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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战火无情


    一百步、


    五十步、


    三十、


    十、


    五铛!


    城楼上的黄钟终于被敲响。


    一根爆竹从城楼扔下,噼噼啪啪响得热烈。


    藏在壕沟中的黄巾力士,一掀头顶洒了浮土的木板,将手中的长刀挥出。


    奔马被突然开膛破肚或斩断四蹄,痛苦的长嘶着,倒下去,马上的骑兵直到摔倒,都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被从地底钻出的利刃杀死。


    远站在战场边的人们,只看到陡然出现的变化,看到突然从地底冒出的尖刀,以及冲锋在前的战士死去。


    士兵中,一阵不安的喧哗。


    仿佛间,许多人想起黄巾的传说据说张角能够呼风唤雨,招引风雷,死人以生,杀人以死。


    “对面定是挖了深沟,将人藏在地下。”这个时候,李儒反而是最快反应的那个,他连忙道,“明公,当让人弃马,再令步卒出阵!”


    “即刻弃马!”董卓高喊一声,眼中露出一抹凶狠,这些骑兵全是他一手带起的部队,他自己的家底,一下损失了数百,简直让他心痛至极。


    不过,下马的骑兵,失去作为骑兵的冲击和灵活,又第一次遇见位置这样低的敌人,一时间竟不知怎么对战,直接穿过壕沟取城墙,恐被人直接斩断双脚,若是下沟与人对战,又陷入敌人包围之内。


    董卓见情况不妙,看了看周围神色已同开始不同的众将,“反贼使出如此奸诈手段,简直视诸君无物!若是不能克敌制胜,此战过后,大家都要为天下耻笑!”


    不得不说,幸好今日在此的,包括新任冀州刺史,都是勇猛刚强、高傲不逊之人,听完董卓之言,都露出杀意。


    董卓左右一看,见气势已起,一把拔出佩剑,指向前方,“众将听令,下马全力冲击,克敌便在今日!”


    黑压压的大军如同势不可挡的洪流,撞向广宗城墙。


    于此同时,从山丘之后,从围墙后,杀出两支黄巾逆流而上,斜峭的穿插进大军之中,回身包围冲刺再前的西凉兵卒。


    “朝廷大军看上去来势凶猛,实际上却各自为政,相互不依,并不团结协作,”在战前,荀柔这样告诉波才,“尤其是董卓本人,虽被任命主帅,却是远来客将,和本地守将,幽州众将相互必然不谐,当然,纵使不协,所带来的机会也极其微妙。”


    战斗终于打响。


    这是一场比上次更为激烈凶猛的战斗,鲜血飞溅上旗帜,黑压压的杀意,压向广宗城,又被一道道黄色波涛阻拦。荀柔望向对面后排,那里一队队监军,将妄想逃出战场的兵卒销毁。


    而前方,从城楼上看,宛如蝼蚁一般数不清的人,正在浴血厮杀,用尽一切手段,消灭自己的同类,他们眼中赤红染血,手中的兵刃撕裂着眼前的血肉之躯。


    杀、杀、杀


    无论再多计策,再多准备,再多辅助办法,落到战场上,仍然只是这一个字。


    只有前进、不断前进、直到死亡。


    原本挖了好几天的壕沟,如今已被尸体填满,人群中不断有人倒下,折断刀剑后,还在继续用身体搏杀。


    这一切,这数万人的生死之战,最后落在史官笔尖还会剩下多少?


    城楼上守军,多是黄巾中能弯弓射箭的好手,除了他左边迎风凹造型的张角,和右边拿嘴帮着张弓的波连。


    荀柔望向阵中。


    书着“董”字的大纛从后阵渐渐向前不断推进,越来越向前,他凝视着那面大旗,从人群中分辨出不同的身影。


    “弓给我。”荀柔伸出右手。


    “干什么?”波连一边把弓递给他,一边道,“难道你还会使”


    他睁大眼睛,眼看着荀柔,将长弓张满,那惊讶不压于看到林黛玉倒拔杨柳如果他知道谁是林黛玉的话。


    人有些远,荀柔只能看到一点胡子,连身材高低胖瘦都看不出。


    “你要射谁?不会是主将吧?这么远,你能看得清吗……”


    “闭嘴!”


    荀柔瞄准着,心里正踌躇,一面是机会难得,一面是董卓若死局势到底多少改变,一面又知道自己射中可能不高,一面又怀疑这样做是否正确,还要考虑风速、箭速、以及对方移动。


    被波连一闹,真是满脑门的官司,一怒之下,竟不再多想,松开了弓弦。


    “铮”弓弦荡开。


    离弦长箭如流星带着风,呼啸着城下战场而去。


    “……不是吧”波连肩膀撞在墙垛上,也顾不得疼,将脖子老长伸出墙外,眼看那箭,竟真的直奔大纛下将军的脑门。


    然而,下一刻战场上的将军陡然警觉,抬起手中剑将射来的箭斩落。


    “哎……”波连遗憾得长长叹出声,仿佛刚才那一箭是自己射出。


    荀柔射出一箭后,就退回望楼檐下,他比波连更早意识到这一箭无效,倒不是很遗憾。


    董卓毕竟是在刀剑中活下来的百战之将,若真是这样就能将之杀死,那未免太过容易。


    他手上没带韘,方才全然临时起意,手指上被弓弦勒出血痕,此时按着就有些刺痛。


    战场拼杀不休,尸横片野,浓溅的鲜血仿佛要将天地都染红,让人怀疑会战斗得剩下一个最后胜利者。


    然而就在这时,在烈风中,荀柔从浓重血腥中闻到一点别样的、清新的腥气。


    一滴水打在竹笠上,然后又是一滴、一滴,越来越密。


    荀柔抬头望向天空。


    乌云遮蔽天空,黑压压的沉下来,顷刻间大雨如注。


    他回头,檐下的张角犹豫着,汗水浸湿鬓角,向他望过来,眼神幽晦不明,“今日多亏公子。”


    “还不鸣金收兵?”荀柔蹙眉,只觉得对方神情,突然变得莫名古怪。


    “果然璇玑入命,非寻常人可比。”张角赞叹着,眼神越发难辨,“今日非公子之力,广宗城破矣。”


    那倒未必。


    “我说过,我不信命你还不敲钲吗?”


    璇玑入命是啥?他好像听过这个词?


    张角闭了闭眼睛,屋檐落下的雨水,已经溅湿了他的衣摆,“我不能。公子亦知,黄巾唯以气势取胜,气势一泻就完了,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先鸣金收兵。”


    “你”这次荀柔眉头锁紧了,“如今这般,还要如此吗?”


    “让汉军先敲,”张角靠紧望楼的梁柱,荀柔看出他明显克制不住,他却还坚持着,声音带着颤抖道,“如果公子先前对汉军分析无误,那他们一定会先顶不住收兵。”


    他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急促的金鼓,被大雨声一掩,隐隐约约不甚分明。


    这一回,张角没有邀请荀柔参加胜利后的庆祝,之后的两场战斗,也没有再请荀柔观战,当然,其实他自己也没有在上城楼。


    张角彻底病倒了,不再请荀柔医治,而是另外找人按照麻沸散制方煎药。


    荀柔并不介意,白天和对他产生好奇的波连兄,以及来造访的小朋友愉快玩耍,晚上将董仲舒《春秋决狱》的篇章讲给阿贤,廖化作为看守,蹭了一个旁听位,每天满怀期待的听故事。


    城中气氛在逐渐变化,战斗的胜利,并不能消减人们日渐增加的焦虑。


    荀柔猜,外面没有好消息传来,所以近来城中什么消息都没有,但这种与世隔绝之感,会更加重担忧。他们虽然不断取胜,但困守孤城,没有援兵,没有发展,看不见前方活路。


    当波才在人声欢闹中,走进这处院落,就看到这个出生名门的公子,毫不在意的盘腿坐在地上,满脸笑意,无忧无虑,带着孩子们编竹子玩,他弟弟也坐在旁边,看上去竟兴致盎然。


    整个城中,似乎只有这一角还如此欢乐。


    但这是真的吗?波才产生一种,一如当初荀柔刚入广宗城时的感觉这怎么可能?


    他先只是觉得不对,等反映过来,才意识到这些孩子竟然说的是“雅言”。


    这种洛阳“官话”,就算许多边地出生官员,都未必会说,然而这些孩子许多竟都说得很漂亮,他们父母知道吗?若是知道……是了,若是知道,那些一辈子都在土里刨食,从未去过洛阳徒众,难道会不高兴吗?可他为何要这样做?


    “公子,”他压下心中惊骇,走到荀柔旁边,拱手行礼。


    “阿兄。”波连烫了屁股似的跳起来,“我、我”


    荀柔扬起头看波才,目光在他脸上一过,拍拍衣服站起来,“有事?”


    波才沉沉地、沉沉地看着他,许久,才似下定决心般道,“可否请公子解一步说话。”


    第62章 必死可杀


    天气转寒。


    冀州位于黄河以北,广宗的纬度比颍阴高不止一度。七月某一天,寒意突然到来,只几天时间就从热烈的夏变成寒风凛冽的冬天,几乎让人回不过神来。


    院子里的豆荚已经被收拾起来,只剩下光秃秃的杆,在寒风中不时抖落下几片枯萎干脆的叶子。


    波才的声音就像寒风一样干涩,“公子,我等果然从开始便注定会败吗?”


    荀柔无声地回望他。


    “黄天之世,果然不存?天下小民注定被官府、被豪族欺压吗?”


    “你后悔吗?”荀柔问他。


    “在颍川逃过长社之火,从阳翟的刀兵下跟随我至此的兄弟,已经死伤殆尽,也许我会死在下一次与汉军交锋之时我想要一个答案。”


    “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答案。”波才疲惫而无望地荀柔道,“我听说书上讲: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公子就同那圣人一般呢。难道,天生小民,就是同牛马一般,就是为了奴役、驱使、戕害,忍受饥寒,而不允许反抗吗?我只想知道,为何如此,为何如此?”


    荀柔望向他,波才从一开始,便和许多因为笃行太平道法术而成张角学生,因为逃避天灾、饥寒、重税、死亡的流民不同,他也是张角的学生,他也为生存挣扎,但他的确有那么一点不同。


    这因为这一点不同,他现在站在这里。


    “自然不是。”荀柔望着波才,他数次地暗示引导,现在终于奏效,“其实你们可以有很多机会。”


    “诚然,冀州是天下中心,但紧邻洛阳,在此处起兵,必然引起朝廷全力镇压。如果一开始,张角没有选择这里,而是选择扬州或者交州起兵,你们不必这样早直面中央精锐北军五尉。”


    “如果半年前,当初告密者被发觉时,你们不一心攻击洛阳,那么守住太行山和济水两线,就能保有冀州,并向青州、徐州发展近来边地不稳,只要你们不攻击中央,朝廷不会下决心派出幽州、凉州的骑兵。”


    “如果你们不是各自为战,而是统一战略,相互协作,就不会被朝廷分而败之。如果你们稍加训练,学会各种器械,你们不会败得那么彻底。


    “如果你们不急着占领城池后抢掠,而能放粮救济,约法三章,那么就不会激起百姓反抗,甚至能连为一体。”


    太平天国如何兴起?耕者有其田。


    这几乎对百姓无可救药的吸引力。


    “如果不是张角病了,不再有进取心力,至少你们不会如现在这般坐困孤城,日销月减。”


    这个词,另波才浑身一颤。


    “甚至,如果你们能再忍一忍,不着急着在甲子年起事……”一二年间,凉州要乱,倒时候朝廷一只手压在凉州,就没办法如现在这般集全国之力,覆灭黄巾。


    “这世间绝非一切注定,当你们反抗朝廷之时,你们拥有胜利的可能,无论这条路多难,但只有迈出脚的人,才有后来,即使如今你们失败,却也并不代表,后来者不会成功。”


    “你若是心有不甘,听到这话,是不是会舒坦一些?”荀柔故意道。


    但立刻,他发现波才居然哭了。


    这个比他高一头的壮汉,在他面前哭得声泪俱下。


    对波才来讲,如果荀柔没有出现,他会和自己许多同袍一般,骁勇无畏地战斗到最后一刻,以为在为自己的志向而奋斗,以为自己就如汉朝廷对他们的称呼“蛾贼”一样,是在绝望中扑火的飞蛾。


    但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他的志向,难道就是带着兄弟们一起赴死?


    每一次战斗,即使胜利,也毫无希望,周围熟悉的乡党,跟随他的兄弟,信任他的袍泽,不断有人死去。


    他看不到希望,就以为眼前绝境就是天地造就,他们被天罗地网,天生就低人一等,要承受苦难的命运。他们在无望中挣扎,死前却期待的望向他,希望他能替他们看到将来的黄天之世。


    但黄天之世到底在哪?


    “公子,我等已死无日,亦不足惜。”波才跪下来,埋下头,将头磕在泥中,“还望公子将来成圣人之道,救天下黎民百姓于困苦。”


    荀柔没有感动,只是叹了口气,“你还没有死,你想袍泽也还未死尽,如今你已全然放弃性命,也弃他们的性命了?”


    波才猛然抬头,“公子的意思是?”


    “广宗西南是大陆泽,此地水流蜿蜒复杂,泽中小岛林立,又通绛水,朔流可至太行山脉,既是险地又是生机。”


    “然而、然而,老师病重,必不能行……”


    “你当初对我说,张角干系千万人性命,故而比你的性命和你兄弟性命更重?而如今”荀柔未尽之意俱在不言之中。


    “我话已至此,君且自思量。”荀柔向他轻轻一点头,与他擦身而过。


    当波才犹豫着,没有将此事告诉张角,亦未对他怒目以向时,荀柔便知道,已经成功一半。


    张角病重不起,已无法控制城中人心惶惶,又或者,他就算如今还能起身,也不可能再用言语安慰众人。


    当他选择困守城池,虚构出世外桃源,麻痹自己和众人之时,今日之状况已然注定。


    得民心者得天下,然而要得这民心,从来不简单。


    城中越来越多孩子学会了洛阳“雅言”,在又一次击败董卓后,黄巾残余众卒,退守城中。


    进展尚不明显,但一切正在缓慢发酵。


    董卓数次大败,屡攻不克,终于比原本历史还早半个月,被槛车送往京城议罪,皇甫嵩被任命为新统帅,同时卢植又在士人支持帮助下,重新回到战场。


    然而,就在这时,波才带来新消息,却为荀柔带来一个,对他来说,如同晴天霹雳的消息。


    他几乎晕眩中听着


    “阉党告公子勾结我等,传至朝廷,据说天子都已经知道了。”


    荀柔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眼神中透出凶狠杀意,“宦官如何知道?你当初带走我之时,说过绝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战乱中失踪死亡太多了,根本无足轻重,怎么到他就是勾结黄巾,还上传朝廷之中?他不过是一个未及冠的白身少年!


    波才被他撞得竟站不稳后退,连忙举起右手,“我可以对黄天发誓,此事绝不非因我等,按照回报,此流言传出时,公子刚入广宗。至于到底为何如此,只听说传得沸沸扬扬。”他低头道,“如今颍川消息不通,但也未听见天子下诏,最有可能,荀氏为保全,已将公子除籍。”


    荀柔面容一僵。


    不是因为被除籍,而是他已经明白,自己已经成了宫中宦官的一道射向士族的箭。


    这次黄巾起事,多与宫中勾结,天子又要用士人和豪族平乱,不得不在宦官之事上,妥协让步,但宦官本身并不是省油灯,他们自己并不想被士族完全击败,他们要借他反击!


    宦官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他真的在这里。


    如果他被除籍,真能为荀氏躲过这一灾,他根本不在乎,但宦官直指士族,岂能如此简单就放弃。


    但现在已经不是这样的问题,他甚至不能死,因为只要他不出现,一切的构陷就会有理由和借口。


    同时,他也不能就此回去。因为他回去,等待在前的只有廷狱,而一旦陷入其中,只剩下被动挨打。


    该怎么办?


    波才看着荀柔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曾经将他当做天上的仙人,而如今仙人终于落入凡尘。


    “事已至此,公子不能回去,不如加入我们如何?公子同我们一道走。公子当初一道壕沟,便废董仲颖一千骑兵,有公子之智,将来我们未尝没有反败为胜之机……”


    荀柔猛然抬头,“现在有多少人愿意走?”


    波才愣了愣,连忙回答,“只有三、三五百人,我未明说,不过还有些人”


    “皇甫嵩已携大军至此,”荀柔慢慢捏紧手指关节,“你们没有时间了。”


    “许能再救”


    荀柔抬眸,眼中一闪而过水光,“我救他们,谁来救我!”


    “公子不如同我们一道走吧。”波才诚挚道。


    荀柔退后一步,“八月三十,记住。未免发现,你不要再来了走吧。”


    “公子想要如何?”


    “不愿走的人,”荀柔表情温柔沉静,又变回那个令他仰望的仙人,“我来帮忙赶他们走,如何?”


    中平元年八月三十日,是夕大风,广宗城内大火。


    第63章 广宗城破


    广宗是座坚城。


    它之所以坚实,并不是因为它城墙有多高,护城河有多深,守卫军有多精锐,而是因为这是黄巾军的心脏,大贤良师张角就在这里。


    这里黄巾比别处更凶残顽抗,更加难缠。


    重回前线的卢植这样向皇甫嵩介绍。


    其实根本不必他讲,这座城能抗住董仲颖数次攻击,而始终屹立不倒,给朝廷军队带来巨大伤亡,皇甫嵩怎么会不清楚。


    当初在颍川黄巾是什么样,他亲眼见过。


    他甚至一度被波才带着黄巾,围困在长社,若非对方果然不识兵法,让他有了可乘之机,战局现在如何还很难说。


    黄巾当然不可能胜利,但皇甫嵩还是做好了要围城数月,慢慢吞噬它的准备,他甚至算好,在明年春耕前,他一定能拿下这座城池。


    就在这时,他们迎来了转机。


    他望着眼前的孩子。


    的确还只是个孩子,在皇甫嵩眼中,十四岁的荀颢,是个瘦弱、幼小的孩子。


    颍川荀氏。


    少年站在他面前,衣衫单薄狼狈、饿得面黄肌瘦、但身板挺得笔直,如一颗压不弯的幼松。


    那个,此时已天下扬名的荀氏神童,竟然真的被黄巾虏到这里。


    “他们想让叔父为他们制造守城之器,叔父不愿,他们便将我们关起来,”荀颢神色镇定坦然,带着骄傲,“但他们岂能关得住叔父?这段时间,叔父发现许多颍川百姓也被裹挟到此,便十分担忧他们,取得联络沟通后,我们终于摸清城中守备,今日会在城中举火为号,打开城门,只请将军准备好,倒时候入城便是。”


    少年拿出一片写在白衣上的信,信上墨色淋漓,是一篇文章,短短数百字,既述被虏之忧愤愧疚,又讲如何联络沟通颍川的百姓,表示他们都是良家子,入过学堂,学过礼教君臣之道,被待至此并非自愿,如今将功赎罪,希望将军能赦他们不得已从贼之过,最后则将今日内应起事,时间地点讲述清楚。


    信背面,则画了一张**图纸,称此弩比同样大小的现有**,至少能增一倍之距。


    皇甫嵩从信中抬头,看了一眼少年。


    少年站在他面前,有紧张担忧却没有害怕,只飞快的将整座城的布局一一道来。


    “……前些日,叔父借机向张角献策说可以在城下,挖出深沟以应对骑兵,并记下沟壑位置,这数日,大家从附近屋中挖出通道,直通墙下沟壑,我便是从沟中逃出。但不知他们什么时候会察觉,”少年忧心如焚的样子,丝毫不假,“今夜入城中,还请将军能派人先入县寺救我叔父。”


    “若是被黄巾知道,今夜之事是叔父一手策划,恐怕叔父会有性命之忧,又则,这里天气寒凉,我们衣食不足,叔父照顾我,自己却受寒生病了。”


    可怜。


    皇甫嵩又看了一眼手中的信,又看了一眼荀颢,已经全然相信了他的话。


    这恐怕是一封绝笔。


    那位聪明绝伦的荀氏公子,大概已经探知如今朝中纷争。


    他既果然在黄巾之中,纵使不是自愿,如今也只能用鲜血洗清家族名誉。


    眼前这位小少年,显然还全然不知。


    无论是他,还是信中所写颍川百姓,都被托付给他们了。


    皇甫嵩和卢植对视一眼,让人将荀颢带下去休息饮食,不由得对未曾谋面的荀氏公子,带上一点敬意。


    皇甫嵩招来众将,简单讲了今夜入城和内应之事,当然,绝笔只是他的猜测,也就不必说,只说到时候若围攻县衙,能顺便救出荀家公子,就尽量救一救。


    尽人事,听天命吧。


    ……


    夕阳将坠,将天边染得如血一样红,仿佛要最后拼尽全力,艳惊天下一回。


    波才前来辞行的时候,荀柔就盯着那天边的红云看不够,脸上似乎也染了天空的颜色,“你最好天一黑就走,这时候对面也在埋锅造饭,根本不会注意,至于城中,就算发现,如今也管不了了。”


    “公子真的不随我们走吗?”波才忍不住道。


    “虽然朝廷不知道你活着,未必还会追究,不过你最好还是少露面,让你弟把胡子剃了顶在前面。”荀柔不答,“有识之士都知道,天下要乱了,你们若只想苟命,可以留在太行山间,若是想要有一番作为,就去北面并州。与朝廷兵马厮杀有什么意义?守住国门,抵御外族,保护一方百姓,是你能做的事,不要浪费你的用兵天赋,也不要疏忽大意。”


    “孙子兵法说:必死者可杀,必生者可虏,这是为将者危亡之关键,你如今跨过这道生死之线,将来一定干出一番事业。不过你要记住,无论你的志向是什么,不要再依靠别人。


    “合作可以,但留着你的忠诚,给你心中的道义。”


    波才嘴唇颤了颤,再次在荀柔面前跪下来,“多谢公子教诲,波才必此生不忘。”


    “好了,你带着人走吧,不要回头。”


    波才站起来点点头,“我同荀小公子告别一下吧?”


    “不必,”荀柔摇头,“他昨天夜里噩梦,白日里浑浑噩噩,我让他早些睡了。”


    波才不疑有它,点点头,最后拱手道别,“如此,公子保重,希望日后再见。”


    荀柔送走他,返身回屋。


    廖化紧张地跟着他,说话也是端正雅言,“公子,我们真的不会被朝廷杀头,真的能救大家吗?”


