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叶忱鲜少有说不出情绪的时刻,眼下是一次。
只是相较于怀疑楚若秋会是“那个人”时候的厌烦,此刻他想要探究。
叶忱低头去看少女被风吹皱的裙裾,云绣的鞋面若隐若现,受伤的脚微踮起,以一种不自然的无力姿势站立着。
“我带你去马车上休息一会儿。”叶忱说。
凝烟听话的点头,才刚挪一步,痛意就攀着小腿往上走,发颤的痛吟声从双唇间泄露。
她赶忙咬紧牙关,可还是被叶忱捕捉到。
他回过头,就见娇小的姑娘,楚楚可怜的在挪步,泪珠堪堪坠在泛红的眼睑处,晃动着,我见犹怜。
“扶着我。”
他将手臂伸过去,凝烟看着横在眼下的小臂,忙不迭摇头,她怎么好让小叔相扶。
叶忱只道:“你的脚还不知伤的如何,别用力的好。”
凝烟犹犹豫豫的不敢伸手,可要让她靠自己一点点挪到马车上,只怕不知要多久,也耽误小叔,见四下无人,她心一横,慢慢将手放到叶忱手臂上。
指尖触到他的衣袍,悄悄瑟缩了一下,才将整个手掌扶上去。
掌心下的手臂坚实有力,凝烟没来由的就想到那次在船上,自己跌到他身上时,也曾撞到……呼吸随着思绪发紧,整个人也不自在起来,下意识就想把手松开。
叶忱从容不迫道:“将力道放我身上,不打紧。”
他视线掠过凝烟愈红了几分眼圈,“受伤的脚不要用力。”
凝烟缩到一半的手尴尬停住,懊恼自己这时候还想些有的没的。
低低说了声“知道了”,乖乖按照叶忱说的话,将自己身体的力道,一点点依到他手臂上。
起先她还有顾虑,担心自己的重量,毕竟小叔只用一条手臂做支撑,等靠过去她才发现是自己多虑了。他手臂丝毫不晃,没有一点负担,好像只是托着一团轻飘飘的棉花。
有叶忱相扶,凝烟还算顺利的上了马车,终于坐下,她长长舒了口气,朝叶忱道:“多谢小叔。”
叶忱手臂上还残留着她抓握过后的柔腻触感,与心口的细痛纠缠在一起,他回看着那双满是感激的眼眸,微笑道:“不打紧。”
“你的脚如何了?”
凝烟也不再强装没事,如实道:“没法用力,不然就疼的受不了。”
“恐怕是伤着骨头了。”叶忱语气随常,“让我帮你看看。”
凝烟这次是真的愣住了,方才让小叔相扶已经十分不妥,她实在是疼的走不了才答应,让小叔看她的脚,是万万不可的。
叶忱看着她眼里闪动的慌张无措,解释说:“这里没有太医,若真的伤了骨头,或者错位,不及时纠正的话,恐要落下后遗症,所以为保稳妥,我还是帮你看看。”
凝烟双手揪紧衣摆,小叔这么说也有理,可,可这太不合适了。
她只要不知怎么办的时候,就想要逃避,心里暗暗嘀咕,宝杏怎么还没有回来,眼睛则悄悄朝微翕的车轩处张望,这才发现马车的布置与自己来时坐的不同,她懵了一下,这是小叔的马车。
叶忱从袖中取了方帕子递到她面前,“将鞋脱下,用帕子盖在脚上。”
凝烟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小叔太过磊落,一切也都是为她着想,可她,可她实在过不了心里的关。
“你若不放心,那就罢了。”叶忱也不逼迫,语气更是温和如常,执帕的手,却没有半分收回的意思。
凝烟脸唰的就红了,她怎么会是不放心,当即摇头解释,“不是的。”
对上叶忱纵容的目光,凝烟也无法再推脱,从他手里接过帕子,在裙下,用没受伤的那只脚,将鞋子一点点蹭掉。
叶忱耐心地等着她,放在身侧的左手,则有一搭没一搭的在敲着。
好不容易把鞋子蹭掉,凝烟心里几番建设,才终于豁出去般将腿抬起来,足心轻轻硌在面前的矮几上,痛意立时就又升了起来,她赶紧将帕子盖在脚背上,细如蚊呐的说了一句,“好了……有劳小叔。”
“嗯。”
叶忱抿了下唇,低腰将手指按到她的脚踝之上,他一下就握准了错位骨缝,钻心的痛意让凝烟再也忍不住,呜咽着掉出眼泪,想要把脚缩回。
叶忱一把握住,声音罕见的低沉,“别动。”
凝烟听话没动,可眼泪直淌,额头上全是被疼出冷汗,深深吸气也还是没用,莫不是真的坏了骨头,她害怕到不敢睁眼,只有握紧拳头死死咬着唇忍耐。
叶忱低着头,漆黑的双眸里是前所未有的复杂,就在沈凝烟哭出声的那刻,他心也仿佛被无形的手抓握,闷痛。
可是还不够清晰,他还不能确定,讳莫的视线移到手腕的那串佛珠上,他慢慢将佛珠摘下。
圆润的珠子从他的手腕淌落,擦着凝烟的脚背慢慢滚动,辗转拉扯着帕子,摇摇欲坠,就仿佛马上要揭露什么。
佛珠滚动所带来的异样让凝烟忍不住睁开眼,看不懂他的举动,喘着气道:“小叔?”
“怕硌疼你。”叶忱头也不抬的解释。
凝烟轻轻点头,愈发觉得他心细如发。
佛珠彻底摘下的那刻,所有遏制失效,剜心的几乎瞬间袭上叶忱,他握在凝烟脚上的手猛地收紧,眼眸沉黑。
是她,竟然真的是她。
叶忱唇畔勾起一道根本不能称之为笑冷弧。
“好疼啊。”凝烟失声喊出来,见他还没有放松力道,颤着嗓子期期艾艾道:“……小叔。”
叶忱低着头,她看不见他的神情,更看不见他眼里浮动的戾气。
“我知道。”叶忱道。
他亦痛,且逾她百倍。
难怪啊,难怪他会对她有恻隐,甚至几番的动容。
可她是他侄儿的妻子,他的侄媳,能和他有什么纠葛,简直可笑。
叶忱手背上经络跳动,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握碎她的骨头,竟偏偏是她。
他手稍一用力,紧贴在掌心的小脚就因疼痛而瑟缩颤起来,但又那么乖巧的,强忍着一动不动。
叶忱闭了闭眼,用掌心托住她的足跟,长指精准捏住她错位的骨头,默了一瞬,温声嘱咐道:“忍一忍,我要替你将错位骨头回正。”
听到当真损伤了骨头,凝烟眼里藏不住的涌起害怕,小脸更是惨白,她求助的望向叶忱,他神色专注的托扶着她的脚,脑中闪过他一次次替自己解围,给她带糕点,忐忑的心竟奇妙的安定下来。
“好。”凝烟细弱的声音满含着信赖,“我会忍住的。”
叶忱抬头看了一她一眼,勇敢的小姑娘到底还是闭起了眼睛,双手将裙子攥皱,却没有一丝要躲闪的意图。
“乖。”
随着清浅的话音落下,叶忱双手同时用力,咔的一声,将她的错位的脚踝复位。
刹那间,钻心的巨疼让凝烟疼的躬起了腰,叶忱亦没有好到哪里去,凝烟的痛化到他身上只会严重上百倍。
他眼尾抽跳着,再次朝她看去,绝色小脸此刻异样的浮红着,汗水淋漓,整个人仿佛氤氲在水雾里,打湿的几缕额发凌乱贴在肌肤上,交叠的眼睫轻轻带颤,眉心吃痛皱起,情态是那样痛苦,又极致的冶艳。
叶忱缓慢压紧舌根,却没将视线移开,用手掌缓缓轻揉凝烟的伤处。
心口的弥痛散去,他知道小姑娘已经好的差不多。
随着最初的剧痛过去,加上叶忱的揉按,凝烟渐渐缓过劲来,只是仍心有余悸的不敢睁眼,抖着嗓子弱弱问,“好了吗?”
“好了。”
听到回答,她高悬的心终于得以落回肚子,松开咬得发肿的唇,浑身松懈般吐出一口呼吸,一点点睁开眼睛。
眼睫分开的同时,带着一滴盈透的泪滴滑下脸庞,盛了水的眼眸如星,那如妖的美态立刻就添上了几分无辜的稚纯。
拥有这样的美貌,却没有强大的家世背景做为支撑,加上性子软弱好欺,若再无人相互,只会招来妒恨欺负,旁人一些小小的心机手段,就能将她吃的骨头都不剩。
凝烟试着动了动脚踝,发现真的没那么疼了,雀跃道:“真的好多了!”
痛意褪去后,其他感觉就变得明显,哪怕隔着罗袜和帕子,也挡住不小叔掌心的温度,丝丝屡屡……被除夫君以外的男子碰到脚,虽然是为了治伤,凝烟还是感到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冲上脑袋,她如同被烫到一般,快速将脚抽回,藏到裙下。
叶忱双手凌空悬在原地,马车内诡异的安静来下,气氛莫名变得低迷压抑,半晌,他若无其事的将手收回,“没事就好。”
他依旧笑着,融蔼的就仿佛方才的压迫,感根本没有存在过。
“今日真的多亏了小叔,不然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凝烟诚然的表示谢意。
叶忱也在想。
是啊,该怎么办呢,她是他侄儿的妻子。
“夫人。”马车外传来宝杏不确定的声音,“你可在里头。”
一声夫人,让叶忱眸光淡了几分。
听到宝杏终于来了,凝烟立刻道:“我在。”
“奴婢已经向公主请辞,郎君也嘱咐奴婢先陪夫人回府,他稍后就回来。”
听到宝杏说起叶南容,凝烟目光变得黯淡,心里一阵阵涩楚,勉强扯了个笑对叶忱道:“耽误了小叔许久,我就不打扰了。”
叶忱看着她那双,因叶南容而或喜或忧的眼睛,沉默了刻,淡声道:“去罢。”
凝烟再三道谢后下了马车,宝杏赶忙上前搀扶住她,“夫人当心。”
一直等走远,宝杏才迟疑着问:“夫人怎么在六爷马车上?”
脚跟落地,伴随痛意一同升起的,还有方才脚踝被叶忱握住时的桎梏和紧迫,凝烟心口快跳了一下,一股揉掺着羞耻和不自在的情绪弥漫开。
她轻轻摇头,自己这些乱七八糟的小心思,简直是侮辱了小叔的正直和风度。
她驱散思绪说:“小叔见我伤了腿,走路不便,这才好心将我带到了他的马车上。”
宝杏自然不知道叶忱是怎么将人带到的马车上,又发生了什么,只感叹道:“六爷人真好。”
凝烟也点头,小叔确实待她极为好,在这叶府里,除去叶老夫人,便是小叔最关心在意她。
“不似郎君。”
宝杏心里腹诽着对叶南容的不满,按说方才她去请辞,郎君怎么也该陪同一起才是,结果却让夫人先行回去,哪有这样的。
因为太过气愤,她一不留心就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
宝杏赶忙去看凝烟的神情,看她似乎没有听见,才松了口气。
凝烟垂低的鸦羽遮住了她眼里的酸涩,她同样轻轻摇头,让自己不要去想。
至于叶南容这边,他虽放心不下凝烟,可不能扔下受伤的楚若秋不管,于是将她带到了一处僻静的凉亭内休息。
“三哥,表姐。”叶窈从远处跑来,气喘吁吁道:“这里也没有大夫,我只能问人去寻了白布清水,我先给表姐包扎一下,等回府上再找大夫来看过。”
可她也不会做这些,拿着白布一时不知该怎么弄。
楚若秋看着心不在焉的叶南容,扯了扯嘴角,虚弱道:“表哥,我不打紧的,一点小伤罢了,你还是先去看看表嫂。”
她说着却暗暗将衣袖拉起的更高,好让整道伤口都暴露出来。
叶南容收回望向拈花谷出口处的目光,回过头到楚若秋的伤口,眉头紧紧折在一起,轻声斥道:“你伤的那么重,还有心思关心别人。”
“我只是不想表哥因为我而忽略了表嫂,毕竟表嫂远嫁到此,除了你没有谁可以依靠”楚若秋起初还笑着说,到后面笑容就变得落寞,“何况我一个人可以的,本来,我也就是一个人。”
楚若秋说到最后,再难挽起笑,别过头目光空洞的望着别处。
她迎着风,衣衫被吹皱,苍白的面容不见血色,仿佛随时会被吹倒,皮开肉绽的手臂上还凝着血,已是一副千疮百孔的模样,全靠最后的坚韧在支撑着她。
眼下他怎么还可能走的了,表妹会变成如今这样,全是因为他。
他只能安慰自己,妻子伤的不重,等先确定楚若秋的伤势无虞,他再回去也不迟。
叶窈看着楚若秋血淋淋的伤口,良久都不敢下手去碰,扭过头苦着脸想让叶南容来,眼睛却看见了走在凉亭外石径上的陆云霁。
她神色染上几分羞意与不自然,“陆大人。”
叶南容目光一动,侧身看去,在知晓陆云霁和凝烟的渊源后,他就再难做到心无芥蒂,这种从未有过的情绪,让他感到不妙,却又不能控制。
于是厌烦,想要割去。
陆云霁走进凉亭,扫看了眼一旁的楚若秋,将目光落在叶南容身上,语气透着疏冷,“叶大人。”
“陆大人。”叶南容从容回视。
陆云霁心里担心凝烟,却没有立场也不能去关心,看到叶南容放着妻子不照顾,反在这里顾别人,心里窜起无名火,言辞也不客气,“叶大人难道不该去看看自己夫人怎么样了吗?”
叶南容清隽的眉眼透出冷冽,他的妻子何需要别人来过问,想到方才两人的眉目传情,他神色愈冷。
“多谢陆大人关心,只是叶某的家事,还无需旁人过问。”
陆云霁变了脸色,叶南容虽然娶了凝烟,却根本不在意她,亦不珍惜相待。
楚若秋适时的煽风点火:“表哥,陆大人说的有理,表嫂肯定也想然你过去的。”
叶南容讥嘲笑了笑,她会吗?或许她真正想见的,需要的人是陆云霁罢。
他从叶窈手里那过帕子,沾了水轻轻替楚若秋擦拭伤口上的血污,温声道:“不用担心,她伤的没有你严重,而且你还是为了救她才受的伤,我怎么能放着你不管。”
楚若秋无比自责,“可是,表哥。”
叶南容回了她一个安心的笑,陆云霁冷冷看着二人,“实不相瞒,我与沈凝烟情同兄妹,沈老夫人也曾叮嘱我多为照顾,我以为叶三公子出生大家,家风清正,没想到。”
叶南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陆兄也知道情同兄妹,那应该知道,我与表妹是真正的兄妹,不知哪里有问题了。”
陆云霁被噎了一下。
“如此,是陆某多事了。”他冷冷说完,拂袖离开。
叶南容心上的阴云却不曾反减,陆云霁无法反驳,而这恰恰就说明了他心有不纯。
他猜的没有错,
那他的妻子呢?
叶忱轻阖眸,背靠在车壁上假寐,马车外传来杨秉屹的声音,“大人,三公子等人也已离开。”
叶忱睁开眼眸,沈凝烟虽然离开,马车内的空气却她搅得混杂了那股子甜香,丝丝缕缕的纠缠在他身上。
就和那么多年缠在他心口的痛楚一样,散不去,催不走。
如今终于知道,多年来困缚着他,让他保受折磨的人是谁,可要怎么处理,无疑又是一桩麻烦事。
她是他侄儿的妻子,他不可能真的一不做二不休。
那就要继续接受,她会在一个个没有征兆的瞬间,侵袭而来,让他痛到极致,譬如这次,到此刻都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这次是因为扭伤,下次会是什么?
叶忱掀了掀唇,所以那次在船上,她是被他撞疼了,脆弱不堪的小姑娘,碰一下都能疼哭吧。
他想到她嫁入叶家那晚,想到那前所未有的撕心的痛,嘴角的弧度淡了下来。
也正因为她是他侄儿的妻子,他更不可能做什么别的。
叶忱眼里一片清冷,拿起搁在桌上的佛珠,再次套进手腕,遏制住那脱困的反噬,而后起身,掀帘。
扫拂而来的清风吹散他身上的气息,也将他的眉眼吹的更寡凉。
此时拈花谷里,男子在一起投壶比试,女眷则在旁观看,嬉笑叫好声一片,极为热闹,方才的意外并没有留下太多影响。
只有安阳公主意兴阑珊,面对前来搭话的贵女也都淡淡,直到看到一抹高大俊挺的身影,懒垂的眼帘才抬起,眸光更是亮了几分。
有人看到叶忱过来,立刻先行礼,“叶大人。”
今日来的除了王公子弟,还有一部分新科进士,初入翰林,怀揣着满腔抱负,更对这位身居高位,却依然澹泊名利,公正严明,公平对待天下人的叶太傅,叶阁老钦佩有加。
然而此刻,叶忱虽然如常带着笑脸,可周身疏冷的气场,不怒自威的压迫感,直接让人偎而退避三舍。
有人暗暗恍悟,叶大人儒雅随和,却不代表他就是,若不足够强大,又怎么可能在这盘根错节,尔虞我诈的官场中,立于高位。
安阳欣喜起身,施施然走上前,“叶大人来了,快请落座。”
叶忱才算正眼看过去,略一颔首,“安阳公主。”
“公主不必麻烦,我与殿下这就要回宫去。”
安阳还想挽留,叶忱已经略过她朝着赵书翊走去。
送小太子回宫,叶忱吩咐回府,他身体后仰靠着背垫,抬手扭捏眉心,瞥见案几下露了抹白,他侧目看去,是那方用来盖在沈凝烟脚背上的帕子,正静静躺在那里。
叶忱平整的目光略微浮动,俯身将帕子拾起,放在掌心端看。
其实这不过就是用来安沈凝烟的心,薄薄的料子,根本掩不住什么,他感受的到她皮肤的温度,骨骼的形状,还有在他掌下的颤抖瑟缩。
叶忱眼里像点进一团墨,迅速晕开变黑,他收拢掌心,柔软的帕子在掌中被捏皱。
*
凝烟和楚若秋在宴上受伤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叶老夫人耳中,她拧紧眉头,又急又担心,“怎么好好的受伤了!严不严重?”
方嬷嬷道:“三少夫人扭伤了脚,楚姑娘是为了相扶,这才也被划伤了。”
叶老夫人左右放心不下,“快随我去看看三郎媳妇。”
“欸。”方嬷嬷上前搀扶。
门口的丫鬟这是跑进屋来通传,“老夫人,六爷来了。”
叶老夫人诧异看向外间,叶忱也在这时走进屋内,见叶老夫人似要出去,“母亲这是急着去哪里?”
叶老夫人忧心忡忡的叹了口气,“三郎媳妇受了伤,我不放心去看看。”
叶忱点头,“今日拈花谷我也去了,似乎是出了些状况,好像不止沈凝烟受了伤。”
方嬷嬷闻言应道:“还有二夫人的侄女。”
“这样。”叶忱若有所思,“既然两人都受了伤,不如就去请住在杨柳胡同的虞太医来看看。”
“也好,与其去请郎中,不如就让虞太医来看看。”叶老夫人扭头对方嬷嬷道:“快,让吴管事赶紧去一趟。”
叶忱见状也没有多留,“既然母亲还要赶去巽竹堂,儿子就先走了。”
叶老夫人看着叶忱的背影,不由心生疑惑,自己这儿子鲜少会无事来此,只是眼下她也顾不上琢磨,赶紧就去了巽竹堂。
然而一过去她就发现了不对劲,孙媳独自坐在软榻上,两个丫鬟拿了热水和帕子在给她敷受伤的脚,叶南容不在。
一同去的宴上,怎么回来就一人了?
凝烟抱着膝,忍着痛楚让宝杏给自己热敷,余光注意到有人进来,抬眸一看是叶老夫人,着急忙慌就要坐起身请安。
“祖母。”
“别动别动,坐着。”叶老夫人一边招着手让她别动,一边快走上前。
凝烟对宝杏道:“还不快去给老夫人拿凳子。”
宝杏赶忙搬来凳子,叶老夫人也顾不上坐下,先查看起她的伤势,看到她脚踝处高高肿起,心疼的直皱眉,“怎么伤的那么重,疼坏了吧?”
凝烟乖巧的摇头,“不疼的,祖母。”
她不想让老夫人担心,而且比起小叔帮她正骨前,现在疼痛确实已将减轻不少。
“哪能不疼。”叶老夫人想起询问叶南容,“三郎呢?他没陪你回来。”
凝烟垂下眼,轻轻嗯了声。
宝杏没忍住道:“郎君只顾送表姑娘,早把夫人忘了。”
“不可胡说。”凝烟皱眉呵斥她。
宝杏这才把嘴闭紧,她实在是替夫人委屈。
凝烟又对老夫人解释说:“表妹是为了拉住我,手臂才会被树枝割破皮,见了血,伤势比我严重,夫君这才先去照看的她。”
叶老夫人只听宝杏的话就已经沉了脸,虽然凝烟解释了缘由,但这也不是放着自己妻子不管,先去管旁人的理由,何况那还是个居心不良的人!
她当即吩咐下人:“去,把三郎给我请回来。”
“祖母。”凝烟想要阻拦,她知道夫君极为在意表妹,疼爱之意不亚于亲妹妹,“本就是我连累了表妹,我若不是行走不便,亲自去看也是应该的。”
“夫君想必也等大夫看过,确认无虞了,才放心走。”
叶老夫人见凝烟分明是还不知道这其中的阴私,可她也不可能说出这些,来让她对叶南容有隔阂,毕竟那是自己的孙儿,她总归有私心的。
叶老夫人心疼又慈爱的看着凝烟,“你这孩子,就是太知道替人着想。”
凝烟低头抿笑不语,她也想可以任性妄为,不委屈自己来讨好任何人,只是她已经习惯了这样,似乎也只能这样。
吴管事很快请了虞太医过来,虞太医为凝烟仔细查看过伤势,又把了脉,安抚说道:“老夫人请放心,三少夫人挫伤了踝骨,但好在没有错位,卧床修养些时日就能康复。”
叶老夫人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凝烟眸中滑过异样,其实骨头是错了位的,是因为小叔先帮她揉按正骨,脚踝处蓦然发烫,就如被那双温烫的大掌握在掌中……她眼皮颤了颤,有些慌乱的用掌心轻轻按住,抿住唇不说话。
“不过。”虞太医又道。
“不过什么?”叶老夫人忙问。
虞太医示意她宽心,“不过是三少夫人略有些气血失调。”
“女子气血是根本。”叶老夫人正了容色说:“这可马虎不得。”
虞太医颔首,“是需好好调理。”
“好在今日虞太医来了,得多多劳烦你了。”
虞太医朝叶老夫人摆摆手,“我先去开方子,让人熬了趁热让三少夫人服下。”
凝烟感激的谢过:“有劳虞太医。”
虞太医离开后,叶老夫人又坐了一会儿,叮嘱凝烟好好休息,才起身离开。
一出巽竹堂,她就沉下了脸,对方嬷嬷道:“去把三郎给我找来。”
方才是因为当着凝烟的面,她怕露了端倪,这才没有坚持,可不代表她要放任。
叶老夫人离开后,凝烟也彻底没了精气神,阖眸靠在软榻上,正想小憩一会儿,虞太医去而复返,说是落了搭脉枕来寻。
凝烟左右看看也不见踪迹,就让宝杏宝荔帮着一同寻,虞太医抬手制止,“搭脉枕是小事,只是方才有件事没来的及叮嘱夫人。”
凝烟微笑问:“还劳虞太医又跑一趟,不知是什么事?”
虞太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了看宝杏宝荔两人,神色略显出犹豫。
凝烟见虞太医欲言又止,不由得凝重了心,微挺直腰身说:“虞太医但说无妨,她们是我体己的人。”
虞太医这才颔首,缓缓开口,“方才老夫替夫人把脉,探得夫人脉象玄、涩,可是幼时体弱,服药多时?”
看到凝烟点头,虞太医叹了声,又说:“夫人是儿时落下的病根,导致气血不足肾阳衰虚。”
宝杏和宝荔听到这里脸色都变得紧张起来,宝杏插话问:“这又会如何?”
凝烟双手紧握,虞太医方才没有严明,特意等老夫人离开才寻借口来说,必然不会是简单的事。
虞太医神色复杂的看向凝烟,眼里流露出些许不忍,最终无奈叹气道:“恕老夫直言,以夫人现在的身体状况,很难受孕。”
虞太医的话犹如一记闷雷砸向凝烟,她整个人定住,只觉得头晕目眩,脑子里一片空白,久久不能回神。
宝杏和宝荔急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攥着拳头迭声相求,“还请太医想想办法,一定要想想办法啊!”
凝烟极慢的眨了一下眼,僵硬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呼吸闷堵在喉咙,怎么会这样,夫君本就已经不喜她,若还不能有孕,她不敢想象自己要如何在叶家立足。
“莫急。”
虞太医出言安慰,看着慌急失态的主仆三人,更是皱紧眉头,隐隐有些愧疚浮现在眼里,他对凝烟道:“只要调理得法,不是什么麻烦的病症。”
凝烟抬起眼眸,“虞太医有办法?”
看到虞太医点头,她几乎快要绝望的心,才得以跳动起来。
“只是需要花功夫和时间来调理,而且。”虞太医顿了顿,才接着道:“而且有一处关键,就是在此期间,夫人与三公子,切不可再有同房。”
……
同样得到消息的顾氏,没有同叶老夫人一样去巽竹堂,而是赶紧去看了自己的侄女。
叶窈也因为不放心,一直陪着楚若秋到了松溪院
叶南容虽然几番告诫自己,无谓去想凝烟,她也未必就需要自己来想,可看着被叶窈和母亲一起围着嘘长问短的楚若秋,他又不禁思绪游走,惦着她此刻是否只有一人。
顾氏心疼自己侄女,把错都怪到了凝烟头上,“自己不知道当心,莽莽撞撞,还连累了你。”
叶南容听着顾氏的埋怨,不由开口,“母亲别这么说,宴上人多,凝烟或许也是被人推撞了。”
叶窈本来没什么,可一听叶南容这么说,立马就心虚的厉害,生怕露了是自己推她这件事,不自在的捏了捏手心,故意道:“我见也没人往她那面挤,就是她自己不小心,没准。”
叶窈眼睛转了转,“没准是想让三哥心疼,故意的呢。”
叶南容这此没有反驳,当初她便用过生病的由头来撩拨,这次也并非没有可能。
反而叶窈的话,让他松了些许心神,若真是故意,应当伤的不重,可她那样娇气的性子,恐怕小痛小痒也捱不住。
而且算盘落了空,没有如愿让他在旁关怀,只怕会闹会委屈。
叶南容自己都没有发现,那一次他觉得厌恶,这回,无所谓的表象下,隐隐的窃喜在滋生。
想到她跌跤后,可怜无助的唤他,又因他没有过去,而万般失落的垂下眼,以及离开时,无依无靠纤弱如柳的背影,叶南容略拢了拢掌心。
心上生出些想要做什么的冲动,却没有离开的理由。
方嬷嬷在这时候过来,一进内就关切的去查看楚若秋的伤势,又道:“老夫人知道楚姑娘受伤,特意上我来瞧瞧,看伤得重不重。”
“只是小伤,怎么好让老夫人操心。”楚若秋柔声回话,心下却乱乱慌乱,上回的事叶老夫人就已经敲打过来,这次让方嬷嬷过来,恐怕就是觉得她故意装的严重。
她牵唇微微一笑,“还劳嬷嬷替我谢过老夫人,请老夫人放心。”
方嬷嬷应对自如,“一会儿虞太医就该来了,我等太医看过,确认无虞,才好去向老夫人回话。”
楚若秋心里咯噔了一下,若太医看出她其实伤的不重,岂不就是她小题大做。
方嬷嬷看了她一眼,对叶南容道:“倒是老夫人有事要见三郎,让三郎过去一趟。”
叶南容得知一会儿虞太医就会来,加上那么多人都在,便也放下心,颔首道:“我这就过去。”
他去到叶老夫人院中,一进屋,就听祖母不悦的声音砸来,“自己媳妇受了伤,你不去陪着,人到哪里去了?”
