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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佛寺


    屋外碎雪下了一整夜, 直到天色微亮,才将将下透。


    这一晚,沈妙舟睡得很安稳。


    清晨, 卫凛醒来的时候,她还睡得正香, 乖巧地侧趴在榻上,一只手垫在脸下,一只手拽着被子, 整个人小小一团,缩在他的臂弯里,呼吸绵长温热,细细落在身前,洇得他心脏发潮。


    卫凛顿了半晌, 缓缓低下头, 去看她的睡颜。


    淡金色的曦光被帷帐细细筛过,轻笼而下。她颊边泛着桃花似的浅晕,一层柔细绒毛被映照得莹然发亮, 越发显得纯稚温软。


    卫凛默默看了一会儿, 心头渐热, 长指拨开她额前碎发,在她光致致的额头上吻了两下, 动作极轻地起身下榻,回手给她盖好被子。


    不知过了多久,晨风卷过长廊,檐铃荡出清脆的叮铛声响, 沈妙舟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见床边已空, 不由得发了一会懵。


    稍稍清醒一些,她揉了揉眼睛,正要起身唤人,就见卫凛绕过槅扇,从外间打了一盆清水进来。


    看她醒了,卫凛放下木盆,到榻边坐下,俯身摸了摸她的脸颊,低声问,“睡得可好?要不要起来用饭?”


    他像是刚刚沐浴过,额前稍显凌乱的墨色碎发微微润湿,靠近时带来一身清冽的水汽,夹杂着皂角的淡香,很好闻。


    沈妙舟心情忽而变得很好,咕哝着应了一声,可又赖在温热的床榻上,不大想动,磨蹭了一会,朝他张开双手。


    卫凛看懂她的意思,勾了勾唇,轻嗤,“娇气包。”随即伸出手,把她从被窝里捞出来。


    坐起身,沈妙舟脑中还有些迷糊,恍惚间想起昨夜的战事,带着点鼻音问:“这回,城外的瓦剌兵是都退干净了么?”


    卫凛“嗯”一声,打湿一块干净的帕子,拧干后走回到榻前,俯身给她擦脸。


    “昨夜援兵一到,里外夹击,瓦剌前锋已被全歼。”


    沈妙舟不由欢喜,正要说话,就听卫凛继续道,“待明日休整好,我遣亲卫送你回庆阳。”


    她原本还有些犯困,可听见这话,心尖忽地一抖,残余的睡意瞬间散个干净。


    长睫微微一颤,沈妙舟睁开眼睛,仰脸看向他,“那你是不是也要回京了?”


    隔着一层湿帕,她的声音有些发闷。


    卫凛低低应了一声,“大同战事顺利,萧旭立下大功,活捉了瓦剌二王子。京中已降下圣旨,要他解送战俘进京,如今情形,我需尽快回去。”


    沈妙舟一时没说话。


    不知为何,就觉得卫凛这一去,太过冒险,让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发慌。


    几息后,她望着卫凛,杏眸眨了眨,“那你今日陪我去玉华寺上柱香罢。我听郎中娘子说,那里拜佛很灵验的,临行前去求个平安,总没什么坏处。”


    卫凛眸光微顿,片刻后,应道:“好。”


    洗漱后,两人用过早膳,乘上马车去往山寺。


    玉华寺在这一带颇有盛名,向来香火鼎盛,位置并不算太远,就坐落在城西弥陀山的半山腰处。


    马车在山径中穿行,隐约听得渺远的钟磐声在林间悠悠回荡,遥遥望去,苍山负雪,入目皆白,重叠的佛塔静静矗立于群峰之中,古朴肃穆。


    很快行至山门,沈妙舟和卫凛一道下了车,青松将马车赶去一旁等候。


    前些日子瓦剌夜袭,城中大半人家遭了难,眼下临近年节,都前往山寺拜佛,盼望着为新年祈福消灾,这个时辰,寺门外已有不少香客熙攘往来。


    卫凛在功德箱里添了香油钱,从知客僧人的手中接过香烛,和沈妙舟牵着手,并肩走进玉华寺。


    寺中香火缭绕,佛殿一进挨着一进,三面皆是佛堂,莲花幡悬随风扬动,香客在各个佛堂间往来叩拜。


    “先去何处?”卫凛看了看手中的线香,低头问她。


    “再往前两进是大雄宝殿,咱们先去那里给佛祖进香,”沈妙舟兴致很高,唇边漾着小小的梨涡,一面牵着他往里走,一面和他讲拜佛章程,“然后呢,绕过大殿去,拜一拜观音大士。听说这里的素面也很不错,等上完香,我们去尝尝。”


    说话间,两人又走过一道寺门,沈妙舟视线一扫,就见拐角处是一间专司法物流通的寮房,不由眼神一亮,忙扯了扯卫凛,“过来。”


    身边香客络绎如织,卫凛反握住她的手,将她往身后稍藏了藏,自己在前分开人群,免得她被香客冲撞。


    走到近处,见那寮房门口都是女眷,沈妙舟让卫凛在外面等着,自己进了门,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两条细细的红绳,笑着举起来冲他晃了晃。


    卫凛站在枝桠繁茂的古树下,见她笑得开心,也勾了勾唇,“这是何物?”


    沈妙舟走回来,将绳串递给他瞧,黑亮的杏眼里漾满笑意,“佛寺里售卖的法物呀,有高僧开光,又在佛前供过的,算是求个好意头。我爹爹每次去相国寺给阿娘诵经,都会带两个回来的,一个给我,一个给阿兄。”


    那红绳颇为精巧,绳身编作金刚结的样式,中间穿缀一颗小小的佛珠。


    卫凛挑起其中一根,修长的指尖轻捻了捻,低头给她系到腕上,看着她如软玉般白皙柔腻的手腕,低哂了一声:“沈钊倒是好福气。”


    能堂堂正正地,一直陪着你长大。


    他的声音很轻,身侧人流喧嚷,沈妙舟没大听清,等他收紧绳尾,抬手满意地摸了摸小佛珠。


    “手给我。”她仰脸看向卫凛,杏眸里的笑亮晶晶的,“我帮你系!”


    卫凛微微一怔,动作似有一瞬的迟疑。


    沈妙舟早已不和他见外,干脆自己拉过来,将他的衣袖稍稍捋起一些,“你从前是不是很少拜佛?”


    卫凛挑眉,“你怎知?”


    他今日穿的是寻常圆领襕衫,没带护腕,袖子向上一提,轻易地便露出一截结实修长的小臂。


    沈妙舟拿着红绳,往他腕上比划,赤红色的细绳配在他冷白腕间,越发衬得那凸起的腕骨劲瘦清俊,煞是好看。


    “我当然知道啦,你对佛寺这样不熟悉。”


    卫凛轻扯了下唇角,稀薄的日光穿过古树枝桠,在他眉眼间落下一片斑驳,“似锦衣卫这般行当,神鬼避忌,衙门里至多拜一拜关公,甚少有人拜佛。”


    此生杀孽满身,苦海无岸,佛无可渡,诵经修庙亦不过徒劳。


    后半句他虽并未明言,沈妙舟却听懂了,手上动作微微一顿,心里忍不住一点一点泛起难过。


    她知道的,他本应是惊才绝艳的卫家二郎,笔下起烟霞,文成绽惊雷,如同那些饱读诗书的大学士一样,进士及第,入阁拜相,做治世之能臣,日后史书工笔,贤臣列传中当有他堂堂正正的大名。


    若是没有那场变故,她阿娘和他的兄长双亲都还在世,他们两家本就是门当户对,世代交情,说不定,她也早就是状元娘子了呢。


    在明媚灿烂的三月春光里,看他金榜题名,一身红袍,簪翠羽戴银花,打马过长街。


    可世事弄人。


    沈妙舟眨了眨眼,压下去那股涩意,一面给他系着红绳,一面道:“锦衣卫做的也并非都是恶事呀。佛典上说,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这世间有低眉的菩萨,悲心恳切,苦海渡人。自然也要有怒目的金刚,护持正法,摒退魔道。皇家鹰犬又怎么啦,未必就不是生民之佑呢。”


    她声音软糯轻柔,像干净温暖的春风,轻轻拂过人心头,吹化一冬积雪。


    卫凛眸光微动,沉默着,看沈妙舟低头给他系上绳串,露出白净柔嫩的后颈,纤瘦的颈骨微微凸起,几缕茸茸的碎发散落着,越发显得纯稚美好。


    进香的人流往来经过,烟火缭绕,人头攒动,他眼睫低垂,只定定地凝望着她。


    绳结系好,沈妙舟抬起头,一脸的笑意,双眸亮晶晶的,“总之,我的澄冰哥哥,就是全天下最最好,佛祖也会保佑他,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正午的日光被古树繁茂的枝条层层筛过,在她脸上镀了一层薄薄的柔和光晕,像菩萨下凡。


    他是九幽地狱里的恶鬼,她是渡他重生的菩萨。


    他的般般,才是全天下最最好。


    卫凛看得心头滚烫,忽而抬手,抚上她的脸颊,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柔软、微凉的触觉落在肌肤上,带着熟悉的气息。


    沈妙舟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色唰地涨红,一把捂住脑门,小小声地惊呼,“这里是佛门清净地!”


    她杏眸瞪得溜圆,像一只受惊的小白兔,心虚地向四周看了一圈。


    怎么会这样可爱。


    卫凛失笑,把她的小手从额上拿下来,反握进自己的掌心,勾唇道:“无妨,稍后我去佛前,多叩几个头,请佛祖宽宏,恕我孟浪。”


    明明还是清越干净的音色,可尾音里含了笑,就莫名染上几分风流意味。


    狐狸精!


    沈妙舟耳尖一阵阵发热,心口啵啵乱跳,任由他牵着,朝佛殿的方向走去。


    大雄宝殿建得巍峨肃穆,檐角飞翘,殿宇深旷,金身佛像宝相庄严,俯视众生,香案下蒲团齐整,几乎跪满了虔诚叩拜的信男信女。


    梵音袅袅,木鱼声声,檀香缭绕。


    沈妙舟在殿中空置的蒲团上跪下来,心中只求佛祖慈悲,保佑卫凛此去京城,平平安安,逢凶化吉。


    她点了香,高举过额,诚心地拜了三拜。


    卫凛垂眸看她一眼,收回视线,撩袍在她身侧的蒲团并排跪下,望向眉目悲悯的金身佛像,沉默片刻,拈起高香默祷。


    “澄冰此生,所造杀业孽障实多,本已决意永堕阿鼻,不入轮回,然幸得般般垂怜,虽万死亦不敢负。


    千错万罪,罪皆在我,若有报应苦厄,尽加诸我身,勿伤她分毫。


    我佛慈悲,但求庇佑般般,平安顺遂,喜乐长宁。”


    第62章 醋意


    日影轻移, 晌午的太阳明晃晃地照下来,恍惚间竟让人有种已是早春时分的错觉。


    拜过佛祖,吃了斋饭, 两人从玉华寺中走出来,青松忙迎上前, 低声向卫凛禀了句话。


    卫凛一怔,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沈妙舟。


    “嗯?”她仰起脸, 眨了眨眼。


    卫凛抬手,给她遮住刺眼的日光,牵着她登上马车,不咸不淡地道:“无事,不过是有熟人造访。”


    这语气怎么听着凉飕飕的, 不大像熟人, 倒像是仇人呢。


    “这熟人,”沈妙舟忍不住问,“是我认识的么?”


    卫凛眉梢微微一挑, 不置可否。


    沈妙舟:“……”好像有些不妙的预感。


    不多时, 两人回到医馆, 马车还未停稳,就听见“熟人”急切的唤声在车外响起——


    “般般!车里是你么?你可还好?”


    沈妙舟:“……”预感成真了。


    果然是她阿兄。


    沈钊原本是奉了祁王的令, 率一队轻骑去给宁州以北各处隘口示警,没成想收到柳七的传书,得知沈妙舟孤身一人陷在兴德,简直要被吓得魂飞魄散, 当即便赶来寻她,却因瓦剌攻城被拦在了外头, 直到今日上午,他才被放进城中。


    可人虽进了城,却又因为四处打听她的行踪,险些被当成瓦剌细作,还是卫凛留下的一个亲卫认出了他,这才将他领到医馆来等着。


    沈钊此刻当真是风尘仆仆,形容狼狈,可一想到般般平安无事,他就打心眼里止不住地欢喜。


    眼见车门推开,沈妙舟从里面探身出来,沈钊眼前唰地一亮,咧嘴笑了起来,抬步便要迎上前去:“般般!你没——”


    只是话未说完,他余光一扫,就瞥见了她和卫凛紧紧牵在一起的手,还有两人腕间那一模一样,正轻轻晃荡的红绳。


    沈钊的笑意瞬间凝固在脸上,脚下一顿,人也定在了原地,僵硬地看着两人亲昵地从马车上迈步下来。


    “阿兄!”沈妙舟走近,笑着唤了一声。


    沈钊回过神来,桃花眼微微眯起,下巴一挑,磨着牙问:“这是怎的回事?”


    沈妙舟下意识抬头看一眼卫凛,杏眸眨了眨,“先前都是误会啦,只不过说起来么,却有些话长……”


    正掂量着该从何说起,卫凛接过了她的话茬,看向沈钊,淡淡道:“我原打算明日遣亲卫送般般回庆阳,沈少将军来得倒是正巧,回程路上,可以代我照顾好般般。”


    空气似有一瞬的凝滞。


    沈钊警惕抬眸,二人对视一眼。


    卫凛眸光意味不明。


    沈钊脸色黑如锅底。


    一口一个“般般”、“代他”,他不过才离开几日,这两人是怎么回事?!


    眼见气氛越发不对,沈妙舟头皮隐隐有些发麻,忙冲沈钊笑了笑,关心道:“阿兄,你路上累不累?先洗漱休息一下罢,一会便要用晚膳了,明日还要继续赶路呢!”