    “这已经是最后的办法,”荀柔脚下有点飘,也不着急,一步一步都踩实了走。


    做戏做全套,他从波才处得知消息,就开始节食,大概也由此身体有点虚,就伤风感冒。吃药也没必要,一挨就到今天,反正今天就结束了。


    “倒时候,城中起火,城门一开,大家自然都往外跑,至于能跑出多少,只能看命,”他一字一字咬得艰难,“你到时候就带着那些人家还有那几个孩子,看准我跟你讲过的将官这类人物,上去求救就是,就按我教你们的说。”


    “那,公子你也得快些,到时候要是火真燃起来,到处都会塌的。”廖化很有经验的担心道。


    荀柔慢慢点头,“你这就去做准备吧,然后等一等,等到月亮到头顶上,你们再动手。”


    等廖化也走了,荀柔在榻边坐下来,脱下这里妇人送的布衣,换了当初当初阿姊给他做的深衣。


    夏衣用的是葛布,染了浅青月牙色,穿在身上清凉,头脑一清,让他能够有足够精神思考。


    里应外合,帮朝廷军队破城,还不足以作为证据,让他从这次构陷中逃脱,所以,就这样吧,死在这里是最好的选择。


    他只是稍微有点遗憾,不能回家。


    还有,


    他拔出剑看了一眼这竟是别人家的剑。


    剑换鞘中,荀柔跪坐窗边,闭上眼睛静静等待。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一丝火光。


    要开始了吗?


    他握住剑,想要在等一等,等稳妥确定再说。


    “你搞什么鬼?伯谦去哪了?”


    荀柔豁然睁开眼睛。


    眼前高大虬髯,胡子拉碴,眼睛熬得通红的青年竟是张梁。


    他怎么会这样快!


    荀柔正要拔剑,却被张梁一把抓住,“你做什么?”


    “去见我兄!”


    哦,是该给张角一个交代。


    “你放开,我自己可以走。”荀柔挣脱他,瞬间晕眩地在墙上靠了一下,这才站直,他理了理衣襟,当头道,“走吧。”


    城中已经渐渐热闹起来了。


    火光一处接着一处燃起,蔓延开,连成片。


    “怎么回事?”如果开始的火光只是因为秋燥,那如今显然并非如此,张梁有些着急,见荀柔还是慢慢跟在后面,顿时一急,一把扯住他,飞快往张角屋去。


    屋中除了榻上的张角,只有一个照顾的老头。


    “阿兄,”张梁将荀柔带到,急匆匆道,“城中好似失火了,我去看看,待会儿在回来。”


    “不急。”张角轻声道。


    “啊?”张梁愣了一下,又连忙道,“阿兄,我看城中火势有些严重,得赶紧组织”


    “不用了。”


    “……是。”张梁茫然着退后。


    “这一场火,荀公子蓄谋已久了吧。”张角轻声道。


    荀柔此时什么也不怕了,甚至无所谓反派死于话多,他很平和淡定,“不错,此时四面城门大概都已经开了。”


    他只让阿贤告诉皇甫嵩,会开西门,实际上四面城门全都会打开,从别的门的出逃百姓,有机会在夜色遮掩中,逃过追兵。


    “你说什么?”张梁扬起拳头。


    “阿弟!”张角抬高声音阻止他,“你退后。”


    “阿兄”


    “退后。”张角重复道。


    张梁不甘愿的后退。


    “那公子为何不走?公子若是想走,是能逃出去的。”张角似自语又似对荀柔道。


    荀柔不语。


    张角望着屋梁,继续喃喃道,“襄师当初教我时讲,习太平经,当存救世宣化之心,若是萌生异心,必获恶果。我刚起事时,上师又来劝我说,我若为此,将受恶报……那时候,我没想到啊,恶报真的来了,还来得这样快。”


    “我只是不甘,只是无法看着那些伸手向我求救之人,就在眼前死了……”


    “兄长,兄长……”张梁扑在兄长榻前抓住他的手,哭得满脸横泪,“阿兄,你没错,没错。”


    张角深吸一口气,语气不再似先前模糊,而变得坚定清晰,“阿弟,如今事败,我们兄弟一个也跑不掉的,你找人去告诉你二兄一声,让他不要再无谓牺牲,你现在带着愿意拼命的兄弟,去拦一拦汉军,让愿意跑的人能跑得远些,我带他们败了,的确不该再带他们死,快去,待会儿来不及了。”


    “……是。”张梁在兄长榻前咚咚咚磕了三下,拿袖子横着擦了一把眼泪,爬起来冲出去。


    他没有对张角说保重。


    “公子,”张角转过头来,看向荀柔,“我知道公子为何不走了。”


    荀柔对他轻轻一笑,在他榻前跪坐下来,“波才都知道的事,你当然知道。”


    “我真羡慕公子啊……”张角望着他,“公子出生高贵,气质高雅,又聪慧过人,只要想做的事情,没有不能做成功,而我……我永远望尘莫及。”


    “但我会和你一样,都死在这里。”荀柔轻声道。


    张角闭闭眼睛,又睁开,“不,公子可以活下去,公子一定要活下去,只有你能改变这天地!”


    荀柔一愣。


    “我送公子一件礼物,可以助公子脱困。”张角看着他,轻声道,“只是需要公子自己来取。”


    他在荀柔怔忡的目光中,缓缓闭上眼,将头转回去,“我真是、非常、非常羡慕公子啊……”


    第64章 张角


    利刃就立在张角颈侧,荀柔双手握紧剑柄,还是觉得汗水湿得拿不住。


    站在角落里的老人,低声哀声呜咽。


    荀柔注视着张角的病容,终于举起长剑。


    剑奋力斩下瞬间,张角突然怒目圆睁,“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鲜血四溅,张角的表情,永远停留在最后的愤怒不甘。


    “呼呼”


    荀柔身体一软,将剑间抵在榻上,闭着眼睛喘息,头疼得像斧劈裂开。


    这只是开始,还不够,远远不够,他还需要更多准备,更充足的准备。当初实在不该懒了一下,放任感冒,以至于现在一思考就脑袋疼。


    他歇息片刻,攒了力气,抬头看向惊慌的老人,轻声道,“老人家不走吗?再一会儿,朝廷军队就要来啦。”


    “外头人乱糟糟,老朽活到这把年纪,哪还跑得动”老人还要说什么,释然的表情突然变成惊慌。


    “宗继误会,公子小”


    “小贼安敢!”


    老者一个“心”还未说完,荀柔就感到一瞬透心凉,低头一看,半截刀刃从胸口前出来。


    哦,还不是透心凉,是透肺凉他被捅肺了。


    “宗继,误会误会啊!”老人顿足慌忙道,“这是大贤良师自己决定的,不怪公子啊。”


    “……公、公子,荀公子?”背后之人声音不可谓不熟悉。


    荀柔瞬间感到,体内长刀一抖。


    “拿稳,勿动。”他没法回头,只能咬牙道。


    “大贤良师、荀公子、这”身后的人剧烈呼吸着,情绪激动,“这是、怎么回事?”


    “哎,大贤良师自知已无生机,便自愿送给公子……”老伯颠颠得走过来,“哎哎,这……这可如何是好……这伤势……可如何是好……”


    “真、真的?我、我……”


    荀柔咬紧牙关,疼得满头是汗,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几乎站不稳当,但还是竭力稳住脚跟,不伤口二次伤害,“我、还没、死。”


    捅肺不是捅心,血又还没漫上来,显然并未伤及要害。


    “我、我深负公子,必以命相抵!”


    抵个屁。


    他今日本已决意赴死,到这一步,却生出强烈的求生欲望。


    他不仅不能死,他还要好好活着。


    他要回家。


    张角一生理想志愿颠覆天地,而他,只想回家,拼尽全力回家。


    血漫上咽喉,呼吸都是血腥,这时候,疼痛反而是好事,疼,说明他还活着,还没到必死。


    “扶着我,”荀柔没时间跟他闲话,一把抓住旁边老伯稳住身体,沉声吩咐,“把刀、慢慢、拔出来……”


    “可、可以吗?”


    “按说还可以,”老伯此时也镇定下来,“此处未伤到要害,宗继,你刀别抖,抽出来再说。”


    利刃缓缓抽离身体,荀柔脚下定不住,差点跪下去,好在老伯看着衰朽,到还有把力气,竟扶住他没倒,又将他扶到张角躺着的榻边。


    疼痛一阵漫上一层,此时却已经顾不了了。


    “帮我把银针拿来。”荀柔向老伯伸手。


    外面厮杀声远远近近,这会儿他实在分辨不出,但朝廷军队迟早要杀到这里,仓促冲出去的张梁,根本不可能抵挡太久。


    几针扎下去,暂时止住血,荀柔这才有功夫看向愧疚得要自杀的波连,“你怎么、还在?”


    “我哥神神叨叨地说可以偷跑,我就就……”波连看了一眼荀柔,“东西忘拿,悄悄回来,见城中火起,心里担心就回来,正好听到这里有动静,我还以为、以为……”八尺高的大汉,轰然跪下,这个面对千军万马亦能奋勇拼杀的汉子,此时惶恐无措得像孩子。


    荀柔背靠榻便,缓缓抽气,从袖中掏出一根手指长细竹管,哆哆嗦嗦打开,将三七粉末抖在伤口上。


    药粉沾着皮肉疼得他直哆嗦。


    “就这样、帮我、扎住。”他带着心疼,向老伯道,“从我这、这件衣摆上撕。”


    这位老先生以前也是个医工,据说治死了个人,被对方家人追打讨要赔偿,在家乡待不下去,就成了流民,张角后来用他替换自己,也不是完全胡来。


    老先生加入黄巾过后,病看得少,处理伤却是熟手,交给他没问题。


    “你走。”


    荀柔都不知道该不该怪波连,这小子自己跑回来,看来是想带他一道走,但搞成现在这样……他是波才的亲弟弟,若是被抓住,根本没有周转机会,肯定是要砍头的。


    “你、你不会死吧……”波连紧张无措得急红眼睛,在旁边杵着,却帮不上忙。


    “宗继快走吧,你在这里,公子说不清的,”老头一边动手飞快,一边条理清晰地劝道,“黄天已死,你跟着兄长奔命去吧,若是将来你也活着,再回报公子。”


    “公子要是死了,”波连最后终于郑重道,“我一定拿这条性命相抵,我说到做到,我会回来的。”


    “滚。”什么反派台词。


    波连终于滚了。


    他能否成功逃出,荀柔心里没底,波才顾念大局,大概不会回来找他,而他自己现在也已经顾不及。


    “这样吧。”老人手脚飞快的将伤口裹好,“这要绑得太整齐,要引人怀疑了,公子这伤,伤得也算巧,看着凶险,倒也还没伤着要害,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也盼着公子,此后逢凶化吉。”


    老人说得其实不错,受伤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并不算坏事。


    荀柔望着老者,《道德经》,这是个读书之人,通达且有智慧,却不知为何沦落到如此。


    “多谢。”外面喊杀声越来越近,他撑着剑站起来的工夫,老头扯了床单裹住张角的头。


    “公子,荀公子,”老头递上布裹,他脸上交叠的皱纹,如同斑驳的树皮,眼睛浑浊,“公子说过这天下要乱了,天下乱起来,这小民……还有活路吗?”


    他问着这句话,站在原处,目送荀柔离开。


    “路……”鲜血滴落,沿着前进的方向,“总是走出来的。”


    擎着长槊的校尉,带着亲卫,突破张梁带领的黄巾,拍马冲入城池。四处都是火焰,横槊所过,溅出一片腥风血雨,胯下战马突然嘶鸣一声,身后突然一静,校尉迎头望去,顿时明白身后为何如此。


    赤黄烈火之中,少年缓缓迈出广宗县衙大门。


    他一手执着带血长剑,一手提着正滴着血的布包,白衣脏污得很,染了血和炭灰,然而这一切,仿佛都为了衬出那张容颜。


    在火光摇曳中,少年的容颜如白雪一般艳,最净最晶莹的雪,净白到极处,生出颠倒人心魄的瑰丽妖曳。


    这是真的存在的人,抑或只是虚幻。


    荀柔走到不知姓名的将领马前,惹得周围亲卫一阵躁动,犹豫着用长矛护卫主将,却在他缓步上前时,后退着武器,虚张声势地喊,“止步。”


    “张角伏诛,首级在此。”荀柔声音低哑。


    马上校尉一翻身从马上下来,只比荀柔略高一点,他亲自上前拿起那布包,掀开。脸色枯黄的头颅,怒目圆睁,死不瞑目,竟将个别胆小的兵士骇得退后。


    “不知君是何人?”校尉心中已然有了猜测,少年的眉目与某位初识故人却有一二相似。


    “颍阴荀柔。”


    第65章 蹈水


    “阿叔,药好了。”荀颢跪在床边,递上药盏。


    荀柔侧躺床上,左手接过,撑起半身,仰首一饮而尽。


    银针止血只能一时,况且他还正烧得糊涂,将张角首级交给皇甫嵩,就基本躺平了。


    这年月愿意从军的医工,水准不能要求太高,好在营中条件不错,药材还是备得齐,他就让阿贤代笔写了药方,送去抓药。


    风中送来阵阵哭声,凄凄哀哀,就像扯着一点心尖,让人疼又不致死,荀柔垂眸,知道这是黄巾众人听得张角已死的消息,垂眸接过清水漱口。


    忽然帐外的声音变得喧嚷。


    不是炸营或者战斗的声音,而像许多人吵嚷着大声说话。


    荀柔望向帐外,“怎么回事?”


    荀颢放下案出帐查看,片刻一脸复杂的回来,“黄巾……贼听闻张角已死的消息,俱奔西面漳河。不知道是谁说起,说漳河水入黄河,黄河沟通黄天,入黄河就可永久追随大贤良师,再不受世间劳苦。”


    ……


    凛冽秋风浸透水汽,像一把柔韧冰冷的刮刀,切过脸边鬓角,顺着呼吸腔道,一点一点刮下直刮得肺腑寒彻。


    哭声,嚎泣,嘶吼。


    一声声绝望又悲愤。


    天色已经透出微光,远处绵延一线的河堤上,无数人影,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身强力壮的青年、有荆钗布衣的妇女,还有孩子,懵懂幼稚的孩子。


    那么多的人,一眼望不尽的人,自主走上堤岸,然后消失。


    有的孩子还在懵懂年纪,却被父母裹挟着,坠入冰冷的河水中。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还有人在向天述说着不甘。


    有人抱石入水,却也有人落水后拼命挣扎,吵嚷声、颂经声、孩童哭喊求救声,尖锐得刺破天空,但最后都被奔流的漳河吞没。


    他们为什么不跑?


    他们中许多人明明可以跑掉的。冀州民生凋敝,只要今日躲过朝廷兵马追击,躲进山野、躲进荒宅、摘掉头上的黄巾,他们就是普通百姓,就不必在战争中失去性命。


    他们,为什么不跑?


    荀柔掩住唇剧烈咳嗽起来,直咳得腰弯下去。


    肺部的伤口,就像从内部裂开,鲜血从破裂血管中争先恐后上涌,堵得满口都是血腥。


    荀颢担忧紧张地扶稳他,“阿叔?没事吧?”


    荀柔向他摆摆手,想表示无事,却还咳得说不出话来。


    一件乌黑皮氅,递到他面前,“水边风寒,荀君衣衫太单薄了,不如暂披此稍御风寒。”


    “多谢。”荀颢连忙单手接过大氅,腾不出手行礼,只好向这位突然出现的黑衣将官颔首致谢。


    带着温热的氅衣覆在身上,荀柔果然渐止了咳嗽,慢慢直起身来,他抬起头,借着幽微的天光,注视着眼前的将领。


    黑衣玄甲,长须短髭,身长七尺,英武不凡,一双浓眉下,细目炯炯有神。


    正是当初他携张角首级遇见的军将汉末群雄角逐,三分天下的中原霸主,此此官拜骑都尉,从皇甫嵩东征的曹操,曹孟德。


    “多谢都尉。”荀柔缓缓长揖,声音由带喑哑。


    “不必,不必多礼,”曹操连忙伸手将他扶起来,“我在颍川时,与君兄长荀文若相见,甚为钦佩,今日再见君,当知荀氏名门,果然不虚传。”


    荀柔几乎被他双臂力气提起来,退后半步再次行礼,晕眩让他几乎无法思考,“惭愧惭愧。”


    “小郎君伤重有兼抱恙,何不在帐中休息?”


    “听闻黄……听闻太平道众相从投河,就来看看。”荀柔扶着侄儿站稳。


    曹操也回首望了望堤上人影,“妖道张角,蛊惑人心至此,实在让人深叹,”


    他能说一句“蛊惑人心”已算官场中少数清明人士,比大多数以为黄巾就该万死的官僚好许多。


    然而……


    “此处着实寒冷,”荀柔低声道。


    “的确如此,”曹操道,“君不如早归?”


    “广宗城破,皇甫军侯下一步就要去下曲阳了吧?”荀柔闭了闭眼。


    曹操点头,“正是,清理战场不过数日,便拔寨起营。荀君杀张角有功,军侯上奏天子,君可留营中修养,稍等些时日,定有天子封赏。若要归家,颍川路途遥远,恐怕未必安全。”


    荀柔垂眸一笑,“我也不好留广宗,对吧。”


    不知那些逃跑的黄巾,是否会恨他入骨。


    至于封赏?


    曹操站得端正,向荀柔拱手下礼,“非君之力,要破广宗城,不知还要死伤多少士卒。能毕功于一役,减将士死伤,荀公子不愧仁善之名。”


    荀柔低头还礼,“都尉客气,我愿留军中,再助军侯破城。”


    他最后回望一眼滔滔漳水,虚渺摇晃的视野中,那白茫茫的水花,就像浮在天空,让他仰望。


    他们为何不跑?


    世如洪水,民徂何往?


    军营之后俘虏营很快被抓捕的黄巾填满,他们像羊群一样赶进围栏,挨挤作一团,只有方寸空间。


    每天只有一点食物维持生机,便溺都在那方寸之内,不断有受伤或者生病的人死去,很快那片区域就让人难以靠近。


    廖化等人因为开城有功,倒没和其他黄巾放到一处,只是被暂时关押起来,荀柔让侄儿每天给他们送些食水过去,荀颢回来告诉他,后营每天只有清澈见底的豆粥,每天都要抬人出去,砍掉脑袋,把身体丢出营外。


    荀柔想了许久,向皇甫嵩建议,将死去的人烧掉,以免造成疫病。


    广宗城破得彻底,处理了大头,皇甫嵩留下后军,带着大部队前往下曲阳,荀柔也随行其中。


    这座城与广宗虽同属巨鹿郡,但一北一南,相距三百里,与广宗不同,下曲阳附近水流更加丰富,下有渠水,上有滋水和卫水相交,期间分布着细密的水渠。


    张宝也正是依靠这些河流,阻击了来自凉州的董卓。


    荀柔方至,便见下曲阳城下亦挖深壕,忍不住叹了口气,向皇甫嵩建议,趁夜中将深壕与附近水流挖通。


    河水倒灌沟渠,将来不及逃出的黄巾军淹没,深壕又可通城中,引上流滋水灌城可迫城中人出逃或者出战。


    这一仗打得并不难。


    张角的死,对于黄巾的打击是致命的,他们本就是靠着一口气作战,然而大贤良师都死了,黄天之世再无希望,黄巾的气势在最初还有悲愤加成,但很快当汉军突破第一层防线后,便迅速崩溃了。


    这一仗,皇甫嵩足足俘获了十万人。


    荀柔没有去观战。


    他本来就不喜欢厮杀,加上风寒和受伤,始终没有痊愈,更以此有了借口。


    等一切尘埃落定,他只想归家。


    荀颢前去领回“颍川被俘百姓”,荀柔在屋中慢慢收拾着东西,却突然听到巨大的喧嚣哗然之声。


    那声音骤然响起,声浪如潮,入耳让人说不出的难受。


    荀柔疾步走出帐外,顺着声音走过去,然后被眼前光景震慑得无法动弹。


    好大、好大的土坑。


    四周垒着高土。


    好多人男女老少,哭喊着被推搡入坑,他们此时已经明白即将到来的命运,挣扎着攀着土壁要爬出,却被守在坑边的士卒一刀砍下去。


    坑杀。


    竟然坑杀。


    “惊扰到荀公子了?”耳边是北地的口音。


    荀柔一回头,身边站了一个手臂长过膝盖的青年将领,青年仪表堂堂,身姿挺拔,一手挎在腰间剑上,既不显得过分严肃,又不至于散漫无礼,十分亲切近人。


    他曾带着两个兄弟来探病,于是,荀柔认识了这位汉室宗亲。


    “刘将军,这是在做什么?”他心底存着最后的逃避。


    “黄巾贼人太多,无法安置。”刘备道,“皇甫将军只好将他们就地处决。”


    “叔父。”荀颢穿过士卒,领着一群人过来。


    其中多是几岁到十几岁的童子少年,除此之外几个妇人和残疾的男子。


    在黄土被士卒齐推如坑的轰然之中,他们跪下来磕头,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望着他们真挚地、劫后余生的表情,荀柔咽下口中血腥。


    第66章 今我来归


    星垂平野,月涌大江。


    汹涌奔腾的黄河水,滚滚雪浪翻涌咆哮。


    长堤上,瘦骨嶙峋中年方士,临风飞扬起灰色袍袖,与斑驳灰败的鬓角相当。


    他将瓶中酒水尽洒进水中,仰头望着漫天碎玉的星子。


    在这般繁星之间,璇玑北斗依然是最耀眼的存在。


    “杀人者人恒杀之,活人者人恒救之,动异心者,当得报应。”方士将淘瓶弃入河中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渡河而死,其奈公何!”(1)


    “这天下,将还有多少蹈水而死之人啊”


    癫狂又绝望的笑声,从方士口中传出,在波涛之间覆灭。


    “救不回了,这溺水之人,已经救不回了”


    ……


    “阿叔,你伤病未愈,医工说最好歇息些时日,我们还是此留些时日再走吧?”荀颢低声劝道,“都乡侯不是也说,已经上奏天子为阿叔表功吗?说不定天子的赏赐很快就会来了。”


    荀柔摇头,感到跪在帐中角落的几个少年紧张的目光落在身上。


    他们都看见坑杀,都看见汉军取首级装满一辆辆小车,知道这是要送往洛阳城请功求赏。劫后余生黄巾少年,并不想再军营中久待,只盼望他能早早带他们走,但这话也不敢说。


    他们都吓住了。


    荀柔本来只想教导他们一些礼仪规矩,让他们轮换着一班一两个,帮忙做些事,没想到他们都愿在帐中轮值,也不想回自己帐里休息,以至于让他不得不规定上限人数。


    就不为他们,荀柔也要回家的。


    “没关系,天子若当真有赏赐,颍阴比此地离洛阳更近,天使来去岂不更方便?”荀柔手指蜷起抵住唇边轻咳两声,“若天子要征我入狱,至少,我还能见父亲兄长们一面。”


    咳嗽震动肺部的伤,隐隐的疼。


    荀颢连忙端来温汤给他,“岂会至此?阿叔杀了张角,又出计帮都乡侯攻破下曲阳,天子怎么会这般没有道理?”


