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谢卿琬被关入诏狱的第五天,这日天还没亮,她就被外面巨大的声音惊醒。
当她揉着朦胧的眼睛从床榻上爬起来的时候,却发现诏狱的走廊里没有一个狱卒,而外界的声音却有愈演愈大的趋势。
隔壁的大汉也醒了过来,这几日,谢卿琬与他聊天,也知道了他的真名,赵凭。
赵凭此时也是又惊又疑,揉着眼睛,讶叹:“我被关进这个鬼地方好几年了,可没见过这般动静,往日里像个鬼一样跟在后面总是监视我的狱卒也不见了,莫非真是晋朝要完蛋了?”
谢卿琬并不认为前几天还国富力强,社会稳定的大晋会这么容易就完蛋,不过她也清晰地感觉到,出事了。
就在这时,地面亦传来一股巨大的震动,好像有人在用火药炸着这座监狱一样,当震动的余波停歇,世界又恢复死寂一片。
甚至比往日更安静,偌大的空间内,只剩下谢卿琬和赵凭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赵凭又惊又疑,用手抓紧栏杆:“这是又发生什么了?”
谢卿琬不语,而是看向通往外界的那唯一一条黑暗幽邃的路,她清楚地感觉到,有人正在往这个方向来,而且还不止一个人。
很快,一队人马出现在她的视野末端,随着逐渐走近,他们身上银蓝色的铠甲也就显现于她面前。
谢卿琬只觉得这装束熟悉得很,待仔细看清他们周身的配饰,她顿时想起来了——他们都是皇兄在西北领军时的精锐部队,身着特制的银蓝铠甲,千里突袭,直捣敌巢,锋锐而又威猛。
谢卿琬蹬地一下站了起来,扒在栏杆边上,眼睛闪闪发光:“是来救我的人!”
那赵凭本来不信,却看见那伙人目不斜视,径直走到谢卿琬的面前,单膝跪下,忍不住爆粗口道:“他奶奶的,还真是来救你的?!”
话一出口,就遭到了银甲军为首之人的眼神警告。
那眼神冰冷,轻蔑又隐含杀意,赵凭只觉背上一冷,打了个哆嗦,不再说话了。
此刻,都不用谢卿琬多说,银甲军的人就上前打开了禁锢谢卿琬的门锁。
她只见他们拔出利剑,似乎是那么轻轻一划,削铁如泥般的那门锁就哐当掉落了。
谢卿琬自由了,当她走出牢房门的时候,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几日的经历反倒有种不真实之感。
这时,她才想起自己要问的事:“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们是皇兄派来的吧,他又在哪里呢?”
银甲军首领垂首作揖:“殿下让我们先将您带到安全的地方,至于如今京中情况复杂,一时说不清楚,您到时候自然就明白了。”
谢卿琬这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敏锐问:“陛下呢,陛下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能这般如入无人之境,径直从天牢中带走她,想必,外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甚至陛下那里都不太好说。
而且,从她方才听到的声音来看,这帮人恐怕还不是偷偷摸摸进来救她的,搞不好就是将诏狱的门踩在了脚底下,公然挑衅建武帝的权威。
谢卿琬不敢往下深想了,直觉告诉她,她未来的生活或许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闭紧了嘴,在银甲军的保护之下,在诏狱的走道里朝着外界亮光的方向走去。
赵凭见无人在意自己,也默默地跟了上来,此时他也意识到了什么,一会儿看看银甲军,一会儿看看谢卿琬,虽然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却没有吭声。
出了诏狱,眼前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门前尸横遍野,此刻已有人上前收殓,却还是来不及收拾那血流遍地的残迹。
很显然,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战斗,战斗的规模甚至远比旦旦劫持诏狱要打得多。
谢卿琬身体发着颤,从那血泊之上踩过,虽然她已拎起裙子,踮起脚尖,但鞋面上还是染上了浓稠的血红。
一不小心,脚好像踢上了什么东西,她定睛一看,却是一个睁大了双眼的头颅,正咕噜滚动,最后停下来,和她四目相对,吓得谢卿琬连连后退,站都站不稳了。
最后还是银甲军的统领扶住了她的胳膊,谢卿琬才勉强稳住身子。
只听他低声道:“公主,仔细血污脏了您的脚,属下救您从急从速,来不及清理这些脏污,还请您恕罪。”
谢卿琬瞧着这位将领,想着他也是在军中颇有分量之人,却对她恭敬谦卑,将姿态放到了最低,与对着赵凭完全是两副面孔。
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因为皇兄的原因。
想到这,谢卿琬又有些焦虑了,到此刻,其他人都没有告知她皇兄的具体情况,她只能全凭自己猜测。
看这外面的情形,怕是也没有这位将军口中说的那般轻松罢。
谢卿琬转头看着统领,目光诚恳:“您能带我去见皇兄吗,方便吗?如果不方便的话就算了,我可以再等等。”
谢卿琬问得小心翼翼,生怕因为自己影响了谢玦的正事。
银甲军将领侧首与身旁人交谈几句,随即对谢卿琬点点头:“臣等正要将您带到殿下身边。”
闻言,谢卿琬展露了多日以来的第一个笑容:“那太好了。”
银甲军的人为谢卿琬准备了一辆马车,她坐在马车上,看着周围景物飞速变换,家家却闭门不出,街道空无一人,不由暗暗心惊。
往日里繁盛的京城,此刻犹如一座空城,而攘攘熙熙的集市,也只剩下印着商号的飘飞旗面。
因为街道空空荡荡,所以谢卿琬一路畅通无阻,进了皇城。
眼看着像是往皇宫的方向而去,谢卿琬试探问:“我们这是要去东宫?”
银甲军将领看了她一眼,摇头:“非也,殿下眼下不在东宫。”
不在东宫,那能在哪?
待马车到了宫禁处,仍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往日里皇宫规矩多,不得驰马驾车,得于下马石处换乘轿辇,而此刻宫禁把守之人,却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就低头一礼,放他们进去了。
谢卿琬经过宫门的时候,快速瞥过一眼,却觉着这宫门的守卫也有些眼熟。
待马车驶过许久距离,谢卿琬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那守卫好像是东宫中人。
她尚且没有细思起这其中的机锋,就被映入眼帘的景象夺去了注意力。
整座皇宫一片萧条,昔日来来往往纱衣翠服的宫人,此刻一个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许多重甲兵士持戟把守在各处关卡。
一路上,谢卿琬还遇到过巡逻的队伍,但对方却主动给他们让开路,什么也没问就让他们走了。
心中那股名为怪异的感觉越来越大,这一切反常的地方,或许要见到皇兄之后才能解释。
而谢卿琬的马车却在银甲军的引领下,径直朝太极殿的方向驶去了。
太极殿,是晋朝建朝以来,百官上朝,商讨天下大事之地,谢卿琬还从没去过。
路上她只觉心脏砰砰直跳,却不知道是为何。
直到来到那九十九重阶梯之前,谢卿琬方从马车下来,坐上了小轿。
越往上,那巍峨的宫殿便渐渐在视野中显露,挑高的屋檐角张扬肆意,仿佛要飞上云霄。
当那大殿之景终于映入谢卿琬面前时,她极目远眺,一打眼就看见那幽深大殿的最里,那丹陛之上的金龙宝座,好像坐着一个人。
是建武帝吗?谢卿琬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揪紧,银甲军依旧先一步行在前方为她开道。
她缓步向前,自殿门前两丈之地,便开始有人列于左右两侧,其中有卫兵,亦有往日里煊赫无比的勋贵高官。
此刻他们却都出奇般地一致,低头垂眼,不敢直视前方。
他们这般低着头,而谢卿琬从他们面前经过,就好似这些大人们都在向她俯首称臣一样。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整个大殿内,确实也只有谢卿琬挺直着腰背,甚至敢大着胆子地窥伺那御座之人。
此刻,谢卿琬已经距离那高高在上的龙座极其近了,她也终于通过垂着的珠帘,辨认出了背后的熟悉身影。
她尚来不及震撼,只见那珠帘微动,一只修长大手挑帘而起,有人影浮现于前。
“皇兄?”谢卿琬瞪大了眼。
正在她吃惊之时,上首的青年已漫步踏下丹陛,径直走到她的身边,微微低首,顺其自然地搂住她的腰,将她一同带到了御座之前。
太极殿位于整个皇宫乃至于京城的中轴线上,站在此处,大门敞开,居高临下,极目远眺,可以将整座大殿,以至于京城盛景收入眼中。
谢卿琬的腿有些打颤,偏偏谢玦往她肩上一按,她两腿一软,就那么毫无防备地坐了下去。
恰好坐到了谢玦的腿上。
谢卿琬差点惊慌得发出叫声。
幼时她也不是没有坐过皇兄的腿,但那都是很久以前了,如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如此肃穆庄重的场合,她却这般姿势,着实有些让人面羞。
虽然底下的百官看不见她,但她却可以清晰地看见每一个人的表情。
这种急剧的羞耻感,甚至让谢卿琬浑身发软,越发受制于谢玦的怀中,动弹不得。
她方坐定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和皇兄说上一句话,侍立在身侧的周扬就拿着拂尘,走上前来,手上轻轻一晃,面朝百官,宣读起了一面玉轴黄绸。
“……朕年过不惑,近知天命,自正月以来,目晃神眩,愈发不济……故禅位于皇太子,以托宗庙社稷,不负大晋千秋基业。”
周扬说了一气话,谢卿琬听不过来,但捕捉到了其中几个关键片段。
悟过其中意思后,她有些呆呆傻傻地抬头看起了皇兄。
这是意味着皇兄要当皇帝了?
本是在诏狱时为了壮胆的随口一说,谢卿琬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可惜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皇兄弧度优美的下颌,并且随着她的抬首,她的脑袋,似乎抵到了皇兄的脖颈胸膛。
谢卿琬赶紧低下了头。
太极殿之内的文武百官,勋贵世家,好像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宣读圣旨之时,鸦雀无声。
待宣读完毕,他们又都齐齐跪下,发出响亮统一的沉重声音:“臣等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来回回响了几下,才顺着高大的殿门,向远处扩散。
谢卿琬的耳膜被震得嗡嗡直响,眼看着官员们要开始三跪九叩首,她慌得便要连忙站起来。
皇兄是真龙天子,她可不是,她受不住这种大礼,会折福运到。
谁知纤腰偏偏被一只大手揽住,将她牢牢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谢卿琬乞求:“皇兄,你就放我下去吧,我实在胆怯。”
似乎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谢玦只是道:“你与我匹敌,怎受不起?”
谢卿琬捏了把冷汗,这话要是叫外人听取了,那可了得,少说也要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
她只好退让一步:“那皇兄,你可以将我从你的腿上放下来么?”
待会行完大礼,文武百官应都会抬起头来,这要是叫他们瞧见了,谢卿琬明日就无颜活在这世上了。
在她的坚持之下,谢玦很勉强地松了手,放她下去。
他的嘴角有些不似很高兴地微微下垂,面上的神色也淡了些。
如果这让别人看见了,或许都会战战兢兢,想着哪里得罪了这位新帝。
谢卿琬却一点不慌,反而主动过去,亲昵地蹭了蹭谢玦的手背:“我就知道,皇兄最好了。”
谢玦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一些。
接下来还有一些繁琐的仪式,谢卿琬只在书上看过,此刻亲身经历,显然震撼无比。
直到群臣退下,她还有一种恍若做梦的不真实感。
身边少了人,顿时清净下来,谢卿琬也开始问起了她心中的疑问:“皇兄,陛……太上皇他真的是身体不好吗?”
走之前,她看建武帝中气可是很足的样子,甚至有精力去折腾让她和亲。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见皇兄投下视线,立马就明白了过来。
自古以来,新旧王朝交接,不知有多少阴晦血腥,其中又有不知多少不可道人之事。
而她却这般毫无顾忌地直言,也就是仗着皇兄宠她,不会计较,不然随便换一个人,今日或许都不能或者走出太极殿。
谢卿琬以为皇兄不会回答,却没想到那双带着寒霜的点漆黑眸,突然染上了别有深意的笑意,皇兄俯首下来,贴近她的耳边,用一种极亲密的姿势对她说:“琬琬,当然不是。”
谢卿琬没想到皇兄连这种话都和她说,一时僵在了原地,心脏激烈跳动,仿佛要随时跳出胸腔。
谢玦却不以为意,反漫不经心道:“嗯,是我逼他让位的,琬琬,你知道为何么?”
谢卿琬的血液在飞速流淌,她在潜意识里告诉自己,不要随便问出口,嘴巴却不受控制,仿佛被蛊惑一般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谢玦喷吐出来的温热气息,挠得谢卿琬耳朵痒痒的,仿佛随时都要贴上来,她的脖颈激起了轻微的鸡皮疙瘩,下意识地往后微微一缩,“他想出手动你,我便只能出手动他了。”
谢卿琬呆呆地听着这一切,虽然她一直坚信皇兄会救她出去,甚至为此违抗建武帝,却也没想到,皇兄居然做到了这种地步。
以臣篡君,以子逆父,桩桩件件放在普世道德观里,都是罪大恶极之事。
皇兄,皇兄居然为她夺了建武帝的宝座?!
谢卿琬的心里反复盘旋着这句话,却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不敢置信。
“琬琬,我早说过,这广阔天地间,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威胁到你的一切,凡有所阻,我必除之。”
谢玦轻叹了一口气,嗓音越发温柔如水,若是此刻有人见了,一定不能把他将半刻钟前的那个冷情帝王联系在一起:“琬琬,今日是不是有些吓着你了?”
他怜惜地抚上她的脸:“都是我的错,没能妥善处理好,叫你看见了些腌臜货。”
谢卿琬从僵硬中慢慢复苏了一些,她摇头,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关节在咯吱作响:“没有。”
“就是吓着你了。”谢玦笃定地说,“你瞧,你的脸都发白了。”
谢卿琬看不见此刻自己的脸,不过她可以确定自己的脸色应该确实不太好看,而她的牙关,依旧轻轻打着颤。
“不过没事了,乖琬琬,以后再无人敢欺你了,便是那些妖魔鬼怪,魑魅魍魉,见了你也得绕道走。”
谢卿琬听着谢玦的安慰,却并没有完全平静下来。
相反,一种朦胧的情愫在她的心里挣扎,逃脱,又被抓回,最终化为一道难解的疑惑。
她的胸脯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谢卿琬的手指攥得紧紧的,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皇兄,难道……我比你的父亲还要重要么?”