叶南容来时便猜到祖母要对自己说什么,平和回话:“孙儿稍后便回巽竹堂去看凝烟。”
叶南容回话的如此爽快,反而让叶老夫人噎了话,打从得知自己早已订下亲事那一日起,她这孙儿就始终抗拒反感,为此更是没少与她顶撞,本以为这次又会有诸多理由搪塞……
叶老夫人默了默,冷哼道:“你早该陪着,而不是在楚家丫头那里,到底谁是你的妻子,你心里不清楚。”
叶老夫人的话让叶南容皱起眉,“祖母,表妹也是因为保护凝烟才让自己受的伤,我怎么能不管用她。”
叶老夫人听他一开口,便极力维护楚若秋,顿时面露不悦,那楚家丫头的心思可不简单,这次受伤的事,她觉得不会那么简单。
偏偏自己这个孙儿最是容易心软,楚若秋就吃准了他这点,自己若再说什么,他只怕越会觉得是她在针对,回头反而迁怒到凝烟身上,觉得是凝烟连累了楚若秋。
反正已经请了虞太医看,到底那丫头的伤势如何,立刻就能知晓。
叶老夫人思量过后,改了口吻道:“你也不必那么担心,虞太医定会好好为她查看伤势。”
叶南容点头。
叶老夫人便也没有再留她,催他快回去陪凝烟。
而此刻巽竹堂里,主仆三人心情都沉重低落,连最是沉稳的宝荔都红着眼说不出话。
凝烟心里更是像被压了快巨石似的喘不上气,她强撑着笑意打趣愁眉丧气的两人,“怎么了这是,虞太医不是说了,只要调理些时日便能无恙。”
宝杏闷着声音,“可奴婢心疼姑娘。”
她情急之下,更是忘了要称夫人,愤慨道:“怎么老天爷么不开眼,要姑娘受那么多的罪。”
“嘘。”凝烟拉住她,手指贴在唇上,让她不可声张,“这件事,你们万不可让人发现端倪,可知道?”
“奴婢明白。”
宝杏宝荔异口同声,不孕事大,若是让人知晓,凝烟在府上的处境只怕就要难了,今日也多亏了虞太医心善,没有当着叶老夫人的面将事情说出来。
“只是这不能同房。”宝荔犹豫的看着凝烟,这才是最不好办的一点。
“我就说腿伤不便同睡,反正。”
反正……叶南容恐怕本来也不愿意,凝烟咬住唇,无力的笑笑。
喉咙里涩涩的发苦,她想起白天陆云霁给自己的糖,赶紧拿出来,“这可是陆二哥哥从江宁给我们带来的,永水巷口阿婆做的饴糖。”
她说着往自己和宝杏宝荔嘴里各放了一粒。
甜味承载了苦涩,凝烟率先抿了个笑,“是不是好吃?”
宝杏宝荔也跟着笑起来,“好吃。”
宝荔耳朵尖,听到屋外有脚步声,走出去查看,迎面遇上跨进门槛的叶南容,低身行礼,“郎君回来了。”
叶南容往里间走去,口中问:“夫人怎么样了?”
宝荔跟在后头回话,“虞太医刚来看过,说是骨头挫伤严重,再崴的厉害些,骨头没准就折了,需得好好养着才行。”
她故意说得严重了些,一来是为了方便凝烟之后提出分睡,二来也是真的替凝烟委屈。
而宝杏就直接的多,看到叶南容进来,不满都写在脸上,没好气的屈了屈了膝就算行过礼了,连郎君都没唤。
叶南容也没有责怪,反而在意宝荔说的,再严重一些,骨头就要折了。
他以为只是轻微扭伤,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脚步不自觉加快,来到凝烟身前。
“夫君。”凝烟说完两个字,就再难说什么。
好像一直以来的热情,勇敢,都被今日接连发生的事情所磋磨了去。
叶南容攫着她憔悴的脸庞,今早出门时,她还是美丽的如花初绽,现在花瓣却恹恹蔫下,也不对他绻柔的笑了。
一股强烈的落差让叶南容心上极为窒闷。
他摒去这陌生的情绪,掀了衣摆坐下,“让我看看伤势。”
凝烟没有动,任他一点点拉起裙摆,露出高高肿起,已经发青紫的脚踝,印在妻子极为白皙娇嫩的肌肤上,愈显的触目惊心。
叶南容瞳孔缩了缩,抿着唇将手掌轻轻抚上去,凝烟吃痛轻声抽气,呼吸都颤抖了。
叶南容唇线抿的更紧,“怎么也不知道小心一点。”
轻斥的话让凝烟愈发委屈,“我也不知怎么就摔了一跤,只觉得是有人撞了上来。”
叶南容抬起目光,当时只有楚若秋在她身旁,她难不成想说是楚若秋撞她?
神色不由得沉了沉,然后看到她被眼渍沾的发红的眼尾,还有掌心下高肿的脚踝,他又责怪不起来,第一次违背原则没有追问。
沉默了几许道:“下次不要这样了。”
凝烟懵懵的,没听懂什么意思,也顾不得深想,此刻更重要的是虞太医的嘱咐。
她藏在袖下的手反复握紧又松开,措辞盘桓在唇边,难以说出口,终于在长久的挣扎之后,才吞吞吐吐的开口,“虞太医说我的脚伤需要静养,平日起身走动什么的也不方便。”
因为口中还含着未化完的糖粒,她声音愈发含糊,“怕扰到夫君,我想,暂睡到偏房。”
叶南容目光随着她落下的话,倏忽一沉,紧紧攫着她那双垂低着不敢看他的眼睛,更不敢相信妻子会提出分房的事,是因为与他置气?
直到透过凝烟开开合合的唇瓣,看到那粒被抿在唇舌尖的糖粒,他眼里透出冷意,恐怕是因为陆云霁罢。
这样就说的通了,因为今日见到了陆云霁,勾起了过往的回忆,所以看他的目光变了,也不愿与他同房。
叶南容心里说不出的烦躁,不过是被他强压了下去,他的傲气不允许他深挖缘由。
本来,他不过就是为了祖父的遗愿才娶她,她原本就不是他想要的妻子,眼下倒好,他也无需再配合着与她同床共枕。
“就依你所言。”叶南容收回还放在凝烟脚背上的手,拂袖起身。
“你不方便走动,我睡别处。”说罢,头也不回的出了屋子。
叶南容从过来,到离开也不过片刻,短到屋内都不足以留下他的气息。
凝烟缩起膝头,果然他不在意。
……
合安院里,叶老夫人靠在罗汉床上昏昏欲睡,感觉到有人扶起自己,疲惫的睁开眼眸。
“回来了。”
方嬷嬷点头,“老夫人怎么不去里间歇息?我扶你过去。”
叶老夫人摆摆手,“怎么样了?”
方嬷嬷皱起眉头说:“我瞧着就是血被抹开了,所以看起来吓人了些,可虞太医说,她那伤口看似不深,但因为是教断枝划得,破口不规整,好起来麻烦,没准还会留下疤痕。”
闻言叶老夫人神色惊讶,“真那么严重?”
方嬷嬷点头,“虞太医医术了得,他说的应当错不了。”
“就算是如此,这心思深的丫头留府里,我总归不放心。”
见叶老夫人凝眉愁思,方嬷嬷道:“今儿也不早了,老夫人还是先歇下,等明日再说也不迟。”
叶老夫人揉了揉额头,“走吧,扶我去休息。”
……
杨秉屹回到汲雪居,推门走进正屋,朝映在玉屏上身形道:“大人,虞太医已经回去了。”
玉屏后,叶忱闭目靠在浴桶里假寐,片刻启唇说:“退下罢。”
“是。”
杨秉屹拱了拱手,退出屋子,身形笔直的站在廊下,他抬眼看向天边沉沉的月色,他回来时,各处院落都安静了下来,就是这院里的人,只怕都各怀着心思。
叶忱睁开眼,低眸前向自己心口那道,自生来就有的印记。
蜿蜒丑陋,似被锐物割开,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欠了沈凝烟什么,以至于要用一道疤,一生的牵扯来偿还。
甚至于无法想象,究竟要是怎样的悔痛,才会让前世的他,留下这样的执念。
他不是连面对自己心境都不敢的人,他承认对沈凝烟有恻隐,有怜惜,但他更清楚自己不会真的对她做什么。
因为这点恻隐,不值得他去花再多心思,甚至为此去处理一些,可以预见的,可笑而无谓的麻烦。
所以究竟是因为什么,让前世的他,放任自己走到那样一个结果。
叶忱唇角牵出冷弧,自己难道就要这样不明不白的受她羁挂?
也罢,不过就是要他偿还,即便没有这份纠葛,对于可怜兮兮的小姑娘,他也愿意给予怜爱,但不能她在别个那里受的痛楚,也要他来体会。
现在他不过是更有理由和必要,来解开这段错情,避免小姑娘被不值得的人或事物所伤害,倒时哭哭啼啼的还让他不好过。
叶忱盯着心口的印记,目光越来越深,随着跳动的火光忽明忽暗,阴晦难辨。
或许不知道缘由,反而是好,现在他可以只是偿还照顾。
但,
千万别让他知道,他们发生过什么。
一定不要让他知道,才好。
第23章
这一夜,可以说是谁都没有睡好,天才蒙蒙亮,凝烟就睁开了眼睛,因为脚伤的缘故,不用去向公婆请安,她也就贪懒不愿意起,静静躺在床上出神。
她忽然感觉,这竟是她嫁入叶家后,最轻松的一日,不用时时刻刻维持好儿媳,好妻子的仪态,唯恐行差踏错,所有心思都用来想着,怎么伺候婆母,怎么能讨夫君欢心。
她用脸颊蹭了蹭枕头,以逃避的姿态,把大半张脸埋到被褥里。
玉竹和玉书看着时辰,端了水到东厢房,没曾想叶南容已经起身了,两人欠了欠腰,赶忙上去伺候。
“郎君今日起的真早。”玉竹端着清水过去。
叶南容没说话,拧了帕子盖到脸上,温凉的湿意让他头脑清醒许多,他不是第一次与妻子分榻而睡,可昨晚他竟没缘由的,辗转难眠了一夜。
“夫人可起了?”叶南容问。
“还不曾呢。”
她倒是好睡,叶南容冷笑着将帕子丢回盆里,他不在恐怕正合了她的心,不用日日与他虚以为蛇。
玉书见玉竹嘴皮子一动,一准没什么好话,抢先道:“夫人受了伤,也是该好好休息。”
玉竹暗瞪了她一眼,玉书低头避开,她只是觉得夫人也挺可怜,而且夫人确实代她们都宽和。
叶南容目光动了动,透过窗子往正屋看去,玉竹见状又道:“对了,奴婢清早遇见凌琴,听她说昨夜表姑娘因为伤口痛,一夜都没睡。”
“虞太医不是去看过?”叶南容问。
“是看过。”玉竹添油加醋道:“可虞太医说,表姑娘这伤口伤的不得法,很难才能愈合,没准还要留下疤呢。”
叶南容沉静的眉眼顿变眉头轻锁,玉竹又道:“凌琴托奴婢来与郎君说一声,若得空可否去看看表姑娘。”
叶南容沉声道:“我这就去。”
走出屋子,看着门窗依旧紧闭的正屋,他本想叮嘱丫鬟照顾好凝烟,可或许,她根本不需要他的关怀。
叶南容眼底闪过一丝说不出是黯淡,还是嘲讽的情绪,头也不回的离开。
凝烟将放空思绪后,竟然一觉就睡到了晌午,宝杏宝荔进来伺候,后头还跟着个面生的丫鬟。
宝荔对凝烟解释说:“夫人受了伤,老夫人怕照顾不周到,所以特意让二夫人又拨了丫鬟过来。”
“奴婢丹枫见过夫人。”
丹枫五官平和并不突出,但个子高挑,谈吐不卑不亢,给人一种沉稳的感觉。
凝烟朝她笑笑,“一会儿就让宝荔带着你在院子里熟悉熟悉。”
“是。”丹枫应了声,后退走出屋子。
凝烟眼里则多了几分思量,低声叮嘱宝杏宝荔,“你们回头熬药时,不仅不能让玉书玉竹发现,也要避着丹枫。”
两人齐齐点头,“奴婢省得。”
凝烟又让宝荔从自己嫁妆里拿了两件祖母给她补品,让拿去松溪院给楚若秋。
宝杏在旁边不舍得,夫人没少苛着她家姑娘的嫁妆,好些都是老夫人贴给的。
凝烟笑着宽慰她道:“表妹是因为我受的伤,我行走不便不能去看,礼总要送去。”
早晨的贪懒,是她难得的松懈,起身后,她依然要把一切都做好,更何况,她本来也担心楚若秋的伤势,心中更是内疚。
凝烟催促道:“快去。”
宝荔拿上东西说:“奴婢这就送去。”
*
又养了三四日,凝烟的脚才算是勉强能下地了,只是走起来还是会疼,宝杏和宝荔担心万一又扭了,不敢让她走动,丹枫却说:“适当活动对夫人的伤恢复有意,奴婢觉得还是走走为好。”
凝烟觉得她说的有理,而且这些天她确实在床上躺的浑身疲软无力,是需要动一动,于是让丹枫扶着自己在院中走动。
丹枫高挑,力气也比旁人大,能将凝烟扶的很稳。
走了两圈,丹枫扶了她坐下。
就听原本靠在月门下和门房说笑的宝杏忽然气恼说了声,“你怎么不早说。”而后折转身快跑进了院子。
凝烟疑惑不解的看她,“怎么了?”
宝杏动了动唇,“陆公子来府上了。”
前院花厅。
叶老夫人坐在正中央的位置,旁边是顾氏,以及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叶窈。
叶老夫人笑呵呵的望向陆云霁,“陆公子说,是代亲家老太太来的?”
陆云霁站起身拱手做了一礼,“回老夫人,正是。”
他从容笑说:“晚辈同沈妹妹乃是自幼相识,情同兄妹,进京前,沈老夫人特意叮嘱晚辈前来拜访看望,奈何春闱之事一再耽搁,到今日才登门,老夫人千万莫怪。”
“怎么会。”叶老夫人笑着摆手。
“沈老夫人还托晚辈给老夫人带了些薄礼来。”陆云霁让随从把东西送上。
“哎呦。”叶老夫人连忙道:“沈老太太可太有心了。”
陆云霁又道:“那日拈花谷晚辈也去了,看到沈妹妹不慎受伤,碍于人杂不便多问,倒不知道现在恢复了没有,过些时日晚辈便要回乡礼节,若沈老夫人得知,必定心疼的紧。”
他端的光明正大,借娘家人的姿态询问,非但不会有什么不妥,反而令叶家几人有种被人登门问罪的感觉。
叶老夫人敛眸朝看了顾氏一眼,顾氏立刻道:“陆大人多虑了,我们一早便请了虞太医来给凝烟看诊,又拨了丫鬟伺候,如今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但你也知道,伤筋动骨一百天。”
叶老夫人这时也开口,“陆公子只管让沈老夫人放心,凝烟嫁来叶家,我们自当她是自家姑娘照顾。”
陆云霁心道未必,那日去拈花谷的叶家人,有哪个陪在凝烟身边了?
只是他无法再说更多,再次拱手:“有老夫人这句话,沈老夫人一定能放心。”
他直起背脊,又说:“对了,晚辈这还有一份东西,是沈老夫人专门为沈妹妹准备的,千叮万嘱要晚辈亲自给到。”
叶老夫人点头对方嬷嬷说:“去请三少夫人过来。”
“她的伤。”陆云霁得亲眼看过凝烟才能放心,但又怕她走来不便。
叶老夫人想了想对顾氏道:“你就陪着陆公子一起到花园吧,免得凝烟走太远。”
“儿媳知道了。”顾氏起身同陆云霁一起出了花厅。
叶窈一直到陆云霁离开,终于忍不住垮下脸,口中愤恼嘀咕着,用力跺了跺脚,。
“什么情同兄妹,呸!”
叶老夫人没听见她说的,只听到最后那声啐,皱眉斥责道:“像什么样子。”
叶窈不服气的撅了噘嘴,“祖母根本不了解。”
“了解什么?”叶老夫人无奈看着她。
叶窈一时间没忍住,脱口道:“陆云霁曾经向沈凝烟提过亲,是因为她与大哥的婚事在前,所以才做了罢。”
“还情同兄妹,谁信。”陆云霁分明满心惦记着沈凝烟。
她还想说话,见叶老夫人沉了脸色,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说漏嘴了。
叶老夫人虽然感到惊讶,但让她更关心的是,叶窈一个深闺女眷,从哪听来的这事,“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祖母……”叶窈吞吞吐吐。
叶老夫人厉声道:“还不说。”
“我,我。”叶窈自然不敢将楚若秋说出来,可叶老夫人何其精明,一想她跟谁关系最好,立刻就想到了,冷声问:“是不是楚若秋。”
叶窈脸色微变,叶老夫人哼笑:“果然是她。”
她原本还因为她的伤势改观几分,没想到竟在背后唆摆自己孙女来当出头羊。
“乱嚼舌根,背后议人,我叶家可是不敢再留她。”
叶窈急道:“这事怎么能怪表姐,分明那是沈凝烟有问题,祖母不公平。”
叶老夫人见她这样顶撞,一时气的脸上通红。
“住口。”
低沉严肃的声音自花厅外传来,两人同时回身看去,就见叶忱面无表情的走进来,声音沉凉的问:“这就是你做晚辈的规矩,胡乱议论,顶撞祖母,直呼嫂嫂名字?”
叶窈顿时没了方才的气焰,缩着脖子讷讷道:“六叔。”
就算是在父母面前她也敢闹脾气,因为她知道父母会宠着她,祖母也不舍得真的责罚她,唯独面对六叔她是怎么也不敢的,六叔看起来温和,其实根本就不会真的在意谁,亲近谁。
“我在问你话。”
叶窈头埋的更低,“我知道错了。”
六叔的目光让她大气都不敢喘。
叶忱看着她,“方才的事不可再提,不过子虚乌有罢了,乱传不仅有损你嫂嫂名声,也有损叶家名声,不可宣扬半分,记住了?”
叶窈点头如捣蒜。
终于,知道感觉到六叔看自己的他将视线移开,叶窈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下一些,心里依旧忐忑。
“方才的事不可再提,不过子虚乌有罢了,乱传不仅有损你嫂嫂名声,也有损叶家名声,不可宣扬半分,记住了?”
叶窈点头如捣蒜。
叶老夫人皱着眉无奈摇头,“下去吧。”
叶窈赶紧退了出去。
“此事你怎么看?”叶老夫人问叶忱。
她虽然斥责了叶窈,但若真有其事,总归让她心里不舒服。
“一家女百家求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即便真的提过亲,母亲就觉得不妥了?”
叶忱的问话反让叶老夫人愣了一下,“提亲到确实不打紧,只是这陆云霁今日登门。”
叶忱笑道:“他是受沈老夫人所托登门,那就说明沈老夫人信任他,他也坦荡磊落,加之,他还是圣上钦点的状元郎,母亲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叶老夫人若有所思的点头,“你说得有理。”
“而且据我所知,沈凝烟对提亲一事根本不知情,沈夫人直接就拒绝了,连考虑都不曾有。”
叶忱的话让叶老夫人彻底放了心,只一切缘由都怪罪到了楚若秋身上,“那楚家女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叶忱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母亲打算如何。”
叶老夫人冷冷说:“自然是将她送回楚家。”
再让她待下去,不知要将孙儿迷惑成什么样。
“她怎么说也是因为叶家受的伤,现在伤势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日益严重,这个时候把人送走,只怕叶家要落个不好的名声。”叶忱逐条与叶老夫人分析,“况且母亲若这么做了,二嫂必然心有介怀,还有叶南容,他的性格你知道,或许还会迁怒到沈凝烟头上。”
叶老夫人担心的就是这点,他对楚若秋过于关心在意,那又是个会做戏的,自己若是态度强硬将人送走,他只会觉得是在欺负楚若秋,迁怒凝烟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你认为……”叶老夫人看向自己儿子。
叶忱抬起眼帘,波澜不兴道:“母亲只装不知,我让人盯着就是了,若再不知好歹,送走也不迟。”
“那就按你说的罢。”叶老夫人说着又忍不住叹了声起。
叶忱劝慰了几句,起身离开。
等在花厅外的杨秉屹提步紧跟上,他耳力佳,对于方才叶老夫人和叶忱说的话自然听见了。
大人早前就召回了去楚家送话的人,现在又劝老夫人留下楚若秋,还有其他种种……他若再觉不出苗头,就真的是蠢了。
大人是想顺水推舟。
“三公子回来了么?”
听到问话,杨秉屹回道:“高纬已经去请三公子,应该快到了。”
叶忱又问:“陆云霁和沈凝烟在花园?”
“是。”
“那就让三公子来藏书阁见我。”
杨秉屹眼角蓦的跳了跳,去藏书阁,绕不开要往花园走。
*
陆云霁和顾氏坐在水榭内等凝烟过来,终于看到那道朝思暮想的身影,见她因为脚伤未愈而走得十分缓慢,陆云霁迫不及待想过去,奈何他只能克制着,一直到人走进水榭,才站起身相迎。
“母亲。”凝烟上前朝顾氏微微欠过身,才朝陆云霁道:“陆二哥哥。”
“沈妹妹。”陆云霁关切问:“你脚上的伤如何了?”
“已经好多了。”
陆云霁这才放心点点头。
顾氏笑道:“坐下说罢。”
她对凝烟道:“陆大人是受你祖母所托,特意过来看望你,怕你过的不好呢。”
顾氏话里暗藏不悦,任谁被一个小辈上们来质问,都高兴不起来。
凝烟低声解释,“祖母年岁大了,所以放心不下我。”
她说着看向陆云霁,眼里噙了询问,祖母嘱咐来叶家拜访,为何他早前没有对她说起过,这让她感到奇怪。
陆云霁自然是有私心,私心是,他不舍得那么快用完可以见她的借口。
而凝烟眼里不解,让他知道,这是他的一厢情愿,她确如他所说,只将他当兄长。
“老夫人很惦记你,让我带了她亲手为你做的衣裳来。”陆云霁将一个用包裹仔细的不包递给凝烟。
听说是祖母亲手缝的,凝烟赶忙双手接过,紧紧抱在臂弯里,哑着嗓子说:“祖母年岁那么大了,身体也不好,怎么还操劳给我做衣裳。”
“这全是老夫人对你的思念。”陆云霁温声道。
凝烟用力点头,鼻子酸的厉害。
陆云霁不舍的看着她泛红的眼睛,“过些时日我就要启程回江宁,你有什么想对老夫人说的,我帮你带去。”
她是远嫁,连回门的机会都没有,今生不知还能不能见祖母一面,凝烟攥着怀里的布包,用力弯出笑容,“你帮我告诉祖母,我一切都好,很好,让他不要担心。”
顾氏听罢才算满意点点头,沈家无惧,但叶家不能落个苛待媳妇的恶名。
陆云霁只觉得心都疼了,却也笑着点头,“我知道了。”
东西给了,该说的话也说了,他没有理由再留下去,朝顾氏作了个揖,“晚辈告辞。”
顾氏点头,“陆大人慢走。”又侧身对方嬷嬷道:“你送送陆大人。”
凝烟也朝宝荔道:“你也去送送。”
叶南容从府外回来,便一路朝着藏书阁去,他走得很快,却蓦的停住步子,眯眸朝旁看去,隔着重重树影,看到一个不速之客。
温润的眉眼冷了下来,目光变得锋利,陆云霁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身后是凝烟身旁的丫鬟,那就说明妻子和他见过面了,无名的烦躁冲在心房,如此惦念么,竟要来府上看望!
陆云霁几人沿着石径很快走近,方嬷嬷和宝荔欠身道:“郎君。”
陆云霁停下来看着他,叶南容冷冷回视,“不知陆大人怎么在此?”
陆云霁同样看他不顺眼,维持着面上的客气道:“我受沈老夫人所托,特来贵府拜访。”
“是么?”叶南容似笑非笑。
恐怕真正目的不是那么简单罢。
“时候不早,我也该走了。”陆云霁拱了拱手,“告辞。”
叶南容站在原地,侧身背着光,清隽雅致的轮廓被阴影拢的压抑沉闷。
*
凝烟回到巽竹堂后,就将祖母给自己做的衣裳翻来覆去的看,仔细摸过每一个阵脚,想到祖母对自己的牵挂,心里淌过一阵阵的暖意。才
宝荔从屋外进来说:“夫人,郎君回来了。”
说完又语气黯下来,“不过郎君说,今日不来正屋用膳了。”
凝烟大抵是习惯了失落,只静静地应了声。
若是祖母知晓她在叶家过得并不好,必然会狠狠心疼,她用力捏紧手中的衣裳,便是为了让祖母安心,她也要坚强起来。
只是她那些女儿家的憧憬期盼,在一次次的冷待下,被消磨的几乎不剩,她如今不再盼望夫君能喜欢自己,她只想等身子调养好,有一个孩子,那么也就够了。
凝烟打起精神,仰起脸对宝荔道:“那你就准备一些夫君爱吃的糕点,送到他屋里去。”
“奴婢这就去。”
宝荔赶紧就去后厨准备,丹枫也跟着一同去帮忙。
宝荔手脚麻利的做了几道糕点,丹枫一边打着下手,望了望天色,笑道:“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吧,剩下我来就是。”
宝荔笑笑拒绝,“不要紧,放上锅蒸就好了。”
“那我来看着火,等做好就给郎君送去。”丹枫又道:“可你不是还要给夫人去熬药?”
宝荔这才点头,“那我先去熬药,这里就辛苦你看着。”
丹枫笑着催她快去,转过身将包好的糕点放到锅上。
不多时,玉竹也进来准备晚上的菜肴,见丹枫忙碌着,靠过去问,“做了什么吃的?。”
丹枫看了眼来人,直起身笑道:“是夫人交代给郎君准备的糕点。”
玉竹哼笑着哦了声。
丹枫忽然皱紧眉头,涨红着脸捂住肚子,不好意思道:“我有些不舒服,玉竹姐姐能不能帮我送到郎君房中。”
玉竹瞥了她一眼,慢悠悠点头,“行,就交给我吧。”
“只是玉竹姐姐能不能替我保密,我怕夫人回头怪罪。”丹枫忧心忡忡。
“你只管放心。”玉竹满口答应。
丹枫感激不已,等走出后厨,脸上的表情就收了起来,她回头淡淡看了眼玉竹,转身离开。
玉竹拿上糕点就去了东厢房。
叶南容坐在书桌后练字,一页页的纸铺了满桌,已经不知写了有多少。
玉竹心里泛着嘀咕,端着糕点走过去,“奴婢拿了些糕点来,郎君先吃一些,休息一会儿吧。”
她顾意不说是凝烟让送的糕点,而且她这话也没什么错处,这糕点确实是她拿来的,可没说是她做的,但郎君会怎么以为,她就不知道了。
叶南容冷冷淡别开头,“拿走。”
在看到糕点的一刻,他心里竟然冒出些莫名的期待。
漆黑的眼里浮现出讥诮,早就知道了她不是真的在意,以前还会假装一下,再提出与他分睡之后,怕是也不愿意装了。
玉竹暗笑着说了声是,将糕点原模原样的拿了出去。
丹枫等在外头,一见她出来就问,“郎君可吃了?”
玉竹把东西往她手里一放,轻飘飘道:“郎君说不吃,我也没办法。”
凝烟放下药碗,嘴里还弥漫着苦味,就看到端着糕点,垂头丧气走进来的丹枫。
苦涩的药味沿着喉咙一下就漫到了心里。
“夫人,郎君说不吃。”丹枫沮丧道。
“没关系。”凝烟轻轻一笑,“他不吃,我们自己吃就是了。”
*
又经过几日,凝烟的脚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却得知楚若秋的手非但没见好,反而伤口处反复溃烂,没有一点愈合的征兆。
她心里记挂,干脆让丫鬟陪着自己,亲自去松溪院看望。
凌琴被楚若秋赶到了屋外,屋子里猛然响起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将她吓了一跳,连刚走进院子的凝烟也吓到了。
隐约还能呜呜咽咽的哭声,凝烟紧张的问:“出什么事了?”
凌琴目光心虚闪动,来回看了看,走上前道:“我们姑娘伤口疼,所以心情不好。”
凝烟担心的皱起眉,“我去看看。”
屋内,楚若秋喘着粗气,看着被她扔到地上,碎了一个角的玉石,眼里全是愤懑,她手臂无时无刻不在疼着,还要雕这破玩意。
还有叶窈那个蠢钝的东西,竟然还在老夫人面前说漏了嘴,哭哭啼啼的来跟她说老夫人要将她送回去,她担心的几日都没有睡好。
而老夫人又一直没有动作,她只能日日提心吊胆。
“笃笃”的叩门声响起。
楚若秋冷冷问:“何事。”
“姑娘,三少夫人来看你了。”
楚若秋眼神一时间仿佛淬了毒,她深吸了几口气,换上一副憔悴落寞的神情。
“快请进来。”说着已经上前拉开了门,对着屋外的凝烟轻声道:“表嫂。”
“我方才听见你在哭。”凝烟眉心蹙紧,关切的拉起她受伤的手查看,“凌琴说你手上的伤一直不好。”
她说着将她的衣袖拉起,果然伤口一圈的皮肤又红又肿,有些地方还化了脓,她紧张的提高声音:“怎么会这么严重?”
“虞大夫说是损伤至毒邪入侵,才导致溃烂,久久不愈,让表嫂担心了。”楚若秋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将一切都责怪到了凝烟身上。
若不是她,自己哪用受这份苦,如今就算好了,也少不了要留下伤疤!
