何时归来,怎么先前全无消息?”


    一身玄色官服,绶带配印,深眸沉静,谦然内敛,不是荀攸,还能是谁。


    “叔父,”荀攸长揖,“攸此次归来,是为公务。”


    “公务?”


    “正是,”荀攸缓步走进庭院,对起身向他行礼的荀缉、荀仹二人点头,向荀柔道,“天子责问,荀侍中丧期已过,为何还不归京侍奉圣驾,并命攸带车驾前来相迎,如今车驾随侍正在里外等候。”


    院中众人都露出惊讶神情,包括荀柔自己。


    “我还是侍中?”


    “天子并未罢免叔父慈明公。”荀攸再次长揖。


    “父亲。”荀柔回头,见亲爹从堂屋中出来,连忙上前搀扶。


    “不知天子何故相招?”荀爽皱眉问。


    荀攸摇头,“我亦不知。”


    荀爽皱眉更深。


    “父亲勿忧,”荀柔道,“天子既非派人槛车锁拿,想来并无怒意,我即刻入京就是。”


    “若无缘由,何以令公达来迎?”荀爽并未放心,让同族来接,显然携有逼迫之意,不与人拒绝机会。


    况且,他虽然没见过这位天子,但对方为人看得出,其人绝非和善之辈,至今就连对其先生杨赐,都因其谏言,将之贬黜。


    当初阿善在京中侍奉不到一年,怎么过了好几年,都还记得?


    “父亲,我们先回堂上坐下,”荀柔道,“再商议此事,如何?”


    “正是,”荀攸亦上前扶住荀爽另一边,“攸对此事略有猜测,只是还需向叔父印证。”


    待入堂中,荀柔提壶先倒一盏水,递给荀攸,“一路辛苦。”


    “多谢小叔父。”荀攸双手接过,也不再多客气,一饮而尽。


    “公达升官,怎么也未曾在信中说一声?”荀柔又给他倒一盏。


    荀攸方才一盏已解渴,便也不急再饮,微微低首一笑,“叔父看得仔细,今年正月为何大将军举任黄门侍郎,还未来得及报与叔父。”


    这个职位,相当于内外衔接,主要传递消息诏令。


    “黄门侍郎是天子近臣,”荀爽缓缓想了想道,“只是,如今宦官把持内廷……”


    “慈明公说的正是,”荀攸道,“如攸一般官职者,多为内廷三台与外廷传书,只是天子常居北宫后宫,几不得面见。”


    知道这位天子不理朝政多年是一回事,当真听说,又是另一回事。


    荀爽忍不住还是叹了一声,“那公达以为,此次天子召阿善入京是有何缘故?”


    “听闻叔父在冀州有故友?”荀攸含蓄道。


    这……不都洗白了吗?


    “……是认得一两个。”大家都要来起他底吗?


    “叔父可知,先前天子欲北巡河间故宅,冀州刺史王芬上书称境内贼寇不止,要尽举郡兵扫除。天子答应后,太史夜观星象,道北方有赤气不利,天子故止北巡。未几,王芬突然自解绶印亡走。朝廷见疑,以槛车征之,其人逃至河间自杀而亡。”


    短短数句,其中危机与杀机便令人不寒而栗。


    刘宏真因天象罢行吗?王芬果然是稳不住自爆?还有,造反这种事,肯定不会一个人做,其背后还会挖出多少人来?


    “如今朝廷正令查之。”


    荀爽神色悚然一惊,立即看向儿子,“如此,你不可入雒。”


    “父亲勿急,我去年赴冀州之事,朝廷不会知道。”荀柔连忙握住父亲的手,“天子若果然知道,必然也槛车来征我了。”


    “我如果现在真的跑了,那才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哦,不对,现在好像还没有这个典故啊……哈哈哈……荀柔干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我若是跑了,岂不就同王芬一般,让朝廷起疑?”


    “叔父曾去冀州?”


    “不错,”荀柔道,“不过放心,即使天子知道,也无碍,平难将军他们不会反,我自然没事。”


    荀爽仍然十分不放心,但也深知此事和党锢之事不同,一但差池,会牵连全族。


    “父亲放心,对于天子,儿尚称得几分了解,不会有事的。”


    ……果然无事。


    “卿瞒朕瞒得好苦!”说着这样话的天子,仍然像一团棉花一样躺着。


    身后站着的宦官,却不是荀柔见过的任何一人,而是个身着低级宦官红袍的年轻宦官。


    “不知陛下所谓何事?”荀柔一脸茫然。


    “卿明明与那黄巾勾结,竟敢以此邀功,实在胆大妄为,难道不怕下狱论罪?”


    “杀张角为真,破下曲阳也为真,臣不知何处隐瞒陛下,至于黄巾中人……”荀柔面上微微一笑,手敛在袖中还是忍不住紧张,“我记得陛下曾说过一句话,‘十常侍中固尝无一人善者否’,如是者,则黄巾之中,固尝无一人善者否?否则陛下岂会又招降其人?”