或许她也很重要,但谢卿琬一直以为,虽然皇兄心中的天平有倾斜,她也许比建武帝要重一些,却也没到要打破平衡,折断天平的程度。
可是一切事实,摆在眼前,却让她不得不相信。
皇兄在处理这件事的时候,从来没有丝毫的犹疑,权衡。
他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她,而且,选择了一种最极端的,最没有回头路的方式。
一旦走上这条路,他就必然要失去某些东西。
就算他夺位成功,也注定要失去父子亲情,再无法挽回。
谢玦闭上眼,将下巴轻轻搁在谢卿琬的身上,她身上的温暖馨香,似乎能缓解他的一切疲乏。
“琬琬,我可以失去一切。”
“但是我唯独不能失去你。”
“所以你要保护好自己,就当是为了我。”
从前那些困扰谢玦的复杂情感,他如今也不想费心思去想了。
所谓剪不断理还乱,纠结那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是他的妹妹,还是其他什么,不一样都会永远地待在他的身边,他的羽翼之下。
有些东西戳穿了,她或许不能接受,那就不如维持现状好了。
亲情和其他感情的界线,或许并不需要分得那么明晰。
总之,她一直陪着他,就好了。
帝王御座,向来都是居于九重之上,高处不胜寒,若一人居之,难免有些孤家寡人的伤感。
但如今这宽大的龙椅,却坐着两个人,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便也为那冰冷的鎏金龙首添上了几许温暖的色彩。
两人安静下来,听着彼此的心跳,脉脉温情在他们之间流淌。
直到这静谧时光被一声突兀的通传声破坏:“陛下,有人求见。”
周扬似乎远隔着距离,站在殿门外,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道:“是公主身边的人,说是有万千火急之事。”
谢卿琬此时也听到了周扬的话,扭头去问他:“你说的那人是哪位?”
周扬道:“一个哑女,不会说话,用笔写了字传进来的。”
谢卿琬的心脏突然加速跳动,她捂着心口,胆战心惊地问:“她有说具体是什么么?”
周扬摇头:“未说,只说是公主托付她之事,需要当面禀报公主。”
谢卿琬托付给哑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她的孩子,她和谢玦的孩子。
谢玦此刻也发觉了气氛的不寻常来,他看着谢卿琬脸上急剧变幻的脸色,贴心问:“若不,叫人将她带进来?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也无妨。”
“要是难解之事,我兴许还可以帮上忙。”
第102章
谢卿琬的内心此时很是惶恐,哑女的突然求见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
她潜意识里不想在皇兄面前见哑女,但一方面她又知道,哑女性格向来稳妥,如今破天荒求到了她面前,必然是有天大的事,不得不为之。
谢卿琬无法忽视,她不敢拿孩子来赌。
于是她竭力克制心里的情绪,低眉垂眸对谢玦说:“皇兄,能否让我与她单独一见?”
谢卿琬知道,皇兄是不会拒绝她的。
谢玦果然如她意料中的一样,颔首道:“自然可以。”
只是目光中带着探究与担忧:“琬琬,你脸色很差,如果有需要,一定要叫我。”
谢卿琬只是苍白着脸点了点头,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
在谢玦特地给她留出的西配殿里,谢卿琬终于见到了哑女。
陡一见面,她就迫不及待地迎上去,握住哑女的手。
这是她们之间约定俗成的习惯,哑女口不能言,有时候也没有笔墨,便用手指在谢卿琬的手心比划,以传达文字。
哑女额头上布着汗,眼眶发红,一看便是一路匆忙赶过来的。
她颤着手指,在谢卿琬的手心一字一句地写道:孩子被劫走了,生死不明。
谢卿琬差点没一口气厥过去,她努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强撑着最后一分理智,询问哑女具体的细节。
无论如何,她总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这样才更有希望把孩子找回来。
经过两人的一番比比划划,谢卿琬终于明白了,抢走她孩子的人,并非趁京城混乱,为非作歹的人贩子,而是有备而来,专门针对她孩子的不明人物。
先前,为了不让哑女他们被发觉,谢卿琬将他们安置在了京城兴庆坊的一出宅子里,宅子仅一进,地儿不大,却正符合她的要求——不显眼,也不容易被注意到。
亦雇佣了几个家丁去保护他们。
而一般的人贩子,没必要为了拐一个孩子,去一个有家丁守卫的院子里械斗,只为抢一个几月的婴孩。
除非,对方不是想抢普通的孩子,而是就是想抢她的孩子。
谢卿琬牙齿都在发抖,她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以至于她的孩子就在不知不觉中被盯上了。
到底谁是罪魁祸首?元公子?谢卿琬潜意识里觉得不会是他,元公子至少对她还算不错,便是想以孩子为筹码带走她,也不会用这么极端的方式。
这时候,哑女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从袖口掏出一个卷起来的小纸条,递给了谢卿琬,比划着告诉她,这是混乱发生时,对方射过来的箭矢上捆绑的东西,而她还没有拆开看过。
谢卿琬将卷筒打开,盯着上面的字,看到最后,已是面色涨红,气愤而又惊悸不已。
居然是建武帝手下的人劫走的她的孩子,因皇兄提前派了人保护诏狱里的她,使得那帮人无从下手,于是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转而对她的孩子下了毒手!
还在纸条中挑衅般地叫她独自一人在城南十里亭处见他们,届时,他们会把孩子带过来。
十里亭,是自京城南下的必经之路,也是重要驿站所在之地,历代离人依依惜别的场所。
约她到这个地方,想必是想利用她,顺利离开京畿范围,一路南下逃窜。
谢卿琬救子心切,在这个时候却不傻。
若是她真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去赴他们的约了,那才是会让事情彻底滑下不可控制的深渊。
如果决定了要去,她必然要带上武力高强的卫兵,以应对各种可能的情况。
而眼下,无人可以帮她,她只能求助于……皇兄。
去向皇兄借兵,借的还是精锐,又大张旗鼓去救一个仆人的儿子,只要是正常人,都会觉得有疑点。
又何况是智极若渊的皇兄呢,他不可能不怀疑。
而在事后,只需他随手一查,或许她苦心孤诣隐瞒的事,便全部暴露了。
谢卿琬不是不清楚后果,但那些后果不是她现在该考虑的事,与孩子的性命相比,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闭了闭眼睛,艰难地咽下口水,从最初她选择这条路开始,她就必须有承担一切可能的觉悟。
……
谢玦看着谢卿琬脚步虚浮地朝自己走来,当她抬眼看向自己的时候,眼中已有了莹莹泪光。
谢玦心脏一揪,眉峰聚拢:“琬琬……”
未等他问她,谢卿琬便哽咽出声:“皇兄,我能否求你帮个忙。”
她哀哀求他:“帮我,先不要问我原因,可以吗?”
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隐掉关键部分,说给了谢玦听。
谢玦听得眉越发蹙紧,听完后,第一句话就是:“琬琬,你要救的这个孩子,你确定他只是你侍女的孩子?”
谢玦对建武帝了解颇深,虽建武帝如今已被软禁,但他的部下亦不可能无的放矢,去绑架一个民女的孩子。
谢卿琬低下头,声音细不可闻:“是……”
如今她说什么都是满满的心虚,根本没有底气。
谢玦深深看她一眼,最终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吩咐手下人,即刻按照谢卿琬的意思前去营救,务必保证孩子的安全,不得有误。
谢卿琬看着一列列银甲军,金吾卫整装待发,绷紧的心也终于得以松一口气。
“皇兄。”她看着谢玦,“我也可以一起去吗,我……”
“我保证不会添乱。”
或许她去了也没什么用,但那到底是她的孩子,她无法在孩子身处险境的时候,自己却独自待在安逸的地方。
谢玦凝视着她,吐出两个字:“可以。”
“但是琬琬,你若要去,我也会一起去。”
谢玦什么都可以允诺谢卿琬,唯独这句话说得不容置疑。
谢卿琬眼睫轻颤,唇瓣抖动了一下,到底是没说什么。
……
当两人一同来到十里亭时,亭子周围已被他们带来的重兵重重包围。
见到他们的到来,士兵们自觉让出一条通往亭子的路。
谢卿琬一眼就看到了被挟持到亭子中的她的孩子,孩子还穿着先前的正红小袄,这般鲜艳喜庆的颜色,越发衬得他面容白净,玉雪可爱。
往日里他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总是爱笑,不怎么哭闹,如今被劫持了,也是安安静静的,只是那水汪汪的黑眸里,却染上了不安的神彩,左右转着头。
而那抱着孩子的人,被他动的烦,不耐烦地往孩子的背上一拍。
孩子哪受过这种委屈,几乎是顷刻之间,就细细地哭了起来,那哭声传到谢卿琬的耳里,令她心急如焚。
若不是孩子左右两边皆有敌人,她几乎要冲上去了。
谢卿琬掐了掐手指,提醒自己不要冲动。
此刻,亭子里的人也注意到了谢卿琬等人的到来,眯起眼睛,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公主到底还是来了啊。”
他抬眼,往谢卿琬身后看去,更是不怀好意地说:“太子殿下也来了。”
“说说,你们愿意用什么条件来换这个孩子。”
未等谢卿琬和谢玦说话,随同一起来的周扬已是冷笑出声:“张忌,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这般对陛下和公主说话,还想谈条件,你看看周边,哪里有你谈条件的余地。”
如今亭子和外围仅有十余张忌的人,而包围他们的,却足足有几百人。
他们确实没有对抗的资本。
但是……
想到自己劫持的这个婴儿,张忌甚至忍不住在这种情景下笑出了声。
但是,谁叫他们有这个重要的砝码呢。
在这种情况下,若是谢玦准备强来,那这个孩子也要一起遭殃。
他就不信,他们的箭能快过他手中的刀。
就算他死了,今日也要拉一个垫背的,更何况这孩子就是前朝余孽的血脉!
想到这里,张忌有些厌恶地看向谢卿琬,他素来效忠建武帝,也厌恶前朝叛贼。
身为曾经的北城司指挥使,他曾亲自参与对魏朝余孽的围剿。
从前的他,却万万没有想到,最大的余孽居然就藏在皇宫中,而且这么多年,从未被发觉。
他更不能接受的是,在得知谢卿琬的真实身份后,在建武帝下令铲除她后,谢玦居然疯了般地要袒护她,甚至不惜与建武帝决裂。
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以臣子逆君父,发动宫变。
在张忌看来,这谢卿琬就如同前朝妖后一样,是最该铲除的对象。
今日他已知自己山重水尽,生路无多,就算侥幸逃过,他的主君也难以东山再起了,如此,他继续苟活也意义不大。
倒不如拼了自己这条性命,最后再为大晋做些什么,也无愧于将来地下与建武帝君臣相见。
想到此处,张忌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光。
他此次劫持孩子,真正的目的其实是将谢卿琬骗到这里,再趁机下手。
他不会让她活着走出这里,哪怕是同归于尽。
只要谢卿琬死了,谢玦也不会再被蒙蔽了。
张忌放肆地笑着,看着周扬:“周扬,你我也是老相识了,你知道我从不做毫无把握之事。”
他突然将孩子高高举起,给周扬看:“你知道这孩子是谁的吗?”
周扬被对方问得一愣,真顺着他的话思索了一番,他努力在孩子的脸上寻找熟悉的地方,本不觉得如何,可当这般细细一看,却越觉得有些地方眼熟到令他心惊。
比如那眼睛,怎么有几分主子的轮廓……
周扬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却还是忍不住用余光觑了觑身边的谢玦,对比着两人的相似之处。
恰在此时,谢玦若有所感地回眸,将周扬的目光捕捉了个正着。
周扬一个哆嗦,迅速收回了目光。
他在想什么呢,怎么能中了敌人的圈套,怀疑起主子来了。
主子是那种会在外面置外室生私生子的人吗?别人或许可能,谢玦却绝对不可能。
若不然,这么多年下来,他身边也不会除了长乐公主以外连个母蚊子都看不见了。
可以说,只要谢玦愿意,他有的是机会接触女子,延续后嗣,犯不着如此偷偷摸摸地和一个哑女发展地下情,孩子也名不正言不顺。
这般想来,周扬的底气也足了不少,昂首挺胸:“胡言乱语,真是荒唐,有本事你就说出来,别再这卖关子惹人厌恶!”
张忌也不生气,反倒提溜起孩子的后颈衣领,在空中晃了晃:“你这般激我,就不问问你家公主的意见?”
周扬下意识地朝谢卿琬的方向看去,一边觉得张忌的话莫名其妙。
这跟长乐公主有什么关系,公主可是云英未嫁。
可在这时,他却意外地发现,谢卿琬的脸色非常差,状态看起来很不好。
张忌也发现了这一点,唇边的笑意更加放大。
而周扬,正想开口问谢卿琬要不要先下去休息,这里交给他们,就听那张忌接着说:“周扬,这可是你们长乐公主的孩子,你们主子的外甥,你确定你还要用之前那种方式和我说话?”