凝烟自责也无济于事,只能宽慰她好好休养,“你心境好了,才能有利于伤口恢复。”
楚若秋点头,“让表嫂看笑话了。”
凝烟给她擦了擦眼泪,扶她到桌边坐下,看到那块被扔到地上的玉石,想起方才的那声重响,弯腰捡起问:“怎么手伤了还要雕玉。”
楚若秋愁容难掩,“白先生交代的课业,必须得完成了,只是我伤了手实在没有力气,一时拿不住,掉到了地上。”
凝烟看到玉石摔破了一个角,虽然不是多名贵的料子,但也觉得心疼,而楚若秋的伤也不能用力,该好好休养,她问道:“那能不能让白先生通融通融。”
楚若秋摇头,“白先生要求严厉,恐怕是不成。”
早在她第一日去的时候,白先生就放了话,说这不是用来打发时间消遣的玩意,雕刻过程中受伤更是在所难免,若一点点伤口就坚持不下去,干脆不要开始。
凝烟又看看楚若秋的伤势,问:“白先生让你雕的纹样可十分难。”
“好在白先生只要求剔除棉质,让水头放出来就行。”
凝烟想了想说:“那干脆我帮你完成吧。”
楚若秋怀疑的看着她,“表嫂也会。”
她记得那日在水榭,六爷问她会不会雕玉,她分明摇头说不会。
凝烟赧然笑笑,“若只是把棉质剔除,应当是可以的。”
楚若秋看她不太确定的样子,猜她就是知道些皮毛,其实白先生的要求并不严苛,只是剔棉是最为繁琐考验功夫,若沈凝烟愿意揽这累活,那就让她去好了。
她感激道:“若表嫂肯帮忙,那就太好了。”
凝烟捧着如拳头大小的玉石回了巽竹堂,其实她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好,自从被父亲训斥过后,她就再没碰过刻刀,但又跃跃欲试。
那日小叔让楚若秋去学雕玉,她心里其实很羡慕。
一整个午后,凝烟都在房中没有出来,好像忽然有了事情做,她终于不用陷在一个个沉闷孤寂,看不到头的日子里。
她拿着刻刀仔仔细细的在玉石上雕凿,神色专注认真。
雕到难处,她皱起眉,手里的力道也不由得加重,尖锐处擦过光滑的玉石,刺破她的指尖。
“唔。”凝烟痛呜了一声,把冒血的手指放进口中,草草吮去血珠,又拿起刻刀。
一旁的宝杏看不下去了,“夫人歇歇吧。”
“我不累。”凝烟低低说。
受伤的手指翘起一些,还在努力。
宝杏二话不说上去夺了她手里的玉石,背到身后说:“夫人自己看看,一下午,都划了多少到口子了。”
玉白的手上赫然留着三四道细小血痕,凝烟自知理亏,眨巴着眼睛望着她。
丹枫去端来水,“夫人先洗洗手吧。”
手一浸到水里,之前因为专注而忘记的痛楚,就刺刺拉拉的涌了上来,疼的凝烟一个劲扁嘴。
汲雪居里。
杨秉屹听到嗒的一声轻响,侧目看去,这已经大人第四次搁笔了。
叶忱干脆把身体靠近椅背里,抬手捏了捏眉心。
整整一个下午,小姑娘到底又在折腾些什么,还是,又叫谁欺负了。
叶忱眸光沉了沉,“去把丹枫找来。”
*
一连几日,凝烟都浸心在雕刻玉石上,虽然白先生不要求纹样,但光是将棉质剔除就已经十分考验人,至于能否将水头透出来,就更需要眼力和功夫。
她只能先专注把第一点做好。
丹枫见她捧着玉石久久没有下刀,疑惑道:“夫人可是觉着疲累了?”
凝烟摇头,蹙紧眉心翻看着手里的玉石,“有一处我怎么都找不好下刀的位置。”
丹枫凑过去看,“奴婢也不懂怎么弄。”
她摇头说着,试探的看了凝烟一眼,提议道:“不过奴婢听说六爷擅长这些,夫人不如去请教一二。”
凝烟眼眸微亮,是啊,她怎么没想到。
那日看小叔雕玉的手法精巧,这些对他来说必不在话下。
可转眼她又犹豫起来,小叔事物繁忙,自己冒昧前去麻烦会不会不好,而且之前楚若秋想请小叔指点,他也没有答应。
纠结几许,凝烟决定还是自己先试试。
直到再三因为控制不好力道和下刀手法,导致玉石崩角,凝烟终于不敢再贸然下刀了,她愁凝着眉,看了眼窗外昏暗的天色,按时辰小叔约莫也该散值回府了……
她扭身对宝杏道:“随我去园子走走吧。”
凝烟心不在焉的在莲池边散步,眼睛一直张望着外院的方向,暗想着等一会儿见到小叔,该怎么言简意赅的向他请教才不会耽误。
思忖间,她看到一行人自外院走来,为首的正是叶忱,一身绯色官服穿在他身上多了几分清肃,缓步间衣摆轻动,眉眼间是一如既往的雅致深远。
她往前迈了半步,又顿然停住,跟在叶忱身后的还有叶南容,以及公公叶二爷,和几个她不认识的官员。
见如此多人在,凝烟自然不敢打扰,忙挪步将自己掩到垂柳之后。
叶忱却已经注意到了她,偏头睇去目光,在交叠的柳枝后找到了那抹纤袅的身影,小姑娘同样看着这处,只是目光却不在他身上,而是错开他,落在他身后的叶南容身上。
凝烟怔怔看着叶南容清隽的侧脸,心里的闷窒和酸楚一涌而上,这几日,两人几乎没有交流,疏远的好像陌生人。
她全然没有注意到,另一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正一点点蕴起暗色。
一种称不上好的情绪在叶忱心口蔓延。
叶南容这时也看到了远处的凝烟,心里微微错愕,她怎么会在此?
看妻子的样子,分明是等了许久,他心里不受控制的冒出一个念头,莫非是在等他,可她不是以休养的借口避着他。
思忖间,他下意识迈步走了过去,“你怎么在此?”
凝烟闻言目光快速闪烁一下,虽说自己来向小叔请教不是什么出格的事,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总不好说自己是专程在这里等叶忱,这太奇怪了。
她悄悄去看叶忱,不想他也在看她,视线在众目睽睽之前暗暗交汇,深晦的一眼,让她心绪莫名跳乱,快速别开视线。
明明她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却因这一闪躲变得微妙,加上他们之间本就有许多,只有二人知晓、不能声张的私隐,凝烟越发不自在起来。
她胡乱收拾起思绪走上前,朝叶二爷和叶忱福身朝众人遥行过礼,走到叶南容身边,仰头挽起笑看着他轻声道:“我见天色晚了,所以特意来看看夫君回来没有。”
以免惹非议,凝烟还是选择了更合适的说辞。
叶南容明知妻子的示好,不过都是不得已,是为了做好叶家的三少夫人罢了,可视线却还是不受控制的凝上她。
不过才分房几日,他竟感觉自己已经许久都没有看过妻子万般娇柔的笑靥,百转千回的嗓音,也如羽毛,扫的他心口发乱。
“这位就是三公子的夫人。”开口的是通政官李维。
叶二爷笑回道:“正是。”
始终没有开口的叶忱,将目光从凝烟脸上移开,对叶二爷道:“二哥和三郎先陪同李大人和王大人去前厅罢,我回趟汲雪居便过来。”
叶南容听到叶忱的话,才意识道自己的晃神,他竟为这假意的讨好动容。
叶南容神色不太好的将垂在身侧的手虚握紧,侧过身淡漠对妻子道:“我还有事,你先回去吧。”
哪怕不是专程来等叶南容,也知道他确实还要事,凝烟还是被他的拒之千里所触伤,勉强笑了笑,“好。”
尾音卷着落寞,轻轻落在叶忱心上,楚楚可怜的模样激起的并非是爱怜,而是无从化解的郁气。
“还不回去么?”
凝烟恍然抬眸,见小叔不知何时竟走到了自己身前。
叶忱虽然在笑着,眼里却没多少笑意。
他又问:“还要等?”
若没有那羁绊,他大可以选择无视这点情绪的波动,这对他来说没什么困难的,情欲之事,最为无关痛痒,若他放任自己被其所控,那才叫白活了。
可现在有了那份羁绊,他开始试图剖析纠葛,无论是就此抽身或是走向下一步,他都需要理由。
甚至于,此时此刻,他更倾向后者。
凝烟低垂着视线,脸上火烧,明明小叔的语气平和如常,他也不会知道她的处境,她却感到一阵难堪,摇头想解释,“不是的,我。”
她原想说自己其实是在等他,可若小叔问她为什么前后反口,她又要怎么说。
“不是等他?”叶忱看着她的眼睛反问。
是不是撒谎,他分的出来。
想到小姑娘方才偷偷看自己的那一眼,积在阴云的心头微霁,他温和下声音又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对我说,我在。”
凝烟立刻抬眼去看他,定定的目光袒露在他眼前,好读的心思一目了然。
她心里感动极了,小叔怎么那么好,怎么总能在她灰心丧气的时候,温暖着她。
凝烟小幅度点点头,又点了一下,没有了遮遮掩掩,无比信任的将缘由说出来,“我其实是想来向小叔请教如何雕玉,方才不说是怕给小叔添麻烦。”
说完她立刻又补充道:“若是小叔事忙不方便,也不打紧的。”
“原来是为此。”叶忱对上她那双极为乖软,带着些小小期盼的眼眸,轻笑起来,“你问总是有空的。”
清霭的声线滑过凝烟的耳畔,隐隐包裹在其中的细微宠溺,犹带着一股暖意,填满她心口。
叶忱询问:“那是有什么问题?”
凝烟想起自己槽糕的手艺,不禁感到局促,捏了捏手指窘迫轻言,“楚表妹手受了伤,完不成白先生交代的课业,我仗着曾经使过三两下刻刀,便夸下海口帮她完成,可只是去棉,就已经遇到许多难点。”
叶忱听后轻一点头,“让我看看你的手。”
凝烟不明所以却也听话的将双手抬起,手背被叶忱的大掌握住,凝烟睁大眼睛,不等反应,他已经将她的手翻转,仔细查看她的掌心。
凝烟咬住唇,忍着想把手抽回的冲动,告诉自己,小叔这么做必然有他的道理。
叶忱看着躺在掌心里的小手,原本幼嫩如葱白的手指,眼下布了好些细红的口子,就像一尊上好的美玉被破坏,不仅让人叹惋,更想惩戒将她毁坏的人。
只是,这是小姑娘自己把自己折腾坏的。
叶忱轻压了压嘴角,“你的手。”
“可是我的手不适合雕玉?”凝烟不等他说完就急着询问,焦灼的同时又带了些许央求。
似乎及怕他点头说是。
叶忱叹了声,微笑安抚道:“你的手伤成这样,还怎么能雕刻好玉器?”
凝烟立即收拢双手,将受伤的地方都藏起,郑重其事的承诺,“我以后会小心的。”
叶忱将手放下,五指被背后虚拢,缓慢搓捻着掌中残留的温软,“这几日先将手养好,我再开始教你。”
凝烟喜出望外,一双弯成月牙的水眸里闪烁如星,“谢谢小叔。”
“谢谢大人。”
一道与凝烟嗓音极为相似,却更加稚嫩的声音蓦的划过叶忱脑海,几乎同时,一张凝满欢喜的娇稚脸庞与眼前少女的脸重叠,转瞬又消散。
叶忱倏然敛眸,想要抓住却散的更快。
他沉下眼帘如漆的眼瞳锐利攫着凝烟,那张一闪而过的脸孔,无疑是她,是更年幼的她。
可他遍寻思绪,想找到更多关联,却什么踪迹都没有。
第24章
佛堂。
供案上的长明灯照亮着佛像,也照亮坐在佛前的二人。
叶忱仍穿着那身官服,泛黄光铺在他周身,将清肃的绯笼的沉暗,眉眼的温雅被冷峻覆盖。
住持锁眉思忖,声音低沉,“施主的意思是,想起一些前世之事?”
叶忱没有说话,除了那一闪而过的画面,他什么都没有回忆起,但是仅这一个画面,就足以表明,他和沈凝烟的纠葛绝对在今世轨迹之前。
她不会唤他大人,而且那张脸带着稚气,分明是她比现在还年幼的时候。
前世的他,相遇她,在叶南容之前。
烛光晃出叶忱眼里的神色,冰冷犀利,他轻轻展笑,笑意却半分都化不进眼中,只听他缓缓开口,“住持可有办法,让我记起所有。”
主持目露难色,“施主早年就尝试过追忆,但结果你也知道。”
“那就再试一次。”叶忱不容置喙的说。
*
凝烟听叶忱交代的话,之后几日都没在去碰刻刀,仔细养手,又用了他送来的伤药,伤口很快就好的七七八八。
她心痒想再试试,拿起刻刀又想起叶忱的话,只能又悻悻放下,捧着玉石左右研究,又拿出自己的玉佩比对着研究。
只是她的玉佩纹样简单,也不是太好的料子,并看不出太多功力,她眼睛一转想起早前叶忱送自己的古玉,忙去拿了出来。
凝烟在衣橱底下找出装玉的木匣,也不知经过了多少年岁,玉身上表面已经泛黄,看起来十分普通,但一拿到手里,古玉的润泽就显了出来,触在肌肤上,似水滑似脂润。
当初方拿到时,她生怕磕碰了,都不敢细看就收了起来,这会儿才敢细细品看。
她坐在窗下迎光辨着上头的纹样,因为年岁太久,刻纹已经十分浅淡,担任能看出雕玉人精湛的手法,每一道纹路都流畅自然,浑然天成。
凝烟细细看过后,眼里流露出困惑,她竟辨认不出上面的刻的是什么,像是一些没见过的纹样,又像是字符。
“奴婢见过夫人。”
正思忖,她听院外传来丹枫的声音,抬眼看去,见是婆母顾氏来了,赶紧将玉收到袖中,起身去相迎。
“母亲怎么这时候来了?”凝烟说着,走上去搀扶顾氏进屋。
顾氏拢着裙在罗汉床上坐下,抬眼上下看过凝烟,才笑说到:“来看看你身子恢复的怎么样了,药还在喝着?”
凝烟心上感到紧张,低声道:“脚伤已经好的差不多,调身子的药还在喝,不过只是体虚,没什么大碍,让母亲担心了。”
“我看也是。”顾氏笑着将目光落到一旁,“都有闲心把玩这些了。”
凝烟跟着看过去,心下一沉,她只收起了古玉,忘了将刻刀和其他收起来。
她开口解释,“我只是打发时间。”
“你如今嫁到叶家,可比不得在闺中。”顾氏打断她,神色明显已经变得不满,“怎么还会有空闲,就是真得空,也因将心思放在自己夫君身上,如今三郎在翰林院述职,事务繁忙,你身为妻子,便该劳心操持着。”
顾氏的话条条框框,将凝烟规束起来,她眼里的光变黯淡,“母亲教训的是,我以后不碰这些了。”
“这就对了。”顾氏满意点头,又道:“你之前因为腿伤没有和三郎同睡一屋,现在伤好的差不多,也改伺候起来,早早有了身孕才是。”
她虽不喜欢凝烟,但子嗣一事总是耽误不得的。
凝烟双手紧握在一起,她就是为了能有身孕才不能与叶南容同房。
“母亲。”她艰难开口。
“母亲。”
叶南容的声音盖过她,插了进来。
顾氏看向门边,“你回来了。”
凝烟回头看去,叶南容还穿着青色的官服,应该是散值刚回到府上,她愈发不安的将指尖捏紧。
叶南容看了她一眼,自然也看到了她眼里的抗拒和纠结,他讥诮扯了扯嘴角,移开视线,走到顾氏面前请安,而后道:“母亲别怪凝烟,这是我的意思。”
“你这叫什么话。”顾氏轻斥。
凝烟也抬头看向他。
叶南容继续道:“如今她还服着药,儿子闻不得药味刺鼻,等过段时日再说吧。”
他不喜欢她,甚至嫌她身上的药味,凝烟心上说不出的难受,只能安慰自己,这样也好,这样,她就有不用为找理由而烦恼。
凝烟吐了口气,逼自己释怀。
而她的释怀,在叶南容看来就是解脱,是因为不用与他同房而感到轻松吧。
他握紧拳头,心底翻涌着阴翳。
顾氏离开后,叶南容也直接去了书房,凝烟独自在屋内,将桌上的刻刀和玉石一样样收去,鼻头酸涩的厉害。
她努力抿了个笑,婆母说的也没错,她已经是人\.妇,不该再碰这些消遣玩乐的东西。
“夫人。”宝杏从屋外进来,俏觎过她的神色,道:“六爷身旁的护卫来传话,说夫人若是空闲,可以过去。”
凝烟吸了吸鼻子,本想让宝杏去回话说自己不能去了,可觉得无论如何她都该亲自去说明比较好。
于是让宝杏替自己收拾过妆容,去了汲雪居。
杨秉屹引着凝烟走到院中,绕过回廊,将她带到了院后。
“大人就在前面。”
凝烟点头朝他谢过,抬眸朝远处看去,叶忱正站在池塘边,听到动静朝她看来,微笑道:“来了。”
凝烟踟蹰着走上前,“小叔。”
“手养好了?”叶辰忱轻抬下颌,目光落在她交握的双手上。
凝烟点了下头,张开口,声音小的几乎听不出,“我来是向小叔告歉。”
叶忱略蹙起眉,看着她艰难抿动的唇,并没有催促,耐心等他开口。
凝烟艰难开口,“我恐怕不能跟小叔学雕玉了。”
说完这句,她就发不出声音了,也不敢去看叶忱,小叔那日还问,若选择开始,就不能轻易放弃,她信誓旦旦说不会,却轻易反悔,小叔只怕也对她失望了吧,她将唇抿的发白。
叶忱温和看着她,开口说:“我看得出,你是真心喜欢雕刻玉器,不然也不会答应教你。”
说着,再次将视线移向她的手,“连把自己弄得满手口子都不哭疼,我不认为你是真的不想学了,所以是发生什么了?”
凝烟满心悲伤涩楚,她从没想过,最懂得她的人,竟然是叶忱,就好像她所有的心事,他都了解,也仔细呵护,她冲动的想倾诉,可是她可以吗?
叶忱走近到她身前,看着她泛红的双眼,湿漉漉的,委屈都快藏不住了。
心无戒备的小姑娘,在他眼前纯透的与白纸没有区别。
“我说过,有什么事都可以对我说。”
叶忱用循循的轻语,剥去凝烟最后的不敢确定,她再没有犹豫,将发生的事说了出来,她确信小叔是可以倾诉,信任的人。
叶忱沉思着点头,“让我想想。”
凝烟摇头,“小叔不要因我为难,是我想的不周到。”
叶忱阅人无数,她是真这么想,还是迂回的托词,他一眼就能分辨,不仅能分辨,弥在他心口的隐痛也透露了她的伤感,即便没有这一层羁绊,这样让人怜爱的小姑娘,他也愿意去呵宠着。
由他宠着。
“我既答应了你,总要做到。”叶忱语态轻松的笑说。
凝烟就这么看着他,一双眼睛还泛着红,好像略有迟疑,又带着期许的小动物。
“这样。”叶忱想了想说:“我每日散值后可以挪出空闲,你待到熄灯,就来汲雪居寻我。”
“夜里来……”凝烟不确定的重复。
她自然不是怀疑小叔有什么居心,可,夜里总是不好。
叶忱道:“等入夜,你睡下后,自然不会有人管你在做什么,你也不用担心让顾氏知道。”
“不过疲累是难免的,我要求也会严格,每三日,你可以休息一日。”
叶南容如今在翰林院任编修,每三日,需要在院里留值一夜。
如住持所言,他却依然无法知道前世种种。
他从无所谓,到现在想探进她灵魂深处去寻找答案,他对不起她什么了,让他知道,他来补偿就是了。
但在一切清晰之前,他会看紧了她,旁人不能欺她,同样不能碰她。
凝烟答应后,才意识到自己冲动了。
她假装入睡实则去找小叔这件事实在太危险了,玉书玉竹就不说了,丹枫是婆母找来伺候她的,若是让她知道,必然会告诉婆母,到那时就是长一百张嘴都说不清了。
眼看着天色逐渐昏暗,凝烟越是心里没底,就像是想要做坏事前的忐忑心虚。
丹枫打了水进来让凝烟沐浴,她看着忙活的丹枫,清了清嗓子道:“你忙好就早点去睡吧。”
丹枫放下水桶,回身朝着凝烟欠了欠身,“六爷让奴婢告诉夫人,夫人安心去就是了,这里奴婢会看守着。”
凝烟快速拆开丹枫的话,理解她话里的意思,她说自己传的是小叔的话,可是她不是婆母的人吗?
对上凝烟怀疑的目光,丹枫解释道:“早前六爷得知老夫人要给夫人身边添丫头,心思夫人在府上还缺个可以信任的人,所以就安排让奴婢前来服侍。”
“起初奴婢没有说明,也是六爷的意思,他不想夫人心有负担。”
凝烟眼里的惊诧逐渐变为感动,小叔连这个都考虑到了,只默默安排人来照顾她。
他怎么就对她那么好。
凝烟去到汲雪居时,叶忱已经坐在书房等她。
“小叔。”凝烟唤他时,嗓音里带着自己都没有觉察的亲昵。
那是发自内心的信任和依赖。
叶忱颔首让她坐下,“把你雕的玉给我看看。”
凝烟见他没有多余的言语,也立刻认真起来,将那块玉给他。
叶忱接到手里,指腹轻抚过一处碎口,开口道:“这里本就有裂,玉体又薄,你要用针刀,刀尖倾侧着落下。”
叶忱有条不紊的说着,另一只手自一排排列有序的刻刀上划过,拿起一柄针刀握在手里,抬眼看向凝烟,“看仔细,刀口从这里下去。”
夜里光线昏暗,凝烟低下腰凑近到叶忱身边,脸庞微侧着贴近去看他的手法,披在肩头的发丝低弯的肩头落下,尾稍滑过叶忱的宽袖,蜿蜒垂在他手背上。
同时鼻端幽幽拂来叶忱身上的清檀香,凝烟意识到自己靠的太近,而且她身上有难闻的药味,虽然来时沐浴过,但若还有就太失礼了。
她局促万分,赶紧想要站起,叶忱目不斜视的开口,“看好,一会儿你自己来。”
凝烟略微挺起的腰僵住,稍稍咬住唇,让自己专注看叶忱的动作,可余光却总是能看到自己那缕不听话的发丝,随着他偶尔的动作,在他手背上游弋,绕过他的突起的腕骨,经络,滑过指缝,就是不肯掉下来。
生怕自己身上真的有药味,她连呼吸都摒的很轻,轻到需要叶忱去捕捉才能闻到些些的香甜,反而是软搭在手上的青丝比较乖,他略松开指缝,发丝就如绸缎一样缠滑了下去,双指合拢,便无处可逃。
凝烟呼吸僵,身子也僵,整个人都有些站立不稳。
“看清楚了?”
听到叶忱问自己,她赶忙点头,同时直起身站得笔直,眼睛看着叶忱,生怕他眼里也会有也叶南容一般厌嫌,反感的神色。
看到叶忱神色如常,眉目温和的望着她,她才放下心。
“那就自己试一试,有不懂的地方就问我,我就在这里。”叶忱道。
凝烟颔首接过东西坐到一旁,起先她还有些不能静心,不时抬头去看叶忱,见他始终拿着书在看,渐渐也专注下来,沉心雕琢手里的玉。
叶忱将视线从书中抬起,他目光也如凝烟一般专注,他以为她只是娇滴滴的娇花,原来剥开花瓣,内里藏着坚韧的种子,只是没有阳光的照耀,不能发芽。
她在雕琢手里的玉,叶忱却觉得她在雕琢自己。
他饶有兴致的看着,竟有些期许,她最终会将自己雕的如何精美。
叶忱嘴角弯起薄笑,蓦的,一种超脱神魂的熟悉感,没有征兆的再一次袭上心。
这种熟悉,就像是深埋在心底,已经成了灰的残烬,已经没有复生的可能,却猛的砸来一个火星,燎起的火能足以烧穿心口。
叶忱将唇边的笑敛尽,长久的,一眼不错的看着凝烟在烛下的侧影。
*
翰林院里,叶南容埋首在案后撰写祭文,感觉到日头自窗檐落到眼皮上,他抬起头看了眼水钟,将手里的东西收拾好,摘了官帽起身往殿外走。
高怀瑾正从外头进来,哎了一声,喊住往外走的叶南容,“你这就要回了?”
他掂了掂怀里的一摞文卷,“不急就陪我校会儿。”
叶南容看了他一眼,“明日吧。”
“急个什么。”高怀瑾不怀好意的挤兑他,“急着回去陪夫人?”
叶南容没理他径直离开,等赶回府天色已经灰蒙,他走了几步又停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赶着回来,自从他和妻子分睡之后,白日他在翰林院,等散值回来,多半就已是黑夜,两人几乎就只在用晚膳时见上一面。
可这不是正合了他的愿,他在不舒服些什么。
“三公子。”凌琴欣喜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叶南容抬头看去,凌琴几步跑过来,“三公子在这可太好了。”
她说着面露愁色,“今日虞太医来过后,姑娘就一直心绪不佳,三公子可否去看看她。”
叶南容眉心一皱,表妹的伤势一直反复溃烂,莫非是又严重了?他没有犹豫朝着松溪院的方向迈步。
走了两步,又看向巽竹堂,反正妻子也不会在等自己。
他勾唇凉笑了笑,收回目光。
叶南容去到松溪院,仔细查看过楚若秋的伤势,见她伤口已经结痂,宽慰笑道:“结痂了是好事,已经在恢复了。之前反复不好,我是真的担心。”
楚若秋拉下衣袖,点头低语,“只是虞太医说虽然伤口在愈合,但少不了会留疤,倒时一定丑陋极了。”
“胡说。”叶南容轻斥她,“我不觉得丑陋。”
他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清楚女子的肤貌何其重要,也难怪表妹伤心,如今留了疤对她将来都有影响。
楚若秋极为勉强的笑笑,“这么深的疤,大约是没人愿意娶我了。”
叶南容默然不语,心里满是是对楚若秋的愧疚。
“你别胡思乱想,虞太医只说可能会留疤,就算真的留了,未必就没有能去除疤痕的药,我一定会设法为你寻来。”
楚若秋心里的失望大过手上的痛,她奢想着表哥会给她承诺,她这伤,全是为了他啊。
她让自己冷静下来,如今表哥几乎日日来看望她,对她关心有加,她确信表哥心里有她,而且听姨母说,表哥自赏春宴回来后就再没与沈凝烟同房过,显然是因为她受伤而迁怒了沈凝烟。
楚若秋心里升起得意,迟早表哥会彻底厌恶休了她。
“表哥不觉得丑就好,反正我也不准备嫁人。”她说完又像自知说错话一般,生涩转开话题,“而且这道疤能也算救了表嫂,倒也划算。”
楚若秋故意吐露心思,却不知叶南容的注意力只在她的后半句话上。
“我听姨母说,你与表嫂。”楚若秋迟疑说着,轻轻拉住叶南容的手,“可是因为我的伤才如此。”
她的话令叶南容蓦然变烦躁,他也算得上冷静持重,可却一再因沈凝烟生出,让他自己都陌生到不可思议的冲动情绪。
楚若秋低声说:“不管怎么说,表嫂她人很好,我救她也是心甘情愿,与她无关,你们既然已经成亲,你该对她好一些。”
叶南容一言不发,垂低的眼里晦暗不明,她哪里需要他对她好。
“你因为她受的伤,怎么与她无关。”叶南容语气冰冷的说。
这些天他们谁也不主动开口,他倒忘了,楚若秋伤成这样,有她的原因,他该去问问她不是么。
问问她夜里睡不睡的着,怎么睡的着。
叶南容现在就想回到巽竹堂,他将手从楚若秋手中抽出,“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离开松溪院,他又被顾氏叫了过去,陪着用过晚膳才回到巽竹堂,天已经变黑,他要见妻子的情绪却全然没有随时间淡下。
他走进院子,径直朝正屋去。
丹枫从屋里推门出来,恰巧和走到廊下的叶南容打了个照面,“郎君回来了。”
她欠身行了礼,人却挡在门口没有让开的意思,“夫人今日疲累,早早就睡了。”
叶南容这才注意到屋里没有亮灯,漆黑一片。
心顿时就灌了进了失望,果然又睡下了么。
“郎君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丹枫疑惑的问。
叶南容沉默着,嘴唇抿紧,盯着不见光亮的屋子,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进去。
他就这么在门口站了良久,才启开薄唇冷冷吐字,“无事。”
他转过身,笑容讽刺讥诮,他揪着不合理的由头来找沈凝烟,真是无事可做了不成。
叶南容沉下嘴角,拂袖大步离开。
翌日,叶南容一清早离开后,就留值在翰林院没有回府,凝烟自然也不知道他夜里曾找过自己。
等叶南容再回到府上,已经是隔天,他以为自己离开一夜,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可看到妻子用过晚膳后,就独自进屋关上门,他心里就一阵说不出的空落。
他同样回到东厢房,将门关紧,拿了笔墨临字,兴许是入了夏,天燥心也燥,总之无法静心。
若是从前,妻子会留着灯在屋内等他,轻柔娇怯的唤他夫君,体贴的送上一夜帐暖,万般柔情,叶南容深暗的眼神猛地一沉。
他低头去看面前的纸张,一大团墨顺着笔尖凌乱化开,脸色变得难看至极,自己真是被蛊惑了不成。
简直可笑,叶南容凌厉否决了这个念头。
蛊惑?他何须要被蛊惑,她是他的妻子,她的一切本就属于他,他何必如此迁就她的心愿。
他搁了笔走到院中,然而在快接近正屋时又顿然停下步子,看着亮着烛火的屋子,思绪瞬间清醒过来,只觉得不可思议,他在想什么。
他闭了闭眼,自己究竟怎么了。
哪怕他知晓自己不对劲,可他活了那么多年的准则和傲气都不允许他往最抗拒的那个理由去想。
恰好正屋的灯被吹熄,他眼里复杂纠结的神色也得以松了几许。
凝烟则一如往常,等入夜后让丹枫看过院中无人,就与宝荔一同去到汲雪居。
两人穿过梅林,静静快走着,宝荔悄声对凝烟道:“奴婢先头瞧见郎君在正屋外徘徊,似是想进来的样子。”
凝烟轻眨了眨眼帘,眼里分明黯淡下来,那日叶南容的话让她实实在在感到伤心。
宝荔自然懂她的难受,却还是要劝,“如今夫人不能与郎君同房,若再将关系淡了,对将来不好。”
凝烟攥紧手心,这几日她即浸心在学习雕刻上,也逃避去和叶南容相处,可宝荔说得对,哪怕夫君厌嫌不喜她,她也不能真的听之任之,只是她的勇气,真的被磨的所剩无几。
每一次的主动,换来的都是伤楚。
凝烟吸了口气说:“我知道了。”
前头就是叶忱住的汲雪居,两人都没在说话。
凝烟由杨秉屹引着去到书房,叶忱已经在内,她走进内轻唤,“小叔。”
叶忱抬眸笑看着她,视线自她忡忡的眉眼间划过,淡问:“今日自己可练习过?”