    沈钊仍眯眼瞧着卫凛,没有立即作声。


    一时间周围安静得有几分诡异。


    沈妙舟悄悄地,捏了捏卫凛的手指。


    柔软的触感忽然传来,卫凛面上仍一本正经,唇角却微微一勾,安抚似的,用指腹摩了摩她的虎口,随即调开视线,吩咐青松去前院寻间屋子,让沈钊先去洗漱安置,稍后再商议明日返程的事项。


    总算应付过去这一节,沈妙舟跟着卫凛回到医馆后堂,一路上有话想与他说,又迟迟没有开口。


    她知道了卫凛的真实身份,爹爹和舅舅却还什么都不清楚,沈钊更是把他当仇人。


    等回去以后,要不要和他们解释?


    可她又有种直觉,卫凛似乎并不想让他们知晓这件事,至少眼下不想。


    卫凛察觉到她有心事,低头问:“怎的了?”


    沈妙舟便将心思直接说了,又看向他:“你是不是还不想让他们知道?”


    卫凛目光微凝,迟疑片刻,慢慢开口,“我的身份毕竟与旧事有牵扯,眼下京城风波未定,王爷性情忠直,暂不必让他知晓。”


    这话说得倒也有理,沈妙舟想了想,也不再纠结,点头应好。


    静了几息,卫凛垂眸看向她,唇角微勾,低声道:“待此间事了,我去寻你爹爹提亲,再同他们仔细解释,嗯?”


    提亲。


    他说得倒是顺口。


    沈妙舟眼神飘忽了一下,耳朵悄悄发烫。


    晚间用过饭,宁川卫指挥派人来将卫凛请了去,说是还有些战后清点的事宜,要与他商议。


    卫凛一走,屋子里安静下来。


    夕光穿过窗棂,昏黄的暖光铺了满地,细尘在斜斜光束中无声翻滚,越发显得屋中一片空荡。


    一想到明日便要分开,再见不知会是何时,沈妙舟心里就有些发闷,一个人坐在榻上,心不在焉地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终于站起身,打算收拾一下行装。


    只不过她也没什么东西好收拾的,来时带的细软已经在瓦剌袭城那晚丢在了客栈,只有几件换洗衣裳,明日临行前,随便打个小包袱便够了。


    正思量着,外面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响动,其间似乎又夹杂着几声惊慌的低呼。


    沈妙舟走到门口,就见青松一脸看热闹的神色,正抱臂瞧着外头忙乱的人群。


    “这是怎么啦?”她问。


    青松回头看见她,忙行了礼,笑着回道:“郡主有所不知,这城中药材不够,医馆的仆役昨日便去了山上掏蛇洞,好容易寻到几条冬蛇打算用来入药,没成想,屋子里暖热,半僵的冬蛇竟醒了,那药童一时疏忽,让这东西溜走了两条,这不,正忙着找呢。”


    沈妙舟听见这话,呼吸顿时一滞,杏眸瞪得溜圆,话都说不利索了,“有,有有蛇跑出来了?!”


    青松笑意僵住,忙解释道:“郡主不必害怕,属下问过了,都是乌梢蛇!没毒的!”


    沈妙舟:“……”没毒也很吓人好不好!


    见她吓得脸色煞白,青松这回是真笑不出来了,简直不敢想,万一让那蛇爬进屋里,吓到了郡主,回头他得挨主子怎样的罚。


    可医馆中的药材实在紧缺,想买些雄黄洒在屋子周围都不成,青松没办法,只能点了几个人一道去帮忙抓蛇。


    听闻院子里有蛇,沈妙舟原本还想去看看沈钊,这下也不敢再出去了,忙合严门窗,只等卫凛回来。


    可大战过后军务琐事杂多,又牵扯到奏报下属军功的细项,卫凛一时被绊住了脚,待一切安排妥当,回到医馆已近亥初。


    夜深人静,月色清寒,银辉倾泻,铺在满院的碎雪上,入目一片清白。


    卫凛翻身下马,将马鞭交给身边亲卫,走进前院侧门。


    正要往后堂去,迎面就见一人身穿圆领武袍,脚蹬乌靴,抱臂斜倚在廊柱下,堪堪拦住他的去路。


    正是沈钊。


    “啧,不知卫大人,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沈钊现下是当真不痛快。


    般般既然非要认定了卫凛,还说什么之前都是误会,成,那便罢了,他自然信得过她。


    可这姓卫的是怎么回事?俩人没名没份的,天色都这样晚了,瞧这意思,难不成还真想和般般同处一室不成?


    卫凛脚下一顿,凤眸微眯,“沈少将军何意?”


    沈钊笑笑,抬眼盯着他,“倒也没什么意思,就是这个时辰呢,般般已经沐浴歇息了,卫大人再过去,似乎不大妥当。”


    二人视线一瞬对上,彼此打量着,互不相让。


    卫凛忽而勾了勾唇,眸光讥诮,“有何不妥?我与般般早已行过大礼,拜过堂。沈少将军是不记得了?”


    沈钊一噎,气得瞪直了眼,“那合婚庚帖上,你们俩人加一块凑不出半个真八字,算哪门子的行过大礼?!”


    卫凛的眼神微冷,“我二人之事,轮不到你来置喙。”


    “轮不到我置喙??”沈钊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自己,站直身子,“姓卫的,若论起先来后到,我是伴她长大的兄长,怎的还不比你更亲近?”


    话音落下,空气似是有一瞬的安静。


    沈钊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


    卫凛却嗤地一声笑了,凤眸里倒映出泠泠月色,“好一个先来后到。”


    “只不过,”顿了顿,他挑眉看向沈钊,不疾不徐地道:“何人告诉你,你是那个‘先’?”


    沈钊一时愣住。


    卫凛轻哂一声,不再理会他,漠然收回视线,径直往后堂的方向走去。


    **


    沈妙舟一直等到戌正时分,熬得渐渐泛起了困意,见卫凛还没回来,估计他那头琐事太多,一时半刻忙不脱身,便打算先沐浴梳洗,眯一小觉再说。


    医馆的灶上成日都烧着热水,随取随用,听闻她要沐浴,青松很快就将澡水送了过来。


    先前她胳膊上有伤未愈,沐浴时都要万分小心,很不舒服,如今那伤处长好许多,再不怕沾水,沈妙舟总算尽兴地洗了个痛快。


    一直到水温渐要凉透,她才起身出来,细细擦干身子,换上一套干净的里衣。


    系好衣带,沈妙舟转身走去面盆架旁,想再取一块干燥的布巾来擦发尾,无意间一抬眼,就见那架子上搭了一小截细细黑黑的麻绳。


    她没怎么在意,随手便想将它拨去一旁,就在指尖将将要碰上的一瞬,那根麻绳忽然“活”了过来,“嘶溜”一声,缩了回去。


    沈妙舟愣怔一刹,猛地反应过来:“啊——”


    蛇啊!


    她瞪大了眼,发出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


    昏黄的烛火下,地面上一条黑影弯弯曲曲地游动过来。


    沈妙舟吓得魂飞天外,一边尖叫,一边惊慌着往桌案上爬。


    卫凛刚走到廊下,忽然听见她的惊叫声,心口猛地一紧,当下什么也顾不上,直接踹开了窗子,纵身跃进屋内,循着她的声音冲了过去。


    “般般!”


    他还未看清屋内发生了何事,沈妙舟尖叫一声,径直朝他扑了过来。


    “般般!”


    卫凛一把接住她,紧紧抱在怀里。


    “蛇蛇蛇蛇!有蛇!有蛇!”


    沈妙舟死死搂住卫凛的脖颈,惊得语无伦次,尾音颤抖着,带出几分哭腔。


    他视线一扫,就见地上一条乌蛇正急急蹿行。


    卫凛眉头微蹙,一手抱紧她,一手捞起茶盏飞掷过去,“锵”一声,乌蛇猛地被钉死在地上,蛇身最后扭了两扭,终于不再动弹。


    “没事了,不怕。”卫凛低声安抚。


    沈妙舟惊魂未定,身子微微发颤,双手搂着他的脖颈,小脸紧紧埋在他的颈窝里,热息团团喷在他颈侧。


    卫凛缓了缓急促的心跳,将她抱到桌案上放下,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后脊轻拍,“莫怕。”


    过了好半晌,沈妙舟终于渐渐定下神,呼吸平稳下来,慢慢抬起脸,小心翼翼地扭头看一眼地上蛇尸,松了一大口气,喃喃道:“吓死我了……幸亏你回来的及时……”


    卫凛垂眼去看她。


    怀里的人仍紧紧搂着他的脖颈,一双乌润杏眸里盈满水光,眼圈通红,睫毛也湿乎乎的。


    她只穿一身单薄的寝衣,乌黑发尾凌乱地黏在纤细白嫩的颈侧,混乱中衣襟有些松散开来,露出的肌肤柔润白腻,又隐约显出一小段线条姣好的起伏。


    隔着一层薄薄衣衫,那柔软的弧度带着热意,严丝合缝地贴在他身前,还在微微发着颤。


    卫凛的呼吸一瞬发沉。


    屋子里安静下来。


    见他不说话,沈妙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淌了一脸的泪痕。


    其实她没想哭的,真的没想。


    只不过方才是被吓狠了,一开口,眼泪便不受控地飙个不停。


    这会儿回过神来,不免觉得有些丢人。


    沈妙舟脸颊微热,悄悄松开一只搂着卫凛脖颈的手,不大自在地撑到桌案上,正想要挪一挪身子,整个人却被他紧紧锢住。


    沈妙舟微微一怔,下意识地仰起脸,对上了他漆黑幽深的凤眸。


    夜深人寂,浴房里昏暗潮湿,两个人的衣衫都有些乱,距离近得过分。


    廊下风声呜呜,这里却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两个人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烛火跃动一霎,卫凛眸光微暗,似是再也忍不住,抬手托住她的后脑,低头径直吻了下来。


    一路熟稔地叩开她的齿关,吮咬她的唇舌,带着明显浓重的欲念,像要将她一点一点吞吃入腹。


    他身上的气息让她无比熟悉,却又带着强烈的侵略意味,四面八方地笼罩下来,密不透风。


    激得沈妙舟浑身一颤,忍不住发出轻轻的嘤咛。


    流连片刻,卫凛仿佛再不满足于这样的缠吻,循着本能向下,炙烫的吻蔓延到她纤嫩的脖颈上,一遍遍地亲吻,啃咬。


    仿佛要将方才憋闷的一股躁气和满腔的眷念全部倾泻出来。


    她明明还没有走,他却已经开始止不住地想念。


    “般般……”卫凛低低地唤。


    沈妙舟被他亲得迷迷糊糊,心底那些离别的不舍被引了出来,茫茫中只想抓住些什么,下意识紧紧勾住他的脖颈。


    眼前烛火昏黄,散出一圈圈朦胧的光晕,听着夜风簌簌卷过长廊,卫凛又低又沉的喘息裹在耳畔,和着轻微而暧昧的吞咽声,无形中像是铺开了一张细密的网,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


    一阵阵颤栗,肌肤热得泛起一层细汗。


    沈妙舟微微仰头,感受着他的吮吻细细密密地落到颈间,说不出的酥麻感觉直钻进心里,无处消解,身子止不住地发软,不自觉地想往他身上贴靠。


    她脑中有些晕乎乎的,却清晰地感觉到了卫凛身体的变化。


    虽然没有真的经历过,但她看过很多话本,朦朦胧胧地知道,那是什么。


    脸颊倏地一热。


    心跳越发地快了,甚至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本能地紧张,羞窘,又有些不知所措。


    察觉到她的僵硬,卫凛的神志清醒了几分,慢慢停下动作,好半晌,喉结艰涩地滚了下。


    “般般,别怕……我不做什么。”


    沈妙舟的心脏砰砰乱跳。


    其实她没有害怕。


    只是忽然间有些发懵。


    可说不清道不明地,似乎又隐隐地藏了一丝兴奋。


    她喜欢和他亲近。


    过了好一会,卫凛都没有再动作,只是紧紧地环抱着她,把脸埋在她颈间,艰难地平复着呼吸,额上热汗涔涔,濡湿她的脖颈。


    “卫澄冰……”她忍不住唤。


    细细软软的一声,有些含混。


    卫凛闻声抬起头来,看着她,额角青筋突突急跳,眼尾被激得发红。


    他喉结滚了滚,低哑地应一声,“嗯?”


    静了几息,沈妙舟脸颊烧红,低着头,不敢去看他,声音微若蚊呐。


    “我们拜过堂了……”


    第63章 离别


    烛火昏黄, 空气里交织着潮热。


    眼前的姑娘微微垂着头,露出一截玉瓷般纤白的脖颈,上面泛着一层干净的粉意, 隐约露出几点吮吻后留下的浅淡红痕。


    她声音很轻,还带着些羞赧的含糊, 可卫凛听得清清楚楚。


    这话中的意味再分明不过。


    卫凛脑中顿时嗡地一声,似有野火席卷而过,残存的理智轰燃成灰, 浑身血液燥涌着向一处流去,让他几乎难以自控,忍得要发疯。


    他的般般,怎么什么都敢?


    锢在她腰间的手掌骤然收紧,卫凛的凤眸里泛起了红, 热汗顺着线条锋利的侧脸滚下来, 坠落在她身前的衣襟上,迅速地洇湿了一小片单薄里衣。


    引得沈妙舟不自觉一颤。


    心在腔子里砰砰乱跳,快得像得了疾。


    她知道卫凛想做什么。


    她很紧张, 也很羞涩, 但并不抗拒。


    看着他动情的模样, 心底里,甚至隐隐约约地, 还有一点得意的感觉。


    自打她从杀手楼中逃出来,和爹爹团聚后,一直被娇宠着长大,她有很多很多的底气, 想要什么,喜欢什么, 就大胆地去争取,不必顾虑,亦不必害怕。


    她喜欢卫凛,所以遵循着本心,想要纵容他,也想要他完完全全地属于自己。


    她是这样一个明.慧潇洒的姑娘,热烈似朝阳,温柔胜月华。


    卫凛沉沉望着怀里的人,喉结滚动,眼眶有一瞬的温热。


    他忍不住去吻她,从唇角辗转到耳垂,又流连到眉眼,一下一下地啄吻,含吮,饮鸩止渴一般,纾解着满腔的欲念。


    她是他此生唯一珍视爱重的姑娘,半分都不能委屈。


    他要三书六礼、满城红妆、明媒正娶。


    那样稀里糊涂拜过的堂,不作数。


    卫凛克制着,渐渐平复呼吸,低头吻了吻她的耳尖,脸颊贴着她软蓬蓬的鬓发,哑着嗓子,低声道:“明日还要赶路,我送你去歇息。”


    知道卫凛是一身君子骨,所以哪怕得了她的准许,也舍不得轻易冒犯她。


    沈妙舟心里发软,忍不住仰脸看向卫凛,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细细密密一层热汗,她小声问:“你是不是不大好受?”


