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宫变
沈妙舟匆匆披好衣裳, 趿上软鞋跑去开门,“出什么事了?”
“郡主,有两桩事。”柳七的神色有些难看, “刚收到大公子的飞鸽来信,五日前, 不慎让姓陈的那个小贼给逃了。”
沈妙舟意外地瞪圆了眸子:“陈令延逃了?”
柳七道是,“信上说他假作毒发,打晕看守, 趁机跑了。这小贼若是一路往京城逃的话,算算脚程,这两日差不多就要到了,您看可要调几个弟兄去城门截住他?”
她立马点头,“城西和城北都要留人。”
柳七应了声是, 又压低声音继续道:“还有第二桩, 昨夜宫里不知生了什么变故,派出禁军将萧旭的住处围了,看着像是软禁。”
萧旭出事了。
沈妙舟心头一跳, 忙问:“那卫凛呢?有没有他的消息?”
柳七迟疑了一瞬, 摇头, “咱们初到京城,王爷还很谨慎, 只放出了人手盯着萧旭那头的动静。”
想想方才做的噩梦,沈妙舟心里说不出的发慌,也不再多问,草草更衣洗漱后, 径直去前院寻祁王。
她刚一转过廊角,就见一个作仆役打扮的年轻男子, 正从祁王的屋子里退出来,那人似乎是听到了她这边的声响,脚步停住,警惕的目光一瞬向她扫来。
视线忽地相撞。
这个时辰天还未亮透,廊下的光线一团模糊,那人虽做了些乔装,可沈妙舟只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长廷。
杏眸唰地一亮,沈妙舟当即叫住他:“长廷!你家主子呢?是他吩咐你来的么?”
长廷此时也看清了对面的人,忙抬手行了个礼。
沈妙舟走近几步,仰起脸看向他,轻声问:“卫凛呢?”
长廷的目光闪了一下,神色有几分僵硬,“主子他……暂被收进了刑部大牢,等十五过后,各衙门开印再行过堂……”
不待他说完,沈妙舟忽然冷声打断:“他在诏狱,对不对?”
“没,不是……”长廷一时有些语无伦次,无力地支吾了几句,对上沈妙舟清凌凌逼视过来的目光,很快便发觉自己根本瞒不住,好半晌,只能认命似的垂下头来,咬牙承认,“……是。”
尽管早已做好了准备,可亲耳听见这个确切的答案,沈妙舟心口还是猛地一缩。
她忽然有些腿软,脑中不受控地闪过噩梦里的场景,一颗心仿佛在冰水里上下沉浮,指尖冰凉。
轻描淡写地说什么“拘禁一段时日”、“不会有性命之忧”,可他树敌众多,进了诏狱,又怎么会只是“吃些苦头”这样简单呀……
卫澄冰,你个骗子!
觑见她脸色不对,长廷急忙劝解:“郡主放心,主子他,他没有大碍。”
沈妙舟的眼圈一霎就红了,转眸看向他,声音都在发颤,“那是诏狱呀长廷!卫凛从前得罪过多少宵小,一朝入狱,那些人会怎么对他?他在里面多待一刻,要多受多少折磨,你比我更清楚的!”
长廷闻言也红了眼,唇角抿着,欲言又止。
安静半晌,沈妙舟攥紧手指,忽然转身往自己的院子走。
长廷见状,暗道不好,拔步追上去,“郡主,您要做什么?”
沈妙舟吸了吸鼻子,“我要去接他回来。”
此言一出,长廷顿时惊出来一身冷汗,一面追着她走,一面急声道:“郡主,不成啊!宁王那头刚有些动作,倘若稍有纰漏,主子先前受的罪就都白遭了!”
沈妙舟咬紧牙,“我会易容,假作是萧旭让人动的手。”
长廷一时语塞,干脆几步抢到她身前,拦住她的去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劝道:“郡主,您不要冲动!主子他最看重的就是您,属下不能眼睁睁看着您去冒险!”
她怎会不清楚自己这样做是冲动,是冒险,可是噩梦里的场景不断在脑中交织闪现,她没办法放心,没办法冷静。
沈妙舟从一旁绕过去,继续往里走。
“郡主!”长廷忽然从身后叫住她,颤声道:“主子有留过话,说是若实在瞒不住,便要属下将此物转交给郡主!”
沈妙舟脚下一停,慢慢转回身。
长廷跪在不远处的地上,眼眶通红,手心捧着一个像玉佩式样的东西,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沈妙舟迟疑着走回去,在看清长廷手中之物的刹那,视线瞬间凝固,整个人顿时定在了原地。
那是一枚修补好的玉环。
“主子说,您看了就知道他的意思了。”
一大一小两块玉玦拼作玉环,两端的断裂处用金丝缠绕镶嵌,严整地拼合到了一起。
不可置信地,沈妙舟杏眸一点一点睁大,死死地盯着那玉环,半晌说不出话来,眼眶渐渐热得发烫,泪意汹涌着泛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这是,她和哑巴哥哥的玉环啊!
怎么会在卫凛手里?若只是碰巧捡来,他又怎会知晓她送玉环的意思?
卫凛……难道,哑巴哥哥,就是你么?
原来,从始至终,都是你么?!
哑巴哥哥还活着,回到了她的身边,变成她的澄冰哥哥。
那卫凛什么时候认出她来的?竟然半点都不曾与她说。
心里满是酸楚,一时间百感交集,她想笑,又想哭。
泪水一霎模糊了视线,沈妙舟呼吸发着颤,纤白指尖小心地抚上那枚白玉环,轻轻摩挲。
环者,还也。
他是在答允她,会平安回来。
“主子还说,三月三,定不失约。”
沈妙舟攥紧了玉环,抹掉眼泪,抬起脸,在远处渐亮的天光下,双眸粲粲如星。
越是最后关头,她越要沉住气,还有爹娘的仇要报,要和萧旭父子做个了断。
他用自己的血肉为她铺好了前路,她绝不能辜负。
卫澄冰,你不许食言,要等我。
**
宁王被软禁的动静不小,很快便传遍京师贵胄人家。眼下年节未过,堂堂亲王竟被直接封门圈禁,难免引人联想,三日过去,京城中看上去风平浪静,暗地里却隐隐蔓延出一股越发紧张的气氛。
眼下已是晌午时分,天色仍灰蒙蒙的,铅云密布,远远瞧着,似是风雪欲来。
沈妙舟仔细地做了易容,又扮成秦舒音的模样,换好衣裳,按着与祁王先前定好的计划,乘车入宫。
宫城里看着倒是一切如旧,瞧不出什么异样。
夜色渐深,乾清宫的东暖阁里灯火通明,皇帝阴沉着眉眼,一页一页地翻看陆烽白日里送来的密揭。
三日过去,诏狱里用尽了手段,竟半点撬不开卫凛的嘴。
皇帝看着手中的密揭,心中怒意渐盛。
倘若卫凛认得痛快,他或许还会疑心是有人设局攀咬宁王。
可卫凛咬死了不认,反倒表明他与宁王的关系当真非同一般。
卫凛不会不明白,既进了诏狱,自然再无仕途前程可言。
他和宁王若只是寻常的收买往来,早早招认,至多不过抄家流放,还能保住一条命,可他宁肯吃尽苦头,也绝不松口把宁王牵扯进来,此间态度便足以说明一切。
“刘冕。”
皇帝忽然开口。
正在帘外煎药的刘冕忙放下蒲扇,应声入内,“万岁爷。”
“伺候笔墨。”
“是。”刘冕恭敬应了,低垂着眼皮,往砚台中添水研墨。
皇帝沉默片刻,提笔蘸墨,在明黄绫绢上徐徐写下几行字,写完,目光深沉地注视了半晌,这才搁下御笔,吩咐道:“用印。”
“是。”
刘冕躬身上前,余光扫过黄绢上的内容,是一道废王圈禁的诏书。
他神色不改,小心翼翼地拿起玉玺,沾过印泥,端正地盖了下去。
殿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刮得越来越烈,挟着尖厉地呼啸声从远处卷过,忽地刮开了两面槅窗,冷风直倒灌进来,皇帝被吹得狠打了一个寒颤,伏下身子剧烈地咳起来。
“快关窗!”
刘冕低声招呼值守的小内侍去关上窗户,自己从角落的小柜里拿出大氅给皇帝披上,又回身去帘外药炉上倒了药,捧到皇帝跟前,“万岁爷,该进药了。”
皇帝接过药碗,正要饮下,忽听殿后传来几声老鸦粗噶的叫声,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用药的动作一顿,“宫里几时有这等晦气的鸟了?”
刘冕心头一抖,忙定了定神,小心道:“年前宫人们驱赶过一回,许是有些疏漏,奴婢一会儿便去叫人,非将鸦窝清理仔细不可。”
皇帝淡淡应了,没再多问,复又抬起药碗。
刘冕屏气凝神,不动声色地看着皇帝慢慢将一碗药喝了个干净。
更漏声响,已近子时,很快,就要开始新的一日了。
殿外朔风呼号,不知过去多久,风声里隐隐送来几分不同寻常的喊声,像是有人在哭喊,又像是有人在厮杀。
皇帝脸色微变,“出了何事?”
殿内一片安静,无人应答。
眼见不对,皇帝猛地站起身,厉声喝问:“禁军呢?朕的亲卫去了何处?来人!快来人!!”
依旧无人应声。
除了风声嘶鸣,只听得见殿外越来越清晰的兵甲摩擦和打斗的喊声。
皇帝脸颊的肌肉一阵颤抖,剧烈地咳喘了几声,嘶声唤道:“刘冕!去,你去外面叫人来!”
刘冕却袖手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等了半晌,未见动静,皇帝警惕又迟疑地看了过去,然而还未不曾开口,眼前便一瞬一瞬地发黑,两条腿阵阵发麻,连忙扣紧桌案的边缘,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意识到了什么,皇帝不可置信地看向桌上空置的药碗,又缓缓转头看向刘冕,“这药……”
刘冕低垂着眼皮,默认。
最可怕的猜测得到证实,皇帝勃然大怒,劈手将药碗笔墨狠扫到地上,死死地盯住刘冕,简直恨不能活吃了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张口大骂:“狗奴才!狗奴才!”
刘冕面上却含了浅笑,垂首道:“是,奴婢是狗奴才。可狗奴才也想奔个前程啊。”
“你!你——!”
药性发作,皇帝还想继续怒骂,可力气尽失,只能颓然地跌坐回龙椅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几乎就要到了眼前,突然,一个浑身是血的小黄门扑开殿门,摔了进来,高声喊道:“陛,陛下,宁——”
话未说完,便被一柄雪亮长剑猛地刺穿后心,钉在地上!
长剑没有丝毫停留,又迅速拔出,小内侍的背上登时蹿起一弧血箭,尽数喷洒到持剑之人的脸上。
那人提着还在滴血的长剑,缓缓从暗影中走出来,兜鍪下露出的一双眉眼沾了血,更显阴戾。
正是萧旭。
萧旭迈过门槛,一挥手,身后的亲军护卫瞬间分散开去,团团围守在乾清宫外,又从外合上了殿门。
眼看着萧旭提着剑一步一步走近,皇帝目眦欲裂,惊惧盛怒交集,颤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指向他,“你,你这逆子!竟敢谋反?你哪来的本事谋反!!”
“父皇何必把话说得这般难听。”萧旭抬手抹掉脸上的血迹,嘲道:“是您想要逼死儿臣在先,儿臣不过是来讨个公道。”
“说起来,倒是要多谢父皇下旨,命儿臣押送俘虏入京,要不然,还真不好在京中找到这几百个得力的人手,再加上您的禁军都统张勋张大人,今夜控下乾清宫,倒也不难。”
皇帝气得周身混颤,脸色紫涨发红,嘶声怒骂:“孽障……孽障!朕养你二十余年,你这孽障,竟要与朕父子相残!”
萧旭丝毫不以为意,不疾不徐地走到桌前,目光扫过上面那张明黄绫绢,忍不住嗤笑了一声,“父皇,你当真从未偏心过我半分。”
说罢,他一手挑起黄绢,送到一旁的烛台上烧了。
蚕丝烧焦的气味在空气中慢慢散开。
皇帝喘着粗气,面颊肌肉抽搐,死死地盯着他动作,一言不发。
萧旭走回到桌前,重新铺开一张圣旨绢布,俯身逼视向皇帝:“还请父皇下诏,退作上皇,传位于儿臣。”
“你果然是最像朕的儿子。”皇帝认清了眼前局面,抬眸看着萧旭,凉笑了一声,“想要朕的亲笔诏书?做梦。你不如干脆杀了朕。”
萧旭眯了眯眼,看向刘冕。
刘冕会意,上前劝道:“陛下,您这碗药里添了不少的麻黄和甘草,若是不能及时服下解药,过上一炷香的功夫,药性对冲必致人中风,届时口眼歪斜,瘫痪流涎,您又何苦呢?”
皇帝的眼中瞬间划过一丝恐惧,可身为帝王的自尊自傲又让他满腔都是愤恨不甘,他绝不肯亲笔签下这诏书,绝不!
萧旭见状,也不多废话,干脆蘸了墨,自己动笔。
“你!放肆!”
皇帝眼睁睁看着他在那绫绢上落了笔,心中愤怒已极,只觉手足冰凉发麻,胸口狠狠憋住了一口气,吊不上来,咳喘越发急促,忽然之间,猛地向前喷了一口血出来,整个人彻底瘫软在龙椅上,半点动弹不得。
诏书写完,萧旭正要取玉玺盖印,殿外忽然响起箭矢密如急雨的破空之声,夹杂着兵卒的呼喝——
“宁王谋逆篡位!诛逆贼,救陛下!”
箭矢从四面八方急射而来,一时间殿外的叛军只来得及惊呼,丝毫无力招架,到处都是箭矢入肉的闷响,惨叫呼号乱作一团。
听见殿外乍起变故,皇帝虽然还瘫斜在龙椅上,唇边不断溢着白沫,那双死寂的眼中却骤然腾起灼灼的惊喜之意。
萧旭和刘冕不由大惊,今夜本就是张勋值守宫禁,四道宫门早已落锁关闭,不服的人都已被杀尽,皇帝又身在此间,还有何人能得知消息,调动兵力?
萧旭正惊惶着,殿门忽然被人从外撞开,乌泱泱的金吾卫和锦衣卫一涌而入,瞬间便将萧旭和刘冕擒住,死死地捆绑起来。
局势反转太过突然,萧旭脸色一瞬难看至极,厉声斥问:“你们是什么人?!”
“是来杀你的人。”
一道清亮干净的声音在人群后脆生生地响起。
“今奉皇后凤命,诛杀逆贼萧旭。”
外围的金吾卫和锦衣卫纷纷向两侧散开,让出一条路来。
皇帝竭力地仰起脖颈看过去,前面那人,他一眼认了出来,是内阁首辅孙钰,后面那人……
看着竟是……阿音?