“不曾。”凝烟摇头,思绪任有些心不在焉。
叶忱默了几许,“那就先照我昨日说的试试手感。”
放在往日小姑娘必会仔仔细细的问上许多,今日却只是点头坐到了一旁的桌案边。
叶忱屈指漫不经心的点了点桌面,片刻收回目光,从桌上拿了本书来看。
凝烟伏在桌案前,拿起刻刀按照叶忱说的手法来雕琢,只是心思却怎么静不下来,为什么她的姻缘会如此波折,为什么她只能强颜欢笑,为什么她嫁的……不是同样倾心她的人。
思绪烦乱,手里的动作就跟着乱了,刀刃折过一出有裂纹的地方,于是没有征兆的崩裂,而刀头下滑的力度已经收不住,一下扎在她指腹上,迅速划下伤口。
凝烟下意识就要痛呼出来,声音到了嘴边被她死死忍住,疼出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她强装作没事发生,因为一旦让小叔发现她受伤,就会勒令她今日不准再碰刀。
她抿住发抖的唇,就先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伤着了?”
凝烟目光一紧,左右都想不明白,为何每次小叔都能发现自己受伤。
她回过头,分明他手里拿着书在看,眼睛也没有抬,大抵听到玉碎的声音,所以试探?
凝烟抱着侥幸摇头,“没有。”
没有?那他心口这一下的痛,是错觉了?
叶忱抬起眼帘,眼眶还湿潮潮的嫣红着,就敢说瞎话了。
他似笑非笑的一眼看得凝烟心里的底气一下就没了,浓睫轻垂下,遮住自己闪烁的目光。
看到叶忱站起身朝自己走来,衣袂随步伐一拂一动,她心虚的直打鼓,终于他人站定在身前,高大的身影罩下,凝烟终于捱不住,低低道:“只是一点点小伤,不打紧的。”
“让我看看。”叶忱说。
凝烟犹犹豫豫的将自己藏在袖下手探出,才抬起一些,整个手就被叶忱拢进了掌中,他沉沉的声音落下,“这是一点点?”
因为害怕被发现,凝烟一直攥着手,鲜珠便被压迫着从伤处冒出,沿着指缝滑落,将瓷白的掌心染得到处是血。
凝烟也被吓了一跳,痛楚被刺激的更厉害,她眼睫哆哆嗦嗦的颤着,眼眶湿润。
叶忱沉眉看着她的伤口,鲜红映进他眼里,他眉头折的更深,“若是我说让你不要学了。”
“真的还好!”
凝烟声音还在颤,语气却极为焦灼。
叶忱牵起眼帘看着她,原来还知道在意,从进门开始她就心不在焉,能让她心绪这么牵动的,除了叶南容还有谁。
叶忱面无表情道:“你学不专心也就罢了,还因此伤了自己。”
凝烟极少见他严肃的样子,也知道是自己不对,低头认错,“我下次不会了。”
“是发生什么了?”叶忱问。
凝烟摇头,“只是想起祖母,所以有些难受。”
叶忱什么也没说,看着她轻轻笑开,而后走到屋外对杨秉屹道:“去拿水和上药来。”
杨秉屹应声迈步,又听叶忱在他身后漠然开口,“还有,去把三公子请来。”
凝烟坐立不安的等在屋内,好不容易盼到叶忱回来,立刻正襟危坐,看他手里端着水,便知道他是因为担心自己受伤才会动怒,于是极乖的保证道:“小叔,我保证以后绝不会再分神伤着自己。”
叶忱未置可否,托起她受伤的手,拿帕子沾了水,轻轻擦拭她掌纹里的血迹,浓红的血被水冲淡成粉,一滴一滴挂在白皙的肌肤上。
凝烟不确定他还肯不肯教自己,又说:“而且小叔也说过想要学会雕玉,受伤是在所难免。”
叶忱嗯了一声,“是说过,但别人可以,你不行。”
他确实不准备让她碰了,原本觉得小姑娘不怕受罪,就由她去好了,反正这么多年,他是已经痛的麻木,可方才看她满手鲜红的血迹,他心里就改了决定。
凝烟却还因他的话怔在原处,准确说是因为他话里的偏爱,直白的偏爱。
她迷茫惶惑,小叔为什么对她那么好,她想不明也下意识不想明白,她只知道自己好想要这样的偏爱,若是夫君也能如此待她,若是。
凝烟感觉心里有一个什么念头,但是是不能去想的,她抬起头,既感动又央央的巴望着叶忱,“小叔。”
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攀上他的衣袖,小幅度,却急切的摇了摇,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大胆到这地步了,大抵就是因为那份偏爱,加上她真的怕叶忱就此不肯让她学了。
感觉衣袖被攥动,叶忱愣了片刻,低目去看那只攥着他袖子的小手,她就是这么撒娇的?
“我知道小叔待我好。”反正都拉了衣袖,凝烟干脆似过往跟祖母撒娇那般,朝他轻声乖气的开口。
叶忱几乎是叹了声,抬起视线凝着她,对上的是一双央央眨动的眼眸,他终于松口,“下不为例。”
凝烟嘴角止不住上扬,一双还湿红着的眼眸里笑意嫣然。
乐极生悲,帕子擦拭过伤口处,疼的凝烟指尖都蜷了起来,轻细的痛呜从喉咙颤颤溢出。
叶忱皱了皱眉,没有开口只将动作放轻。
痛意减轻,旁的感觉就放大了,譬如带水的帕子划过掌心时极痒,随着水渍慢慢蒸干,将这股痒意透进了她的肌肤,又譬如被叶忱握住的手背,她能分辨出他的掌,哪里是他的指,以及掌心的剥茧。
凝烟告诉自己小叔只是帮他处理伤口,可还是极不自在的抬眸,见叶忱专注低着眸,她平了平微紧的呼吸,轻咬住唇瓣,将头微微别开。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叶忱略抬眼眸,端详她泛红的耳根。
杨秉屹很快就将叶南容请了来,叶南容远远看见书房亮着烛,径直便要过去。
杨秉屹眼明手快,拦在他之前:“三公子去偏厅等六爷吧。”
“也好。”叶南容没有迟疑,跟着他去了偏厅。
“属下这就去请六爷。”杨秉屹拱手走出屋子,又回身看了眼等在片厅内的叶南容。
饶是他见多了各种场面,此刻心也是沉的如坠了块巨石。
他实在不知大人将三公子请来的目的,三少夫人还在此处,就是再有理由都说不过去。
可眼下他也唯有硬着头皮去请人。
而书房里叶忱替凝烟处理伤口的一幕,更是让杨秉屹心头发凉。
“大人,人来了。”他说完便低垂下头。
大人的书房何曾有外人来分用过半壁,三少夫人非但用了,还让大人亲力亲为的教授,要知道大人可是太子的老师,这些也罢了。
大人还为其处理伤口,但凡今日换个人,换个身份,他都不会这样大惊小怪,可偏偏两人是叔媳。
……三公子就在外面。
第25章
凝烟见如此夜深了还有人过来,心里猜别事什么要紧事,小叔这些天没少抽时间教她,别被她耽误了正事才好。
“小叔可是有事要忙?”
听得凝烟轻唤的称谓,杨秉屹深深吸了口气,把头垂的更低。
叶忱则颔首说:“我去去就来。”
他说着看向凝烟的手,“今日不能再碰刀子,就试着绘纹样罢。”
凝烟轻点着头问:“可是要雕刻在哪里?”
不同的玉石纹理飘色也不同,纹样都要根据着来。
叶忱解下腰上的一块羊脂玉无事牌递给她,凝烟吃惊接过,“用这个?”
能拿来做无事牌的都是上等料子,小叔这块更是细腻无瑕,再做雕刻反而是画蛇添足了。
叶忱看着她圆睁着,满是不确定的双睛,轻笑颔首:“就这个。”
凝烟还想说什么,叶忱已经迈步离开,杨秉屹朝她一拱手也退了出去。
凝烟捧着那块无事牌为难好久,即不想退缩让小叔失望,又怕雕坏了,良久才鼓起劲儿,坐到桌边专注心神,仔细斟酌。
叶南容等在厅中,手里端着茶低头在饮,看到叶忱进来,放下茶盏起身,“六叔。”
“坐。”叶忱看着他说了声,走到另一边的圈椅坐下。
叶南容待他坐下后才又落座,问道:“六叔怎么这时候叫我过来?”
叶忱看了他一会儿才开口,“你如今在翰林院述职,照惯例锤炼上两年便能入詹事府辅佐太子,当然也有另一个选择,就是去地方上任,但绝不会是什么富庶之地,可能平荒,可能流民泛滥,但你去历练,有了实质的经验,远强过你在朝堂上纸上谈兵。”
叶忱手指点着桌面问:“你有什么看法?”
叶南容没想到六叔让他过来竟然商谈这次,正襟思索良久,才道:“我当然希望可以尽快做出一番成绩,不过。”
叶南容略皱起眉,他有自己的顾虑。
叶忱示意他继续说。
叶南容沉思几许道:“就像六叔所说,去地方上任无疑更优的选择,但我尚不精为官之道,贸然上任,恐怕太操之过急。”
叶忱颔首赞同,“你顾虑的很周全,而且若是去地方上任,一两年内怕是回不来,你又刚成婚,不过此事不急,你可以与你父亲商议一番。”
叶南容点头答应,若他真的上任,一两年不回来,表妹便无人相护,还有沈凝烟。
他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她大约觉得轻松。
叶忱容色平和的问:“你有心事?”
叶南容总觉得六叔的目光能洞悉他所想,他觉得羞愧不知怎么回答,张口欲否认,叶忱再次开口,“因为婚事还是因为你的表妹?”
叶南容没有防备,令他夜不能寐,万般纠结的事就这么摆在了明面上。
“六叔。”他声线略显不平。
“你祖母有意将楚若秋送回青州。”
叶忱淡淡的一句就让叶南容失了冷静,震惊坐直身体,“我怎么不知?祖母没提过。”
“这次我劝下了,但未必能劝下第二次。”叶忱说罢缄默看着他。
叶南容知道六叔已经看出来了,他平和的口吻,更让他羞愧难当。
“我觉得,为人行事,最重要的一点是遵从自己的内心。”叶忱静静看着他,语重心长“而不是要因为你的迟疑和不果决,伤害了你真正在意的人。”
叶南容心头一震,六叔没有像祖母和父亲那样逼迫他,而是要他遵从内心,真正在意的人……他压下心底深处的那个模糊的身影,那自然是表妹,这点毋庸置疑。
他绝不认为自己会因为妻子而将楚若秋放在次位,他们是自幼一起长大的,而他和沈凝烟才相识多久。
叶忱继续说:“而谁又是真正需要你的,你想过吗?”
需要么?
叶南容笑了笑,当然也不是沈凝烟,她怎么会需要他,她甚至心有所属,而表妹才是真正离不开他,这桩亲事从头到尾,本来就是个错误,无论对他还是对沈凝烟而言。
他不愿直视此刻心里泛起的落寞,牵唇笑道:“事已至此,六叔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叶忱看着他自嘲的神态,叹了口气,“此事本不该我来管,但你若真的为此困苦,我不能装作没看见,如今看来,和离对你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叶南容倏忽抬眸,六叔给了一个他从没想过的选择,与沈凝烟和离,他第一个念头是拒绝、不愿,可又没有理由。
“祖母不会同意和离,凝烟,也不会同意,我与她夫妻一场,总不能辜负。”叶南容回答的语调很乱。
叶忱却问他:“你想过沈凝烟为什么不同意么?”
叶南容皱了皱眉,六叔这个问题,答案显而易见,女子出嫁从夫,无论是为她自己,还是为沈家,她都不会愿意和离。
他目光一顿,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为什么妻子明明心有所属,却还是要来讨好他。
那些温柔小意,柔情似水,全化成了绵针刺进他心里。
他甚至毫不怀疑,一旦他提了,妻子会毫不犹豫的答应,叶南容嘲讽勾唇,正好陆云霁也对她念念难忘,她对他是假意勉强,对陆云霁恐怕只会是心甘情愿,那是不是也会似诱引他一样,对陆云霁万般柔情,叶南容眼里骤然划过冷意。
想到自己那几番被搅乱的心旌,叶南容只觉得可笑。
叶忱看着自己的侄儿,若一个人连分辨自己内心的能力都没有,那也怪不得要在别处吃亏。
“在官场中,时局不明时需谨慎,韬光养晦,但若已经知晓利弊,再犹豫不决,拖泥带水,只会行差踏错,立身行事亦是如此。”
叶忱声音沉稳,不疾不徐,落在叶南容耳朵里却令他感到无地自容,六叔说的不错,他犹豫不决,左右摇摆,即无法做到对表妹的承诺,与妻子,也只是同床异梦。
他慢慢握紧拳头,和离两个自盘横在嘴边,又好像有什么力道在压着他,扯着他的喉咙,让他难以说出。
叶忱不甚在意的笑了笑,“这件事我不会再提第二次,你出了这汲雪居,就忘了吧。”
没有六叔的设法,祖母决计不可能让他和离,也许下一次真的就会将表妹送走,她的手又伤成那样,就像虞太医说的,少不了要留疤,将来对她的亲事绝对有影响,夫君会不会因此嫌弃。
而这是六叔给他唯一的选择机会。
叶南容只感觉自己被逼上梁上,脑中迭转着妻子和陆云霁独处的画面,同时还有楚若秋泪眼朦胧的脸庞。
没错,表妹才是真正的需要他,他反复对自己说着,用这句话来抚平心深处的挣扎。
叶南容用力闭眼再睁开,下定决心般,对叶忱拱手道:“还望六叔成全。”
叶忱意味不明的看着他,缓缓吐字,“你放心。”
叶南容低垂着头,竟感觉心口泛起一阵阵的空乏,他自嘲笑笑,大约是觉得如实重负了吧。
如果不是六叔开解,他恐怕还要继续被困缚下去。
叶忱让他取纸笔,叶南容依言铺平纸张,又拿起笔问:“六叔要我写什么?”
叶忱目光透过窗子望向书房的方向,叶南容也随着看去,偏厅离书房隔着不近的距离,除了晕黄的光,什么都看不见。
“放妻书。”叶忱道。
叶南容拿笔的手顿住,根本没想到会那么快,那甚至能想到,若他写下这放妻书,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祖母那边怎么交代,还有凝烟,她甚至还不知情,又怎么会答应在这放妻书上签字画押。
他脑子乱成一团,干涩问:“现在?”
“自然不会是那么简单。”叶忱说:“现在让你写这个,是为了提醒你,开弓没有回头箭。”
叶南容对叶忱帮自己的初衷没有丝毫怀疑,六叔的行事果决和面面俱到,更显出他的稚嫩,六叔大约也是看出他的动摇,才会如此。
他自觉羞愧,顿顿点头,“六叔说的有理。”
叶南容低头,一字一句写下放妻书,最后一笔落下,看着满页的决绝,他思绪有些麻木,甚至惶恐,就仿佛有什么正在失去,从他心深处往外剥。
叶忱抽过纸张,叶南容下意识抬手去夺,看着自己半抬改的手,又惊醒过来,勒令自己放下。
“东西就放在我这里,你祖母那边我会去设法替你周旋解释,你不用担心,你要做的,就是让沈凝烟松口,同意和离。”叶忱睇去目光,“让她对你失望,懂吗?”
叶南容僵硬点头。
叶忱起身走到他面前,看了他许久,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叶家和沈家也都是有头有脸的,所以,将这事做的漂亮些。”
叶南容魂不守舍的走出汲雪居,春末略带凉意的风将他吹得清醒了点。
他没有预兆的轻扯着嘴角笑了笑,眼里空洞一片。
及时将一切纠正,没什么不好的。
叶南容离开后,叶忱没有立刻去书房,提起手边的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却没有饮,平整的眸光不显喜怒,周身浅浮的寡凉之意,却让人心头生寒。
杨秉屹站在门外大气都不敢喘,方才的种种,已经让他额头都浮了汗。
他叶忱再回到书房已经是深夜,推开门,在自己的书案后找到已经困倦睡去的小姑娘,一张张画着纹样的纸张被压在手下。
叶忱走过去,静静看她许久,抬手轻抚过她的脸畔,“夫妻一场?若早早让我找到你,他哪能与你夫妻一场。”
低缓的声线没有了以往的温和。
既成的事没有必要去执着,可在叶南容说出夫妻一场的时候,他竟不太控制的住情绪。
他执起凝烟的手,指腹压在她的伤口上缓缓摩挲。
心口的痛楚和凝烟无意识的呜咽几乎同时出现。
“疼了么?”叶忱说完停了停,又道:“应当是还好的。”
因为她成亲的那夜,他疼过现在百倍,如刀剜心。
第26章
叶南容几乎彻夜未眠,天光初亮,他就从床上坐起身,面无表情的拿了衣衫来换。
“笃笃。”屋外响起两声试探的叩门声。
叶南容只当是下人进来伺候,头也不回道:“进。”
身后门被吱呀推开又合上,轻缓的脚步声靠近他,一双微凉的手自他手里接过腰带,细柔的声音轻轻传来,“我来吧。”
叶南容目光忽的顿住,低头看向那双自腰后探来的,雪白细腻的柔荑。
他心头一动,快转过身。
“你怎么过来了?”
凝烟低垂着螓首,专注在为叶南容佩上腰带,不防他忽然转过身,脚下慌退了一步,抬眼对上他凌厉攫来的目光,不禁缩起指尖,怯怯唤,“夫君。”
“你怎么过来了?”叶南容又问了一遍。
凝烟攥着腰带的双手紧了又紧,昨夜宝荔说的很对,她不能真的就这样与叶南容生分下去,思来想去,她才又鼓起勇气,主动过来。
“我来帮夫君更衣。”她略微靠近一步,倾身伸长手臂将腰带自叶南容身后绕过。
她靠近的一瞬,久违的柔甜气息就缠上了叶南容,像会一株灵活的藤蔓,攀着他一点点游弋,叶南容呼吸随着变缓,盯着她的面靥不语。
不是为了陆云霁,千方百计的要避开他么,为什么又来讨好?
他想到什么,冷声问:“再过几日,陆云霁是不是就要启程江宁了?”
之前陆云霁来府时就曾对凝烟说过要回乡礼节,她思忖着回道:“应当是的。”
果然如此,叶南容眼里的情绪全数淡了下来,原来是因为陆云霁要离开了,所以才会过来。
而他在发现进来的人是妻子时,心口竟然凭空泛起波澜,现在他只感到愤怒,他讥诮看着凝烟,果然是极为会勾人,几番搅乱他的心神。
索性他已经醒悟,决心和离。
他将凝烟手里的腰带抽出,“我自己来。”
腰带上的青玉凉凉打过掌心,不是很疼,凝烟眼睫却颤了颤,“那我去端水来。”
“不用。”叶南容语气微嘲,“你不是身子不好。”
凝烟眼睫一颤,果然因为是她这些日子里的逃避,让夫君不快了,她低声说:“已经好了许多。”
“那便是可以同房了?”叶南容问完自己都愣住了,五指在背后曲拢握拳。
凝烟眼里更是布满不知所措,她的身体,现在不能同房。
叶南容一眼便懂了她眼里的挣扎,这次他极为平静的点头,“好好养身体吧,现在这样就挺好。”
叶南容擦着她的身体走过,袖摆被一股弱弱的力道攥住。
回过身,就看到衣袍上落了一只白生生的小手,细弱的指头攥的极紧,叶南容目光诧异朝凝烟移去。
妻子低垂着头,露着脆弱的脖颈,和一点点沁红的眼尾,晕染的红意说不出是难堪还是想哭。
“可以的。”凝烟声音轻如呵气。
叶南容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凝烟深深吸气,她压下心里强烈的羞耻,一个字一个字,如豁出去般道,“不能同房,但是……可以伺候。”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说完她就再没了一点力气。
出嫁前,喜婆给过她几本册子,里头写了很多……她不知还能怎么讨好他,但是她想,夫君虽然不喜欢她这个人,但对她的身体,似乎是满意的,甚至于,有时他的沉迷,让她生出一种他也是喜欢自己的错觉。
叶南容几乎震惊的直勾勾盯着妻子,看到她越来越红的肌肤,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意思。
荒唐是他的第一念头,可紧接着,他觉得自己呼吸困难,甚至浑身的血脉都在收紧。
她竟能做到这个地步,难道就是仅仅为了讨好他而已?
他心绪不受控制的想要翻找更多可能,可她红的如哭过的眼睛,分明彰显了她是在勉强自己。
叶南容心里一晃的失落,是他自己都没有觉察的,他勒令自己硬下心,既然已经决定了和离,就不能再对她有动容。
六叔说的很对,犹豫不决,只会让事情无可挽回。
该按六叔说的让她失望。
“我该走了。”叶南容抿唇,将衣袖扯出。
凝烟的手落下,整个人就这么僵站在原地,脸上血色尽退,巨大的荒凉压在心上,让她难以呼吸。
“夫人。”
直到听到丹枫的声音,凝烟才恍惚抬起头,看到她不放心的样子,眨去眼里的酸涩,弯了抹笑道:“不早了,该去给母亲请安了。”
凝烟现在很不好,她不坚强,可她不能让别人知道她不好,脆弱一旦表露出来,就连关心都能压到她,所以她只能装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丹枫眼睛不动声色的自她周身走了一遍,又巡看了眼屋内的情形,才点点头,陪着她去了瑞华苑。
以往凝烟去向顾氏请安,她为了立规矩,总是诸多挑剔,今日破天荒没有为难,只顾着与叶二爷说话。
“母亲过几日又该去寺里了吧。”顾氏对准备出门的叶二爷道。
叶二爷点头,“嗯,历年不都是这个时候,你怎么还记不得。”
“我这是记不得吗?”顾氏斜乜了他一眼,没好气:“我是提醒你,怎么就不知道陪着母亲去。”
叶二爷蹙起眉道:“你又不是不知,母亲不让人陪同。”
“那怎么每年都问六爷去不去。”
凝烟所有精力都用来遏制自己,不让受伤的情绪流露,一直到听到顾氏说起叶忱,迷惘的双眸才聚起一点神。
“你们都是她亲生。”顾氏说着面露不悦,看到叶二爷视线移过来,才住了口。
心里却不平衡,府上无人知道老夫人每年这时候去庙里祭拜谁,而且谁都不让陪,就让六爷去,而六爷又从不同去。
若说其他几房就算了,二爷和六爷都是老夫人亲生,有什么是只能让六爷知道的,分明是偏袒。
再说偏袒,要是生来就偏袒幼子也罢了,可据她所知,六爷幼时并不得老太爷和老夫人疼爱,说是生来心口就带了一狰狞的胎记,命数不好,被送去庙里住了许多年。
若要说老夫人什么时候对六爷好起来,那就是六爷成了太傅之后。
也是因为此,她才对老夫人颇有意见,老夫人看起来和蔼亲人,其实也是偏心更有本事的。
“好了。”叶二爷发话,“总之这事你别去母亲面前多说,免得她不悦。”
“知道了。”顾氏点头,她自然不会自讨不快。
余光看到一旁的凝烟,心里又起了几分心思,老夫人不是疼爱她吗,没准愿意让她相陪也说不准。
“你也听见了,老夫人年年这个时候都要去庙里,过去就算了,如今年岁大了,我们做子女总是不放心,偏偏老人家又固执。”顾氏说着叹了口气,而后摆正容色对凝烟道:“老夫人疼你,若是你相陪,她没准就同意了。”
凝烟将前后听到的串联起来,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看婆母的态度,分明是不满多时,而且也知道若自己去说肯定会被老夫人堵回来,这才想出让她去。
凝烟低声道:“母亲说的有理,若是祖母愿意让儿媳相陪,那就再好不过了,就怕。”
见凝烟乖顺听话,顾氏也没有为难,本也就是试试,“若是不愿,那也没法子。”
从瑞华苑出来凝烟就去了叶老夫人的院子。
方嬷嬷难得没有在屋内伺候,而是等在了廊下,看到凝烟过来,笑走上前:“三少夫人来了。”
凝烟点头,“方嬷嬷,我来给祖母请安。”
方嬷嬷道:“老夫人正与六爷谈事,三少夫人不如先去偏厅坐会儿。”
凝烟抬眸看了眼门窗紧闭的正厅,又注意到院子里除了方嬷嬷,其他下人都不见踪影,她一下就联想到了顾氏早前那番话,心中暗忖,竟真是如婆母所说的那样。
她收回目光跟着方嬷嬷去了偏厅。
而此刻正厅,叶老夫人和叶忱对坐在漆红雕花圆桌的两侧,在用早膳。
叶忱神色如常的端着碗饮汤,叶老夫人则愁眉深锁,看向自己儿子的目光也是欲言又止。
叶忱恍若不觉,笑看着叶老夫人,“母亲让儿子来吃早膳,自己倒是不动?”
叶老夫人干脆放下执筷的手,“我准备后日去寺里,你与我同去。”
“母亲愿意去我不拦着。”叶忱还是慢条斯理的口吻,说:“但母亲知道我的回答。”
“他总是你的。”叶老夫人脱口的话硬生生戛然在唇边,神色复杂至极。
“是什么?”叶忱缓缓抬起眼帘,“父亲?”
凉淡的一眼,直让叶老夫人心惊。
叶忱不疾不徐的看着叶老夫人,“阖府上下,谁不知道父亲的忌日是七月廿一,如今还不到日子。”
叶老夫人目光颤动,怒看着叶忱,直到眼里的神情被后悔和自责取代。
叶忱默然将手里的碗放下,站起身说:“我还是这句话,母亲要去我不拦着。”
“你站住!”叶老夫人喊住他,疲倦的双眼里含着泪和血丝,“你以为我是为什么,我是为你赎罪。”
“母亲多虑了。”叶忱说罢径直出了屋子。
凝烟还等在偏厅,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视线,以往她看到的,总是叶忱和煦温和的模样,而此刻他没有表情,目不斜视,迈步往外走,周身更是多了一股让人不敢靠近的冷冽。
是与祖母起争执了吗?凝烟不免有些担心。
“三少夫人且在坐会儿,我去向老夫人通传。”
听到方嬷嬷的声音,凝烟才收回目光点点头,“有劳嬷嬷。”
等她再转过头,院里已经没有了叶忱的身影。
方嬷嬷走进正屋,果不其然看到叶老夫人神形呆滞,沧桑里双眼里爬满了悔痛和混杂的泪意。
方嬷嬷心被揪起,快走上前低声宽慰:“老夫人,你明知六爷最听不得这,又何必非要勉强。”
叶老夫人双目通红,定定望着某处,一字一顿悲痛道:“我比他更恨更怨,可我不这样不行,我怕啊,我怕上天责罚到他头上。”
叶老夫人双手极为用力的握着方嬷嬷的手,痛声道:“他不止诛君,更是。”
后头的话她不能说出口,混着恨痛一起咽下。
“奴婢知道你的苦心。”方嬷嬷哑声给她拍着后背,双眼不由泛红,“知道你的苦。”
“老夫人千万别多想,伤着身体可怎么好。”方嬷嬷小心将人给搀扶到罗汉床上,又拿来迎枕让她靠着。
“你先去歇会儿,奴婢让三少夫人先回去。”
叶老夫满是疲惫的点头,待方嬷嬷走到门口又道:“难为她等了那么久,让她进来吧。”
方嬷嬷应了声,去到偏厅请人。
“祖母。”
叶老夫人闭着在眼休息,听到凝烟的声音,睁开眼笑道:“来了,过来坐。”
凝烟走到叶老夫人身前,方嬷嬷拿来凳子,她拢裙坐下,看向叶老夫人的目光带着关切,“祖母瞧着脸色不太好。”
叶老夫人慈爱笑笑,“有些疲惫罢了。”
凝烟点头,她知道多半是与小叔有关,她懂得有些事情不是她应该过问的,可她又控制不住的担心,想了想站起身说,“我给祖母按按头吧。”
“哦?”叶老夫人诧异看着她问:“你还会这呢?”