    卫凛捉住她的手,放到唇边,轻吻了吻细嫩的指尖,“无事。”


    说着,卫凛扯了件衣裳裹在她身上,将她抱起来,送回到里间榻上,盖上被子,“你先睡,我去沐浴。”


    隐隐约约地猜得到他去做什么,沈妙舟缩在被子里,羞耻得脚趾蜷缩,红着脸,乖乖嗯了一声。


    过了许久,在她已快要睡着的时候,卫凛终于回来了,带着一身清冽发凉的水汽,伸手将她捞进怀里,轻轻拍了拍。


    “京城安定,我便寻你爹爹提亲,好好回去庆阳,等我。”


    次日一早,用过早膳,卫凛吩咐青松套好了马车,准备送沈妙舟返程。


    深冬腊月的清晨,寒气微茫,稀薄的日光从云层间落下来,映在一地未化的碎雪上,折射出冰冷耀目的清光。


    时辰还早,街巷中都没有什么人,空荡荡的。


    沈钊牵马候在路旁。


    沈妙舟裹着狐裘,站在车前,脚下磨磨蹭蹭地有点不想走。


    卫凛勾唇笑了,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低声道:“路上小心,照顾好自己。”


    沈妙舟闷闷点头,登上马车,正要矮身进去车厢,忽又想起来一件事,忙转回身看向卫凛,“对了,我忘记和你说,陈令延现下人就在祁王府,你想怎么处置他?”


    卫凛微微一怔,蹙眉道,“他去庆阳做什么?”


    “这个我也还不清楚呢,”沈妙舟摇了摇头,“不过他是被瓦剌人所伤,为了上报军情寻到的祁王府门口,正好被我瞧见认了出来。人是很坏,但又好像还有那么一点良心。”


    卫凛沉默片刻,叮嘱道:“陈令延与萧旭关系密切,又认得你,知道你我情分不同,着人将他关起来看紧,切莫让他靠近你半分。”


    从那句“情分不同”里咂摸出莫名的甜意,沈妙舟点了点头,望着他笑,“我知道的,放心啦。”


    卫凛抬手揉了揉她发顶,点了十几个亲卫,吩咐他们与沈钊一道,护着她返程。


    那头沈钊早已等得有些不耐,见沈妙舟进了车厢,一牵马缰,翻身而上,领队出发。


    卫凛一直送她出了城门。


    马车行出一段距离,沈妙舟推开望窗,回头冲他挥了挥手。


    彼时朝阳初升,她逆着光,笑容模糊,身上镀了层朦胧的淡金色光晕。


    卫凛一手挽着缰绳,勒马定在原地,目送她离开,看着一队人马渐行渐远,直至最后彻底消失在天际。


    青松一直候在他身后。


    过了好半晌,见人都早已不见踪影,他还没动静,青松抬眼觑了觑,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主子……咱们何时回京?”


    卫凛闭目了片刻,再睁眼时,漆黑凤眸里只剩一片决然冷意,“清点人马,即刻出发。”


    **


    马车摇摇晃晃,走出几里路,沈妙舟心里越发空落落的,百无聊赖中,目光落到一旁的行囊上。


    其实她自己收拾的行装不多,只有一个小包袱,简单装着几件换洗衣裳,倒是卫凛又拎来个鼓囊囊的袋子,给她一并放到了马车上。


    还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但想来都是各色零嘴吃食,让她在路上打发时间磨牙的。


    打开布袋,最大的是一个双层红漆食盒,上面一层是圆形的攒盘,外圈装着几样糕饼,甜口的和酸口的都有,南瓜糯米饼,栗子糕,山楂糕,松子百合酥,里圈装的是麻糖蜜饯。


    都是她在卫凛府上时让盈霜做过的点心,很对她的胃口。


    沈妙舟满意地拈起一块尝了尝,味道也不错。


    食盒第二层是一包热乎乎的烤栗子,果壳已经剥得干净,全是圆润饱满的果肉,吃起来很方便,正适合一口一个。


    袋子里除了食盒,还有一个稍沉一点的纸包,用细麻绳缠着,隐约透出些墨迹。


    沈妙舟好奇地拆开,里面竟是几个做成兔子模样的炮仗,可看着又与寻常的烟火爆竹不大一样,兔子尾后有引线,背上却又穿着一条长绳,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


    视线一扫,就见包裹着炮仗的那张纸上写了东西,上面仔细记着引燃炮仗的方法,旁边甚至还配了两张简易的草图。


    那字迹清正峻挺,筋骨流畅干净,亦有锋芒,只一眼,她便知道,这是卫凛的亲笔。


    想象着他一个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凶名在外,手握百官生杀,竟认真地给她写这种哄小孩的玩意,兔子还画得丑丑的,沈妙舟就觉得有趣,唇角轻轻上翘,心里甜丝丝的,比方才吃的糕饼还要甜。


    你好幼稚呀,卫澄冰。


    沈妙舟正要将炮仗和食盒收起来,余光不经意间一瞥,发觉布袋最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木匣。


    拉开匣子,入目是一叠长条形的大红色四折纸张。


    心口没来由地一跳,沈妙舟取出那叠红纸,轻轻展开。


    清峻有力的笔迹映入眼帘,从右至左,依次工整地列出了姓名、籍贯、生辰八字。


    字体端稳,一笔一划,尤为显得严谨郑重。


    是卫凛的庚帖。


    沈妙舟心脏啵啵乱跳,纤白手指一点一点摩挲过红纸,那墨迹仿佛隐隐带着热意,灼得她指尖发烫。


    笑意再也压不下去,心里被填得满满当当,欢喜得想要打个滚,尽管车厢里再无旁人,她还是忍不住,抬手捂住了烧红的脸颊。


    **


    三日后,京城。


    隔日便是除夕,城中一片喜庆欢腾的热闹气象,纵横交错的街巷上张灯结彩,到处是卖烟火炮仗的小摊,人流熙攘往来,车水马龙。


    卫府里依旧一片冷清。


    卫凛草草梳洗后,径直入了宫向皇帝复命。


    屋外飘起了大雪,暖阁里地龙烧得滚热,刘冕侍立在一旁,皇帝裹着厚衣,身后垫了引枕,正倚靠在炕上看折,听见小黄门通报,抬眸看向卫凛,脸上虽勉强带了些笑意,可颧骨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显见颇有些吃力。


    “寒玦这一趟辛苦了。”


    卫凛敛眸行礼,“臣分内之职。”


    皇帝喝口参茶,慢慢问起在大同查案的事项,卫凛不疾不徐地回禀,直到说起镇守太监吕洪时,皇帝的神色动了动,“吕洪这个人,朕是知道的,虽是贪财了些,但胆子一向不大,他是此案主使,可查有实证?”


    卫凛颔首:“确有实证。”


    闻言,皇帝缓缓点了下头,又问:“那此案至此已全然查清,确实再与旁人无关了?”


    刘冕偷偷抬眼,觑向卫凛。


    卫凛却似毫无所觉,神色淡淡,“回陛下,正是。”


    皇帝“嗯”了一声,慢慢道:“二郎在大同立了功,璟王妃又添了身孕,今年这年节也算双喜临门,那吕洪便暂不处置了,且先在诏狱里拘着,等过了十五,各衙门开印,再移交卷宗定罪论处。”


    卫凛应下。


    皇帝歇了歇,又问起他前去兴德的事。


    卫凛从容应对,只称是薛襄受吕洪指使参与私贩火器,被他查知后畏罪出逃,他率人一路追至兴德,不巧遇上瓦剌袭城,被阻留在城内。


    皇帝听后点了点头,也不再多问,扬手示意,摒退刘冕等人。


    暖阁里只剩他和卫凛二人。


    安静片刻,皇帝抬眸看向他。


    “眼下另有一桩事,朕需交给寒玦去办。”


    卫凛低头应是,“但请陛下吩咐。”


    “二郎向朕密陈,先平嘉长公主驸马沈镜湖伪造先皇遗诏,意欲勾结祁王行大逆之事。”


    卫凛眸光微动。


    皇帝又咳嗽几声,歇了好一阵,才继续道:“此罪甚重,朕毕竟念着手足之情,不愿妄动干戈,已经下诏着令祁王入京,朕要你暗中查探,遗诏是否确有其事,祁王可有何异动,万不可打草惊蛇。”


    “是,臣领旨。”


    皇帝体力不济,与卫凛说说歇歇,一直谈了大半日的功夫,最后又赐下诸多赏赐,才让他告退离开。


    卫凛从禁中出来时天际暮色渐沉,寒风凛冽,大雪扑簌簌落下。


    回到府前,身上已经落满雪花,长廷早就候在了门房,见他回来,立刻一脸喜气地迎上前去,笑出一口白牙,“主子!”


    卫凛翻身下马,将马鞭递给身后护卫,带着长廷进府,边走边问:“这些时日,萧旭那边情况如何?”


    长廷一笑:“属下瞧着,他过得不大痛快。”


    卫凛挑眉,“事成了?”


    长廷得意点头,“按您的吩咐,前日我们扮成了璟王的人,在他押解俘虏行到京郊时袭扰了一回,假作要放走那瓦剌二王子。”


    “萧旭为此和那些护卫大动了肝火,进京后又暗戳戳地和皇帝告了一状,可随即就传来璟王妃有孕的消息,皇帝便将此事压下来了,没再深究是否和璟王有关,反倒斥他办事要再沉稳些。”


    “在他府外盯梢的弟兄来禀过消息,说萧旭回去后砸了好一通东西,又传信密见了刘冕。”


    卫凛颔首,“让人继续盯着萧旭府外的动静,随时回报。”


    长廷应是。


    往前走,穿过回廊,卫凛又问:“吴中仁休养得如何了?”


    “下手的兄弟很有轻重,又一直请大夫照看着,没有大碍。”长廷微一顿,再开口时有些迟疑,“主子,您当真要这样做?”


    卫凛轻扯了下唇,“戏要做得够真,唱起来才有意思。再过几日,待祁王进京,便按计划行事罢。”


    长廷沉默许久,才咬牙应了声是。


    说话间,青松匆匆绕过庭院,追了上来,向卫凛禀道:“主子,方才宁王暗中派人过来递信,请您后日于别院一叙,可要应下?”


    第64章 年节


    朔风凛冽, 大雪簌簌,檐角铁马被吹得当啷作响。


    这般冷寒天气,萧旭的人来得倒是够快。


    卫凛的目光中露出几分嘲意, 吩咐青松,“让他回去传信, 后日我准时赴约。”


    青松应了声是,领命退下。


    长廷随卫凛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边走边禀:“主子, 还有一事。这段时日,陆烽的人时常来咱们府外盯梢,跟臭苍蝇似的,兄弟们还要装看不见,实在是烦人得紧, 您打算何时动作?”


    卫凛沉吟片刻, 道:“不必再拖。明日你出去,引着他们去吴中仁那里走一圈。”


    闻言,长廷点了点头, “好。”


    两人说着话, 走到了书房和主屋的岔道口, 卫凛打发长廷回去歇息,独自转过月洞门, 迈进了主院。


    大雪已落了有些时候,院中白茫茫一片,甬道,石阶, 屋檐都覆上一层白霜,廊下只挂了两盏风灯, 在昏昏夜色中散出些许微弱的光亮。


    今日虽不是除夕,但院墙外已有了新年的欢腾气氛,街巷上隐隐传来炮竹喧闹的声响,时不时有烟花蹿上天穹,灿然炸开,映亮一小片夜空。


    越发显得院中冷清空荡。


    卫凛脚下微微一顿。


    从前的年节他也都是如此过来的,可今岁却好像忽然之间,便有些不大习惯了。


    他缓缓走上石阶,进了屋。


    得知他今日回府,荣伯早早便将主屋重新洒扫了一遍,里间帐幔换了新的,向两侧收起,榻上被枕叠得整整齐齐,又多添了两个炭盆,烘得屋子里暖意融融。


    哪里都很好,除了她不在。


    桌案上有她用过的口脂盒子,衣柜里是她换洗过的衣衫,榻边还放着她看过的话本,空气中却没有了她的气息。


    想想她在这里住过的那些时日,竟恍如大梦一场,不甚真切。


    卫凛草草洗漱一番,随意披了件中衣,回到榻上,捡起沈妙舟留下的话本翻了翻。


    是本志怪杂谈,其中几页她似乎很喜欢,在书纸上折了小小的一角当作标记。


    卫凛看得眉头微蹙,下意识便想将书页抚平,长指稍动了下,转念想到,这书待她回来或许还会再看,若是压平,她定不习惯,忍了又忍,强止住动作。


    话本薄薄一册,很快翻完,卫凛不自觉地勾了下唇,抬头看向窗外寂静的夜空,眼前浮现出她杏眸含笑的模样。


    明日便是年节,不知般般在做什么?