皇帝歪斜在龙椅上,嘴角流着白沫,眼中满是惊喜,挣扎着喊:“阿音……救驾……救……”
迎着皇帝欣喜若狂的炙热目光,沈妙舟抬手撕掉脸上的易容,唇角轻轻翘起。
“可惜了。”
“我不是来救驾的,我是来,替我阿娘爹爹,同你们算账的。”
第72章 诏狱
看着皇帝眼里惊喜的光亮一霎寂灭, 沈妙舟心中顿觉一阵快意。
从前她什么都不知道,只当皇帝是一个疼爱自己的舅舅,会教她骑马, 赐她食邑,送她最饱满的合浦珍珠, 最新鲜的岭南荔枝,将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看待。
可原来,却是他害死了她的阿娘, 害死了她的外祖。
这般血海深仇,要亲手去报才痛快。
萧旭愣怔一瞬,随即剧烈地挣扎起来:“嘉乐?是你!贱人!又来坏我大事!!”
“是你多行不义必自毙。”沈妙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害我阿娘和爹爹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眼见着皇帝已是回天乏术, 但明面上的功夫总还是要做一做, 她唤来一个亲卫,吩咐他去太医院请太医过来。
亲卫领命去了。
一名事先得过卫凛授命的锦衣卫千户与他错身而过,匆匆进殿复命:“郡主, 逆犯张勋已被生擒, 祁王闻讯率亲卫入宫护驾, 正在清扫宫城内的叛军,即刻便到。”
萧旭的兵马不过一千有余, 只是仗着有张勋作为内应,这才一路直取乾清宫,如今逆首被擒,剩余残兵清理起来并不算难。
沈妙舟点头应下, 转而看向一旁的首辅孙钰和两位阁臣,客气道:“宁王萧旭逼宫篡位, 罪证确凿。今夜之变,有劳几位阁老告与百官,主持前朝大局。”
孙钰等人今日正于内阁当值,被乱兵堵在了文渊阁里,心惊胆战地亲眼见证了今晚的宫变,直到锦衣卫的人赶到,这才侥幸保得性命。
而后被锦衣卫护着一路往乾清宫赶来,听闻是祁王率人救驾,孙钰便知晓,这京中是要变天了。
他已是一把老骨头,再也禁不起什么折腾了,若是顺势而为,还能在新帝跟前立些微末功劳,保得善终,又何乐而不为?
左右宁王谋逆是真的,祁王救驾也是真的,至于旁的,天家的乱账,便由天家人自己去算罢。
孙钰拱手还礼,“老臣份内之职。”
殿中的金吾卫上前押解萧旭和刘冕出去。
萧旭一面挣扎着,一面抬头看向皇帝,忽然放声大笑,眼中含泪,语气悲愤:“我的好父皇,如今你可后悔了?若是早些传位于我,何至今日让我那皇叔摘了桃子!可你就是偏心萧昶那个废物!十年前,你逼死我母妃,可我替你偷来了北境的布防图,帮你坐上这个皇位!你又是怎样待我的?我究竟哪一点比不上那个废物!”
皇帝死死地盯向他,可浑身虚软无力,说不出话来。
萧旭被拖了下去,孙钰等人互相望了望,也心照不宣地退出殿外,暖阁里一时安静下来。
沈妙舟走到桌案前,抬眸看向皇帝,轻声道:“这个皇位,本就应当是祁王舅舅的,你早便该还了。”
皇帝瘫在椅上,一直看着她。
好像只是眨眼之间,她便从印象中那个娇俏活泼的小姑娘,长成了一个坚强慧勇的少女,眉眼间越发能看出平嘉当年的影子。
“我阿娘不在了,可她还有我这个女儿,该讨的公道,我都会一一为她讨回来。”
“十年前的错事会被拨乱反正,你们犯过的罪行也会昭告天下,留于史书,传至后世,还所有枉死的人一个公道。”
皇帝喘息越发急促,目光颤颤,脸上已布满冷汗,唇边的白沫里渗出血来。
这些话说完,沈妙舟看着龙椅上皇帝颓然苍老的模样,心里却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畅快,倒是隐隐有些说不清地,夹杂着几分复杂滋味。
“大舅舅。”
安静半晌,她忽然唤了一声,声音很轻,隐约哽咽。
“你知不知道,我阿娘走得那样早,我甚至,已经记不清她的模样了……”
听见这个称呼,皇帝嘴唇颤动着,眼中渐渐显出一丝悲色。
沈妙舟深吸一口气,不再看他,转身朝殿外走去。
皇帝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意识逐渐昏沉,周遭的一切都好像在离他远去。
或许,这便是大限已至罢。
眼前浮光掠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午后,他还是最不受宠的大皇子,办砸了差事,满心惊惧地跪在先帝面前。
一个砚台猛地兜头砸来,墨水和着鲜血淋漓而下,淌满衣襟。
他既羞愤又惶恐,不知这回要承受多大的怒火。
忽然隔帘微微一动,帘子外站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娃娃,正向他看来。她似是在里间午睡,被这声响惊醒,乌润的杏眸惺忪着,还带了几分惊慌。
先帝走过去,一把将小女娃抱起来,“般般吓着了?”
她却摇了摇头,张开软乎乎的胳膊,一手揽住先帝的脖颈,一手轻轻摸着先帝的胡子,“外祖乖乖,不要生大舅舅的气。”
小姑娘的声音又甜又软,哄了几句,先帝的怒意终于平息下来,冷冷地斥了他一声,让他退下。
于是他顶着这样一副狼狈的形容,满腔凄惶地退出来,失魂落魄地往宫外走,一路上不知被多少宫人内侍暗中瞧着笑话。
“大舅舅!”
不知走了多远,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呼唤。
他站定,回头。
就见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迈着小短腿,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身边,努力地仰起脸,冲他甜笑。
他怔住。
般般拉了拉他的衣摆,要他蹲下,举起手帕给他擦脸,“大舅舅,你受伤了,要擦擦。”
小女娃香香软软,脸颊雪白圆润,好像一块白糖发糕。
看起来是真的很关切他。
可她不知道,也正是在那日,他下定了决心,要夺位,要对她阿娘动手。
往事匆匆掠过眼前,不知从何处爆出来的力气,皇帝挣扎着,含糊地唤出了声:“般般。”
沈妙舟脚下一顿。
皇帝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声音含混着,嘶哑道:“大舅舅……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阿娘。”
心口忽然缩了一下,沈妙舟闭了闭眼,热烫的泪珠滚落下来,她没有回头,只是飞快地抬手抹掉眼泪,快步走出了殿门。
恩怨了断,往事皆已尘埃落定,再与她没有半分瓜葛。
萧旭谋逆被擒,皇帝重病垂死,禁中已由锦衣卫和内阁把控,祁王携遗诏入宫,其余的事也不需她来操心了。
她要去,接卫凛回家。
**
寒风呼啸,穹际浓云聚合,宫道上的积雪还未清扫,天上又飘飘洒洒地扬起了大雪。
诏狱外的看守都是陆烽的心腹,如今卫凛落在仇人手上,沈妙舟心中忌惮,不敢带人硬闯,只能智取。
她吩咐亲卫去给长廷送信,让他在北镇抚司外衙准备接应,自己则与宫中的一个黄门换了衣裳,挽好发髻,扮成小内侍的模样,带上两个亲卫,出了东华门,直奔北镇抚司。
宫城与北镇抚司相距不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能走到。
门口值守的缇骑上前询问,沈妙舟亮出腰牌,只道:“圣上有口谕,提审诏狱人犯入宫。”
听闻是皇帝口谕,缇骑未疑有假,一面让人入内通报,一面比手引她入内。
沈妙舟一路顺利地进了北镇抚司内衙,穿过深长的甬道,转过小径,来到诏狱门前。
天色昏昧,大雪扑面,诏狱的门外高高悬着两盏明角灯,向下散出惨淡昏黄的光线,伴着空气中浅淡的血腥气,越发显得阴森可怖。
想着卫凛就在这样的地方里,也不知现下是什么样的境况,沈妙舟心脏砰砰急跳着,寒风凛冽中,掌心竟腻出了一层薄汗。
门口值守的小旗见缇骑引着的人是一身内侍打扮,拱手行礼。
沈妙舟定了定神,下巴微抬,学着内侍传旨的模样,肃穆了神色:“奉圣上口谕,即刻押解人犯卫凛入宫,不得耽搁。”
话音落下,小旗却一时没有动作。
好半晌,他慢慢抬起头,沉声道:“回公公,此犯特殊,若要提人,我需得禀过上峰。”
“圣谕在此,你敢抗旨么?”
“属下不敢,但上峰有令,亦不敢不遵。”小旗坚持,不肯让步。
“你便是去回禀上峰,我也无非在此多等一会儿。”沈妙舟直直地望着他,声音冷了下来,“但今夜圣躬违和,若耽搁了大事,你们谁担得起这个责?”
小旗犹豫片刻,终是扛不住压力,偷偷给旁边的缇骑递了个眼神,侧身比手,引着她入内。
沈妙舟还从未进过诏狱,不知这里竟如此冷寒阴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混杂着一股终年不散的腐烂气息,闻着便让人胃里泛酸。
小旗在前引路,沈妙舟带着两个亲卫跟在后头,走过曲曲折折的廊道,两侧是一间又一间的囚室,里面的人犯无不是形容憔悴,遍身带血,低低的呻吟声和惨嚎错落交织,此起彼伏,听得她浑身汗毛炸竖。
越走,双腿越不受控地发软,心口一阵阵抽搐,她根本不敢去想,卫凛在这里受了仇家几日的折磨,现下会是什么模样。
不知走了多久,小旗在一间密闭的囚室外停下,哗啦啦几声,解开铁锁,回身道:“就在此处。”
沈妙舟只觉自己的呼吸都要窒住了。
厚重的木门被缓缓推开,露出里面的景象,然而光线昏昧,遥遥望着,她只能看见一团朦胧的暗影,像是跪在地上。
又似有水声滴答。
指甲狠狠扣进掌心,沈妙舟勉强抑住声音的颤抖,低声吩咐亲卫:“圣上还有几句话要说与他听,你们在外面守着,不得让闲杂人等靠近。”
两个亲卫拱手应是,按刀守在门外。
小旗悄悄打量她一眼,收敛神色,退到廊道尽头。
沈妙舟合严木门,转身慢慢走近了,借着壁上的一盏小油灯,这才看清囚室内的景象。
烛火跃动,眼前的人低垂着头,浑身是血,跪在一地的碎瓷片上,双手向两侧吊起,头发沾着血和汗凌乱地贴在脸侧,生死不知。
沈妙舟想要继续往前走,脚下却半分不听使唤,一时间不知该怎么用力,仿佛站在一片薄薄的冰面上,力道稍微大些,便要踏碎冰面,坠进冰窟。
耳畔水声滴答,在幽静的囚室里回响。
她下意识地顺着声音寻去,看见有暗色的液体,从他的指甲里洇出来,顺着修长的指尖往下淌,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沈妙舟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人,脸色发白,无措地站住许久,终于轻轻唤了一声。
“卫凛。”
没有人应声。
沈妙舟的呼吸发着颤,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才一步一步地挨过去,在他身前轻轻蹲下。
“卫凛……”她已经抑不住哭腔,“卫澄冰!醒醒呀,你个骗子……”
忽然想起些什么,沈妙舟带着几分慌乱,去看他的左腕。
他腕上空空荡荡,佛珠不在了。
明明许过愿的。
佛祖要保佑他,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一瞬间,沈妙舟再也压不住满腔的悲恸,把头埋进卫凛的颈窝,紧紧揽着他的脖颈,放声哭了出来。
“般般……不哭……”
头顶有虚弱的气音传来。
沈妙舟心头狠狠一颤,忙抬起脸去看他,哽咽得语不成调,泪水流了满面,“卫澄冰!”
“它还在……”
卫凛垂眼看着她,费力地慢慢张开左手。
断掉的那根红绳正躺在他的掌心,几乎已被他的血浸成暗沉的黑色。
心里疼得快要碎了,沈妙舟不知要怎么做才好,只能捧起他的脸颊,抵着他的额头,止不住抽噎的哭声。
卫凛艰难地扯了下唇角,近乎是气音,哄她:“傻姑娘……我又没死……不哭……”
第73章 恩怨
囚室里烛火幽幽, 暗芒跃动。
后怕,惶恐,心疼, 气急……诸般复杂滋味交织在一起,疯狂地翻涌上来, 沈妙舟心中大恸,避开卫凛的伤口,狠狠一口咬在他肩头。
“卫澄冰, 你混账,你混账!”
她哽咽着,声音含糊,眼泪淌进他的颈窝,湿湿热热。
卫凛强忍着浑身锥心刺骨般的痛意, 侧头轻吻了下她的耳尖, 艰难地应声,“对不住……别哭,般般。”
好半晌, 沈妙舟闷闷答了一声, 抬起头, 抽泣着去解他身上绑缚的锁链,“你撑着些, 我们回家去。”
卫凛哑声问:“……事成了?”
是啊,怎么会不顺利呢?
他算透人心,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让璟王的府兵被萧旭牵绊住, 自顾不暇,又在宫里给她留下人手。
唯独不曾考虑过他自己。
沈妙舟心里难过得要命, 一面解着铁链,一面用力点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下来。
卫凛扯唇淡笑了一下,低低地喘息,“我的般般……果然,是这世上,最勇敢……最聪慧……的姑娘……”
伤成这副模样,还有心思哄她开心。
沈妙舟喉咙发哽,吸了吸鼻子,闷声问:“那我是不是很厉害?”
“当然……”
左腕的桎梏一除,卫凛闷哼了一声,半边身子猛地一垮,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沈妙舟上前撑起他的身子,小手摸索上他的脸颊,抽噎着去吻他的眉眼,动作轻柔,满是怜惜,像一汪暖洋洋的春水,让他几乎要溺毙于其中。
“所以卫凛,有我在,你别怕。”
她声音低柔却又坚定,卫凛自嘲地笑了笑,眼眶一瞬温热。
这么多年,一路跋涉独行,无论是旁人,还是他自己,都在逼着他“不许怕、不能怕”——
不能怕疼,不能怕见血,不能怕杀人,不能怕良心难安。
可她这样软软小小的一个姑娘,却挡在他的身前,和他说,“有我在,你别怕”。
傻姑娘。
此生能得她如此垂怜。
他何德何能。
卫凛气息渐弱,闭上眼,“好……我不怕。”
沈妙舟抬手抹掉眼泪,正要唤亲卫进来帮忙,忽然听见门外传来打斗的声响。
“你们是何人?胆敢假传圣上口谕!”
沈妙舟心头一紧,来不及反应,木门就被人从外猛地撞开,一群身穿锦衣,腰挎横刀的缇骑哗啦啦一涌而入,将她和卫凛团团围了起来。
陆烽和陈令延紧随其后,走进囚室。
陆烽本是收到陈令延的消息,带人去城北接应,然而还未回到府衙就听闻宫里生了变故,紧接着便有心腹前来报信,说有内侍奉口谕提人,他越想越觉不对,直接带着陈令延赶来诏狱。
果然是有人想趁乱救走卫凛。
看清眼前状况,陆烽冷哼一声,挥手下令:“逆犯勾结贼人,假传圣谕,意欲脱逃,全都给我拿下!”
十余名缇骑得令,纷纷拔刀,就要上前动手。
“我看谁敢!”
沈妙舟小心地松开卫凛,抽出玉刀,抬起下巴,冷冷地扫视过众人,扬声清喝。
“我是先帝钦封的郡主,今日有我在此,谁敢动他一下,我便要谁百倍奉还!”