凝烟抿了个笑,站起身将手轻轻放到叶老夫人头上,一边揉按,一边道:“我在家中常给祖母按。”
叶老夫人闭起眼点头。
凝烟仔细叮嘱道:“若是力道重了,祖母就告诉我。”
“好。”叶老夫人笑着应声,心里熨帖万分。
“以往我祖母每每有烦心事的时候,我就这么给她按一按,陪她说说话,她就会舒爽许多。”凝烟知道不能逾矩,这么说只想让叶老夫人心里开解一些,也能与小叔回到融洽。
叶老夫人听出她是想宽解自己,感慨道:“亲家老夫人有你这孙女可真是有福气。”
凝烟贴心的说:“我现在也是祖母您的孙女。”
叶老夫人禁不住轻轻失笑,“你这么乖的孩子,三郎怎么就不知福。”
提起孙儿,她心里就又是郁结难解,两人分睡的事她自然也是知道,凝烟是为了养身体能体谅,但孙儿那态度分明是乐得如此。
凝烟低下目光,眼里生出苦涩,“肯定是我还不够好。”
“胡说!”叶老夫人睁开眼睛说:“祖母觉得你好你就好,是他脑子不清醒。”
凝烟苦笑不语,她都从不切实际的幻想憧憬里清醒过来了,夫君怎么会不清醒呢。
叶老夫人想到自己有一段时日不在府上,顾氏平日就多有苛刻,叶南容又不闻不问,心思再没她看坐镇着,凝烟岂不愈要受委屈。
她思忖几许,干脆问凝烟,“我过几日要去寺中礼佛,你可愿陪我一同去,就按你说的,照顾照顾我这老婆子。”
凝烟没想老夫人会自己提出让她陪同,自然点头同意,“能陪着祖母自然是好的。”
叶老夫人心里也有自己的思量,一来是为了表现她对这孙媳的看重,二来她知道凝烟是有分寸,守规矩的,也不怕带她同去,颔首笑道:“那就回去收拾收拾,要住上些日子。”
叶忱从合安院离开后,直接坐上马车往宫里去。
杨秉屹坐在一旁,马车里寂静一片,叶忱身上隐隐流动的戾气让人极为不安。
就连他跟随在大人身边十多年了,都不知大人和老夫人之间的嫌隙究竟是何,更不敢过问,只知这是绝对的忌讳。
“市舶司也该被查到了罢。”
叶忱没有征兆的开口,眉眼噙着不耐,赎罪?他的罪且还多着。
现在就赎罪,未免早了些。
杨秉屹敛神道:“已经有几波人来查探过,只不过徐文年后知后觉,还在为自己吃的满嘴流油,得意忘形呢。”
“蠢货。”叶忱没有情绪的吐出两个字。
马车平稳前行,路边却快冲出来一人,险些惊马,车夫立刻拉停马车,冷声呵斥,“不要命了,横冲直撞。”
冲出来的男人神色惊慌,扶了扶头上的冠帽,朝着马车一拱手道:“小人斗胆冲撞大人,是小人的主子想求见大人。”
杨秉屹推开车轩看了一眼,低声对叶忱道:“是徐文年的人,看来总算是反应过来了。”
叶忱看向马车外躬身低腰的人,“让他在衙门等我。”
那人千恩万谢的退下。
叶忱闭目靠在背后的软垫上假寐,平整的眉眼间已经恢复了如常的温雅,启唇淡声道:“传话给丹枫,告诉沈凝烟我近来事忙,暂且不用过去汲雪居。”
“是。”
“至于叶南容。”叶忱睁开眼睛说:“与陈翰林交代一声,就让他待在翰林院里多学学,也不用回来了。”
杨秉屹再次应声。
深夜,徐文年心急火燎的踱步在厅堂,眼里是天塌下来的慌急,直到看到叶忱出现在中庭,才如释重负般急走上前,“大人可算来了。”
叶忱走进厅堂,徐文年急不可待的在他身旁道:“都察院的张冕查到了我们私放番商在码头停靠的事。”
叶忱看了他一眼,反问:“我们?”
无形的压迫让徐文年脸色一白,额头冷汗直冒,低头拱手道:“大人恕下官口无遮拦,还望大人救下官一命。”
叶忱叹了声:“我告诫过你收敛,如今被人抓到把柄,证据到了都察院手里,你知道怕了,为时已晚。”
“大人!”徐文年脸上血色尽失,声音又急又紧,“大人这是要弃子的意思了?若不是有大人的批令,下官如何能有胆子私房番商的船只。”
“好大的胆子!”杨秉屹上来一脚将人踢翻,“你做事不干不净,连累大人,大人这种时候还来见你,你竟如此不知好歹?”
徐文年被踢倒在地,脑子也清醒过来,他若真的敢牵扯叶忱,这条命只会死的更快。
叶忱示意杨秉屹退下,“国法有严律,事已至此你想再平安无事,是不可能了,但是我可以承诺,让你的家眷无虞。”
徐文年浑身瘫软坐在地上,眼里的神色便成灰败,许久才爬起来朝叶忱叩首:“……多谢大人。”
*
马车行过凝烟陪着叶老夫人一同去礼佛的事,让府上人都吃惊不已,要知道往年老夫人是谁也不让陪的。
而杨秉屹去向叶忱禀报时,他虽皱了眉,但还是默许了让凝烟一同前去。
近来他也没那么多时间夜夜来看紧她,去庙里住这些时日也好。
也就是凝烟离开的这夜,圣上就连夜传召了叶忱入宫。
杨秉屹紧跟着叶忱脚步,压低声音道:“张冕将弹劾的折子送到圣上手中,校卫连夜就去搜查了市舶司,徐文年将东西都提前销毁了。”
叶忱颔首:“你安排好徐文年的家眷,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
朝廷对水运有明令,徐文年私收贿赂,欺上瞒下,利用自责之便与地方官员勾结,私让番商下货,令得圣上震怒,下令严刑拷问,誓要揪出所有牵涉的官员。
极刑之下,徐文年交代了所有牵扯其中的官员。
叶忱从金銮殿出来,沿着汉白玉铺成的步道一路走过金水桥。
杨秉屹正候在马车旁,看到叶忱过来,立刻打起帘子问:“大人可是回府。”
叶忱道:“今日不是陆淮年的寿宴么?去陆府。”
陆府外车填马隘,府上管事认出叶忱的马车,立刻上前相迎。
“见过叶大人。”管事躬了躬身,接着半直起腰道:“老爷特地命我在此等候大人。”
叶忱笑说:“走吧。”
陆承淮与张冕在内几个都察院官员在花厅谈话,座下的官员看到叶忱纷纷拱手。
“叶大人来了。”
叶忱面带微笑走进去,“我来迟了。”
他驻足在厅堂中,示意杨秉屹奉上贺礼,朝着上座的陆承淮笑道:“一点薄礼,恭祝老师春秋不老,福寿延绵。”
陆承淮笑回:“你有心了,快坐。”
他让人给叶忱上茶。
叶忱转身坐到太师椅上,接过茶盏低眸品茶,陆承淮对管事道:“你带各位大人先去宴上落座。”
官员起身陆续走出花厅。
陆承淮含笑道:“皇上对市舶司一案极为重视,你头顶压力,连日都不曾回府,今日还要专程赶来老夫这里,老夫心甚慰啊。”
叶忱手拈着杯盖,慢条斯理的刮去水面的浮茶,少倾,他将杯盖压下,玉瓷相碰发出清脆的鸣响。
陆承淮皱了皱眉,叶忱已经抬起目光,笑意不改的看着他,“让老师费神,是有些棘手,徐文年嘴硬。”
叶忱唇边的弧度深了几分,“不过老师也知道,再硬的骨头也怕斧凿,已经招了。”
陆承淮脸色登时难看至极。
眼里暗藏的怒火快速变换,朗声笑道:“那就好,已经开宴了,我们过去吧。”
叶忱轻掀衣摆,站起身客气的说:“老师先请。”
两人先后走出花厅,管事迎面快走过来,附在陆承淮耳边低声说话,陆承淮听后朝叶忱一笑:“我还有些事,晚一步再来。”
叶忱微笑颔首,转身走下石阶。
随着夜色渐深,寿宴也散去,叶忱坐上马车离开陆府。
杨秉屹一路将马车驾到吉凉河边,拉缰停马,“大人,到了。”
叶忱撩开布帘从马车上下来,踩着桥边的踏步阶弯腰进了一艘乌篷船。
薄雾遮着月色,盖着桐油布的乌篷船晃了晃,随即恢复平静,无声无息的停在岸边。
一炷香过去,有人从河对街快走过来,那人走进船内的同时,杨秉屹用竹竿抵住河沿,将船只撑远至河中心。
乌篷船顶低压,来人躬着腰朝坐在里面的叶忱行礼,“下官见过大人。”
叶忱笑抬起手,“张大人不必多礼,请坐。”
对面的人抬起视线,正是张冕。
张冕走到案几前的位置坐下,面前递来一盏茶水,他赶忙双手接过才道:“下官不负大人所托,陆承淮如今对我十分信任。”
叶忱目露赞许,“张大人辛苦。”
张冕卑谦作揖,“多亏了大人这出投名状,否则陆承淮不会那么轻易重用我。”
陆承淮以为拿到了叶忱的把柄,想借着徐文年的案子,利用皇上对他的疑心将其扳倒。
叶忱淡淡而笑,皇上要的是制衡,也最不愿意看到制衡之势被打破,陆承淮到底年事以高,不然也不会如此操之过急,而自己比他多的就是时间和耐心。
“此事不必操之过急,求稳。”
张冕离开后,叶忱慵散拿起面前的酒壶自己倒酒,自己喝。
杨秉屹进到乌篷内,从袖中拿出一串与叶忱手腕上近乎相同的佛珠,“这是早前住持让人送来的,说大人或许用的上。”
叶忱看了一眼,抬手接过,之前住持就与他说过,只要让对方也带上它,两人之间的纠葛就可得到最大程度的压制。
叶忱缓慢捻揉手里的佛珠,眼里轻碾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压制,为什么要压制?
*
悬寒寺。
叶老夫人上了年纪睡得也早,凝烟服侍她睡下后,闲来无事便在殿宇前散步。
随着夜色渐深,四周跟着清幽下来,宝杏问道:“夫人可要回去睡了?”
凝烟这会儿还不觉得倦乏,摇头说,“再走一会吧。”
相比在叶府时的谨言慎行,无时无刻担心自己哪里有做的不妥,如今在庙里她只需白日陪着祖母诵经祈福,简直是再轻松不过事了。
而夜里走在寺中,耳边有吹风树叶被风送来的簌簌响声,时不时还有空灵的鸟雀声,心境也轻畅许多。
宝杏便陪着凝烟往前又走了一段,路过白日诵经的法堂,她忍不住问:“夫人,你说老夫人祭拜的到底是谁啊。”
宝杏讲起来就一肚子的疑惑,“哪有祭拜一块空排位的,连姓甚名谁都不知。”
凝烟自然也不知道,回想起祖母每每看向那块排位时的神色,不是悲伤,更多的是恨怨。
明明恨着一人,却还要年年来祭,她实在想不出会是谁,但既然祖母不愿让人知道,总有她的原因。
她转头看向宝杏,宝杏心领神会,立刻道:“奴婢知道,奴婢以后不问了。”
凝烟想说的话断在嘴边,见宝杏憋着笑,嗔了她一眼,“你记着就好。”
说话间,两人不觉就来到了大殿背后,走在了供奉长明灯的灯楼前,白日里不瞧着并不显眼的灯楼,此刻众火明烁,柔和的光从楼中透出,莹照着楼身,不仅冲淡了灯楼历经岁月所下的痕迹,借着光晕,隐约可以看见楼内繁美的雕镂,就如同新筑,静立在这沉寂的夜色下,竟是出乎意料的美丽。
凝烟不由的想看清一些,于是迈步朝灯楼走去。
宝杏诧异她好好的去灯楼作甚,但见凝烟已经走进楼里,也赶紧跟进去。
楼内四周都供着长明灯,数以千百计的火光晃动幻目。
凝烟不自觉的慢慢往里走,她看到在整个供台的最高处,供着两座最大的长明灯,并列而置,火光辉煌,其余的灯火,仿佛就只是映衬,灯座上刻满凝烟看不懂的偈文,只有被供奉人的名字,清晰跳进她眼里。
赵应玹
司嫣
凝烟定定看着这两个名字,越来越耀眼的火光灼亮着凝烟的视线,充斥进她的灵台,她惊觉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恍,火光混乱了视线,也混乱了眼前的景象,一座同样灯火通明的屋子,她恍惚看到一个神形落拓的男人靠坐在一樽森森的棺椁前,而他也如察觉到什么,隔着虚空朝她看来!
凝烟心脏顿紧,她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他沉哑的声音一遍遍重复,嫣儿,嫣儿,你终于来了。
她不是嫣儿!凝烟张开口却说不出话,她感觉到一股沁入心脾的悲痛,在无形的将她包裹,一寸一寸,越来越紧。
凝烟仓皇后退,男人也撑着棺椁起身,隔着虚空向她走来,“嫣儿,不可以走。”
她脚下踉跄,慌乱后退着,身子跌撞进一堵宽阔的胸堂,凝烟大惊,眼前的景象则在霎那间分裂稀碎,又似极为不甘的要向她袭来。
她竟逃也不得,躲也不得。
“小心。”
惊魂的瞬间,她听到熟悉的温润声音自背后传来,一时什么也顾不上,极快转过身,用两只手紧紧攀住来人的衣襟。
又急又怯的唤,“小叔!”
第27章
叶忱在老旧的灯楼内找到沈凝烟,她被裹挟在满楼幽燃窜动的长明灯火中央,一身素洁的裙衫被火光映照的朦昧虚幻,雪白的肌肤被柔光照的盈透如玉,仿佛这满楼的灯火都是为了供养她,或者是吞吃。
他走进去,她恰慌退进他怀里,受了惊吓的她竟准确听出他的声音,如乳燕投林般转身扑来。
叶忱低下视线,小姑娘低埋着螓首,额头几乎贴在了他心口,两只小手揪皱他的衣袍,裹在衣料里的手指绷紧发白。
“怎么了?”叶忱抬手扶住她的腰,不堪一握的腰枝在他掌心里轻颤。
凝烟惊魂未定的抬头,想与他说方才的异象,可周围的一切早都恢复如常,灯楼老旧古朴,墙上的雕漆早已脱落陈旧,只有一盏盏长明灯亮着柔和的光辉。
她扭头去看供台上最大的那两盏长明灯,琉璃灯罩上布着年岁的痕迹,祥和的让人肃穆。
叶忱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当她是误入此地所以害怕,温声安抚说:“不必害怕,这里供奉都是对仙逝之人的依托。”
叶忱温霭的声音让凝烟纷乱的心渐渐平静,许是自己盯着这些灯火太久,出现了幻觉。
她暗暗松下心神,同时也慢慢,一点点松开攥紧在叶忱衣袍上的手,眼睛却在看到他衣衫上的皱痕时定住,指尖仿佛充血般发烫,无所适从的轻蜷起。
她眼睫凌乱颤动,自己怎么就无所顾忌的扑进小叔怀里,一定是太害怕慌张了,所以才会在听出他声音的时候,顾不得避讳。
叶忱目光落在她嫣红的眼尾上,看着她颤眨不止的眼帘轻问:“可有撞到哪里?”
凝烟压根儿分不出心思去回他的话,此刻她几乎是被叶忱抱在怀里,看似不着痕迹的一扶,却如禁锢。
往后,就会贴的更紧,往前,他胸膛随着呼吸而起伏,若有若无的撞到她的指腹,甚至她能触到他的心跳,沉沉缓缓……太近了!
凝烟断断续续的呼吸到底是停在了喉咙口。
“没有,让小叔担心了。”她努力稳着声音,让自己表现的自然,将轻抵在叶忱胸前的手彻底放下。
小叔也该放开自己了,她感觉自己的腰后已经像要着火般滚烫。
叶忱如何感觉不出她想躲,细柔的腰瑟缩着妄图离开他的手掌,可一动人就贴到他身前,所以几番试探后,只有乖乖忍着。
他不是没见过小姑娘在叶南容面前是如何的一副撩人情姿,眼角眉梢都是楚楚的媚态。
而在他面前,无非感激或者生怯。
“六爷。”宝杏在旁手足的无措唤了声。
方才六爷忽然进来,她正要请安,不知怎么夫人就撞了上去,她连反应的功夫都没有,便成了眼前这幅情景。
她又不敢贸然上前,只能干巴巴的出声提醒。
叶忱淡瞥了她一眼,放下手背到身后,“没事就好。”
随着他收回手,凝烟紧绷的身体也骤然一松,血液恢复流淌之后,竟不能控制的往面颊冲去。
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唯有侧过身将嫣红的脸颊转向别处,又看到那一双长明灯,便问:“不知那两盏最大的长明灯供的是哪家先祖。”
叶忱看着她顾左右而言他的慌张模样,笑问:“开祖皇帝的名讳你不知道?”
凝烟愣了一瞬,她当然知道邺朝开祖皇帝的名讳是赵应玹。
而长明灯上的名字也是赵应玹……
凝烟吃惊恍悟:“这两座供的是开祖皇帝和皇后。”
叶忱点头。
方才她根本没有联想到这点,也想不到这样一座僻静的寺庙里会供着开祖皇帝与皇后的长明灯。
叶忱看出她的困惑,“不仅是这里,但凡是自开朝就建成,且存留至今的寺庙里,都供有开祖皇帝和皇后的长明灯。”
“小叔的意思是,曾经开祖皇帝在每一座寺庙里都为自己和皇后供了长明灯?”凝烟诧异问,声音里带了几分不确定。
“每一座。”
得到肯定得回答,凝烟轻轻点头,“相传开祖皇帝对皇后用情至深,看来确实如此。”
她再次看着那两盏长明不熄的灯火,心中是难言的感叹,若非是一片深情,怎么会在成千上万的寺庙里为两人供上长明灯,帝后同受天下人世世代代的香火供奉。
叶忱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史书里记,司嫣皇后乃月泉族公主,而在志怪古书里则有这样一个传言,大抵说的是天地初成时四方灾祸不断,天水倒灌,神女为挡住滔天洪流,取神石补天,其中一块便取自月泉土地,所以世代受神女庇佑,族中每隔百年就会有一命属凤格的女子的出世,司嫣皇后便是那一代的天命之女,在那个乱世里,多方诸侯王争相欲娶。
最后自然是赵应玹娶到了司嫣,也成功当上了一统天下的帝王。
而那个号称有神女庇佑的部族却早已经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连一个族人都没有留下。
所以,帝王的爱,又怎么可能真如小姑娘想的那样纯粹。
他将目光移到凝烟脸上,看到她眼里映着的点点憧憬,轻抬眼梢道:“走吧。”
凝烟随着他走出灯楼,夜风袭身,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快到子时,心中困惑小叔怎么深夜来此。
按婆母口中说的,小叔应当十分抗拒陪来此,确切说是对祖母所祭拜之人抗拒。
“你可知道,老夫人来此祭拜的是何人?”
凝烟暗自思量,冷不丁听到叶忱主动提及,更是惊讶不已。
想到那块没有刻任何字的排位,轻轻摇头说不知。
“一个我深恶痛诋了许多年。”叶忱缓声说着,抬起沉暗如墨的眼眸看向凝烟,“现在却又与他做着一样事情的人。”
觊觎他人之妻。
凝烟试图领会叶忱话里的含义,“可能这就是旁观者与当事人的差别,是有的事,只有等发生在自己身上,才会理解当初那人这么做的原因。”
叶忱看着她言辞凿凿时,开开合合的嫣红唇瓣,又迎向那双毫无戒备,纯柔至极的双眸。
那个人他不知道,但是他,被她诱引,对她生了占有欲。
“很晚了,早点休息。”叶忱微笑着说。
凝烟与他分开后就回了厢房。
叶老夫人那边得知叶忱来了寺里,连忙起身让方嬷嬷为自己穿衣,口中不住念叨着,揣测叶忱怎么会忽然来此。
方嬷嬷摇头,“奴婢也不知六爷怎么就深夜过来了。”
叶老夫人蹙着眉心道:“先去看看。”
叶老夫人去到法堂时,叶忱正独自站在那方无名牌位前,眼里既没有怒意也不见其他波动,只是平静注视,若有所思。
幼时他其实并不明白,为何父母明明在生活上从不让怠慢他分毫,却又偏偏对他极为冷漠,甚至父亲都不愿意见他的面。
父母无人对他有期许,他偏不愿做个碌碌庸才,他自己成长,让他们知道他能为叶家挡下一面,连中两元时他也曾风光恣意,可殿试之上他就体会到了什么是从云端落进泥里。
皇帝打压叶家打压他,让他不能翻身,那又有何妨,他照样回到了京城。
老皇帝快不行了,母亲神情慌乱的找到他,百般阻扰,“你不可以做糊涂事。”
叶忱告诉母亲,“皇帝的时候到了,该死了。”
直到终于不能再瞒,母亲泣不成声,字字泣血,“他是你父亲!”
这一刻叶忱才明白所有,原来,他是老皇帝强占母亲后,所怀生出的奸生子,所以父亲明明憎恶他,却因为他真正的身份,必须隐忍着将他抚养长大。
而老皇帝不知自己其实是他的血脉,所以打压,将他碾进泥里。
叶忱那时只说了一句,“那就更该死了。”
叶老夫人此刻同样思绪翻涌,她看着叶忱的背影,小心翼翼问:“你怎么过来了?”
“您不是说,他到底是我父亲么。”叶忱眼里滑过的讥诮不知是对谁。
自己唾弃了老皇帝这么多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和他一样,也难怪是他儿子不是么,血里流的就是罪恶。
*
叶南容因为被陈翰林要求尽快修好旧损的史书,一连数日都宿在翰林院,等再回到府上,已经过去五天。
他还不知道凝烟随叶老夫人一起去庙里的事,回到巽竹堂看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心里凭空就生了几分慌张。
从丫鬟口中知道妻子的去处后,他凝紧的心才宽些,更衣休息过,便去到顾氏院里请安。
“夫人,三郎回来了。”茹嬷嬷进到屋内通传。
楚若秋正陪在顾氏身边,与她闲话家常,听茹嬷嬷说叶南容回来了,眼里掩不住的升起喜色。
顾氏也高兴的吩咐,“快去准备茶,再拿些时令的鲜果来。”
话落叶南容就从屋外走了进来,“母亲。”
视线看到旁边的楚若秋,颔首致意,“表妹也在。”
楚若秋抿笑道:“来陪姨母说说话。”
叶南容也笑了笑又想起她伤,蹙眉问,“你的手恢复如何了?”
听到叶南容关心自己,楚若秋心里泛着甜蜜,连带着手上的疤也觉得值得,她笑着,避重就轻的回,“已经不觉得疼了。”
顾氏听到她的话,心疼的叹了声,“这回你是真吃了不少苦。”
楚若秋故技重施,“不妨事的,至多留条疤,好过表嫂出更大意外。”
顾氏沉下嘴角道:“你表嫂可得好好谢你才是。”
楚若秋大度摇头,本以为能听到叶南容的安慰,却只听他问顾氏:“凝烟与祖母一同去庙里了?”
对于这事,顾氏还略显满意,点头道:“是,你祖母难得愿意让人陪同。”
“那可有说何时回来?”叶南容说罢,自己补了句,“庙里清苦,只怕祖母身体吃不消。”
而他心里想的却是妻子娇生惯养,未必能在庙中住的习惯。
顾氏道:“约莫再三四日也就回来了。”
“那就好。”叶南容若有所思的说。
楚若秋在他接连问及沈凝烟的时候就已经十分不舒服,这会儿见他都没有再提及关于自己,心下更是慌闷不已,一种不好的预感弥漫在心里,让她不能踏实。
叶南容在顾氏这里小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楚若秋也在他走后没多久追着离开。
叶南容走在石径上,青书迎面过来,笑呵呵说:“郎君,高公子差了人来请,说在永珍楼做东。”
“可是高怀瑾?”楚若秋的声音自后传来。
她走到叶南容身边故作没好气道:“早前他从我这里借的《明台录》孤本到如今都没还,我可得去问问。”末了转过头朝叶南容一笑:“表哥可得带我一同去。”
叶南容一连忙了许多天,这会儿并没有兴致去应付高怀瑾,本想要回绝,听楚若秋这么说,才又点点头。
于是两人一同去了永珍楼。
伙计引着两人去到雅间,挑起珠帘道:“二位客官里边请。”
高怀瑾正自己倒酒自己喝,听到声音转过视线,在看到跟在叶南容身后的楚若秋时,目光顿时变得玩味,起身拱手:“楚姑娘也来了。”
说罢一个劲儿给叶南容使眼色。
叶南容皱眉当没看见。
楚若秋道:“高公子不欢迎?”
“怎会。”高怀瑾请人落座,见叶南容不理自己,又不甘心的靠到他身畔问:“怎么将人带出来了?”
连楚若秋都听出高怀瑾话里话外的暧昧,叶南容面不改色的回答,“你借了若秋的孤本,感情是不准备还了?”
高怀瑾没趣的看了他一眼,又对着楚若秋卖乖一笑,“原来是这事,怪我给忘了,我这就自罚一杯。”
楚若秋与他本就熟识,很快就你一言我一语的畅谈起来,叶南容则在旁偶尔开口,气氛还算和谐。
正是晚上酒楼热闹的时候,楼下伙计不时引着人入内,叶南容注意到出现在楼内的陆云霁,漫不经心的双眸逐渐凝起。
高怀瑾看似在和楚若秋闲话,眼睛则没少关注叶南容,见他神色有异,看看楼下的陆云霁,再看叶南容此刻称不上好看的脸色,心里立刻就琢磨了起来。
叶南容对谁都一副温文尔雅的君子姿态,唯独和陆云霁不对付,而这陆云霁和沈凝烟又旧相识。
余光扫到一旁的楚若秋,自己在这和楚若秋谈天说地,叶南容半点动静都没有,而那回他不过多看了沈凝烟几眼,他嘴上不说,脸却一直臭到底。
啧,高怀瑾眼里闪过玩味。
抬手朝楼下的人招呼:“陆兄,可要上来一同坐。”
叶南容压着眉扫向高怀瑾,而他只当没看到,冲着陆云霁熟络一笑。
陆云霁看见二人略微愣神后,微微一笑自楼梯上来。
进到雅间他才发现楚若秋也在,在环看一圈后都没有看到凝烟的身影后,神色就淡了下来。
“今日倒是巧,在这里遇上高公子与叶公子……还有楚姑娘。”陆云霁说着将目光定在叶南容脸上,质问的意味明显。
叶南容觉得可笑,他有什么资格来质问他。
高怀瑾看热闹不嫌事大,招呼陆云霁落座,“来来,坐下聊。”
“确实巧,若是表嫂在这,看到陆大人必然也高兴。”楚若秋故意说着意味不明又难挑出错处的话,同时暗暗去看叶南容的神色。
深如墨染的眼眸里,除了有不悦之外,还有她看不懂的暗色,这让楚若秋的心微微发凉。
一顿饭几人各怀心思,暗流涌动在叶南容和陆云霁之间,气氛更是无端的压抑逼人。
陆云霁此刻心里翻涌着怒火,叶南容已经与凝烟成婚,却放下妻子不管,与这莫须有的表妹同进同出,他将凝烟至于何处。
陆云霁目光不善的看着叶南容:“我想起有些事要问叶公子,不知叶公子可否方便移步?”
叶南容似笑非笑弯了弯唇,“自然。”
两人起身一前一后离开,来到无人的僻静处,陆云霁反身冷冷询问:“三公子不妨解释解释,为何今日身边相伴的人不是凝烟。”
“凝烟”二字,让叶南容原本疏朗的容色变的冰冷,“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陆云霁言辞凌厉,“沈老夫人既托我照顾凝烟,自然就与我关。”
“是么?”叶南容讥诮看着他,心里的嫉妒是他陌生的,但怒意却清晰异常。
但是够了,他一而再再而三为沈凝烟而乱了心神,到这就够了。
“你这般关心沈凝烟,不如我成全你们。”他勾了一下唇,如调侃戏谑,
陆云霁眼里冒起一层火,“你说什么?”
气氛一下凝结成冰,紧绷到了极点。
“表哥,陆大人你们聊什么呢?”一道轻柔迟疑的声音打破僵局。
陆云霁越过叶南容,看向出现在他身后的楚若秋,心中愈发怒不可遏,当初在公主宴上,叶南容就放下凝烟不管,只顾着这个表妹,现下两人又同进同出,将凝烟当成什么。
紧跟着楚若秋出来看热闹的高怀瑾,这会儿子也感觉到气氛不对,连忙打圆场,“怎么都这儿了?来来来,都回去坐。”
陆云霁克制着心头怒火,朝高怀瑾拱手笑笑,“我想起还有些事,先行告辞。”
高怀瑾也回了个礼,等人走了才凑到叶南容身边,还没开口,就听他冷冰冰的说:“我们也该回去了。”
“欸。”高怀瑾想拦他,叶南容头也不回的往外走。
楚若秋也紧随着离开。
叶南容步子很大,楚若秋需要小跑才能跟上,而此刻的叶南容却无暇去顾忌她,他需要压制胸膛里翻涌的郁气。
楚若秋蹙眉看着他冷峻的侧脸,脑中思绪万千,吃饭时表哥对陆云霁的态度,让她心里不安,所以两人离开后她也悄悄跟出来,不想就听到表哥说要成全,这成全是何意?