    荀柔抿了抿颜色淡薄的唇,意识到自己不该将烦躁的心情述与小侄。


    只是坑杀和京观连连入梦,搅得他睡不好。


    皇甫嵩不是恶人,甚至称得上与人为善,在颍川之时,朱儁战事不利,而他大破黄巾,他却愿意将功劳分一半与朱儁,两人一同封侯。


    坑杀是因为无法安置,朝廷也担心黄巾众降而复叛,而取头为京观是为其他将士请功,灵帝敛财,在军费上亦不愿多与,甚至拖欠鲜卑等外族兵卒的俸禄粮草,至于对于本国士卒也并没好多少。


    前翻需得将士用命,出西园所屯钱财,如今仗打完了,却未必愿意再拿出前来封赏抚恤。兵卒用命,这一年的拼命,总不能落得惨淡,什么都没有。


    甚至,他若真是凶人,他这里的数十人,也无法留下性命。


    黄巾起义,造成豫州冀州破败,朝廷镇压,再一次伤及百姓,这场战争耗费资源,哪里有什么胜利,不过是又祸害了一番。


    董卓入京、群雄并起、天下三分、晋统江山,世家风流,这些英雄风光下,全是百姓累累白骨,无论是战争还是统一,百姓永远是最大的输家。


    “我只是玩笑而已,”他淡淡笑了一下,“在晚一些,就要下雪了,路上更不好走,我们早些启程为好。”


    回家、回家、回家……除了回家,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路可以走。


    荀颢怔忡了一瞬,眼神也暗淡下来,“阿叔,我也想家,只是、又不敢想。”


    “嗯。”荀柔轻轻摸摸他的头,明白他的心情。


    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荀公子,”守帐已换了要随他同回颍川的少年,他动作不熟练的向荀柔一礼,“那个刘将军又来了。”


    所谓“那个刘将军”,自然指得是最近常来的刘备。


    将军这个称呼当然是尊称,实际上刘备虽然姓刘,早三百年的确和天子是一家,但他家早在西汉武帝时期,就已经失了爵位。汉时分封宗亲天下,随便哪个郡,都能找出这么一支姓姓刘的,所以,这个姓也就比普通百姓好上一点,也并未给刘备带来多少政治优势。


    如果直观一些比较曹操打小是出了名的混不吝,风评不好,但一满二十岁,就有重臣司马防,推举为孝廉,除洛阳北部尉这个。手握军权含金量十足的京官。


    他兄长荀彧,少有才名传于郡中,二十岁,逢党锢解除,被郡太守征辟为县中大吏主簿之职,到二十六岁被举孝廉,入京做清要守宫令。


    而刘备,母亲织鞋贩履供他入卢植门下,卢植出征黄巾,他自带人马相从,二十四岁,出生入死以军功才得一个安喜县尉同样的职务,荀柔亲兄长二十岁,凭娶涅阳张氏,就得到了,而南阳郡和中山国,在分量上并不能同等而语。


    最近这段时间,荀柔切身体会到未来昭烈皇帝的坚韧这家伙刷他好感度,实在非常有毅力了


    “快请进来。”他站起来相迎,行动间稍扯到伤处,微微蹙了蹙眉。


    “荀公子客气了,”刘备大步上前,却来执手将他携至榻边,一脸真诚正直,温言细语,“公子为国负伤,何该好生歇息,端坐便是,备来探望,岂能再劳君子,真乃备之过错。”


    他身后照例跟着两个兄弟,刘备与荀柔对坐,关羽同张飞却立在刘备身后。


    刘备温语,兄弟两人却肃穆,却更衬得刘备气势威严。


    所谓威德并施正是这般。


    荀柔望了望,现在二十多岁的刘备,的确比他见过的几个两千石颍川太守更有威势。他忍不住对比曹操,曹将军却不必如此费心造势,只站在那里,本人就是仕宦人家金字招牌。


    “刘将军折煞我。”荀柔客气道,“还请这两位将军也入坐。”


    跪坐帐角的少年,连忙端了两座席过来放好。


    关羽点头,一捋美髯,昂然入座,旁边张飞却端正回了一礼,这才在刘备身后坐下。


    荀颢上前,给三人倒上温汤。


    刘备端起盏饮了一口,感叹,“公子简朴。”


    他身后张飞却道,“饮这温汤有什么意思,我那有上好的中山冬酿,送来共饮如何?还有昨日得的野雉,也让人整治了来。”


    中山冬酿是中山郡的名酒,荀柔忍不住看他一眼,还真是巧,若是历史未变,此次刘备除安喜尉,正是隔壁中山国安喜县。


    “三弟,”刘备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荀柔,见他侧过头捂唇清咳,连忙阻止了张飞,“荀公子身体不适,正要好生休息,我们来探病,岂能在让主人劳累招待?”待荀柔止住咳嗽,这才又道,“听闻公子将归?”


    荀柔抬手轻轻敲了敲案,“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年终将近,天将雪,人莫不思归啊。”(2)


    刘备点头叹了一声,“公子所言正是,大丈夫故当立志,然而家中亲长亦难免挂怀,我从卢师就学,也经年未曾归家,也不知家中母亲如何。”


    他说得感情真切,眼中深情款款,但显然同许多“大丈夫”一般,想念只是想念,更何况此时他正立军功,眼看将要步上仕途,也只是感慨而已。


    关羽昂然高声道,“丈夫当行千里以求功名,上报国家,下安百姓,岂能困于儿女情长,而为守宅奴,无用于天下。”


    “二弟。岂能失礼君子之前。”刘备唤住他,连声向荀柔致歉,表示关羽并非针对他的意思。


    荀柔抬眼,对上那张枣红色的脸,垂眸一笑,关羽就是在针对他,或者说,针对他所代表的士人群体,嗯,还是针对他。


    刘备礼贤下士的态度,在他这里碰壁,让这位兄弟心生不满了。


    “刘将军不必如此,”荀柔温声道,“将军如今军功傍身,正是鲲鹏欲飞之时,柔却不改说这样丧气话不知将军将往何处去?”


    “天子诏令已下,备除中山安喜县尉,公子若是将来有暇,可来此一游。”


    果然是安喜尉啊,只是就怕我有时候去,你已经滚蛋啦。


    “县尉乃是县中要职,掌一县安危,如今冀州新定,百姓不安,正需将军这样仁勇兼善之人,方可稳定民心。”


    刘备脸上忍不住露出些喜色,“不知公子可有教我?”


    好家伙,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


    荀柔沉吟片刻,实在记不得刘备怒鞭都邮,到底是当县尉多久的事,但……至少也要过了春耕吧。


    “为官之事,柔不敢妄言,不过今次冀州却有几件事,十分要紧。”


    “还请公子详细道来。”刘备连忙道。


    “第一,便是流民,今年经战乱流民必多,若能好生安置,必是一大政绩,第二,便是盗匪,亦是因战乱,冀州必盗匪横行,冬日缺粮,恐怕会袭掠小县,第三,便是春耕,今年收成已废,来年需借粮种,百姓才能耕作,第四”


    荀柔忍不住偏过头,咳了一声。


    “第四,却是疫病,大灾过后,必有大疫,刘、咳、刘将军当早做准备,让百姓少食生水生食,勿在野地便溺,若有石灰,可使人涂于墙上,洒于屋外。”他看了一眼张飞,“也少打猎,野外动物,许多以腐肉为食,身上带病,可传染给人。”


    张将军不好意思的摸摸脑袋。


    荀柔也不知道刘备能做得多少,只望他真的像历史上所说,是个仁爱百姓的好人。


    “公子一言,实令备茅塞顿开,拨云见日,心中通明。”刘备向荀柔再拜行礼,再一通表白,希望将来能得书信来往。


    荀柔只好避席以谢,最后终于疲惫得将三兄弟送走。


    好在曹操没有也来这一通,只是听说他要走,几句干脆利落的辞行,并表示自己亦得济南相之职。


    这个职位,荀柔的伯父荀绲当年干过,所以当真算是有缘。


    当然,态度是干脆,曹操却备了一车礼物,可以说这也是非常真情实感。


    离家时走了八天,归家距离更远,还是只走了八天。


    将小侄送归家,与大兄彼此都默契的不多寒暄,荀柔快步走进家门。


    家中看上去一切与从前并无差别,父亲端坐堂中看书,淡淡点头,“回来了。”


    荀柔趋步上前,俯身下拜,只觉精神一散,下一刻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


    补注释:


    (1)古乐府诗


    (2)《诗经。小雅。采薇》


    第67章 病中杂事


    “……郁结……忧劳……伤口……”有谁嗡嗡说话,“……凶险……”


    河水滔滔,无数身躯在其中沉浮……


    土坑之内,伸出无数沾满泥土的手臂……


    无数陌生的面孔,男女老少,瘦黄的脸,凹陷眼眶,乱蓬蓬的头发,那些面孔旋转着、明灭着、紧紧挤在一起迫近,压得喘不过气。


    好疼,不知道出处的疼,就像整个身躯都着了火、通上电,疼得发麻,疼得没有着落,动都动不得……冷,虚空的冷,热量都不知从什么地方流淌出去,只剩下空的、虚浮、无力,几乎要坍塌,轻轻坠深渊去。


    他疲惫得想睡。


    睡着就好了,不必再面对那些脸,但总有点什么,冥冥之中的牵挂,扯着一根线,不放他睡着。


    热源从口中灌进,但好苦,好苦啊。


    为什么温暖的东西,要这么苦、这么奇怪、这么难吃,他都够难受了……但呕都呕不出来。


    他忍不住委屈的低声啜泣,但哭起来又更疼,疼得他只好止住哭,但还是疼,呼吸都觉得疼,他明明放得好轻好轻了,还是疼。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父亲……阿兄……阿姊……阿兄……


    你们都去哪了?


    都不要他了吗?都不要阿善了吗?


    面前黑暗中的脸,变成了山丘,茂密幽深,仰首难测,遮天蔽日的山林,湿淋淋下着雨,空气中全是草腥气。


    他就站在那里,脚定在地下,眼睁睁看着灰黄的浊流,翻卷树木砂石,迎面扑上来,将他完全淹没。


    直到这时候,他才开始挣扎,拼命将手臂伸出去,抓刨一切泥土,无视身上痛楚,拼命挣扎。


    他不能死,他有家人有牵挂,他想回家,不可以


    “呼呼呼”


    胸口疼痛辣呼呼的,又像有个洞在往里灌着凉气。


    抓心挠肺的疼,真的是抓心挠肺的在疼,不过疼着疼着好像能习惯了。


    荀柔缓缓地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侧躺在床上,像才和恶龙搏斗一场,全身疲惫得一动不能动,连呼吸都放得轻轻。


    跪坐床边的青年,倾身探来,伸出手轻贴荀柔额角,幽玄深邃的眼瞳关切凝视,“叔父醒了?”


    “……公达?”


    “嗯。”荀攸轻应起身,“我去唤张君来。”


    “公达。”荀柔忍不住又唤了一声。


    荀攸回身来,“小叔父?”


    “无、无事。”


    看来是真的。


    他的确回家了。


    荀攸顿步,向旁边侍立的童子道,“去请张令来,再去通告慈明公,说小叔父已醒来。”


    童子拱手施礼的动作,有些不伦不类,但脚步却飞快,立即出门去了,荀攸回转身来,依旧在床边坐下来。


    荀柔疲惫的闭闭眼睛,又睁开,明明才睡醒来,却累得大脑都没法动,全搅糊成一团。


    “叔父至今已昏迷五日。仲景先生在父城为令,听闻,连夜赶来,”荀攸取葛巾给他擦去额上冷汗,缓缓道,“先生说叔父病在忧劳,多思少眠,不欲饮食,金疮久不能愈,心虚内弱不能抵御风寒,由是寒结于内。”


    心虚……嗯……心虚。


    荀柔听着大侄子一本正经报诊断,的确心虚,总觉得在受教训。


    “阿贤已将这数月之事告知,叔父深通医术,却为何如此不惜自身,以至于此?”荀攸眉心深结,又是担忧又是后怕。


    呜呜呜,别骂,别骂了,再骂都傻了,在反省,有在认真反省了。


    让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侄子,露出如此生动的表情,荀柔觉得自己这回真的有点“厉害”。


    “公达,何时来的?”荀柔小心翼翼道。


    喉咙泛起鹅毛搔过的痒意,他忍不住咳嗽,又因带着伤口震动,只能压着声,一点一点的咳。


    少年姿容甚丽,脸色苍白,更衬得眸中漆黑,长睫如墨,眼角一点清润,亮到让人触目惊心,却让荀攸想起先前他瘦小一团,紧闭眼睛,呼吸微弱,唇边和胸口都沁着血的样子。


    “攸巳时前来探望,正巧叔父醒来。”他无声叹息,伸手轻轻抚过荀柔背后,掌下却能摸到起伏的胛骨,“醒来便好。”


    荀攸话才说完,急促的脚步便至,转眼比十年前成熟了好多的张仲景就已经走到了。


    张仲景身后,多年不见的亲哥扶着父亲,身后还跟着姐姐荀采……


    他姐那眼睛,说不是大哭一个时辰,都不能肿成这样。


    荀柔心里顿时泛起愧意,垂眸不敢看,“父亲,阿姊,阿兄。”


    “回来就好。”阿兄不是十年前的阿兄了,留了短髭和一点胡须,说话简洁,看上去有点威严。


    荀攸起身,将席让给张仲景。


    “有劳仲景阿兄。”


    张仲景的胡子也比以前长了好多,几乎坠至胸口,还像荀柔小时候一样,伸手摸摸他的头,“何算劳烦?”


    一番望闻问切过后,张机表示一定要少思静养,尤其是疮口迸裂过,若是再不能养好,可能会留下痼疾。所以最好卧床。


    “食糖宽心。”张机递糖,就像当他还是当年的小朋友,“不要怕苦,好生吃药才能好。”


    荀柔被摸毛,摸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这个……真是好多年没被顺毛了。


    他醒来的消息,很快就传出去,族中兄弟们连翻前来探望,倒也不多停留,说几句就让他好好修养。


    也不知是不是吃的药的关系,荀柔每天能睡八个时辰,在家不能随性而为,像在外的时候独断,醒来也不敢起来活动,只能躺在床上,不是等吃饭,就是等吃药,宛如一条已经失去梦想的咸鱼,还是不能翻身的那种。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迎来两个史上最强牢头。


    他亲哥,把他十岁的小侄儿荀欷、小侄女荀襄,给放在他屋里看守他。


    此举真不可谓不毒。


    他连吃药都不敢稍有推脱,因为他早熟的两个小侄居然会哄他!


    “阿叔,药吃了病就好了,可以和我们一起玩。”“阿叔,乖乖,吃了药就能吃糖了。”


    想看书,他们能念给他听,


    有信件来,他们能帮他写回信,还会注明他病了,这是代笔,


    想起来活动,他们能给他按手按脚,帮忙活动,就是不给起身。


    可怕,真是太可怕了。


    他真是……谢谢他亲哥,一并感谢他自家十八代祖宗。


    以至于他带回来的几十个人,都没法同家中商量,只听说暂时被送到别庄教导规矩,帮忙做事,其中廖化因为个子高,身体健朗灵活,被典韦领取,加入巡守小队,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年纪大一些的孩子,也被挑去学棍棒武术,不管怎么说,荀家教育系统,肯定比他们在黄巾时,东学一点,西学一点强。


    规矩礼仪的确要学,荀柔也确实怕了两个牢头,只好老实养病。


    “阿稷、阿音将来一定大有出息。”荀柔委婉向兄长表示抗议。


    荀棐摸着胡子,一脸自得,“如此多谢阿善吉言了。”


    看他如此悲惨,荀攸毫无同情,并表示下次再来看他,会带上三岁的儿子荀缉,让他学习大父,吃药干脆利落的坚韧不拔。


    简直没有人能相信,荀柔这一个多月是怎么挨过来的。


    腊月中,他终于得到沐休前来帮他看诊的张仲景的点头,表示可以起来活动。


    那一刻,让他第一次体会到自由的来之不易,几乎热泪盈眶。


    能起床之后第一件事,荀柔便前往二伯父家。


    这段时间,无论是荀衍、荀谌还是荀彧三位堂兄,前来看他都是来去匆匆,神色忧虑难解,荀柔知道这是为二伯父。


    伯父比父亲年长十余,如今年事已高,近来已常常昏睡不起,他如今一旦能起身,自当立即前往拜见。


    第68章 品评天下


    腊月天寒,朔风凛凛,彤云细雪。


    荀柔病后畏寒,穿了厚实氅衣,走出门,还是被地上积雪冻土沁得脚下一凉,迎着冷风忍不住呛咳了两声。


    好在大家住得近,身上还没凉透,就到了伯父家。


    门房一边将他请入,一边便有仆从进去禀告。


    不片刻,一身墨灰直裾,仪容温雅的荀彧已快步迎出来。


    “阿兄。”荀柔长揖行礼。


    荀彧伸手扶他起来,细细端详,“不必多礼阿善已无恙?”


    香气袭来,恰如三月春兰,荀柔扬起头,“饶兄长担忧,柔已无大碍,归家至今尚未拜见伯父,实在失礼至极。”


    荀彧凝视他消瘦许多的面容,却没说什么,执住他的手,带他往后院去,“大人亦挂念阿善。”


    荀柔不可避免再次涌起愧疚。


    他归家至今,谁也没问他关于黄巾之事。他屋子被搜查过,但竟然也没查出什么来。他还听说,先前父亲病过一场,兄长辞去吏职归家来,族中寻他们数月,一直都没放弃。


    归家之后,外面风霜雪雨,暗淘诡谲也一并被族中遮挡在外,让他能无所事事躺在床上修养。比如,他就听说豫州刺史王允就曾派人来探病,他没见到,朝中光禄大夫杨赐也曾派人前来,他也没见到。


    他听说过后,知道这些人来做什么。


    灵帝不知道出于什么打算,至今没有对他下旨,但无论从他自己,还是家族来看,这个时候,天子真的将他忘了,其实不失为一件好事。


    但这些人,想让他入局。


    杨赐为他说话自然感谢,但他并不想被人当做卒子,摆上棋盘,族中也是如此。


    他是被保护着的,自归家之后,他时时刻刻感受到。


    “阿弟不必如此,”荀彧眉眼温润,立在阶前,伸手替荀柔拍去发上落雪,“阿弟归来,我们都很高兴,大人听闻你来,也很高兴。”


    “还不快些进屋来,不冷啊?”荀谌从屋内迎出来。


    “友若兄。”荀柔再次行礼。


    “快些进来,你大病初愈,还是要少受风寒,注意调养。”荀谌招招手,“大人刚服过药,正在屋中等你呢。”


    “是。”荀柔在廊下脱履,去了氅衣,低头下拜。


    “行了。”荀谌等他行了礼,携手带他进屋内。


    屋内点了好几个火盆,虽另放了水盘在侧,还是显得干燥烘热。


    荀绲披衣半躺在床上,背后靠着重褥,身上搭着被子,见荀柔进屋,对他微微点头。旁边荀衍正将空药盏交给下人,对他点点头致意。


    荀柔鼻中一酸,俯身拜下去,“伯父。”


    伯父已苍老至此。


    “起,起来。”荀绲道。


    “是。”


    “进前来。”荀绲又道。


    荀柔又应了一声,膝行到床边,“伯父。”


    荀绲在荀衍搀扶下吃力坐起来,低头细细看他片刻,低声道,“瘦了。”


    “儿让族中诸父挂忧,实为不孝,”荀柔俯身道。


    “你一向心中清明,我就不训诫你了。”荀绲缓缓道。


    荀柔眼泪瞬间忍不住,“儿,儿愚鲁糊涂,伯父但有教训,自当恭身受教,还望伯父不吝教诲。”


    “起来,”荀绲抬了抬手,“地上凉。”


    旁边荀谌过来将他扶起,拿了垫子来给他。


    “你斩张角首级,水淹下曲阳之事,我也听闻。”荀绲缓缓道,“过去郡中都传你是’神童‘,文太守、何太守都想招你入郡,家中阻拦,不想你早入官场。”


    “大人爱护,柔心中明白。”


    “如今你有这样功绩,却不能在当童子看。”荀绲缓了缓气,又道,“你去过皇甫军侯营寨,见过朝中英豪,以为诸人如何?”


    “军侯宽厚爱人,沉稳有度,深孚重望,”荀柔想了想,“只惜出生边郡,在朝中无援,听说如今又任冀州牧……”


    谁能想到,皇甫嵩这样在外威风赫赫的将军,在朝中就像狗一样,被灵帝有事则用,无事就逐,最后还要向董卓摇尾乞怜,才能留得性命?


    他数次被罢,朝中一个为他说话的人都没有,和已经槛车入洛,却还是被保下来的卢植,形成鲜明对比,这并非因为皇甫嵩为人不够好,实际上,他一直努力向中原士人靠近,一直施恩分功,最后却什么都得到。


    “你不看好?”荀衍眉头一皱。


    荀彧讶然,“冀州如今情形已糜烂至斯?”


    “边将为中原地区州牧,本朝几乎未见,天子不得已用之,然皇甫军侯毕竟是凉州人。”荀柔低声道,“冀州虽受兵燹之灾,受灾最重的是百姓,许多地方豪族拒堡坞以守,并未伤及。但他们未必愿意帮忙。”


    否则等袁绍、曹老板入主冀州时,那些有钱有势,族谱几百年的大族是从哪里冒出?如果这些人愿意帮忙安抚百姓,冀州绝不至于成为后来满地土匪流氓最多的地方。


    恐怕这些人还想着,正好借此脱离中央控制。


    荀彧轻轻叹了一声。


    荀绲点点头,“不错,你可见过卢子干?其人如何?”


    “卢公不似传说中那样不近人情,”荀柔回忆起在军帐之中见到了卢植,“原本就是由卢公进冀州,故其帐中多乡党,然其人却事以皇甫军侯为先,并不相争,退起一步之位。柔亦不知,是否是因为先前牢狱之灾。”


    在黄巾乱过后,卢植的确不再像他前半生那样刚强犯上,倒是真的。


    “诸将如何?其中可有英才特出之辈?”


    荀柔忍不住垂眸,实在是……先得答案再做题。


    “骑都尉曹操,年不及而立,何伯求先生曾称之能安天下,其人容貌寻常,却吞吐豪气,雄武非常,可当得天下之帅。”


    “辽东长史公孙瓒,貌壮而声宏,有文武之才,顽悍勇猛,然自恃才高,可据地自守,有人杰之姿,却无包揽天下之胸怀,未必能久。”


    “其余诸将,多是听从效命之辈,”荀柔顿了一顿,“唯又一人,有非常之姿,虽不过从公孙瓒为军司马,却不甘为下,名曰刘备。”


    “哦?”


    “阿善认为此人将来可成大器?”荀谌好奇道。


    “此人出身刘氏,据说是中山靖王之后,不过在武帝时,便以酎金失爵,家贫,由叔父资之学于卢公。”


    “卢公学生?”荀衍微惊。


    比之已经血统遥远的刘姓,卢植学生这个身份,显然更有意义。时下师徒关系密切,有近与父母,如果卢植愿意推荐刘备,显然对他的仕途很有帮助。


    “似乎并不亲近,黄巾乱起,其人自聚众随追随卢公。”不是卢植亲点哒。


    “此人莫非有什么过人之处?”荀谌笑问,“颇费阿善口舌。”


    “其人善与人相交,在军中左右逢源。”刘备这点真是非常厉害,“公孙瓒性傲,却能与之交好。并结交有二人,其一急躁,其二倨傲,皆有过人勇武,而不善为下。他人不能有此二人,而刘备能用之,知其人必有非常之志,又有非常之能。”


    “白身招揽豪侠之士,”荀彧直接信任了荀柔的判断,“其人所图必不止于一县之地……许不止于一郡。”


    “嗯,数次来我帐中,倾节相交。”荀柔犹豫了一下又道。


    “哈哈,”荀谌顿时笑开,“这位刘君想要招揽阿弟吗?那他眼光颇好。”


    荀衍、荀彧亦莞尔。


    绝不是嘲笑,但荀柔毕竟还是少年,未曾出仕嘛。


    “阿善看好此人?”荀绲微笑道。


    荀柔想了想,“其人无家世,便需以品行,行事更得小心谨慎。只是……此人善在御人,嗯,以我私心,愿意与之交友。”


    刘备最大的长处就是适合当官,在务实上欠缺,荀柔觉得,自己并不需要被外人管理。


    荀绲莞尔,阿善说这个刘备“不甘人下”,却没发现,他自己也是如此。


    “不屈于人,只从于道,唯心所善,九死不悔,方为君子。”荀绲缓缓道,“阿善当初这般回答何公吧?”