闻言,几个缇骑互相望了望,脚下犹豫了一瞬,但毕竟都是陆烽培植的亲信,随即举刀一拥而上。
沈妙舟蓦地攥紧了刀柄,挡在卫凛身前,和他们缠斗到一处,借着身法轻灵,在众人间扬出数枚乌头细针,很快放倒了四五人,寻到机会,足尖一勾,从地上挑起一柄横刀,忽地向陆烽掷去——
陆烽一时没有防备,躲闪不及,右臂被刀锋划过,瞬间带出一道血口,整个人向后趔趄了两步。
门外的两个亲卫也俱是好手,此时终于寻到空隙闯了进来,抬起一脚正正踹中陆烽后心,又飞身上前,与剩下的几个缇骑拼杀到一处。
陆烽被踹得吐出一大口血,顿时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陈令延见状忙去搀扶。
“不必管我,杀了卫凛。”陆烽恨声道。
陈令延咬紧了牙,“好!”
混乱中,忽听“呛啷”一声,陈令延从陆烽腰间拔出佩刀,提步一个纵跃,翻过人群,眼中满是恨意,毫不犹豫地向卫凛直劈而下!
“住手!”沈妙舟心头大骇,想也没想,将手中乌头针尽数朝陈令延狠掷过去。
陈令延一心只想取卫凛的命,无暇闪避,细针急刺而入,劈刀的动作随之僵凝了一瞬。
趁着空隙,沈妙舟和身扑过去,一把将陈令延搡开,紧紧护住卫凛,匆忙去解他右腕上的镣铐,急声唤:“卫凛!”
她焦急的声音在卫凛耳中嗡嗡作响,似远似近,卫凛意识昏沉,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只觉察到她情绪凄惶,他心里一疼,费力地睁开眼去看她,“般般。”
见他还有意识,沈妙舟杏眸一亮,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陆烽趴在远处的地上,吐出一口混着泥雪的血沫子,慢慢抬头,眼见局势扭转,目光越发凌厉。
今夜宫中剧变,倘若日后当真是祁王上位,以他今日对嘉乐郡主所为,必定不会有好下场,事已至此,只能一不做二不休。
只要死人不说话,黑白便全由他来定,到时将罪责都推给宁王的乱兵,也不见得是难事。
他伸手摸索,挣扎着捡起一根施刑用的铁棍,趁着四周混战,慢慢爬近,突然之间一跃暴起,运尽全身的力气,将铁棍狠狠朝二人砸去!
忽听风声飒然,卫凛本能地察觉危险,抬手去推沈妙舟,低喝:“让开!”
眼见铁棍当头砸下,可距离太近,根本来不及反击,沈妙舟呼吸一滞,她若是让开,这一棍必会落在卫凛头上,非要了他的命不可!
这念头只在脑中闪过短短一瞬,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想清,沈妙舟便做了决定,非但没躲,反而抱紧了卫凛,只想替他挡住这一棍。
眼看着她竟不躲,卫凛不顾身上剧痛,拼尽残存的力气狠命一挣,哗啦一声,右腕的镣铐霎时被那股猛力拽落下来。
下一瞬,他一手将沈妙舟死死扣在怀里,一手垫着她的后脑,猛地将她压倒在地上,完全挡在身下,用自己的后脊接下了这重重的一击。
难以承受的酷烈痛意一霎传来,五脏六腑猛然痉挛成一团,卫凛好似听见自己骨骼爆裂的闷响,胸腔里血气翻腾上涌,喉头一甜,猛地喷出了一大口血。
温热的血液顺着她的鬓发缓缓流下,划过颈侧。
愣怔一瞬,沈妙舟回过神来,几乎肝胆俱裂,失声痛呼:“卫凛!”
身上的人虚弱得像一团快要熄灭的烛火,双眼紧闭着,头垂了下来,几乎察觉不到呼吸。
满腔恨意骤然袭来,沈妙舟脑中空白一霎,什么都不想,只想要陆烽去死!
她要恨死了!杀一千遍也不能解恨!
沈妙舟抓起地上的一块碎瓷片,狠狠朝陆烽的脖颈削去!
离得太近,陆烽没能躲开,脖子上顿时鲜血直涌。
与此同时,一支铁箭呼啸着撕裂空气,猛地射穿他右肩,被那股力道带着,陆烽只来得及惨呼一声,整个人歪歪斜斜地向后跌去。
是长廷带人赶到了。
沈妙舟的心神一瞬松懈,泪水不自觉地流了满面,痛哭出声,“卫澄冰,你醒醒,醒醒呀!”
浑浑噩噩中,卫凛被她的哭声唤醒,见她颊边糊了一片自己的血,下意识伸手去擦,长指颤颤抚过她脸颊,艰难地喘息:“别怕……我不会死……”
听见他还能说话,沈妙舟顿时满腔欢喜,紧紧搂住他,哽咽道:“澄冰哥哥,你撑着些,我这就带你回家。”
“好……”
叹息般的一声落下,卫凛再也扛不住重伤,闭上眼,彻底昏晕了过去。
沈妙舟急声唤来长廷,“不要恋战,我们先走。”
长廷红着眼眶应了声是,再无意多作缠斗,沈妙舟将卫凛负到他背上,二人起身便要走。
“站住!”
一柄单刀忽地从远处飞来,斜斜插落在长廷脚前。
陈令延挣扎着爬起身,嘶声吼道:“卫凛这等忘恩负义之徒,你们想救他走,除非我死!否则我定与他没完!”
听见这话,长廷再也忍不下去,双眼血红,回身厉声骂道:“够了!我主子半分不欠你们陈家,是你们陈家欠他的!陈宗玄就是个疯子!什么狗屁的恩情!如果不是他,我主子根本就不会流落到杀手楼!”
陈令延懵了一瞬,旋即扬声喝道:“胡说八道!分明是他重伤濒死,我爹将他捡回去,救了他一条命的!”
长廷声音更厉:“错!是陈宗玄看中了我主子的品性本事,设计将他扔去了杀手楼,为的就是要把他锻成一把趁手的刀,拿来对付东厂!被你爹这般坑害过的人不下数十,唯独我主子活了下来!”
陈令延颊边肌肉抽搐着,“你撒谎!我爹,我爹他绝不会是这种人!”
长廷道:“你九岁那年,你娘带你回乡祭祖,半路遇到东厂仇家劫杀,你娘为了保护你,落入了那群番子的手里。从那以后,你爹就疯了,不择手段培植人手,与东厂为敌。”
陈令延浑身发抖,大声反驳:“胡说!仗着我爹没了,你们就这样给他泼脏水!空口白牙,有什么证据?!”
长廷冷声道:“陈宗玄的亲笔手书算不算?主子原本让我拿去烧了,可我没听,为的就是今日这一天!我把那封手书收进了木盒,就埋在北镇抚司里那两株梅树的下面,你大可以去找。”
陈令延脸上的神情空白一瞬,不可置信。
长廷继续道:“陈宗玄树敌众多,如果不是我主子主动领了皇命去抄检陈府,你以为,就凭你那三脚猫的废物功夫,是怎么从锦衣卫的重重看守下逃脱出去的?又是怎么平平安安活了这么多年、没被人追缉的?”
“陈宗玄既死,我主子不想再谈人是非,可他是君子,我不是!如今事情已了,是非对错也该有个分明了。”
长廷流下泪来,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主子仁至义尽,从头到尾,都是你们陈家欠他的!”
陈令延心神大震,茫然无措地看向卫凛,被他身旁沈妙舟那恨到淬血的眼神狠狠刺痛,又颤抖着回看向重伤奄奄的陆烽,从彼此眼中看到惶然和震惊。
沈妙舟半点不想再看到这两个人,轻轻攥住卫凛垂下的手,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掉下来,心里闷疼得快要喘不过气。
“长廷,我们走。”
她要带卫凛回家,去和他过很好很好的一生。
再也,再也不要让他遇见这些人。
第74章 定局
雪霁云收, 曦光破晓,皇城巍峨恢弘,静静矗立, 红墙黄瓦上覆满白雪,耀目的日光洒向重重飞檐宫阙, 折出一片灿烂金光。
寒风干燥凛冽,吹过太和殿前空旷的广场。小黄门正在清理染过血的宫道地面,祁王的人马与锦衣卫一道, 依着事先定下的计划接手了宫城防务。
一夜之间,宁王谋逆,皇帝殡天,祁王示出高宗皇帝遗诏,经内阁校验商议后, 暂由祁王接掌传国玉玺。
朝会上亦有人议立璟王, 但高宗皇帝所留遗诏有两道,一道是传位于祁王,一道是查实当年虎略口一战真相, 废黜大行皇帝一脉为庶人。眼下旧事未明, 无论是依法理还是就正统而言, 璟王都不占上风。
更何况一来崔家刚倒,璟王在朝中的势力本就大伤元气, 二来监察百官的锦衣卫已效忠于祁王,朝中众人谁都难保自己没有把柄被锦衣卫捏在手里,心里不由存上几分忌惮,既非璟王死忠, 便也不想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是以争辩半晌后, 百官大都对内阁的决定再无异议。
内侍们搬来椅凳,首辅孙钰带着阁部众人与祁王围坐下来,共同商议收整京军防卫、旧案重审、大行皇帝丧仪等诸多事项,但终究是变起突然,众人都有些无措,一时间忙作一团。
祁王在京中暂居的府院里,也是一片兵荒马乱。
卫凛在诏狱里受了寒,不知何时发起热来,一直昏迷着,由长廷负进内院。几个亲卫搭着手,将他平放到软榻上,除去衣衫。
热水和伤药事先都已备好,沈妙舟卷起袖口,回身拧干帕子,拨开他额前被血水和冷汗浸透的凌乱碎发,小心翼翼地给他擦脸。
太医很快赶到,上前给卫凛清理伤处,诊脉敷药,足足忙了两个多时辰,才将他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处理停当。
屋子里都是血腥味,卫凛双眼紧闭着,脸色惨白。
沈妙舟心里揪疼得说不出话,咬紧了唇,轻轻握着他细瘦的手指。
方子写好,长廷匆匆拿去煎药,太医回过身,斟酌着措辞道:“郡主,殿帅这伤……虽万幸不曾累及脏腑,没有性命之忧,但外损实多,几处肋骨有裂,加之寒邪侵肺,若要痊愈……还需得假以时日,仔细调养。”
太医说得委婉,沈妙舟却听懂了,言下之意,若是休养得不好,往后说不准会落下什么症候。
她吸了吸鼻子,点头应下,“我知晓了,不管要用什么药材,都捡最好的来,太医院里若是没有,公主府里有。”
“臣明白,还请郡主放心。”
已过晌午,亲卫送太医去前院用饭,稍作歇息。
不多时,旁人都退了出去,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沈妙舟坐在床前的脚踏上,一眨不眨地看着榻上的人。
屋子里炭盆烧得暖热,卫凛赤着上身,只虚虚地盖了层薄被,露出宽阔平直的肩膀和小半边劲瘦胸膛。
他肌肤本就生得白净,如今更是苍白得几乎不见血色,几道鞭痕纵横交错,愈加显得触目惊心。
不过短短数日,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已清减了一圈。
沈妙舟昨晚一夜未眠,此刻却没有半分睡意,只守在卫凛身边,听着他浅浅的呼吸。
挨到傍晚时分,卫凛终于退了热,可意识依旧昏沉着,一直不曾清醒过来。
沈妙舟寻来一方干净的软帕,沾了水,一点一点润湿他微微干裂的嘴唇。
天色渐暗,屋内掌了灯,在脚踏前摇曳出一团昏黄的暖光。
沈妙舟托着腮,坐在朦胧的光晕里,望着卫凛清瘦的侧脸,思绪纷纷杂杂,想起在崔府,透过盖头的红纱,与他对视的那一瞬;想起他把自己从疯马蹄下拖出来的刹那;想起在北镇抚司里,他搓的那个小雪球;想起在暗巷里和他交手;想起自己中了毒,迷糊中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数不清的画面在脑中交织闪现又匆匆掠过,越想越觉得缘分奇妙,兜兜转转,他们之间竟会生出这样深这样深的牵绊纠缠。
胡思乱想着,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窗外夜色浓稠,屋内幽深阗寂,烛光静静倒映在帐幔上,除了更漏滴答,只听得见清清浅浅的呼吸声。
虽然太医说不会有性命之忧,可眼瞧着卫凛一直神志不清地昏睡,沈妙舟心里愈发觉得惶惶,莫名地,竟像是要抓不住他一般。
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去寻太医再过来看一下。
沈妙舟摸了摸他发凉的手背,心里一阵闷疼,喃喃着威胁:“卫澄冰,你若敢有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她站起身,把卫凛的被角往上掖了掖,又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要往门外走。
“不会……”
虚弱低哑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沈妙舟抬步的动作一顿。
“我不会有事……”
沈妙舟一瞬惊喜地睁圆了眸子,忙转回身去。
卫凛躺在榻上,面色苍白,抬眼望向她,漆黑的凤眸半睁着,隐约倒映出细碎烛光。
“因为我遇见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我对她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如今我与她浓情蜜意……我疼她入骨,视她如珠如宝……
我答应她,要活下去,便不会食言……”
“卫凛!”沈妙舟眼圈一瞬就红了,鼻子发酸,很想抱一抱他,却又怕碰疼他的伤口,便只抓紧了他的手,贴到自己颊边挨蹭。
她心里一边欢喜得冒泡,一边又忍不住微微脸热,这人真是坏死了,怎么连她那么久以前编的瞎话都还记得啊,现在又拿出来逗她。
“傻般般。”卫凛声音低哑,带着一层薄茧的指腹轻轻抚过她的脸颊,麻酥酥的。
“你才傻。”沈妙舟喉咙微哽,顿了顿,又忿忿补充道:“你都要傻死了!”
卫凛轻轻勾了下唇,算是默认,“上来歇息。”
心神紧绷地熬到此刻,沈妙舟也当真是累了,一回生两回熟,这下半点都不曾推脱,脱了外衫,小心地越过卫凛,爬进床榻内侧躺好。
夜深人静,两人的呼吸细细起伏。
躺了一会儿,沈妙舟忽然开口:“你是不是还不知道,这间屋子是我的寝室,这是我的榻。”
卫凛刚醒,人还疲乏虚弱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嗯?”