语罢,他用手掌在孩子的臀部重重一拍,孩子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婴孩的嗓音穿透力极强,在这形势严峻又异常安静的场合里,直直地刺中了谢卿琬的耳膜,刺得她心口发疼。
她几乎要急得也哭出声来,根本没心力却反驳。
而她也无从反驳,对方既然能说出这种话来,想必也有切实的证据。
谢卿琬甚至顾不得去看谢玦此刻的反应,只是红着眼眶,求谢玦:“皇兄,救救他。”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心乱如麻地数着绣鞋上的花纹。
谢卿琬不知道皇兄是什么表情,她此刻也没有勇气去看。
她只是低着头,等待着最后的判决。
皇兄应该会帮她的吧……
过了许久,几乎要漫长到百年,谢卿琬听到谢玦那熟悉的清冷音色在这静谧的空间中响起。
“你先说,你想要什么。”
此刻还能保持冷静的恐怕只有谢玦一人了,连素来见惯了大场面的周扬此刻都脑中一片空白,根本没有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忌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尔后一手继续拎着孩子,一手指向最外围包围着他们的卫兵:“先让他们退后十丈。”
谢玦没有任何犹豫:“好。”
他一抬手,所有的士兵齐齐退后十丈。
只有周扬还愣在原地,感受到张忌投来的目光,也迅速退后。
此刻,在最前方的只有谢玦和谢卿琬两人。
谢卿琬站在谢玦身后的位置,她看了看前方的孩子,又看了看皇兄高大的背影,咬了咬唇瓣,也一起退后了。
“慢着——”张忌突然出声:“我只同意长乐公主靠近孩子,殿下,你不能动。”
毕竟谢玦城府颇深,连建武帝都不是他的对手,张忌怕正面对上他,出什么变数,便选中了看起来不算难对付的谢卿琬。
谢玦的身子微微一顿,随即平静开口:“好。”
他微侧身子,对身后的谢卿琬说:“长乐,你过来一下。”
皇兄叫她封号,谢卿琬更紧张了。
她知道,皇兄定然是生气了,虽然他如今面上看不出什么,但他肯定是气她的所作所为。
往常,他再怎么样,都是会叫她琬琬的。
谢卿琬突然有些想哭。
但此刻她还得振作,她的孩子还在对方的手上。
于是她抬袖擦了擦眼睛,轻轻嗯了一声,迈着艰难的步伐,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在经过谢玦身侧的时候,他忽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袖子。
谢卿琬睁大眼睛,见谢玦微微倾身,以身体挡住了张忌的视线,就在这短瞬的时间里,她看见皇兄的袖口滑出一颗药丸,落在他的手心。
皇兄冰凉的手指捏在她的下颚,仅是轻轻一用力,谢卿琬的嘴就不受控制地张开。
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滑进了自己的嘴里,一不小心,就咽了下去。
正在她想着这到底是什么的时候,谢玦已经放开了她。
谢卿琬重新向前走去。
谢卿琬心里紧张,为了缓解这种心情,她在内心默默数着自己前进的步数。
一,二,三……当她数到七的时候,她已经踏上了十里亭的第一阶台阶。
也正在此时,原本好好立在她面前的张忌突然腰身一软,倒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谢卿琬毫无防备。
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黑影将剩下的人尽数控制,而张忌手中拎着的孩子,也被一同稳稳接住。
谢卿琬身后一股凉风拂过,风里带着淡淡的青莲香。
谢玦从她的身边走过,径直走到了十里亭中。
张忌此刻已被几个人按倒,脸贴着地,仍是不可置信地看着谢玦:“怎么……怎么会……你到底用了什么妖法……”
谢玦轻掀眼皮,凉凉道:“是你太蠢了。”
他自然不可能毫无准备,就来赴这场鸿门之宴。
虽然事情的某些发展远远超出了他起初的预料,但是其他计划却并不受影响。
方才张忌叫所有人退后,他之所以那般轻易同意,是因为此乃顺水推舟之举。
早在他们还没有到此处的时候,谢玦就吩咐人在四周埋伏。
外面的那些兵马只是给张忌看的,为的就是当他们退下的时候,放松张忌的警惕。
而埋伏在暗处的人,真正的任务是以软筋香麻痹张忌的身体。
方才他一直没有具体动作,便是在等待香发作的时间。
至于暗卫们,事先已服下解药,并不影响行动。
顷刻之间,千钧一发的紧张局面,就被这般随意消融掉了。
带来的人手此时各有所司,正有条不紊地做自己的工作,清理现场的混乱。
而谢卿琬,还没有从方才那场劫难中缓过神来,仍僵直地站在原地,仿佛一尊蜡像。
暗卫已抱着孩子走到谢玦面前,躬身等待谢玦的指示。
他的身体弯着,将孩子举至头顶,展现至谢玦眼前。
谢玦的目光至孩子身上滑过,微妙地停顿了一会儿,尔后伸手将孩子接了过来。
他抱着孩子,步下阶梯,一路来到了谢卿琬的面前。
谢卿琬下意识地伸出手,谢玦这才看她,却并没有将孩子给她的意思。
“琬琬。”谢玦的面容看上去很平静,眸中却酝酿着随时会席卷的风暴,“你告诉我,孩子的父亲是谁。”
——我保证(不)弄死他。
虽然谢玦没有说,但谢卿琬觉得他的言下之意就是这个。
她的身体一会冷一会热,已经感觉不到气温的变化。
即使已经将这个场景预想过无数遍,但真到了临门一脚,谢卿琬还是感觉到了一种被害怕包围的绝望与无助。
第103章
谢卿琬有种强烈的预感,如果她说出真相,将会发生一些很恐怖的事情。
皇兄的话,和之前元公子所说的如出一辙,当时她看元公子都被气得够呛,皇兄就更不用说了。
她真的担心将皇兄刺激到旧病复发,当众吐血。
见谢卿琬垂首不语,谢玦也没有逼她的意思,只是说:“等我查到他……”
话中的隐意不言而喻。
“皇兄。”谢卿琬突然出声打断。
她如今觉得,有些事,还是由自己来说好一些。
将责任全部揽在她自己的身上,或许皇兄不会自责。
若是叫他自个去查,谢卿琬不敢保证,他会不会胡思乱想。
“皇兄,你能先答应我一件事吗?”谢卿琬的声音低低的,“无论是谁,你都不要太激动。”
这是谢玦第一次没有马上回答她的话。
这种长久的沉默叫谢卿琬感到难受,她忍不住涨红了眼,小声啜泣起来。
似乎听到了她细微的哭声,谢玦身形微动,终于开了口。
他的嗓音沙哑得要命:“是卫衢?还是……”
谢卿琬忙顾着难过,没有第一时间听清谢玦的话,自然也没有回应。
谢玦见她不语,已经伸手摸上了腰上的佩剑,噌地一下拔了出来。
剑身晃着雪白的光,亮可鉴人,散发着森寒的气息,映照在谢玦的脸上,一明一暗。
谢玦用手抚着剑背,眸中神思难辨。
谢卿琬此刻抬眸就看到这一幕,差点吓坏了。
她真怕谢玦下一刻就要提剑去取卫衢狗头,赶紧出声:“不是他,和卫世子没有任何关系。”
说一出口,她又有些后悔了。
因为皇兄重新将沉沉的目光投到了她身上。
谢玦轻扯嘴角:“那是谁?”
他的手中仍拿着那柄长剑,并没有收剑回鞘的意思。
而是执拗地盯着谢卿琬,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到答案。
其实事到如今,谢玦大可以吩咐手下的人去查,或许不到一个时辰,他就能查到结果。
但如今他最希望亲耳听见她说出来。
他要弄明白,这一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究竟是何想法,才会不声不响地出现个孩子。
谢玦无法原谅自己,究竟是怎样的疏忽,才成了如今这番模样,她是他看重的人,他却连她经历了什么都不知道。
更无从得知她有没有被欺负。
她可是多么娇气的一个小姑娘呀,谢玦平日里生怕她受了什么委屈,更知道她怕苦怕疼,可是如今她却愿意忍受生育之苦,也要生下这个孩子。
她到底有多爱那个男人?
想到此处,围绕在谢玦周身的黑色雾气陡然浓重了许多,他的气息阴沉沉的,他承认,他如今非常不悦,甚至已经到了发疯的边缘。
他无法想象谢卿琬一个人产子时的情景,那时候她身边是否有人陪,那个男人又在哪里?若是遇到什么紧急情况,她又该怎么办?
这孩子如今这么大了,她又是怎么一个人过来的。
谢玦不能深想,因为他发现自己,只要随便深入一想,就快要受不了了。
往日从容淡定,光风霁月的面具在此刻尽数破碎,他身侧寒风飒飒,眉间显现着藏不住的戾色。
若是一个骗了谢卿琬身子的混蛋,在得手后又不负责任地消失,让她一个人承受后果,面对后面的一切,他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想着那些残忍的刑罚,谢玦的内心才稍微缓和一些。
谢卿琬并不知道谢玦此刻内心的具体想法,但她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大抵很是不妙。
现在的她,想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逃避,却又无路可退。
最后只能用手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皇兄……”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破碎得不成形,“我……我不敢说……”
一旦哭了出来,泪水就如失禁了一般,化作汩汩的泉水,不停地往外冒:“我怕你不能原谅我,更怕你不能接受……”
说到此处,谢卿琬泣不成声:“要是那样,我真不如死了算了,本来一切就都是我的错。”
此时,谢卿琬已经无力瘫软在地,泪水仍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谢玦手背青筋鼓起,他终于还是受不了她这样,半蹲下身,对她伸出了手:“你先起来。”
像是做出来一个十分困难的决定一般,谢玦顿了一下,尔后艰难出声:“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不原谅你。”
谢卿琬哽咽着说:“好,那……”
话说到一半,她却又拼命摇起头:“不,你不会原谅我的……”
谢卿琬失声痛哭:“你不会的,我们怎么可能还和以前一样。”
他可是一直疼爱她,将她当做他的妹妹呀,她对他有着一些不能见人的小心思,可皇兄却始终是光明磊落的那个人呀。
只要她说出来,他们近二十年的情谊,就全化为乌有了,皇兄,还能像以前那般与她正常相处吗?不可能的。
谢玦看着谢卿琬这样哭,心里亦如同滴血,他不明白她为何这样说,难道她和别的男人有了孩子,他就不会继续对她好了吗?
虽然谢玦不得不承认,他心里的某一处酸涩得要命,那感觉陌生又熟悉。
谢玦按住心口,平稳气息,他想着,能接近谢卿琬的必定不是一般人,按照孩子的月份推算,应当是还在京城时发生的事。
那么,可供排查的范围便很小了。
说不定那个人他还见过。
谢玦将目光落在了孩子的脸上,比起大人这边的狂风暴雨,孩子被救下后,吐了个小泡泡,又开始呼呼大睡,一点都不知道人间愁苦。
他开始在孩子脸上,寻找眼熟的特征,只是这孩子太小,许多地方还没有长开,也许并不好借此猜到生父。
而一旁的周扬,本来远远侍立着,此刻见这边气氛凝重,头更是急得冒汗。
他见谢玦一眨不眨地看着孩子,也一同看了过去。
主子或许还在生公主的气,不会迁怒到孩子身上罢,周扬觉得若真这么做了,谢玦日后铁定后悔。
于是赶紧上前两步,打圆场:“陛下,您没发觉,这孩子很像您么?许这就是民间常说的外甥像舅吧。”
“这孩子能有几分像您,也是有福气的。”
周扬自认为自己掌握了说话的艺术,生怕谢玦看不出来,又接着说:“不信您瞧瞧,那眼睛有多像您小时候呀。”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谢玦并不记得自己幼时的模样,对自身的外貌也不甚敏感。
周扬这么一说,他目光一凝,定定看去,居然真找出了那么两分相似。
再仔细看看,那眼睛的形状,眼角的弧度,确实很像他……
若谢卿琬是他亲生的妹妹也就罢了,可偏偏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谢玦心中浮现出一个非常可怕的猜想,这种想法才出来一个苗头,就足以让他遍体生寒。
他想努力将这个想法按下去,可它却不受控制地茁壮成长,恣意地伸展到每个角落。
那个可能性在他的心里反复浮沉,浮上又隐去,令他的牙关酸疼,上下发抖。
“下去。”谢玦忽然冷冷落下两字,气息极度不稳。
周扬意识到这是对自己说的以后,惊愕地看向谢玦,还是一步三回头地后退了。
不对劲,以自己对主子这么多年的了解,他方才那样说,主子应该听了高兴才对,怎么周边的气息反而越来越可怕了。
待所有人都离开他们很远一段距离以后,谢玦死死盯着眼前的孩子。
他的四肢生锈,肺腑间好像有气血逆行,喉口之感腥甜一片。
“琬琬。”谢玦的声音喑哑得几乎要听不出是他本人的音色,怪异而又扭曲,“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这孩子和我有没有关系?”
此话一出,谢卿琬只觉方圆十里之内,空余寒风凛凛,一道道如钝刀般往她心里刮。
所谓肝胆俱裂,莫过于此。
事到如今,她已知是瞒不过了。
谢卿琬半跪倒在地上,长长的披帛垂在身侧,在地面上蜿蜒迤逦出惊人的艳红,她眼角嫣红,是泪浸的,仿佛胭脂点了渌水,柔弱而又美丽。
这样的如云美人,又如此可怜无依,该是任何人都不忍责怪的。
“皇兄……我……”谢卿琬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是,这孩子是你的。”
短短几个字,用尽了谢卿琬的半生勇气。
可说完话,她却并没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反觉身后沉沉,压得她几乎要窒息。
“皇兄……对不起……我欺瞒了你这么久,我做了好多不该做的事,但是我真的不是要害你,我是想救你……”
谢卿琬流着泪,语不成声地说着。
从前皇兄宠她,哪给过她流泪的机会,如今这一天,却是流尽了这半生的泪。
她也不管谢玦听不听得进去,不管她自己的话说出来有多破碎断续,仍坚持说着:“此事全赖我,不关任何人的事,皇兄若是不解气,就只惩罚我一个人好了。”
谢玦已捂着胸口,身躯有些摇摇欲坠。
他什么也没说,更没有露出任何愤怒或者是震惊的神色,而是薄唇紧抿,两眼紧闭,额头青筋暴起,整张脸的五官狰狞扭曲到一起。
早在方才,他就知道那股气血逆流的感觉并非错觉。
出征之前,他为了病情稳定,坚持让顾应昭用七七四十九根银针锁穴,暂时封住了他身上的热毒。
此法虽有用,却最忌受重伤,动极怒,感情剧烈波动。
而他今日,恰好两样都占全了。
先是因那没影子的孩子生父动极怒,又因为如今的境况,感情激烈起伏,如汹涌的浪潮,咆哮着,嘶吼着,摧毁着一切,将那薄弱的,不堪一击的封印尽数摧毁。
而解开锁穴时,就算是有医者在旁,也难免会有些反噬,只是尚在可控制的范围,轻微一些。
但现在,因他自身的情绪,气血暴乱,逆行而上,竟是硬生生冲毁了封印,将一切撕成碎片。
被释放出来的热毒寻找到一个出口,被禁锢已久的它们重得自由,立即暴乱地在血管里游走起来,与谢玦的理智激烈对抗。
他只觉喉间一阵热涌,口中腥甜一片,是浓重的铁锈味,唇边更是有热流淌过。
谢玦以手指轻轻在唇角一拭,垂眼望去,是刺目的鲜红的血。
不同于往常的吐血,只需以手帕轻擦,染上红梅点点,这次,那鲜血不断流出,滴落在他的衣衫上,染红了一大片。
谢玦知晓,这次应是祸福难料。
不过在这种关头,他最在乎的并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谢卿琬。
他若死了,建武帝或许会重新上位,届时谁又来护着她呢?还有那个孩子……
谢玦突然忆起那些幽魅的梦境,他从前只当那是他可耻的妄想,如今回头看来,竟是……
谢玦的手指骨节捏得咯吱作响。
谢卿琬被眼前这一幕吓坏了。
她甚至都忘了哭泣,如灵魂被抽离一般,只是愣愣看着那触目惊心的血,不停地往外流,不止是从谢玦的唇齿中流出来,还有他的耳朵,眼睛。
心中对皇兄安危的害怕和担忧压过了一切,谢卿琬飞速奔上去,将谢玦抱住,托着他晃动难支的身体,泪花飞溅:“皇兄,皇兄,你怎么了,我这就叫太医。”
谢玦本就是强弩之末,她这般上来一抱,他整个人都倒在了她身上。
他的下巴支在她的肩膀上,鼻端是熟悉的梨香,下意识地,谢玦眉间的折痕也淡了些。
仅存的意识中他居然恍惚在想,就这般死在她的怀中,倒也不错。
想到这里,谢玦居然轻轻笑了出来。
谢卿琬觉得皇兄怕是疯了,这种时候还在笑,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情况。
他该不是被她气出了毛病吧。
她焦急地说:“皇兄,你先省着些力,不要出声,你一动就有血流出来……”
谢玦却毫无预兆地问:“琬琬,之前的人,是不是你……”
谢卿琬沉默了会,声音很低:“你说的是什么人?”