    荀柔脸上一红,这都好多年了,“是,童年稚语,不想伯父还记得。”


    “如今则何?”


    呼吸一滞,荀柔忍不住垂眸。


    火盆中木炭烧得噼啪作响。


    他缓缓望向伯父,轻声道,“我心依然。”


    “所从为何?”


    “天下既平,既安且宁。兄弟既翕,和乐且湛。”他轻声道。(1)


    荀绲身体疲惫,精神却振奋,他望着眼前恭顺的少年,蔼然笑道,“好好,有子如此,我族无忧矣。你年虽少,却已立志,便算长成,旬日便加冠吧。”


    荀柔愣了愣,连忙俯首应命,“唯。”


    【柔既诛张角,与皇甫嵩等相见,已而归家,族中问之。对曰:太尉曹操英雄气概,天下之帅;幽州牧公孙瓒文武双全,一时人杰,不能保身;昭烈侯刘备非常之姿,善在御人,必不为人下,其余人等,不足一观。


    后,其言皆效,方知其识人至此。王粲。《季汉英雄志》】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诗经。棠棣,


    第69章 拒地自守?


    走出温暖的内室,朔风夹着大雪铺面而来。


    被寒气一激,荀柔就忍不住低声咳嗽,荀彧眉心一蹙,将氅衣披在他肩上。


    “多谢阿兄。”荀柔抬头道谢。


    荀彧摇头,“你既尚未痊愈,回家后便好生休息,早日病愈,以免再让尊长担忧。”


    “是。”荀柔两门点头。


    荀彧见他随行的只是个青衣童子,便唤了家中健仆撑伞送他归家,又细心叮嘱他天寒路滑,脚下小心。


    此时的伞,以布或动物皮制成,为了撑起重量,支撑的竹木也粗,质量沉重,力气小一些就扛不起……嗯……倒可以做油纸伞试试,记下,记下来。


    他正回忆着不知哪里能找到桐树,远处前来送伞的队伍稍显庞大。


    前面是三个妇人,容貌清秀,衣着亦时荀氏族中妇人打扮,布衣木钗,淡妆朴素,行止具中礼仪,几乎看不出太多分别,其中为首者荀柔倒是见过,乃是堂兄荀衍妻子郭氏。


    他常出入二伯父家,与这位嫂嫂也经常相见,并不陌生。


    荀柔和荀彧一道低头行礼,心中却猜测出另外两人的身份。


    对面三人亦相向回礼。


    郭氏上前一步,再次行礼道,“二十二叔归家至今,还未与我两位妯娌见面,今日既然来了,正好入堂上,彼此正式见个礼相认一遭,如何?”


    荀柔愣了愣,倒没想到荀谌荀彧这段时日就成亲了。


    此时也不是多问的时候,他连忙点头,“嫂嫂说的是。”


    正堂之中,荀柔先后与两位新嫂嫂,依次见过礼。


    荀谌夫人是父城宣氏,荀彧夫人堰县唐氏,都是黄巾乱前就已定下的亲,并无什么意外。


    唐夫人按说比堂兄大十岁,却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荀柔并未细看她的脸,但也并不觉得她年岁很大,且举止并不与其他仕族女子有何不同。


    她与堂兄之间,看上去也是堂兄更成熟些,彼此态度相敬如宾,客气有礼。


    荀柔心底叹了一声,知道这就够了。


    这时候,夫妻成亲,就是如此。


    哪怕真的换个人也不会有太大差别。


    夫妻情谊,多是在一起后工作、生活、抚育等事宜上,慢慢培养起来的。


    然而,想到这些,他就忍不住惆怅。


    他以后也要沿着兄长们的道路吗?


    寒雪簌簌,地上已经积了许多,一步一步踩上去发出吱嘎声响。


    荀柔为了不再想这件事,便思考起伯父给他的考题。


    “若果真天下将乱,你以为,我族当如何应对?”


    囤积粮草,聚众自保,军功为上,这是一贯做法,但似乎都不适合他家。


    首先,囤积粮草、聚众收敛人心,第一需要是钱,而问题是颍川固然位处中原,土地丰饶,适合种粮食,但却无盐铁渔运之利,海运之利和外国通商,也就是说,如果他家不准备学其他豪族,压榨百姓贱买百姓土地,将平民变成佃户,那就基本上告别了暴富的第一阶段靠倒卖资源迅速敛聚。


    粮草的问题是,如果真的囤太多,他家没有充足的武力,就可能引来恶贼,而招揽武士,又要回到钱的问题上。


    聚众……灵帝才被黄巾敲打一通,再加上宦官,大家都不是傻瓜,没有恰当时机,很容易被发现,毕竟颍川离京师太近啦。


    至于军功,现在自然可以让族中子弟向这放心努力,但短时间崛起是不太可能的,他们家在军中无人啊,靠将来到凉州、幽州等边隘用命去赚取,也不太容易。


    他此次见识了皇甫嵩的大军,已经确切体会到,那种自幼习弓马军户或者边关子弟,和他家水平的巨大差距。


    打个比方,他自幼习射,受伤前,立射、不骑马,能张二石弓,这是荀家年轻人普遍水准,力量强一些,如他亲哥和堂兄荀衍能开三石,这都是很厉害了,比一般步卒强很多。但人家五十多岁的皇甫嵩老爷子,现在还能开五石弓。


    他家出儒将可能,但真的到刀戟见红,在军阵之中将领对阵搏杀,勇武肯定是不如,就基本上是给人家送菜。


    但,这三点又不可以不有。


    钱可以赚,但可能不够暴富,民心也可以揽,但要做得恰当事宜,最后,如果族中子弟,有人愿意从军,自然可以往何颙处去,再图军功,但风险也大。


    依照灵帝过往行事,他本人对士族掌握兵权,很忌惮,后期组建的西园八校尉,没有一个根正苗红的士族子弟。


    所以,家中前途究竟在何方?


    他们难道只能像原本历史,在乱世之中,如飘絮一般,依附与诸侯豪强,然后被人主宰命运吗?


    荀柔大半夜不睡,打开地图,把天下十三州从这头找到那头,终于找了两个地方。


    “徐州广陵郡,族父昙曾在此任职,颇有令名,至今任有沟通,此地临扬州,扬州有丹阳兵闻名天下,募之可得安稳,”将来陶恭祖就是依仗丹阳兵啊,“即使扬州再叛乱了,也不必担心。”


    “还有青州东莱郡,三面环海,战乱不易侵袭,有鱼盐之利,又可与幽州、三韩交通贸易。”幽州有马,东莱又有盐,都不用担心养马问题。


    “家中这些年存钱之数,也能够一年太守了,且此二地临海,均可借地利之便,赚够来年资费,大可不必盘剥百姓。家长以为如何?可择一处,为吾族之根基。”


    只要家里愿意,他可以负责每年赚够钱啊。


    两个郡都拿下,那是不可能,但至少要搞到一个嘛。


    第二天,荀柔兴匆匆的带着地图前往伯父家。


    “西园买官?”荀衍顿时皱眉。


    荀彧也忍不住露出讶然。


    总之,他们真是谁都没想到,荀柔会剑走偏锋,思考出这样一个结果来,颍川毗邻洛阳,大家心中所向,都在中枢,却没想他会逆道而行。


    这未免……太出乎意料。


    “广陵郡离颍川更近些,东莱郡略远,不过东莱地更偏僻,可能会便宜点。”他是更心水东莱啦。


    所谓天高皇帝远,正是这样的地方。治一地之民,安一地百姓,无论天下风云变幻如何,都离不开人、地、钱、粮四项,在颍川这样行事,连天子都会来垂问,但如果将之变成职责所在,那就是另一回事。


    荀绲沉思了片刻,倒没说他买官破坏荀氏清名,只是摇摇头,“何至于如此?大将军虽然鲁直,然并无不堪,天子虽如此,但威严任在,况且已有二位皇子。”


    乱,可能会乱,这是这时候人普遍悲观的想法,但就是最聪明的贤者,估计也很难会想到,战乱将整整持续一甲子,两度改朝换代,还能同时有三个皇帝。


    “就不算这次黄……太平道之乱,近年来,四边反叛之事,也较先前更多,究其根源,乃是天子敛财无度,而不顾百姓生死,且至今毫无悔改之意,张角作乱,天下响应,瞬间便是百万之众,这些人中,实在多是活不下去的百姓。”


    “然,朝廷威严仍在,一年之间,如此大势寇贼便被平复了。”荀衍道。


    荀柔垂眸,“然,天下并未安宁。”


    杀掉黄巾,事情就结束了,不,远远没有。


    屋中顿时一静。


    “宦官不除,天下难平。”荀彧低声叹息。


    “天子不会允许。”


    “大将军何进,”荀绲缓缓道,“颇善我家,亦有诛宦官之意,天子固然先前有敛财,但此次诛杀反贼,能尽出西园钱财和马匹,不吝粮草,显然并非昏聩之君……”他顿了顿,“估望观之。”


    荀柔知道,伯父虽然没有完全拒绝,却暂时也并没有选择迁移的打算。


    族中仍然倾向于扶住一个朝中栋梁,支撑起汉家这摇摇欲坠的江山。


    一个僻地太守,是不足以拥有说话权利的,而如果他家要在边地出任太守,治理地方,几乎要举族之力。


    从颍川迁移到陌生之地,从头经营,这需要动力,足够的动力。


    荀柔并不着急,相信近两年的局势,会说服伯父以及族中长辈。


    就在家中准备好他的冠礼,等着吉期,好像已经忘记他的灵帝,却突然派下使者,招他上京。


    这天寒地冻的。


    亲哥迅速领着两个牢头前来表示,“阿弟,你再病一病吧。”


    父亲没有说话,显然默认这种限制人身自由的行为。


    荀柔于是又躺了,可是,天子这回似乎执着起来,竟第二次派出人来,并随行了御医和兵卒。


    行吧。


    这就没办法了,荀柔于是“只能”从床上起来,和受何进征辟的荀攸,一道启程了。


    第70章 天下之病


    自洛阳至颍阴,只需过一道轩辕关,天气好时,疾驰奔走不过三五日。


    然而如今,却正直腊月寒冬,天下大雪,地面堆积,实在不是出行的好时候。


    荀攸此时赴何进邀请,可以说全无必要,但他还是选了这时候和他一道上京。


    “何必如此。”亭舍内,荀柔坐在床边烤着火,露出无奈的表情。


    亭兼有驿的作用,可供来往之人休息,昨日他们已过阳翟,只是今日风雪大,行路艰难,又风雪迷眼,实在没法走到阳城,只好早早在路过的阳亭休息下来。


    亭长等人听说是公车征招,将后院最好的几间屋舍收拾出来,只是还很阴暗潮湿。


    “如今恰近年关,盗贼横行,随天使入京,可保安泰。”荀攸将手怀在袖中,一本正经道。


    “哎……”荀柔欲言又止,也不想得了便宜还卖乖,默了片刻,只好记在心里,“待会儿让人温些酒来,公达饮些暖身,”他一笑道,“这钱,由我这个做叔父的来出。”


    他自己没有饮酒的习惯,但有荀衢熏陶,又加时下风气如此,荀攸是颇能饮的。


    荀攸淡淡看他一眼,眼中沁出笑意,竟还站起来,郑重其事长揖一礼,“如此,攸谢过叔父。”


    荀氏叔侄二人正说笑间,突然有人掀开门帘闯入进来。


    回头一看,赤帻皂袍,却是本亭亭父。


    “打扰二位贵人,”亭父手上端着食案,谦卑的躬着腰,“这是亭中准备饭食,还有粗酒,还请贵人勿要嫌弃。”


    “我们算什么贵人,”荀柔笑道,“在下姓荀,我们叔侄到此,受了君等照顾,正该感谢君等才是。”


    也不知亭中日常伙食就是如此:豆羹、干饼、腌菜、苴酱竟还有一碟风干的肉脯。


    实在过于丰盛。


    亭父轻轻瞥了他一眼,复又更低头,连声道,“小子不敢,不敢,能见到贵人,是俺们的荣幸,就是饭食粗糙,也不知贵人是否习惯。”


    他躬身将食案安放在席边,拿起酒壶,“我来替二位温酒吧。”


    荀柔捂唇轻咳一声,点头礼貌道,“有劳。”


    亭父依旧躬着身,跪坐到案边,用长钳夹住壶,放到火上温热,“听闻贵人被天子征招,定然是很有学问吧。”


    “学问谈不上,读过几篇文章。”荀柔含笑,“亭父知礼,必也曾入学念书。”


    亭父自嘲一笑,“我家贫寒,哪得入学,不过是先君在时,教过几本识字读本,能记名字而已。”


    “看来君亦有家传。”


    “先祖传医,代代心口相传,只是祖父早亡,到先父一辈就断了传承,家里无田产,先父只好凭着祖上名声行医养活,后来治死了人就跑了,只是留下我与家母,被人追骂,又被人欺侮。”


    荀柔听着似曾相识的故事,望着那张全然陌生的脸,想了想,最后还是只叹了一声,“医工百家之术,盖因习者不通文墨,不得记载,却有许多失传了。”


    这样故事,在这个时代下,本不稀奇。


    “贵人以为,这等微末之技,亦当耗废笔墨吗?”亭父忍不住抬起头问道。


    他长得一张平凡朴实的脸,半脸胡须,上半张脸被炭火映红,只眼角处一条弯曲像蜈蚣的疤痕,被照得鲜红,显得狰狞。


    “这怎么算耗费笔墨,正因有《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等书,医术才能代代相传下去啊酒要沸了。”


    亭父一惊,手上一抖,酒水却洒了几点在手上,他却不顾,连忙将壶提出火上,再连声道歉。


    “不必,不必,”荀柔摆摆手,“酒本来就容易沸。”


    亭父再次躬身致歉,拿起壶,为两人斟上酒。


    舍外,寒风呼啸,将挂在窗上的竹帘都掀起来,吹进几片白雪。


    “二位贵人,”他见荀柔还坐在床边不动,露出迷惑的表情,“还不进膳吗?”


    他话音才落,外面便传来一阵刀剑交加的声音,其中最响亮的便是典韦的呼和之声。


    亭父神色一变,陡然将手中酒向二人洒去,同时从袖中摸出一把短匕,架住了荀攸劈出的长剑。


    室内空间狭窄,又有许多器具,荀柔没拔剑,抓起炉上铁钳夹了一块炭,向对方丢过去。


    炭火烧得通红,温度极高,对面人防住荀攸的剑,也没手再来阻拦,只好用抓着酒壶的手相抵。


    陶瓶吃不住力,碎片飞溅,木炭力量未止,打在对面之人的手上到未及要害。


    那人忍住疼,趁着罅隙奔逃向屋外。


    却被突然出现的典韦堵了个正着。


    短匕如蛇尾灵活刺出,匕上闪动着不祥的乌光。


    “典叔小心,刀上有毒!”荀柔喊了一声,又一把拽住,莫名就热血上头,提着剑还要上前的大侄子,“公达。”


    谁不知道谁啊,荀攸比他还宅,武力就是强体健身水平自从见识了真正的军营和黄巾精锐,荀柔真是眼光大涨。


    “知道。”典韦干脆应了一声,双手短戟挥出,不再留力气,怒喝道,“好贼子!竟使如此卑鄙手段!看俺一戟!”


    此人行动颇为灵活,竟能与典韦缠斗数招,突然,对方伸手向怀中。


    “典叔!”荀柔急忙又喊了一声。


    典韦自然也看出对方动作,立即放弃原本想活捉的想法,重戟下去将那人脑袋像西瓜一样拍开。


    噫……打码打码


    “公子,你们没事吧?”典韦拎着戟走进来。


    他身材魁梧,一进屋顿时让这小屋子拥挤满当。


    荀柔看向荀攸,待对方点头,他这才向典韦道,“我们都无事,其他贼人都如何?可有抓住活口?”


    “都不经打,”典韦不屑道,“后头那亭长吓得尿裤子,跪地求饶,现下让伍将军带着人捆了去审问。”


    荀柔忍不住挽起笑靥,“是典叔勇武非常,将人吓住了。”


    只要稍稍带入一向当时场景,他觉得,就能理解这些人为何会吓得直接跪下。


    “那也是他们胆量不足。”典韦将两把戟一手拿了,“公子是如何发现这里人有问题?”


    “不是我,是公达先发现的。”荀柔并不居功。


    走到那倒下的贼人面前,扒拉出他的手,却见他竟握了一手石灰。石灰入眼,沾着眼泪就会起化学反应,腐蚀性极强,这手段可以说相当毒辣。


    他忍不住想起那个温和无害,最后问出小民是否还有活路的老人。


    是或不是,已无从知道。


    “此人实行动自然,伪装得几无破绽,恐怕在这里已颇有时候。”到亭中犴牢之中,对着护送他们入洛阳的裨将军伍琼,荀攸先施一礼,然后才轻声解释道,“但此处并未养马,却备下充足的马料。屋内清扫得如此干净,走道上积雪厚重却无人打理。最关键一点,此人不过是个亭父,亭长却对他隐隐露出畏惧,但观此人说话行事,却毫无威严,甚是卑下。”


    “演技太好,也是破绽。”荀柔叹息摇头。


    这就是对手演员接不住戏的尴尬啊他都这样了,周围人还害怕他,就很没道理,让人容易出戏。


    “原来如此,”伍将军恍然大悟,对荀氏叔侄露出钦佩,“两位郎君真是识人入微,若非二位,我等今日恐葬身贼寇之手。


    要不是他,这位将军其实不用天寒地冻的奔波来着。


    荀柔尴尬的低了低头。


    “这些贼寇已交代,其人原本聚为山贼,劫掠乡里,只是今年颍川战乱,附近许多乡里也是十室九空,就算剩下些许人口,今年一年没有收成,也根本劫不到什么,尤其是入冬以后,连山中打猎也打不到,于是那贼首便想出这样歹毒之计,将这此亭中亭长以下役吏全部杀死,伪装成亭吏,打劫过往官员客商。”


    “所以,那个亭长果然是真的亭长?难怪许久都无人发现。”荀柔问。


    “正是,”伍琼点头,无奈摇头,“亭长被挟持,若是不从,便不止自己,全家都要丢掉性命,只好答应了贼头,为他们掩盖,周围百姓被他们杀怕了,根本不敢报官。”


    他说完,那被绑在狱中的亭长,便铛铛磕起头来,“还请诸位大人饶命啊,我并非故意从贼的,我知道错了,还请恕罪,万望恕罪。”


    “荀家公子,公子,你一向最有仁德的,我真是没有办法,若不如此,便是全家不保,我上有老母,下有幼儿幼女,我怎么让他们死于贼子刀下?”那亭长哀求道,“还请公子救我一命吧。”


    “那些被你们杀掉的人在什么地方?”荀柔看着他,神色悲悯。


    然而只这平平一句,却让亭长霎时变了脸色,颤了颤嘴唇说不出话。


    荀柔转身,走出犴牢。


    一走出门,就忍不住扶着梁干咳。


    荀攸一手扶着他,一边伸手替他顺背。


    “公达,”荀柔抓紧身边的梁柱,轻声道,“你觉得,这附近乡里,真的只是因为畏惧,所以不敢报官吗?”


    荀攸没有回答,只伸手将他按向自己肩膀。


    第71章 都城雒阳


    阳亭的盗贼被一洗而空,雪停过后,伍琼让兵卒前往阳城县报告,此亭附近的乡里百姓,由三老带领备了礼物前来致谢。


    面对这群惶恐激动、面黄肌瘦的百姓,荀柔到底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测。


    在生存威胁当前,任何人可以要求自己,却不该苛求旁人,如果要怪,不如怪将世道变至如此的天子、内宦、豪强和官僚士大夫这些人。


    一路严寒难行,餐风饮雪,荀柔毕竟伤病初愈,毫不意外被严寒击倒。


    随队的御医吉平,可算派上用场,只是途中少药,又无法好好休息,商量过后,就决定与其道中前后踟蹰,不如加快行程,快些到洛阳。


    自颍阴经阳翟,朔颍水过阳城,入轩辕关,洛阳便近在眼前。


    哦,这座城市,在这个时候叫做雒阳。


    音同字不同。


    至于名字改来改去,说法不一,其中最权威的一种,便是五行之说。


    最初,在西周初年,此地为周朝雒邑,周公在此修建城池,镇压东面叛乱,后来平王东迁,此地成为新都,名为“雒阳”。


    其后,秦灭六国一统天下,始皇以周居火德,而秦代之,故为水德,将这座城改名“洛阳”。到了东汉,刘秀又以为汉尚火德,作为陪都的洛阳,名字太水,又把“洛阳”改为“雒阳”。


    这个说法有多权威呢,这是魏文帝曹丕说的,他说着这个话,又又把“雒阳”该成“洛阳”了。


    再之后,“洛阳”这个名字,就飘飘摇摇流传至后世。


    雒阳名字会被改来改去,自然因为它特殊的地理位置。


    南面洛水,过洛水、伊水,与嵩山鲁山相对而望;北靠邙山,山虽不高,却后枕黄河天堑,南面西俱崤山、函谷之险,东面则是伏牛山脉天然屏障。


    保有险阻的同时,洛阳并不封闭,有洛水、伊水、谷水、瀍水、黄河,五水绕城,通达天下,实在得天独厚,天下无双。


    荀氏叔侄抵达雒阳这一日,正好风静雪晴,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


    荀柔裹着厚实的氅衣,凑到车门前,仰望这座如同水晶世界的坚实城池,只觉得白雪城池宛若浮在云间,美则美矣,就是有点眼晕。


    他们自宣平门入,守门的士卒虽然冻得脸色通红,还是认认真真核对了符书放他们通行。


    他们方至驿馆,便有大将军府长史王谦前来迎接。


    这位容貌不显,身形瘦小的长史,说话客气,先向荀氏叔侄表示欢迎,又荀柔路上生病一事,已报宫中,入宫拜见之事暂缓。


    大将军十分关切,已让他安排好住处,请荀氏二位安置,荀攸也是,不必着急前去报道,安置好再说。


    今日事务繁忙,大将军无法前来,十分惭愧,改日有暇会亲自到访再见故人。


    说到此处,王谦忍不住再次打量荀柔,这颗早已闻名的荀氏宝璧明珠。


    少年病中脸色苍白,却不减丽色,鬓发玄墨,长睫一瞬,眼眸光色潋滟,摄人心魂。


    他眉梢微动,不由想起宦官诬陷时,大将军如何不顾众人劝阻向天子进言,又如何再三表示要亲自拜访,不顾尊卑之别,心中对荀柔之感,先减薄几分,有汉以来,分桃断袖之事,屡见于笔墨,却都不是什么好事。


    “有劳长史。”荀柔行礼如仪。


    荀氏十几年的礼仪熏陶,使他姿仪端正,从容自然,他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表示友好。


    此时心中想的只是,何遂高将军真是大方的好朋友。


    少年眉眼微弯,浅笑温雅,宛如三月春风,温煦得恰好,王谦望着眼前不够端庄,甚至可以苛责称为轻佻,却又诚挚笑颜,却不由自主缓和神情,怎么也无法挑剔责备。


    “还请荀郎君登车,随我前往住处安置。”


    “长史请。”


    虽说“随”之安置,但当然不需王谦亲自指路,自有何家下仆赶车,至于伍琼等也由王谦安排人陪他们去尚书台消任务,他们属于正式领命令办差,归来当然需要到相关单位复命。


    上车过后,按照惯例,不熟的人,彼此考较一下学问,然后就熟了,所以王谦一路询问荀柔各种经书解意,顺便发挥一下哲学思辨,在他标准答案下,拊掌感叹,“荀君果然不愧为神童,学识广博,才思敏捷,谦也不及。”


    “长史谬赞。”荀柔往氅衣里缩了缩,怀疑王谦正让马车环游雒阳。


    其实,颍川别的不说,几家士族历史悠久又很重学问,手中绝版书简,连皇帝都未必有,当然就学识广博咯。不过,他更清楚,就这阅读量,放到现代,根本不能打,也没什么好骄傲的。


    “荀君可知天子为何招你入京?”王谦忽然正色问道。


    “还请长史赐教。”终于要说正题了?