“你衣衫不整,睡了我的榻。”
“所以……”沈妙舟凑近了些,贴着他的耳畔,唇角轻轻翘起,软声道:“卫澄冰,你完蛋啦,这辈子都别想再跑掉了。”
馨甜的热息扑向他的耳廓,像一朵带着热意的云,一缕一缕直往耳里钻。
卫凛心口暖热,不禁低低笑了一声,只是刚一出口却成了呛咳,一瞬震动得背后肋骨剧痛,疼得他额上霎时冒出一层薄汗,无意识地倒嘶一口凉气。
沈妙舟的心跟着一紧,忙支起身子问:“是不是很疼?我去寻太医来。”
卫凛慢慢忍过那一阵痛意,哑声哄道:“无妨,休养几日便好了,睡罢。”
沈妙舟点点头,这回不敢再乱闹,乖乖闭上了眼,似乎也确实是困倦得狠了,很快便睡熟过去。
**
卫凛身上伤重,一时半刻无法下榻,只能依着太医的吩咐好生静养,将锦衣卫所掌的暗桩和密报尽数交到沈妙舟的手上,由她帮着祁王打理京中错综复杂的官员关系。
兴宁十一年二月,祁王奉高宗皇帝遗诏,继皇帝位,昭告天下,改元建明。
新帝祭告太庙,依逆犯萧旭口供,着令重审靖和二十七年虎略口战败一案。
沈镜湖和沈钊在庆阳收到消息,也收拾好了行装,由护卫随行,启程回京。
祁王毕竟离京十年,对京中人事了解不多,身边可靠的臣工又不够,新朝初立,千头万绪,沈妙舟依着锦衣卫留存的线报帮他处理杂事,数日里都忙得脱不开身。
卫凛倒是很听话,只在府中安心养伤,按时服药。
一连忙了几日,终于得空,沈妙舟欢喜地回了王府小院,沿着回廊一路往前走,心情越发轻快。
进了门,就见卫凛正躺在暖阁里的一把藤竹小椅上,似是在休憩小睡,摊开的书卷盖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利落的下颌,头微微向后仰着,越发凸显得喉结锋利清俊。
淡金色的夕光从西窗里斜射进来,轻轻落在他身上。
他穿的是一身天青色绣竹襕衫,这样远远瞧着,不像是走过血火,握剑横刀的杀神,倒像个温养在锦绣堆里、无所忧虑的清贵公子。
沈妙舟忽觉心里一阵说不出地发软,反手小心地合严屋门,慢慢走到小椅跟前。
卫凛睡得正沉,胸膛微微起伏。
沈妙舟不由得放低了呼吸,轻手轻脚地去床头取了张薄毯,又轻手轻脚地走回来,缓缓扯开,给他盖到腰腹之间。
正想起身,腕上忽然一紧。
沈妙舟微微一愣。
下意识地抬眼,正撞进一双含笑的凤眸。
卫凛不知何时醒了,拿下了盖住脸的书卷,声音带着些刚睡醒的低哑,“别走。”
说着,他掀开一旁的熏笼布帘,拿出一包栗子仁递给她,勾唇道:“听长廷说你要回来,便剥了一些。”
沈妙舟心里一甜。
忽然想到些什么,她伸手摸了摸卫凛光滑干净的下颌,杏眸亮晶晶的,“我这两日见了好多留胡子的老头,看来看去,还是澄冰哥哥这样最好看,以后你答应我,不许蓄须。”
卫凛反握住她的手,眸光温热地觑着她,轻笑了一声,“自当谨遵郡主谕令。”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柳七匆匆跑过来,笑容满面,“郡主!驸马爷和大公子到了!就在大门外!”
第75章 成婚(正文完)
沈妙舟闻言, 忙招呼人将屋子再洒扫一遍,准备饭食,欢喜地出门去迎沈镜湖, 带他回院安置。
卫凛重新梳洗换衣后,去往前院拜见。
沈镜湖听见动静, 转回头,看着眼前眉目俊朗的青年,温和地笑了笑, “坐吧。”
卫凛应了声是,恭敬地行了一个晚辈礼。
萧萧肃肃,疏朗清举,身姿挺拔,倒也当真称得上一句姿仪俊秀, 郎艳独绝。
沈镜湖看着眼前人的模样, 心情甚是微妙,既有欣慰,隐约地, 又颇不是滋味。
他在启程前收到了般般的传信, 彻底知晓了这段时日的来龙去脉, 包括卫凛的真实身世。
卫凛竟然就是卫清昀的胞弟,是那个十三岁中举, 文采风流的卫家二郎。
这个消息实在是让他心头百味杂陈。
当年清昀在般般阿娘的麾下效力,品性贵重,是难得的将才,听闻他家中胞弟更是少年英才, 聪颖过人。
若是没有那场变故,以他们两家的交情, 说不准,平嘉还真的会选卫二郎来给般般做夫婿。
想来缘分不可谓不玄妙,时隔多年,两个孩子糊涂乱闯,竟也能这般重新牵起一条红线来。
沈镜湖先开了口,淡淡一笑:“你和清昀长得倒是不甚相像。”
卫凛道了声是,“兄长样貌更肖先父。”
沈镜湖点点头,不再多言别事,直接问道:“你与般般的事,我也知晓一二。如今,你可是心仪我家般般?”
卫凛闻言,脊背一瞬绷紧,站起身,郑重道:“是。澄冰心中所念,唯般般一人,还望驸马成全。”
沈镜湖看着他,慢慢开口,“般般是我心中至宝,只要她能快活一生,我和她阿娘便别无所求。她既喜欢,我便不会阻拦。”
卫凛眸光一霎微亮,屏息听着下文。
“只不过,般般被我们这些长辈宠惯坏了,有时会有些娇蛮,偶尔还会有些任性。”
卫凛心里清楚,这都是些寻常谦辞,大抵还要再说些多多担待包容的客套之言,可他仍觉听着刺耳,想要开口为她分辩。
不料薄唇刚动了下,就听沈镜湖话锋一转:“但她性子就是如此,你若不能容让,惹她委屈,休要怪我与你为难。”
卫凛不禁笑了,停顿少顷,抬起眸,认真道:“驸马过谦。于我而言,般般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我不觉她娇蛮,更不觉她任性。”
只觉她可怜可爱至极。
见他答得郑重,沈镜湖倒也还算满意,颔首道:“把手给我。”
卫凛恭敬遵从。
沈镜湖伸指搭上他的腕脉。
明白过来沈镜湖的用意,卫凛忽有一瞬的心虚。
他知道自己身上积伤不少,又负有奇毒,寿数难定,并非是能与人白首的良配。
静默半晌,沈镜湖眉心微蹙,“你这副身子,旧伤一层叠着一层,元气损耗太甚,兼之逍遥散的毒性,发作次数越多,伤心脉越重,只能许以时日,慢慢调养解毒,从今往后,需得老实听我的话,好生服药,爱惜身子,如此才能伴她长久。”
卫凛正色应了声是。
“至于婚期……”沈镜湖沉吟道,“我想着不急,最好定得晚些。从脉象上看,你伤重体虚,还需多调理一阵,补一补气血。”
卫凛:“……”
泰山有言,不得不从。
之后月余,卫凛都在府中将养,按时作息,认真服药,没有沈妙舟的准许,绝不胡乱走动。
三月底,虎略口战败、征北将军卫清昀贪功通敌一案彻查清楚,新帝祭告太庙,昭雪此案牵连的文武官员共计一十七人通敌罪名,含冤者由户部礼部合议,自内库调拨返还先前籍没家产,另加抚恤恩赏。
此外,又遵高宗皇帝遗诏,着令璟王降等承郡王爵,离京就藩,先皇后移居金陵旧宫,以大逆之罪,褫夺萧旭宁亲王爵,赐鸩酒,太监刘冕处以斩首。
四月初二,新帝册封嘉乐郡主为嘉乐公主,赐婚卫氏二郎,由钦天监择选吉日,婚期定于七月初九。
圣旨一下,在京中带来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
十年前的一场秋试,京城之中不少人都听闻过卫家二郎惊才绝艳的名头,只可惜家中出了那等变故,英才早夭。
不成想世事如此难料,那卫二郎竟还活着,又得了尚主的恩旨。
只是再一想倒也合情合理,卫家与先平嘉长公主早有渊源,家世人品都正堪相配,此举又能抚恤旧臣,不论怎么看,都称得上是一桩极美满的亲事。
众人闲谈几日,便也不再多议,唯独一处,被这消息引起了轩然大波。
徐太傅府。
圣旨颁下,沈妙舟陪同卫凛,一道去了趟徐太傅的府邸。
既然日后要以原本的身份活着,旁人可以不必理会,但徐太傅那里,无论如何,卫凛需得给个交代。
他事先已经给徐太傅递了拜帖,随帖另附一封手书,讲明了情由经过,以及崔缜的近况。
用的是他少时笔迹,徐太傅只要见了,定会认得。
来到徐府门口,很快有人上前接引,卫凛随那仆役入了后堂,沈妙舟留在花厅里等着。
屋内,徐太傅面带病容,但衣袍却无比严整,端正地坐在圈椅里。
从卫凛一进来,对面那双苍老的眼睛便紧紧地望住了他,竭力地想要从那张脸上分辨出往昔的模样。
卫凛走近,撩袍跪下,行了见师礼后,平静地抬起头来,“先生。”
空气一时静默。
徐太傅攥紧了圈椅的月牙扶手,死死地看着他,好半晌,才颤声开口:“你……你果真是澄冰?”
“是。”卫凛的喉结滚了滚,哑声道:“学生有愧先生教诲,无颜面对先生。”
说着,从袖中取出戒尺,双手平举过头顶,“请先生责罚。”
看着眼前如松如玉的俊秀青年,徐太傅心头一时百味交杂,悲愤上涌,忽然抓过戒尺,照着他的肩头狠狠打了下去。
春衫单薄,戒尺结实地落在肩背,瞬间便抽出一道血条,火辣辣的痛意直蹿上来,卫凛咬牙受下,跪得更直。
攥着戒尺的手不住发颤,徐太傅眼中含泪,悲声斥问:“你这孩子……为何,为何什么都不与我说?!我是你的先生啊!难道不会护着你么?那晚在北镇抚司,我差一点,差一点就……”
卫凛喉头微哽,“是学生的错。”
“啪”地一声,戒尺被掷到地上,徐太傅颤着手,如同少时一般,抚摸上他的发顶,再也抑不住满腔恸意,泪如雨下,“是先生无能,没有护住你。”
“澄冰,你还活着,活着便好……”
哪怕从前做过违背本心的错事,都不打紧,只要活着便好。
卫凛心头一颤,眼眶有一瞬的涩意。
这么多年来,一直悬垂在他心头上的那柄利刃,终于彻底消散。
从徐府出来,刚一踏上马车,沈妙舟便盯住卫凛的眼睛,皱着眉头道:“太傅打你了。”
“只一下,不疼。”
那样响的一声,怎么可能不疼,她才不信,只怕此刻都已经青肿了。
沈妙舟直接去扒他的衣领。
眼见躲不过,卫凛一把捉住她的手,定定地看着她,低声问:“要我在此处脱了衣裳给你看,嗯?”
夕照透过细密的竹帘,漫进车内,金光溶溶,将他漆黑的瞳仁染成琥珀色。
马车辚辚而行,街巷上人声往来,小贩叫卖吆喝声清晰入耳,沈妙舟脸颊忽地一热,“咳,倒也不必。”
还是私下里给她看罢。
算算日子,也不远了呢。
**
七月初九,吉期至,公主出降,整座京城张灯结彩,御街遍铺红妆。
新帝请了宗室里辈分最高的寿春大长公主来主持昏礼,又从尚仪局调拨人手,一应琐碎事项,俱由内廷操办。
公主府内外都热闹起来,处处高挂红绸红灯笼,点起红烛,仆役嬷嬷往来忙乱,宾客络绎不绝。
沈妙舟昨晚几乎一夜未睡,正日一早便沐浴洗漱,端端坐在妆台前,由着宫里的嬷嬷绾发施妆,着翟衣,系大带,穿蔽膝,佩玉带绶,戴珠玉金凤冠,掩双博鬓,一身行头繁复华贵,装扮得人雍容耀目,灿若春华。
她对着镜子瞧,都快认不出自己了。
寿春大长公主仔细打量着她,满脸笑意,慈爱道:“这身装扮好,我们般般比仙女还要美上几分,卫家那小子,还真是好福气。”
沈妙舟脸颊一热。
吉时到了,门外忽然喧闹起来,鼓乐丝竹的声音越发清晰,芝圆欢喜地跑进来,“公主,新姑爷来迎您啦!”