谢玦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扇动,下巴依旧搁在她的肩膀:“夜里的人。”
这次,谢卿琬沉默得比之前还久,最后才说了句:“是。”
谢玦感觉到她全身的肌肉在那一刻收缩了一下,尔后变得更加僵硬了。
神思一下子变得更加模糊,他隐约听见她在呼唤他,在叫周扬,叫太医。
谢玦也想睁开眼睛,可眼下的气力,只够他撑起一道眼缝,透着外面依稀的光。
拼着最后的力气,他握住了谢卿琬垂于身侧的手。
……
顾应昭是被人从家里强行拉起来架走的。
他本在睡懒觉,被半拉半抬到马车上的时候,眼睛都没有完全睁开,迷迷瞪瞪的。
难免有些起床气:“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就把我这般带走了,不说下前因后果,我怎么知道要准备什么药材!”
周扬此刻走过来,苦着脸对他解释:“除了您,谁还有办法呀,这主子的热毒之前不都是您负责看顾的,如今出了事,也自应该第一个来找您啊。”
“唉,这回可是发作得狠,和以往哪一次都不一样,主子那满身的血,我看了都心惊,顾大人您需要什么药材,只管和我说,我这就给您去找,也好节约时间,救治主子。”
顾应昭一听这话,哪还有半分睡意,便是再困也被吓醒了。
他腾地一下坐直了,眼睛瞪大:“你说什么,热毒发作了,还到处流血?”
他想起来之前谢玦让他帮忙封印热毒的事,再联想到如今的境况,脑中只有一个反应。
——坏了,坏大事了。
顾应昭急急坐在马车上往宫内赶,心里却还在不住地想,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把封印冲破了呢。
以他贫瘠的想象力,死活也想不出来,直到进了宫,看见一片混乱的琨华殿里,立着满面泪痕的谢卿琬,顾应昭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
“公主。”他快步上前,贴在谢卿琬的身边,肝胆都在随着他的声线颤:“该不会是……”
顾应昭突然噤声,不敢将那个猜测说出口。
谢卿琬替他回答了:“是,我们做的一切事情,都被彻彻底底地发现了。”
“所以,所以皇兄一时无法接受,才会这样……”
说着说着,她又忍不住想哭,垂着泪儿:“顾太医,如今我们该怎么办啊,皇兄的情况看起来太糟糕了。”
顾应昭虽然又惊又怕,但却依然没有忘记救治谢玦的使命,他爱惜自己的命是真,但他这条命也是谢玦给的,与其现在去担心谢玦醒来以后会把他怎样,还不如去想着怎么先把谢玦救活。
“别太担心,公主。”顾应昭说,“方才我已为殿下喂下一味药,有止血之效,说到底,这次之所以会看起来这么凶险,就是因为狂躁的热毒四处冲击殿下的身体,至于遏制,说起来难,却也不难,说起来简单,却也不简单。”
顾应昭今日睡了个晚觉,还不是很清楚宫里发生的事情,所以依然用着旧时的称呼。
谢卿琬抽泣着:“顾太医,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在这卖关子,你就如实说罢。”
顾应昭深吸一口气,定了定身子,缓缓对谢卿琬说:“公主,您还记得我们以前是怎么为殿下解毒的吗?”
谢卿琬停止了抽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这热毒,再怎么厉害,也逃不过至阴中和至阳的基本原则,先前是殿下要上战场,臣才为他封住了穴位,以免关键时刻发作,但现在,殿下已经回宫了,在遇到热毒时也不必像在西北那般捉襟见肘,许多原本难办的事情也就有法子解决。”顾应昭说得头头是道。
“顾太医,你真的清楚你在说什么吗?”谢卿琬真的觉得顾应昭是疯了,而且还想让她也一起疯。
“皇兄如今已经知道了一切,我们怎么可能还和以前一样?皇兄怎么可能同意?!”
谢卿琬怀疑,以谢玦的性子,他若是清醒的状态,是宁死也不愿做那些事的。
若他们来强的,怕是只会适得其反,雪上加霜。
“公主。”顾应昭脸色突然变得很严肃,“我没有发疯,相反,我很清醒,我清楚地知道我的使命就是让殿下安康,于是再难的事,我也会尝试尽量办到。”
“公主的顾虑我懂,但您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可能呢?”
不试试怎么可能……望着顾应昭的这张脸,谢卿琬很想说试的人又不是你,你怎么不来试试?
不过他有句话说到了她的心坎上。
无论如何,她都要皇兄活下来,否则他们这么久的坚持,就成了一个笑话。
她反正是觉得她已经被顾应昭带疯了,居然在脑中出现一个疯狂的想法——或许皇兄不会拒绝她呢?
……
因为谢卿琬和谢玦的关系,当她接近皇兄的床榻时,没有任何人上前拦着她。
谢卿琬在心中极力提醒自己镇定,她凭着许多次过往的记忆,步履平稳地走到了谢玦的床边。
宽大的金丝楠木雕花床上,谢玦身着雪白寝衣,正面色苍白地仰卧着。
他薄唇紧抿,看不到一丝血色,眉心紧蹙,迟迟不松,似有什么难解的梦魇缠绕着他。
皇兄这次看上去确实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虚弱很多。
谢卿琬的心也开始为他难过。
当她踏出最后一步的时候,原本似在沉睡中的男子,却骤然睁开了双眼。
谢玦眸中幽晦滚动,若黑夜深海,有某种未知名的庞大生物,在海面下浮动,透出巨大阴影,却悬而不动。
谢卿琬像撞到了一堵墙一样,猛地停住脚步。
第104章
被皇兄漆黑的眸子盯着,谢卿琬几乎有种落荒而逃的冲动。
如今的她羞于见他,更不敢和他的双眼对视——仿佛能够洞穿她内心的一切。
但想起肩负在自己身上的重大使命,谢卿琬还是一步作两步地慢慢悠悠地蹭到了床榻边,在这期间,她感觉地面都磨出来火星子,发出低哑的摩擦声。
“琬琬。”谢卿琬忽听到皇兄在唤她,那声音很轻,很低弱,模糊到后面几个字她都没有听清楚。
犹豫了片刻后,谢卿琬弯下身子,与床榻上的他齐平:“嗯?”
等待她的并不是他的回音,而是一只手。
一直散发着滚烫热意的手,牢牢握住了她的手腕。
手的主人暂且并没有将她往下拉的意思,却也让她维持着这个狼狈的姿势,动弹不得——她感觉她整个人都快扑到皇兄身上了。
“是谁要你来的?顾太医?”他虚弱的声音传来,两眼却仍锁着她。
谢卿琬喉间一梗,随即飞速否认:“不……不,不是顾太医,是我……”
到底有些难为情,她低下了头:“是我自己要来的。”
谢玦心口一窒,明明已经猜到了一切,他还是闭上了眼,不死心地问:“来做什么?”
谢卿琬望着他,再次品尝到了哑口无言的感觉。
皇兄如今一身雪衣,面白更盛雪三分,整个人是一种弱不堪折的风姿,却又有种破碎的美感。
谢卿琬想起话本子上是怎么描述的——就是那种容易让人生起狠狠蹂躏心思的模样。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个大跳,她觉得,自己的脑子一定是坏了,才会在此时想起这种东西。
她一时无法回答谢玦的话,有些事情,便是再怎么不耻地做过,她也羞于拿到明面上来说。
但望着谢玦淡薄似月色的面容,闭着眼眸,安静得好像忽视了周围所有,包括她的存在,谢卿琬又生出了三分的委屈。
她知道这种想法便是十分不讲理的,先别说皇兄现在身子未好,便是他陡然发现她欺瞒了他这么久的事情,就算生气,也是应该的。
何况——他也没对她生气,只不过看上去冷淡了些,甚至问她来这里是做什么。
放在以往,皇兄可是绝对不会说这种话的,他见了她,该是高兴还来不及呢,哪管她是做什么来的,总之,他总有时间见她。
谢卿琬看着这副样子的皇兄,一方面依旧残留着不少愧疚与心虚,另一方面,却是出自本能般地,忍不住耍起小时的性子,扁扁嘴,颇有些哀怨地说:“皇兄,难道我无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
“还是说,你不想见到我……”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就低了下去,尾音甚至带上了拐了弯的颤抖。
谢玦闭着眼,久未见到她的声音,便睁开眼,甫一见到光明,就看见了床边稀薄光线下她的身影。
此时正是夕阳时分,橙黄的暖光从窗外洒入,均匀地涂遍每个地方。
她背对着略暗的光线,脸上的神情看得不甚明晰。
谢玦的心突然有些莫名的焦躁,有些僵硬地伸出手,拉下了床头的细绳。
床帐边吊着的梨型雕花宫灯亮了起来,明亮柔和的光线徐徐映在谢卿琬脸上。
谢玦的脊背甚至微用了些力,半抬着肩背朝谢卿琬的面上看去。
直到看清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下,并没有泪珠的痕迹,谢玦才终于卸下了力气,重新倒回床榻上,小口小口喘着气。
热毒并没有离去,反而一直在烧灼他的身体。
但如今,他却并不想在谢卿琬面前留下太狼狈的形象。
于是他一直在强撑着。
直到方才陡然用了力,才使意志支起的密不透风的织网,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漏洞,于是便立马有炽热的风吹进,无情地冲刷着他那颗破败不堪的心。
因这一卸力,谢玦也就顺势松开了谢卿琬的手腕。
谢卿琬重得自由,却并没有一丝喜悦,反而更慌张了:“皇兄!”
她看见谢玦软倒在床榻上,沉沉地吐着气,这下是真的又想哭了。
心中的忧切压倒了一切顾虑,谢卿琬根本没来得及多想,就本能性地扑到了谢玦的身上,将头埋在了他的胸膛,哭泣了起来:“皇兄……皇兄,你还好吗?你可千万不能死,你若不在了我怎么办……”
似是想到了什么悲伤的画面,谢卿琬哭得更伤心了,甚至不由自主说出来埋藏在心里许久的心声。
“我只是想救你,只是想救你,我有错吗?皇兄,我不想让你死,哪怕让我付出所有。”
谢玦方才本就是强弩之末,一口气撑着,此时被谢卿琬这么一压,她全身的重量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根本就动弹不得,更反抗不了。
这还是谢玦二十年的人生中,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他的注意力不得不都放在眼前的她身上,她的身体温凉,与他滚烫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两者紧贴着,光是这股凉意就让如今的他几乎难以离开。
他被迫听着她一句句宣泄,听着她的心语动人,句句流淌入他的胸腔。
谢卿琬从前在他的心中,如春雨小溪,明媚俏丽,便是偶尔闹了脾气,也不过是雨势倾斜,春雨湿衣。
而她如今,却如那急急的骤雨,夹杂着声声春雷,雨点大滴大滴,凌乱地打在他的身上,又在他心中时时震响。
她的每一句诉苦,每一声委屈,每一句炽烈的情意与酸涩的担忧,都由雨水汇聚成溪,潺潺流入他的心间,淌遍每一个冰封的山脉,干涸的沟壑,每一块皲裂的土壤。
谢玦感觉心底有些发痒,一种寻不到,觅不见,挠也挠不了的痒,就像嫩芽突破厚土——好像有什么东西长出来了。
而那沉睡的种子,并非一朝一夕,而是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就已孕育在他的心底。
谢玦张了张口,想发出什么声音,便有干烈的风从他的喉咙穿过,如同破旧的西洋手风琴即将拉响。
可还没等他奏响正篇,一切前奏便戛然而止。
“唔。”
一朵娇嫩的玫瑰落在了他的唇上,带着清晨的露水,午夜的幽香。
若一只拥有着美丽翅膀的蝴蝶,轻轻扇动,徐徐降落,却又害羞地收起翅膀,轻抖着,采着那甜的花蜜。
轻柔地笼罩着,不敢多越雷池一步,偏偏带来十分的炽热与灼烧,惊得谢玦的心都在剧烈震动。
感觉到了他的动弹,那对面的人儿似乎不想听见他的声音般,遽然发了狠劲,开始毫无章法地乱亲起来。
咬着他的唇瓣——有些疼,又尝试包绕着他的整个嘴唇,用力地吮吻。
谢玦不知道这是谁教她的,笨拙,青涩,犹如初出壳的雏鸟,什么都不懂。
他脑中一下子又闪过过去那些片段,这思绪便铮地一声断了。
他无法推开她,被迫承受着这一切,心里亦是在煎熬,时而仿在冰泉,时而像在火海。
到了最后,却又听见她声声呜咽,从上而落,叫他的心也随之,震颤不止。
不知过了多久,谢玦的唇舌尝到一股咸咸的味道,他感觉有湿润的水迹,一路顺着他的脸颊,流到了唇角,又隐入衣领的肌肤上。
她……在哭么?