    “赐教言不上,我有一言,荀君权作路途消遣。”王谦侃侃,“天子见太平道之乱,思贤人而除天下党人禁锢,这一年之中,天下被禁锢之士大夫,多被启用征辟,施为地方,这才有短短时日太平道之乱,就得以平定,这都要仰赖天子的圣明聪颖。”


    ……行吧。


    “长史说的是。”


    “天子欲招荀君觐见,亦是听闻荀君在冀州之壮举,”王谦再此时,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荀柔风吹都倒的小身板,“荀君年未弱冠,即得见天颜,此乃万分荣幸之事,当谢天恩。”


    “是。”


    他也没想自己到能见到活的汉灵帝,当初觉得,有朝一日,能见到活的汉献帝也就差不多了。


    不过,这位长史说话,怎么就没个重点?


    “当初党锢之时,天子年纪尚小,为宦官挟持,如今党禁大开,正是诸贤士用命之时。”王谦继续道,“君先诛张角,又定下曲阳城,此等功劳,就连天子也心中震动,但张让等人先前称荀君未及冠,不过童子,以此阻止天子受官。”


    “这话也也并无过错。”荀柔点点头。


    这是两汉以来的习俗,只要没加冠,就不能入仕。不过也巧,若不是天子这时候征招,过了正旦,族中就准备择吉日给他加冠来着。


    “故而天子也无话可说,只是大将军以为,荀君之功劳才华,不该如此埋没,在天子面前力争,夸赞荀君,才有这一次召见。”王谦道。


    好的,他收回好朋友,何遂高,真心诚意感谢他全家十八代祖宗,真心的。


    荀柔把冻僵的指尖缩回袖子里。


    “多谢大将军美意,只是不知大将军想将我如何安排?”


    王谦再次往向眼前端正而坐的秀美少年,见对方始终温温煦煦,眼神清正,宠辱不惊,终于郑重礼了官服绶带,向荀柔端正一礼,“公子年未弱冠,却已名传海内,让人侧目,在下先前一直疑心公子名不副实,故出言试探,还请恕罪。”


    “不必如此,有话直说就是。”


    这就试探完了?也没问什么关键嘛。这是雒阳风气如此,还是这位长史自己性格?


    “公子可知,何皇后之子,天子嫡长皇子辩,自幼长于宫外方士家中……”王谦端正坐起来,认真讲解。


    于是,荀柔终于明白何进为什么将他搞到京城来。


    何进的前半生,可以算是躺赢的模板。


    他本人只是屠夫长子,后母妹妹入宫受宠成为皇后,于是成为外戚,水涨船高,青云直上,拜得名师,官至二千石。


    然后又正好遇到黄巾,提前封了大将军这职位一般封太后娘家人的,但汉灵帝不走寻常路,没封给他舅,而是给了大舅子。


    接着三个猛人属下,一路高奏凯歌,不到一年就把黄巾平了,于是虽然没干啥,但何进很自然分了一半功劳,在京师之中,成为天子之下第一人。


    但现在他已封无可封,人生巅峰,保持不下滑,唯一仰仗的是他亲外甥刘辩。


    但这位皇子吧,因为从小被天子养在方士家,如今十二岁了,文化程度不行,行为举止也不太能看,急需要一个能够补救的老师。


    何进帐下人能人不少,但他就想到荀柔了。


    且荀柔年纪还未弱冠,荀氏家风清正,刚刚党锢结束吧,谁也不依附,陪在皇子身边,不会引起天子联想。


    当然,长史大人原话,要义正言辞得多。


    何进不敢用袁绍等人,恐怕也是怕这些大家族,直接摘他家桃子,荀柔心里补充,哦,对了,他也未必想教出一个多有能力的天子。


    看来,何进比当年长进不少。


    “为王子之师,需郑重以待,我还需谨慎考虑。”自马车上下来,荀柔对王谦道。


    此时,王谦对荀柔的态度,却全然不同,这样一步通天的机会放在眼前,少年居然还能郑重考虑,当真不是汲汲营营之辈,荀家果然风气清高,绝非凡俗。


    “公子,先前在下以貌取人,”他一个激动长揖道,“还当公子乃是幸进之流,如今方之是错。”


    ……王长史真是珍稀生物,性格单纯直白至此。


    雒阳的公卿,不至于都是这等风格吧。


    “王长史,不知京中何处寻医?”大概是看不下去,荀攸一拱手,恭敬问道。


    “是我疏忽,公子尚在病中,”王谦连忙道,“我即可派人请医工来为公子诊治。”


    总之,就这样,荀柔带着大侄子,拎包入住了何大将军分配的住处,开始京城生活。


    第72章 客居雒阳


    飞雪漫天,层林尽白,靠近山旁的小木屋内,烧着柴火,将窗外飞雪都映红。


    “连”


    “燕”


    “连”


    “……燕?”


    “是连!”波连半披着衣服,使劲挠着脑壳,恨不能把头挠秃。


    “燕。”对面的布衣老者,身材瘦小,皮肤微黑,脸上许多皱纹,然腰背却板正,眼睛黑白清明,头上花白头发缵了一大把髻,发量足以让京师洛阳的老大人们羡慕嫉妒。


    他脸上乐呵呵地笑着,并不以波连燥动脾气为意,神色颇为包容,看得波连想怒又无奈。


    他倒是知道,自己姓氏特别,不好告诉人,这时候平民人家,有时候名字也叫一个字,所以他就将自己的名告诉对方,但这小老头是哪来的口音,无论怎么就学不会,总叫他“燕”,这不是丫头的名字嘛,他堂堂男子汉,被这么叫不要面子呀。


    要不是,要不是看在对方救过自己,哼!


    波连一边把自己憋个半死,一边认真看着火堆老实加柴,直把那柴当敌人,拨得噼啪作响。


    “过了冬来,你伤就能好啦,”老者和蔼道,“倒时候,你把前面地开了,种粮食、攒钱、娶老婆、生娃,就在这儿安生,过过日子吧,也别老想着去什么并州啦,那边冷得很,打仗可凶,死人死得厉害呢。”


    “我得去找我哥!”波连毫不犹豫道,完了又紧张问道,“这个伤真的能治啊?”


    小矮子荀柔当初可说治不好,他医术应该还可以吧,他们可废老牛鼻子力气把他给带回去。


    “没问题。”老者一摆手,自信道,“以前有个被熊瞎子拍断手筋,俺都治好了,这可是俺家祖传秘方,俺家祖祖辈辈,就靠着这一手,这也是打仗,你这要是前年来,”老者高傲的轻哼一声,“你想找俺治,都排不上呢。”


    波连忙点头不跌,“还是您老厉害,真是厉害。”


    哼,庸医,小矮子果然是个庸医,将来在见着嘲死他,一天神神秘秘的,结果就是个庸医嘛,治病连个山野打猎老头的赶不上。


    数百里外,某庸医裹着被子打了个喷嚏。


    荀攸走到窗边,就要将云母窗关上。


    “别,别关,”荀柔连忙阻止,“我并不觉寒冷,屋中有炭盆,关窗太气闷了。”


    何大将军送房子附赠男女仆从,体贴非常,荀柔十分感动然后客气请人出去,只留下典韦门口守候。


    荀攸回转身来,伸手贴贴他额头,关切道,“叔父气闷?”


    “只是有些头晕,”荀柔老实道。


    “那叔父先歇息,攸就在此守候,待医工来,再唤醒叔父。”


    那荀攸该多无聊啊。


    “公达以为,王长史所言如何?”何府被褥也不知内填何物,既软且轻,舒适宜人。


    “叔父是指皇子辩,还是天子召见之事?”荀攸不徐不疾问道。


    荀柔睁开眼睛,“公达可听说过一句话。”


    荀攸凝望过来。


    “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尔。”荀柔笑得眼睫弯弯,病中眼中湿润,似浮了一层水膜。


    荀攸随他莞尔一笑。


    “何大将军岂能左右天子,至于辩皇子之师,洛阳之中,文德兼备的长者,何其多也。”何大将军当然真心,但真心之中,也藏了他自己的盘算。


    “叔父何必妄自菲薄,”荀攸道,“以叔父才德,教导皇子,也并无不可,族中童子,叔父不也常常教导吗?”


    “这么说也是,这位皇子,多半不如咱们家小孩。”荀柔沉着脸点头,才一点完,自己就崩不住笑了。


    荀攸摇头失笑。


    雒阳医工水平不错,比他这个半吊子好多了,三五天他便恢复健康,又活蹦乱跳,一早就拿起剑来到院中。


    何家下仆很勤勉,院中青石板上积雪清理得干干净净,不远处翠竹摇曳,衬着屋檐上一点薄雪,很是雅致。


    荀柔执剑,作了一个起势。


    刺、劈、撩、抹


    挂、斩、挑、架


    肌肉蜷曲了数月,都僵硬,活动起来酸爽,隐隐牵扯到伤口,也撕扯着疼,他却并未停止。


    用进废退。


    他受伤之后,影响右手活动,以至于握笔手抖,但不练回来,总不能手抖一辈子,再一辈子都不动武。


    这天下要乱,就是族中,他也再三向伯父表示请少年童子们多用心习武,就算不上战场,也不能看着匪徒来了,只会“镇定从容”吧。


    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傻。


    廊下很快悄悄围了很多人。


    “公达,”荀柔剑势收起,准备休息片刻,一眼望见围观群众里的荀攸。


    广袖深衣的荀攸,就似一竿生在墙角的翠竹。


    “小叔父,”荀攸上前一揖。


    “公达也疏忽武艺许久,”荀柔一笑,“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温习一下如何?”


    人群中发出一阵抽气声。


    “敢不从命。”荀攸一脸沉静答应,“容攸回屋换件衣裳。”


    荀柔忍不住一笑,看破他平静表象下的不情愿,一挥手,“快去快回。”


    他回到廊下休息,忽而感到身后动静,机警地脚步一动,同时回头。


    一件雪白狐裘跌落在地,伸着手的少女神色诧然,与他目光一对,瞬间涨红脸,慌张跪下,“婢子冒犯,请公子恕罪。”


    “不必,起来吧。”荀柔弯腰拾起狐裘,递给对方,“这是哪来的?我记得,公达已命人将府中库房东西封存?”


    金百斤,锦缎百匹,还有各色金玉装饰,还体贴准备了一队十人歌舞伎,在到达第二天,荀攸征得他同意就将库房入册封箱封库,歌舞伎更直接退给何大将军了。


    “是、是大将军命人昨日送来的,”少女仍然跪在地上回答道,“大将军听说先前那些俗物,二位公子都不喜欢,便又命长史重新置备了送来。”


    荀柔忍不住蹙眉。


    他记得何进在颍川时,并没有这么奢侈。


    当然何遂高如何行事,同他荀柔没有关系,“快起来吧,地上冰凉,这回来的东西,你去造册找间屋子放好。”


    “可是……”


    “哈哈,阿善清简依然。”


    随着皮靴咄咄脚步之声,荀柔回头,只见胖成过去两个的何进走在最前,身后文士兵甲簇拥,赫赫烈烈、意气风发出现面前。


    “何大将军。”荀柔心里叹了一声,躬身行礼,“柔近已年长,还请将军不要在这般唤我了。”


    院中站的仆从,簌簌俯身跪地。


    “此乃亲近之意,”何进上前扶起他的手臂,见荀柔神色不动,一笑道,“君既不愿,我日后不这样叫便是。听闻你生病,早欲前来探望,只是如今将近年关,琐事繁杂,直到今日才抽出空暇。”


    原来你也知道将近年关?


    “看来卿已病愈?”


    他还没说要跟何进干呢,卿都叫上了?


    “拜见大将军。”


    “还”没换好衣裳的荀攸,依然穿着方才的典雅广袖深衣回来了。


    “公达,”何进满脸笑意,热情道,“我日夜延颈望君,如今可算再见了。”


    “不敢。”荀攸在外人面前,简直惜字如金。


    “公达仍一派持重少言。”何进似很理解他似,点头笑道。


    荀柔垂眸含笑,“却是将军,威仪烈烈,远胜当年。”


    何进先忍不住大笑,继而收敛成微微含蓄笑意,“阿善如今亦胜当年。”


    “请堂上安坐。”好的,还是熟悉配方,何进比过去强点,但并没有更聪明灵敏,“王长史请。”


    荀柔向何进身后跟随的王谦含笑施礼。


    “公子也请。”


    王谦亲见何进与荀柔相处,终于完全踏实了。


    入堂之后,仆从奉来热酒,依次倒上。


    何进不急喝酒,先将同来的另一位文士介绍给荀家叔侄,“主簿陈琳,陈孔璋。”


    好的呢,荀柔面色含笑,同大侄子一同向这位文学家致意建安七子之汉末第一喷子。


    最出名的大作《为袁绍檄豫州文》,其中透露的曹家黑历史,为后世学者研究曹老板留下宝贵历史资料。


    陈主簿先还了礼,环顾堂中,十分温和道,“荀君以为入乡随俗,客随主便如何?”


    “听闻庄生入雕陵之樊而忘真,见栗林虞人而不庭。”


    庄子在栗林里玩得正嗨,恰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心中竦栗,意识到自己入乡随俗忘记本真,于是丢掉弹弓跑掉,守林虞人不懂他,见他随意乱扔垃圾,就追着他骂,至使庄子郁闷三个月,关在屋子里,不走出庭院。


    好吧,关于入乡随俗,孔夫子比较鼓励,和庄子就正好相反。


    不过,反正这就当辩经嘛。


    “公子果然博学机辩。”果然,陈琳并未质疑他一个荀氏儒家传人,居然用庄子作答,就安稳坐回去了。


    交锋这一轮,何进这才开口,他此来除了看望二荀,主要是亲自来聘请荀柔给刘辩补课,并解释前后因果。


    望着他自信的表情,荀柔回忆起当年,何进在颍川时,对荀家多有照顾,本着良心,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孔子曰中庸,老聃曰无为,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盛极必衰,天下之理,将军封无可封,已至绝地,尚不自知?”


    这盆冷水,也不知道原本历史上是谁给他泼的?


    第73章 汉孝灵帝


    何进一头冷汗,满脸惊恐的带着王谦和陈琳走了。


    荀柔没给他出主意,推托以方才进京,不了解雒阳情况。


    这当然也是实话。


    固然,荀氏居颍川,对雒阳种种消息十分灵通,但十余年未曾涉足此地,和他爹那一辈当初随意来去、总领风流,情况自然大不相同。


    不过,从何进诚惶诚恐的态度,荀柔还是察觉到一点东西。


    “先前听闻天子并非昏聩无智之辈,如今看来,大概不是虚言。”


    汉灵帝如果当真好糊弄,何进绝不会这样害怕。


    荀攸沉默点头。


    “公达以为,天子究竟是什么人?”荀柔望着摆在面前的酒盏,“他若是被宦官哄骗,最多不过就是傻,宦官哄得他,别人自然也哄得,但若他果然心有城府…”这才可怕。


    “无论如何,小叔父前去觐见,需千万谨慎小心,保重自己为要。”荀攸眉头微皱担忧道。


    汉灵帝是一个怎样的人?


    跟着小黄门,走在北宫西园道路上,荀柔仍然在想这个问题。


    这是一处漂亮的园林,位于洛阳北宫细面,地面铺着光滑的青石板,屋檐被清理得不见一点雪迹。也不知如何做的,整个园中树林茂盛一如夏天,林木之上,锦缎扎花几可以假乱真,穿着轻薄的漂亮宫女,不断从荀柔身边经过,或有大胆的女子,好奇望来,对他嫣然一笑。


    荀柔目不斜视,随着小黄门,走过溪水细流,上行缓坡,来到一处竹园,一座精致小亭,就立在竹园坡沿,与雄伟的北宫德阳殿遥遥相望。


    而汉朝倒数第二位天子,就在亭中。


    荀柔垂眸,稽首下拜。


    “免礼吧,”对面一个声音中气不足,“进前来。”


    “唯。”荀柔依然没有抬头,起身之后,缓步进入亭。


    “抬起头来。”


    “唯。”


    这可是你说的。


    荀柔眉梢一动,然后直接抬头。


    与他心中猜测全然不同,汉灵帝刘宏看上去颇为俊秀,面白圆润,却并不胖,身着常服襜褕,斜躺在长椅上,体态风流。


    只是,那双眼睛目光轻浮无着,大而无光。


    “不错,不错。”刘宏凑近看他,目光新奇惊叹,“不愧为荀家宝璧明珠,不过,依朕之见,君之容貌更似朝升之芙蕖,花烂映发,令人颠倒。”


    “陛下圣明。”


    别误会,这马屁不是荀柔拍的,而是恭敬侍立在天子身后的宦官。


    此人大抵是这亭中官位最高之人,除他之外,尚有宦者宫女数人,俱屏息敛目悄然侍立,唯有此人,却敢在刘宏未询问时开口,显示出与众不同的地位。


    自然,就其蝉冠玄衣,腰悬绶带配印,也绝非寻常宦者,大概是十常侍之中一人。


    荀柔沉默不语。


    刘宏长相和目光都并不显猥琐,带着对他颜值单纯欣赏,就像在欣赏一幅画,或者一件精美花瓶。


    但只要想到这人是谁,就很难让人对他产生任何哪怕一丝好感。


    “不要拘束,”刘宏没理拍马屁的宦官,随意摆摆手,拍拍身下躺椅,“这是按照君之图纸,命工匠所造之床,果然十分舒适。”


    荀柔无声行了一礼。


    他房间当初被查,他是知道的,却不知竟然送进宫里了。


    “君有大才,理当有坐,听说你们儒门重礼,大抵是不敢坐此物,”刘宏很体贴道,“来人,拿垫子来,赐坐。”


    身后的宫女立即无声上前,摆上席垫。


    荀柔垂眸再次依礼拜谢,敛衣入席,一触方知,垫席竟是温热的。


    “今日招你前来是有几件事,先从第一件开始吧,”刘宏说到此处,也不管荀柔一头雾水,向身后宦官再一挥手。


    宦官领会,躬身应诺,走出亭来到坡边,从袖中掏出一面小黄旗,对着对面德阳殿迎风挥了挥。


    荀柔还未明白缘由,便看见对面德阳殿房顶飘出一片五彩斑斓的东西,接着“砰”的一声,东西便直直坠落,一个奇怪的身影,跌在数丈之外。


    跌落停顿之后,荀柔才发现,那片五彩斑斓竟是一张布,口申咛声从其下传出,还在伴随蠕动挣扎。


    彩布极大,形入长翼,分明是


    “怎么回事?”刘宏问。


    他声音并不怎么生气,只是平平常常。


    随侍的宦官却像犯了大错,匍匐在地,连声哀求告饶,声音凄凄切切,好不可怜。


    在他哀切声里,几个身体强健宦者上前解下东汉版滑翔翼检查,又有人上前检查操作者,那操作者身形瘦小如孩童,竟是个侏儒。


    宦者验后回报,操作之人先前饮水,体态过重,以致飞翼不能承载,中骨折断了。


    “既然如此,便不是张常侍之过。”刘宏温和点头,甚至安慰,“张常侍不必自责。”


    “陛下仁慈,陛下仁慈。”那名宦官,即是张让磕头,抬起头一脸感动坏的表情。


    “还有没有?”刘宏又问道。


    “有,有的。”张让连忙答着,从地上爬起来,又向对面屋顶一挥旗帜。


    这一次,竟成功了。


    长约一丈的飞翼,在天空伸展,短暂停留,且不是直接坠落,而是倾斜滑落坠地。


    自然,同现代滑翔翼还是不同,但放到这个时代,真造出来,荀柔已经很惊讶了。


    他当初只是画着玩而已。


    “哎,”刘宏向荀柔道,“这飞翼精妙非凡,但不知为何始终不能飞起来,不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此物,本来只能如此。”


    真实的滑翔翼当然可以滑翔,但需要更精密的设计,以及承载技术的轻且坚韧的金属,不是只有竹子作骨架的东汉能够达到的技术。


    “原来如此啊,”刘宏点点头,有些无趣的叹了口气。


    操作失败的侏儒已被抬走,不知前方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荀柔眼眸一瞬,看向刘宏,短暂相处之中,他似乎已窥见一点这位大汉至尊的性格。


    “君所图之物,有些无趣,有些有趣,”刘宏道,“还望君日后能多造些有趣之物。”


    荀柔垂眸,再次静默回礼。


    “听闻君辩才卓绝,”刘宏直到这时,才从躺椅上直起身来,“今日怎么不说话?”


    “……陛下并非与我争辩之人,柔自然无话可辩。”


    “哦?”刘宏脸上露出一丝兴趣,让站在他身后的张让登时心中一跳。


    “我曾闻,太平道人造反具因宦官,君曾在广宗城中,又曾见过张角,以君之见,反贼果然因深恨宦官,以致造反吗?”


    张让嘴角绷紧,忍不住瞥向荀柔。


    “陛下当听说反贼旗号,宦官哪能称为天?”在这点上,张角可比许多士大夫看得清楚,或者说,许多士大夫只是不愿承认而已。


    “这话倒是不错,”刘宏点点头,感慨道,“所以,反贼不满的是朕,朕作为天子,竟被百姓怨恨啊。”


    他话才一出,张让便噗通一声跪下,声音十分动情,“陛下,那些不过是愚夫愚妇,无法无天,目无君父,岂能明白天子圣明,陛下大军到处那反贼便如土鸡瓦狗,已然崩溃,陛下万勿再为那等无伤怀。”


    “朕明白张常侍忠心为朕,”刘宏摆摆手,又向荀柔道,“外面传言,汉室陵迟,江河日落,大乱将起,果然如此吗?”