沈妙舟有一瞬的紧张。
想着门外的那个人,竟有几分恍惚,像是做梦一般,心跳咚咚作响,掌心腻出一层薄汗,说不清是欢喜还是忐忑。
寿春大长公主为她披上盖头,欣慰笑道,“我们般般当真是长大喽,你阿娘在天上瞧着,想必欢喜极了。”
沈妙舟眼眶微微发热。
是呢,这一回可是正正经经要成亲了,是和她喜欢的郎君,阿娘一定看着呢。
院外丝竹声越发喧闹,催妆催过几遍,尚仪局的女官提起绛纱灯在前引路,随嫁的侍女和嬷嬷众星捧月般,簇拥着送新嫁的姑娘去往前厅。
赞礼在一旁高声唱起吉词,金凤衔珠云头履轻轻迈过门槛,踏上厚软的朱红毡毯。
一路灯火通明,慢慢往前走着,眼前一片朦胧的红色,透过薄薄的红纱盖头,她忽然看见灯火辉煌处,立着一道熟悉至极的挺拔身影,正朝她望过来,等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近。
盛夏的夜风穿过回廊,轻轻撩动盖头,不经意间视线一瞬相撞,时光刹那定格,仿佛天地间只有彼此二人。
耳畔的喧闹忽然变得模糊,一霎间,眼前的画面和过去交错纷呈,站在那里的仍是原先的人,可再也不是从前那副淡漠疏离的神色,明亮的灯火下,那双凤眸深深地望过来,漆黑深邃,满是眷念痴缠。
沈妙舟心脏忽地漏跳一拍。
“般般。”他低低地唤,尾音带着笑。
心里霎时安定下来,唇角止不住地上翘。
是她的澄冰哥哥呀。
只是看见他,和他站在一处,便觉说不出的心安,数不清的欢喜咕嘟咕嘟地冒出泡来。
行过奠雁礼,沈妙舟和卫凛并肩跪下,拜别长辈。
新帝没有讲究俗礼,和她爹爹都在上首坐着,郑重的圈椅里端端正正摆着她阿娘的牌位。
沈镜湖看着身前并排跪下的一对璧人,眼圈一霎微红。他和阿蘅的般般啊,一转眼竟也要成亲了。明明总觉得她还是个孩子,黏在他身后叫爹爹。
新帝先开了口,含笑叮嘱道:“般般长大了,往后要与二郎互敬互爱,夫妻和顺。”
沈妙舟应是,拜了下去,心里又酸又甜。
卫凛搀扶她起身,双手加眉,郑重地向长辈叩拜行礼,“请圣上,父亲放心,澄冰此生,爱重般般甚于性命,必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
沈镜湖点点头,温声让他起身。
随着礼官一声唱和,门外鼓乐又热热闹闹地吹打起来,喜乐和鞭炮声在耳边炸开,噼里啪啦,此起彼伏。
芝圆搀扶着她往外走了几步,身前一双有力的手扶她登上车辇,沈钊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般般,阿兄给你清障车。”
沈妙舟心里泛起甜意,唇角轻翘,“多谢阿兄。”
沈钊的声音微微发哽,“般般,他若是敢待你不好,你要与阿兄说,阿兄帮你揍他。”
沈妙舟在辇中坐定,忍不住笑了起来,“知道啦。”
婚宴设在新帝特为她赐下的公主府,为了方便和她爹爹走动,两府相距不远,只隔了两条街。
迎亲的队伍缓缓前行,周边的百姓童子凑热闹围着障车,沈钊一边撒着喜钱,一边笑说着吉利话,请众人散开。
很快便来到公主府门口,鞭炮声又炸了起来,越发喧闹喜庆,帘幔被人缓缓拉开,芝圆在身旁扶着她下了辇,卫凛走近,将红绸放进她手里,轻声道:“般般,跟我走罢。”
从盖头下看去,眼前还是那只手,骨节分明,劲瘦修长,明明握的是红绸,却好像握住了她的手一般。
沈妙舟放心地由他引着,迈下车辇,跨了火盆,走进大堂。
听着礼官唱诵,二人拜过天地,再次执起红绸绾就的同心结,被众人簇拥着进了婚房。
沈妙舟坐在榻上,知道接下来要掀盖头,不知为何,忽然有些说不出的紧张,手指悄悄攥紧了红绸。
卫凛站在榻前,接过女官递来的玉如意,垂眼看着榻上的姑娘,喉结微滚。
赞礼高唱起喜兴的吉词,催着新郎挑盖头。
沈妙舟脸颊烧热,心脏啵啵跳动着,正越发忐忑,眼前忽地一亮,她下意识抬起眼帘,长睫扑闪颤动,直直撞进一双漆黑深湛的凤眸。
视线相对,沈妙舟一瞬就笑了,杏眸弯弯,落满细碎烛光。
上回怎么没有发觉呢,卫凛穿上大红喜服,竟会这般好看。
“澄冰哥哥。”她软声唤。
望着那双盈盈若春水的乌润杏眸,卫凛的喉头一瞬发紧,眼中竟生出几分涩意。
这是他的般般啊。
这些时日的辗转忐忑好似一瞬消散,一颗心彻底落到实处,胸腔里滚烫一片。
亲朋傧相们起哄欢呼起来,夸赞声不绝于耳。
女官捧着五谷和金银钱,随进房中,一边撒帐,一边说着吉祥话:“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撒完帐,行过同牢礼,女官用剖开的匏瓜装了酒,交到两人手中。
想起上回那冷冰冰的一句“这些俗礼,便都免了”,沈妙舟忍不住抬眼去看卫凛,却见他也正瞧向自己,眸光温热,隐约带着调笑。
二人各自半饮后,又换卺饮尽,女官再将两片匏瓜合上,用红线仔细系好。
周礼繁复,到此总算礼数周全。
又说了些恭贺的吉祥话,众人才陆续退了出去,屋子里只留下沈妙舟和卫凛两个人,四周终于清净下来。
一时间,两个人谁都没有动。
安静着对望一眼,沈妙舟心里甜得发酥,忍不住笑起来。
卫凛不禁也笑了,抬手摸了摸她的脸,低声道:“你先歇息,吃些东西,我稍后便回。”
宾客中还有不少他父兄的旧交,不能怠慢。
沈妙舟点点头,“你要少饮些酒。”
卫凛应了,起身出门,走到门口,忍不住又回头望了她一眼,这才转上廊庑。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
芝圆进来帮她拆卸了凤冠,又打来清水为她净面。
卫凛事先让人备了食盒,都是她爱吃的点心和小食,这会儿卸了重担,总算能放心地吃个饱。
吃饱喝足,沈妙舟换了一身燕居服,去净室沐浴。
夏日的夜晚,各处都撑开了窗棂,前院隐隐传来缥缈的宴饮丝竹之声,垂挂的帐幔被长风吹动得飘拂鼓胀,衬得屋内越发寂静。
沈妙舟昨夜兴奋得没怎么睡着,此刻坐在妆台前,困意和疲乏渐渐泛上来,稀里糊涂地,趴在妆台上睡熟了过去。
卫凛沐浴洗漱过后,换了身干净衣裳,回到主屋,就见她睡得正香,烛光穿过她乌浓的睫毛,筛下一小片淡淡暗影。
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沈妙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等看清眼前的人,杏眸里一瞬腾起惊喜的光亮,“你回来啦。”
卫凛看得心里软热,抬手捧住她的脸颊,与她额头相抵,低低道:“嗯。”
熟悉的热息轻轻扑在面颊上,沈妙舟感觉心里甜软得快要化掉。
她伸手勾住卫凛的脖颈,仰起头,使坏似的,在他唇上轻轻咬了一口。
卫凛一怔,抬眼正对上她的视线,乌润的杏眸里满是笑意,亮晶晶的。
脑中的那根弦轰然崩断。
温热的唇瓣覆了下来,流连过她的眉眼,鼻尖,唇齿勾缠,柔软而又潮湿,喉结一下一下地滚动,仿佛在吞吃她的气息,空气渐渐变得溽热发闷。
沈妙舟心跳砰砰,简直快得要从喉咙里冲出来。
呼吸间都是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带着沐浴后清新的水汽和皂角的清香,让她一面放松,一面紧张。
身子忽地一空,卫凛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走进卧间,帐幔放下,满室的喜烛光亮一霎被隔绝在外。
昏昧的光线里,彼此的视线和呼吸相互交缠,细细描摹着对方的轮廓。
热烫的碎吻落了下来,又一路向下,细细密密,落在软玉般莹润白皙的细腻肌肤上,轻咬细吮,留下淡淡红痕。
“般般。”
“今日,我当真欢喜。”
沈妙舟呼吸渐乱,酥麻的感觉传遍全身,忍不住呜咽着轻哼了一声,微微仰起头,露出细嫩的脖颈,承受着这熟悉又陌生的触觉,整个人都软了下来,被耳畔低沉的喘息激得一阵阵颤栗。
她也好欢喜。
欢喜得快要溢出来。
心里越来越燥,她本能地勾住卫凛的脖颈,想要靠他近一些,更近一些。
真是奇怪,明明人就在眼前,心里却越发地想他。
眼前一暗,卫凛忽然翻身覆了上来。
混乱中,他的衣襟不知何时敞开了,映着朦胧的烛光,露出白皙劲瘦的胸膛,肌理分明,看得人脸颊烧热。
在胸膛正中,有一道寸余长的细疤,虽然已经愈合,但也看得出与周围肤色不大相同。
是她那柄玉刀留下的。
沈妙舟心里一疼,不自禁伸手抚了上去。
手心下的薄肌一瞬绷紧,颤栗。
卫凛呼吸渐沉,低头去寻她的唇,手掌下滑,长指勾开她的衣带,顺着衣襟向里探去,缓缓向上,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肌肤,瞬间带起一片酥麻。
沈妙舟一个激灵,脑中一霎空白。
只觉自己的心跳在他掌中一下快过一下。
柔软的锦衾在她身下拧转成一团团花簇,微微汗湿的衣衫一件件堆落在红绡帐下。
烛火朦胧晕黄,莹白的肌肤,乌浓的鬓发,与大红的鸳鸯喜被交织相映,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秾艳。
卫凛看得凤眸泛红,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若是疼,便与我说,嗯?”
周遭的一切都变得不大真切,沈妙舟迷蒙着看向他。
眼前的人眸光隐忍,锋利清俊的眉目间,都是为她而流的汗。
一瞬间,心里说不出的软热,沈妙舟抬手勾住他的脖颈,唇角轻翘着,点了点头。
卫凛俯身吮吻她的唇瓣,鼻尖轻蹭流连,拨去她颊边汗湿的碎发,“别怕。”
“我才不怕……”
他低笑着去吻她,胸腔震颤嗡鸣。
屋外不知何时落了雨,水珠拍打着蕉叶,淅淅沥沥地滚下石阶,簌簌轻响。
呼吸交缠间,一寸一寸地,慢慢侵占。
尽管卫凛的动作耐心又温柔,沈妙舟还是感觉到了疼,眉头不由一皱。
觉察到她的僵硬,卫凛一瞬停住,喉结滚动,低涩地喘息着,俯身在她细汗莹莹的面上啄吻,声音哑的不像话,“很疼?”
沈妙舟半阖的杏眸微微睁开,眼里似漾着一汪柔柔的春水。
看见他忍得辛苦,眼尾泛着红,额上热汗涔涔,浸得那双眉目越发漆黑深邃。
她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抬手攀住他光祼结实的肩背,摇了摇头,带着一点鼻音,“我没事。”
想和他更近一些。
想要他完完全全地属于自己。
屋外雨声渐大,急促地砸落在蕉叶上,碎玉琼珠响作一片。
卫凛低头看着她,心里的渴求到了极处,竟催生出一丝难言的暴戾,难以自抑地在血脉中呼啸奔涌,想将她揉碎在掌心,半点也不要分离。
卫凛捉住她无力的手腕,十指相扣,紧紧地按在被褥中。
动作越发用力。
甚至渐渐带了几分凶狠。
“抱紧我。”他低低地道。
抱紧他,永远,永远都不要松开。
“卫澄冰……”
迷迷糊糊中,原本的疼痛中渐渐生出一丝说不清的痒,心里渴得厉害,她有些难耐地抱住卫凛,指尖用力扣着他紧致结实的脊背。
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卫凛放缓了动作,低头在她汗湿的额上吻了吻,顺着面颊向下,吻她的耳尖,含咬住她柔嫩的耳垂。
低沉而压抑的喘息就裹在耳畔,带着湿热的触觉,四面八方地侵入,让她浑身酥麻,忍不住轻轻哼出声来。
红纱摇曳不休,雨摇芭蕉,吹落一地海棠,如胭脂点点,青石阶下落英缤纷。
夜色越发深浓,龙凤喜烛静静燃烧,在案几上滴出一堆烛泪。
不知过去多久,窗外的雨声似是停了。
昏昏帷帐中,空气溽热潮湿,两个人紧紧依偎在一起,呼吸交织,喘息细细。
沈妙舟心里说不出的满足,忍不住仰头亲了亲他的下颌,唇角轻轻翘起,“卫澄冰,你是我的了。”
“嗯。”卫凛与她额头相抵,无声笑了,“我是你的。”
“一直都是。”
今生今世,天上地下,永远独属于你。
此后岁岁年年,永以为好。
———正文完
第76章 番外
沈镜湖医术精湛,卫凛依照吩咐,仔细调养,入秋后身子已大有好转。新朝初立,琐事繁多,新帝没让他清闲多久,就开始一桩一桩地派差事。
一直忙到入冬落雪,卫凛白日重整宫禁,晚间又要去赴宴,待应酬回来,在前院洗漱沐浴后,时辰已近戌末,夜色越发深浓,可沈妙舟还不曾就寝,正坐在桌案前,写着什么东西。
烛火罩下一片摇曳朦胧的暖光,柔柔笼在她的身上,她低着头,白皙的脸颊泛起软玉般的细腻柔光。
看得卫凛心脏一瞬发潮。
听见动静,沈妙舟抬头看见他,杏眸霎时一亮,惊喜地笑了起来,“你回来啦。”
“嗯。”卫凛走近,俯身抬起她的下巴,淡笑道:“张嘴。”
沈妙舟听话张嘴,下一刻,一块剥去皮的缠糖就被塞进了嘴巴里。
他指尖冰凉,那块缠糖却被捂出了热意,也不知藏在掌心握了多久。
“宴上的小食,说是用橘汁调的内馅。”卫凛带着几分松散的醉意,目光温热地瞧着她,“喜欢么?”
缠糖口感软糯,甜而不腻,微酸中又有一股果子的清香,是她喜欢的味道。
只不过这味道虽好,却也算不上多新鲜稀罕,但一想到他在宴上与人把酒应酬,暗中竟悄悄带了颗糖回来给她,就觉得原本三分的好吃变成了十分。
沈妙舟只觉舌尖都是甜香,边嚼边点头,咕哝着称赞,“喜欢!”
卫凛垂眸看着她,唇角微勾。
他今日赴的是礼部尚书张阶的六十寿宴,席间听众人闲谈,说起张老大人与夫人当初正是在陈记饽饽铺买缠糖时因缘相识,后来结成夫妻,这一生情深意笃,白头偕老。
他酒量不算太好,三五盏烈酒入腹,人便已染上几分薄醉,漫不经心地听了一耳,只觉这缠糖意头甚好,便在袖中藏了一颗,想着带回来让般般也尝一尝。
听见她说“喜欢”,腹中酒意仿佛更盛了一些,灼得人心里发燥。
卫凛欺身在她唇瓣上轻咬了一口,视线不经意扫过身侧的书案,看见上面的纸笺,低声问:“在写什么?”
沈妙舟抬手勾住他的脖颈,轻轻碰着他的唇,杏眸亮晶晶的,“纳猫儿契呀。”
“秦姐姐和赵小将军回京了,还带回来一窝小猫崽,你不是很喜欢狸奴么,明日我接你下值,咱们去挑一只猫儿来养吧,下聘要用的盐和小鱼干我都准备好啦。”
卫凛心头软热,低笑着将她抱了起来,走进卧间,放到榻上,顺势吻了吻她的发顶,“我喜欢狸奴,便给我养,嗯?”
“那当然。”沈妙舟仰起脸,在他下颌上亲了一口,得意笑道:“不止养狸奴,我还说好了要养你呢。”
帘幔落下,光线变得昏昧晦暗,青色的纱帐淹没两个人的身影。
卫凛垂眼,直勾勾地看着她,“怎么,公主殿下是想养臣做面首?”
沈妙舟脸颊烧热,闭上眼用力点头,轻咳了一声,抬手攀住他的肩膀,小声催促:“你动作快些,我驸马要回来啦。”
闻言,卫凛凤眸微眯,侧头贴近她耳畔,吮咬着她柔嫩的耳垂,低低说了句什么。
沈妙舟一呆,耳根倏地烧热,随即心脏噗通噗通地跳了起来。
他是真的有些醉了,竟会说出荤话来。
可这话一出口,反倒无端有种浪荡风流的意味,在黑暗中,勾得她心慌耳热,浑身绵软,仿佛泡进了一汪暖洋洋的春水里。
察觉到她的变化,卫凛无声地笑了下,捉住她纤细的指尖,与她十指交错,欺身吻了下去。
青纱帐幔重重堆叠,渐渐弥漫起潮湿溽热的气息,朦胧幽弱的烛光下,两道喘息声交错缠绕着,彼此起伏呼应。
不知过了多久,垂拢的帐幔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里撩开,卫凛披衣下榻,唤人送来热水,拧了一块干净帕子,又走回到榻前。
沈妙舟疲乏得半分都不想动,软绵绵地侧趴在榻上,由着卫凛帮她擦拭清理,再压好被角。
收拾完,卫凛将她散乱的头发慢慢拨去耳后,俯身在她额上吻了两下,“我去收拾,很快回来。”
沈妙舟又困又累,哼唧着应了一声。
卫凛起身去净室简单沐浴一番,重回到榻上,沈妙舟翻身贴了过来。
卫凛伸手将她捞得更近一些,吻了吻她的耳尖,轻哂道:“臣这面首,可还让殿下满意?”