    祁王府的除夕分外热闹。


    祁王已经三十有六,膝下却还没有个一儿半女,自打前些年王妃故去后,府里只剩下一个妾侍,便是逢年过节也清净得紧,今年总算大不相同,至亲骨肉团聚一堂,其乐融融。


    京城虽还有危机未除,但祁王已为此筹谋多年,暗中豢养的旧部将士早已领了命,分批潜入京中,等他年后受诏前往京城,不说定然能成事,但起码全身而退并不算难。


    众人心中颇为安定,王府里张灯结彩,一团喜气。


    沈钊一大早便喜滋滋地换了一身大红色麒麟襕袍,带着柳七满府乱窜,又寻来各式各样的彩纸灯笼,给沈妙舟挂在屋前。


    到晚间,王府里热热闹闹地在厅堂设了宴,一家人团坐在一处宴饮闲聊,祁王来了兴致,非要拉着沈钊比个酒量高低,偏生沈钊也是个愣的,半点不肯放水,一口气连干了三碗。


    沈镜湖在一旁看着热闹,难得过年喜庆,也想跟两人喝上几盏。


    沈妙舟立马扯了扯他的衣袖,又冲他抬起小下巴,示意不许,沈镜湖无奈,只能作罢,笑着摇了摇头。


    临近开宴,孟太监领了几个内侍,到院前的空地上放烟花,但大都是地老鼠、竹节花这类的寻常样式,瞧着好看,却也没太大意思。


    沈妙舟看了一阵,让人取来一个大盆,盛了水,按着卫凛写给她的那张纸,用长线把兔子炮竹悬在水面上,再点燃尾巴后的引线。


    “呲”地一声,引线簌簌作响,就见那兔子猛地疾蹿入水,又忽地从水下跃出,尾巴喷着桃红色的火星,急急奔向长线另一端,甚是灵巧可爱。


    沈妙舟大觉有趣,满意地一拍手,又连着放了两个。


    祁王瞧了瞧,笑着问她:“这小东西好玩,般般从哪儿弄来的?”


    沈妙舟眨了眨眼,杏眸里笑意晶亮,“是卫凛给我的。”


    因着牵扯到在京城的安排,担心大水冲了龙王庙,前日沈妙舟一回到庆阳,便将她与卫凛之间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沈镜湖和祁王。


    乍闻此信,两人都惊呆了。


    卫凛的身份着实特殊,沈镜湖听得忍不住直皱眉,半晌不曾说话,祁王更是满心的不乐意,只怕般般是年龄还小,心思单纯,被卫凛的一副好皮囊给哄了去。


    现下听她这样说,祁王被噎了一噎,好半晌,端起酒碗,轻哼了一声,“从前倒是没看出来,这小子,还有一肚子哄姑娘的花花肠子。”


    沈妙舟冲他伸伸舌头。


    沈镜湖望着她的神色,若有所思。


    用过饭,祁王扣住沈钊,要他留下继续喝酒,沈妙舟去阿娘的灵位前上了香,和爹爹一起围坐到暖炉前守岁。


    如今沈镜湖的伤势已养好六七成,相较前些时日,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面庞虽还是清瘦模样,两颊却添了几分红润。


    沈妙舟取来一条薄毯,抖了抖,给沈镜湖盖在腿上,又斟了一盏热茶,送到他手边。


    父女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沈镜湖沉吟许久,还是问出了口,“般般,卫凛此人……你可是当真喜欢?你可知这些年,锦衣卫是什么名声?”


    沈妙舟挨在他身边坐着,认真地点了点头:“爹爹,他是个很好的人。”


    修罗皮,文人心,君子骨。


    沈镜湖注视她良久,终于叹口气,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我们般般长大了,你既喜欢,爹爹便答允。等一切安定下来,带他去你阿娘陵前祭拜一回罢,让你阿娘也好好看一看他。”


    “嗯!”


    沈妙舟眼眶微微泛酸,心里却止不住欢喜,挨着他的胳膊蹭了蹭。


    子时到了,街巷上传来阵阵喧嚣笑闹,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密密麻麻,不绝于耳,空气中渐渐漫起硫火的气味。


    沈钊早已醉得睁不开眼,祁王也醉了七八分,待分发下喜钱,众人笑吟吟地互相拜了年,便各自散去。


    沈镜湖坐在素舆上,由内侍推回了屋,沈妙舟帮他安顿好,这才放心地退出来,沿着回廊往自己的住处走。


    街巷上炮竹声声,万家灯火。


    沈妙舟仰起脸,笑意盈盈地望向京城,漫天烟花在夜空中灿然绽放,灼灼星光倒映在她清澈的眼底,仿若银河倾泻流淌。


    “卫澄冰,新年好呀。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


    京城的大雪落了两日,直到傍晚才堪堪下透。


    夜色笼罩,天穹浮起点点寒星,卫凛带上长廷,出门赴约。


    萧旭所说的别院其实是鸣玉坊里的一处酒楼,明面上是寻常京城商人的产业,可背后真正的东家却是萧旭娘舅,刘绥。


    刚刚翻身下马,便有伙计小跑着出来相迎,含笑行了礼,压低声音道:“贵客新禧,我家主人已经候在里间天字阁,还请贵客随小的来。”


    卫凛颔首,随那伙计迈进了大门。


    这座酒楼内部建造精妙,复道曲折蜿蜒,雅间重重叠叠,天字阁又在最里一间,尤为私密。


    走到近前,卫凛示意长廷候在外头,自己推门入内。


    暖阁中,萧旭早已等候多时,见他进来,比手请他坐,脸上带了笑意,“寒玦真是叫我好等,这年节过得可还算顺意?”


    卫凛轻扯了下唇,“自打王爷进京,明里暗里的眼睛便多了不少,若想避人耳目,难免要费些功夫。”


    萧旭神色微凝。


    提起这个他就满腹的憋屈。


    本以为这回立下功劳入京,皇帝总会对他多些奖赏夸赞,却还是抵不过父亲偏心,处处向着他那三弟,竟还明言,让他过完千秋寿诞便返回封地。


    甚至连手下之人也不如璟王的得力,那日京郊遇袭,活人抓不到便罢了,竟连个死人都不能留下,让他想去皇帝面前状告都没有证据,反倒白白挨了顿排揎。


    若是这回还不能压璟王一次,他只怕是除了那一条路外,再无前路可走。


    暗自深吸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愤懑之意,萧旭提起正事来,“实不相瞒,我今日请寒玦一叙,是为了两桩事。”


    卫凛顺着他的话音,问道:“何事?”


    萧旭慢慢沏上一盏茶,往他面前推了推,笑道:“其一呢,是私贩火器那案子,如今能这般尘埃落定,让我在父皇面前免去一桩大罪,全要多谢寒玦。寒玦尽管放心,这一份功劳,我日后必不会忘。”


    不说“恩情”,却说“功劳”,这其中的心境倒颇为微妙。


    卫凛神色淡淡,“王爷客气,我亦不过是顺水推舟。”


    “以你我如今的关系,寒玦大可不必见外。”萧旭笑了笑,继续道,“第二桩事,便是要再请寒玦帮我一个忙。”


    卫凛眉梢微挑,“王爷不妨直言。”


    萧旭微叹口气,“想来寒玦也有所耳闻,我奉皇命,押送瓦剌战俘入京,却在京郊遇了袭,险些让贼人得手。我虽疑心是璟王背后指使,却苦无实证。思来想去,唯有请寒玦助我,查出那群贼人的所在。”


    卫凛眸光微动。


    这般看来,萧旭心中对皇帝还存着几分指望,想借这个机会再与璟王斗上一斗。


    卫凛饮了一口茶,抬眸看向萧旭,缓缓道:“未得陛下允准,私自调用锦衣卫替王爷查案,其间干系,甚大。”


    第65章 年节(二)


    阁中烛火安静燃烧, 昏黄的浮光轻轻摇晃。


    萧旭自是知道此事需得小心。可他若是连这么一点风险都不敢担,当初又何必去拉拢卫凛?


    卫凛既然肯帮他彻底隐下私贩火器的案子,那便已和他绑到了一处, 想要在这滩夺嫡的浑水里抽身,再无可能。


    更何况, 锦衣卫就是皇帝的耳目,卫凛若是有心遮掩什么,皇帝总归难以知晓。


    萧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笑了,“依寒玦之能,此事自然不难。若是当真能查出贼人和我三弟的牵扯,此等大功,待日后我有了出息, 必要记寒玦一首功, 绝不亏待。”


    “王爷谬赞。”卫凛轻扯了下唇角,抬眸看向萧旭,缓缓道:“可倘若, 查出来这幕后之人, 却是与璟王无关呢?”


    萧旭冷笑了一声, “怎会无关?如今整座京城里,想要本王办不好差事, 在父皇面前出纰漏的,除了我那好三弟,不作第二人想。”


    “更何况……那日来袭人数虽少,却个个是好手, 必定是有人在暗中用重金豢养的死士,本王护卫曾在混战中听见了他们的口音, 当时情急,贼人喊的虽是官话,口音中却露出来几分江南吴语的味道。不必我说,寒玦定也知晓,崔氏祖籍,就在金陵。”


    卫凛神色微动,慢慢吹散盏中浮叶,并未作声。


    顿了顿,萧旭俯身向他靠近几分,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此一事,幕后之人,亦只能是璟王。”


    这话中的意味太过分明,甚至已不能算作是暗示。


    卫凛抬眸,二人目光相接,烛火明灭一霎,忽地爆了一个灯花。


    静了良久,在萧旭定定的注视中,卫凛缓缓地点了点头,“此事,我会遣人去查。”


    事情议定,卫凛不再多留,告辞后,由小仆引着,走出了酒楼大门。


    年节时分,长街两旁灯火如昼,眼下正是热闹的时辰,来往人流络绎喧闹。


    卫凛刚走出几步,便发觉身后有一道视线暗藏于人群之中,正若有似无地朝他望来。


    他扯了扯唇,只作全然未觉,牵过长廷手中的缰绳,上马离开。


    走出两条巷子,见身后没有尾巴缀着,长廷拽了下马缰靠过去,低声禀道:“主子,庆阳那边有消息过来。说是除夕刚过,王爷便已动身前往京城。”


    说着,长廷咧嘴笑了笑,语调中带上几分轻快,“郡主也一道同行。”


    卫凛忽地勒马定住,转头看向他,眸色微寒,“她怎的也来了?”


    长廷心头一抖,忙收敛了笑意,摇头道:“信里没说,属下也不知具体缘由。”又递上一个蜡封小丸,岔开话头:“对了主子,这里还有一份缇骑送来的密报。”


    卫凛微拧着眉,捏开蜡丸,借着道旁的灯火,看完信上内容,脸色不由一沉。


    城中有人假借拉运泔水,实则暗中往来京郊运送火油。


    上元灯节近在眼前,届时京师不设宵禁,满城悬灯,御街长明十里,城中最需提防的便是天干风大,火烛误燃。


    这等关头,竟有人偷运火油,实在不能不防。


    沉吟片刻,卫凛吩咐下去:“给他们传信,多调派几个人手,暗中盯牢那些人的动向,看看背后之人是谁,切记,若有异动暂且按捺,莫要惊动兵马司。”


    **


    临近亥时,陆烽方才散了和一众同僚的宴饮,带着微醺酒意,乘车回到府上。


    府中暗卫忙迎上前来,压低了声音道:“大人,盯梢的人递信回来,说是看到卫凛在乐丰楼见了宁王,二人密谈许久。”


    陆烽闻言,酒意散了个干净,“当真看得准了?”


    暗卫应是,“哨探亲眼见着二人先后离开,断不会有错。”


    陆烽神色一动,令道:“继续盯着,千万要小心,可别打草惊蛇。还有,准备好人手,时机一到,便将那吴中仁劫出来,是死是活都不重要,事成我有重赏。”


    “是!”暗卫精神一振,领命退下。


    陆烽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远处天穹。夜深无月,唯有几颗黯淡的星子隐隐闪烁。


    皇帝还好端端地在世,卫凛一个锦衣卫统领,竟迫不及待地私见皇子,又私藏人犯,看来指挥使这位子,他是坐腻了。


    陆烽目光中露出几分狠意。


    有此等把柄撞进手里,卫凛,咱们走着瞧。


    第66章 偷见


    今岁京城多雪, 昨夜里又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天亮初霁,院中的金丝竹被落雪沉沉压弯, 时不时传来几声积雪滑落的闷响。


    书房里熏香袅袅,卫凛坐在桌案后, 长指将一根通体细腻油润的白玉簪轻按在架上,雕琢完最后一刀。


    今日已是正月十二,若按缇骑飞鸽传来的消息, 算算脚程,明日,祁王和般般应当便能入京了。


    这根玉簪,正来得及送予她。


    正仔细端量着还有何处不足,长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主子, 有新线报。”


    卫凛应声,“进来。”


    长廷推门入内,脸上带着笑:“主子。”


    见他心情不错, 卫凛问道:“怎么, 已将火油的来路去向查清了?”


    长廷笑意登时僵住, 脸上带了几分羞惭:“属下无能,这个……暂还未能摸清。偷运火油的那伙人绝非寻常家仆护院, 瞧着倒像是军中出身的斥候好手,极其擅长遮掩踪迹,我带人跟了几次,最多, 最多……跟去城门附近就再寻不到了。”


    卫凛沉吟着“嗯”了一声,“无妨。若是再寻到踪迹, 我亲自去查。”


    顿了顿,又抬眸看向他,“还有何事?”