    “战乱之后必有大疫,”荀柔道,“盖因人死露于旷野,腐坏而生毒物,明年或有大疫,此也算大乱将起吧。”


    “哦,还有这回事?”刘宏不走心的感叹一声,“君既通医术,这话大抵是对的,张常侍往尚书台告诉他们一声,让他们传召各地官员,注意疫病。”


    “是。”张让夸张的五体投地,“陛下心存百姓,实乃仁爱之君。”


    在荀柔眼中,这位神奇的十常侍之首,如果放在后世,大概很适合演舞台剧,动作声音,充分体现人物当前情绪,由于整体风格都是如此,竟然奇异的和谐。


    “仁爱?”刘宏细细咀嚼这个词一遍。


    “正是,”张让热泪盈眶,“陛下仁德昭彰,无时无刻不忘天下百姓,如此德行,便只有尧舜之君,方可相比。”


    刘宏笑了笑,饶有兴趣看向荀柔,“君家也以为朕仁爱吗?”


    亭中安静,静得,荀柔能听见宫墙外,雒阳外,千里之外呼啸着的风声。


    “这世上,哪有不背后说人之人,哪有人不为人背后说道。陛下不以仁爱之君自诩,也并不计较身外之名,自然不在意旁人如何说罢。”他声音轻柔地回答。


    一片静谧,唯有竹林婆娑,刘宏以掌拍打着身下躺椅,大笑之声,仿佛要震得整个宫室动摇。


    他抹了一把笑出的眼泪,“听闻那张角能呼风唤雨,操控雷电,不知是否属实?”


    “亦有传闻张角为天降圣人,不是也已经死了吗?”


    “果真死了?”


    “是。”


    “好好!不意,寰宇之中,竟有君这等妙人!”他笑完向荀柔道,“这天下如何,难道朕心中不明白吗?太平道造反,难道是朕之过吗?若天要亡汉,我又能如何?若天不亡汉,我亦不必如何。”


    是,你说的都对。


    荀柔默默行礼。


    “君今日策对得宜,深得朕意,又有斩杀张角之功,为童子郎,拜……侍中,日后可以此宫中行走。”


    好家伙,二千石?


    “谢陛下,陛下查过在下,当知在下家贫,族中亦贫,无财买官。”


    “这倒是,朕忘了。”刘宏点点头,“不过,君以破反贼军功封官,今年不必入官钱,明年再给就是。”


    “……谢陛下。”


    “对了,”就在荀柔正要以礼拜退时,刘宏突然道,“你跟何进说,他想让你教导辩,朕同意了。”


    第74章


    来时,领路的不过是个小黄门,离开之时,刘宏却命张让亲自相送,前后规格差别,不可谓不大。


    “恭喜荀侍中,日后同殿为臣,共奉天子,还望侍中日后多加关照。”


    天子命他亲自相送,无论心里怎么想,张让此时都笑得一脸真诚亲切。


    谁能想到,一个未冠少年,不过朝觐一次,居然就得了陛下青眼?童子郎尚无所谓,但侍中,固然无实权,却是天子亲近,才加封此官,以示荣宠。


    过去只有刘氏宗亲和少数几位高官,才有此殊荣,加封侍中,也意味着天子表示,这不是他们随便能动的人。


    难道真因为容颜?


    张让心里嘀咕,他们是否也该给天子找几个少年?


    毕竟,老刘家历代毛病,读过史书都知道,天子过去虽未显现,但备不住也想尝尝鲜,别样滋味呢?


    “客气,不敢。”荀柔冷淡欠身。


    自幼教养已足够让他哪怕下一刻真要掏出刀捅向对面,也能礼仪周全对话应答。


    张让长得并不难看,面白文秀,虽然年岁不小了,但精神旺健,眼神灵活,也难怪方才做出那些夸张姿势,能哄住汉灵帝。


    不过,这也是汉灵帝愿意给他哄。


    事实上,荀柔已意识到,对于汉灵帝,无论他、张让等人、朝廷公卿们、天下百姓,在他心里大概和这宫中摆设、花草并无分别。


    唯一不同的是,有的让他心情好,有的让他心情不好,心情好就给块骨头,心情不好就不爱搭理,仅此而已。


    “荀侍中至雒阳,一直不曾出门,这次得官,当宴请同僚吧,不知在下可否觍颜讨一张席帖?”


    张让的声音居然也很好,并不是电视里那样尖利刺耳,而是低柔。


    “抱歉得很,如今将近年关,在下得准备祭祖,恐怕让张常侍失望了。”


    “啊,是老奴疏忽,”张让心中一恨,脸上依然诚挚亲切,“再过些时候,就是正月,我在宅中设宴,到那时不知侍中可愿前来?”


    “正月之间,正是冗事烦杂,如今恐怕不好先定下,倒时候再说。”荀柔依然不冷不热敷衍。


    张让涵养了得,竟仍然笑脸相迎,“荀侍中顾虑却有道理,倒时候我会派人提早送上请帖,若是侍中无事,还请赏光。”


    所以,为啥那么多人会被宦官算计?其人已惯于忍耐和侍奉,就这表情,这模样,谁会想到对方心里已经记了一笔,将来可能会发作?


    荀柔忍不住仔细端详这位千古留名的张常侍。


    “荀侍中?”张让被他看得心底发毛。


    荀柔正要说话,忽觉脚边被碰了一下,低头一看竟是一枚精致的花锦鞠球。


    远处匆匆跑来几个宦官,一见二人,先向张让磕头。


    “这是怎么啦?”张让笑得和蔼,“我记得,你们伺候皇子协?不在南宫呆着,如何跑到这里来?”


    “殿下正在园中蹴鞠,”小宦官连忙道,“鞠滚到此处来了。”


    “那要小心啊。”张让温和叮嘱道,“我这里还有陛下差使,便不去拜见,你替我向皇子致歉一声。”


    “是。”小宦官连忙伏身应诺。


    “荀侍中请。”张让温文尔雅道。


    “好。”荀柔颔首。


    风度姿仪亦是完美无缺。


    站在坡上一个小童,睁大眼睛,望着荀柔的背影,“你们看见了吗?”


    “什么,殿下?”周围侍从连忙躬身围过来。


    “那是仙人吗?”小童眨眨眼睛。


    “听说是荀侍中。”捡鞠的小宦官连忙机灵道。


    “荀侍中?”小童继续眼巴巴望着,因为树木遮掩,连忙移动脚步,仍然望着,直到荀柔最后一片青色衣角也终于消失于宫门,“…这世上原来有这样好看的人吗?”


    …


    入宫走了一圈,出仕身份有了,还白得了个侍中,论起来只能算祸福相依。


    童子郎,同举孝廉一样,属于出仕身份,也是唯一一种,未成年出仕的途径。只是,孝廉常有,而童子郎不常有,孝廉按人口比例选拔,童子郎则需特别推荐,通过特殊考试,才能授与当然,天子金口玉言,荀柔的考试就免了。


    东汉有史记载的童子郎,比“神童”还少,一只手都能数过来。有了这个,宦官们之前声称荀柔未冠,不能授官就不成立。


    侍中这个官,就很微妙了,位两千石,按天子明码标价,值一千万钱。


    然而,侍中是个加官,类似于“许宫中行走”,并没有实权,就…没人买,属于天子附赠服务,比如说一亿钱买了三公,就给加个侍中显得尊贵好看,天子荣宠这样子。


    但,这个官位对于荀柔来说,就…“已经如此便罢,明年不续就是。”


    这要是个县令,他都愿意,就侍中,他去续费,想花钱陪刘宏聊天?


    噫,不要。


    荀攸看着他一脸嫌弃的表情,不由莞尔,“无论如何,亦是两千石,如叔父这般年纪,汉之以来,宗室之外,未之有也。”


    汉代官场还有一个默认规矩,那就是,爵位可以降,官职不可以。


    当过两千石,便不会再降到千石,工作不好,最多滚蛋回家。


    汉代许多官员,被辞退许多回,甚至狱中一轮游,只要好好活着、熬住了,就能步步高升,正因为此。


    侍中不如何,但如果哪天卖官活动停止,荀柔再要入仕为官,那就是二千石起步,在中枢则是九卿,中枢以外,则是太守一级,再往下的位置,就放不下他了。


    若非刘宏任性,又岂能出这样荒唐之事?


    然而,这又真的只是任性吗?


    大将军固然秩万石,但大将军府,除了军职这等何进也动不得的官职,将军府长史,也不过千石而已。


    何进用不起他了。


    这样大手笔,拿二千石高官试探,也就是手握天下的皇帝,才能做得出。


    显然,这个时候,汉灵帝还并没有换储君的打算,他只是想在何进与士族之间,埋点东西,减少将来大将军独霸朝纲的可能。


    “公达,以你之见,大将军还会让我教导皇子吗?”荀柔用火钳拨弄火堆里的薯芋,玩笑一般说道。


    虽然没有烤红薯,也没有烤芋头,但咱大吃货国的薯蓣一点也不比他们差,烤起来也是又面又香。


    荀攸垂眸,神情似专注的盯着火中的薯芋。


    何进既然征辟他来,自然要给他官职,如今他也是三百石的大将军府曹掾了。


    只是日常事务并未交到他手中,主要负责何进需要时给他出主意,相当于顾问,“大将军尚在犹豫,暂时无暇顾及,正为叔父上次所言之事困恼。”说道此处,荀攸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哦,”荀柔恍然,他自己差点忘记了,“大将军准备怎么做?”


    “大将军欲再邀海内名士入幕。”


    “啪”的一声,一段被炭火烤得乌黑的薯蓣,列开一道缝隙,露出绵白细粉的内瓤,荀柔连忙夹起,放进荀攸的盘子。


    “都有些什么人?”


    荀攸欠身致谢,“叔父不能猜出来?”


    “嗯…海内名士?”荀柔又从火中捡出一段熟透的,“偃武修文,这该是王长史他们给出的主意吧。”


    荀攸点点头。


    “行,”荀柔用箸撕开焦黑的薯芋表皮,露出雪白内瓤,自语道,“这些人,永远不会走最正确的路,学都学不会。”


    他不止一次四处告诉,不止一次写来往书信之中,明年将有大疫,今年已耽误一年耕作,明年要注意春耕,然而几乎没有人真的去做。


    先是腊月中,这一年只剩下十来天,灵帝突然下诏,将本年改元中平,以显示国家无事天下太平。


    接着,大概为了打脸刘宏改元,没几天,眼看就要除夕,凉州反了。


    羌人推北宫伯玉、李文侯为将军,杀护羌校尉及金城太守,挟持金城郡人边章、韩遂,集数万骑兵,一路杀向关中,眼看,就是想在西安过除夕。


    于是,天下再次震动。


    第75章 满座衣冠


    西凉起兵造反,消息传到雒阳之时,荀柔正在何进的大将军府,参加宴席。


    可能有人劝过何进,又或者何大将军自己想通,总之,何进已无对荀柔骤得两千石侍中的芥蒂。


    本来,荀柔若真要仗着颍川士族与未来帝师身份与何进相抗,少说也还要十年。在此之前且不说变数许多,就是真的,现在大家也是合作期。


    何进出身低微,亦自知才华不过中人,并不能引人拜服,一向以来都以胸怀宽广、性情豪爽、善于纳谏示人,也以此招揽各方英才为之所用。


    若仅仅因为荀柔得了侍中,就疏远戒备,显然会影响他一贯形象,尤其在士人之中的好感。


    他人可不会往深远出想。


    总之,天子任命士族出身的荀柔为侍中,这至少让大家认为,这是一个天子正在变好,逐渐减少对宦官仰仗的信号哪怕荀柔如今才十五。


    所以,今日大将军府设宴,荀柔成为了宴席主角。


    何进请来京城中高官、豪门子弟,亲自一一为荀柔引荐,可以说做足了颜面。


    “这位是”


    “哎,”坐在席间,形容富态的中年人摆摆手,笑呵呵道,“何将军不必劳烦,在下认识荀侍中之时,侍中还是未及五尺的小童嘞,只是不知侍中是否还记得我,若是记得,到雒阳为何不至我家。”


    “张司空说笑了。”荀柔施礼,“司空贵为三公,夙兴夜寐,为国事操劳,柔一介微末,岂敢上门打扰。”


    张温颇为受用的抚了抚胡子,端起盏,“奉公为国,乃是分内之事,岂敢言劳累。”


    可不是嘛,几千万钱都花了,不好生体验,岂不浪费?


    “司空真是国之栋梁。”荀柔也端起自备米汤。


    这年头酒液浑浊,味道又淡,真是比后世好造假多了。


    “先前司空府中还有人议论,以为荀侍中少年显贵,未免年轻气盛,”张温道,“我当时便驳斥之,必无此事,侍中自幼礼仪端谨,从无失礼之处,且性情沉静,绝非轻浮之辈。”


    “谢司空替我说话。”


    这莫不是无中生友系列之无中生人。


    “嗯,”张温继续道,“你少年得官,乃是天子一手提拔,当忠心体国,方能报答天子大恩。”


    “多谢司空教导。”


    “这位是”何进介绍下一位。


    “何大将军忘记了,”席上中年笑道,“我可是在将军之前做颍川太守,岂能不识颍川神童?”


    “哎呀,”何进连忙笑着,一拍额头,“正是,正是,是我疏忽忘记了,哈哈。”


    “哈哈,许多年过去,大将军一时忘记也正常。”杨彪笑得颇有风度。


    “哈哈哈。”何进也笑得潇洒。


    “见过文先公。”荀柔眼见二人对笑,差点替他们尴尬。


    颍川太守任满,入京为司隶校尉,这是先前惯例,然而杨彪却中途转任隔壁南阳太守,又以永乐少府入雒阳,又为太仆…


    所谓永乐少府,就是掌管太后所居永乐宫的官吏,负责工作伺候太后日常。


    而太仆虽为九卿,作用则是掌管天子舆马,就是孙大圣当初当的那弼马温。


    杨彪要是普通士族出身,这样升迁路径就算了,他家到现在,可也是三世三公,他父亲杨赐更是天子老师,却因为升迁与何进重叠,一路被碾压。


    各种滋味,大概只有杨文先自己清楚。


    “当初见荀君,皎皎童子,聪颖卓异,我便知君必非常人,”杨彪道,“日后与君同殿为臣,当勠力同心,共奉天子。”


    “杨太仆所言极是。”


    别说,看见两鬓微斑的杨彪,荀柔才终于有自己弯道超车的实感。


    九卿也是二千石啊。


    杨家与他家过去合作愉快,他家标点符号,使两家在士林赚了不少名声,他家竹纸在河东地区销售,承包给弘农杨氏,在荀柔被黄巾抓去后,杨彪之父还曾为他辩解,但从今往后,却不知两家关系将会如何。


    他自己当然不会成为下一个“何进”,但杨家会怎么想,却是另一回事了。


    “下一位”


    “不必,”对面的中年也摆手,朗声笑道,“哈哈,何大将军不必介绍,我与其家通好,于阿善还是童子时便认识啦你至雒阳也许久,果然是不愿来登我家门吗?”


    “岂敢岂敢。”荀柔也换了更亲切的语气,“伯求先生不是向来漂泊江湖吗?来往不定,我哪知道先生在不在家中?”


    “你就是不愿与我这个老头亲近,我岂能没有自知之明?”何颙笑道,“当初知你不凡,却没想到,果然一飞冲天了。”


    “伯求先生,天下之望,何必说此酸词,让人怀疑您的度量?”荀柔笑道。


    何颙一笑,站起来,上前拉住荀柔的袖子,又向何进道,“大将军辛苦许久啦,我与本初他们也相熟,便由我来做这介绍之人吧。”


    “劳烦伯求先生。”何进恭敬行礼。


    何颙此时虽只是白身,但以其名望,却完全担得何进这一礼,不过侧身稍避而已。


    司空张温亲至,太傅杨赐遣其子杨彪前来,太尉邓盛行事低调谨慎,不与人相接,不曾赴宴,而代表朝中最后一位大佬袁隗前赴宴的,正是袁绍袁本初。


    这位将来的河北霸主,看上去三十余岁,身材颀长,容貌端庄,美髯垂胸,头戴高冠,身着儒服,腰上左挂佩剑,右悬香囊玉佩。


    荀氏族中亦多注重仪表,但同袁本初兄相比,都还差一些庄重仪式感。


    只见其人,深深看一眼荀柔,右脚退后,再从席上起身,一震衣袖,扶一把腰间佩剑,然后再弯腰长揖,“见过荀侍中。”


    “不敢。”虽然袁绍不过是六百石将军府掾,但人家可是四世三公,海内名士。


    和宦海浮沉的杨彪不同,袁绍之前只做过一任县长,便在家守孝六年,先守了父丧,又补了母丧,接着觉得局势黑暗,在雒阳隐居自守,如今才被何进请出山。


    虽然吧,咱也不知道,在雒阳隐居是个什么路数,但袁本初说是在隐居,那就隐居嘛。


    “侍中先有造句读标志、制竹纸以宣文治,后又杀张角、淹下曲阳以得武功,如今天下安定,亦赖君一分。如此文武兼备,绍早仰大名,恨不相逢,今日一见,方之名不虚传。”


    “客气,客气。”


    “如今天下已定,反贼已灭,正当诛杀宦官,匡扶社稷,”袁绍用低沉激动、有节奏的声音道,“天下危难,百姓不安,黄巾贼起,正因彼辈,横行暴敛,肆意妄为祸害百姓,又阿谀奉承,矫饰言辞蒙蔽天子,若阉患不除,则天下不得永安!”


    袁绍此话一出,荀柔倒还稳得住,堂中却有数声抽气以及杯盏翻倒的声音。


    诛杀宦官之声,虽始终不绝,但这堂中官员,能自言同宦官毫无交道的那是没有,毕竟西园买官,虽然是天子亲自坐镇的买卖,但刘宏也不会亲自和买官之人谈生意。


    当然,这坐中自然也有众位清白名士,其中孔融孔文举与刘表刘景升,最为激动应和。


    “诛杀宦官!”“清君侧!”


    一条条被袖子捂得白生生的手臂,就这样举起来,眼看好好将军府宴,要变成**誓约现场。


    然而,不答应不行,除非他想背弃自家立场,没看到何进都表示了吗?这就是政治正确啊。


    荀柔眨眨眼睛,张嘴正要开口。


    “报”外面陡然冲进来一个玄甲兵卒,单腿跪倒,“禀报大将军,凉州反了!杀护羌校尉泠征并金城太守陈懿,以举骑兵十万杀向关中,长安令向雒阳告急!”


    “啊”堂中众人顿时露出慌张神色,数人举着手臂,就这样尴尬的停在半空。


    “这”


    “羌人无义,犯上作乱,自光武以来常有,”这时候袁绍竟最快回过神来,按剑昂然道,“虽看似声势浩大,却远不如汉军训练有素,一旦攻城不下,其粮草不继,不久必散,大将军不必担忧,以我之见,其必不能久。”


    何进点点头,“本初所言有理。”


    “将军总领天下兵马,既得消息,当即刻面见天子,以安天子之心。”袁绍又道。


    “本初所言有理。”何进又点点头,深吸两口气,“正是,我当即刻入宫快备马!”


    “大将军,”荀柔连忙捉住何进的袖子。


    “啊,”何进回过头,“今日之宴本为荀侍中得官庆祝,可惜遇见战事,不得不中断,改日事毕,再请侍中饮酒。”


    荀柔无奈,叹了口气,“大将军,以为我是不知轻重之人吗?此时临近年关,羌人习俗不同鲜卑等族,与我等汉人无异,骤然反叛,恐有缘由,纵使朝廷要派兵,也得将事情先后搞清楚才是,或许能减省些功夫。”


    “又,我等呼之皆为羌族,然其人自以为各不相同,需得问清楚,到底是哪一支反叛,或哪几支反叛,是否有汉人参与。”


    “正是,正是,”何进连连点头,“荀侍中所言甚是。”


    何进更换官袍去宫中,剩下人自然也就原地解散,荀柔找到整场宴席几乎不说话,存在感极低的大侄子,准备一道归家。


    正抬头,却见袁绍站在面前。


    “侍中竟知兵事?”


    “不过纸上谈兵,不敢妄称告辞。”


    他这都算知兵?


    好吧,比起袁绍本人,的确算。


    第76章 尸位素餐


    肃穆,庄严。


    高逾三丈,广阔数丈的德阳殿中,公卿百官列席而坐,各执笏板,纷纷讨论着凉州进犯之事。


    或曰凉州数次反叛,朝廷履施仁德,实彼族少仁义,当举大军出征,以武威使之畏惧。


    或曰凉州之乱,不过疥癣,其劫掠周边,必招民怨,朝廷只需出精锐一支,破其气势,则本地之百姓当纷涌而起,以应王师。


    或曰造反之辈为乌合之众,朝廷只需守住函谷关,其人不能破关,其势自然散去。


    这几个,其实都还算靠谱的提议,至少提出这些提议的公卿,知道凉州在哪,研读过几本史书。


    又有大司农曹嵩、太仆卿杨彪等上奏,仓中无粮,府库空虚,厩中缺马,难以支持。


    另外的,诸如要抄录《孝经》万卷,传教于羌胡之辈,使之明上下之份。又或者派天子下书斥责,彼辈必畏惧天威,伏拜自悔。更有者,提出诛杀宦官,必令天下振奋,乱自平矣。


    是的,在这种军事战略商讨大会上,在列坐之人,至少是六百石中枢显贵高官之时。


    居然还有人说出诛杀宦官,这种风马牛不相及的答案,可以说完全展现世界的参差不齐和物种多样性。


    然而环顾一圈,千石以上公卿,竟无一人出自凉州,亦无一人任职边地,可以说,造成这种结果,也并不奇怪了。


    荀柔将玉笏横在膝上,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他估计着,给他排席位的人也是绞尽脑汁,一个青葱少年,居于一片宦海浮沉多年的白发苍苍之上,必然会有人心不能平。


    在此之前,也不止一次听见有人称他幸进。


    荀柔换位思考了一下,也觉得很能理解这种酸柠檬的心情。


    与他同席的是时任廷尉的崔烈。


    这位廷尉大人,出身清河崔氏,和颍川荀氏一样的老牌士族,性情温和,姿仪壮美,热爱经学,是为名士,排席之人大概是估计着,就凭着这儒家名士风度,对方也不能太难为他吧。


    事实也确实如此,由于初次参加朝议,列队入殿之前,对于脱剑去履等礼仪,崔公对他,很展现一番关爱态度。


    虽然,荀柔横看竖看,这位崔公也不像个铁面无私的法官,但对方的态度,还是让他松了口气,好相处总是好的嘛。


    然而现在,荀柔觉得,他宁愿遇到一个酸柠檬同席。


    “启禀陛下,《左传》有云:非吾族类,其心必异。自光武以来,朝廷对边郡屡施恩义文教,然其人却往往降而复叛,不念天子恩情,如今中原大乱方定,民生凋敝,正当修养生息之时,一旦开启战端,必加赋敛,则百姓难支啊。


    对方说道此处,甚至动情得泪光闪闪。


    “故,臣以为,不如暂弃凉州。”崔烈双手高举玉笏,“还望陛下,以生民为念。”


    放弃凉州,以生民为念。


    以生民为念。


    为念。


    念。


    天啊。


    荀柔忍不住转头看向其人,发现对方沉浸在自我感动之中,脸色红润,神色激昂,手中笏板甚至都因为激动而颤抖。


    殿中公卿,大概也都被雷得不轻,一时间竟没人说话。


    “听闻荀侍中仁爱之名,必不愿再起兵祸,害及百姓吧。”


    可怕。


    窒息。


    他为什么要在这?