沈妙舟闭眼偎在他怀里,热乎乎的脸颊贴着他微凉的肌肤,浑身说不出的舒服,她强压着唇角,矜持地点了点头,“尚可。”
卫凛失笑,一时忍不住,低头在她后颈轻咬了一下,“睡罢。”
**
翌日傍晚,临近下值的时辰,卫凛心情颇为轻快,提早收拾好了案卷文书,起身出门。
沈妙舟就在一条街之外的酒楼等着他,说好要一起去聘狸奴。
然而刚一迈过门槛,卫凛胸口突然绞痛了一下,刹那间仿佛有无数根冰针同时贯穿身体,尖锐地刺入骨髓,剧痛一霎钻心,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险些跌跪到地上。
逍遥散又发作了。
先前的调养颇有疗效,这毒自入秋以来还不曾发作过,以至于他竟快要忘了还有这一桩事。
长廷见状大惊,赶忙上前搀扶。
卫凛死死攥紧了门框,手背青筋暴起,鬓边不住有冷汗淌下来,艰难地喘息道:“去,去给般般传个信……只说我值上有事,要耽搁一阵……别惊动她。”
这毒伴他数年,他早已习惯,咬牙硬忍便是,他只怕让般般看见,会惹她难过。
长廷忙应了声是,扶着卫凛到值房里躺下,又取来大氅抖开,给他盖到身上,这才出去传信。
肺腑间的痛意越发蛮狠,卫凛疼得近要蜷缩,脸色惨白发青,背上衣衫很快被冷汗浸透,意识渐渐昏沉过去。
沈妙舟带着芝圆,正在隔街的酒楼里吃茶点,看见长廷来送口信,“主子值上有要事耽搁了,让我来和您说一声,请您先回府,改日再去聘猫儿。”
知晓这段时日卫凛事忙,沈妙舟一时也没有多想,只是点了几样小食,吩咐长廷给卫凛带回去,自己则结了账,坐上马车,打算去和秦舒音说一声。
马车行过灯市,临近冬至,市集里越发热闹,人流熙熙攘攘,路旁的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经过一间食摊铺子,沈妙舟下车买了几包盐烧鹅,大辣酥,都是她爹爹爱吃的小食,一会儿正好顺路送去给他佐酒。
转身正要上车,沈妙舟忽然发觉不对。
方才她应下来后,长廷看着怎么像是暗暗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只怕是卫凛出了事。
没有分毫犹豫,沈妙舟当即吩咐七尧改道去禁卫署衙。
不知过去多久,卫凛意识朦胧着,隐约听见细碎轻响,似乎有人解开了他的衣襟,在用热帕子给他擦拭身上湿黏的冷汗。
心下一沉,他猛地清醒过来,睁开眼,果然对上一双清凌凌的杏眸。
“……你怎的来了?”沉默一霎,卫凛哑声开口,气息还带着些虚弱,“是长廷?”
沈妙舟扬起下巴,语气不善,“你拿我当傻子么?”
看着她的模样,卫凛无奈,自嘲地笑了笑,“般般是天下第一聪慧。”
他早该想到,长廷哪能瞒得住她。
沈妙舟轻哼一声,收回帕子,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他身前凝了一瞬。
卫凛左肩的锁骨下有一块寸余见方的烙疤,原本是巡鹰司给他烙下的杀手楼徽印,后来被他自己剜去烫平,年岁久了,疤痕的颜色已经变浅泛白。
可每次看到,都会让她心头一紧。
一想到这些伤害和印记都会伴他终生,她就觉得心里难过得发闷,其间又掺了些委屈,他毒发受苦,干嘛要瞒着她?
见她神色不对,卫凛收了笑,伸手握住她的左腕,低声哄:“这毒不过偶尔发作,捱过去便是,不值得你难过。”
沈妙舟喉咙微哽,挪开了视线,闷声道,“我才不是难过。我是生气。我们早都成亲了,你有事还要瞒着我?”
卫凛默了默,“是我的错,日后不会再如此。”
沈妙舟扭过脸,不想理他。
卫凛抬眸觑她一眼,忽然抬手捂住心口,压抑着闷哼了一声。
听见动静,沈妙舟心一跳,转头去看他,“你怎么了?”
卫凛低着头,咬紧了牙,“……逍遥散。”
她立刻站起身,“我去找爹爹来。”
“不必。”卫凛攥紧了她的手腕,拉她回来,喘息着道:“除了寒食散,没有旁的法子……只是疼一阵,忍忍便好。”
“那也不能这样硬抗着呀!”
卫凛摇了摇头,“无妨。”
眼见着他神色痛苦,一副被折磨的虚弱模样,沈妙舟看得难受,“是不是很疼?”
卫凛瞥她一眼,俊眉拧着,低低应了一声,“……疼。”
沈妙舟有些无措,忽然心一横,捋起衣袖,将嫩藕似的胳膊递到他面前,坚定道:“疼就咬我,我不怕。我陪你一起。”
卫凛一顿,颇有些意外,视线缓缓落到她的脸上,“……咬你?”
“嗯!”沈妙舟闭上眼。
好半晌没有动静。
正想睁眼看看卫凛怎样了,忽然,有温热的鼻息贴近,坚硬的齿关抵上她柔嫩的手臂,轻轻地,磨吮了两下。
感觉很奇怪。
沈妙舟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耳根灼热,头皮麻酥酥的,不由得想往回缩手。
手臂却被紧紧攥住,下一刻,一片温热柔软的触觉覆在了肌肤上。
卫凛握着她白皙柔滑的胳膊,低下头,轻轻吻了上去。
沈妙舟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歪着头去瞧他的神色,“好啊卫澄冰,你耍赖皮!”
卫凛低头轻笑起来。
傻姑娘,心怎么那样软啊。
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沈妙舟脸上一热,想把手抽出来,却没能挣动。
卫凛握着她的手腕,顺势一拉,直接将她捞进了怀里,侧脸贴着她温热的脖颈,低低道:“对不住,往后不会再瞒你。不气了,嗯?”
“真的?”
“当真。”
安静了一会儿,沈妙舟退开些许,皱起眉头,认真道:“你若是再逞强瞒着我,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卫凛点头,也认真应下,复又看向她,“饿不饿?带你去吃些东西,听闻醉仙楼近来有新酿的果酒,味道极好。”
折腾这么半晌,确实有些饿了,沈妙舟闻言不由意动,“好啊。”
值房里有简单换洗的衣物,卫凛起身收拾了下,带她去了醉仙楼。
两人点了几道菜,又叫了一壶果酒,吃得很是畅快。只是那甜酒滋味虽好,后劲却奇大,沈妙舟喝的时候还不觉怎样,刚一出了门,脚下就有些发软,杏眸里也漫上了一层薄薄的朦胧水雾。
显见是有几分醉了。
卫凛有些无奈,走到她面前,背过身去,半蹲下来,拍了拍自己肩头,“上来。”
沈妙舟愣了一下,“做什么?”
“我背你回去。”
“你身子没事?”
“嗯。”卫凛道,“上来。”
沈妙舟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趴了上去,伸手环住他的脖颈。
背上稍稍一沉,卫凛随即圈紧她的双腿,微微站直些身子,背着她往回走。
他的后背宽阔平直,清瘦却结实,脸颊贴在上面,可以听见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沉稳有力,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沈妙舟咕哝着问:“我重不重?”
“不重。”卫凛又道:“很轻。”
他胸腔震动,声音隔着后背传来。
好像她的心脏也跟着一瞬发颤,悸动。
走了一会儿,沈妙舟软绵绵地唤,“卫澄冰。”
卫凛将她往上掂了掂,“嗯?”
她又不说话了,脸颊贴在他背上,小猫似的蹭蹭,“卫澄冰。”
卫凛唇角微勾,“嗯。”
夜色深浓,天上纷纷扬扬飘起细雪,远处灯火错落,光辉映照下来,在地上拉出两人长长的身影。
沈妙舟摇了摇卫凛的衣襟,指着地上两个人的影子要他瞧,“你看,这个影子是我的,那个也是我的。”
卫凛失笑,耐心回应,“嗯,都是你的。”
沈妙舟高兴了,侧过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看着莹白的碎雪簌簌落下,在地上铺作薄薄的一层白霜,她忽然就想起从前读过的一句诗,“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伏在卫凛劲瘦结实的脊背上,耳朵听着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沈妙舟闭上了眼睛,悄悄想着,这句应当改一改。
就改作——
“浮生只合与君老,雪满长安道。”——
下本写《春日未迟》,【兄弟雄竞+强取豪夺+追妻火葬场】爱恨纠葛非常强烈的狗血文,喜欢这一口的宝宝点点收藏吧~
文案见下:
宁折柔是边镇孤女,与陆谌结发于微末,彼时他刚从天之骄子跌落泥潭,成了断腿的落魄小卒。
成亲三载,她曾顶着风雪深夜出诊,只为挣些银钱替他治腿,也曾在城破遇险时,把他从死人堆里拖出来,用单薄的肩膀生生撑起他一条命。
折柔以为,他们是少年夫妻情深爱重,可直到她随陆谌入京后,才发觉一切都变了。
曾经满心满眼都是她的陆谌,有一天会为了别的女子,满是不耐地对她说,不要妒。
曾经许诺此生绝不相负的陆谌,在她有孕被人暗害的那日,去陪别的女子游湖,采荷,看烟火。
原来,她不过是陆谌落难时的糟糠,而那位贵女才是与他门当户对的皎皎明月。
她自以为的年少情深,到头来不过是场笑话。
折柔心如死灰,一碗红花,流掉她曾费尽心思想保全的孩子,离开了京城。
她不要再做什么陆夫人,她只要做她自己。
**
陆谌从未想过折柔会离开。
便是闹一闹,她也必定是心软先回头的那一个。
可她竟真的跑了。
终于得知她下落的那日,陆谌不顾伤重,冒雨疾驰百里追到她的医馆,可屋门打开,出来的人却不是她。
而是与他有刎颈之交的亲表弟、小郡王谢云州。
陆谌只觉浑身血液一瞬倒流,红了眼沉声质问:“你怎会在此?妱妱呢?!”
谢云州只着一件中衣,衣襟松散,眼角眉梢还带着春意,冲他扬唇笑了笑。
“她不想见你。”
**
从那一日起,陆谌彻底发了疯。
她是他的妻,就算生不能同衾,那便是死,亦要同穴。
番外中引用: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宋】舒亶《虞美人·寄公度》
第77章 IF线(一)初见
靖和三十四年上巳节,皇帝下旨,在西苑设办鹿鸣宴,齐邀文武百官与新科士子,在曲水北岸同聚宴饮,宗亲和百官内眷也受邀入宴,席面另设在南岸的仪鸾殿中。
正值暮春三月,天气微寒,太液池畔柳烟朦胧,莺啼婉转,杏花纷飞,夹岸处处笑语喧闹,人声鼎沸。
宴至半途,沈妙舟悄悄溜了出来,到侧殿换上一身小内侍的打扮,穿过玉河桥,做贼似的避开人群,抄近路往北岸走去。
昨日芝圆不经意间听到她阿娘在和爹爹商谈,当即兴冲冲地跑回来给她报信。
说是她阿娘看中了卫家二郎,八成是要择他做姑爷呢。
沈妙舟听得呆了。
那卫家二郎卫清晏的名号早就传遍京师,她自是有所耳闻的。
三年多前,他年仅十六,竟能一举高中状元,一时间在京中风头无两,求亲的人险些踏破卫府门槛,可他一家都不曾应下,反倒是向皇帝递上奏表,请旨外任。
若按惯例,一甲进士都会入选庶吉士,留作天子近臣,此后如无意外,便应当是平步青云,入阁拜相。
没人想到他竟会请旨离京。
皇外祖见他年纪尚轻,难得能有此心志,加之少年脾性确需磨炼,便准了奏请,授任他为宁州知县。
如今三年任期已满,卫二郎奉命受调回京,待他加冠后,大约就要入翰林,做庶吉士了。
可一说起翰林学士,沈妙舟脑中立刻就蹦出来太傅和侍读们胡子长长,一脸板正的迂腐模样。
……简直可怕得很,她才不要!
虽然人人都说卫清晏生得极俊,可她还不曾仔细瞧过呢,新科进士策马游街那日,御街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她去得稍晚了些,没能挤上好位置,只看见了他打马过长街的一道挺拔背影。
更何况,谁知道他在外任职三年,风沙雨雪磨砺着,会不会长糙了,又会不会变得和那些文官一样严肃古板?
赶巧今日有机会,她好奇得很,自然是要亲自去瞧一瞧的。
下了玉河桥,有一条经过校场的夹道小路,斜穿过去便是鹿鸣宴的所在。
还未走近,已有马蹄疾驰的声音伴着男子的呼喝遥遥传来,隔着苑墙上错落的花窗,能看见校场上人影交错驰骋,一片喧腾。
竟然有人打起了马球,想来北岸的正宴已经散了,文官们对诗投壶,武将们便到马球场上一较技艺。
沈妙舟穿过小路,走到琼华岛附近,就见文官和士子们三三两两地闲坐在曲水池畔,流觞赋诗,正是酒酣耳热的时候。
左右张望一圈,有侍宴的小太监收拾了酒坛正要退下,她快步追上去,笑着行了一礼道:“贵人遣我来寻卫清晏卫大人,敢问师父,可知他现在何处?”
在宫中,只有受人敬重有资历的太监才会被唤作“师父”,小太监见她嘴甜,一时颇为受用,眉开眼笑地回过身,朝西北的方向指了指,“嘿,巧了不是,我先前刚好瞧见,小卫大人就在方胜亭里,和几位同僚闲谈呢。”
沈妙舟杏眸一亮,行礼谢过小太监,沿着蜿蜒参差的池畔,朝西北角亭的方向走去。
暮色将至,太液池中水波荡漾,粼粼跃金。
走到方胜亭附近,果然看到亭中有人,沈妙舟转到一旁的垂柳树后,借着低垂的柳枝遮掩住身形。
亭中传来隐约的交谈声,模糊着像是能听见“小卫大人”几个字。
沈妙舟拨开眼前层叠的细嫩柳枝,露出一双乌润莹澈的杏眸,顺着声音,悄悄望向亭子里最年轻的那一个。
那人穿了一身墨竹白衫,一看就是个文官,身形么,倒也算得上高大挺拔,似乎和她记忆中的那个背影很像。
若无意外,他应当就是卫清晏。
沈妙舟不由得打起了几分精神。
然而下一瞬,等那人完全转过头来,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一张再寻常不过的脸,五官顶多算是周正,哪里称得上俊俏?肤色更是黑得像话本里的包公。
沈妙舟顿感大失所望,只觉得自己上当受骗,忿忿地揪下一片柳叶,扭头便往回走。
果然是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幸亏亲自来瞧了一眼,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她沿着与校场相通的那条近路折返,一边走一边腹诽,没有留意前路,突然,几步开外的月洞门里冷不防地冒出一个人来,步履匆匆,险些和她撞到一处。
沈妙舟低呼了一声,脚下堪堪站定,抬头看向来人。
只一眼,她就愣住了。
是个生得极俊的年轻男子。
灿烂的夕光被繁茂的杏树枝桠层层筛过,斜照下来,在他周身晕出一圈朦胧的淡金色光影,轻笼着眉眼,让人看不清神色。
他像是刚刚打过马球,身上还带着腾腾热意,将外衫对折勾在手里,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两边衣袖向上挽起,露出来一截修长结实的小臂,衣带也系得松散,显出线条利落明晰的锁骨和小半边清薄劲瘦的胸膛,肤色冷白如玉,直晃人眼。
一阵热意倏忽上涌,沈妙舟脸颊“噌”地红了,慌忙地背过身去,一时间羞恼交集,脱口道:“你,你你是什么人?怎么不穿衣裳呀!”
那人似乎被她问得愣了一下,低声道:“抱歉,失礼。”
嗓音清冷干净,听得人莫名耳热。
随即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像是在整理衣衫。
然而下一瞬沈妙舟回过神来,立刻心知不妙。今日能来这西苑的都是有身份的人,自己现在是个“小内侍”,怎么能对贵人这般讲话?只怕是要露馅了!