    长廷的眼睛亮了起来,语调不由轻快几分:“主子,是好消息,郡主和祁王就快到了!一行人打算在京郊二十里外的驿站暂住一晚,明日便能入城。”


    虽然早有预计,也没甚偏差,可乍一听到确切的消息,卫凛仍是不自觉地勾了下唇,眉眼间也温和下来。


    原本怕京城局势动荡,她来会有危险。


    但既然已经来了,能再见一面也很好。左右有他在,必不会让她有事。


    停顿片刻,长廷略有些迟疑,再次开口:“只不过有一桩事,稍显得奇怪些。王爷走到差不多离京城还有七十里的时候,也不知为何,竟与护卫半路分开了,只和郡主做了乔装,暗中去了趟京郊的太清观。”


    卫凛眸光蓦地一顿。


    上元灯节,京郊,太清观,鳌山灯。


    犹如一道天光劈过灵台,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卫凛站起身,迅速下令:“去将府门外盯梢的人引开,一个都不能漏,我要立刻出城。还有,叫上玄午青松随我一道,挑最可靠的人手,有要事吩咐。”


    **


    入夜,京郊驿站中,屋舍灯火通明。


    明日便要入城,祁王用过晚膳,便召集了同行的家将商议护卫值守之事。


    沈妙舟歇在隔壁。


    原本祁王并不答允她同行,可耐不住她软磨硬泡,又在见过她的易容术之后,祁王总算松了口。


    其实她心里清楚,皇帝一直在提防她祁王舅舅,如今皇帝身子越发不好,还闹出了遗诏的事,这一回必不会轻易放她舅舅离京。


    她既担心舅舅的安危,又想念卫凛,更何况,她还要为爹爹和阿娘报仇,怎么看,都是该当出一份力的。


    旁的不说,起码她精熟易容之术,若是遇到什么危急难以脱身的状况,说不定便能帮上大忙。


    来京的路上,为了不耽误行程,她没有乘马车,一路和众人骑马而行,十来天的路程熬下来,两条腿又酸又软,整个人累得都快要散架了,晚间用饭的时候也没有胃口。


    白日里还和祁王去了趟半山腰的道观,现下躺在榻上,又累又饿,想去庖厨寻些热乎吃食,可又疲乏得不大想动。


    偏偏柳七还在和祁王议事,没人能供她差使。


    正磨蹭着,不知从何处漏进来一缕夜风,嗤一声轻响,吹灭了桌案上的小油灯。


    屋内霎时落入一片黑暗。


    无端端地让人心慌。


    沈妙舟愣了一下,终于不甚情愿地起身下榻,趿着鞋,想去重新点亮烛火。


    然而,她还没走出两步,身前窗棂忽地一动,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纵身而入。


    有刺客!


    沈妙舟心头猛地一跳,身上瞬间渗出一层薄汗,来不及喊人,立刻摸出腰间的乌头针,扬手朝刺客的方向掷去!


    不料那贼人身手极好,一个旋身,尽数避过,又顺势向前一跃。


    眼见不是对手,沈妙舟心神大骇,正要张口喊人,然而眨眼之间,贼人已经闪身到近前,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揽进怀里,低低道:“般般。是我。”


    脸颊擦过一片冰凉柔软的衣襟,熟悉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夹缠着几分冬夜风雪的清冽凉意,一瞬包拢住她。


    身上紧绷的那根弦猛地松了,沈妙舟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力撞到,不由自主地向后趔趄了几步,带着卫凛双双倒在了榻上,脑袋险些撞上坚硬的床板,还好有他的手掌护着。


    沈妙舟心有余悸地抬起头。


    屋外月光倾泻,折射的清淡雪光透过窗纸,落在榻前,堪堪映亮他的眉眼。


    不是卫凛还会是哪个!


    心脏还在狂跳,呼吸急促,一阵阵后怕涌上来,沈妙舟气狠狠地一口咬住他肩头,含糊着抱怨,“怎么不走正门呀,做贼一样,吓死我啦!”


    卫凛疼得闷哼一声,却并未避开,任由她咬,只是揽着她的那双手臂越发用力,像要将怀里的人紧紧嵌进身体一般,薄唇贴着她的耳畔,低低道:“屋外有值守护卫。”


    呼吸缓了缓,重逢的欢喜不住泛上心头,沈妙舟回过神来,松了口,稍稍退开些许,仰脸看向卫凛。


    四目相对。


    卫凛眸色漆黑,定定地望着她,仿佛要将她笼在目光里。


    沈妙舟一瞬就笑了,唇边绽开小小的梨涡,乌润的杏眸里漾满笑意,抬手环住卫凛的腰,脑袋埋在他胸前,蹭了蹭,“你怎么来啦?”


    怀里的身子馨香柔软,带着一种独属于她的气息,缭绕在鼻间,仿佛这些时日的思念忽然便落到了实处。


    胸腔里很满。


    卫凛低笑了一声,抬手扣住她的后脑,轻吻了吻她的耳尖。


    沈妙舟心里软乎乎的,忍不住也仰起脸,去吻他的喉结。


    唇舌温热柔软,喉结峥凸硬朗。


    昏暗的客舍里,湿热的呼吸缠绕着,有如春潮带雨,两个人的心跳越来越快,屋门忽然被人用力敲响——


    “般般!房里灯烛怎的熄了?你可还好?”


    屋里的两人顿时僵住,视线相对。


    门外是祁王。


    他刚安排议定了京中的诸多事宜,忽然想起般般晚间没怎么吃东西,想来问她饿不饿,就见屋子里一片漆黑,隐隐还听到一些窸窣的响动。


    祁王眉心一拧,当即便觉得不对。


    “般般?你若无事,便应个声。舅舅不放心。”


    他一面敲门说话,一面转头看向护卫,示意他们小心靠近,堵住门窗,随时准备入内救人。


    卫凛听见屋外放轻的脚步声,眉心微蹙,正要起身,却被沈妙舟一把按了下去,又捂住了嘴。


    一片轻飘飘的衣袖从脸上扫过,拂来一阵馨甜的气息,卫凛定在原处,没有再动。


    “舅舅?”沈妙舟假装刚被唤醒的模样,声音糯糯的,犹似带着几分睡意,“灯烛大约是被风吹熄了……我没事的,舅舅也早些睡罢。”


    祁王迟疑的声音在外响起,“当真?”


    沈妙舟嗯了一声,起身下榻,去桌案前点燃小油灯。


    见屋子里透出些昏暗的光亮,祁王心中安定了几分,扬手撤走窗下护卫,又切切叮嘱道:“早些歇息,若有什么事,直接喊我。”


    沈妙舟老老实实地应好。


    竖耳听着门外的人走远,她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背松懈下来,拖着步子回到榻上。


    卫凛抬眸觑她一眼,唇角勾了勾,淡淡道:“郡主临危不惧,智勇双全,有大将之风。”


    他还笑!


    弄得她这样心虚,还不是都怪他,做贼一样,半夜从窗户翻进来。


    像什么似的……


    连忙止住发散的思绪,沈妙舟耳根烧热,黑白分明的杏眼抬起,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


    卫凛却看着她笑,黑眸中满是细碎柔光,映着昏黄灯火,又仿佛藏着什么让人看不懂的意味。


    没来由地,沈妙舟的心脏骤缩了一下。


    卫凛忽然抬手,将她圈进怀里,安抚似的顺了顺她的脊背,低声道:“你先睡,我还有事,需得去见王爷一面。”


    沈妙舟愣了愣,仰脸去看他,“什么事呀?”


    卫凛眸光微顿。


    须臾,喉结微微一滚,他平静道:“京城里有值得提防之处,还需说与王爷知晓。”


    听他这样回答,沈妙舟没有多想,只乖乖地点了点头,“好。”


    祁王回到自己的屋子,简单洗漱过后,护卫忽然来报,声音压得极低:“王爷,有一人自称是锦衣卫指挥使,姓卫名凛,前来求见王爷,您可要见?”


    祁王微微一怔,目露警惕之色。


    这个时辰,卫凛怎会突然出城来这驿站,难不成,方才般般屋里当真有人,其实就是他?


    祁王转回身,眯了眯眼,“让他进来。”


    不多时,卫凛由护卫引着,走进屋内,向祁王行了一礼,“见过王爷。”


    祁王审视地打量着眼前之人。


    身形如松似竹,剑眉俊目,当真一副好儿郎模样,怪不得般般会喜欢。


    单论样貌么……长姐若还在世,大抵也会满意这个女婿。


    只不过,他这态度虽还算端稳,却既不自称“晚辈”,也不自称“臣”,这倒是有些让人猜不出来意。


    “不必多礼。”祁王看着他,不冷不热地开口,“卫指挥深夜来此,有何贵干?总不会是想学那轻浮浪荡子的行径,夜访姑娘住处罢?”


    卫凛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沉静道:“确有一桩要紧事,需与王爷详谈。”


    祁王随意道:“何事?”


    卫凛抬眸看向祁王,慢慢开口:“上元灯节将近,城中以防火为第一要务。火油性烈,还望王爷,慎重取用。”


    闻言,祁王神色一变,目光陡然锐利起来,“你说什么?”


    第67章 夜谈


    卫凛迎着祁王警惕的目光, 淡淡道:“王爷可是想让般般助你,将部下扮作太清观天师,于灯节当日, 向皇上进奉灌满火油的天官仙灯?”


    祁王的眼皮微微抽动了一下,半晌没有作声。


    卫凛继续道:“不论王爷作何打算, 我已遣人彻查太清观,收缴不明火油。”


    祁王闻言猛地站起身,一双虎目紧紧逼视向他:“你这是何意?要与本王为难不成?”


    “不敢。”卫凛神色不改, “只是想问一句,王爷如此行事,心中有几分胜算?”


    祁王冷哼一声,音色发寒,“本王筹谋已久, 若无闲人碍事, 胜算至少八成。”


    皇帝崇道,每逢上元灯节,道家天师于午门外开设大醮, 取“十五元夕, 天官赐福”之意, 向皇帝进奉天官仙灯。


    午门楼下架设鳌山灯,楼上设御座彩棚, 皇帝亲自点亮天官仙灯,再由皇子宗亲挂去楼下灯架,添作彩头,以示山河安定, 天家与民同乐。


    “本王命人预备的都是烈性火油,只要萧珉点燃灯芯, 立时便会有大火爆燃,于顷刻间取他性命,绝非难事。连同萧旭那个小畜生,本王也一道送去给他作伴!”


    “王爷果然早有计较。”卫凛轻扯了下唇角,“彩棚设在城楼之上,臣工官眷列坐帐外,唯有皇子伴于御座左右,如此,只伤他们父子性命,最多烧毁楼上几间殿阁,亦不会牵连楼下观灯百姓。”


    祁王凉凉道:“不错。”


    “那敢问王爷,事成之后,该当如何复践大位?一旦被三法司查出牵连,便是有遗诏,又如何还能让人信服?”


    祁王冷笑了一声,并未作答。


    他此来京城,便是要了断当年恩怨,为长姐,为北境数万将士报此血仇,那一座座牌位,就是一座座山,这十年来一直压在他心头,让他无一日可安寝。


    只要萧珉父子死绝,谁来坐那个位子,他不在乎。


    他甚至没想过自己能全身而退,那些都不重要。


    唯有一桩要紧,那便是,萧珉必须死。


    卫凛听懂了他的意思,沉默片刻,静静问道:“为王爷运送火油,又暗中部署的,都是当年北军旧部,如此大逆之事,王爷当真要让他们一道冒险搏命?”


    祁王神色慨然,“他们不仅仅是北军旧部,更是本王过命的兄弟!火里火里来,水里水里去,各个都是英雄好汉,能亲手为同袍报此血仇,唯有痛快,又有甚好怕?”


    “那般般呢?”卫凛的眸光冷了下来,声音发紧,“是王爷把她带到这动荡的京城来,又作此番筹谋,王爷可曾想过,她要如何平安脱身?”


    祁王微微一顿,调开了视线,“般般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至亲,就算拼上这条命,我也会护她周全。本王早已安排好,会在动手前送她出城。”


    沉默片刻,祁王看向卫凛,语气缓和了几分,“你心中记得惦念般般,这很好。”


    “只是我与萧珉之间,必有一死。便是你收缴了火油,意欲阻我,本王也会另寻他法,断不会善罢甘休。”


    卫凛喉结滚了滚,平静抬眸,“所以王爷此次入京,只是要和皇上拼个你死我活?”


    祁王眉眼间一片坚毅,“正是。”


    卫凛直直地看着他,目光锋利如刀刃:“王爷身负先帝遗命,本当正位大统,为朝廷清明政治,如今却只想手刃萧旭父子一泄私愤,甚至不惜为此,背上一个弑兄杀侄的万世恶名?”


    祁王浑身紧绷着,沉默。


    “假使王爷顺利事成,萧旭父子就这般轻易死了,王爷又牵扯进逆案,他们当年对北境犯下的罪行便会被彻底掩埋,日后史书工笔,甚至不会留下他们半分罪名。”


    卫凛凤眸泛寒,语气渐急,“更何况,皇帝身死,王爷涉逆,朝中无人承继大位,局势必定动荡,王爷就不怕各地藩王异动,瓦剌趁机南侵?还有那些被诬贪功冒进、勾连瓦剌的征北军,若无王爷,他们身上污名,又有何人能来洗雪?!”


    知他句句有理,却也字字诛心,祁王再按捺不住,神色也变得悲愤,“萧珉多年来一直防备于我,今朝既传我入京,势必不会放我活着离开,他早已坐稳龙椅,本王空握遗诏,又有何用?能撼动京城大局么?”


    “难不成要本王干脆从庆阳起兵?兵戈一起,死的人只会更多,战火涂炭,瓦剌觊觎,那本王所为,与当年的萧珉又有何分别?!本王若不行此险招,大仇又该如何得报?”


    静默一瞬,卫凛再度开口,眼睫低垂着,让人看不清眉目间的神色,“王爷有所不知。如今京城局势看似复杂诡谲,但只需一枚棋子,便可撬动整张棋盘。”


    祁王闻言一顿,“什么棋子?”


    卫凛缓缓抬眸看向他,语气平静至极:“我。”


    祁王拧眉不解,“何意?”


    “我便是那枚棋子。”


    卫凛定定地看着他,凤眸里倒映着烛火,隐隐跃动。


    “我愿为王爷手中刀,杀尽此间不平事。”


    祁王一怔,迟疑着开口:“你有何打算?”


    “我已有安排。”卫凛放平了声音,淡淡道:“王爷离京之前,萧旭必反。王爷只需静观其变,坐收渔利。”


    祁王沉默良久,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又渐渐凝重,“你与般般虽有些情分在,但毕竟相识日浅,般般年幼纯稚,一时被人哄骗也不无可能。此等生死大事,空口白牙,让本王凭何信你?”