    非要如此吗?第一次就来这么刺激吗?


    感受到周围聚焦于此的目光,荀柔第一次希望自己能原地消失。


    “陛下!”突然殿中末位有人昂然而起,杀气腾腾,“臣请诛廷尉,以安天下。”


    谢谢。


    可以的话,荀柔想现在站起来,给对方鞠躬感谢。


    …


    “…廷尉崔烈以为当弃凉州,则议郎傅燮当堂勃然斥之,以为其言当诛。并言:凉州为天下要冲,国家籓卫,为抗匈奴之右,舍之则是以资左衽之虏。此言不可为不切中关窍。”


    “柔窃以为,凉州之道,非止为抗匈奴,亦为沟通西域之要道,既为贸易之途,又可联络西域小国,以限制匈奴、鲜卑。


    又,纵无此等理由,此为吾国之土,有吾国百姓居之,当寸土必争,绝无弃之之理。”


    荀柔顿了顿笔,又往下写道。


    “傅君,字南容,北地灵州人,举孝廉出身,忠诚为国,有将帅之才,而心怀仁义,黄巾之时屡有建功,昔年判羌曾受其恩化…”


    过去,族中消息,多靠族中长辈在朝中亲友,或游学在外的族人。如今他既在雒阳,雒阳消息自然就当由他负责。


    荀柔林林总总写了几大张,将近来所见所闻所感,俱详细记录,并将自己见解亦附在每段事件之后。


    “朝堂之上,唯傅议郎之下数人,为边地人士,其余公卿之辈,皆出河北中原,未见凉州风土,不识其天时地理人和之数,而妄议之,想当然耳,所言多缪,当引以为戒。”


    “又战事,则必以”


    “天子亦垂询于我,柔不敢妄议此事,奏先前具书之防疫陈条四则。凉州战乱故震动天下,然今春之大疫,方为中原之首患,其条并附文后,请代陈阴府君。


    “族中兄弟,亦当小心,常以石灰水涂墙,遍洒里中道路,饮水必沸,稍入食盐,勿以其繁琐废之。”


    “睽违日久,颇思故园,愿知族中近况如何,长辈安否,甚念。”


    写完,将笔放入洗盆,荀柔扁扁嘴,又忍住了。


    “公达。”


    荀攸正磨墨,闻言抬起头。


    “你看我这封信,可还有遗漏之处?”


    “…”荀攸沉默数息,才轻声道,“小叔父为何不写,司徒张温请你举荐将才之事。”


    “唔。”荀柔低头,“兵者,死生之地,我…实有私心。”


    与其说举荐,不如说张温是想借此拉拢他,或者荀氏,出征平叛是迟早之事,叛乱会被平定,也是众人公论,跟着去可以捞功劳。


    张温有意争取这次西征主帅之位。


    上次黄巾平叛,让何进几乎白得功劳仗是皇甫嵩等人打的,武器、钱粮、马匹是皇帝本人,心里滴着血从西园里出的,前线将领任免也是刘宏亲自下的。


    而何进这个大帅,就在洛阳城外设帐,靠着手下统筹全军后勤,就躺得了功劳,黄巾过后,何进声望上升一个台阶,具体表现就是,袁绍这样的名士,都加入其麾下。


    这等白得的好处,显然让人眼红的。


    而以如今情势看,天子以及何进本人,都不想再让其当这次的元帅。


    于是张温心动了,他并不想只做个三月宰相,正四处活动,想要取得主帅位置。


    荀柔早知,自家缺在兵力,却对着送上门的机会犹豫了。


    都说那啥啥里出政权,他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但亲眼见过战场残酷,刀剑无眼,族中并无非常勇武,天生就当将军的人,他又如何能狠下心来,让族中兄弟以性命搏取前程。


    没有了,就真的没有了。


    战争之中,死伤往往只是字数,一千、一万、数万,数万分之…一而已。


    他家于军中毫无根基,和曹操那等,上阵自带数十亲卫和兄弟之人,完全不同纵横在杀场时,他们没有足够安全的保护。


    荀攸望向犹是少年的小叔父。


    荀柔才是二千石侍中,荀家数代第一个位列中枢之人,才是做出决断之人。


    “此事,容我在考虑考虑。”荀柔抬手扶住额际,“如今钱粮皆不足,朝廷必不会很快发兵的。”


    荀攸低头,欠了欠身,不再多话。


    他知道,荀柔心中应该很明白,放弃这次机会的弊端,尤其在人心得失上。


    “公子,”府中侍从走到门外禀告,“方才外间来报,南宫大火终于熄灭了。”


    荀柔一挑眉,与荀攸对视一眼,“这倒是,真的还有可写的了。”


    说完,忍不住叹了口气。


    汉灵帝,真是当天下是游戏。


    【中平元年二月,雒阳南宫大火,半月乃熄。天子税天下田亩增十钱。先时,黄巾方定,天子以皇甫嵩为冀州牧,嵩奏请冀州一年田租,以安饥民,天子从之。诏令出,冀州黑山贼等十余辈并起,所在寇钞。】


    第77章 雕版印刷


    西园之内,刘宏依旧躺在那张宽大舒适的椅子上。


    和两个月前相比,其人无甚变化,依旧一副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模样。


    荀柔望了他一眼,便垂眸不再看他,将手中图纸呈递出去。


    “这是莫非是君新制之物?”刘宏一边看,一边坐起身来,不由露出兴趣盎然的神色来。


    “此乃雕版印刷之术,选木质细密耐磨之料,阳文雕刻,涂墨其上,覆以竹纸,便可须弥复印千万张书卷,其详细制作使用之法,臣已明白附于图侧。”


    荀柔说完,便垂眸端坐,等汉灵帝自己将图纸看完。


    今日随侍帝侧的宦官段珪,只见陛下眼中露出精彩连连,察觉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危机。


    要知道,焚烧南宫,帮皇帝聚敛钱财,那是他们十常侍商量了好久,才想出的应对之策。


    自黄巾之乱过后,他们也明显察觉陛下对他们,大不如从前,幸好张常侍点出,为应对黄巾贼人陛下尽出私库,必然心中郁闷。


    只要在这般做后,想陛下请罪时,说这是为了募集军资,有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陛下定然不会追究,并且心中一定会念得他们。


    就算这件事做下来,得罪天下人,也无所谓。


    因为关键就是圣心。


    那些喊打喊杀的武夫,那些之乎者也的士大夫们,根本不足为惧。他们十常侍所持也唯有圣心,所持唯有,全天下只有他们十常侍,才独懂圣心!


    可,若不止他们能明白天子的心思呢?


    下一刻,天子直接从他座椅上站起来。


    这让段珪心中危机感,再次上升。


    “卿莫非果是天星转世不成?”刘宏激动几步走到荀柔席前,弯腰拉住他的手臂,想直接把他拉起来。


    但显然,早被酒色浸酥的皇帝,哪拉得起荀柔,自己一躬腰,都差点站不稳。


    “陛下小心呐!”段珪连忙上前,展现出张让一脉相承的舞台剧身段和台词。


    天星转世?怎么这奇怪说辞这么耳熟?


    荀柔强忍着恶心,伸手扶住刘宏,免得他真的摔倒在面前,“陛下小心。”


    好家伙,这一身软塌塌的肥肉,腻得让他想立刻洗手。


    他倒是不意外刘宏的激动。


    嬉戏玩乐固然腐蚀他的意志,但正所谓间歇性踌躇满志,持续性吃喝玩乐,正是这位皇帝的真实写照。


    他自然看得出地方豪强威胁中央政权,也看得出士族垄断官吏选拔。


    纵观刘宏过去,造熹平石刻,建鸿都门学,甚至任用宦官亲信,都想要增加中央集权和皇室权威。


    虽然,都失败了。


    所以,刘宏当然知道,印制图书,会对社会带来如何深远的影响。


    自然,荀柔也明白,甚至比他更明白。


    雕版印刷术的出现,才是唐代开启科举考试,这种新型选拔公务员方式的基础。


    他之所以送给汉灵帝,一则是实在看不下去,对方一再在百姓身上薅羊毛,二则雕版所需工程并不小,尤其废工匠,要推行天下,还是只有汉灵帝能做到。


    “君若早生二十年,”刘宏直起身,突然仰头长叹,“我二人君臣携手,天下何至于此。”


    谢谢,他要早生二十年,一定拿毕生积蓄买杀手,把刘宏干掉。换个更傻的皇帝,说不定对天下还好点。


    “听闻陛下文辞歌赋皆嘉,有此技亦可将御宝遍传公卿欣赏,”薅有钱人去好不好,别难为百姓了。


    刘宏听了他这话,非但未露欢喜,反而神色微敛,居高临下盯着他,“卿也觉得朕田亩加赋十钱过多吗?”


    “此事不在钱之多寡。”荀柔平静答道,“昔有骡马身负重担,其主人路见鲜花一枝,采之置于马背,则马重死矣。主人不解:花枝之重不过几分,岂能压死骡马?马自语之:非花枝之重,实负荷已极,纵加一分亦不可为。”


    “唔,”刘宏露出思索,片刻点点头,神色稍解,微微一笑道,“君此例,颇有周庄之风。”


    荀柔无声致了一礼。


    “可这天下,难道果拿不出这修宫钱?”刘宏道,“就前两日,崔烈拿五百万钱欲买司徒。”他懒懒坐回椅子上,“纵使冀州,哪处郡县拿不出几千万钱?”


    是哦,地方豪族的确有钱,但官府却未必摧收,反而更可能将这些赋敛加更在百姓头上。


    “我已命皇甫嵩为冀州牧,总领冀州军政,然其人却治理不利。冀州作乱,难到还要怪朕吗?”


    好的哦,你天子自己都干不掉地方豪强,居然让人家边地出身皇甫嵩去干。


    “陛下许之以重任,”刘宏身后,段珪激情澎湃,“其人却毫无作为,辜负圣恩,其”


    刘宏轻轻一瞥段珪,表情轻蔑,打断他,“好了,皇甫义真虽治冀不利,但毕竟曾是打败黄巾之功臣,你们近来总提起他,不过是嫉恨他上书赵忠家奢华无度之事嘛。”


    “奴婢不敢,绝无此事。”段珪大惊失色,连忙伏地,惊惶求饶。


    “嗯,不过,以此番看来,其人的确只适合战事,不适合治理地方。”刘宏淡淡道,“就让他去打北宫伯玉吧,若是此次其能平乱,你们就无复再言了。”


    “是是。”段珪连忙道。


    折腾了这一出,刘宏露出疲倦的神色,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君献上此图,可要什么赏赐?”


    “并无。”


    “哦?君不求任何赏赐?”刘宏在扶手上支着手臂托着腮道。


    “若非要说,臣请陛下刊印书册之时,使用我父亲所制句读标志。”


    “哦,不错,”刘宏露出一点恍然,“君家的确制作过一套句读标志,嗯,标志的确方便,我原本想让公卿上书用此,”他冷笑一声,“可惜朝中那些士大夫却死活不愿,还道什么有失文德。


    “行,此时朕准了。对了,你们荀家不是勘校过一套带句读的六经吗?此次,刊印便以你们所堪校之书为本。”


    段珪顿时露出震惊之色天子宠幸此人至此!


    荀柔愣了愣,低头伏拜,“谢陛下。”


    “对了,听闻你对何进说,让其将辩送至你府中,才愿教授,可有此事?”


    “是,”荀柔一脸正色道,“我家儒门,向来不与此等异类相接。”


    由于早年宫中皇子连续夭折,刘宏便将刘辩送往方士史子渺家寄养,如今并未送回宫中。


    刘宏意味不明的轻轻笑了一笑,“何遂高答应了?”


    “是。”


    “听闻你教导刘辩之法,与俗凡颇有些不同?”


    “既然要让臣来教,臣自然以臣的办法,这也是何大将军答应的。”


    刘宏一笑,“致知在格物,治国至此而始?辩竟能在数次课后,便知《大学》之道,确赖君之力也。君且如此教来便是。”


    …


    冀州情形自皇甫嵩调走后,持续恶化,几十个大小山贼集团,少则几百人,多则数万人,各自盘踞,又相互攻伐。自然的,官府早就无法控制,唯有北面中原国尚好一些,刘备给他来信,称其已安抚住本地百姓,抵御了几波外寇,其两位结义弟弟勇武非常,屡建功劳,又表示亲切,随信附上他三弟张翼德为荀柔绘制的小像。


    总之,其信中雄心壮志已跃然纸上,隐隐约约有表露出希望得他推荐的意思。


    荀柔看完信,投桃报李回给他一个消息,西面将有战事,天子手上没钱,三公都换了个遍,大概很快会轮到各地方州郡,如果有办法,最好现在开始筹措点钱,否则现在的位置都不保。


    他自己是准备做满一年滚蛋的,所以就不必别指望他了。


    “荀侍中,”府中侍从照例只能在屋外报告,“皇子辩已至。”


    “……行,公达呢?”荀柔将书信一卷,站起来随手理了理衣衫。


    “荀掾今日往大将军府上去了。”侍从恭敬道。


    “啊,是我忘记了,”荀柔恍然,点点头道,“好,你请他进来。”


    片刻,一个身着锦绣的九岁童子,乖乖巧巧跟着侍从走进来。


    “见过先生。”刘辩看见荀柔,眼神一亮,伸直手臂,两掌交叠,态度端正长揖一礼。


    他长得眉目清秀,只是不熟礼仪,又没有自信,动作僵硬得很。


    荀柔没有点评他粗糙的姿势,只是动作标准的还了他一礼,“殿下有礼了。”


    刘辩脸上顿时不由一红。


    “好了,”荀柔温和一笑,欠身一挥,“殿下随我来。”


    “这便是先前,我与殿下共同所作龙骨水车。”


    荀柔指着已经安装在后院水池边水车道。


    刘辩脸上一红,鼓起勇气,低声道,“我并未出力,全是先生所做。”


    荀柔赞许点点头,含笑侧眸望来,“皇子有诚实品德,甚是难得。”


    望着他秀美俊丽的侧颜,刘辩脸上更红了,啜了啜嘴唇没说出话。


    史家人自来不敢同他说话,陛下又对他不喜,只有先生如此温和亲切…还好看。


    荀柔没有逼他,“我与皇子共同绘制水车图纸,并讲解其比例尺,请皇子归家之后,指点匠人再作一只百分之一大小水车,不知可作成?”


    刘辩点点头,想起荀柔先前所教,连忙开口道,“是,做成了。”


    “可曾带来?”


    “我、我见阿弟实在喜欢,就送给他了。”刘辩低头,“未曾完成课业,还请先生责罚。”


    荀柔心里诧异,面上微笑不变,“可是皇子协?”


    虽然有史记载,不过刘辩刘协这两兄弟,能在何皇后与董太后争权之间,还能兄弟情深,却是让人感到惊讶。


    “是。”刘辩老实点头。


    “既然如此,便没关系,”荀柔浅浅一笑,“诗经之中,有一篇名为《棠棣》,正是赞颂兄弟之情……”


    他借此之机,给刘辩讲了《棠棣》,又让他逐句背出来,诗篇并不长,不过两刻钟就学完。


    于是,接下来才开始今日正题。


    这座宅邸的后院花园,被荀柔完全修平,除了水池,变成一片白地,地里已经灌了一大半。


    他先教刘辩如何用水车引水灌田,又命下人送来秧苗,接下来便脱去丝履,将衣摆系于腰间,在周围之人惊呼之中,赤脚踩进泥里。


    第78章 皇权


    “谷分五种曰:麻、菽、麦、稷、黍。稻不在其中,乃因其为南方之物。然五谷均需头年下种,次年收割,如今是来不及了,我便托家中寻来南方稻种,已育为秧苗,请殿下同我一道试试,若则顺利,八九月间便有收获。”


    荀柔微微一笑,慢慢将袖子折叠着捋起来。


    他今日并未穿广袖襜褕,只着寻常小袖布衣,但垂落下去,仍然容易被弄脏的。


    “是是。”


    污泥之上那一片肌肤,溅了泥点,却越发白得灼眼,刘辩目光微闪,脸颊飞红,不敢看他,差点履都忘了脱,就直接跳下去了。


    插秧比育种简单的多,只要有耐心,有恒心,有体力就足够。


    “子曰:吾不如老农,却并非夫子全不知农事,盖夫子又曾有言,君子不器,即君子什么事都当明白一些,况且皇子乃是宗室,更应知百姓稼穑之难。”


    荀柔将粘成一片的秧苗,从靠边处分出三枝,插进泥中,先给刘辩作了示范,又分出三枚递给他。


    “小心,轻一些,慢慢来。”


    刘辩感受到贴近的体温,先生的温度是凉的,气息是凉的,手指也是,玉一样冰凉的手指,握住他的手,将那颗秧苗插入泥中。


    他没有察觉,平日里碰都不愿碰的黏腻、肮脏的泥土,只感觉到那只手,轻柔的握住他。


    先生身上的香淡淡的,和他平日闻到的浓烈檀香龙脑全然不同。


    就在他想要再深呼吸,辨认那香的味道,先生已经离开。


    这年从春天到盛夏,再到秋燥,三个月余时间,荀柔带着刘辩,从插苗、除草、捉虫、施肥、灌水,一步一步,最后到稻穗金黄的垂下头。


    在栽种休息的时间,荀柔将六经著名篇章,按照内容相似,编成主题,相互串联起来教给刘辩。


    除了种稻,他还带着刘辩养了一只狸花猫,这只东汉田园猫祖宗,和后世大橘有点不同,更像只小老虎。


    并且一度让荀柔担心,这就是一只老虎,幸好它并没有到超长过他手臂长。


    到这时候,无论宫中还是何进,再没有对荀柔的教课水平有任何质疑。


    在不到半年时间里,刘辩除了晒得有点黑,从一个不识礼数、不通书本、呆了吧唧的傻小子,变成气质沉稳,能谈论经文,除了字写得不行,但已经拿得出手见人的皇子。


    当然,实际上


    “其一,若听不懂对方所说,双目注视其人,于其停顿之处颔首,足以。”


    “其二,若有人请问,不会对方问题,于天子,则直言不知,于其他人,则曰:此问甚难,请问君以为如何。待其人作答,再如其一之行则可。”


    “其三,若欲言己之打算想法,则无论对方打断、疑问、插话,则可目视之,静待其说完,继续未尽之言即可,不必解释、理会。”


    “除此之外,保持沉默,不要在公开场合发表明确意见。”


    以上四条,足以应付刘辩所有正式场合,对外交流。


    这年头,沉默寡言并不是坏事,毕竟子曾经曰过嘛: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


    而照顾过狸花猫,干农活和手工,让刘辩速成灵活干练,重复劳动磨砺他的耐心和忍耐,并增强他的体魄。


    而一个人行动灵敏,哪怕不说话也会让人产生,他聪明的认知。


    刘宏说他儿子轻佻无行,于是荀柔就用最重的东西压住他生命。


    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更沉,如此而已。


    “先生,全都要割掉吗?”刘辩望着田中稻穗,满眼不舍。


    这毕竟是先生和他这几个月辛苦种出来的。


    “正是,谷物种之以为食。”荀柔道,“此处近一亩,民间一亩收八石可谓良田,收五石可称中田,收三石为下田,今日先收割,晒两日,三日后再打谷,且看能收多少粮食,如何?”


    “是。”刘辩看着满田稻穗,不由有些兴奋。


    等收至一半,他又在田中寻见一根一茎两穗的稻穗,更加高兴了。


    “先生,此乃祥瑞!”刘辩将稻穗举到荀柔面前,献宝似道。


    荀柔对他微微一笑,“是吗?”


    一茎两枝的稻穗,两枝都营养不足,长得并不饱满。


    刘辩望了望他的表情,在袖中握了握手,暗暗给自己鼓劲,“近来,先生有些郁郁,不知是何缘故,可否告知于辩?”


    荀柔看着他真诚的目光,垂眸片刻,突然目光一抬,“你想知道?”


    “是。”刘辩毫不犹豫答应。


    “好,将这里收完,我们便出门。”


    “出门?”刘辩惊讶。


    “正是。”


    荀柔并未让人驾车,让人取来斗笠,不需换下田的衣衫,只带了两个随行青年,连典韦都因为太有辨识而被他留在府中。


    直接带着刘辩,绕过可能被人认出的铜驼大街,走穿小路,绕道北宫西门。


    “这…这是什么味道?”刘辩闻到一股特别浓烈的臭味,难闻得让他想呕吐。


    这臭味,是他至今生命之中,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于是臭得无法形容,只觉得比史家茅厕都要臭好多倍。


    “闻到了?”


    他回头,看他兰枝玉树,清尘不染的先生,眉心微锁,似有不适。


    “先生你怎么了?”刘辩连忙扶住荀柔的手臂,“可是身体不适?我们回去吧。”


    这段时日相处让他知道,先生身体不好,是时常生病吃药的。


    荀柔摇摇头,“皇子可之这里是何处?”


    “……嗯,”刘辩观察着他的神色,小心思索回答,“这里是雒阳秽物堆积之处吗?”


    “秽物?”荀柔眸光微转,手捂住唇边,仿佛思索了片刻,缓缓点头,“此言也有道理随我前去看看吧。”


    刘辩又望了一眼他的脸色,点头,“是。”


    这是一片杂乱、污秽、肮脏、臭气熏天的地方。


    一片广场一样的空地,横七竖八堆积了比人还高的木堆和石堆,地上都是一滩一滩的污水。


    木头又粗又长,有刘辩记忆中宫殿梁柱那样粗,比梁柱还长,有些木头被雨浸过,边缘朽烂或者鼓胀。


    在这些木石之间,躺着一些很脏很瘦的人,就像在臭泥里滚过,连脸都脏得看不出五官,头发也糟乱,衣服破烂,就那样毫无礼仪的,伸直张开腿躺着。


    “这里?”刘辩忍不住转头,迷惑的看向先生。


    “嘘”荀柔竖起食指在唇间,“这里是北宫西门,待会儿不管看见什么,都不要出声。”


    “……是。”


    荀柔眉间闪过一丝无奈,这孩子始终改不掉腼腆低头的习惯,就显得不够大气。


    他们到的时候刚好,并没等多久,关闭的宫门就缓缓打开…


    ……


    方才入秋,正是秋老虎厉害的时候,头上晴空一片,炽烈的太阳光,如同千万金针,如暴雨梨花持续输出。


    铺地的青砖被晒得滚烫,几乎可以煮熟鸡蛋,烫得膝盖火辣辣的疼。


    厚重高耸的宫墙阻隔了风。


    荀柔穿着一身玄色官服,跪在北宫门前。


    自清早被宣入宫到现在,在没有垫子,晒得像铁板烧一样的石板道上,已经跪了将近三个时辰。


    黑色吸热,古人诚不我欺,他苦中作乐地想,就现在这身衣服,被引燃起来,他都不觉得奇怪。


    头顶晒得要冒烟,嘴唇干得要蜕皮,后背炙烤得要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肉香。


    青砖地面、周围宫墙渐渐活过来,缓缓起伏、摇晃、忽近忽远,似有水迹,光影远远近近,忽明忽暗,仿佛下一刻就要沉入黑暗。


    “荀侍中,”一双宫中皂靴出现在他面前,声音带着笑意,“陛下有请。”


    荀柔闭闭眼睛,咬了一下舌尖,缓缓站起身来。


    张让望着他从容的姿态,虽有些诧异,然还是心底冷哼一声。


    “请。”


    荀柔克制得轻轻一点头,没让这一下完全失了重心,让自己向前栽下去。


    “卿果然是天然丽色。”依旧躺在竹林小亭的刘宏,欣赏的望着荀柔容颜,“先前见卿,虽肤色皎洁,然少欠血色,如今正当好,面如三月桃花艳张常侍你以为呢?”