看到他走的快,这般不冷静的情绪又让楚若秋吃不准,不敢确定他的心思,眉眼都染了霜的模样,更是她所陌生。
她心里不踏实,干脆佯装踩住裙摆,脚下歪了歪,
“啊。”
叶南容已经快走到马车边,听到楚若秋吃痛的声音,回头看去,见她低着腰车子歪斜站立不稳,赶忙回过相扶。
“没事吧?”
楚若秋扶上叶南容伸来的手,对上他担忧的目光,摇头笑笑,“没事。”
叶南容见她行走不便,伸手扶她上马车。
在街口看着这一幕的陆云霁,更是怒到极点,凝烟无疑被蒙在鼓里,他必须让她知道真相。
楚若秋随着叶南容一同坐上马车,才小心翼翼的问:“我方才隐约听见表哥似乎与陆大人起了争执。”
叶南容薄抿着唇,没有言语。
“可是因为我的缘故?”楚若秋说着低下头,满是自责的说:“改日我亲自去向陆大人解释。”
“何须你去向他解释什么。”叶南容语气冰冷。
楚若秋脸色苍白落寞,还要委屈求全的说:“陆大人关心表嫂,上回表哥因为我的伤而能没顾上表嫂,恐怕也是因为这个,所以让陆大人对我有了什么误会。”
“方才我听你说什么成全,知道那也是气话,若是让表嫂知道了,该多伤心委屈。”
叶南容压紧唇线,她会伤心么,只会迫不及待吧,而表妹与他相识相知那么多年,如今他不但违背诺言,还要她却一再受到委屈,如何对得起她。
六叔告诫自己的话还言犹在耳。
“不是气话。”叶南容很轻的说,心里却沉闷的无法纾解。
*
又隔了四日,凝烟才随叶老夫人一同回到府上,原还要住上几日,因为得知了凝烟生辰就是明日,这才赶紧要回来。
一路上叶老夫人都在念叨着要给凝烟好好过个生辰,“你也不早些说,我让下人操持起来。”
凝烟则不想兴师动众,乖巧道:“只是生辰而已,不必铺张,清早煮碗长寿面就够了。”
叶老夫人怜爱的看着她,“你这孩子,换做是窈姐儿,早早就唤着要这要那了。”
“那就让三郎好好陪着你过生辰。”叶老夫人拍着她的手说。
凝烟眼中划过一丝黯然,轻轻点头说好。
回到巽竹堂,几个丫鬟将带去庙里的行装收拾出来,凝烟则因为赶路乏累,靠在临窗的软榻里休息。
“郎君回来了。”
听到院中响起玉竹的声音,凝烟抬眼看出去,果然见叶南容自月门下走来,身上还穿着官服,应当是刚从翰林院回来。
只是这会儿天色还早,他怎么就回来了?
凝烟望着他逐渐走近的身影,不自觉的攥紧指尖,在庙里这几日,她日日听读佛经,以为心境已经宽阔许多,她告诉自己已经努力过,仍然求不得,那就不该再执着。
可看到他,酸窒还是不可避免的涌进肺腑,他是她的丈夫,是她的憧憬,是她初生的情芽。
然而成亲后一切都与她幻想的不同,心碎难堪的画面仿佛历历在目。
她勉励调整呼吸,让自己装出没事的样子,起身朝着走进屋内的叶南容轻轻挽笑:“夫君今日回来的怎么这么早?”
叶南容想忽视她这会惑人的笑,眼睛却不受控制的紧紧攫着她,沉默了片刻道:“我有话与你说。”
知道妻子今日回来,他早早回府,便是要与她摊牌说清楚。
然而那些话盘桓在嘴边,怎么也难以说出,就好像是理智与本能之间的拉锯。
凝烟不明所以,看他表情肃然,思来想去,只想到叶老夫人提过的,过些日子是陈翰林的寿辰,让她倒时与叶南容一同前去祝寿。
除了这件事,她想不出别的,于是问:“可是过几天陈翰林做寿的事,祖母已经与我说过了。”
叶南容没有回话,倒是方嬷嬷从外头走了进来,笑呵呵的对两人道:“老夫人让我来瞧瞧郎君回来了没有,正巧在呢。”
叶南容非但没有被打断的不悦,反而十分的和气的问:“嬷嬷怎么过来了?可是祖母有什么要交代?”
方嬷嬷笑道:“明儿是三少夫人的生辰,我老夫人让我来提醒郎君一声,若是明日空闲,就陪陪夫人,出府走走也是好的。”
凝烟如今已经知道了叶南容不喜欢她,也不会喜欢她,必然是不会情愿的。
她转过头朝叶南容看去,以为会看到他蹙眉不愿的神情,而他只是像在若有所思。
叶南容才知道明日是妻子的生辰,一旦他现在挑明就等于毁了她的生辰,或许,这也是他能与她一同过的唯一一个生辰。
心口弥上难掩的窒堵。
干脆等陪她过了这生辰再说,叶南容松开握紧到略觉发麻的手,颔首说:“我会的。”
莫说凝烟,连方嬷嬷都感到诧异,来之前老夫人就是盘算郎君恐怕不记得三少夫人的生辰,这才特意让她来提醒。
确认叶南容答应,方嬷嬷乐开了怀:“那没别的事,老奴就先走了。”
翌日一清早,叶南容起来后竟主动来陪凝烟用早膳,全程温和非常。
这让凝烟倍感无措。
宝杏端来了热腾腾的长寿面,笑着说:“夫人快趁热吃。”
叶南容也开口道:“生辰吉乐,凝烟。”
凝烟心就颤了一下,可她已经不敢再贸贸然的把这当做是他对自己好,端过面,借着低头吃面来掩饰心乱。
许久没有过的和谐,让叶南容感到一种难言的温情流过心间。
“等用过早膳,晚一些我带你出府去走走。”叶南容说着有几分愧疚的笑了笑,“之前一直说再带你去游湖,也没有兑现。”
凝烟眼睛发酸,低低的说:“现在去也不晚。”
不晚么?叶南容看着她的侧脸若有所思。
玉书从屋外进来,欠了欠身道:“青书过来说,有事请郎君去一趟。”
叶南容颔首对凝烟道:“你先吃。”
凝烟点点头,抬眼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出神,她知道不该,可她心里还是流露出了一丝丝希冀与渴望。
等凝烟吃过早膳,叶南容还没有回来,丹枫进来说:“下人来传话,郎君临时被陈翰林请了去,恐怕要晚些才能回来。”
凝烟心里难免有些低落,但也体谅叶南容是有正事要做,颔首道:“我知道了。”
叶南容不在,她也没有闲下来,其余几房的妯娌得知今日是她生辰,纷纷来院里走动,送上了贺礼。
楚若秋也择了个礼物往巽竹堂去,路过院子时恰好碰上了在赏花的叶窈。
“表姐。”看到楚若秋,叶窈笑盈盈的走过来。
楚若秋问她:“我正要去巽竹堂给表嫂送贺礼,你可要一起去。”
叶窈一听她是要去见凝烟,登时好气道:“我才不去。”
她本就看不上沈凝烟,知道陆云霁喜欢她后,更是讨厌上了她。
楚若秋好声好气道:“你小心老夫人知道了不高兴。”
叶窈一下就想起了祖母因为沈凝烟训斥自己的事,“也不知祖母为什么对她那么好,这回还带着她一同去礼佛,可显着她了。”
楚若秋神色淡淡,叶窈瞧了她一眼,“你不怨了?想通了?”
“有什么想不想通的。”楚若秋略低着眉,说的模棱两可。
她眼底透出势在必得的笑意,表哥虽没有明说,但什么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
半日很快过去,凝烟送走同样来道贺的二郎夫人,正要往院内走,宝杏匆匆自回廊快跑过来,“夫人,元一求见。”
元一正是陆云霁的随从。
凝烟心感疑惑,据她所知陆二哥哥前两日就已经启程回江宁了,元一这时候寻她,能是什么事?
元一等在前院,翘首张望,看到凝烟过眼,连忙弯腰行礼,喜出望外道:“可算见到夫人了。”
凝烟看他这样,分明是有要紧事,皱起眉头问:“怎么了?”
元一瞥了眼旁边的管事,呵呵一笑,憨厚道:“是这样,我家公子前日就动身离京了,不能亲自来向夫人道贺,特意叮嘱我来给夫人送贺礼。”
他将提前准备好的贺礼递给凝烟。
凝烟接过盒子,满心感动,“难为陆二哥哥记挂。”
“对了,还有一样。”元一说着伸手进袖子里摩挲。
当日从永珍楼出来,陆云霁就让元一前来传话想邀凝烟一见,结果凝烟已经随叶老夫人去了庙里。
而陆云霁眼看要动身,等不到她回来,只能将怀疑叶南容与楚若秋有首尾的事写进信中,让元一交到凝烟手里。
元一刚从袖子里捏到信,一抬眼就看到不远处的照壁下,叶南容站在那里,正看着他们。
似笑非笑,不知站了多久。
元一赶紧把信又塞了回去,朝着叶南容福了福身,“见过叶大人。”
凝烟闻言侧身看去,见是叶南容回来了,眼里印上喜色,“夫君。”
而叶南容脑中反复闪动的,全是凝烟收到陆云霁送的礼物时,感动欢喜的模样。
他觉得自己急急忙忙处理完事情,赶回来,就像是个笑话。
叶南容走上前,视线滑过元一的衣袖,“倒不知陆大人还有什么要给凝烟的。”
元一自然不可能这时候把信拿出来,只能干笑一声,“是我记差了,没有了。”
欲盖弥彰。
是因为他出现的不是时候,所以不能给吧,叶南容心彻底沉进谷底。
元一眼看今日东西是给不了了,“东西已经送到,那小人就先告退了。”
元一离开后,凝烟便同叶南容一起往巽竹堂走。
两人并肩走着,凝烟明显觉察叶南容的情绪不对,仿佛在死死压抑克制着什么,明明早晨离开时,还不是如此。
“夫君。”她试探着出声问:“我们可还要出府。”
“你想与我一起出去么?”叶南容转身看着她,声线凉薄到近乎锋利。
凝烟鼻子发酸,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又变了模样,“夫君为何这样问,我,我自然是想的。”
她逐渐泛红的眼圈和不知所措,都让叶南容生出想要呵护怜惜的冲动,然而一切全在看到她紧握在手里的木匣时化作泡影。
他压制着的情绪,让自己平静开口,“我们的婚事本就是应着长辈的要求,并非你我真心。”
“我是真心。”凝烟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她怎么会不是真心,在确定自己要给他为妻后,她就期盼着能与他琴瑟和鸣。
“那便当我不是真心,勉强下去,于你于我都不会快乐。”叶南容这番话说的有多冷硬,心里便有多沉重。
“夫君,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凝烟声音轻的几乎听不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颤意。
叶南容差一点就要心软,可话已经说出口,便不能再收回,他握紧双拳,竭力忽视心里的挣扎,“你好好想想我的话吧。”
说罢转身离开,只留凝烟一人站在原地,浑身如同掉进冰窟没有一点温度。
宝杏原本是陪着凝烟一同来的,路上被府上交好的丫鬟找去帮做糕点,这才过来迟了,没成想会看到凝烟这样一幅模样,抿紧的唇在颤抖,眼里凝满了泪,却强撑着不准自己哭出来。
“夫,夫人。”宝杏声音都乱了。
凝烟试着呼吸,心口疼的不行,她想要找个方法缓解,都说一醉解千愁,她也想试试,“宝杏,我想喝些酒。”
“夫人,到底怎么了?”宝杏说这话时感觉自己都快要哭了。
凝烟把眼泪逼回去,开口几乎带了央求,“今日是我生辰,我想喝些酒。”
……
叶南容气愤离府后就去了永珍楼。
“难得啊,以往都是我三番四次请你,你才肯赏个脸。”高怀瑾笑说着,挑开雅间帘子,正要打趣叶南容今日怎么有闲情邀他来此,一看到眼前的景象,立马就噤了声。
叶南容独自坐在桌前,神色冷峻,双眸里则已经噙了醉意,还在一杯杯的斟酒喝。
高怀瑾何曾见过他如此没有节制的饮酒,拉开椅子坐到他对面问:“你这是,碰上什么事了?”
叶南容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提着酒壶倒酒。
高怀瑾按住酒壶。
“怎么?”叶南容掀起眼帘。
“我问你怎么才是。”高怀瑾简直二丈摸不着头脑,在脑子里摸索一翻,才不确定的问:“又是为你那夫人和表妹心烦。”
叶南容嘴角一压,夺过酒壶给自己倒酒,仰头一口饮下后,勾唇自嘲道:“之后倒是不用烦了。”
“什么意思。”高怀瑾满脸狐疑的看着他,旋即转过弯来,万分稀奇的挑眉戏谑:“你这是终于肯承认,自己没抵住温柔乡的攻陷?”
叶南容眉头紧拧,“你在说什么笑话。”
高怀瑾以为他嘴硬,不服气的哼笑,“我们朋友这么多年,我就没见过你为谁心烦意乱过,别人多瞧一眼你就看紧的跟什么似的,你敢说你不是喜欢了她。”
“笑话。”叶南容一口反驳,他怎么会喜欢沈凝烟,她就像弱不禁风菟丝花,粘人又爱作娇,举手投足宛如妖精……叶南容越想,心里的烦闷越浓。
总之她与他期待中的妻子截然不同,他怎么可能喜欢她。
高怀瑾没回话,而是把头一歪,皱着眉问:“你既不是要跟你那表妹扯清关系,那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瞪直眼睛去看闷头喝酒的叶南容,“你不会是,你可想清楚啊!”
“已经很清楚。”叶南容扯了扯嘴角。
“你这样子要是清楚,我就敢把眼睛摘出来。”
“你什么意思。”
高怀瑾一改平日里的玩世不恭,“你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要真如你说的一点不在意,那在这戒酒消愁个什么劲儿。”
叶南容握紧手里的酒杯,反驳的话却根本说不出口,岂止烦闷,酒水一杯杯下肚,非但没有让他纾解,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你和陆云霁不对付,难道不是因为嫉妒他与你夫人是旧相识?”高怀瑾慢悠悠道。
嫉妒这两个字在叶南容听来简直离谱到可笑,他睇向高怀瑾,“你吃错药了?”
他怎么可能会嫉妒,他又为何要嫉妒,嫉妒陆云霁才是妻子心中之人,嫉妒她的似水柔情,其实不仅仅是对他,叶南容嘴角抿紧的凌厉至极。
如此情绪外露,还敢说不喜欢,高怀瑾心下哼笑,又改了个问法,“若是你表妹,跟你说遇见了心意相通的人,你是什么心情。”
叶南容先是拧紧眉心,可转念之后,若表妹真的能寻得与她心意相通,托付终生的人,他会为她高兴,甚至,他有种莫名松一口气的感觉。
叶南容低压着眉眼,神色是说不出的复杂和难看,高怀瑾问他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他是想说他对只表妹是责任,对妻子才是喜欢。
这等于亲手推翻他之前十多年的准则和自以为是,对着明明不是他所求的人动心沉沦,甚至嫉妒,这让他觉得自己可笑,而这个人心中另有所属,他更如同一个笑话。
他视线冰冷的瞥向高怀瑾,“你何时这般聒噪了。”
“成,我聒噪。”高怀瑾同样没好脸的点头,“我最后说一句,你最好想清楚,别等倒时后悔,多余让我看笑话。”
后悔二字如锁链紧箍着叶南容的心脏,他握紧双拳,久久不语。
……
梅林深处,凝烟坐在一处亭内,一杯接一杯的饮着面前的酒水,喝下一杯,提起酒壶发现倒不出来了,嘴巴一扁望向宝荔几人,喃喃哑哑的说:“没有了。”
雪白的脸庞此刻酡红氤氲,双眸更是涣散不聚焦,宝荔赶忙劝阻,“夫人不能喝了。”
“今日是我生辰,我只想喝酒赏花。”凝烟也不哭也不闹,就这么低低的,无助说着,“这样也不可以吗?”
宝荔急的直跺脚,夫人分明都喝醉了,怎么还能再喝,而且现在也不是梅花开的季节,哪有花可赏。
她拉住宝杏责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宝杏眼里全是懊悔,“等我过去时,夫人就已经不对劲了,问她也不说。”
夫人只说想喝酒,可若是在巽竹堂喝,少不了会传到二夫人耳中,思来想去只有这梅林轻易不敢有人过来,这在躲到了这处。
两人皆是忧心忡忡,只有丹枫没有出声,而是留心着梅林的入口。
终于看到叶忱出现在视线里,她神色可见的松下几分。
叶忱走进凉亭,丹枫欠身道:“六爷。”
还在说话的宝荔和宝杏赶忙止住声音,慌乱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见过六爷。”
始终低低垂着脑袋的凝烟在这时候抬起头,双一涣散的瞳眸望向叶忱,好像认出了他是谁,不敢展露的委屈在这一刻凝聚,“……小叔。”
万般无助,如同被抛弃搬的哭喃,令叶忱忽感心揪。
视线扫过桌上的狼藉,东倒西歪的酒杯,几颗散落的糖粒,空气里酒气和甜蜜揉掺在一起,可怜的小姑娘,在拿甜糖就着苦酒。
“去煮碗醒酒汤来。”叶忱吩咐说。
袖摆被两只素白的小手轻揪住,小幅度的扯了扯,好像不满意他的话,又怯怯不敢明说,唯有可怜兮兮的看着他,一双湿红的眼睛,仿佛在说:怎么连他都不对她好了。
叶忱示意几个丫鬟对下,又对着凝烟温声改口,“说错了,是拿酒。”
凝烟已经分不清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哄她的,但潜意识认为,只要是小叔说的,一定是真的。
“谢谢小叔。”她乖乖说着,把脑袋点了点,悬在眼眶里的泪珠摇摇欲坠的轻晃两下。
珍珠般的泪滴堪堪缀在眼睑,又竭力不肯掉下来的模样,愈发可怜的让人心疼。
叶忱看了她许久,才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凝烟哽咽着张了张口,又赶紧咬住自己苍白的唇瓣,低头缄默。
她无意识的摇摇头,不能说的,不能让人知道她被夫君厌弃,不能让人知道夫君不仅不喜欢她,更想要与她和离,不能让人知道她的狼狈,不能让祖母知道她过得不好。
“我,我就是想喝酒……今日是我生辰。”凝烟重复着对宝荔宝荔的说辞。
下颌被一只修长的手托起,凝烟无力随着仰头,细弱的颈项后仰出优美脆弱的弧度,话音随之哽咽在喉咙口。
泪眼朦胧,破碎的极美。
叶忱攫着她那双湿透的眼眸,似哄似慰的诱引着她开口:“我说过,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有我在这里。”
凝烟呆呆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去理解他的意思,就仿佛有一双手,拖住了她伤痕累累,快要被冰冷吞没的心脏。
每次她无助受伤的时候,出现在她身边的都是小叔,帮助她的也都是小叔,只有他会包容她的冒失,关心她的情绪。
那她的委屈,是不是也可以对小叔说。
酒劲催着凝烟心里漫天的委屈,以及对叶忱的信任依赖,统统一涌而上。
她颤抖着眨了一下眼帘,两只手紧紧攥着叶忱的衣袖,泪珠终于再也撑不住夺眶淌落,“小叔……我好伤心……”
两只攥着叶忱衣袖的手用力到失了血色,颤抖的呼吸连带着身子也轻轻打抖,连连淌落的泪水染湿了叶忱的指腹。
叶忱将泪珠轻拭去,却赶不上她掉的速度,他略叹了声,“就这么难过?”
凝烟重重点头,抽噎着无语轮次的哭诉,“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哪里做的不好,为何夫君如此讨厌我,我明明,明明很努力的讨好……”
“不能同房,我以为,以为夫君是因为这个生气,我就学着话本子上……”凝烟已经醉了酒,吐露这番话时,依然觉得难堪至极,闭起眼睛,长睫颤抖着说:“夫君却不愿意。”
知道,和亲耳听小姑娘说自己是怎么取悦的叶南容,是两回事。
叶忱稍压下眉峰,漆黑的眼里涌起莫测的阴翳,口吻依然温柔,“那就说明,是讨好错了人。”
第28章
凝烟根本没法思考也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紧紧蹙起眉心,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
“我是不是真的不讨人喜欢……婆母不喜欢,夫君也不喜欢。”她揪皱叶忱的衣袍,“我知道,早都知道的……我以为可以改变,夫君今日却说,这婚事本就是一场错。”
凝烟心口窒痛,嗓子更是发不出声音,用力的吞咽着呼吸,才好一些。
心里的凉意让她忍不住颤抖,本能去贴蹭抚在脸庞上的温暖,她睁开湿蒙蒙的眼睛,极为依恋的望着叶忱,“就只有小叔对我好。”
叶忱愣了一下,好么?她的这些眼泪,有他的责任,甚至他是背后的推手。
凝烟全然不知,眯阖起不聚光的眼眸,寻求安抚般轻轻蹭着叶忱的大掌。
为什么,为什么夫君不能像小叔这般好,为什么夫君不是……
凝烟好像知道不能再想下去,只低喃喃的唤,“夫君。”
听到她醉酒还不忘唤叶南容,叶忱目光顿沉,托在她脸庞的五指曲拢,指腹压紧柔嫩的脸蛋。
良久,才又松开力道,一下一下,不厌其烦的拭去她眼下的泪,“本就是一段错情,只是我知道的迟了,错了也无妨,纠正就好。”
凝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迷惘睁开的双眼,紧紧看着叶忱,想要他给自己一个答案。
叶忱缓缓启唇,“他不是告诉你了,和离。”
“不能的。”凝烟反应极大地摇头。
若是和离,她该怎么和祖母交代,祖母得多伤心,沈家都会因她被人耻笑,还有继母的冷嘲热讽。
叶忱捏住她的下颌,反问:“不能?”
不同于以往的温柔,清冷的声线让凝烟一下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谁,只有夫君会如此冰冷的与她说话,她也将人认错,颤哑着嗓音央求,“夫君,不要这样对我。”
叶忱心口的痛又浓了几分,她为了别的男人哭的一抽一抽,连带着他的心也在痛。
他沉凝着凝烟涟涟垂泪,哭到红肿的眼圈,从桌上拈起一粒饴糖,捏在指间轻压到她唇上,缓缓推进唇缝之中,“总是会有些苦楚,不是爱吃糖么,甜了,就将苦忘了。”
凝烟颤着唇抿住糖里,柔软的双唇不经意擦过叶忱的指腹,她无所觉的摇头,“不甜。”
沙哑的声音里满是无助,她已经吃了许多糖,心里还是苦的发涩。
怎么会不甜,他明明闻到她身上都是甜腻的气味。
叶忱抬起贴在凝烟唇上的指,指腹沁着湿意,分不清是小姑娘的泪还是唾液,他略底下头,将手贴在自己唇上,轻尝分辨,果然眼泪的苦涩将甜意都覆盖。
他缓缓压下唇线,“当真那么喜欢他?”
喜欢么?凝烟眼里浮上迷惘,回想起自己初嫁来时的心情,微微点动下颌。
叶忱的神色随之冷下来。
凝烟沉浸在回忆里,喃喃道:“怎么会不喜欢呢,我期待着嫁给夫君,想与夫君一双两好,白头偕老的……”
她想笑一笑,嘴角却难以牵动,这些都是她的奢望,她其实已经死心了,只想要把这叶夫人做好,夫君却在给她希望后,又对她说这样的话。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凝烟像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噙泪的眼里空洞绝望,“今日是我的生辰啊。”
凝烟微微仰起的脸庞上泪痕斑驳,眼眶通红,眼睫湿颤,绝美和凄楚揉掺着映进叶忱眼里。
心头袭来一股窒闷,与因羁绊而生出的痛楚不同,仿佛在揉压着,想要他不舍。
他想看的是她万般依赖,甜柔娇媚,而不是这张小脸从此黯然失色。
“沈凝烟,我对你有亏欠,也想帮你纠正这段已经行错的孽缘。”叶忱知道她此刻已经醉了,也听不懂他说什么,但还是自顾开口,“是不是前世我就是这般违了你的愿,所以导致后来的种种因果。”
或许所有羁绊、预兆,存在的真正原因,是为了避免重蹈覆辙。
住持也说过,是为了偿还。
“反倒让你哭成这样。”
“今日是你的生辰,那么好,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叶忱轻抚了抚她被泪沾的有些肿的肌肤,“别哭了,我只问这一次,什么都可以。”
凝烟压根儿没听清他说什么,只知道他声音很温柔,哄她不要哭,她也乖乖止住了泪,口中则讷讷重复着心里最初的想法,“想与夫君好好的。”
叶忱沉默看着她,良久勾了勾唇,“知道了。”
他执起凝烟的手,将早前主持送来的佛珠缓缓带到她手腕上,随着佛珠一寸寸贴上她的肌肤,叶忱清晰感觉到,心口与她的牵绊在慢慢淡去。
他皱起眉,动作却没有停。
凝烟呆呆看着手腕上佛珠,“这是什么?”
“送你的生辰礼物。”叶忱抚了抚她的发,“我是想要你,但还不是非你不可,既然你这么选择,那我答应。”
上赶着的事他还不屑去做。
凝烟似懂非懂的看着他,听到是礼物,弯唇道:“谢谢小叔。”
一阵风吹过,凝烟只觉得头晕的厉害,哝哝的唔了声,将头枕着手臂靠到桌上休息。
叶忱看了她一会儿,背过手走到凉亭外。
宝荔和宝杏端着醒酒汤回来,见凝烟就这么在亭子里睡着了,赶紧走上前,担心的问:“六爷,我家夫人。”
叶忱看向两人说:“扶她回去吧。”
他说完便往外走,宝杏和宝荔朝着他的背影欠了欠身,忙去扶凝烟。
“夫人,夫人醒醒。”
凝烟含糊呜了声,睁开迷瞪瞪的眼睛,没有逻辑的,胡乱接着自己先前的话继续说:“不让祖母担心,不能和离,想要一个孩子,这样,就够了。”
宝杏和宝荔一听都红了眼睛,低头扶着凝烟往回走。
“还想要。”凝烟垂着眼睛,像做错事的孩子,小心翼翼说:“还想要,夫君能是小叔,就好了。”
宝杏宝荔双双停下脚步,睁大着眼睛皆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一看对方震惊的表情,就知道不是听错。
宝荔大慌,赶紧捂住凝烟的嘴,“夫人不能说了。”
*
等回到叶府,回到巽竹堂,已经是深夜。
玉书夜里起身,见到庭院里站着一人,骇的瞌睡都醒了,定睛一看是叶南容,快步走上去,“郎君。”
一靠近她就闻到叶南容身上浓厚的酒气,以及裹挟在衣袍上,潮凉的水汽,她悄悄抬眼,暗忖郎君这是站了多久?
“夫人。”叶南容张开口,嗓音粗粝低哑。
他看着已经熄了灯,漆黑一片的屋子,隔了许久又问:“夫人今日可还好?”
玉书性格老实,平日就算知道玉竹不待见夫人,暗暗给松溪院传话,也不敢多说,而夫人性子温和,待人和善,她也实在不忍心跟着一同落井下石。
想了想如实道:“夫人今日饮了不少酒。”
“她喝酒了?”叶南容紧皱起眉。
玉书点头,“奴婢没跟着去,宝荔说是夫人见梅林景色好,来临时起意小酌了一些,但,奴婢见夫人眼睛红肿,似乎是哭过。”
她看了眼叶南容的神色,一鼓作气道:“不知是不是因为郎君没能赶回来相陪,所以心里难受,毕竟今日是夫人生辰。”
在听到玉书说凝烟哭了的那刻,叶南容就控制不住的心揪,脑海里全是妻子独自饮酒哭泣,柔弱让人心疼的模样。
她难道不应该为之感到解脱,却独自躲起来喝酒哭泣,是不是说明她其实并不愿意与他和离。
叶南容扼住思绪,第一次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应对,选择了逃避。
*
凝烟醉的这一场,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才清醒,宝杏一直守在边上,见凝烟终于醒了,喜出望外道,“夫人!”
凝烟睁开眼睛只觉得头疼欲裂,抬手轻抚额侧,看到手腕上带着佛珠,眼里泛起疑惑,“这是什么?”
宝杏看着那串佛珠,神色立时变得古怪,支支吾吾道:“这是六爷送夫人的生辰礼物。”
她见凝烟目光迷茫,又试探问:“夫人不记得了?”