    默了默,卫凛道:“还请王爷借纸笔一用。”


    祁王没有反对。


    卫凛走到桌案前,提笔蘸墨,用左手在纸上写了一行字,又签了花押,而后提起纸张,示给祁王看。


    看清纸上字迹的一瞬,祁王眸光震动,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是你?!”


    “是我。”卫凛点头,轻扯了下唇角,“不然王爷以为,凭何能逃得过锦衣卫暗探的眼睛?”


    祁王心下有如惊涛翻滚,这笔迹和花押,近五年间他看过无数次,断不会认错。


    这些年,他为了自保,一直在暗中训养私兵,萧珉也始终不曾放下戒心,时常派锦衣卫暗探四处查访,可每每京城有新下的暗桩,他都会提早收到消息,让他早做防备。


    原来这几年间,给他递信的人,都是卫凛?!


    “为什么?”祁王目光闪动,开门见山地追问:“你究竟所求为何?我曾听般般说过,你家中含冤获罪……五年来,你一直相帮本王,只是为了向萧珉报父母之仇,还是亦有别的所求?”


    卫凛垂下眼,喉结滚了滚。


    “除此之外,确有一事相求。”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卷薄册,上前递给祁王。


    “这是当年征北将军卫清昀麾下,因贪功通敌一案遭受牵连的所有部下及其家眷的名册。那些部将获罪后,家眷被充军、流放,散落各处,时日已久,其中有些亡故,亦有些失散。”


    “如今尚在人世,我还能寻到的,连同外嫁女在内,共计一百七十六人尽皆在这名册之上,家住何方,生辰年月,样貌形容皆有细载。还望王爷日后御极,可以还那些部将以清白,对他们的家眷多加抚恤。”


    祁王愕然失语,指尖发颤,低头翻看手中名册。


    客舍里烛火静静燃烧,空气中只有纸页颤动的轻响。


    夜深人寂,寒月出云,银辉斜斜透过窗纸,倾泻而下。


    卫凛仰起脸,清寒的月光散落进他眼底。


    他想起在诏狱中,父亲含泪对他的嘱托。


    要他勿忘本心,做个君子。


    要他莫困于仇怨。


    他已尽力去做了。


    他的家仇可以不报,但他的父亲兄长,还有那数万万将士,不可以于史书中蒙冤后世。


    后人随意读过的轻飘飘几个字,背后却是他们这些微不足道之人活生生的淬骨血泪。


    生前含冤衔恨,死后总该有人还他们以清名。


    为此,他虽死亦无惧。


    祁王翻看过名册,喉头微有些发哽,“你只求此事?”


    卫凛颔首,“是。”


    “倘若立下功劳,你不想和本王求娶般般?”


    卫凛淡笑了一下,“若有来日……求娶她自当以我真心,而非挟功相换。”


    祁王深深地看着眼前这冷玉般的青年,好半晌,忍不住叹了一声,“以身为棋,你就不怕死么?”


    卫凛神色平静,坦然道:“如王爷所言,心愿得偿,唯有痛快。”


    当初入了锦衣卫,下定决心作如此谋划,他便知晓,自己早晚必有一死。


    这也没什么,他手上沾的孽债多了,本就该还。


    只不过,现在有了般般,他想活着,不论前路还有多险,他总要为了她,活下去。


    那样好的姑娘,若不能与她共白首,他不甘心。


    想到般般,卫凛心口微热,唇角轻轻勾起,眉眼间不自禁地柔和了几分。


    安静半晌,他复又抬眸看向祁王,慢慢开口,“如今这朝廷,国库亏空,帝王多疑擅权,文臣党争,武将惧死,若想肃清乱状,唯望得一赤诚清正之明君。”


    “今日与王爷言谈许久,只想请王爷留此有为之身,待来日,还政治以清明,予天下以长安。”


    说完,他后退半步,撩袍跪下,向祁王郑重行了一个臣礼。


    空气一时安静,客舍中烛火轻摇。


    祁王低头,看着眼前这玉竹般挺拔俊秀的青年,心中震动,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此前也在京中见过卫凛几面,只是不曾有过往来,亦不曾有过交谈,遥遥望着,只觉此人虽生得丰神俊朗,可气度却冷沉淡漠,像一柄杀人不见血的凛冽寒刀。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


    眼前这个青年,他不是杀人刀。


    他是君子剑。


    第68章 事发


    事已议定, 卫凛不再多说什么,向祁王告了辞,转身走出客舍。


    刚一出门, 就见沈妙舟站在廊下不远处,正朝他望过来。灯火晕黄, 轻轻笼在她的脸上,眉目模糊着,看不清神色。


    只一眼, 卫凛便生出直觉来——她不大高兴。


    明明方才还好好的。


    卫凛心一紧,朝她走过去,“般般。”


    沈妙舟站在原地,见他过来,明澈的杏眸抬起, 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没有应声。


    方才卫凛一离开,她便发觉哪里有些不对。


    从前知道他要回京时,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不安, 可她并未深思, 原想着他要挑动萧旭父子的矛盾, 虽然险了些,但只需多加小心, 暗中行事并不算难。


    直到方才听见卫凛对她舅舅说的话,什么“棋子”,什么“若有来日”,那种不安的感觉忽然变得无比清晰。


    沈妙舟一瞬便明白过来。


    卫凛是早就算好了, 把他自己当做棋,当做饵, 当做萧旭的破绽,去逼萧旭无路可走不得不反。


    他哪里是不怕引火烧身呀。


    他分明打的就是引火烧身的主意!


    卫凛走近,又唤了一声,“般般?”


    沈妙舟仍旧没应。


    值守的护卫早已被清走,小院中一片寂静,连廊下偶尔卷过的簌簌夜风都显得聒噪。


    见她一直不说话,卫凛心中渐渐有些发凉。


    有些事,他不想让她知道。


    可她有多聪慧机敏,他再清楚不过。


    朦胧的光影里,沈妙舟唇角紧抿,沉默了半晌才开口:“方才你和我舅舅说的话,我听到了。”


    卫凛眸光一顿。


    “你与我说实话,要逼反萧旭,你也会被牵连进去,对不对?”


    她仰起脸,直直地望着他,黑白分明的杏眸里满是倔强。


    卫凛沉默了下,终究说不出骗她的话,艰难地点头承认,“是。”


    沈妙舟的眼圈一霎便红了,话音里也带出几分哽咽,深藏的委屈压都压不住,“你们都这样待我。”


    “十年前,阿娘她抛下我,战死在北境。和我一起的玩伴,她们都有阿娘,独我没有。”


    “后来爹爹也扔下我,走了一趟大同,险些丢掉性命,至今重伤未愈。”


    “他们都是为了大局,为了大义,所以我连怨都不能理直气壮,可是我委屈死了……”


    “现在,为了大局,我又要眼睁睁地看你去送死,是么?”


    沈妙舟仰脸瞧着他,咬紧了唇,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引得卫凛心中一阵抽痛,仿佛被她狠狠攥紧了心脏,牵扯得肺腑处处生疼。


    卫凛再也忍不住,抬手将她摁进怀里,像是要揉进骨血一般紧紧锢着,脸颊贴着她的发顶,颤声道:“不是。”


    “我不会去送死。”


    卫凛喉咙微哽,哑着嗓音解释:“我不瞒你,若想做成此事,我大抵要被拘禁一段时日,会吃些苦头,但不会有性命之忧。”


    “答应过你要惜命,没有你的允准,我不敢死。”


    “般般,信我。”


    沈妙舟脑袋抵着他的胸膛,声音哽咽,“你早就想好了。”


    “……是。”


    明知答案,沈妙舟还是忍不住追问,“为什么……你为什么呀?”


    沉默一霎,温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萧珉一脉早已坐稳朝廷,要想改换乾坤,这是代价最小的一条路。”


    是啊,舅舅他们不必再冒险,天下也不会起兵戈,一切的纷争都将在皇城内彻底平息。


    唯一的代价,只有他的安危罢了。


    沈妙舟心里满是酸涩,压抑着呜咽,“我要你好好活着。”


    “卫澄冰,我要你好好活着。”


    “嗯。”卫凛轻笑了一声,手臂收紧,长指在她发间轻轻摩挲,“郡主有命,臣无有不从。”


    沈妙舟被他紧紧锢在怀里,清晰感觉到他胸腔的轻轻嗡鸣,仿佛在她心头震颤,带起一丝丝麻痒,却怎么也抓不住,摸不到,让她心中越发空落。


    卫凛抬手去摸她的脸颊,掌心一片湿热。


    “不哭了,嗯?”


    不知过去多久,沈妙舟点了下头,声音发闷,“嗯。”


    她吸了吸鼻子,从卫凛怀里抬起头来,眼睫湿漉漉的,带着些鼻音,问他:“我给你系的佛珠呢?”


    卫凛勾唇,抬腕给她看。


    瞥见那绳串还好端端地系在他左腕上,沈妙舟这才满意了些,唇角轻翘了一下。


    见她情绪已经缓和下来,卫凛反握住她的手,牵着她走进院子,“过来。”


    刚刚哭过,沈妙舟脚下虽跟了上去,脑中却还有些发懵,“做什么?”


    卫凛低头看她,双眉微皱,“眼皮哭红了,需得冷敷,否则明日怕是要肿。”


    走到院中的那棵桂树前,卫凛抬手,拢起树上干净的落雪,收进掌中反复搓了几下。


    “般般,闭眼。”


    沈妙舟听话照做。


    卫凛将化过雪的掌心轻轻按敷到她眼皮上。


    眼前霎时落入一片黑暗,清冽的凉意夹着些许湿润的触觉,覆在哭过后微微发热的眼睛上,很舒服。


    黑暗中,时间好像被无限地拉长,沈妙舟忽然想起那次偷进卫凛值房,拿金丝笼诓他,他吃了瘪,又团了雪球让她握着。


    那时候卫凛还是一副又凶又冷的模样。


    谁能想到,后来会变成这样。


    沈妙舟忍不住破涕为笑。


    忽有夜风从院中穿过,桂树枝桠轻轻颤了颤,细雪簌簌而落。


    卫凛也勾了勾唇,抬手拂去沾在她鬓边的碎雪,低声道:“走吧,夜深天寒,送你回屋。”


    地上的落雪没有积实,踩上去松松软软,发出咯吱的轻响。


    走到廊下,卫凛松开了手,低头,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回去罢。”


    迟迟地,沈妙舟闷声应了下来。


    她朝屋门走了两步,忽然又站定,转过头,冲卫凛扬起小下巴。


    “三月三,上巳节,你要陪我去祓楔踏青。”


    “好。”


    “不许失约!”


    卫凛轻哂,“不失约。”


    一时不知再说些什么,仿佛一切都不过是徒增难过,沈妙舟咬紧了唇,转身正要推门,听见卫凛在背后唤她:“般般。”


    她强压下眼中的热意,回过头,“嗯?”


    卫凛看了她一会儿,唇角微勾,笑了,“无事,早些歇息。”


    沈妙舟进了屋,院中霎时安静下来,只有冷风呜咽,带着寒意刮过面颊。


    卫凛在原地又站了片刻,转身走出驿站。


    处理干净祁王在太清观留下的痕迹,时辰已近天明,卫凛回城沐浴洗漱后,去了趟灵泉寺。


    知客的比丘尼认得他,没有多问,念了一声佛,比手引他入内。


    寺中僧尼在做早课,诵经声声,庄严肃穆。


    卫凛径直去了西侧殿。


    殿中空无旁人,四角燃着长明灯,光线仍旧晦暗,正位供奉地藏王菩萨,两侧是一排排整齐而列的往生莲位。


    摆在右侧角落里的,是一座无名无字的往生牌。


    牌位前的香炉中,插着三支烧剩的香根。


    沉默一霎,卫凛取了三柱香,在烛台上点燃,立进香炉,而后撩袍在蒲团上跪下,拜了三拜。


    刚站起身,静尘师太从殿外走了进来,“二郎,你怎来了?”


    卫凛颔首还礼,“师太。”


    “我来给兄长上柱香。若无意外,再过段时日,这座往生牌也可刻上他的名姓了。”


    静尘师太眸光一颤:“你已预备好,要走那一步了?”


    “是。”


    “二郎,执念太深,不若放下。你父母兄长……必不愿见你如此冒险。”


    闻言,卫凛自嘲般地扯了下唇角,“师太在此静修十年,又何曾放下?一直唤我‘二郎’。更勿论,我一凡世俗人而已。”


    “倒是师太,”他抬眸看向无字牌位,淡淡道:“若兄长在天有灵,必不愿见师太如此了却余生。”


    静尘师太攥紧了手中佛珠,默然不语。


    说着,似是想到了些什么,卫凛神色温煦了几分,“待日后,兄长污名得雪,师太若是还俗,还请来饮我一杯喜酒。”


    静尘师太一时讶然,迟疑着问:“可是当初中毒的那位姑娘?”


    卫凛不自禁笑了,“正是她。”


    看着他的神色,静尘师太忍不住生出悲悯之意,声音微微发颤,“二郎,你心中既有了牵绊,还非要行这样的险路么?”


    卫凛立在浅浅的光束中央,眸中映着殿内幽晦的烛火,“是。”


    正因心中有了牵绊,有些事,才更要去做。


    她曾说过,虽有菩萨低眉,却也要有金刚怒目。


    这世间浊浪汹涌,妖魔横行,那便由他做怒目的金刚,造杀孽,背业障,让她去做低眉的菩萨,积功德,成圆满。


    **


    入夜,乾清宫东暖阁。


    红罗炭烧得正旺,丝丝热意弥漫开来,皇帝倚靠在暖炕厚厚的引枕上,眉心紧蹙着,吩咐刘冕给他按揉两鬓的穴位。


    今日祁王入宫觐见,让他心中狠狠憋了一股郁愤之意。


    眼瞧着自己的身子仿佛枯枝残烛一般,一日不如一日地衰败下去,可这个最让他嫉恨的弟弟却正当男子健壮之年,健硕英武,两相对比,叫他如何不愤恨?心中简直如同火焚油煎,刚到晚间便又牵动了沉疴,咳到方才刚刚止息,甚至又咯出血丝。


    身上越不舒坦,心中愤懑便越盛,渐渐逼生出一股狠意,皇帝忽而睁开眼,下令道:“去叫卫凛——”


    话说到一半,帘外忽然传来内侍的通报:“陛下,锦衣卫镇抚使陆大人求见陛下,称有要事禀奏。”


    皇帝眉头一拧,心下起疑,眼下年节还未过完,会有什么要紧事?