谢玦茫茫然地想着这个问题,思绪恍惚后,他发现自己已本能般地揽上了她的腰肢。
她越发往自己的怀中挤,他的手僵在那里,不知何处安放,她却率先一步攀附上了他的脖颈。
“皇兄……你有时候真的很讨厌……”谢卿琬的声音缭绕在他的耳侧,似近似远。
“总是这副表情,叫我觉得,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她恨恨地说着话,露出尖利可爱的小犬齿,快要咬到他的耳骨上。
“有时候我想,真不如你我当初就没有交集,也好过从今以后,形同陌路,偏添了新恨。”
其实谢卿琬也不知道,如今的她是何想法,她只是将心中积压已久的情绪,不再有任何顾忌地,如倒豆般地尽数抖落出来。
反正今日一过,他们或许就真不复从前了,她还顾忌什么!
她身上的梨香越发幽邃,钻进谢玦的鼻子里,冲得他脑门嗡嗡响。
他的额头汗如雨下,豆大的汗珠沾在湿发上,又聚成一颗颗更大的浑圆,沉沉坠下。
谢玦已然到了一种极限,他只能模糊听见她说的话,却恰好捕捉到了关键——讨厌,没有交集,新恨……
字字都如锐利的坚刃,刺入他的心脏,留下深重的伤口。
谢玦的眼角也忍不住沾上了湿润,今日的变故太大,他的种种情绪却皆因她而起。
惊惧,震动,晕眩,怖然,酸涩,茫然,痛苦,短短一日之间,他已品尝人间百味。
他曾经过一路风雨,小心呵护她长大,他生母早逝,又无同胞弟妹,身边无数人虎视眈眈,看似一路顺风顺水的人生,却包含了无数暗处的危机。
她是他幽暗人生岁月中仅有的温柔,便如那温和的晚风,静静的,只需陪伴,便足以慰籍。
谢玦也曾想过,这指间的风总有一天要离他而去,但那时他不愿想这太久远的事,便逃避般地忘却了这一切。
便如忘却那些个幽夜。
无论如何,他怎么会讨厌她呢……只要她愿意,他可以马上亲手捧上自己的一切。
热毒在侵蚀他的神智,但一方面,他的思维却越发清醒。
汗水已浸透了他的衣衫,让他和她之间,没有缝隙般的贴在一起。
“琬琬。”谢玦嘶哑地笑,带着些深沉的悲凉,“你错了。”
“无论你是我的妹妹还是……什么,我永远都不会厌恶你。”
说着说着,有大滴泪水自谢玦眼中滴落,染着鲜红的血色,落在了谢卿琬的脸颊。
谢玦伸出手指,轻轻抹去,便在她的脸上,留下一小片的嫣红,仿佛某种印记。
“我在想,我是不是前世也见过你,有了一个糟糕的结局,才会在如今看见你时,如此心痛。”
谢卿琬的睫毛一颤,骤然攥紧了他的衣衫,她的眸中薄雾蒙蒙,带着未尽的泪意,又即将化为雨滴。
谢玦按住她的后脑勺,轻轻吻在她的眉心:“琬琬,我不想再为此心痛了。”
做这一切的时候,谢玦的指尖是颤抖的,筋骨是轻轻抽搐的,浑身上下都在克制不住地震颤。
他依然流着血,并且感觉整个人如在炼狱中被岩浆炙烤,此时碰到谢卿琬,就如焦黑的皮肤片片剥落般地疼。
但是至始至终,谢玦都没有放开谢卿琬。
因为他此时怀中所抱,就是他的全世界,他的一切。
第105章
谢卿琬依稀记得自己是在染着泪的滚烫怀抱中睡过去的,当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安排到了柔软的床榻之上。
环顾左右,空无一人,通过周围陈设的摆放,她判断出自己应是在琨华殿侧殿之一。
皇兄呢?回想起睡前发生的一切,她有些心慌。
她记得皇兄好像热毒发作了,可是睡前,他们分明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不知道皇兄是怎么忍过去的,只记得彼时他汗如雨下,眼睛里布着骇人的血丝,面上红潮似霞,偏偏唇抿得紧紧的,不肯发出一丝声音。
谢卿琬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她也顾不得两人再见会不会尴尬这种问题,怀揣着某种不安,她决定出门去寻他。
结果走出房门,刚出侧殿没两步,就碰见了步履匆匆的顾应昭。
顾应昭身背着一个药箱,正满头大汗地往正殿的方向跑。
“等等,顾太医。”谢卿琬忙把他喊下,小跑着过去。
待到了他的身侧,谢卿琬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您先别走,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就是昨夜皇兄的热毒是怎么解的?”
顾应昭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怎么解的,不都和以前一样么?有什么事我待会再和您说,眼下殿下那边的人唤我过去。”
谢卿琬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可是昨晚,我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呀。”
这下轮到顾应昭惊呆了,他再三问:“您确定?”
谢卿琬点点头:“我很确定。”
顾应昭愣在了原地一刻,想到什么,突然加快了脚步,向前方飞奔而去:“不行了,我要快些了。”
谢卿琬望着他的背影,眉心跳了跳,也跟着向前方奔去。
还未奔到正殿大门口,谢卿琬就迎面遇到了周扬的小徒弟,对方见着了她,原本灰败的面色一下子就焕发了生机,三步作两步地跑到谢卿琬的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公主仁慈,求您救救陛下,救救我师父!”
谢卿琬听得一头雾水,却还不忘扶他起来:“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快领我去看看。”
小内侍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连抹着泪道:“好,我带您去。”
谢卿琬跟着这个周扬的徒弟,一路走着,同时心里也在好奇外加担忧,究竟是什么样的事能将对方吓成这样。
毕竟能成为周扬徒弟的人,也不是泛泛之辈。
当她终于来到某处内室的门口,看见里面的场景时,也着实吓了一跳。
周扬在靠近门口的地方跪着,头也一同伏在了地上,如石雕般一动不动。
而他的面前,则散落着一只黑牛皮鞭。
这是?
谢卿琬抬头向前望去,瞳孔更是狠狠一缩。
向来衣袍整肃,一尘不染的清贵男子,此刻却衣衫半解,赤着半截胸膛。
而他腰隐有伤口,有血色溢出,染红雪白衣料。
皇兄这是在做什么?
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又听自己的徒弟通报着“长乐公主来了。”
周扬这才挪动着自己僵硬的身体,转身朝谢卿琬再次深深一拜:“还请公主一定要劝劝陛下,勿要如此自伤,奴才不怕被陛下责怪,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出伤害陛下圣体的事。”
周扬的脸上露出猛舒一口气的表情,似乎谢卿琬的到来,几乎像是救了他的命一般。
谢卿琬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好端端的,皇兄为何要自伤?
随即立马她就想起来昨日之事,顿时捏紧了手心。
她将眸光投向地上的鞭子,慢慢上去,弯腰捡了起来,胆战心惊地发现,这鞭子又粗又硬,还分布着许多狰狞的倒刺。
所以皇兄是想让周扬拿这可怖的鞭子去抽打他的身体?谢卿琬只要一想到这个场景,就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谢卿琬目光复杂地看向谢玦,这才发现,他的右手正握着一枚匕首,那匕首尖上粘着血,很显然,皇兄腰上的伤口正是他用这匕首自残导致的。
虽然她才到此地未久,但已对前几刻发生的事情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
想到这里,谢卿琬再也控制不住,飞快地跑了过去,一把夺下了谢玦手中的匕首,扔得远远的。
匕首落在远处,放出叮当的清脆声音,谢玦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上来,猝不及防间居然被她成功了。
他怔忡了一下,尔后回头,恰与谢卿琬的视线在空中相接了。
她极黑而亮的眼珠,与他对视,谢玦呼吸一窒,头次主动移开了视线。
谢卿琬却不给他逃的机会,主动上前一步,话语听起来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皇兄,你这是在做什么?”
谢卿琬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她想尽办法,只为了皇兄的身子安康,可皇兄却如此不爱惜他自己的身体,这叫她如何能接受呢?
她向来不是一个很有勇气的人,但在面对谢玦相关的事情时,总能生起无边的勇气。
比如此刻。
甚至敢主动拦在皇兄的面前,逼问他。
谢玦缓缓抬眸,额角的碎发遮挡了他半边眼睛,他沉默良久,平静地说:“自我惩罚,自我赎罪。”
他的目光落在了谢卿琬手中拿着的鞭子上,又沉又重:“我让周扬持鞭鞭笞我,他誓死不肯,琬琬,这鞭子如今在你手上,你可以帮我做这件事么?”
谢卿琬握着鞭子的手一抖,旋即握得更紧了。
她恨恨地说:“别想了,不可能。”
谢玦似乎早预料到她会如此回答,轻叹一口气,那其中载满了嘶哑的疲惫以及某种隐藏极深的痛苦。
“琬琬……”
他的话才开了一个头,就被谢卿琬径直打断:“所以皇兄,你是想用自身来逼我去伤害你吗,你是不是要向对待周扬一样,如果我不肯动手,你就用匕首自伤?”
谢卿琬的声音越发大:“所以你为何要这样做,因为你觉得这是你自己的错?可你明明什么都不知情,这都是我自作主张做下的事,如果一定要寻一个罪魁祸首,那也该是我!”
谢玦耐心地听她讲完,尔后道:“那还是我的错。”
“琬琬,你知道昨日我热毒发作了罢,但最后,我挺过去了,至今仍好好地站在你的面前。”
他的唇角微扯,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那是不是说明,此毒并不是不能通过自身的意志力撑过去呢?”
谢玦几乎是温柔而又怜惜地望着她,说出来的话却让谢卿琬浑身血冷,只觉残忍:“琬琬,你还小,有许多事情不甚清楚,以前也没人教过你。”
“而我虚长你几岁,未尽到足够的教导之责,甚至未能明辨是非,以至于……亲手伤害了你,我曾说要保护好你,却是忝居兄长之位。”
“琬琬,以后我再无颜叫你唤我哥哥。”
谢玦也想自欺欺人骗自己说之前发生的一切背德之事,都只是热毒的原因所致,是热毒摧毁了他的神智,是热毒控制了他的身体,是热毒让所有的一切向不可控制的方向疾驰而去。
但他不能。
昨夜过后,他亲身经历了抵抗热毒的苦痛,却也清晰地认识到了一件事——热毒并不能使他做出那些事,这其中,又有几分他的主观行为在里面?
谢玦不敢去细想,因为在过去的十多年内,谢卿琬一直是他最单纯,亲近的妹妹,若他早就有那般污秽的念头……
谢玦的脸冷若寒冰。
直到谢卿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想让我再唤你哥哥了是吧?”
这嗓音幽幽,带着几分尖锐与讽意,谢玦的眉下意识地蹙起。
“那正好,反正我也不想再喊你哥哥了,这么多年,我也喊倦了。”
谢玦的身子猛烈地震颤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谢卿琬会如此说。
他的眸中甚至来不及染上受伤的神色,就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了她,有些僵硬与呆滞。
谢卿琬也学着他的样子,冷着一张脸,唇角勾起的弧度颇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疯狂:“我今年已经十七了,马上就快满十八了,我早就已经及笄了,我自己做的所有事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不后悔也很清楚后果,而且没有任何人逼迫,都是我自愿走出那一步的。”
“我已经成年了,不是小孩子了,也很清楚自己此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所以你若是再将一切都往你自己身上揽,而打着我年幼的幌子,那就是看不起我!”
谢卿琬从未和谢玦说过这么重的话,换言说长这么大,两人从未吵过架,红过脸。
谢玦漆黑的瞳仁缩了一下,而那其中正倒映着谢卿琬如今气势汹汹的面孔。
她那般骄傲又张扬地抬起头,和以前的任何一次的她都不一样,仿佛今天她一定要在这场两人的战役之中获胜一样。
一向能言善辩,虽气质清冷,却依然能在朝堂上将御史大夫们驳斥得脸红脖子粗的昔日的太子殿下,如今却罕见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地任由谢卿琬发挥。
而谢卿琬越说越有气势,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更是伸出白净的右手,在一旁的书案上猛地一拍,拍得那桌板震天响:“我说的不对吗?”
她逼问着谢玦,两人的主次关系在一瞬间天翻地覆。
俄顷,谢玦微微点了下头。
而他的神色则掩映在因一番折腾弄乱的青丝之下,看不清楚。
谢卿琬见状得了劲,越发说道:“而且我告诉你,你凭什么觉得我是情非得已做的那些事,我就不能——不能是情……情之所至吗?!”
谢卿琬觉得自己的造词或许学的不够好,一时接不上就凭感觉直接说了,然后她发现,自己话音刚落,现场就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第106章
不仅是谢玦静了下来,谢卿琬的声音戛然而止,就连远立在门口的周扬也屏住了呼吸,好似雕像。
谢卿琬慢慢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若是在以前,她定然是惊慌失措,恨不得夺路而逃,但此刻,或许是受到前面情绪的影响,她居然生出了一种理直气壮破釜沉舟的气势。
她抬了抬下巴,昂起头:“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谢卿琬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语对他人有多么大的冲击力,反而越发挺直了腰杆。
既然他要发疯,那她就陪他一起疯好了,谁怕谁?
只见谢玦原本僵直的脸上,慢慢出现了一丝动静,他忍不住苦笑:“我不是怨你,我是怨我自己。”
“无论你是不是自愿的,我都会怨我自己肮脏,不干净,不配做你这么多年的兄长。”
“琬琬。”他的语调极轻,仿佛从天幕上飘来,“我很清楚那毒并不能完全左右我的神智,倘若那梦中之人不是你,我绝对不会行此荒谬之事。”
谢玦第一次如此在谢卿琬面前赤裸裸地剖析着自己的心:“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正因为所见之人是你,我才做出了此等不光彩之事。”
“我本来不想将这些说给你听,但既然你问,那我也不得不在你面前承认。”
“我是一个对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妹会动可鄙心思的男人,并且不敢承认,没有担当,反借热毒之名放纵自身,我所作所为没有任何人或物操控,皆是本心所映。”
“现在,你懂了吗?”