    “陛下所言甚是。”张让躬着腰,含笑也望了荀柔一眼,“荀侍中这般花容月貌,全靠陛下手段,如今便是那赵飞燕,恐怕也要相形见绌了。”


    刘宏是故意的,荀柔清楚,他刻意点出张让,就是想折辱他。


    亭中角落摆着两座冰盆,盆后两个宫女执着羽扇将凉气扇出。


    清风一来,并没有带来清爽,而是后脑勺阳明经脉,顿时突突跳疼,背后竹林凉意浸得背后生寒。


    荀柔将微微颤抖的指尖,收在广袖中,端正跪坐好。


    他知道自己可以倒下示弱。


    刘宏绝不是想要他死,只是要给他一个教训。


    因为他带皇子去了不该去的地方,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南宫大火,不只是为了筹措军资,也是为刘宏敛财,为修建这座宫殿,刘宏不止要求加天下田亩十钱,还要求各地送来木材和石料。


    宦官采买材料,强折贱买,仅得算本价十分之一,地方官吏只好拿着十分之一的钱,再在京师中找宦官指定商家购买。


    这些材木根本用不得这么多,宦官于是各种推脱不受,将之全都堆积在宫门外,让其腐烂,如此又有理由将之减价或退回,让其再再重买过来。


    荀柔那天带刘辩去看的,就是宦官如何盘剥,如何颐指气使的强买折价,如何将前来的官员逼迫得欲哭无泪,如何将运送的百姓驱使如牛马。


    那些千里迢迢,自费车马运送的官吏,那些被州府抽调劳役的百姓,就是当日烂泥里的人。


    而现在,刘宏因此惩治他,用的宦官给他出的主意。


    甚至,荀柔怀疑,对方说不定还觉得,自己没有直接下旨申斥,是对他宠幸有加,网开一面,甚至等着他能如以往默契,认错俯首道歉。


    但他不想。


    克制、克制、克制。


    死在这里,因为这样的原因,太不值得。


    他告诫自己。


    后来刘宏说了什么,张让又说了什么,荀柔再没有注意。


    他端坐在那里,垂眸安静,一动不动,就像一副静美画像,周围一切纷扰都隔着云雾,离他远去。


    刘宏无趣的让他离开,张让阴阳怪气一路嘲讽他失宠,都没有激起他任何情绪。


    当他走出宫门,一眼就望见焦急上前迎接他的荀攸。


    然而,这时候,荀柔却忍不住回过头,又看了那高耸的宫墙一眼。


    第79章 天下人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老头你这要公然抗税,是和朝廷作对!待我回去向县令报告,定要诛灭你等啊!”


    小吏猛然惊恐地睁大眼睛,望着胸前穿过的利器,“你、你们”


    矛尖一下抽出,鲜血喷溅,小吏倒下,鲜血从身下流出。


    他身后几个小吏,吓得直哆嗦,有人机灵正要跑,被人一棍子敲破了头。


    发斑白,身材瘦小精干的老猎人,握着沾血的长矛,望着倒下血泊中的县衙小吏,眼睛都直了。


    但很快,他神情镇定下来,转过身对身后衣衫褴褛的人群道,“我等在这山岭之间,好不容易种出一点粮食,若是被官吏索去,今冬就只能饿死,所以,咱们的粮食,绝不能给官府。”


    “没错!”顿时人群有人附和,“绝不能给他们拿去!”


    “对,这又不是田,凭什么交税!”


    这里的人,有因为天子加赋税逃离农田的农夫,有去年战役中死里逃生的黄巾,也有逃避战场的士兵,有逃避劳役的百工,有豪强被奴役得忍受不了的佃户,他们都因为逃避奴役和死亡威胁,才偷跑到这里。


    “老头你…”莫名改名叫褚燕的波连有点懵。


    这个姓是老猎户张牛角他外甥家的姓,只是他女儿一家早就在战乱之中死光了,就给波连用了。


    他是没想到,收留他心善的大叔,怎么突然就杀人了。


    他本来开春就要北上去找兄长,由于朝廷增收赋税,许多人避难跑到太行山脚下。


    收留他的张牛角,为人仗义豪爽,有一手治疗跌打伤的手段,一不小心就不少人聚集到这里。


    张牛角管不来人,死活不让他走。


    正好这些逃民之中,又夹杂了些去年黄巾战败后,跑出来的道众,颍川来的何仪他们,居然也还活着,大家于是推举大叔当首领,他当了副首领,负责管这一大帮人。


    管这么大一帮人吃饭,波连想起当初荀柔给讲的山耕梯田,没想到真就给种出来了。


    他本来想着,这山里不归朝廷管,不用交赋,种得不如家里,但这么多也够他们吃了,但没想到本地的县令,竟派人来收税,还被老头给捅死了。


    “牛角大叔。”一个容貌憨厚,粗布短褐的中年人,一肘打断波连,“牛角大叔所言不错,本来皇甫冀州说不收赋税,结果不止要收,还要加收,就算我们逃到山里,都躲避不开,这是要将人往死里逼啊!”


    这中年正是当初黄巾中逃脱的一员,他走向一个磕头求饶的小吏,一刀结果了其人。


    接着,人群中又有几人冲出来,将剩下几个也打杀了。


    “正是,就算要死,咱也要当个饱死鬼,不想当饿死鬼。”


    “不当饿死鬼!”“对,不当饿死鬼!”


    “…这话也太难听了。”波连挠挠头。


    张牛角立着矛,看向他,“贤侄以为如何?”


    “嗯,这喊口号,得有气势吧,”波连道,“这不当饿死鬼,太难听了,我可喊不出来。”


    “那你觉得如何?”张牛角沉稳问道。


    “就…”波连突然灵机一动,“就黄天当立,天下太平怎么样?”


    这么久都没听到他哥的消息,他这会儿看来走不成,不如让他哥来找他啊?他哥可是大贤良师弟子,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会来找他的。


    “……黄天当立…这…”


    众人彼此相望,去年黄巾被杀头,他们可都是看见的。


    “好,就用太平道旧号!”最后还是张牛角下定决心,杀掉那个小吏,他已经没有回头路。


    纵横山野的老猎户,举起他不满伤疤的手臂,“黄天当立,天下太平!”


    砍树,填平,犁地,偷得种子,挑水灌田…他们农具少,拿手刨出来这么一点地,辛苦数月种出的粮,不过刚刚够糊口,却被官府瞧上了。


    他不过,就是想好好活着。


    “当初,逃出的黄巾不少,如果都聚来,咱们就不怕那些官兵打来了!”波连越想越觉得主意好,他把活着的大家都找回来,就能还像广宗城时候,过那样的日子,就很好了。


    要再把荀小子也找来就好了,他最有主意,又懂得特别多。


    “好!”人群中,过去黄巾众最先相应,举起手臂或者手中武器。


    “黄天当立,天下太平!”


    剩余人等,彼此相望,越来越多的人相应


    “黄天当立”


    “黄天当立!”


    “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


    …


    啪嗒、啪嗒…黑子、白子,交替落在棋盘。


    又一枚黑子清脆落下。


    荀柔玉白的指尖捏着白棋,翻转犹豫。


    他抬眼看向对面,郭嘉捏着扇柄,冲他嘿嘿一笑。


    就很欠。


    白子缓缓移到棋盘上,正要落下,就在要碰到棋盘前一瞬间,忽然往旁边横移两格。


    “哎…”眼看对方要落陷阱,却没落,郭嘉顿时失望。


    对此,荀柔也仰头对他笑一笑,以作回应,“承让。”


    俯趴竹榻,未着上衣,仅仅一单青色薄衾轻覆。


    他现在的造型,按照礼仪来说,不太雅观。


    不过,郭嘉嘛,大家都这么熟了,就没必要客气。


    “谁说我就输了。”对面皮肤微黑的十四岁少年,颇不服气,“还没下完呢。”


    “你兵行险着,在此做套,要诱我上钩,斩我大龙,被我识破,”荀柔哼哼,“如今,除了这一角之地,你其余棋势都薄,中盘全都让给我,就算关子之时,我送你十子,你也赢不得,还不认输吗?”


    郭嘉轻哼一声,一把抓了棋子,“再来。”


    “好。”荀柔转向旁边,“公达,你帮他记得,今天郭嘉三比一,已经输给我第三盘了,一盘一万钱,他家有的是钱,看我给你赢个太守回来。”


    荀攸沉静点头,“好。”


    “你这是羡慕鸿兄得了廷尉,你自己只是个侍中,还失宠没用了吧。”郭嘉一边与他斗嘴,一边分棋,又一把把放回棋笥。


    “我何必羡慕,若非名士崔威考不愿再做廷尉,想当司徒,出了一千万钱,鸿兄还要等上许久呢。不过,这朝廷主官,其实也没意思。”就是花钱。


    荀柔琢磨着,既然郭鸿当上廷尉,不知能不能把小侄子给塞去当个掾吏?这个便宜,就是…岁数确实小了点。


    “对了,”郭嘉凑近好奇道,“当初崔烈果真在朝议上说,要放弃凉州,不当派兵平叛?”


    “不错,”荀柔点头。


    郭嘉满脸嫌弃地摇头,“朝中公卿,竟愚蠢至此,实在让人不敢置信。”


    “你若在这雒阳多待些时日,什么事都不会奇怪。”荀柔在棋笥中随手一抓,闭在掌下。


    郭嘉盯着他的手,思索片刻,“双。”


    手掌展开,露出一枚白子。


    两人各在对角星位布下棋子,荀柔捻起白子,在右上自己白子旁“立”。


    郭嘉眉稍一挑,下了一步小飞,“你棋风变得如此小心?受教训了?”


    “我这是不急不躁。”荀柔悠悠一笑,又落下一枚子,“否则,方才如何发现你的陷阱?”


    他的确曾经疑惑于京中人士的逢迎,但至少一直能意识到,对方并非因为他的才华都没有共同语言,哪能相互欣赏。


    郭嘉也对他一笑,“先前你在京中名声大噪,都传回颍川,可至我来,你这门可罗雀,连条鬼影子都没有对了,那位当庭反驳崔烈的傅议郎,在何处?这般人物,嘉倒想去见上一见。”


    荀柔落下一子,神色微敛,“天子下令南容兄出任汉阳太守,他上月启程,不在京中了。”


    “汉阳太守?”郭嘉微惊,“这…”


    荀柔无声点头。


    汉阳郡属凉州,也就是说,现在傅燮的治区完全在叛军手里,他得先帮忙打回来,才能上任。


    “傅南容在征讨黄巾时,曾上书诛杀宦官,以平民怨。”他忍不住摇头。


    “禀告侍中,皇子辩来了。”府中侍从匆匆而来,在廊下急声道。


    屋中几人相互望了一眼。


    “请皇子正堂稍坐。”荀柔撑起来,薄衾滑落,露出背上一片鲜烂颜色,皮肤破得斑驳,整个背部没有一块完好,就像腐烂成片的桃花瓣。


    “嘶”郭嘉虽然不是第一回见,还是忍不住替他抽一口冷气,“不是说,不让你教了吗?”


    荀攸伸手拿起榻沿上单衣,为他披在身上。


    荀柔将手伸进袖子里,伸开手臂站直,剩下的只好请大侄子代劳,“我如何得知你可想瞧一眼位皇子?”


    不会吧,他这样都还让教课,真是打工人没人权啊?


    “可以?”郭嘉顿时跃跃欲试。


    “有何不可,”荀柔道,“正堂都有屏风,你在屏风后躲着看就是反正,就算我不说,你也会想偷看。”


    “知我者,荀君也。”


    正堂之内,放了冰鉴凉意幽幽。


    “听闻先生有恙,学生特来拜访。”刘辩见荀柔缓步入堂,连忙起身相迎。


    “我现在不是你先生了,皇子不必如此。”荀柔摇头,以看上去优雅,实则缓慢忍耐的姿势落座。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学生不敢忘怀。”刘辩忙道。


    “你那日回家过后,向天子禀告当日情形,请陛下惩治那些宦官?”


    “…是,”刘辩露出惶然,“是,是陛下问起,我不敢隐瞒,难道是因此,陛下才不让先生在教导我吗?”


    荀柔心里叹了口气,他倒是宁愿刘辩自己正义感爆棚,仗义执言,不过这样…也好。


    “并非如此,是陛下,原有意让我随车骑将军张温西征。”


    “原来如此。”刘辩大松了一口气。


    荀柔摆起微笑,不一会儿便将这位皇子送走。


    “望之不似人君。”郭嘉从屏风后转出来,毫不客气道。


    荀柔一笑,扶着荀攸的手臂慢慢站起来,“毕竟姓刘嘛。”


    如郭嘉这般离经叛道,亦开口便是君,本国的民主之路,还真是漫长得很呢。


    第80章 清醒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岂曰无衣,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今日,张温大军开拔,在雒阳城外,举行誓师,荀柔还在养伤,没有前去围观。但他居所在城东南面,故宴居在家也能听见城外动静。


    “声势浩大啊。”荀柔抬头南望。


    背上伤渐渐结痂,他躺不住,这会儿坐在堂前檐下,一边乘凉一边打磨手工。


    曾经向他示意,让他推荐人入军中的张温,在他被罚跪北宫之后,就没有消息。


    荀柔认真反省,意识到自己先前,还是受了京城轻浮气影响,竟真的想靠张温这样的家伙走捷径。


    张温懂个“屁”兵。


    其人出身南阳,由曹操他爷爷曹腾举进,既有宦官关系,又属读书士族,为人圆滑,左右逢源,一路青云直上,一直都在中原腹地做太平官,靠输财西园得司徒。


    自知根基不稳当,才谋向西的平叛主帅。


    都说,观人观友,荀柔真是被抓军权冲昏头,才会想同这样的人结交。


    灵帝选他,也不是为他会打仗,否则就算不想用皇甫嵩,至少也可以用卢植,就是不想再给何进增加势力而已。


    刘宏给他的队伍里,配了两个顶尖人物,一个是在黄巾之乱中脱颖而出的孙坚,一个是对战羌族丰富经验的董卓,他们都有自己的精英队伍,就凭这二人,张温只要不是猪,就能顶住。


    但跟着这种蹭经验主将,去蹭一波经验值,不会有任何意义,他们家又不是为仕途去蹭经验的纨绔贵族子弟。


    一根根竹条都被打磨得光润,荀柔又拿起牛角小段打磨成钉。


    “北军五校,如今虽被宦官把持大半,军纪有所废弛,但任不失为汉军精英,家中子弟若能入此处,从底层做起,实践书中用兵掌兵之法,定能崭露头角。”


    别想一步登天了,踏踏实实来吧。


    “大将军处恐不愿意。”荀攸倒了一盏水,递给荀柔。


    何进未必愿意推荐他家入军职。


    “我再找找别的办法。”


    眼见对方端着盏就不放下,荀柔只好放下手工,接过。


    “侍中,方才有人送了封信来。”侍从俯身,双手奉上信匣。


    荀攸取来,递给他。


    信是曹操所写,与其先前初为济南相,意气风发,见当地弊病而欲除之不同,写得既凄且苦,伤怀非常,文末甚至还具诗一首。


    “…自惜身薄祜,夙贱罹孤苦。既无三徙教,不闻过庭语。…虽欲竭忠诚,欣公归其楚…释衔不如雨。”


    唔…先是身世凄苦,娘死爹不爱,再言志向不伸,再叹前路茫茫,如果光看诗,曹操真是一个宛如屈原大夫一般,满腹委屈。


    不过,结合现实,荀柔也明白,彼突然如此愁怨委屈的缘由。


    就在不久之前,曹操的亲爹曹嵩,花了足足一亿钱,买了三公之一的太尉。


    这石破天惊的一亿钱,让其在东汉官场,瞬间火成顶流。


    而就在这之前,曹操在济南展开反腐倡廉运动,一口气罢免了一堆,因为买官,而实则无能昏庸的官吏。


    他爹这一亿钱出来,曹操这济南相,瞬间就当不下去了。


    按照西园规矩,虽然大家都要出钱,并且明码标价,每个人买官钱还是不一样,有才华的,可以在标价上打折,相反如果才能不相称的,价格自然暴涨。


    崔烈才买的三公,花了五百万钱,曹操他爹曹嵩花费是他的二十倍,两者一对比,他得多没本事啊。


    曹操还是要面子的,况且,父亲如此拆台,他哪还有威信,只能满腹戚戚苦苦的辞官了。


    还不能明说,只能偷偷在诗里写,“既无三徙教,不闻过庭语。”


    他娘去世早,没有孟母三迁很正常,他爹还活着,他庭前经过却都不得理会,听上去的确可怜。


    不过嘛…他当初五彩棒杀宦官蹇硕叔父,他爹要真不理他,他大概已经可以死一死了,更不用说后来还当议郎,又出任顿丘令,都得罪宦官,去职,后来又起来做了北军骑都尉。


    文人写的诗,也就能看看,当真,是不能当真的。


    他这一封信来,倒是让荀柔想起,家中子弟入北军,可以找他嘛,曹操曾在北军之中任职,推荐几个基层军官,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信寄出去,荀柔还有另外事情要做。


    “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刘宏捏着十二枝骨素绢折扇,缓缓念着上面的字,然后又翻过另一面,“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离骚?”


    “陛下博学。”荀柔垂眸微微一笑。


    刘宏欣赏的望着他,叹道,“荀侍中该多笑笑,君之一笑得值千金。赵常侍记着,荀侍中明年官钱,亦免。”


    “若此,则众女将妒余之娥眉了。”荀柔浅笑道。


    刘宏在赵忠惊讶之间,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过,把玩着扇子,折起又展开,“此物名曰折扇?”


    “是,”荀柔点头,“折之配于腰间,展之则以为扇,故曰折扇。”


    “君之巧思,果然不少。”刘宏道,“这扇上的字,也是侍中所写?这字凝神透劲,风骨峥嵘啊。”


    “不敢。”荀柔欠身。


    “有何不敢,”刘宏懒懒一笑道,“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何为非义,何为非善?侍中心中不能平啊。”


    “陛下纵不念己身,尤不念年幼皇子吗?”荀柔抬头,不避不转直直望向刘宏。


    “放肆,你”赵忠怒喝一声。


    刘宏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声音透出危险,“侍中也要劝诫寡人?”


    “如今天下如何,陛下自当比臣更为清楚,”荀柔低头一礼,“臣只愿陛下,行事之时,心中念故亲情,将以何样子天下,遗与皇子,如此而已。”


    …秋风吹过竹林,摇得满地竹影凌乱。


    良久,刘宏方才道,“朕知道了,侍中乃是良臣。”


    荀柔肃然行礼。


    “侍中可愿随张司徒西征?”刘宏敲着躺椅扶手。


    “臣自幼体弱,恐不能胜任军职,还望陛下见谅。”


    刘宏望着他,一时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放松,“既然如此,便罢了,日后,皇子还是由侍中继续教导吧赵常侍,你来送侍中出宫。”


    荀柔听出刘宏语气改变,俯身拜谢。


    知道自己已然过关。


    “是。”


    赵忠垂着眼,心中闪过一丝杀意,张让竟然说对了,这家伙当真不简单。


    至今还没有士人,在得罪天子过后,还能挽回天子心意。


    他甚至不曾伏地求饶。


    赵忠书也读过,也知道荀柔扇上两句话的意思,一句是“谁人不是以忠义而见用,谁人不是因仁善而被信服。”另一句则是“长路漫漫,上下寻求。”


    他可一点看不出,这话是怎么就改变陛下态度的。


    对方,难道比他们还要了解天子?


    荀柔随赵忠再次走出西园。


    刘宏真的不喜欢忠义、仁善之人吗?他只是不愿当面被人揭破,他统治下的大汉,确确实实正在走向衰落而已。


    其实,如果用普通人眼光来看他,实在很容易明白。


    刘宏的性格,是一个普通人的性格,和大多数人一样好面子,不喜欢道歉,并会恼羞成怒。


    这就是一个度。


    如此而已。


    “你就是荀侍中?”


    荀柔出宫的路上,遇见一个白白嫩嫩的大眼睛小孩。


    长得挺萌,就比他荀家小朋友,差那么一点。


    “见过皇子。”


    “你果然像阿兄说的一般聪明,”小朋友眨眨眼睛,“你怎么知道我是皇子?你见过我吗?”


    “…宫中,可不会有别的孩童。”若有兴致时,他大概也是愿意,逗逗这样大方可爱的孩童的。


    刘协睁大眼睛,见他远去,忍不住有些委屈。


    荀侍中,不喜欢他吗?


    然而,那纤细的身影,只翩然远去,没有给他答案。


    荀柔被赵忠亲自送出宫门的消息,几乎一夜就飞遍京城,送来的宴贴瞬间又多起来。


    “扇子都制好了?”荀柔问糜家商铺在京城的管家。


    “是,”中年管家姓糜,正是家主糜竺信赖之人,他心里担忧,说话却小心,“只是这个,今年暑气将消…”


    他都不敢提定价一千钱太高,怕惹得这位“祖宗”生气。


    “放心吧。”


    荀柔淡淡一笑,隔壁脚盆贵族,天天拿折扇,难道是为了扇风吗?


    然后,


    坚持每次参加宴席,都把扇子拿在手中,全方位360度展现。


    在寒露将临,大侄子终于在荀柔喷嚏里,忍无可忍的夺下他扇子之时,他们足足卖出五千把。


    “雒阳人果然富贵。”端着姜汤的荀柔,摇头叹息,“一把扇,工本不过一百钱,售一千钱,一个多月卖出五千把,净得四百五十万钱,差点就值一个太守了。”


    荀攸无声望他一眼。


    小叔父,到底知不知道,如今买折扇的多为各家女眷?


    “今年过年,我想归家一趟,公达可要同我一起?”荀柔放下碗,琢磨着,项羽那句名言: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


    如今他可阔气,和糜家说好对半,净两百万钱,可以在京中买点好东西,回家见亲人了~


    就在这时,一封急来信件,顿时让他的心情跌到谷底伯父病重,速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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