    诸多思虑不过一瞬,随即命人传进来。


    陆烽很快便走入暖阁,叩头行礼。


    “免礼。”皇帝略有不耐地摆了下手,抬眼看他,“说罢,何事?”


    陆烽从袖中掏出一折条陈,恭敬地双手奉过头顶,垂首道:“回禀陛下,臣要陈奏之事,具有实证,事关重大,还望陛下保重龙体,万勿动了真气。”


    刘冕忙上前接过,捧给皇帝。


    皇帝深望了陆烽一眼,微微坐直身子,翻开条陈。


    陆烽站在下方,听着纸页被翻动的轻响,只觉周身骨头都兴奋得隐隐发抖,“陛下,臣已查明,大同私贩火器一案,锦衣卫指挥使卫凛,擅用职权,欺瞒君上。此等忤逆犯上之臣,其心当诛!”


    皇帝一时有些回不过神,迟疑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陆烽挺直了腰背,语气激愤:“回陛下,卫凛早已寻得涉案知府吴中仁,却隐瞒不报,反而将其拘于私宅,以私刑拷问账本所在,又欲杀其灭口,尽是为了替宁王遮掩罪证!若非臣的人及时救下吴知府,得知在大同私贩火器、暗害命官的人是受宁王指使,只怕陛下就要被卫凛欺瞒过去了!”


    皇帝目光一顿,哪怕在竭力压抑情绪,双手仍不受控地发颤。


    他今日本就憋了闷气,闻得此信更是怒上加怒。


    锦衣卫是什么?


    那是他的鹰犬他的刀!


    如今竟帮了旁人,堵塞了他这个正经主子的耳目,当真是反了!


    还有他那正当年轻健壮的儿子,皇父还在世,就敢把手伸进锦衣卫里,这是想做什么?!


    匆匆翻完条陈所述证据口供,皇帝再也压不住怒意,气得浑身不住发抖,忽然间只觉一股血气直顶上脑门,手脚冰凉发麻,竟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刘冕心下大骇,强行按捺着慌乱,上前给皇帝抚背顺气。


    好半晌,皇帝终于缓了些,猛地将条陈掷到地上,怒极而笑,“卫凛!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诬害忠良,勾结宁王!朕还没死呢,就想着勾结皇子了?!枉费朕待他如此信任!好哇!他是要反了天了!”


    皇帝情绪激动,一时又犯起了咳疾,直咳得满脸涨红,颤着手指向帘外,“去,去调金吾卫,立刻把他给朕押来!快去!”


    事发过于突然,又是如此要命的大事,刘冕已惊惧至极,一面在心中飞速盘算着如何给宁王报信,一面应下,转身要出去传令。


    皇帝忽又叫住了他,从牙缝里挤出字来:“还有萧旭,去给朕把这逆子——”


    刘冕心头一跳,忙站定回身,屏气等着皇帝的旨意,浑身绷紧,好似已经拉到极致的弓弦。


    皇帝极用力、极用力地攥紧了引枕绸面,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嘶哑着嗓子道:“宁王那边……暂且按下来,待朕先审过卫凛,任何人,不得走漏消息。”


    刘冕颤着声应是,出门传令。


    临近十五灯节,京城各处都是一派新岁的喧腾氛围,长街架满灯山彩楼,成千上万盏花灯灼灼辉映,灿然耀目,人流往来如织,正是热闹。


    突然之间,远处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队铠甲鲜明,手持长刀的金吾卫喝开人群,策马驰过街巷。


    “让开!官府擒人,速速避让!”


    街上行人惊呼四起,连拉带拽着,匆忙躲避。


    金吾卫直奔到卫府门前,又迅速地分作两队,一队四散开去,几步一人持刀锁路,一队在门前站定。


    街外灯火通明,热闹非凡,此处却冷清阗寂,只有门口挂了两盏灯笼,院中黑黢黢一片。


    领队的千户心中稍感不安,既怕人已被惊动,不在府中,又怕人还未知情,一会要动起手来。


    这锦衣卫指挥使的名头,任谁听了心中都有几分怵意。


    他强行压下杂思,上前叩门。


    好半晌,门内都没有半分动静。


    千户眉头一紧,咬了咬牙,回头正要示意部下强行破门,大门忽然被人从内打开了。


    卫凛就站在门内,神色平静地向一众官兵望去。


    裹了油毡布的火把在夜风中嘶嘶作响,火苗狰狞跃动,映亮他淡漠的眉眼。


    千户定了定神,手持令牌,上前道:“奉陛下之命,请殿帅随我等入宫问话,多有得罪,还望殿帅莫要见怪。”


    卫凛目光中露出几分嘲意,“无妨。”


    第69章 廷辩


    夜色正沉, 寒风凛冽,呼啸着卷起粗干的雪粒,迎面扑在脸上, 如利刃刮骨。


    卫凛神色平静地走进暖阁,如常向皇帝行礼。


    然而他跪了半晌, 上首的皇帝都没有丝毫回应,暖阁里安静得落针可闻,一时间仿佛连空气也僵凝起来。


    刘冕垂首侍立在皇帝身后, 用眼尾偷偷瞟着在场众人的神情。陆烽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强自克制着,咬紧了牙关,大气不敢出一下。


    一片死寂里, 时间变得无比难熬, 陆烽只觉自己腿上阵阵发麻,就快要站不住了,卫凛仍旧稳稳地跪在原地, 神色无波无澜, 脊背挺直着, 像冬日里一棵清寒的孤松。


    不知过去多久,上首的人终于沉沉开口, “卫凛,有人告你欺君罔上,勾结宁王,为其遮掩私贩火器的罪证, 你可有解释?”


    皇帝的嗓音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嘶哑发粗,缓缓刮过耳膜, 像是要用锈蚀的钝刀生生磨割下一片血肉。


    卫凛神色一变,意外地皱起了眉,“陛下,不知此言从何而起?臣身为锦衣卫,只效忠于陛下,岂会与皇子勾结?”


    皇帝两道眼锋死死地钉在他身上,语气森然:“你当真不曾?”


    “是。”卫凛挺直脊背,沉声道:“此等重罪,臣自不敢犯。更何况,私贩火器一案具已查明,与宁王无分毫干系,不知臣为其遮掩罪证的说辞又是从何谈起。”


    暖阁中又落入一片寂静,皇帝忽地冷笑了一声,一把抓起炕桌上的条陈向他猛掷了过去。


    “好个不曾!你给朕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卫凛跪在金石砖上,一动未动。


    “啪”一声闷响,整齐而锋锐的书角狠狠砸在他的眉骨上,瞬间刮出一道口子,一条细细的血线转眼顺着他的眉尾淌了下来。


    皇帝怒到极处,这一掷用尽了全力,脱手后,整个人急喘着,伏下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刘冕急忙上前给他抚胸捶背,奉上热茶,“陛下,陛下您别急,要保重龙体啊……这其间,说不准有什么误会呢……”


    好半晌,皇帝缓过劲来,哼了一声,“是误会么?”又颤着手指向立在一旁的陆烽,“你,你去与他分辩个明白!”


    陆烽忙应了声是,上前一步,对着卫凛寒声道:“事到如今,卫大人竟还要欺瞒于陛下么?敢问卫大人,去岁兴元赌坊的掌柜吴奎曾招供,称其受人指使攀咬崔家,然而在卫大人移交给刑部的卷宗里,却丝毫未提,可有此事?”


    卫凛抬眸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原是陆镇抚诬告于我?”


    陆烽凉飕飕地笑了下,“我虽是卫大人的下官,却要尽忠于陛下,若逆臣有欺君之举,自是要告与陛下知晓,何谈诬告?多说无益,还是请卫大人仔细说说案情吧!”


    卫凛轻哂一声,颔首,“不错,确有此事。”


    “卫大人此举究竟何意?为何不向陛下禀明幕后还有旁人指使?”


    “经查,此言不实,乃吴奎受刑不住,胡乱攀咬之言,故而不曾采信。”卫凛面向皇帝说完,又冷冷地看向陆烽,“说起来,我倒是想问问陆镇抚,不过是一份作废的口供,你竟要拿来构陷于我?”


    陆烽微微一噎,咬牙道:“好,这一桩暂且不论。请问卫大人,又为何暗中扣下吴中仁吴知府,动以私刑,甚至意图灭口?”


    “我确是截得了吴中仁,之所以没有立时上报,只因还在查证案情,其间难免动些刑罚,也仅为查问口供而已。至于意图灭口,更是荒谬,不过是动了水刑,何人与你说是要灭口?”


    “好一个‘查问口供而已’。”陆烽凉笑道,“不知卫大人查得了什么口供?”


    “据吴中仁所述,私贩火器之人,实为大同同知薛襄。”


    “卫大人敢说,吴知府不曾提及宁王?”


    卫凛轻嗤了一声,缓缓道:“自是提过。只不过所谓与宁王有关,皆是吴中仁的推测而已,只因薛襄的远房妻妹是宁王府中的一个侍妾,他便咬定薛襄背后是宁王指使,却无半分实证。”


    听他这样说,皇帝眉心微微蹙起,看向陆烽,“吴中仁指证宁王,果然并无其他实证么?”


    陆烽稍有些语塞,忙道:“回陛下,吴知府眼下虽无物证,但却可为人证,据他在大同任职所知,薛襄一向与宁王往来甚密,反倒是与镇守太监吕洪没什么关联。”


    “更何况,不论到底有无物证,吴知府作为重要人证,毕竟是反复提及怀疑过宁王,卫大人却将与宁王相干的部分隐瞒得一干二净,半点不向陛下回禀,其中用心,难道不引人深思么?”


    皇帝沉吟不语。


    虽无实证,但陆烽的这几句诛心之言确实引动了他的疑心,明明可以直接奏陈之事,卫凛为何要直接抹去宁王的痕迹?


    见皇帝似在掂量思虑,陆烽又添上一把火,“还有初一那日,卫大人与宁王同在乐丰楼,密谈许久,又先后离开,此事是臣府上护卫亲眼所见,可随时召来与卫大人对质。”


    卫凛忽地冷笑一声,漠然道:“乐丰楼是鸣玉坊中生意最红火的酒楼,年节之时,我去饮酒,有何不妥?陆镇抚诬告我便也罢了,句句攀咬皇子,居心何在?”


    “下官不过是据实向陛下陈奏案情,”陆烽眼中闪过一抹狠意,“却不知卫大人这般回护宁王殿下,又是何缘由?”


    陆烽此言一出,越发惹得皇帝疑心。


    眼瞧着卫凛确是在为自己分辩不假,可言辞中,分明是摘除宁王与这案子的关联更多。


    卫凛么,日后必是不能再用了,但眼下,此事也定要查个清楚。宁王是否私贩了火器,并不重要。但锦衣卫终究是他的刀,倘若宁王当真敢把手伸进锦衣卫里,那此子便绝不能再留。


    皇帝目光深沉,正静默思量,阁外忽有通传璟王求见。


    皇帝双眉一蹙,不耐斥道:“这等时候,他来凑哪门子热闹?让他回去,朕没功夫见他!”


    刘冕忙应声出去传令。


    不多时,他从阁外回来,脸色颇有些难看,强定了定心神,向皇帝禀道:“陛下,璟王殿下不肯走,说有要事求见,关系锦衣卫和……和宁王殿下。”


    皇帝眯了眯眼,沉吟半晌:“让他进来罢。”


    很快,璟王疾步走进暖阁,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大声道:“父皇!儿臣冤枉!二哥押送俘虏进京遇袭,当真和儿臣没有半点关系啊父皇!”


    暖阁内的众人,除了卫凛还神色如常外,全都有些发怔。


    皇帝回过神来,蹙眉斥道:“没头没脑的,胡言些什么!朕何曾说过与你有干了?年节还没过,你这是喊的什么冤!”


    璟王含泪道:“回父皇的话,这几日,儿臣府中接连有护卫被人暗中掳走,却不知是何人所为,直到今日,其中一个护卫负伤逃了回来,儿臣这才知晓有人劫走他们,是为了逼问二哥遇袭之事。”


    “那护卫还带回一小片物证,说是打斗中对方被劈断的刀尖,儿臣瞧着,似乎正是锦衣卫所配的绣春刀……求父皇明察,此事千真万确与儿臣无关啊!”


    “哦?”好半晌,皇帝凉凉牵了下唇角,“物证何在?”


    璟王转头示意身旁的小内侍。


    小内侍领了命,忙双手捧起绸布,小心恭敬地递到御前。


    皇帝捏起那片薄刃仔细瞧了瞧,依着花纹和尺寸,锋刃精度,果然是朝廷官锻的绣春刀无疑。


    锦衣卫所领用的佩刀轻甲均有造册,几无倒卖伪造的可能。


    皇帝两眼深深地看向卫凛,似是要将他盯出窟窿来,厉声问:“卫凛,此事你又作何解释?”


    卫凛薄唇紧抿,一时没有作声。


    皇帝紧紧地盯着他,越看,心中越发冷。


    若说方才他的疑心有五分,那现下他的疑心便已有八分。


    先是宁王押送俘虏出了纰漏,在他面前影影绰绰地想告三郎的刁状,被他给驳斥回去后,宁王便和卫凛见了面,随即三郎府上就出了这遭事,这一切太过于顺理成章,让他想不多疑心都不成。


    如若宁王和卫凛关系当真熟稔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敢私下调动锦衣卫替宁王监察皇子,而他还一无所知,那此事牵扯得属实太可怕了些。


    璟王似是有些意外,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卫凛,迟疑着问:“难道不是父皇遣锦衣卫……暗中盘查儿臣府中护卫?”