她当机立断,分毫没再多留,抬脚便走。
果然,那人也生出疑心,忽从身后唤了她一声:“站住。”
站住?傻子才站住呢,哼。沈妙舟全作没听见,借着小径上花木遮掩,脚下走得更快。
可那人步快腿长,没几步便从后追了上来,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冷声问:“假扮内侍?你是何人?”
“放开我!”沈妙舟一阵心虚,用力想要挣开,却敌不过他的力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低下头狠狠一口咬上他的手背。
那人大约没料到她还有这一招,疼得“嘶”了一声,手上劲力一霎微松,趁这个间隙,她依着阿娘教过的拳脚技法,抬肘便向后一撞。
却不料,那人反应极快,迅速地接住了这一击,转而制住她另一条手臂,迫她转过身来。
“你假扮内侍,要做什么?”
“松手!我不过是来找个人而已。”
“何人?”
这人好生难缠,沈妙舟当真恼了,黑白分明的杏眸抬起,瞪他一眼,“干嘛要告诉你?”
俩人正僵持着,不远处又响起一阵脚步声,树丛后人影晃动,有陌生男子的唤声传来:“澄冰?”
眼见这人眸光微动,似要开口应声,沈妙舟一时情急,连忙踮起脚,伸手紧紧捂住他的嘴唇,压低声音,凶巴巴地威胁:“不许出声。”
那人的身子一霎微僵,没有动作。
空气一时安静下来,微风吹过,隐隐送来远处的几句交谈。
“……二郎人呢?不是说就去换件衣裳,怎的去了恁久?”
“他向来喜洁,你又不是不知道,换干净衣裳总得先擦擦身,差不多快回来了……”
“哎呦我的祖宗,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哪?再不回来咱们就输定了,兄弟我可是连下月的俸禄都押上了!不成,我得去催一催……”
那两个武将就在月洞门前说着话,沈妙舟无意识地屏住呼吸,一动都不动。
身前的人也很安静,只有胸膛在轻微起伏,浓长的眼睫低垂下来,凤眸漆黑深邃,直直地望着她。
暮春的黄昏,柔软的晚风拂动她鬓边一缕碎发,带着她的气息,轻轻擦过他的侧脸,又一触即离。
两个人距离挨得太近,呼吸间都是彼此身上的气息,沈妙舟鼻尖若有似无地抵着他俊瘦的锁骨,附近那一小片带着热意的肌肤熨蒸着她的脸颊。
说不清是什么缘由,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越跳越快,砰砰震动。
也不知挨了多久,远处的两个武将总算走去了别处。
长出一口气,沈妙舟心慌意乱地松开手。
静默片刻,面前的人蹙了眉,神色微有些不自在,低声问:“……你是嘉乐郡主?”
自己的身份突然被猜中,沈妙舟不由大惊,立刻紧张又警惕地瞪向他,杏眸睁得溜圆。
似是看出了她的不解,那人眉梢微挑,淡淡道:“胆子这般大,竟敢假扮内侍闯到此处,又生得与公主殿下这般相像,除了嘉乐郡主,不作第二人想。”
他识得她阿娘。
事已至此,再挣扎也不过是白白丢人,沈妙舟心一横,扬起小下巴,坦然道:“不错,正是本郡主。那你呢,你是叫澄冰么?”
那人没有立时回答,只是垂眼静静地看了她一会。长廊下的穿堂风扫过杏树枝桠,几片雪白的花瓣簌簌而动,飘落到他肩头。
金灿灿的夕晖里,他忽而扬唇轻笑了一声,像是心情极好,不疾不徐地开了口,故意学她说话,“干嘛要告诉你?”
沈妙舟:“……”
幼稚!
她咬了咬唇,威胁道:“本郡主已经知晓了你的名字,今日之事,不许对第三人提起,否则我饶不了你。”
说完,又瞪他一眼,向后退开几步。
卫凛看着她跑远的背影,不自觉地扯了下唇角。
晚间散了宴,回到公主府里,沈妙舟还有点心不在焉,总觉得心里乱七八糟的,可又说不清到底在乱些什么。
直到入夜,平嘉公主带了些她爱吃的点心过来,陪她闲谈笑闹了一会,然后带着点试探地问起,她可还记得卫家二郎卫清晏。
听见这个名字,沈妙舟终于回过神来,脑中立刻蹦出方胜亭里那张平平无奇的包公脸。
也不知为何,下一瞬,眼前又浮起另外一张映着淡淡夕晖的俊脸,似乎还能感觉到他肌肤上些微的热意。
于是,她摇了摇头,无比坚定地道:“阿娘,我不喜欢卫家二郎。”——
嘿嘿福利番外久等啦,实在是因为以前没有写过if线,所以不太会写,也有点不知道怎么把握这个性格的变化。因为经历不同,主角的性格习惯和正文必然是有较大差异的,我慢慢写,大家就当个平行时空小甜饼随便尝尝吧~不清楚会写多少章,更着看,大家如果有想看的内容还是可以点单,我尽力写,么么~(如果有全订的宝宝看到,求个评分,谢谢啦~)
第78章 IF线(二)春猎
见自家女儿说得这般坚决,平嘉公主倒是有些意外,“你见过二郎了?”
“嗯。”沈妙舟偎在她怀里,脑袋点了点,“就今日在鹿鸣宴上,我看见他和旁人对诗了。”
平嘉更是奇了,论起品貌才学,卫家那小子样样皆是上等,既然见过,般般怎会不喜欢?
她坐直些身子,追问道:“般般是觉得他哪里不好?”
沈妙舟眨巴眨巴眼睛。
虽说那卫二郎长得不大尽如人意,但背后评述旁人样貌总归不好,她不想多说什么,只心不在焉地抠捻着阿娘袖口的暗绣纹线,含糊过去:“他……他也挺好的,就是我不大喜欢。”
听女儿这样回答,平嘉仔细瞧了瞧她的神色,估摸着俩人当真是不合眼缘,便也只好作罢,强压下了和卫家结亲的心思。
夜色渐深,月影轻移。送阿娘离开后,沈妙舟洗漱换衣回到榻上,躺了很久,一直没能睡着。
莫名地,一闭上眼,她就想起夕晖中的那张脸,还有那人带着热意,微微起伏的胸膛。
再近一些,她鼻尖就要碰到他的锁骨。
明明是躺在榻上,她却生出一种奇异的幻觉,好像还能感觉到他温热干净的呼吸,一阵一阵,轻轻拂落在她的发顶。
痒酥酥,暖融融,让人说不出的心慌意乱。
分不清是懊恼还是别的什么,沈妙舟蹬了蹬腿,一把抓起锦被捂住了脸。
在被子里闷了一会儿,困意渐渐上涌,就快要睡着时,她脑中忽然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个念头——
那人似乎是个武官……再过几日便是春猎,他会不会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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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惯例,每年三月中旬,皇帝都要携文武百官、宗亲贵胄一同到京郊行猎,既是君臣同乐,也是整顿禁军,树立君威。
很快便到春猎这一日,无数旌旗在料峭春风中猎猎作响,各色仪仗列队开道,百官贵胄随扈,禁军羽林前后护卫,君臣一行浩浩荡荡地前往城郊。
猎场位于北郊山下,已有内侍在外围搭好了望台,扎起连绵如云的锦帐彩棚,摆上各色点心小食。
皇帝毕竟年岁已高,不再亲自下场围猎,只当先开弓射中了一头健壮的公鹿,算是为这场春猎开个彩头。
臣子们一片欢呼喝彩,声动山林。
皇帝收了弓,含笑看向台下众人,“拔得头筹者,朕重重有赏,儿郎们,下场显身手去罢!”
沈妙舟扬脸笑了笑,“不只有儿郎,我们姑娘家也要显身手呢。”
皇帝闻声,大笑着点头,“好!外祖可等着了,般般去露一手,给他们瞧瞧。”
话音落下,望台下钟鼓齐鸣,在众人欢腾的呼哨声中,数十只苍鹰白隼啼啸着振翅高飞,数不清的细犬和猞猁齐齐冲入林间。
沈妙舟跟在祁王后头,和爹爹阿娘一道,由柳七带了几个家将护卫着,也入了猎场。
快到林子深处,她勒马转头,指了指西北的方向,笑眯眯道:“爹爹阿娘,你们去和舅舅抢头筹,我到那边猎两只兔子玩。”
这一片山林是皇家专用的猎苑,每年春猎前都会由锦衣卫彻底搜检一遍,将猛兽驱赶干净,尤其外围更是只有山雉、灰兔和獐子这类野物,安全得很,是以夫妻俩放心地点了头,只嘱咐道:“多加小心,有事便吹竹哨。”
沈妙舟笑着扬了扬手,“知道啦,放心罢!”
平嘉公主一笑,挽起手中长弓,和沈镜湖并肩策马,奔进密林深处。
沈妙舟一路沿着山道撒欢闲逛,不知走了多久,忽而看见远处树下立着一只极漂亮的雄山雉,尾羽又长又亮,红彤彤的,甚是惹眼。
她一瞬便来了精神,屏息凝神,悄悄探手摸向箭筒,正要张弓搭箭,突然瞧见树影重重下,有数骑先后急策而过,前面那人的袍角被风吹动一霎,在林间的日光下,冷不防折出一道稍纵即逝的刺目金光。
沈妙舟愣了下,直觉不对。
那人的衣袍下……
是锁子甲!
御驾在此,除了外围护卫的禁军,猎场内的人不论武将侍卫还是宗亲贵胄都不得穿甲,那两个人私穿甲胄,莫不是——
刺客?!
沈妙舟心头猛地一沉,掌心瞬间腻出一层汗来。
阿娘和爹爹就在前面,还有舅舅,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全然顾不上自己是否会暴露,她立刻从怀里取出竹哨,又短又促地连吹了三声。
这是她阿娘军中惯用的示警讯号。
果然,哨声一响,后头那两人便发现了她的所在。
利如鹰隼的视线一瞬向她扫来,杀气四溢。
空气仿佛有一刹的死寂,山风掠过林间,草木簌簌摇动。
沈妙舟心脏一阵狂跳,忙夹了下马腹,急急催着马匹,绕过山坡向另一侧奔去。
几乎就在她转身的同时,身后破空声响,几支利箭挟着锐啸猛地飞射而来,堪堪从她发顶擦过,“夺——”一声钉入了前面的一棵矮树上,箭身几乎没入大半,尾羽在空中剧烈地震颤着。
沈妙舟心中惊惶,那些人显然是刺客无疑,今日能混进猎场来,必是要有内应的,也不知他们暗中还有多少人手,阿娘有没有听到她的示警。
耳畔风声呼啸,山林间马蹄声声,响得急促,她坐下的小白马忽然被冷箭擦伤,这一下受了惊,高亢地嘶鸣一声,扬起前蹄,发狂似的横冲直撞,带着她在林中胡乱奔逃。
树高林密,山路越发难行,不知跑到了何处,也不知是否还有刺客追赶,沈妙舟再也控不住缰绳,只觉自己就要被掀下马背,斜刺里突然伸来一只手,一把扯住惊马的缰绳,在掌心迅速地缠过几道,猛地收力勒紧——
那人随即借力一跃,凌空跨坐上来,顺势抱住她扑滚下了马背。
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沈妙舟脑中一霎空白,惊惧瞬间攫住她的心脏。
是刺客追上来了么?
她也再没有余暇多想,只觉自己被卷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眼前一片昏天黑地颠倒旋转,一路骨碌碌地滚下坡去。
不知打了多少个滚,终于停住,便听见身下传来一声闷哼。
沈妙舟心脏狂跳,慌乱地睁开眼睛,抬头,正对上一双熟悉的漆黑凤眸。
是他?
他们虽有过一面之缘,可她并不清楚他的底细,眼下谁都有可能是刺客的内应,精神紧绷到了极点,完全来不及细思,近乎是出于本能,沈妙舟手腕一翻,玉刀从袖中划出,直接抵上了他的喉间——
“你,你是什么人?”
锋利刀刃紧紧抵着他的脖颈,可她分明是色厉内荏,被吓得厉害了,强撑着镇定,手腕都在不停发颤。
卫凛愣了一瞬,却也没有反抗,只无奈地笑了下:“莫怕,我并非刺客。先前追你的那几人已被护卫截下,禁军也已入林,此刻正在追捕余党。”
沈妙舟惊魂未定,声音里隐隐带着哭腔,强压着惊慌,追问:“我凭什么信你?”
午后的日光穿过林间缝隙,映着她的眉眼,乌润的杏眸微微泛红,像是浮着一层薄薄的水光。
卫凛看得心中莫名一软,喉结微微滚动了下,同她解释道:“卫清昀是我大哥,他在你阿娘麾下效力多年,我怎会害你?”
“骗子!”沈妙舟不信他的话,“我见过卫清晏,他不长你这样。”
卫凛这下是真的愣住了,停顿半晌,不可思议地反问:“那他长什么样?”
“样貌寻常,肤色很黑。”
卫凛:“……”
闭了闭眼,他道:“我腰间有印信,郡主大可拿出来看看。”
沈妙舟将信将疑,伸手摸进他腰间,果然寻到一枚双面印信,正面刻名姓,背面刻表字。
卫清晏。
卫澄冰。
看清上面的文刻,沈妙舟手腕一僵,缓缓收回玉刀,别开眼,不敢去看他颈间那条破了皮的红痕,心虚道:“……抱歉。”
卫凛倒是并未在意,抬眼看着她的模样,轻笑了一声,“郡主是何时将旁人错认成了我?”
“那日在鹿鸣宴上,我去方胜亭……”
话到一半,沈妙舟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蠢,怎么这般老实地回话?
她有些懊恼,挣扎着就要起身,手腕却忽然被人攥住。
卫凛偏过头,定定地望住了她,黑眸中隐有细光闪烁。
“所以那日鹿鸣宴,郡主假扮成内侍……是去寻我?”
空气有一瞬的安静。
春光明亮耀目,远处隐约传来几声虫鸣鸟叫,林间有微风拂过,带着草木清新的气息,树叶被吹得簌簌轻响。
沈妙舟怔怔着对上他的视线,忽然心跳如擂鼓,后知后觉地脸热了起来——
这章更得晚了,因为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写这么土的剧情(捂脸)写了几个版本一直在反复删改,总觉得这种春猎遇险,然后小两口黏糊到一起的剧情都已经被写烂了,真的会有点土,但是最后还是没忍住,干脆大土特土一把哈哈
剩下的不会隔这么久才更了,不好意思
第79章 IF线(三)共处
卫凛躺在她身下,漆黑凤眸直直地望着她,唇边含笑。
日光漫进林间,在他的睫毛上铺了一层淡淡的金色,沈妙舟忽然发现,这人笑起来的时候,右颊边似乎有一个极浅的酒窝,中和了五官的锋锐,让他整个人都染上几分轻快张扬的少年气。
沈妙舟越发羞恼,反驳道:“才不是!”
说完,她挣扎着爬起身想要离开,然而刚一迈步,脚腕猛地传来一阵针扎似的痛意。
沈妙舟全然没有防备,疼得低呼一声,脚踝吃不住力,晃了两下未能站稳,身子朝前扑倒。
卫凛神色一变,迅速坐起身,一把搀住她的胳膊,“怎的了?”