谢玦的眉目精致,是极为清俊的美男子,可此刻他的眉宇间却悬着一抹沉沉的暗色,竟使这个往日意气风发的青年蒙上了一层颓败之意。
他的声音又轻又缓,却分明布满了疲倦与挣扎。
他抬起头,却感一阵香风从前方掠过,一眨眼的功夫,谢卿琬已经飘然到了他的身前。
谢玦的面上露出几分诧异,尚还来不及做出任何举动,她带着一股蛮劲的声音就飘到了他的耳边:“我为什么要懂?”
谢卿琬正立在谢玦面前,若不是两人存在身高差,几乎是面对面的站位。
她倔强地抬脸,脸上染着红晕——太过激动地说话导致的。
“兄妹?我们又没有血缘关系,违背哪门子的道德了?你情我愿一拍即合,又哪里不光彩了。”
“皇兄,我不明白,你在朝堂之上革故鼎新,锐意改革,却为何在此事之上,迂腐保守得像个老御史,我这般叫你皇兄,你就是我的同胞亲哥哥了吗?”
“我们一不违反王法,二不违背天地,有谁能来置喙?”
语罢,谢卿琬心中一狠,脑门一热,居然踮起脚尖,极为大胆地伸手压下谢玦的下巴。
一时间,两人的呼吸咫尺之距,近到可以感受到彼此的热意,呼气中轻微的水汽。
谢玦避无可避。
他见过许多次谢卿琬的眸子,但这是头一回,他用一种与以往全然不同的目光看向她,仿佛在将她从头到脚重新认识一遍一样。
他意识到,他的妹妹长大了,不再是那个稚拙只能躲在他羽翼下的孩子,而是一个有自己主观思维,决断能力的大人了。
她能够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想法,甚至能有理有据地与他针锋相对,叫他哑口无言,无话可辩。
他是不是也应该认真倾听她的想法,不再固守着自己的那套规则,也许,那并不是为她好,或者是如今已不再适合她。
谢玦的思绪短暂地抽离,不得不思考了这个问题,正在投入之处,却再次感觉下巴一沉,他毫无防备,就那么顺着她并不算大的手劲低了下去。
随即是一抹清甜,那么毫无防备地印在了他的唇上,尔后是她又娇又俏的声音传来:“皇兄,你告诉我,你现在在想什么?”
还有心思想那些气人的话么?
谢玦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无法回答。
他的脑海一片空白,在一瞬失去了所有想法。
那抹清甜似乎得了劲,见他不语,又重新地压上来,不依不饶,明明是香软的,却硬是让他的唇僵麻一片。
理智告诉谢玦此刻应该做点什么,便是他不可能对她疾言厉色,也该伸出手象征性地格挡一下,地上还散落着不久前丢下去的鞭子,他信誓旦旦的话言犹在耳。
可此刻,他在做什么?
他将自己不久前对周扬说的话当场扔进了垃圾堆,朝令夕改。
不,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无法动弹,因为太过突然,震惊的行为引起的身体僵直。
但与此同时,谢玦心中的另一个声音却尖锐地揭露了他,毫不留情:这分明就是你内心所想!你心底渴求的!
就像之前的无数次自以为是的“春梦”一般,你这次也准备欺骗自己吗?
谢玦只觉背后冷汗直冒,再也无法维持一惯的冷静,一堵高大的墙直直地向他倒下,排山倒海般的自我疑问,几乎淹没了他。
而谢卿琬,也一样不肯放过他。
她的手心柔软,带着一点热热的湿意,触摸在谢玦的喉结上,仿佛在感受什么,摸索什么。
而她的唇,还隐约有扩大化的姿势。
谢卿琬如妖魅般的嗓音在他的耳边缭绕:“现在呢,皇兄,你在想什么?”
而谢玦,从来没有想过,从她的口中竟然也能出现这种声音,抑或者她的音色如常,没有改变,只是他的心境如今全然不同罢了。
……
那一日,谢卿琬做完那一切,留下“一地狼藉”给谢玦,自己倒先飘飘然离去了。
那夜,谢玦罕见地失眠了,他头回品味到了辗转反侧的滋味。
知晓了那些宫妃所说的,守着煌煌大殿,数尽宫砖的感觉。
只是,历朝历代,被数的应只有东西六宫女眷居所,这储君寝殿的砖头,恐怕还是头一次获此殊荣。
当次日晨起,伺候他穿衣的周扬见到谢玦的眼下乌青以后,更是当场惊讶地睁大了眼。
随即想起来什么,又马上垂首敛眉,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整座宫殿的宫人比往日更恭顺,安静,仿佛生怕引起了谢玦的注意一般,连走路都是格外放轻了脚步。
人们心照不宣,都知道陛下如今不同以往。
却也无人敢说什么,只能更小心地伺候。
新旧主更替之际,朝会比往日更是隆重,五品以上的京官皆陈列其上,站不下的,更是一路延伸至了太极殿前的广场。
人多事也杂,大的小的,一桩桩一件件,皆要呈到御前过目,请新帝定夺。
谢玦的容颜隐藏在冕旒的串珠之下,群臣站在下首,隔着宝座前的丹陛,并不太看得清他的表情。
于是依例禀报着。
不知道是哪一个聪明过头的人,想着去讨新帝欢心,握着笏板便上前来,直愣愣地一跪:“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今日无本可奏,却是有事值得一提。”此人脸上露着讨好的笑,看着像是急于出头,生怕别人抢了先机。
“陛下的皇妹长乐公主,今庚也有十八了罢,先帝政务繁忙,未理公主婚事,白白耽误了公主青春年华,如今陛下登极,何不喜上加喜,为公主赐婚?”
“当然,以公主的尊贵,臣建议遴选京中二品或伯爵以上的德望清流之门子弟,进行试炼,择优选拔。必能使公主顺心,陛下展颜,成一段佳缘。”
此话一出,原本安静的朝堂再度躁乱起来,群臣纷纷侧首,小声地交头接耳。
有人啐了一口,颇有些不服气:“倒是让这杜良给取了个巧,正事不干净想这些歪门邪道,居然学会了用长乐公主去讨好陛下。”
“是啊。”他对面的另一人也说:“谁不知道长乐公主是陛下的心头肉,陛下许是正在为公主的婚事头疼了,他这般一说,倒是给了陛下一个行事的口子,算是解了陛下燃眉之急。”
“他一个工部员外郎,还想有天大的造化不成,工作不成,倒想在这方向使力!”
众口纷纭,虽大多数人表示对杜员外郎的行为表示鄙弃,但其中又夹杂了多少嫉妒,就不得而知了。
谁都知道,当今陛下不近女色,若是提议给陛下广开后宫,选拔秀女,反而是触了霉头。
哎呀,他们怎么就没有想到转变方向,换成给长乐公主选拔美男呢!活该自己不得志,这点眼色都没有,瞧人家杜良,多会讨好主子。
在懊悔以及羡慕等各种情绪的包围中,杜良也自信地抬起头,等待着来自帝王和颜悦色的话语。
谁知,却只听一道声音冷似寒箭,夹着冰渣,透着满满的不耐:“谁给你的胆子?”
“居然敢妄议皇家之事?”
“传朕旨意,将此人押下诏狱,从严审问,有何不法勾结,或他人唆使,居然试图以公主之事试探圣心。”
语罢,珠帘晃动,谢玦从龙座上站起,撩起衣摆,径直下了丹陛,头也不回地离去。
只留下周扬,忙着宣布退朝,又慌忙追随着谢玦的背影而去。
待两人齐齐离开之后,群臣对于方才发生的事还有些懵。
这是……拍马屁拍到马腿子上了?怎么和他们事先以为的发展迥然相反呢?
他们集体向旁边移动,为杜良留出了好大一片空地,似是不想沾了他的霉气。
啧啧,工部这个位置,油水可大了去了,以这杜良的性子,怕是这些年吞了不少,这下估计诏狱的门这辈子是出不来了。
众臣们以幸灾乐祸的目光,看着瘫软在地的杜良,金吾卫此刻已进入殿内,即将要将他押下。
此刻也有人忍不住疑问,为何陛下要因为长乐公主的婚事大发雷霆呢?实在是君心难测啊!
……
谢玦一路带风地回到了立政殿中,周扬小跑着跟在后面,都没有跟上。
到了书房的案前,谢玦阴沉着脸,让周扬倒一杯水,他一口灌下,捏着杯盏的手青筋暴起,分外狰狞。
“哐擦。”那青玉色的瓷杯,居然应声而碎,周扬压下了惊呼,却转眼又见谢玦掌心鲜血横流,有无数碎片落在了他的脚下,身上。
他试探着上前想要服侍谢玦,目光却与谢玦凛冽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周扬下意识打了个寒战,随即后退两步,转而低头将一方干净的手帕递给谢玦。
谢玦面无表情地接过,只是随意擦了擦流到案上和袖口的血,却并没有包扎伤口的意思。
周扬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只是脚刚踏出半步,又马上缩了回去。
作为服侍谢玦大半辈子的人,他最是了解谢玦的性子,知晓此刻无论说什么,大抵都是无用,大到人生大事,小到包扎伤口,只能叫谢玦自己想开。
在这格外静默之际,殿外忽然传来一声不确定的低音:“师父?公主来了。”
周扬赶紧走出去,让自己的小徒弟附耳说着情况,听得脸色一变,随即点头:“我知道了。”
他怀着复杂的心情重新走入室内,见谢玦依旧安静地坐在案前,目光却不在面前的折子上,而好似在远方,对即将要出口的话,突然又失去了说的勇气。
“陛下,奴才有要事禀报。”周扬平素得谢玦特许,都是用“我”,今日怀着一番谨小慎微的心情,语气也不自觉更谦恭。
谢玦的眼珠子缓缓一转,终于迟缓地落在了他身上:“说。”
言简意赅,没有废话。
周扬也就一样长话短说:“陛下,公主来了,还带着呃……一个孩子。”
第107章
周扬紧张地绞着手,其实他也觉得,现今的境况很尴尬,可是公主都杵在门外了,他总不能装作不知吧。
更尴尬的是,他被迫知晓了一些主子的秘事,现在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公主,还是一个问题。
公主和……那个孩子,如今的定位,在陛下那里,到底是什么呢?他拿不准,便只有谨慎待之,以免出了纰漏。
他低着头,不敢看谢玦的神色,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一道沉闷的声音响起:“让她……他们进来。”
周扬如释重负,连走带跑地出去迎接谢卿琬——实则是想离开这个压抑的空间,短暂逃离谢玦的视线。
如今陛下的心思难测,脾气也是不稳定,虽然不会迁怒他,但总归还是战战兢兢的。
他踏出门,远远地就看见了一个身段窈窕的少女,穿着鹅黄色的裙裾,满是鲜活的气息。
只是怀中抱着一个孩子,显得有些突兀。
周扬走近了些,忙行礼,抬眼再看时,只见谢卿琬笑容明媚,如照春光:“周公公,陛下今日可好?”
周扬腹诽一声:哪哪都不好,只是这话他自然不能说出去,于是便道:“尚好。”
他的目光转向谢卿琬怀中的那个襁褓,喉头一梗,想了想用词,斟酌着问:“公主……呃这是要带着小公子一起去见陛下?”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简直说得是废话,可是此刻他也只能傻甜地干笑,看着谢卿琬。
谢卿琬微笑着点头:“正是,烦请公公带路。”
两人便一前一后走在宫殿的金砖上,极度安静的殿内只响着他们的脚步声,随着离谢玦所在的地方越来越近,更是一声声砸在周扬的心里。
好不容易送到了门口,他终于可以为完成自己的任务松一口气,释然的神情还没彻底出现在脸上,耳边就响起了一道尖锐刺耳的哭声:“哇哇哇——”
那声音极有穿透力,周扬几乎就在片刻之间惊慌地抬起头,朝着前方的门望过去。
又偏头看向右手边的婴孩,更是不敢说任何希望谢卿琬去哄孩子的话。
谢卿琬似乎看出来他心中的忧虑,浅笑着:“公公在担心什么?这可是陛下的亲生骨肉,便是吵着他了,他又能将我们如何?”