凝烟现在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思绪也慢,懵懵的看着宝杏摇头,她只记得叶南容的话让她几乎垮掉,就是现在回想起来,她仍感到窒息的痛意。
她想到了喝酒,可她甚至不敢明目张胆的喝,她是三少夫人,做什么都要有规矩仪态。
她不知道能去哪里,她怕在哪里都会被人发现,于是就想到了梅林,那里连着小叔的汲雪居,几乎不会有下人过去,就算被小叔发现,他也不会责怪他,整个叶家,或许只有在小叔面前,自己才可以无所顾忌。
于是她躲在梅林喝酒,一杯接一杯……
她看向自己手腕上的佛珠,宝杏说这是小叔给自己的,“小叔昨日过去了?”
看到宝杏点头,凝烟垂下眼,虽然她信任小叔,可想到自己狼狈的模样,还是觉得羞愧难堪。
“我可有说什么胡话。”凝烟问。
宝杏满脸写着不知如何是好,见凝烟当真是一点都不记得,压下秘密摇头,“六爷让奴婢去准备醒酒汤,再回来夫人已经不胜酒力睡了过去,应当是没说什么。”
她也不知夫人在她和宝荔赶回去之前说了什么没有,只是那一句都足够让她们吓死了,好在六爷神色寻常,她只能暗暗祈祷,夫人那些话没当着六爷的面说。
装不知道,应当是最好的。
凝烟轻轻点头,没有让小叔看到自己太过狼狈丢脸的样子就好。
宝杏反复抿动着唇,想问昨日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郎君又让夫人伤心了,其实不问也知道一定是的,要不然夫人怎么会在生辰这日哭成这样。
可想到宝荔告诫自己不能提起,免得夫人伤心,她只能把话憋进肚子。
“夫人可要再睡一会儿?”宝杏看着凝烟憔悴虚弱的样子,只觉得心疼。
“替我更衣罢。”
凝烟坐在梳妆桌前,看着铜镜中面容难看的自己,心里一阵阵空凉发冷,低声道:“去请夫君来用膳吧。”
宝杏实在忍不住,忿忿说:“夫人,您就别再什么都顾着郎君了。”
凝烟摇头,“你只管去请。”
昨日这一场醉,流的这些眼泪,怎么会还没让她清醒,从今往后,她都不会再幻想了,只是有些话,她要与叶南容说。
宝杏不得已去东厢房请人,过去才知道叶南容一早就去了翰林院。
她又赶紧回去回话。
凝烟听后只是略微颔首说,“那就罢了。”
心不可避免的涩痛,看到手腕上的佛珠,她用掌心按上去,慢慢握住,佛珠挤压的手腕,她才感觉到一丝丝的温度。
勉强吃了些东西,又休息了大半日,凝烟才重新打起精神,看天色,猜测叶忱应当已经回府,便决定去一趟汲雪居,昨日自己喝的醉醺醺,收了他的礼,也该当面去道谢。
去到汲雪居,杨秉屹出来相迎,却一反常态的没有请她进去,笑笑说:“大人正在与人谈事,恐不方便见夫人。”
凝烟立即道:“那我就不进去打扰了。”
她心里想着等下回来学雕玉的时候说也是一样,杨秉屹却又道:“大人让属下跟夫人说一声,近来他事务繁忙,教姑娘雕玉的事也得暂时搁置。”
凝烟心下诧异,只是仍没有多想,小叔原就是忙里抽闲来教自己,自然不好因为她误了正是。
她颔首说好,“那有劳杨护卫替我谢过小叔的礼物。”
“是,夫人放心。”杨秉屹一直目送凝烟离开,才转身走进汲雪居。
叶忱站在池塘边喂食那条双须骨舌鱼,用铜签插起一块生肉丢下去,看着巨鱼一口吞下,启唇问走近的杨秉屹:“走了?”
“回大人,已经走了。”杨秉屹低着头回话,“三少夫人让属下代为向大人道谢。”
叶忱沉默不语,又插起一块食丢到水里,水花猛地溅起,杨秉屹眸光跟着一跳,他虽不知道昨日大人和三少夫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大人既然决断已下,大约……是不会再见三少夫人了。
*
叶南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心乱如麻,自昨日与妻子说完那番暗示的话后,他便没有一刻是平静的,高怀瑾的话更是如雷击。
他虽矢口否认了自己喜欢沈凝烟,可心却已经乱了,就好像一直被按压着的新芽,终于找到一道可以冲破的裂隙。
他不认为自己会是怯懦到连心意也不愿意面对人,而是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压制着他,告诉他这是错的,他的所有理智都在抗拒,他的心却在被蛊惑。
譬如理智告诉他,现在只需要等妻子的答案,然后与之和离,他的心却选择逃避。
所以才会在彻夜难眠后又早起离开,只是不想真的听到妻子应允了他的暗示。
举棋不定,朝令夕改,他真是魔怔了不成,叶南容闭了闭眼,继续埋头书文。
陈翰林从殿外走进来,环视了一圈众人道:“马上就是祭祀大典,礼部方才来人传话,还要至少八百卷祭文,恐怕要有人留下来,多辛苦辛苦了。”
叶南容抬起头说:“我留下来吧。”
正好这些时日,也能让他好好想想自己真正的心意。
当夜叶南容就留在了翰林院,青书则赶回府上传话,他先去了叶老夫人和二房处,才又赶到巽竹堂。
“郎君说,之后几日恐怕都回不来,让夫人莫要惦念。”青书低着头对凝烟说。
以前凝烟还会失落,可原来心真的是会冷的,他不回来也好,好过一次次的伤她,而她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和离的,往后的日子,恐怕就剩下两看生厌了。
凝烟心揪着,苦笑点头,“我知道了。”
*
宫中忙碌祭祀的事宜,叶府上下则忙着筹备叶老夫人的生辰,两个日子离得近,愈显得人人都在忙着。
凝烟也随着顾氏一同操持办宴,忙得无暇去分心旁事。
这天,两人正梳理宾客名单,茹嬷嬷从外头急急跑进来,对顾氏说:“夫人,楚老爷来了。”
“楚兆濂?”顾氏眉头一皱,“好好的他来干什么?”
顾氏对这个妹婿不谓不厌恨,便是他哄骗了自己的妹妹,让她落得个香消玉殒的下场。
茹嬷嬷道:“这不是宫中祭祀,北直隶下辖的官员都要上京面圣,楚老爷也是才入的京,来府上拜访。”
“夫人总要去见见。”
顾氏压着嘴角不悦的长了口气,对凝烟说,“你将名单拿回去记好,待我晚些再看。”
凝烟颔首,让宝杏拿上帖子和名单离开瑞华苑。
穿过花园,她注意到有人自远处的游廊走来,未等视线全都落过去,只是见到那一片拂动的绯袍,凝烟便知道了是谁。
她抬眼看过去,果然是叶忱。
“小叔。”
叶忱早在凝烟出现的第一时间就注意到她,原本不想停留,听到久违的甜柔嗓音,余光映入她加快步子朝自己走来的身影,到底还是停了下步子。
凝烟脱口唤住叶忱,可等走到他面前,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自那日自己醉酒,两人已经有好些日子不曾见过,让她莫名感到一股生疏。
她抿了个笑,请抬起手腕露出一点佛珠,“还没亲自谢过小叔送我的生辰礼。”
叶忱垂下眼帘,视线落在那串隔绝两人羁绊的佛珠,自从给她带上这个,他确实不再受影响,然而她的靠近,让他心脏无端收缩,鼻息处弥来她身上独有的甜香,可是太浅,太浅。
他看着那串缠绕住她细腕的佛珠,竟有种想将其一把扯落的冲动。
“喜欢吗?”叶忱抬眸问。
凝烟满是笑意的点头,片刻又羞愧的垂下视线,试探着说:“我那日喝多了酒,也不知有没有胡言乱语,让小叔见笑了。”
叶忱想到她那日是如何把他当成叶南容,哭求着,眼中划过淡色,“没有。”
凝烟暗暗松出口气,还想说什么,叶忱先道:“我还有事,你也快回去吧。”
见他要走,凝烟又唤,“小叔。”
叶忱偏过视线,看着她。
凝烟想问他还教她雕玉吗,又觉难为情,吞吞吐吐的咬着唇,迂回道:“之前小叔让我雕的无事牌已经绘好纹样,只是小叔事忙,便也没机会让你看。”
“即交给了你,怎么雕刻都由你自己决定。”叶忱注视着她,他怎么不懂她的暗喻,只是他也不是多无私的人,愿意一次两次的做无回报的事。
叶忱默了几许道:“我近来事忙,怕是不能再教你。”
凝烟眼里流露出浓浓的失落,小叔教她那么久,她已经很感激,怎么还好强求,于是道:“那等将玉牌雕好,我拿来给小叔。”
叶忱点头,“可。”
另一边,顾氏去到花厅,见了楚兆濂,才知道他这次来是为了将楚若秋接回青州。
楚若秋千万个不愿意,顾氏同样不愿意,叶老夫人却是乐见其成,她本就苦恼没理由将人送走,现在楚家自己来接,自然是千万个好。
她满是不舍,又苦口婆心的对楚若秋道:“祖母倒是舍不得你,但忘了你也思念家人,是该回去看看你祖母母亲。”
楚若秋一口银牙几乎咬出血,她要是说不肯就是不孝了,唯有泪眼朦胧的对着叶老夫人和顾氏道:“可我舍不得祖母和顾氏。”
顾氏哪舍得让外甥女回去,可还不等她开口,楚兆濂就道:“你祖母让了年纪,天天念叨你,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带你回去。”
听楚兆濂这么说,顾氏也没了法子,只能道:“那若秋就回去陪陪楚老夫人,等过些时日再来,也是一样的。”
楚若秋恨恨攥紧手心,不得不应声说好。
叶老夫人眉开眼笑道:“那启程前,楚大人不如就住在叶府。”
楚兆濂客气的谢过叶老夫人,楚若秋则送他往外院的厢房去。
离开花厅,楚兆濂一改笑脸,对着楚若秋劈头就问:“你是干了什么不争气的事了?”
楚若秋一头雾水,“女儿不明白父亲的意思。”
“哼。”楚兆濂冷冷哼一声,“若不是你做了什么,六爷为何指名让你离开叶府。”
今日他一进京就赶到宫中面圣,离开时正遇上六爷,他看似客气的请他过府,路上却无意的提到楚若秋,那话的意思就是指责他养女不教,要他将人领走,他哪敢不听。
楚若秋原还试图挽回,可一听父亲是照六爷的意思办事,心顿时沉到谷底,就连反抗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但凡是其他原因,她都还有希望,六爷开口让她回去,那就是毫无指望了。
楚若秋第一时间想去找叶南容,偏偏他人在翰林院,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求六爷。
楚若秋鼓足勇气,等在梅林的入口,终于看到叶六爷出现的身影,她立刻流露出柔弱可怜的姿态,迎着风走上前行礼,“若秋见过六叔。”
叶忱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楚若秋低着肩头,让自己愈发看起来弱不禁风,在绝对的权势面前,反抗只会显得可笑,她只有力争博得六爷几分动容。
“若秋不知哪里做错,让六叔不快。”
叶忱说:“我不记得有你这么个侄女。”
楚若秋脸色瞬间变苍白,只觉得难堪到了极点,曲了曲冰凉的指尖,声音发干,“六爷。”
叶忱迈步走进梅林,留下楚若秋在原地,面色难看至极。
叶忱只一句话,就已经让她惶恐不安,除了暂时回到楚家,她丝毫没有别的办法。
索性离宫中祭祀还有些时日,等叶老夫人寿宴时,表哥总要回来,自己还能见他一面。
一直到寿宴前夜,叶南容才回到府上。
叶老夫人许久不见孙儿的面,将人留到跟前说了许久的话,才道:“你那么久没回来,还不快去看看凝烟。”
想到妻子,叶南容神色里的拉扯和挣扎就显了出来,宿在翰林院的这几日,他总是没有预兆的想起妻子,揣度她的心意,想她是不是有一点喜欢自己。
以往他可以自欺欺人,可被高怀瑾挑破之后,他几乎是看着自己沉沦,喜欢吗?可喜欢又如何,妻子心中之人并不是他。
叶南容满腹心事回到巽竹堂,凝烟知道他回来早早让人准备好了饭菜,坐着等他。
“夫君回来了。”凝烟迎上前说,“快坐下用膳吧。”
叶南容颔首:“嗯。”
和往常一样的对话,气氛却全然不同,凝烟心不在焉的吃着饭,示意宝荔和其他人先退下。
屋里一时就剩下两人,叶南容意识到她有话要说,会是什么呢?
他不能确定,心如火煎。
凝烟反复抿唇,终于开口:“我知道夫君不喜欢我,也不求夫君喜欢我,但,为了两家的和睦与颜面,可不可以,不要和离。”
叶南容听到最后一个字,仿佛被捏紧不能呼吸的心脏骤然回血,起码,妻子并不愿意与她和离。
“我往后不会再烦缠着你。”凝烟几乎艰难的说:“只是总该要有子嗣,也好向长辈交代。”
叶南容却纠结于她的不缠着,她不求他喜欢,那她可有一点喜欢他?叶南容确实也这么问了。
凝烟这时候再听到他的问题,只觉得是讽刺,她喜不喜欢他不知道吗?只是她的喜欢换来的全是伤心,往后也确实不会再让自己喜欢了。
她的沉默让叶南容心坠发冷,果然,她真正喜欢的怎么会是他,他想开口问,可一旦问出口就没有余地了。
他的自尊不允许他明知道她的心意,还求全在一起,所以只能装作不知。
叶南容自嘲想笑,“你让我想想。”
“嗯。”凝烟很轻的点头。
翌日就是叶老夫人寿宴,一清早阖府上下就忙碌了起来,前头是摆宴处,后面还搭了戏台,可谓热闹。
不停有宾客登门需要接待,叶南容在前院迎客,楚若秋与叶窈等其他几个姐儿陪着年龄相仿的娘子游园,连想和他说话都没有机会。
一众人在园子里散步,迎面走来一行年轻郎君,其中就有赵品文,楚若秋一见他脸就变了,赵品文则皮笑肉不笑的看来,眼神危险阴鸷。
身旁引路的下人躬着腰道:“几位郎君这里请。”
赵品文这才跟着走远。
看到晦气的人,楚若秋愈发烦闷,对叶窈道:“天有些热,我回去换身衣裳。”
不想从松溪院出来,她又看到赵品文,看方向应该是从四夫人那出来,“真是晦气。”
她低声说着,见赵品文没有往宴席出去,而是去了后厨的方向,她心里奇怪,想起之前赵品文看自己的眼神,莫名感到不安,于是蹑手蹑脚的跟上去。
叶老夫人寿辰,就连陆承淮也亲自登门道贺,送上贺礼后,叶忱邀他在偏厅喝茶,杨秉屹急匆匆进来,朝陆承淮一拱手,附到叶忱耳边道:“大人,宫里传来消息。”
叶忱听罢脸色微有异,起身朝陆承淮笑说道:“老师请先喝茶,我去去就来。”
陆承淮摆手:“无妨,你去忙。”
叶忱转身往外走,冷声吩咐杨秉屹,“去请二爷来招待陆首辅。”
凝烟随着顾氏招待各家夫人,见时候差不多,起身道:“开宴还有些时候,诸位夫人不如先行去戏台看戏。”
“那感情好。”宣德伯夫人率先道:“听闻今日请的是落梨园的名角。”
“正是。”凝烟抿唇一笑,“我这就带夫人去。”
凝烟将一众女眷待在戏台,安排落座,才有功夫坐下来歇口气。
随着戏台上开唱,在园子里赏景的姑娘也都过了来,楚若秋眼尖的找到凝烟,在她身旁一坐,笑道:“表嫂。”
“你来了。”凝烟指了指台上,“快看戏,有趣哩。”
楚若秋点着头,眼睛注意着连同戏台的石径,一行下人端着茶饮走来,赵品文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
楚若秋凝神屏气,方才她偷偷跟去,就听赵品文借着四夫人的名头,假意看看菜肴准备的如何,实际暗暗交代了身边小厮,要让她好看。
多半是些腌臜招数,她本想立刻揭穿,可心里忽然生出个大胆的想法,这是赵品文安排的,就算真的出了岔子,也赖不到她身上,毕竟她也是不知情的受害者。
眼看着茶饮端上来,楚若秋瞥了眼正望着戏台的凝烟,眼中冷意乍现。
“表嫂喝茶。”楚若秋微欠着身,挡住赵品文视线的同时,快速将两盏茶换了方向。
凝烟回过身,端起面前的茶,浅引了一口,楚若秋也不动声色的喝茶。
赵品文看着楚若秋把茶喝下,眯起眼笑得满是恶劣和玩味,那日自己被这贱人摆了一道,挨了打不说,还丢尽了脸,这口气他是如何也不下去。
他好不容易找来的东西,还不有的她受了。
戏台子上正唱到精彩处,锣鼓声紧凑激烈,连带着凝烟的情绪也变得紧绷灼热。
随着最后一声唱腔落下,凝烟长舒出一口气,心脏却没有随之变的平静,还在扑通扑通的剧烈跳动着,她拿起手边的茶又饮了一口,清凉的茶水淌过喉咙,勉强缓解一些热意。
可没隔多久,更强烈的心燥涌了上来,就连喘气都变得不对劲起来,凝烟抬手贴住脸庞,她是怎么了?
“表嫂。”楚若秋在旁不确定的问,“表嫂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她看着凝烟的泛红的脸庞,揣测那酒里到底放了什么。
凝烟张开口,呼吸烫的她自己都吓到了,周围还有这么多夫人贵女在,可不能失了仪态,她攥紧手心,装作无事道:“就是有些热了,我回去换身衣裳。”
凝烟离开戏台处,就赶紧往巽竹堂去,可越走,她两腿就越是使不出力气的往下坠,一团火仿佛烧在内里,越来越烈。
巽竹堂里的几个丫鬟也都在前院忙碌,还是丹枫注意到凝烟不在,赶紧寻到了回来。
一进到屋子,看到凝烟的模样她就知道出事了,双颊红的如同滴血,微翕的唇不断颤呵着气,整个人像发烧一样,又比发烧多了一份……不能言说的媚态。
“夫人。”丹枫快走上前询问,“夫人怎么了?”
凝烟轻急呼吸着,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她不是未经过人事的少女,她清楚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每一条脉络,每一个毛孔,都充斥空乏。
从腹中爬起,将她整个人都吊空。
“……去找郎君过来。”凝烟咬着干红的唇,费力说。
她此刻已经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能找叶南容。
丹枫也觉出是怎么回事,她却犹豫不决,到底要不要去请,虽然大人早前已经有了令,可……
正拿不定主意,宝荔也寻了回来,见状立马去前院找叶南容。
另一边,楚若秋见凝烟离开,心里顿时有了猜测,她借口不舒服起身离席,而赵品文很快跟来。
走到僻静处,楚若秋回头冷视着他,“赵公子为何相随一路。”
赵品文也不藏着掖着,“这会儿倒是凶利,回头有你求爷的时候。”
赵品文原来是想让她出丑,可现在四下无人,眼前又是送上门的香肉,没有到嘴边不吃的道理,被人发现了也不怕,大不了收做妾室。
赵品文眼里的淫邪,让楚若秋的猜测落了实,他竟然真是下了那等腌臜之物,万幸她没有喝。
“就要开宴了,赵公子还是别走远的好。”楚若秋清清冷冷的说。
赵品文盘算着也该是药效发作的时候,却见她毫无变化,心里不由得泛起嘀咕。
“赵公子还在等什么?”楚若秋皮笑肉不笑。
赵品文敛下心神,暗自揣测莫不是拿了假东西?
“你在这里干什么?”一道冰冷的声音自后劈来。
楚若秋看着自远处走来的叶南容,神色一喜,“表哥。”
叶南容走上前,面无表情的盯着赵品文,“宴席开始了。”
赵品文一见叶南容,脸色登时变难看,想报那日的仇,奈何又拿他不得,冷笑看着两人点头,拂袖离开。
叶南容待赵品文离开后,关切看向楚若秋问:“他可有冒犯你?”
楚若秋摇头,“表哥好不容易才从翰林院回来,还不知道我要回青州的事吧。”
叶南容却道:“昨日听祖母说了,楚老夫人年岁大了,你回去看望看望也好。”
楚若秋闻言目光一暗,感情叶老夫人在她之前把事情都说了,她垂了垂眼,落寞道:“只是我舍不得表哥。”
叶南容没有作声,而是感受着心里的起伏,没有,没有面对妻子时那种悸动,只是兄长对妹妹的关心而已。
这个认知让他不仅想笑甚至可悲。
他压下思绪,对楚若秋笑道:“又不是小孩子,而且又不是不回来。”
如同哄慰的口吻,被太过自然的说出来,反让楚若秋感觉一种微妙的不对劲。
不等她多想,宝荔就寻到了这里,一见叶南容就急匆匆道:“郎君!”
叶南容回身看着她,“怎么了?”
宝荔也不知该凝烟究竟怎么回事,焦急道:“夫人突然不舒服,想请郎君过去看看。”
楚若秋目光一动,大约是药性起了。
叶南容不可避免的感到心急,楚若秋看出他要过去,立刻道:“前面表嫂说觉得热,会不会是暑气重,所以才不舒服。”
楚若秋张望了一下天色,又说:“眼看要开宴了,那么多宾客,表嫂和表哥都不在,总是不好。”
“可是。”宝荔情急想说话。
楚若秋打断她,“而且表哥不是大夫,去了也无用,不如还是请大夫来的合适。”
“不必请大夫。”宝杏慌张说,这事关名节,寿宴上宾客众多,若不慎传了出去,夫人哪还有颜面见人。
楚若秋故意说:“不请大夫能行吗?”
“只是,稍有不适。”宝杏推脱道:“今日又是老夫人寿宴,请大夫总不好听。”
眼看宴席处热闹了起来,又听宝杏说不是那么严重,叶南容思量几许,决定还是先去宴上看看,待安排好席面,再去巽竹堂。
“你先回去照顾夫人,我稍后就过去。”
宝杏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点头。
宝荔赶回巽竹堂,凝烟已经被药劲折磨的快要虚脱,她双眸噙水,不知是痛苦还是难捱,轻喘着问宝荔,“夫君可来了?”
宝荔又急又气,“已经开宴了,郎君抽不出身。”
凝烟浑身仿佛有无数的虫子在爬,急促焦躁的乱钻,她的呼吸全部被打乱,每一声喘都带着极为羞耻的撩人气音。
“夫人到底怎么了?”宝荔情急去抚她的额头,轻微的触碰让凝烟整个人颤栗发软。
宝荔不明所以,着急的说:“我看还是请大夫为好。”
入骨的酥麻如浪涌袭身,凝烟竭力忍着咬住唇摇头,“不要请大夫,给我倒些冷茶来。”
不能让人知道她怎么了,若传出去就完了,她得等,等夫君回来。
宝荔端来冷茶,凝烟一杯接着一杯的喝,太过急切导致冰凉的茶水顺着嘴角滴落,淌过脖颈带来短暂的清凉后,很快就被体温灼的滚烫,非但没有一丝缓解,反而越来越干渴。
她感觉自己随时会被药效吞噬心神,宴会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结束,又也许,夫君根本不愿回来。
凝烟心直直坠到谷底,那她要怎么办,再晚些玉书玉竹恐怕就要回来,到时候一定会发现异常。
“这样下去不行。”丹枫的声音伴着她的思绪同时响起。
凝烟现在唯一能想到的,能求助的就只有一个人,只有他可以帮她,可以救她,可以让她信任。
可自己真的要这样去见他吗……凝烟反复咬着唇瓣,思绪挣扎,气息又一次变得烫人,不能再等了。
“去梅林……”凝烟呵喘着吐出几个字,又几番呼吸,才接着道:“去汲雪居,找小叔。”
第29章
御书房外,太子赵书翊腰板笔直跪在殿前。
叶忱从步阶走上来,赵书翊看到他出现,绝望的眼睛顿时一亮,接着羞愧的把头垂低,低声问安,“老师。”
五皇弟吃了他给的糕点口吐鲜血,险些丧命,母后痛骂是他想害死皇弟,父皇也不肯见他。
叶忱看了神色慌乱的小太子一眼,没有说话,径直走进大殿。
“臣参见皇上。”叶忱拱手朝坐在紫檀木描金桌案后的惠帝行礼。
惠帝眉眼深锁朝他看来,“你是来给太子求请的?”
“太子?”叶忱略皱起眉,摇头说:“臣前来,是另有要事向皇上禀报,到确实也与太子有关。”
“何事?”
叶忱道:“早前太子为替皇上寻来古玦,特让臣派人在多地探查,在这过程中,臣得知民间有一号称天明教的教派也在大肆寻找古玦。”
“古往今来,这种蛇鼠一窝的多了,不成气候。”惠帝并未在意。
“臣起初也是这么认为,所以只是让人注意着,不过。”叶忱不疾不徐的看向惠帝,说:“据探子来报,天明教教徒号称他们背后的教主,是明德太子。”
惠帝眉心一沉,帝王不怒自威的气势直逼向叶忱,“明德太子?”
叶忱说:“臣虽有把握,明德太子受那么重的伤必然没命活到今天,但若是当年有人暗中将他救下,再保护起来,那便说不准了,总归没有找到尸身,什么不能断定。”
惠帝眼里透出锐利的光,“去查清楚,暗查。”
叶忱敛眉低头,“臣明白。”
“臣情急赶来向皇上禀事,倒是还不知,太子所犯何事惹怒皇上。”叶忱眸含恻隐,拱手相劝,“臣作为太子之师,也难辞其咎,但并非臣要替太子求请,不过若非太子的孝心,臣未必能这么早发现天明教的存在。”
惠帝疑心之重,叶忱的话立刻让他警觉起来,沉默许久,出声道:“此事也不能责怪太子,传朕话,让他回去好好休息。”
惠帝说罢又和颜悦色道:“今日是叶老夫人大寿,你也早些回去。”
御书房的门被再次打开又关上,叶忱走到赵书翊面前,看着他说:“起来吧。”
赵书翊看了眼他身后的大殿,又看看他,在站起身。
“老师,今日的事真的与我无关。”赵书翊确实被吓到了,眼里流露出心有余悸,要是父皇真的怀疑他,说他残害手足,废了他的太子位都有可能。
“我知道。”叶忱打断他,“回去好好休息,皇上不会再过问。”
赵书翊欲言又止,在叶忱从容的目光下渐渐安下心,“多谢老师。”
叶忱踩着暮色踏进府中,远处宴席上热闹喧嚣,他独自沿着小径慢走,杨秉屹等候在道边,一见到他便快步走过去,“大人。”
杨秉屹紧跟着叶忱的步伐,“方才三少夫人来汲雪居找大人。”
没听到叶忱回话,杨秉屹舔了舔唇接着说:“这会儿三少夫人还等在汲雪居。”
感受到扫视而来的目光,杨秉屹把头垂的更低,“并非属下自作主张,实在是三少夫人的情况,看起来十分不妙。”
三少夫人是突然来的汲雪居,只说要见大人,他本想推脱将人请走,可三少夫人看起来明显不对劲,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他唯恐出乱子,只能先将人请进内。
“三少夫人还叮嘱属下,决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只等大人过去。”杨秉屹略抬起视线,目光悄探向叶忱。
叶忱已经能想象出,沈凝烟会是怎么样一副无助可怜的模样,只等他过去?
他似笑非笑的掀唇,真当他是好人了?
杨秉屹敢将人留下,也是心里下意识认为,大人不会真的不管三少夫人,可这会儿看大人的神色,便又拿不准了。
叶二爷从宴席的方向走来,招来一旁的下人正要问话,一抬眼见到叶忱,松神快走过来,“陆首辅问了好几回,你怎么还不来,还在等你过去对饮呢。”
“那就让他等着。”叶忱不紧不慢的对叶二爷说,“我先回趟院子。”
“欸。”
叶二爷话还未说尽,叶忱已经抬步离开。
杨秉屹朝叶二爷拱了拱手,快步跟上。
杨秉屹跟着叶忱走进汲雪居,在他身后道:“三少夫人在偏厅。”
叶忱看向漆黑不见光亮的屋子,如往常一样的悄寂,丝毫不像藏了在里头的样子,“为何不点灯。”
“三少夫人不让属下进内,只说等大人。”
又是只等他?就那么笃定他不会不管是么?
叶忱朝着偏厅走去,抬手欲叩门,一道极细微的颤喘声,隔着门板缥缈落进他耳畔。
叶忱抬起眼帘,沉黑如墨的视线定定落在隔绝了视线的门板上。
紧接着是更急促的呜咽,像是痛苦至极。
叶忱眉头一拧,直接推门走进去。
屋内漆黑不见光亮,一声声的喘\.息却将空气搅的纷乱,独属于小姑娘的甜香气味被放大到了极点,甜到泛靡,甜到黏腻,弥漫了整间屋子。
“沈凝烟。”
回应他的,是一声恍惚,不确定的,带着哭腔的“小叔。”
叶忱心就拧了一下,他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眼睛很快适应黑暗,接着稀薄月光,看到了伏在桌上的沈凝烟,她如同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氤氲湿潮,发丝散乱贴在嫣红的脸庞上,单薄的软纱衣衫被汗意浸透,凌乱贴在身上,将玲珑有致的身段勾勒的一览无余。
叶忱起初听着她痛苦的声音,以为是病了,可现下呈现在他眼前这幅样子,显然比病了还糟糕。
叶忱走进到桌边,攫上她依然涣散的不成样子眼眸,眼圈绯红,额头上沁着细细的汗,鼻尖也是,贝齿咬在柔嫩的唇瓣上,毫不心软的留着一点点的齿印。
叶忱捏住她的下颌,指腹微一用力,将被蹂\.躏到可怜的唇扯出。
感觉到贴在肌肤上的,不同于自己的滚烫体温,凝烟不受控制的颤着唇,轻吟出声。
叶忱同样清晰感觉到她的颤抖,他低沉着声音问:“出什么事了?”