    皇帝怒极而笑,凉凉道:“卫凛,听听,璟王在问你话呢,为何不答?!”


    卫凛抬起头,神色沉静:“此事,臣毫不知情。还望陛下明鉴。”


    “好!好一个毫不知情啊!”皇帝咬牙笑了,猛咳几声,脸色涨得通红,“锦衣卫在你麾下出了事,你这个做指挥使的毫不知情?若非是由你授命,便是你治下疏漏,此间罪责,你难逃其咎!”


    “来人!给朕除去卫凛的赐服,押入诏狱受审!”


    皇帝粗喘了几口气,看向陆烽,冷声道:“陆烽,此事便交给你,连同先前的吴中仁一案,给朕好好地审,该怎么审,便怎么审,定要给朕彻彻底底查个清楚,你可明白?”


    这便是允准动刑的意思了。


    陆烽精神一振,声音微微发颤,大声应道:“是!”


    不多时,几名禁军领命入了暖阁,脱下卫凛身上的飞鱼服,紧紧反缚住他的双臂。


    卫凛再未分辩半句,也没有丝毫挣扎,任由着禁军动作,眉宇间唯有一股冷意,仿佛此间的一切因果都与他无干。


    只是在将要被押出暖阁的时候,他抬起眼,状似无意,却又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刘冕。


    视线短短相接一霎,刘冕的瞳孔骤然一缩,整个人如坠冰窟。


    第70章 刑讯


    刘冕一时未能辨清卫凛那一眼到底是什么意味, 是知晓他与宁王有关的威胁,还是让他去给宁王报讯的示警,又或是……有些其他的含义?


    没时间细思, 刘冕强自压下心中的惊骇和焦灼,小心上前, 奉了一盏热茶,又抚背给皇帝顺气。


    皇帝接过茶盏,慢慢喝了一口, 总算缓了些,掀起眼皮,看向璟王:“此事你不必再过问,放心,朕不会冤枉你, 回你的王府便是。”


    璟王忙应了声, “儿臣多谢父皇明鉴。”


    皇帝微微蹙着眉,又提点道:“你也不小了,眼瞧着就是要做爹的人了, 日后多稳重些, 这般风风火火的像个什么样子!”


    璟王笑了笑道是, “父皇教诲,儿臣必当谨记。”


    皇帝疲乏地闭上眼, 摆了摆手,“下去吧。”


    璟王行礼告退后,暖阁里沉寂一霎,唯有烛火颤颤摇动。


    良久, 皇帝缓缓睁开眼睛,眸光里已满是沉沉寒意, 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刘冕,传朕的旨意,宁王御前无状,着令闭门思过。让禁军调一队人马,去十王府,围住他的住处,任何人,没有朕的允准,不得出入。”


    刘冕心中顿时咯噔一声。


    这,这竟是要软禁了?!


    倘若卫凛在诏狱里受刑不住,胡乱供认出来些什么……


    简直不敢再想,刘冕霎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艰难地吞咽了下口水,强忍着满腔的心慌意乱,跪地劝道:“陛下……您瞧这十五还未过,是不是……”


    皇帝目光一闪,眯着眼望向他:“你这是在为萧旭求情?”


    “老奴不敢!”刘冕心肝一颤,登时扑地跪倒,又抽了自己几个嘴巴,“是老奴多嘴,请万岁爷恕罪,老奴,老奴这便去传旨!”


    皇帝沉默着,看他连抽了几个耳光,才不疾不徐地叫了停,“去吧,再代朕和萧旭说一句,让他老实思过,待诏狱那头有了分晓,朕自会给他一个公道。”


    “是!”刘冕高声应了,又伏地叩了个头,这才退出暖阁。


    夜色渐深,灯楼耀目。外面街巷上行人疏疏落落,迅速被街头拐弯处涌出来的两队持刀披甲的禁军冲散,一双双皂靴急急踏过落雪,踩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藩王入京下榻的十王府离皇城不远,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两队禁卫直扑过去,五步一人,便将宁王暂居的院子完全封锁了起来。


    刘冕走到门前,叩响门环。


    不多时,有小内侍打开大门,神色不耐:“什么人?胆敢半夜搅扰……”


    他还未说完,就在火把掩映下,看清了刘冕的那张半明半昧、目光幽幽的脸,登时被吓了一大跳,话都说不利索了,“刘刘刘……”


    刘冕狠狠瞪了他一眼,“速去通传宁王殿下,圣上有口谕,请殿下接旨。”


    “是是,是。”守门的小内侍忙不迭地应了,转身往内院跑去。


    不多时,萧旭理好衣冠袍服,匆匆走到前厅,扫了一眼门外禁卫,面色顿时沉凝下来,急声问:“这到底是出了何事?”


    刘冕回首看一眼门外禁军,“把好门,陛下有口谕要传与宁王殿下。”


    “是!”带队的校官一挥手,从外拉上大门。


    院中安静下来,刘冕转向萧旭,压低声音,将宫中发生的变故大致与他说了。


    北风如刀,呼啸狂卷,不觉间,萧旭背上的冷汗已浸透了衣衫,一颗心彻底冻结成冰。


    入京这些时日,见皇帝偏心璟王,他也曾心中忿忿,论德行,论智谋,璟王又比他多些什么?!不过是有个好养母罢了!


    皇后那贱妇,与他有杀母之仇,想做太后?做她的春秋大梦!


    可他千算万算,却没想到是卫凛那头出了纰漏,难道就要让这样一个意外,毁掉他多少年的夙愿筹谋?


    凭什么?绝不可能!


    他不甘心!


    最差的结果,不过是要走那最后一步,他曾无数次地想过,只是又存了几分侥幸,想着事情还不至于此,可若是前路已绝,那拼死一搏,又有何惧?!


    刘冕悄悄打量着萧旭的神色。


    卫凛的那一眼,让他到现在还不得安宁。只怕夜长梦多,若是被卫凛在狱中攀咬出自己和宁王的牵连,让皇帝知晓,自己必要死无葬身之地,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


    刘冕咬了咬牙,抬头,深深地望向萧旭:“殿下,眼下形势非比寻常,倘若您只是私贩火器,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可殿下这回是牵扯到卫凛,牵扯到了锦衣卫!圣上断断不能再容了。”


    萧旭的目光中渐渐露出狠意。


    刘冕继续道:“殿下,此时不下决断,更待何时!如今卫凛为了自己的性命前程,哪怕咬碎了牙也得保住您,可那毕竟是诏狱啊!倘若他在狱中熬刑不过,胡乱攀咬……”


    “难道您当真要坐以待毙么?!万幸今日禁中是张勋当值,门外虽有禁卫看守,但终归都是咱们自己的人,只要殿下一声令下……老奴在宫中,也当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胸中的热血激荡起来,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惶恐,又或是旁的什么,萧旭浑身止不住地微微发抖。


    “想在诏狱里灭口难,但如果只是传个信应该还有机会。”平复半晌,萧旭抬头看向北镇抚司的方向,“三日。你想法子给卫凛递个信进去,让他无论如何抗住三日,本王自会救他。”


    刘冕神色微变,“殿下,卫凛如今已当是弃子,若非他那头出了事,您何至于陷此险境?当真还要救他?”


    萧旭冷哼一声,眼中显出狠辣之色,“真真假假,不打紧。”


    “打紧的是,这三日,便是我们的生机。”


    夜深人静,冬日里的诏狱,湿寒透骨,四面墙壁的冰霜混着血水凝结在一处,厚厚覆在暗黑色的青石砖上,向外散着冷寒的腥气。


    刑室里,卫凛已被除去上衣,一阵阵寒意直逼肺腑,冷得他面色发青。


    “去,把人犯锁上去,记得用铁链绑死!”陆烽示意两个校尉动手,又凉笑了一声:“毕竟卫大人这身手,可是好得很。”


    校尉得令上前,把卫凛锁到刑架上,又将他的双腕用镣铐扣住,向两侧吊起。


    一切备好,陆烽走到刑架前,一双鹰目紧紧地盯住卫凛,眼中有恨意闪过,压低了声音道:“当年你对陈家下手的时候,可曾想过,堂堂光耀显赫的锦衣卫指挥使,有朝一日,也会落进我的手里?”


    卫凛眼睫低垂,并不理会他,只是唇角微微勾起,隐约露出几分嘲意。


    当初既决定利用陆烽来揭露此事,便必要遭其反噬,今日之苦,他早有所料。


    但这不重要。


    他在诏狱中多待一刻,萧旭便少一分退路,也为起事多一分准备,直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卫凛这副淡漠凉薄的样子越发激怒了陆烽,让他忍不住咬牙笑道:“此间诸般刑具,卫大人想必是比我更清楚得多。”


    “今日我便要瞧瞧,是卫大人的骨头硬,还是诏狱里的刑罚硬。来人,先抽三十鞭,见见血再说!”


    此处是诏狱里刑讯重犯才会动用的暗室,所用的鞭子都在烈酒中浸过,鞭梢包了铁,抽在人身上,要比寻常鞭子更痛楚数倍。


    掌刑的百户是陆烽带来的心腹,得了令,当即便取下羊皮鞭走上前,毫不犹豫地狠挥了过去。


    鞭梢呼啸着撕裂空气,瞬间在卫凛胸前抽出一道狭而深的伤口,像被尖刀狠狠剜过,皮肉破碎,带出一串细密的血珠,飞溅到他身后暗沉发黑的墙砖上。


    血肉撕裂的剧痛传遍全身,沾过烈酒的伤处仿佛被火燎过,清瘦的十指瞬间收紧,卫凛本能地攥死了锁链,镣铐铁链被扯得哗啦震响。


    掌刑的人用了全力,最后一鞭呼啸着落下,卫凛顿觉胸腔里一股血气翻涌沸腾,直冲向喉咙,呼吸间都是刺烫的腥气,身上肌肉不受控地发颤,鬓发已被冷汗浸透。


    陆烽抬手止了下,阴恻恻地问,“卫大人这是非要包庇宁王不可?”


    卫凛急促地喘息着,脸色一片惨白,好半晌,转头看向陆烽,眸光里带了几分讥诮:“你……不过是记恨我抄了陈家……你与陈宗玄同袍厚谊,想为他报仇,又,何必牵扯旁人?”


    “住口!”


    陆烽登时大怒,一把扯过百户手里的鞭子,反手便狠抽了过去,骂道:“果然狼心狗肺之徒!陈大人是你救命恩人,你竟直呼其名姓?!”


    五脏六腑仿佛痉挛到一处,卫凛闷哼了一声,鬓边冷汗直流,咬着牙,艰涩出声:“你……到底是在恨我对陈家下手,还是,在为璟王做事,咳,咳你心中清楚……”


    陆烽神色一变。


    卫凛低哂,“你与,璟王前后发难,其间巧合……你以为,我看不出?”


    陆烽脸色越发难看,心里又恨又怒。


    受刑的人明明是卫凛,自己是站在他面前的上位者,却仿佛依旧被他漠然地俯视着,甚至轻易洞穿自己竭力掩藏的心思。


    好半晌,他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来人,拿盐来。”


    校尉很快奉上一碗粗盐。


    陆烽用手指沾满盐粒,抬眸,阴阴地剜了卫凛一眼,下一瞬,手指狠狠戳进他肩上的伤处,用力翻拧。


    尖锐而剧烈的痛觉猛然袭来,卫凛的头猛地向后仰起,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汗珠混着血水渗入眼中,凤眸一霎被洇得发红。


    刑架剧烈地震颤着,铁链镣铐碰撞出让人骨头发酸的磕碰声。


    陆烽一心想看他叫痛出声,可偏生刑架上的人咬紧了牙一声不吭,整座刑室里只听得见他急而沉的喘息,除此之外,哪怕连一丝最轻微的呻吟都不曾泄出来。


    倒显得自己只有张牙舞爪的无能。


    陆烽伸手稳住刑架,钳住卫凛的前颈,继续寒声逼问:“还是不肯认?非要再多吃些苦头?”


    卫凛近乎脱力,鲜红的血水不断地从他身上伤处淌出来,一滴,一滴,慢慢渗入地砖的缝隙。


    过去许久,那股蛮狠的痛意终于稍微平息了些,他低低地喘息着,说出口的话,已是气音,“……世人皆知……诏狱最擅,屈打成招,非要我攀咬宁王,你不怕,他铤而走险?”


    陆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眯眼道:“天子脚下,宁王他还有谋逆的本事不成?”


    “玄武之变……”卫凛咳笑了一声,唇边渗出血丝,“只需诛杀两位皇子便是……”


    陆烽瞳孔骤然一缩。


    今上只有璟王和宁王二子,倘若璟王出了什么事,那不论宁王犯下过多大的错处,皇帝还能连仅剩的这一个儿子也弃了不成?


    璟王那里,需得多加防范才是。


    想到这一关节,陆烽心中不由一惊,交待心腹看好卫凛,转身匆匆出了诏狱。


    刑室里安静下来,厚重而无窗的墙壁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与光线。


    见陆烽已上了套,宁璟二王这滩浑水彻底被搅浑,卫凛一直强撑着的心神终于松懈了几分。


    直侵肺腑的寒意和周身的剧痛交织着,他熬得吃力,神智渐渐陷入昏沉,分不清是血还是汗,顺着硬挺的鼻梁缓缓滚落下来,“啪嗒”一声,砸落到地上。


    浑沌迷蒙中,干裂出血的薄唇微微张合,卫凛无意识地喃喃了一声。


    “般般。”


    沈妙舟忽然从一片混乱的噩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心脏还在砰砰急跳。


    自从那日和卫凛分开,她便心中不安,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两日来都睡不安稳。


    天色还未亮透,惨淡的雪光透过窗纸,落在她身上,像带着丝丝冷意,引得沈妙舟无端端地打了个寒颤。


    下一瞬,屋门被人急急叩响,在一片寂静中,尤让人心惊。


    沈妙舟定了定神,朝着屋门问:“怎么了?”


    柳七焦躁的声音随即从外传来。


    “郡主,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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