周扬看着谢卿琬有恃无恐的神情,一时哑然。
……
自周扬走后,谢玦就格外静不下来。
他盯着自己掌心的伤口看,看那血液缓慢地流下,划出暗红色的轨迹,又在手腕处凝固,而有新的鲜血正从伤口溢出。
本来,他无心去理会这种小伤口,适当的疼痛反而能让他保持清醒,也能转移他心底的烦躁。
但……她马上要来见他,若是看到……
谢玦突然捡起先前扔在一旁的帕子,看见上面红色的干涸血迹,皱了皱眉,又将之丢到一旁,重新拿了一方新的手帕,熟练地在掌心缠绕起来。
眼见着雪白的手帕很快又洇出了血色,他干脆撕下案布下的一长条大红织锦的布料,裹在了掌心的最外层。
做完这一切,他又环顾四周,发现地上滴落着他先前流下的血,眉心更是蹙成了一团结。
听说小孩子闻不得血腥味,虽然看不到,但……
正在这时,外间突兀地传来了一声极响亮的哭声,径直击中了谢玦的耳膜。
他浑身一震,拿着那沾了血迹的帕子试图弯腰下去擦拭地面的动作一顿。
这是……
谢玦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第108章
谢卿琬抱着孩子,轻轻推开了挡在她面前的门扉。
一进入室内,她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谢卿琬的目光四处逡巡,却没有找见任何血的影子,待向前看去,却见印象中丰神俊秀的青年,如今似是消瘦了。
他坐在那里,右手虚掩在案下,有些不自然的古怪。
谢卿琬往前走近了些。
就在她快要走到谢玦的身前时,他猛然抬起了头,两人的眸光毫无防备地在空中碰撞到一起。
她见他嘴唇下意识蠕动,却在下一刻紧抿,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她甚至看见了他的眼睫异于往常般地颤抖,像两扇蝶翼,有一种美丽的脆弱。
谢卿琬知道谢玦在纠结什么,而她就像是偏要和他作对一样,他不来找她,她就主动凑到他的面前去,叫他避无可避。
“皇兄,我们之间的事不论你怎么想,可以先暂且放放,但是——”
谢卿琬的目光投向了怀中的孩子,她抬起胳膊,将孩子抱高些,几乎要挨在谢玦的面前:“再怎么说,这个小家伙也是你的亲生血脉,他现在还没有名字呢。”
谢卿琬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实则紧盯着谢玦,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
她瞧见谢玦的羽睫如鸟儿受了惊一般地剧烈颤动,将那墨黑的眸遮挡得时明时暗,她见他手掌紧紧握住御座扶手,用力到指尖发白。
“你的手这是怎么了?”谢卿琬眼尖地瞧见谢玦的右手上好像裹着什么东西,便要挨近来去看,甚至探手去摸——
谢玦下意识地向后移动身子,避开谢卿琬的触碰,却没想到她是一股脑劲儿地向前扑,他这般一避,反倒要使她直直地跌落了。
重心不稳,疾速跌倒的时候,谢卿琬怀里还抱着孩子,心中充满了惊慌。
她是大人,摔摔或许没事,但孩子还小,这要是摔了——
于是她打算尽量在空中翻转身体,以求自己的背部或者侧身着地或桌椅。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谢玦生生调转了后撤的动作,转而向前,伸出双臂——
谢卿琬在克制不住的惊呼声中,直直倒入了一个温热宽阔的怀抱。
她被迫埋在他的胸口,只觉鼻端是浓烈到令人晕眩的青莲香。
她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是皇兄接住了她。
想到这里,谢卿琬不自觉地翘起了嘴角,她就知道,皇兄永远都无法对她视若无睹。
她低下头去检查怀中孩子的情况,幸运的是,方才孩子在门外哭够了,此刻就算经历了一番不大不小的风波,也只是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滴溜溜地看着她。
谢卿琬不禁心中一软。
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她发现皇兄也在看着这一幕,用一种她看不懂的莫测神情。
此刻,谢卿琬想起了自己最初扑向他的目的,忙寻起他的手来。
果在她的腰侧寻见了。
那大红织金裹着手掌,看起来怪怪的。
直到谢卿琬发现自己鹅黄色的裙裳不知何时粘上了殷红的血印,她才后知后觉地惊道:“你受伤了?”
“在哪伤的,怎么弄的?”
“你现在还疼么?流了这么多血,一定很疼吧,为何不叫太医?”
谢卿琬说了一串话,到头来却见谢玦始终都只是静静看着她,眸中带着浓重雾气,还有一种她窥探不到的深浓情感。
谢玦伸手,将手掌上裹着的布条,在谢卿琬的眼皮子底下,一点一点地解开。
当那掌心密布的血淋淋的伤口,出现在谢卿琬面前时,她忍不住以手掩唇,险些惊呼出声。
谢玦看着她有些发白的脸色,动了动发干的唇,苦涩一笑:“你疼么?”
谢卿琬怔住,一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谢玦便又道:“你问我疼不疼的时候,我想到却是你——女子生产素来艰辛,疼痛更是如同身处炼狱,我的琬琬,你何曾受过这种苦。”
“你又何必非要受这种苦?”
谢玦重重闭上双眼,此刻几乎不敢去看谢卿琬的脸。
他见她看见了他手上的伤口,就被吓得脸色发白,那她呢,当初她生产之时,又是受了多重的伤,承了多少的苦。
他的琬琬,不是一个胆大之人,却一个人面对生死之事,孤苦伶仃,身侧无人相伴,也幸得她受上天眷顾,得以母子平安,否则,若她出了什么事,叫他如何面对?如何接受?
谢玦不敢去细思这些细节,每每一触碰到,神经便是一种跳动般地痛,叫他头痛欲裂,喉间欲呕。
在他所不曾知晓的事情中,她到底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
再度睁开双眼之际,谢玦眼中已是湿茫茫一片,连眼前的她也一并变得模糊。
谢卿琬愣愣地看着谢玦,有些不知所措。
她素来引以为傲的,给予她强大依仗的皇兄,此刻却清泪潸然,青衫亦湿。
她从来没见过这一幕,以至于如今第一次得见,竟然由于太过震惊与无措,而呆在了原地。
只见眼前之人眼眶湿润,似有晶莹滴落。
她被用力地拥入了怀中,因毫无防备,故而更像是被压进了谢玦的怀里。
这个怀抱太过沉重,也太过压抑,窒息,在沉沉的压力之下,却又溢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欢喜。
谢卿琬感觉自己脖间有温热的液体滚落,她侧脸想看,却被紧紧固定住。
而靠在她身上的这个男人,正是如今帝国的至尊,大晋的主宰,身为新主本该春风得意,却在此刻难过得如同一位失怙失恃的小孩,再没人劝哄,只能默然地留下眼泪。
不知怎的,谢卿琬也有些难过。
回想起自己的一番孤勇,其实步步惊心,处处都是险境,若是运气再差一点,或许她就无法活着回来见到皇兄了。
前世,他们就经历了一番生离死别,今生依旧遭受了如此多的磨难。
所以,谢卿琬才越发不能接受皇兄与她生疏,两人的关系破裂。
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又怎能倒在最后一步,她不甘。
从前,她以为,只要能让皇兄的身体好起来,她可以付出一切,哪怕没有人知道她的付出。
但如今,谢卿琬变得更贪心了,她想要皇兄长久地将他的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一直疼爱她下去。
她不想让皇兄对她生气,也不想让他不见她。
或是见了却默默相对,两相无言。
这不是她想要的。
……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谢卿琬的肩膀都出现了酸痛,她的衣襟领口亦被浸湿,谢玦都没有放开她。
她费力地想动弹,却发现男人沉重的身体压在她的身上,她连抬起他的一只胳膊都做不到。
谢卿琬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她唤道:“皇兄?”
没有回应。
她再次唤,还是一样。
她伸手去拍了拍他的脸颊和他的胳膊,却只听到耳边传来的清浅均匀的呼吸声。
这时,谢卿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皇兄居然睡着了,这般毫无防备地靠在她的肩膀上睡了过去。
他的头还搁在她的肩上,胳膊更是环在她的脖颈,以及后背,垂到腰肢。
谢卿琬:……
这是有多累?谢卿琬有些心疼,又有些无奈。
在发现仅凭自己一人的力量是无法将皇兄挪到床上之后,谢卿琬叫来周扬协助她一起进行这项浩大的工程。
在周扬的帮助下,他们得以将谢玦挪到了床榻上,谢卿琬顺带着问:“陛下这是有多久没有好好休息了?竟然这么一倒就睡着了。”
周扬默了默,最后还是说了实话:“自从主子得登帝位以来,就再没合过眼。”
周扬话说得委婉,谢卿琬也明白,这句话转换一下就是——自从她的事情败露以来,谢玦就再未入过眠,直到今日。
她重新将目光投在他的睡颜上,心中在想——他总是这么狠,对别人狠,最自己更狠,却唯独对她宽容得要命。
谢玦的一只胳膊还勾在谢卿琬的身上,当周扬离开以后,她也尝试着将他的胳膊从自己的身上移下来。
整个过程很是艰难,当她终于快要成功之际,本已沉睡的男人却突然长臂一卷,将她彻底卷入了他的怀中,倒在了榻上。
谢卿琬本来以为谢玦醒了,可她看到他紧闭的眼时,才发觉,他并没有醒。
睡梦中的谢玦容貌俊美而又清贵,少了些醒时的锋芒毕露,多了一些柔顺。
谢卿琬盯着他的脸,不自觉就入了迷。
她如何能不喜欢他呢,就算他不是她的皇兄,当凭这副皮囊,也足以让万千少女倾心。
可惜,天下只有一个他,而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他也只对她用心。
思绪浮沉了许久,直到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哭声,谢卿琬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好像把孩子忘了。
孩子被一同放置在了榻上,谢卿琬倒也够得着,只是如今孩子的样子,看上去却像是……想喝奶了?
谢卿琬一下子面红耳赤起来,如今她挤在皇兄怀中,要如何给孩子喂奶?
她只得先把孩子抱过来,试图安抚,可迟迟得不到满足的孩子,依旧不停地啼哭,吵得谢卿琬太阳穴突突跳,也令睡梦中的谢玦眉心微皱。
谢卿琬无奈之下,只好将孩子抱到了胸前,她抬眼觑了一下皇兄,见他依旧沉睡着,这才放心解开了衣扣。
将孩子的头塞了进去。
……
谢玦做了一个光怪陆离而又绮丽的梦,梦中的场景似乎和他之前那些荒诞记忆有关:面前是一片柔软的新雪,盖在丰收的谷穗上,而他深埋其中,感受丰收的馈赠。
第109章
谢卿琬喂孩子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胆战心惊。
起初,她总是时不时去看皇兄一眼,她真的担心他突然醒过来了。
可是见他呼吸平稳,眼皮沉沉,不像是一时半会儿会醒来的样子,谢卿琬便放松了戒备,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时时盯着他看了。
而是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时不时调整一下抱孩子的姿势,或者摸摸孩子的头,防止他呛奶。
因喂孩子,她衣衫半解,白雪堆积在山峰,远望皑皑,近瞧眩目,可谢卿琬喂孩子喂成了习惯,竟不觉有什么不对。
以至于忽略了身侧青年的呼吸变化。
……
谢玦只觉得那梦令他烦恼又难以逃脱。
一切印象都与记忆中的吻合了起来,似乎是那么的令人迷恋,无论是香味还是触感,但一想起记忆诞生时的岁月,又是那么多禁忌与背德。
如此不该。
到了最后,他更是无法逃离困境,只觉得鼻子被淹没,几欲窒息。
……
谢玦大口呼着气醒了过来,醒时只觉心口,掌心,颈后都冒着细汗。
当熟悉的床帐顶映入眼中,他尚来不及松一口气,鼻端便刁钻地钻入一股诱人奶香。
很鲜,很香,比他以前尝过的北方草原上刚挤出来的鲜羊奶都还要香,他不知道为何会产生这种奇怪的联想,毕竟,他的寝房怎会有此物呢?
一种强烈的违和感在下一刻充斥了他的大脑。
谢玦半撑起身子,用锋锐的目光在周边逡巡了起来。
直到他搜寻到了一个女子的侧影,他的目光骤然停住。
最上面的是,乳白色的半露香肩,半掉不掉地勾着那么点衣裙,堆叠在臂侧,盈盈悬着。
其下更是一望无际的雪白,却不再是平原,而是起伏的山丘,地势逐渐抬升,直至高山深谷。
理智告诉谢玦,下一刻他该立马闭上双眼,他也确实打算这么做,只是,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当谢卿琬那双清凌凌的眸子转过来的时候,谢玦的心脏都要停跳。
谢卿琬下意识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就去扯自己的衣服,本能般的反应叫她忘记了自己手中还抱着孩子,当她意识到这一切时,孩子已从手中脱手了出去。
她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往下落,伸手的速度却比不上孩子掉落的速度,正当谢卿琬满脑空白不知如何是好之际,谢玦眼疾手快伸出了手,将那个小小的襁褓接住了。
当那份重量落在谢玦手中的时候,一股僵硬顺着他的手臂传遍了他的全身。
谢玦也不是没有抱过孩子,但那要追溯到很久以前,而那时,是同样年幼的他,抱着小小的,还不会走路的谢卿琬。
如今,怀中的这个小人儿几乎叫他不敢动弹,他甚至也不敢去看——他甚至究不出原因。
他只知道,这个很轻很轻,他一手都可以托起的婴孩,是他的琬琬拼死生下的孩子,一定不能有事。
他更是他们的孩子……
一想到这个事实,谢玦浑身的血液就以一个诡异的速度流动,时冷时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他谢玦,一个早就做好孤家寡人终身准备的人,居然有朝一日,也能拥有流着自己的血的孩子。
而这小小的婴孩,还偏偏是他最爱的琬琬给他生的。
当然,曾经,此爱非彼爱,但如今,他又能分出那模糊的界线么?
谢卿琬此时也从惊慌中回神过来,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她看着谢玦垂眸凝神的样子,神使鬼差般地说了句:“你看,他平时被闹醒了就会哭,但现在被你抱着,他却一点都没有要哭的意思。”
谢卿琬看着谢玦的侧脸,看见他的长睫一颤。
谢玦这才头次细细打量起眼前的孩子。
孩子如今年岁尚小,还看不出来是更像他还是谢卿琬一些。
但谢玦私心里还是希望他像谢卿琬。
虽然如此,但是足以看出眼前的婴孩是一个漂亮的孩子,他继承了两人都有的长长羽睫,挺拔的鼻梁,乌黑的大眼睛,精致的脸型,而此时,他正转动着那双惹人心怜的大眼睛,像是在看着谢玦。
谢玦心里涌现出一股奇怪的悸动,也静静地与眼前的孩子对视着。
尔后,他看见孩子笑了。
有些突然的,那小小的嫩嫩的嘴角就弯出来月牙一般的弧度,肉嘟嘟的小下巴都笑出了轻微的褶皱,一道悦耳的,轻灵的咯咯咯的笑声,顺着清风,传遍了室内的每个角落。
这声音仿佛能抚平内心深处的波澜,治愈所有伤痕,谢玦的心越发静了下来,他也忍不住露出浅笑。
大抵世上没有比他更可爱更乖巧的孩子了吧——并没有怎么见过其他孩子的谢玦坚定地认为。
谢卿琬在旁边观察着谢玦的神情,一开始本来还担心他有些接受不了,但随即看到他唇角的弧度,便亦宽下心来。
也许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不需要怀疑的就是皇兄待她的那颗心,甚至到了最后,他总会包容她,最多的不确定也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而他看上去,好像很喜欢这个孩子,那接下来的事情就更好办了。
谢卿琬小声在旁边提醒:“皇兄,他还没有名字呢……我书读得没你多,便没想着先给他取名,你说……叫什么好?”
依照着她在太学堪堪过线的学识,她真怕给孩子取了名字,孩子将来哭着要换。
谢玦一顿,垂下眸子,乌发亦遮挡住他的眼,沉吟片刻:“嗯……便叫灵璧罢,你……觉着如何?”