沈妙舟疼得直吸气,“我好像扭到脚了……”
想来是方才惊马的时候,脚腕缠卷在马镫上,不小心被拉伤了。
卫凛扶她在一块平整的地面上坐稳,半跪下来,伸手托住她的小腿,仰脸瞧她神色,“试一下,可还能动?”
沈妙舟抿了抿唇,试探着稍稍转动了一下脚腕,立刻疼得皱眉,强忍着才没有唤出声来。
显见不是寻常跌打扭伤,八成是伤到了筋骨。
卫凛眉心微拧,沉默片刻,忽而背过身子,在她身前蹲下,“上来。”
沈妙舟一愣,“你做什么?”
“你脚踝伤势不轻,需得尽快冷敷。眼下刺客还未清理干净,一时半刻出不了林子,前头有条山涧,这个时节水温正好,”卫凛低声道,“我背你过去。”
沈妙舟看了看受伤的脚腕,又扭头看了眼山路的距离,只犹豫一瞬便下了决定,小心地趴到他背上,伸手攀住他的肩头。
卫凛背起她往坡下走去。
他虽从文不从武,身形却并不像寻常文官那般单薄,是另一种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清瘦结实,走起来很稳,尽管是下坡路,步子也一点都不晃,让人感觉很安心。
沈妙舟趴在他背上,一抬眼就能看见他耳畔那一小片白净的皮肤,带着干净清冽的男子气息,其间又夹杂着一点点薄荷龙脑的味道,像是他衣料上的熏香。
她有些不自在,悄悄调开视线。
安静了半晌,看着远处静卧在日光下的山林,沈妙舟忽然唤道:“卫澄冰。”
“嗯?”
沈妙舟抿了抿唇,终究压不住心中的不安,小声开口:“你知道刺客有多少人么?我阿娘和爹爹……会不会有危险?”
卫凛沉吟片刻,慢慢道:“林中埋伏了多少刺客,我也不甚清楚,但从身手来看,既非精兵亦非高手,倒是不难应付。况且郡主示警及时,殿下和驸马听见哨声便已占了先机,又有禁军护卫,他们必不会有事,放心。”
虽然想来他也不清楚刺客的情况,但听到他这样回答,沈妙舟心中莫名便安定下来,不自觉地收了收环着他脖颈的手臂。
哪怕这林间还有危机四伏,她也不是独自一个人。
又走出一段距离,沈妙舟想起那日的误会,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既是文官,那日鹿鸣宴上怎么没去对诗,反而是打马球了?”
卫凛闻言笑了下,带着调侃的意味:“怎么,文官不能打马球?”
沈妙舟:“……”幼稚。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不满,他扬唇笑了笑,耐心解释道:“我那日原本确是在方胜亭里,只是后来被人拉走凑数去了。我大哥右肩中过流矢,嫂嫂不允他打满全场,他便只能半路寻我顶替。”
听他说到后面的家常,沈妙舟顿时来了精神,歪了歪头,追问道:“你大哥很听夫人的话么?”
卫凛迟疑了一霎,没有立时回答。
他毕竟是幼弟,背后谈论兄长的私事,多少有些失礼。
可稍稍侧过头,瞧见她杏眸亮晶晶的,正一眨不眨地望过来,好像很是期待的模样,可怜可爱至极。
卫凛忽觉心脏一瞬发潮,喉结滚了滚,竟似全然无法拒绝。
至于大哥,唔,讲两句就讲两句罢,反正又不会怎样,大不了回去再赔罪便是……
于是他应了一声,唇角微勾,“他听话得很。我兄长与嫂嫂并非盲婚哑嫁,当初他跪足了三日三夜的祠堂,才求来这门亲事,与嫂嫂的情义自然非同一般。”
沈妙舟大为不解,“为何要跪祠堂?是你爹爹和阿娘不允么?”
“嗯。”卫凛点头应是,“程大人与我父亲政见不合,曾有过节,是以两家长辈都不允准。”
“卫少将军的婚事竟这般波折!”沈妙舟听得不由咋舌,安静了一会儿,转而又问起他,“那你呢?快及冠了还不曾定下婚事……是像你大哥一样,有喜欢的姑娘,可爹娘不允么?”
她存了打探的心思,话一出口,便隐隐有些紧张,无意识地搓了搓手指,又转头看向云霞翻滚的天际,终于听见他微滞的声音隔着后背传来:“……何意?”
心在腔子里乱跳,沈妙舟只装着无事一般,声音里带着笑意,轻快道:“今日你救了我嘛,你若是有心上人,我便去求皇外祖替你赐婚,不叫你吃这份苦。”
闻言,卫凛脚下一顿,沉默少顷后,忽而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她,“郡主此言当真?”
时近黄昏,漫天霞光倾洒下来,那双凤眸里闪动着细碎的光影,漆黑瞳仁中盛满一个小小的她。
也说不清缘由,沈妙舟脸颊倏忽烧热,不大自在地调开视线,含糊着应了一声,“自然。”
他却勾了勾唇,似是心情极好,“一言为定。”
说话间,两人很快行到了山涧附近,抬眼望去,河面波光闪烁,水声潺潺。
卫凛在岸边寻了块干净平整的石头,将她轻轻地放下来,随后撩袍俯身,探手试了试溪水的温度。
“这个时节山溪寒凉,莫要浸太久,一盏茶的功夫便够了,嗯?”
沈妙舟乖乖点头应好。
交代完,卫凛抬眸,喉结滚了滚,俊脸上隐约显出一丝不自在,“我去那边,有事唤我。”
沈妙舟还不及答话,就看着他转身快步走远,背对着她半蹲下来,掬起一捧溪水,似乎要清洗颈间被划伤的刀口。
她稍有些心虚地收回目光,脱下鞋袜,试探着将脚腕浸到清凌凌的溪水中。
尽管已经做好了准备,入水的刹那,她还是被冰得一个激灵。
嘶,果然很凉。
不过这法子确实管用,脚腕的胀痛很快便舒缓了许多。
沈妙舟心情轻快起来,渐渐适应了水温,干脆连右脚也一并放进了溪水里,足尖拨弄着水底圆圆的卵石,在清冽的溪涧中搅起一阵阵晶莹的水花。
卫凛在岸边取水净面,听着她足腕在溪中带起哗啦啦的水声,不觉间,耳根竟隐隐泛起了热气,他无意识地绷紧身子,又掬起冷水,多抹了两把脸。
沈妙舟坐在一旁的石头上,溪水清亮,斜斜倒映出卫凛俊瘦的背影,微风拂过,那影子在水面上隐隐绰绰地晃动。
她起了玩心,忍不住抬起脚尖,时而去踩影子的肩膀,时而往影子上撩水,正玩得高兴,却见那道影子倏忽站了起来。
沈妙舟心一跳,还不及反应,卫凛已经快步折返回来,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扣住她的后脑,带着她扑倒在岸边的草丛里。
“有人来了。”他低低地道。
沈妙舟一怔,顿时定在原地,心脏急速地骤缩了一下。
果然,没多远的山坡上传来几道马蹄声响,似乎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越来越近。
不知是刺客还是禁军。
虽然今日林中的刺客不是冲他们来的,可倘若撞到一处,刺客狗急跳墙,难保不会将他们挟做人质,来搏一条生路。
沈妙舟屏着呼吸,一动不敢动,整个人被卫凛圈在怀里,鼻尖紧紧挨着他的脖颈,清晰地感觉到他颈间的血管在啵啵跳动,一下一下,急促而有力——
抱歉,原来以为能快点更的,结果高估自己了,没什么灵感写起来太难了,一不小心又难产了(背手望天)
第80章 IF线(四)患难
天色渐暗,林中光线越发模糊,隔着郁郁葱葱的草木枝叶,数骑人马在山路上若隐若现,让人看不清衣着形貌。
卫凛侧头望着坡上的动静,一手轻轻覆在沈妙舟的唇瓣上,示意她先不要作声。
沈妙舟几乎屏住了呼吸,老实地埋头在他怀里,感受到他身上清冽的水汽,心中只觉异常的安定,半点都不曾害怕。
那队人马渐行渐近,马蹄声越发清晰,沈妙舟忽而听出不对,忙拽了下卫凛的衣袖,皱着眉冲他摇了摇头。
她自幼常去阿娘军中,对骑兵奔马的声音很是熟悉,这马蹄声不似寻常般清脆响亮,反倒是有些低沉发闷,八成是在蹄上裹了布。
这些人绝不会是禁卫。
卫凛一瞬意会,环着她继续低伏在草丛里,一动不动。
四周都安静下来,除了山路上沉闷压抑的马蹄声,只听得见彼此急促的心跳和若有似无交缠着的细微呼吸。
等到那队人马从坡上经过,朝另一个方向走得远了,沈妙舟终于松口气,轻轻推了下他,小声问道:“我们走罢?”
“嗯。”卫凛低低应了一声,拉她坐起身来,“天色已晚,先寻一处能藏身的地方,等禁军搜寻过来。”
眼下他们身在密林深处,没有马匹,想要出去起码要走上一两个时辰,可暗中的刺客不知分作几路,天又快黑了,若是急于脱身在山间乱闯,才最是危险。
沈妙舟明白这个道理,点了点头,匆匆穿好鞋袜,正要往前走,胳膊却被卫凛一把攥住,“你脚伤走不了路,我背你。”
说话间暮日西沉,最后一抹夕晖消失在天际,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夜风掠过草丛,摇动出飒飒的轻响。
坡上是那队人马曾经过的地方,为了稳妥起见,卫凛背着沈妙舟,继续往坡下走去。
春日的夜晚,气候微寒,林子里渐渐起了些薄雾,在草底树间缭绕漂浮,朦朦胧胧,让人越发难以分辨前路。
一路都是向下的斜坡,在夜间着实难走,更不必说还负着一个人,卫凛背着她走到一半,脚下忽地一空,径直踩入了一处不深不浅的坑洞,险些没能站稳。
听着他闷哼一声,似乎很是痛苦,沈妙舟心一凛,忙问道:“怎么了?你受伤了么?”
隔了好半晌,才听见卫凛低低地喘息道:“无事……不过是被坑底的枯树根扎了一下。”
沈妙舟将信将疑,“当真没事?”
“嗯。”
卫凛再没吭声,颇有些艰难地抬起脚来,背着她继续往山坡下走。
入夜后气温渐凉,沈妙舟身上春衫单薄,渐渐被林间的水雾打湿,泛着潮气黏在身上,夜风一吹,凉得透心。
“冷了么?”
感觉到她身子在微微发抖,卫凛低声问。
“有一点。”沈妙舟吸吸鼻子,忍不住收了收胳膊,整个人紧贴在他的背上。
他脊背生得清瘦,但隔着衣料,能感觉到他身上温暖的热意,像绵软的云朵,丝丝缕缕地浸润过来。
卫凛脚下一顿,将沈妙舟放了下来,脱下外袍裹在她身上,复又背起她继续往前走。
“卫澄冰。”沈妙舟伏在他背上,察觉到他走得越发吃力,想要下去,“我脚不疼了,放我下来罢,我自己能走的。”
卫凛只把她往上掂了掂,匀了两口气,低哑着嗓音轻笑道:“山路湿滑,下坡更是难行,郡主若是逞强,等到明日,脚腕只怕要肿成蹄髈。”
沈妙舟:“……”你才是蹄髈!
似是料到她的腹诽,卫凛低喘着笑了一声,胸腔微微震动。
又走了好一段路,转过山坡,借着林间月色,沈妙舟忽然瞧见不远处有片黑黢黢的山壁,像是一处矮洞。
她不由眼前一亮,忙摇了摇卫凛的衣襟,指给他看:“那里好像是个山洞,咱们过去暂避一会儿罢。”
卫凛低低“嗯”了一声,沿着她手指的方向走过去,果然是个山洞,洞口被枝蔓遮住了大半,里面虽不宽大,但好在隐蔽干净,闻不到什么兽粪异味。
又往深处走了走,卫凛找到一块干爽的地方,将沈妙舟放下来,起身寻了些积在地上的陈年枯枝,撕下一截衣摆,用火镰引燃。
沈妙舟也没闲着,捡起一根树枝,将地上的杂草鲜叶扒拉到一旁,收拾出来一块空地,招呼他坐下歇息。
生起火,山洞中稍稍有了些光亮和热气,卫凛终于松了一口气,斜倚着洞壁,在她身旁慢慢坐下来。
沈妙舟低头从腰上摘下小荷包,扯开系带,敞着袋口递给他,“这里有肉干,还有果脯,你先垫一……”
话说到一半,忽然有几颗汗珠顺着卫凛的鬓角滚落下来,“啪嗒”一声,砸到她的手背上,冰冰凉凉,引得她一个激灵。
心头猛地一惊,沈妙舟歪过头,借着火光去瞧他,就见他的长靴上似乎破了个口子,将周围的布料洇染得更黑了几分,隐约泛着水泽。
沈妙舟抽了口凉气,“你的腿伤着了?是被树根扎的?”
卫凛“嗯”了声,很快又补充道:“没事,不曾伤到骨头。”
可眼见着布料上洇湿的范围还在慢慢扩大,必定是还在出血,沈妙舟有点着急,催他快些把靴子脱了,瞧一瞧伤口。
靴子一脱,便有血顺着裤管淌出来,借着一明一暗的火光,她看清了卫凛小腿上的那处刺伤,大约食指粗细,伤口很深,正汩汩地往外冒着血。
沈妙舟看得心惊肉跳,脸色一阵阵发白,好半晌,她咬了咬唇,闷声道:“你转过去一点。”
卫凛一怔,“嗯?”
沈妙舟莫名有点恼,伸手推着他背过身去,“别管那么多。”
确定他不会回头后,沈妙舟将衣襟稍稍解开一点,摸索着贴里的中衣,寻到合适的地方,用玉刀裁下来一截。
他的腿伤成这般情形,必是要先包扎止血的。
这次过来春猎,爹爹给她准备得很是齐全,既带了填肚子的零食,又装了一小瓶伤药,就是怕她在林中擦碰受伤,一时急用。
只是要想包扎,还需得先找块干净的布料,外衫在草地上打过滚,只能先用里衣了。
山洞里一片安静,卫凛虽然背着身子,却能听得见身后她窸窣的响动,隐隐约约猜到了她在做什么,脑中顿时“嗡”地一声,喉结艰涩地滚了下,背上竟洇出来一层热汗。
枯枝烧得渐旺,发出哔啵的响声,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好啦,你转过来罢。”
半晌,卫凛僵硬着脊背,慢慢转过身来。
沈妙舟也有些不自在,心脏砰砰直跳,只不过现下也顾不上太多,只能硬着头皮,小心地把伤药敷到卫凛腿上,又用布条包扎了两圈。
“你感觉好些了没?”沈妙舟早已羞窘得快要冒烟,只强撑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与他说话,“这是我爹爹专门配的药,不但止血,还能镇痛,效用很好的。”
卫凛喉结微滚,低低应了一声。
里衣的布料细腻柔滑,缠裹在他的伤处,还带着她的气息和温度,灼得他心头一片滚烫。
卫凛稍稍偏过头,只见山洞里火光明暗闪烁,半明半昧的光影里,眼前的姑娘神清骨秀,浓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扑闪颤动,仿佛牵动了他的心脏,一下一下地猛跳起来,震得他胸骨隐隐作痛。
一抬眼,沈妙舟也正向他瞧来,两人目光猝不及防地,相撞一瞬——
土土的山洞还是安排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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