凝烟感觉自己已经被药性折磨的快要死去,就像被抛在岸上的鱼,马上就要脱水而死。
叶忱的到来,于她来说就是悬崖上的绳索,她勉强让自己找到一点清明,摇头气息不稳的说:“我,我不知道,我陪着夫人们听戏……忽然就感觉不对劲。”
叶忱打断她,“我是问,为什么来这里?”
凝烟无意识的摇头,身体迭起的折磨让她几乎掉下泪来,无比艰难的,一字一颤的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能想到的只有,只有小叔。”
她断断续续,极为费力的才说了一句,身子便喘个不停,她其实是想让小叔帮她请位大夫。
她怕自己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出了纰漏被人发现,但小叔一定可以有万全之策。
所以她躲在这里,难熬但是可以暂时安全。
叶忱轻笑了一声,捏在凝烟下巴上的长指却在逐渐加深力道,指腹轻缓碾磨着她脆弱发烫的肌肤。
看着凝烟本就已经快捱不住药劲的身子,越来越软,越来越红,如同枝头成熟到马上就要爆开的果子,叶忱眸色渐深。
他肯做一回好人,却未必肯做第二回,她这幅样子来他面前,不是把他当好人,是把他当圣人了。
叶忱看着她狼狈又娇艳入骨的脸庞,似乎无可奈何的叹了声,“这样的事,难道不是该去找叶南容?”
凝烟抿住颤抖的唇,眼里一闪而过的悲伤让叶忱冷了眸色。
原来是拿他当退路了。
只怕世上除了她没人敢这么做。
叶忱冷漠松开手,凝烟整个人虚弱无力,他忽然的撤手让她不受控制的向前扑去,撞进他怀里。
药劲随着气血的翻腾,在她脉络里冲撞的更激烈,一层层的泛起麻意,让她仅剩的神志彻底变乱。
叶忱压着嘴角,目线低垂看向软伏在自己身上,迷乱不清醒的少女,脆弱的身子不断下滑,她唯有用两只手攥紧他的腰带,撑着身体,贴蹭着他站起来。
凝烟空虚脱力到没有一点力气,勉强站立起,又不住的往下掉,怎么也站不稳,她只能用双手攥紧他的衣袍,期期艾艾的求道:“小叔救救我。”
鼻息处的热气不断喷洒在叶忱身上,他忍无可忍,大掌一把托住她的腰,居高临下看着怀里弱小的人儿,“你要我怎么救你?”
凝烟涣散的眼眸里不断沁出泪水,好不可怜。
她直觉这样太狼狈难堪,心里想站直身体,可奈何没有力气,而小叔身上的温度又抚慰着她的干渴,让她分不清自己来的真正目的,只能迷迷糊糊地靠着,含糊不清的哑声说:“太难受了,小叔救救我,你,你一定有办法。”
叶忱将视线滑过她蹙紧的眉心,抬指轻抚,换来的却是凝烟更难以言喻的煎熬,他温声吐字,“真的那么难受?”
佛珠隔绝了两人的羁绊,他确定自己从没有像此时此刻,那么想要感受她的滋味。
凝烟胡乱点头,叶忱晦暗深沉的视线自她的楚楚可怜,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勾人的眼睛上扫过,辗转至鼻尖如血的嫣痣,最后定在她呵气如兰的檀口,“你想清楚,真要求我?”
这一回,他是要回报的,届时哭也好,不愿也好,就由不得她了。
凝烟每一次呼吸都感觉要渴死,整个人越来越烫,一个劲儿重复,“小叔救我。”
叶忱颔首,执起她带着佛珠的手臂,红晕已经爬满她周身肌肤,连手臂也不放过,原本盈透白皙的肤色被暗昧染粉。
“让我看看,你有多难受。”
叶忱缓声说着,抬手拈起佛珠,将其一点,一点……逐步,逐步,从凝烟手腕上褪下。
随着佛珠一寸寸离开她的皮肉,他心脏也如同被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越来越紧,心跳也沉闷如雷。
直到佛珠彻底被取下,熟稔到已经刻入灵魂的痛意,如狂风骤雨般瞬间袭来,包裹住他整颗心脏。
突如其来的裂心之痛,令叶忱呼吸也变的粗沉,他却一反常态的,牵唇划了抹笑意出来。
同时抬起原本扶着凝烟腰的手,没了倚托,凝烟便又站不住的下坠,叶忱睇着她用力攥住他衣襟的素手,安抚道:“一会儿就好,乖。”
说话的同时,他利落摘去自己手腕上的那串佛珠,成倍的痛意让他眼尾微抽,他阖了阖眼调息,松开手将两串佛珠一同丢掷在旁。
珠子砸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声音诡异的久久没有停止,而是一直反复,回荡敲击着叶忱的耳膜。
伴随着身前娇颤颤的哭吟,“难受,好难受,救救我。”
同样的声音似乎有哪里不同,除去无助娇媚之外,还有浓烈的悲怆,刺搅着他的心,一点点破开淌血。
叶忱折眉睁开眼睛,本该漆黑的屋子,竟被迷幻昏黄的光照亮,他目光恍惚了一下,原本难以站立的少女竟踮起脚,竭力攀附住他的脖颈,细腻的脸庞蹭着他的颈畔,颤腻的呵气不断喷洒,如泣如诉的让他抱紧她,让他救她。
而他如同被极端的痛楚和深入肺腑的怒意操控,抬起手,将她抱起,他竟无法做到温和,对着孱弱的少女,用几乎冰冷的声音,发狠的说:“你求的,偏要如此是不是,那我成全你。”
扣住她的下颚,欺进她的唇齿,找到那颤缩舌,狠戾的吸吮,如惩罚的噬吻,那么,再将她抛进床榻,撕毁衣衫,也都是同样的顺理成章。
*
宴席上已经是酒过三巡,叶南容几次想回巽竹堂看望妻子,但都抽不开身,直到送走几位宾客,他才有空闲,准备先去一趟巽竹堂看看。
楚若秋始终留意着他,见他要走,扭头对顾氏道:“表嫂连晚膳都没来,不知身子要不要紧,不如我陪姨母一起去看看。”
顾氏心里不满凝烟总是这般娇弱模样,但碍于场面上人多,和蔼的应允:“走吧。”
楚若秋起身扶她,又似不经意对上叶窈的目光,“你可是也不放心,想去看看表嫂。”
叶窈哪里想去,但也和顾氏同样顾虑,点头说好。
楚若秋暗暗抿笑,沈凝烟这会儿约莫狼狈的很,多些人瞧见她的丑态,岂不很好。
叶南容先行回到了巽竹堂,宝荔和宝杏神色忡忡的在院里踱步张望,一见叶南容脸上的表情更是紧张,两人快速遮去神色,低腰请安,“郎君。”
叶南容点头往里走,“夫人如何了?”
宝荔宝杏快走到叶南容身前,挡住他的去路,“夫人稍有些中暑,这会儿已经睡下,郎君还是不要进去了。”
叶南容闻言心里的担忧稍松,后赶来的楚若秋一听便道:“还是去看看为好。”
看到院里一下来了那么多人,宝杏慌的显现就要露怯。
宝荔勉强镇定的朝着几人请安,为难道:“奴婢是怕扰着夫人休息。”
“姨母专程过来一趟,总要看过才放心不是。”楚若秋在旁极为善解人意的说。
顾氏颔首道:“还不去通传。”
宝杏冷汗都要滴下来了,一步一挪的往屋里走,楚若秋见状愈发笃定屋内现在的景象必然精彩,悠悠道:“我看也别通传了,免得吵醒了表嫂,我们进去看一眼就好。”
宝杏僵顿住步子,垂低着头,脸上已然没了血色。
听到屋门被推开,更是绝望地闭上了眼。
“咳咳。”屋内先是传来一阵低低的咳嗽,紧接着响起凝烟的声音,“是谁来了?”
紧跟在宝杏眼睛登时睁的滚圆,满脸不可置信。
“你身子如何了?”叶南容率先问。
“夫君?”凝烟不确定的问:“宴已经散了吗?”
先一步反应过来的宝荔,插话道:“回夫人,是夫人和六姑娘,表姑娘一起来看你了。”
叶南容楚若秋听见凝烟除了声音虚弱了些,并没有别的异样,一时困惑朝屋内看去,只见床幔遮着,隐约可以看见里面人躺着的轮廓。
凝烟闻言撑坐起身体,隔着窗帘对几人道:“辛苦母亲过来,我只有些疲乏,睡一夜应当就好了。”
楚若秋不死心的想走上前,凝烟却先挑起一侧床幔,露出半边身子,寝衣妥帖的穿在身上,作势要起身相迎,然而嗓子里发痒又止不住的咳了几声。
叶窈本就不情愿来,见状摆手道:“你还是别起了,回头把病气传开。”
凝烟也放下帘子,对宝荔道:“快去给母亲六姑娘表姑娘斟茶。”
楚若秋抿唇暗忖,竟真的没事,赵品文这下的是哪门子药。
“不必了。”顾氏见人病的也不重,便也不想多留。
叶南容听得妻子的几声咳,却是放心不下,想上前查看,屋外这时跑进来一个小丫鬟,急声说:“二夫人,郎君,二爷正寻你们呢。”
顾氏叫住儿子,说:“就让凝烟好好休息,我们走。”
叶南容只得点头随几人一起离开,宝杏和宝荔走到院中相送,待人走远,才抬头心有余悸的对视一眼,然后慌不择路的回到屋子。
两人上前挑起床幔,看着扮做凝烟的丹枫,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宝杏既震惊又不解的问:“你是怎么发出和夫人一样声音的?”
“只是口技而已。”丹枫道。
看着宝杏大为震撼的样子,她选择将自己还精通易容的事瞒下。
宝杏不可思议的看着她,两只手一并拍着胸脯说:“你早说呀,方才二夫人他们要进来,我魂都快没了。”
“我还想着这回必然糟糕,没成想就听见咱们夫人的声音。”宝杏朝着宝荔喋喋不休,“心想夫人怎么一眨眼就回来了,我也没瞧见啊。”
宝荔同样松下神,拍了拍她的肩说:“好了,没让人发现就好,我们还是去外面守着,等夫人回来。”
汲雪居。
杨秉屹守在院中,视线探看向偏厅,心中奇怪,大人进去许久,怎么即不亮灯,也没听见什么动静。
而此刻的屋内,两道呼吸揉掺在一起,一道破碎,一道粗噶。
叶忱从未见过这样失控的自己,宣泄,凶狠,甚至暴戾。
直到耳畔变成分不清是哭是求的泣声,那声音越来越伤心,如同崩溃一般,哭喊着说:“我恨你!我恨你!”
“你忘了我如今叫你什么吗?”
“小叔!”
太过撕心裂肺的痛楚,让叶忱骤然清醒,眼前如梦似幻的光影在顷刻间消散,一切旖旎靡丽的景象散做烟尘,屋内恢复到漆黑一片。
他胸膛几番起伏,弥在心上的,不仅有痛,还有无止境的绝望、空洞,比痛更让人无力。
耳边哭咽咽的声音再次响起,“小叔,救救我。”
叶忱缓缓低下视线,沈凝烟还摇摇欲坠的靠在他身前,衣衫是完整的,没有因他的挞伐而烙满狼\.藉,眼里也没有恨,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或者说,是前世的画面。
叶忱偾张的血脉还在皮下跳动,混杂了欲和痛,上辈子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同样的事情在前世也有过,他那时怎么做的?
方才的幻境已经告诉了他答案,那么结局呢,是那一声声的恨。
他捏住凝烟的脸庞,“这就是根结所在是不是。”
他会按照幻境中那样,一步步走到不可挽回的结局,叶忱不认为自己会害怕,然而弥在心上难以散去的绝望,在告诉他,会的。
若按照前世,他无疑会再次走上那个结局。
今日他若是在她不清醒的时候要了她,她会恨死他,叶忱讥诮的笑笑,他知道她有多喜欢叶南容。
“可这是你求过来的不是吗?”
“当真是要我被你禁锢一辈子?没有这样的说法。”叶忱掌心抚揉着她的脸腮,眼神锋利。
趋吉避害无疑是最正确的选择,何况还是这个会影响他两世的女人。
但这前提是,他不知道他们发生过什么,可现在让他知道了。
掌下的肌肤那样细腻柔软,让他舍不得用半分力道,他甚至觉得幻境中的自己太过凶恶。
既然上过他的床,就没有可能再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哪怕是上辈子,也同样不行。
“小叔……”凝烟已经快要被疯蹿的焦灼折磨崩溃,浑身烧红的鲜艳欲滴,靠在他身上无意识的呢喃。
“现在唤得好听,说恨的也是你。”回想那满是恨意的字字句句,叶忱心又狠狠绞了一下。
他看了她很久,一直在权衡,怀里的少女仍无知无觉,叶忱一时竟气怒不得。
幻境中那张恨视着他的脸,和此刻酡红的面靥重叠,叶忱讽笑了一声,将人一揽一抱,放到宽大的太师椅上,“坐好。”
他从不会做让自己陷入被动的事,何况已经能预见结果,就更不可能重蹈覆辙。
叶忱腰直起一半,两条柔若无骨的手臂似蛇一样,绕上他的脖子,“小叔别不管我。”
叶忱低下视线,凝烟双眸迷离,一边喘呵着破碎的呼吸,一边垂泪。
他咬紧牙关,是真该让小姑娘自己看看,她是用怎么一副媚惑撩人的模样,说着可怜的话。
“小叔……”
叶忱眼皮跳了跳,笑着说:“最开始就不该管你。”
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的凝烟,一听他这般说,慌急的直摇头,叶忱抬手轻抚她的发,哄道:“不会不管你,我去想办法。”
温柔安抚的口吻让凝烟有片刻的清醒,她咬紧唇,压制着自己不去贴蹭叶忱的大掌,将手臂慢慢放下,脱离开可以勉强抚慰自己的温度,强烈的空乏就涌了上来。
凝烟抱紧着身体缩坐在太师椅上点头。
叶忱反身往屋外走,身后百转千回的呜吟,却拉扯着他的脚步。
他回过头,濒临崩溃的少女蜷缩在宽大的椅子中,双膝并的很紧,极细微的相互交蹭,每一下她都颤哭出声音。
“你大抵是中了药,寻来解药要时间,强撑对你身子不好。”叶忱看出她已然到极限,循声望来的眸光溃散的不成样子。
他略抿了下嘴角,说:“自己会吗?”
第30章
杨秉屹看到偏厅门被打开,叶忱从屋内走出来。
他走上前两步,道:“大人。”
叶忱吩咐说:“去把沈凝烟今日用的吃的都查一遍,不出意外应当是在听戏时候被人下的药,把解药找来。”
“下药?”杨秉屹大为震惊,谁敢在叶府对叶家夫人下药?
回忆方才沈凝烟的样子,确实更像是被人下药,他凛神道:“属下这就去办。”
屋内,随着叶忱的离开,他身上的温醇气息也逐渐消散,凝烟体内如火在燎,她已经什么都不知道,本能的交替蹭动着足背,却不足以缓解分毫。
怎么办,怎么办。
混沌的脑海中回荡起叶忱离开前说的零星字眼,自己来,这对她而言是羞耻到极点的事,现在她已经被折磨的意识迷蒙。
打颤绷白的双手被驱使着,捏住裙摆,慢慢提起,小腿露在空气中,被冰凉风的一吹,泛起细小的疙瘩。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凝烟瞬间哭出来。
不成的,不成的。
一门之隔,叶忱站在屋外,耳边是若有似无的哭声,他看着莹白的月色启唇,“不必感到羞耻,没有人会听到,没有人会知道。”
只有他听到,只有他知道。
低醇的声音温柔飘来凝烟耳中,蕴着让人心安的力量,好像他就在不远处保护着她,凝烟已经不能分辨对错,但潜意识里,她知道自己可以对这个声音,无理由的相信。
她轻眨迷乱噙泪的眼眸,最后的一点防线在的药劲折磨和叶忱哄慰的声音下,彻底决堤,双手再度攥拢裙摆,指缘捏紧到充血,一寸寸上提。
哭咽声幻化成似水柔缠,在月色下暗昧如蛊,原本嫩生生的嗓音,竟也能妩媚至此。
叶忱心口的痛楚在减弱,另一种折磨却又袭来。
杨秉屹再回来已经是深夜,见叶忱仍站在偏厅廊下,衣袍上凝着夜露,似乎自他离开起,就没有动过。
“大人。”杨秉屹走过去,沉锁着眉说:“查清楚了,是赵品文在茶水里下的药,应该是为报在楚若秋身上吃的亏,听戏时楚若秋与三少夫人坐在一起,许是阴差阳错,才被三少夫人喝下。”
“阴差阳错?”叶忱语锋凌寒,“不,她是吃熊心豹子胆了。”
杨秉屹心中也觉得不会是意外,只是不敢笃言。
“解药呢?”叶忱问。
杨秉屹从袖中拿出瓷瓶,“赵品文此人还真是龌龊,下的是勾栏里的烈性药,非交\.合不可解,而且每隔十日就会发作一次,即便是有解药,也需十日服一次,直到药性彻底耗尽。”
“那是要多久。”叶忱变了眸色。
屋内几番响起动静,他便知沈凝烟中的不是寻常情药,只是没想到如此难解。
“销春楼里的鸨母说,这药效因人而异,快则一月,慢则两三月。”杨秉屹硬着头皮说完,根本不敢去看叶忱的目光。
叶忱接过他手里的瓷瓶,说了声退下,推门走进偏厅。
屋内已然安静下来,但叶忱知道这安静维持不了多久,他走到桌边点亮烛火,偏头看向太师椅的方向。
青砖地上掉落着两只绣鞋,一条半露的小腿悬垂在扶手之上,另一只足则踮踩着扶手,大片裙裾顺膝逶地,颓艳如画。
叶忱的目线自裙上绣着的花枝上移,侧蜷在椅中的少女已经脱力昏睡过去,一只手臂拥着自己,做保护的姿态,另一只手则垂在堆叠的裙身上,细白的指上沾着半干的晶莹。
叶忱缓缓眯起眼眸,片刻迈步上前,一靠近,甜到极致的气味就迫不及待的钻进他的鼻息。
叶忱拈起她的裙摆,将她的腿盖住。
原本安睡的少女又一次折起眉心,鼻翼翕动着低低呜咽,叶忱知道是药劲又起来了,可怜见的小姑娘被折磨的让他心疼。
他拿出瓷瓶,取了一粒药推进她口中,凝烟咬紧着牙关将其挡在外面。
“乖,吃下就好了。”叶忱说完,就见原本咬的紧紧的两排贝齿,小心翼翼的松开一点缝隙。
他笑了笑将药送进去。
凝烟已经记不清多少次,睁开眼就是混沌,靡乱,分不清愉悦还是难捱的折磨,她害怕醒来,害怕又是一片黑暗,继而是她被驱使着,无休无止的荒唐。
然而这次醒来,没有让她恐惧的干渴燎烧,和无止境的渴\.望,只有虚脱后的疲乏感。
稀微的光亮晃在她的眼皮上,湿叠的眼睫颤了又颤,才敢打开一点。
光亮初照进眼里,凝烟不适应的偏过头,溃散的神识迟缓聚拢,身体的不适似乎已经消失了。
她好了吗?
她现在回忆起来,感觉自己就像做了一场梦,所有记忆都是破碎零散的,她走投无路来汲雪居找小叔相助,然后她等在偏厅,天色越来越暗,她越来越难熬,濒临绝望的时候,小叔终于来了。
她记得自己是怎么一副糟糕的样子,她求小叔救自己,那时的她恐怕已经糟糕到极点,凝烟掐紧手心,记忆却不断冲进脑子,小叔说去想办法,而她已经被折磨的崩溃。
她凭着本能,恍惚迷乱的抚慰自己,而小叔的声音在耳边……她如坠虚幻的雾中,凝烟呼吸猛地发紧,满眼的不可置信,一定是梦!
“醒了。”
再熟悉不过的温醇声音响起,以往这声音让她安心,这会儿却令她慌作一团,脑袋一阵眩惑发昏。
不是梦。
她都做了什么荒唐的事!
“感觉好些了吗?”叶忱看着她不敢抬起的半边侧脸问。
凝烟张了张口,一点声音都发不出,闷闷点了两下头,只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就这样消失了。
叶忱也不逼着她对面,今天晚上的种种只怕已经将她吓得不清,“我让人去备水,你清洗一下,等恢复一些,我们再谈。”
凝烟把脸埋在靠椅背的那侧肩头,全然不敢去看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点头,听到离开的脚步声和关门声,才敢将脸抬起,眼里噙满难以接受的自疚和懊丧。
过来伺候凝烟沐浴的是丹枫,她呆滞坐在浴桶中,洗澡水淋到身上,洗去满身的黏腻,她也彻底清醒,越是清醒,就越是羞愧到无地自容。
她要怎么接受自己在小叔面前自渎,哪怕隔着门,他也能听见,她最丢脸狼狈的模样,也不过如此了。
纵然她是已经糊涂了神志,不受控制,可往后她还怎么面对他。
小叔会否认为她骨子里其实是放荡,不知羞耻的女子。
凝烟心头颤缩,抬手掩面,欲哭无泪。
丹枫也是神色复杂,这般情况,任谁都接受不了吧,她沉默着给凝烟穿好衣裳,想说叶忱在书房等她,凝烟却先开口,“我去向小叔道别。”
凝烟低垂着螓首走进叶忱书房,全程不敢抬起目光,感觉到小叔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只觉得自己好像被扒光了一样的难堪,甚至想转身就走。
仿佛做错了事一般,根本不知道怎么面对的无措模样让叶忱怜惜,起身欲走到她身边。
凝烟却在听到他起身的当下,退了一步,并非她有意,只是现下她实在无法冷静面对叶忱。
叶忱停下脚步,看着她问:“好一点了?”
凝烟捏着手心点头,几番抿唇,极轻的开口,“今日之事让小叔见笑了,多亏小叔相助。”
“莽撞之处,还请小叔担待。”凝烟极为费劲的说着,全然没有注意到叶忱淡漠下来的目光。
她吞了吞嗓子,“还请小叔,当,当没发生过此事。”
叶忱问:“你是这么想的?”
那不然呢?
凝烟呼吸都快不能了,现在自己还能站在他面前都已经是鼓足了全部勇气,不当没发生过,难道要她坦然接受自己做的事?
“请小叔千万莫再提起,就当,就当我不曾来过。”凝烟沙哑的声音里带着隐隐的哭腔,“叨扰许久,凝烟先告退了。”
叶忱眼里的温色在她的一番说辞下褪了个干干净净,他还想慰藉受了惊吓的小姑娘,她倒是三两句话就要跟他撇的干净。
感情是真拿当他可以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人了。
叶忱瞥了眼摆在桌上,余下的解药。
须臾,意味不明的开口,“好。”
凝烟如蒙特赦,欠了欠身,逃也似的走出屋子,离开。
叶忱看着她仓皇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轻抬起一下一下叩着桌面,没良心的小东西,头也不抬的进来,头也不抬的出去,是怎么敢的。
*
破晓前的天际,静谧沉黑,天地间一片宁和,只有等在巽竹堂里的宝荔和宝杏焦急万分。
隐约看到出现在月门下的人,两人顿时提起了心,等看清是凝烟,才算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气,赶忙小跑着迎上去。
“夫人可算回来了!奴婢快急死了。”宝杏一开口都快哭了。
宝荔则不放心的上上下下仔细将人看了一遍,满眼担忧的问:“夫人可还好?”
“我没事。”凝烟轻声应着,胡乱点头。
她半分都不敢回想在汲雪居所发生的事,只要一想她就要疯掉。
丹枫适时道:“先让夫人回屋歇会儿,回头下人就都该起身了。”
两人纷纷点头。
回到房中,伺候凝烟躺到床上,宝杏等人也都退了下去。
屋内只剩她一人,安静的她能听到自己的呼吸,恍惚间,她感觉耳边的呼吸声变乱变急,那魂摇魄乱的一幕幕,不经意的闯进她脑海。
凝烟眸光慌乱,眼中水色急晃,她闭紧眼紧试图赶走这些记忆,可越是如此,一切就越是清晰。
祖母说她乖巧懂事,其实她知道自己就是懦弱胆小,她想任性娇纵,可习惯了什么都谨小慎微,不敢放肆,偶尔也跃跃欲试,壮起胆子,在安全的范围内做些放纵的事,譬如随着小叔学雕玉,可这次事情远远超过了她所能承受的范围。
羞耻和自厌将她压得喘不过气,她红着眼圈把自己藏进被子里,躬紧瘦弱的身子。
天光很快彻底拨亮,院子里响起下人走动的声音。
宝杏和宝荔装作无事发生,来到她屋外敲门,“夫人可醒了?”
凝烟脸色很不好,她强打起精神,掀开被子坐起来,屋外又响起宝杏宝荔略带惊讶的声音。
“郎君。”
“我来看看夫人。”
是叶南容的声音,凝烟捏着被子的一紧,慌乱羞愧不已,昨夜的事哪怕她是被陷害,可她都不敢去追究究竟自己怎么中的药,一旦传出去,都能给她按个淫污的罪名。
如今唯有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万幸小叔也已经答应了她,想到叶忱,凝烟呼吸就变的极重。
门被应声推开,叶南容从外面走进来,凝烟勉励弯起一个笑,眼睫却止不住的不安颤动,双手更是攥的极紧。
“夫君。”
叶南容却拧起了眉,凝烟心慌的厉害。
“脸色怎么这般差。”叶南容问。
笑容印在妻子苍白的面容上,宛如一朵恹恹无力的小花,穿着单薄的软纱寝衣,被裹在被褥中,愈显得瘦小柔弱。
叶南容第一次那么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不舍,他解释道:“昨日宴上太忙,所以没能及时回来,等人都散去,你也睡了,便没进来吵醒你。”
叶南容说的那时候,她无疑在汲雪居,陷在那一片靡乱荒唐之中。
凝烟羞愧又鼻酸想哭,昨日若是他及时回来,便不会有后面的事情。
其实归根结底,就是他不在意而已。
凝烟早就知道,心还是无声无息的裂了道口子,委屈和怨怼弥绕在心头,她将头侧到一边,低声说:“也不打紧,就是睡得不好,瞧着脸色差。”
叶南容目光定在她洇红湿潮的眼尾上,忽然认命的勾了勾唇,除去不舍,他还想看到她重新对他眷柔的笑,哪怕是假意。
他笑得自嘲,他不是没试过,用过去的方法说服自己,其实不喜欢沈凝烟,但已然无用。
于是他又自己说,无妨,喜欢也是可以控制的,他还不至于要卑微到去执着一个心中有别人女人。
可高怀瑾的那句不要后悔,就如埋在血肉里的刺,不经意就在刺痛着他,让他惶恐不安。
既然她也不愿意和离,既然他们要做一辈子夫妻,假意总也有会变成真心的一天。
“那日的事,我想过了。”叶南容捉住她迷惘投来的目光,“最初对于你我这桩婚事,我确实有抵触,想必你也。”
叶南容默了默,将陆云霁的相关咽下,不提他还能当不知,提了就是隔阂。
“我并非真的对你不喜。”叶南容不自在的皱起了眉,就这般坦露心意,他也同样做不到。
“既然成了婚,就是一辈子的夫妻,是要相互扶持走过一生,过去是我没有想明白,委屈了你,但往后,我会待你好。”
凝烟以为自己听到的又会是凉言冷语,他说得却是她从前最渴望,而现在不敢再奢求听到的话。
“可好?”叶南容看着她失神的眼睛问,语气罕见的透着小心翼翼。
凝烟恍惚不语,已经麻木死掉的心久久没有反应,但她知道自己因该高兴才是,这是她一直期盼的,没什么可犹豫的。
她顿顿点了一下头,又点了一下,心脏也缓缓跳动,后知后觉的雀跃起来。
她揪着被褥的手攥紧,小鸡啄米般点头,“嗯!”
而指尖被裹陷的感觉,让她冷不丁回忆起昨夜,呼吸顿时窒在喉咙口,她那样,算不算对不起夫君。
一定不算的!
她本就是不得已才去求小叔相助,而且,她最不受控制的时候,小叔也在屋外,没有逾越礼数之举。
晃神间,身子被轻揽入一个怀抱,凝烟微微愣住,神情茫然了片刻,只觉得这个怀抱好陌生。
叶南容下颌轻抵在她发上,轻笑道:“之前的话,便当我们都没有说过。”
凝烟从纷乱的思绪中回神,将攥紧生疼的手松开,也让自己放松下来,一点点将脸庞轻靠在叶南容胸口,轻轻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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