他没有思考太久,像是一口就笃定了这个名字,谢卿琬自然没有什么意见,只是有些好奇他为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想好了。
“这是有什么含义吗?”她问。
有什么含义,说实话,谢玦脑中出现这两个字的时候,并没有太多复杂的想法。
而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就出现了。
而略略一思考,似乎又是那么的合适——荟聚天地灵秀而生的璧玉。
他和谢卿琬的名字里都带玉,但一个是不全的玉,一个亦是一种特殊形状的玉,而汇聚了他们二人血脉而生的孩子,他自然希望他青出于蓝胜于蓝。
所谓璧者,即为圆满之玉,亦为世间罕有的美玉。
谢玦希望他们的孩子,能人生顺遂,圆满无缺,亦能莹莹生辉,化璞为玉。
……
气氛是近日来前所未有的和谐融洽,谢卿琬便趁热打铁,主动提出要一起用膳。
谢玦的脖颈似乎僵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一声令下,没过太久,便有宫人送膳进来,一道又一道美味珍馐,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谢卿琬这时越发体会到当皇帝的好处来,御膳房里的人,几乎就这么一个格外金贵的主子需要伺候,就算谢玦未言要吃什么,他们也格外殷勤地时时备好——万一陛下哪时要吃呢,这回不就给他们赶上了。
谢卿琬忍不住一边吃着饭,一边问:“皇兄还要在东宫住多久,是快要搬去明光殿了么?”
或许是先前的气氛松弛,竟让谢卿琬有种回到往昔相处岁月的感觉,言行上不知不觉便放松了许多。
谢玦斜睨她一眼,又极快收回目光,声音有些淡:“尚不定。”
“也对哦,皇兄你在这东宫住了许多年,也不是那么简单就割舍得下的,你要是去了明光殿,我可就没那么容易去寻你了。”
谢玦其实很想说无论他去哪,她都可以随时去找他,也不会有人拦,若是觉得路远了,便住在附近也无妨,如今阖宫上下又有哪处宫室是不能给她空下的?
但最终似是想起了什么,他还是没有将这些说出口。
但有件事应该还是可以说的。
谢玦拿起手帕擦了擦唇,状似无意般道:“再怎么说,也不能叫灵璧无名无份,我已有一个打算,不知道你同不同意,便说出来给你听听。”
他的目光撇向右侧,看似是在看孩子,其实是借着余光看她:“我有意立灵璧为储。”
话很简单,但其中蕴含的信息,抛出去,绝对得让整个京城都震三震。
谢卿琬有些意外,但又不是那么意外,她挑了挑眉,故意刺激谢玦般地说:“皇兄何苦如此早地下决定,我儿尚小,若是皇兄将来娶妻立后,又该如何交待?”
谢玦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扯唇:“我既定下,就无人能改。”
“那可不成。”谢卿琬坚决反对,“万一你将来真的变了想法呢,到时候又置灵璧为何地?你的皇后,定然是高门贵女,家族势力强盛,她能容忍,她的家族也必定容忍不了灵璧的存在。”
“若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孩子就罢了,偏还占着储君的位置,那简直就是人家的心头刺!欲除之而后快的那种。”
她见谢玦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又提前出声打断:“你也别说能保证一定保护好灵璧的安全,你忙着天下大事,平时顾不上的小事多多了,总无法事事亲力亲为,事无巨细,是人都会有纰漏,这纰漏却可能要了我孩子的命。”
谢卿琬一连串说了一大堆话,话里话外都没有松口的意思,谢玦看着她的嘴唇张张合合,看了许久,最终问:“那要如何你才肯同意?”
他面色平静,目光深深:“你要保障,我就给你保障,你要安心,我也可以给你安心,我唯一怕的,就是你不肯说出你的真实想法。”
若是旁人,哪还有和帝王讨价还价的机会,还对堂堂储君之位如此挑三拣四,普天之下恐怕也就只有谢卿琬有这个待遇了。
就像她如今说了这么多驳他面子的话,他也瞧不出任何生气的神色。
“皇兄——”谢卿琬的声线其实很娇,此刻更是故意拖长了声音,“你给了灵璧储君的身份,那天下之人,就不会好奇他的生母是谁吗?”
“你向来算无遗策,莫非就偏忘了这点?”
谢卿琬直直地盯着谢玦的双眼,仿佛要穿过那蒙在他眸海上的浓雾,看透他内心的所有想法。
“所以——”
“所以……”两人同时出声,谢卿琬最先停下,谢玦看了她一眼,继续道:“所以,琬琬,你想让我如何做。”
话音是一如既往的平稳。
谢卿琬看着谢玦的脸,这张在群臣面前总是波澜不惊的脸,叫其余人很难窥探他的真实心思。
但现在,她只想再次狠狠撕破这张假面,叫他看看他自己的内心。
“皇兄,你给了孩子名分,就没有想过给我一个名分么?”谢卿琬笑着开口,却让谢玦脸色骤变。
第110章
似是完全没有想到谢卿琬会如此说,谢玦偏过头,将自己的半边脸隐在了阴影里。
谢卿琬甚至从中看出来几分狼狈的影子。
谢卿琬也不急,就那么撑着下颌看着他,一眨不眨,一副容不得他逃避的样子。
过了好半晌,谢玦才缓缓开口:“你是在担心灵璧与你无法母子相认?”
他目光凝滞了一下,又道:“不用担心这点,他永远是你的孩子,而我会以舅舅的身份,指定灵璧为嗣君。”
“待我百年之后,他会替我继续护着你,你为帝母,自然安枕无忧。”
谢玦说这些的时候,话语沉稳又舒缓,是听起来很舒服的腔调和语速,但落在谢卿琬耳里,却哪哪都刺耳。
他看似哪哪都顾虑到了,安排得细致又妥帖,却总是在回避她最核心的问题!
谢卿琬盯着谢玦,险些被气笑了,从前她怎么不知道,皇兄是一个这么固执,这么不愿面对现实的人。
他真以为,他们还能回去从前?
谢卿琬心生一计,故意疑问道:“照你说的,自然是好,只是若灵璧为储,那我要是招婿,岂不是成了储君之父?一个外姓人来当储君之父,也不知天下人是否会有疑问?”
“将来若是灵璧继位,那我那驸马岂不是又成了天子之父,那岂不是乱了大晋的纲常?”
谢卿琬皱了皱眉——给谢玦看的:“皇兄,届时你看着灵璧唤别人为父,你却只能当个舅舅,你当真甘心?”
话一出口,空气都寂静了几分。
谢卿琬用余光悄悄看谢玦,见他低垂着脸,一眼不发,周身气息似乎很低沉的样子。
她就知道,哪个男人能忍受别人当他孩子的爹!就连皇兄这般清风霁月之人,也难以脱俗。
于是她越发放大了声音说:“赶明儿我或许就寻了个俊俏的驸马,到时候应该就不能长陪着皇兄你了。”
谢卿琬看着谢玦的睫毛猛地颤动了一下,她还没来得及心中得意,手腕就被一只滚烫的大掌握住了。
“琬琬。”谢玦轻叹,“别对我说这种气话。”
谢卿琬尝试抽了抽胳膊,抽不出来,便挑了挑眉,故意刺激他般地说:“哪里是气话,女大当嫁,我不嫁人,也总得找个赘婿操持家业吧。”
谢玦沉沉地看着她,半晌张开干涩的唇:“你要操持家业,我有的是能人,定是强于你要选的人,还犯不着你为了这去草草成婚。”
谢卿琬此时已是有些不耐烦了,干脆甩了甩手道:“皇兄,其实这些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是我想找个夫婿了,你就当我春心萌动,欲罢不能。”
谢玦这回沉默了下去,在这时间里,谢卿琬转过身,做出拔腿就要走的架势。
却猝不及防被一双臂膀从身后紧紧抱住,绕至腰前:“我们或许可以好好说会话,先不提其余事。”
他的嗓音又烫又哑:“我现在有些不太想听见那些。”
谢卿琬闻言,去掰他的手,却换来他更用力的收紧:“皇兄,你现在只是我的兄长,为何会对妹妹的婚事不悦呢?还是说……”
此次换来的是更久远的沉默,久到谢卿琬几乎以为谢玦不会再说话了。
直到耳边突然传来他自嘲一般的声音:“是,我是为此感到不舒服,我甚至不希望你这辈子嫁给任何人,是不是很自私?”
“我今生已对婚姻之事无欲无求,只想着有你陪着我身边就好,可我居然还想继续忝颜以兄长的身份留在你身侧。”
“我可真是可恨,可鄙,可陋,有着许多见不得人的思想,却还想当个伪君子,不敢承认。”
“琬琬,是不是我给你最大的礼物应当是一份自由,今后无论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我都应当放手,天下之大,处处是你翱翔之地。”
说到最后,谢玦的嗓音几乎已经涩哑得听不见。
谢卿琬再也忍不住了,她转过身,一把拉住了谢玦的领口,嘶喊道:“皇兄,你这是真的要将我彻底推开么?”
“你宁可永远地失去我,也不想承认你不敢面对的那些东西吗?”
话说到此刻,谢卿琬已是泪流满面,她恨恨般地盯着谢玦:“我在你心中究竟算什么呢?”
她的这些话一溜地出来,谢玦的面色霎时变得惨白,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
“琬琬,你先前说的那些……”他苦笑一声,“你可知道,给名分的那个人,永远都会是你,而不是我……”
“我怎敢乞求在你那里得到什么呢,我配得上么?所谓男女姻缘,我一直觉得,该是两个情投意合之人去缔结,而不是随意为之。”
“琬琬,你对我……”谢玦突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他可以看透千万人的心思,谢卿琬在他的面前却永远是一份谜底。
他无法探知,就会惶恐不安,无法确认,就会犹疑摇摆,她今天说出的那些话,究竟是真心,还是几分小孩子般的玩笑?
他并非不敢将心托付出去,哪怕被她玩弄,他也甘之如饴,他只是……只是不想她冲动之下做出不成熟不理智的决定。
人生大事,她该好好想想,仔细考虑,才不会后悔。
“我不管。”谢卿琬声音大得惊人,硬生生压过了谢玦,她反手将他搂得紧紧的,泪儿不要钱地洒在他的胸襟上,染湿了好大一片,“你不许将我往外推,无论是什么原因。”
前世,她离开皇兄,却未想到那便是永诀,如今怎愿再重蹈覆辙,不仅她不会,她也不许他有这个想法。
“你想听什么,我都说给你听。”
谢卿琬凶悍地拉下谢玦的衣领,使得他也被迫低下头来,她将他的头压下,又急又狠地将吻如雨点般地落在他的俊颜上:“我喜欢你,皇兄,我喜欢你,哥哥,我喜欢你,谢玦!你现在听够了么?要不要我再说一遍?”
在极近的距离里,谢卿琬看见谢玦的瞳孔剧烈收缩,那双深如渊薮的眸子中荡开万千波涛,水面急剧变浅,浅到她可以看见他眸底的每一丝涟漪和波纹。
她故意咬他一下,惹得谢玦身体一颤。
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往常的许多年,谢玦作为年长者,总是教导她,引领她的那位,而今天,她却反客为主,成了那个引领者,让他的心思,他的一切想法,只能随着她的举动而变化。
谢卿琬毫不客气地按着他的唇角,再次用力地吻上去,又狠又深,吻到她几乎要窒息过去,她才满意地分开,舔了舔唇,小口喘着气。
“我喜欢你。”她用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看着他,“所以,我可以给你一个名分,你想要吗?”
她握着谢玦的手,将它放在自己的心口,聆听自己心跳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如雷震震。
谢玦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他的手指微颤,想移开却又怕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于是只是规矩本分地放在那里。
他想要么?
脑海中忽然浮光掠影般地出现这些年的无数片段,有她的一颦一笑,有他们的亲密无间,他犹记得,她仰躺在他膝上时,天边洒下的阳光,是那么暖,那时她畅想未来,无忧无虑,而他也早已在心中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守护好她的未来,她的一切。
而现在,她正在郑重问他,他愿意接受她未来的托付吗?不,不是,她是在问,他愿意把他的未来托付给她吗?
忽然,谢玦眸中就有了湿意,他不知如何形容现在的心情。
只是想着,他怎么可能拒绝呢?他最不该的,就是拒绝他的琬琬呀。
谢玦敛眸,睫下粘着细微的泪花,他反手抓住谢卿琬的手,带到自己的唇边,他虔诚地在她身前单膝跪下,将头深深埋在她的手背前。
“可以么?”谢玦的声音轻如渺烟,“我的琬琬?”
谢卿琬垂下首,看着他,却扯出一抹笑:“你想要么?”
谢玦顿了一下,亦是温柔一笑,湿湿的泪痕在他的脸上如鳞片般闪着光,看起来格外动人:“我怎么可能不想。”
“从前,是我不敢,但这却是我梦寐所求。”
“若你不愿,我也永远会是你最忠诚的依仗。”
“琬琬,请允许我留在你的身边,成为有资格一直守护你的唯一之人。”
他灼烫的吻,终究还是轻柔而又珍重地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
两人一番柔肠百转的倾诉之后,从前弥漫在他们之间的迷雾似乎就那么散开了。
谢卿琬觉得自己和皇兄之间的相处,好像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却又隐隐觉得哪里改变了。
譬如他还是会像以前那般宠着她,却越少叫她妹妹,她小腹酸胀,他还是会拿着汤婆子,帮她暖着身子,揉着肚子,但谢卿琬却在他的怀里待不住了。
两人明明什么都做过,连孩子都有了,此刻却像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羞涩得甚至不敢抬头见彼此。
随便一点触碰,仿佛都可以生出激烈火花,便像触电般地飞快移开肢体。
摆在他们面前的许多都是崭新的,而他们只能懵懵懂懂地试探前进,去体会,发觉,这从来没有见过的新风景。
一如这份丝丝缕缕,缭绕在两人之间的情愫。
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冒犯了这份情感一样。
而谢卿琬在空隙中,想起上次皇兄毒发,却并没有依靠她解毒一事,不由得有些放不下心,召来了顾应昭。
虽然目前皇兄看上去无虞,但万一有什么后遗症,却没有发现,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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