    刘宏深深看向荀柔,许久大笑,“君实乃天下无双之妙人。”


    “谢陛下夸奖。”


    第100章 观者如堵


    “可惜,不得见卿昨日入城之盛况,朕深以为憾。”


    荀柔表情一僵,瞬间回忆其被人群围观的现场。


    刘宏大笑,“果然彼其子,美如玉,卿之颜色更甚少时。”


    如今正是阳春三月,春光灿烂之时,雒阳城外水泽阡陌,岸芷汀兰,芳草鲜美,衬着远处巍峨的北邙山,其间则是巍巍翼翼,壮丽宏伟的雒阳城。


    其磅礴之气势,让人仰望折服。


    昨日,入城之时,他被景色所迷,还是旅游心态未缓过神来,一心想看看,这几年,雒阳是否有什么新变化,以至于,对城门内外喧嚣拥挤的人群车马,并未产生任何警惕。


    突然呼声震天,他还被吓一跳。


    摩肩接踵的人群,很快把轩车围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


    刘宏所言“彼其子,美如玉”正是昨日百姓围车所歌之《汾沮洳》最后一句“彼汾一曲,言采其藚。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在那汾河弯弯,有人采着藚草,是我的心上人,他容颜如美玉。容颜如美玉,就是那些贵族也不能相比。


    这首《诗经。魏风》中的名篇,荀柔自然学过,当时还觉得,这首诗朴实可爱这不就是“情人眼中出西施”的意思嘛。


    他是真的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被几百个人围着唱这首告白曲,当场尴尬到脚趾能抠出整个北宫。


    然而他的脸红、别扭并没有让人群散去,反而让周围人更兴奋高兴……还往车架上丢花和时令杏李,幸好轩车两边是帷幔,这才稍加遮挡。


    “哎呀,脸红了脸红了。”“真好看。”“在哪,在哪?啊呀,真的!”“害羞了,害羞了!”……


    恍然间,荀柔觉得自己是动物园里的熊猫(嗯,必须不是猴子),从树架丰容上翻身摔了屁股墩,然后周围一群人喊好,再来一个。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一声不知道哪传来的高喊,“快来人呐,有人抢新娘子啦”


    美男不常有,但抢新娘却更难见,犹豫过后,好奇心胜的雒阳百姓,哗啦啦分流跑掉了一大半。


    “数年不见,含光,别来无恙啊。”从大黑马上一跃而下,身着文官黑袍,脚着武将皮靴,哈哈一笑竟显英雄气概,正是曹操,曹孟德。


    荀柔不及下车,先在车上施礼,“多谢孟德兄相救。”


    “哦?”曹操眯眼一笑,一边伸手扶了他一把,“这从何说起啊?”


    “方才那一声,难道不是孟德兄使人所为?”荀柔下得车,向曹操拱手道谢,又向其同行的曹洪、夏侯渊等人见礼。


    曹操浓眉一扬,“汝如何知之?”


    因为我看过《世说新语》。


    “若非孟德兄,还有何人有此机智?”荀柔回头看着荀攸也稳当下车,回过身来一笑。


    当然原因还有很多,比如说,显然没看到办婚礼的,又哪来人抢新娘子?


    “今日方知,知我者,含光也。”曹操拉住荀柔的手,哈哈大笑向周围兄弟道。


    “此乃我从子荀攸,荀公达,”荀柔一把扯住准备“隐身”的荀攸。


    和曹操比颇有优势的身高,陷入一群肌肉猛男中,就有点被压迫感,不过曹操有兄弟,他也不是一个人。


    “公达兄海内名士,吾岂能不识?”曹操连忙见礼。


    “不敢。”荀攸谦虚谨慎,惜字如金。


    曹操等了又等,也没等到对方第三个字。好在他一向洒脱,对方不说话,自己继续说起来,“今日重逢含光,又识名士,是我之幸,愿为东道,请二君同至府中,我为君二人接风洗尘如何?”


    并不热衷社交活动的荀攸,望向他小叔父,“我当回尚书台汇报。”


    虽然接的是小叔,但他这是公务哦。


    “无妨,”同样不热衷社交活动的荀柔向他微笑,“公达汇报过后,迟来一步,想来孟德兄不会介意。”


    难道要他一个人去赴宴?不可能,绝不可能。


    “不介意,不介意,”曹操立即道,“公达先去尚书台便是,我让人陪同公达一道,待公务了结,为君引路。”


    后路堵死,荀攸拱手道别,带车回宫。


    “哗啦、哗啦。”


    比手掌还高的金爵,曹操作为主人,亲自为二荀斟满。


    “君等可知,今日之计,乃是出于一件旧事。”曹操举起手中酒爵。


    当然知道。


    “愿闻其详。”荀柔举杯致意。


    曹操回席就坐,一抚长须,仰首回忆熊孩子时期光辉事迹,“某少年时,尝与袁本初任侠京中,观人婚礼,听闻新妇美貌,故欲见之,因潜入园中,夜呼偷贼,其青庐之人俱出,遂入庐中得见新妇。”


    诸曹夏侯顿时放声大笑。


    荀攸默默、默默看了一眼他小叔父。


    荀柔举起杯和他碰了一碰,向曹操道,“此事必还有后续。”


    “不错,”曹操露出含笑难禁之态,“方出,为人发现,并出犬来追,我与本初兄一路奔逃,他一不小心就坠入枳棘从中,不能立出。


    他顿了顿,诸曹夏侯十分捧场的伸长脖子,睁大眼睛。


    曹洪忍不住道,“其后如何?”


    曹操伸手一指,颇有说书风范,“我见人犬将至,便大唤一声:偷儿在此!本初兄顿时惊恐,一急之下,从中跃出,我们方得免难。”


    诸曹夏侯再次大笑,各自碰杯畅饮,顿时一室之中成了欢乐的海洋。


    曹操头一摆,手缓缓拂过茂密的长须,脸上微露得色,“含光以为,我此激将之计如何?”


    “孟德兄深得激将之妙。”袁绍是不是人他不知,但曹操这是真狗,拿袁本初下酒,怎么就点那什么乳法那味道?


    酒过三巡,诸曹夏侯那边已经喝嗨起来,曹操却执着杯到荀柔这一桌来,“含光明日将去拜见陛下?”


    “正是,”荀柔点头,原来还有正戏等着他?


    “陛下近来新提拔了一个宦官近侍,含光可听说了?”曹操与他对了一杯。


    “不是十常侍之中人物?”


    曹操摇头,“此人名曰蹇硕,虽只是个小黄门,据说颇又武略,得陛下宠信,行事跋扈嚣张,含光入宫侍驾,要当心此人。”


    “多谢提醒。”


    ……


    “蹇硕,你带荀侍中去玉堂殿去见辩。”刘宏又道,“卿既归来,皇儿依然交由卿,不过如今辩回宫来,日后卿每日午时,入宫来教之。”


    荀柔没说话,他是没想到,刘宏竟会还让他教刘辩。


    “是。”刘宏身后,身材高大的红袍宦官走出来,按剑跪地,声音洪亮的应了一声。


    接着,其人行动利落地站起来,将手一摆,“荀侍中请。”


    不同于一般宦官垂头卑顺的模样,蹇硕一手跨剑,昂首挺胸,大步流星。


    荀柔先跟着走了几步,发现对方在加速,便不再顺着对方,继续按照自己的步速走,反正这宫廷虽大,但视线开阔,宫室不多,不至于跟丢。


    蹇硕越走越快,见身旁之人渐渐跟不上,忍不住暗笑。


    追吧,追在他屁股后面,等到了地方,看你还有什么名士风度。


    他生得高,步子迈得大,平时是一向注意压着的,结果先前一次,他无意之间加快速度,让当时那个老大臣,追在后面头发都跑散。


    原以为天子会怪罪,却没想到,天子问他是不是习过武。


    天子问,那必须有。


    ……等等。


    蹇硕忽觉不对。


    身后,未免太安静了。


    “荀侍中!”他一回头,只见年轻漂亮的侍中与他相距有三丈远,步履悠悠然然一点不着急。


    荀柔见他止步,仍旧不紧不慢,倒是蹇硕受不了荀柔的速度,倒转回来。


    “荀侍中可知,此处为宫中,不是可以随意乱走之地,若是冲撞了贵人,侍中可只有一个脑袋。”蹇硕张口威胁。


    “没错。”荀柔点头,“所以若是走失,在下会原路返回,不会乱走。”


    返回,返回何处?天子面前?


    蹇硕顿时一堵。


    谁会这么干?谁敢这么干?


    他看向毫无惧意的某人,显然,对方是真敢干得出来。


    天子的确暗示纵容他戏弄士大夫,但一直未提他之职,也并未明言,他可不敢将自己和十常侍相比,以为天子真会护着他。


    况且,眼前这位的光辉事迹,他可是听说过的。


    对方带皇子去了不该去之处,却毫发无损,而皇子告知天子那件事后,那几个小黄门却都身首异处了。


    “那还请荀侍中跟紧。”蹇硕道。


    “跟不紧,”荀柔一脸无辜,“蹇君大步如流星,在下跟不紧。”


    这真是外面传扬的,德行高洁,礼仪典范之人?这简直是无赖!


    蹇硕正在运气,却不想刘辩早听说先生今日入宫,于是早早等候,后来天子之处消息传过去,却一直不见人影,便心里着急,亲自迎了出来。


    “先生,”刘辩远远一见荀柔的身影,便激动得快步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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