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柔妃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异常平静,就好像说的不是什么生死大事,而是不足为道的微末小事罢了。
谢卿琬的脊背亦开始轻微地颤抖,她摇着头,眸中有着残余的震惊与新生的迷茫:“母妃……你为何要选在今日与我说这些呢,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或者从头到尾都瞒着我呢?
既然担心泄漏出去,为何今日却打破了一贯以来的原则?
柔妃看着谢卿琬,语气很轻,说出来的字却一个比一个重,几乎要压断她的脊背:“琬儿,我也以为可以瞒你一辈子,其实,从头到尾你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忘记那些过去,忘记所有的鲜血与仇恨,也是我最初的目的。”
柔妃的声音短暂地停歇了一会,再次发声,却已染上了一种不能言说的哀愁与悲怆:“但是,琬儿,有时候不是我们主动选择忘记,选择退让,就可以安然无恙,保全自己的。”
“而今日我找你,亦是有一件至关重要之事要与你说。”她的目光汇聚成束,射在谢卿琬的脸上,语气异常坚定:“琬儿,走吧,离开这里,远离皇室,越远越好,甚至,最好离开大晋。”
“若你如往常一般还在宫中,怕是难寻机会,如今,却恰逢良机,就此离开,千万不要回头。”
谢卿琬再次呆住了,她万万没有想到,柔妃要说的要事居然是叫她奔逃离开。
回过神来后,谢卿琬急了,她顾不上别的,声音带着些求救似的焦急,又隐含哀求,声声唤道:“母妃,到底怎么了,我为何又要离开,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如今也不是垂髫孩童了,你又何须事事瞒着我,母妃,您总得给我一个理由。”
柔妃沉默地注视着谢卿琬,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沉沉地长叹一口气,有些无力地开口:“琬儿,你还记得我方才说的故事中,我的姐姐嫁入的是当地最有权势的家族罢。”
“我和姐姐是京城中人。”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么?”
谢卿琬脑中一片空白,反复浮现出柔妃方才的话语,却如何也拼凑不出一副完整的思绪。
她嗫嚅着唇,喏喏发出声音,看着柔妃:“所以,我的亲生父母是……”
“前朝魏室。”柔妃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如一块冰冷的锋刃,彻底击碎了谢卿琬最后的心防。
“琬儿。”柔妃的声音放柔了一些,话里的意思却没有丝毫动摇,“如今四处起了乱子,怕不再是从前,只要我们谨小慎微,就可以保全自己的时候了。”
“魏朝的那些人一定会继续动作,而你我,终将会被卷入其中。”
“当今陛下能以行伍登极,并非心慈手软之辈,这些年,他在帝位上坐久了,行事或许宽和些,或许你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长辈,我却是当年亲眼看着他的手,染着我亲朋的血,登上这个宝座的。”
“而如今,若我们不早做打算,恐怕他手上下一个沾的血,就是我们身上的。”
“琬儿。”柔妃劝道,“如若我们身份暴露,陛下必不能容,所以,此地,我们不能留。”
谢卿琬似忽从梦中惊醒一般,仓皇地看向柔妃,声音里不住打着颤:“母妃,既然我们与前朝皇室有关,那你有办法阻止他们接下来的计划吗?不管我们身份如何,如今前朝大势已去,无力回天却是不可能更改的事实,何须徒增伤亡呢?继续乱下去,也无非黎民受苦。”
柔妃摇了摇头:“我已与他们失去联系多年,下一步他们要做什么,我也全然不得知,更无力去阻止他们,所以我才如此着急,我得在他们做出一些疯狂的事情之前,想办法避免我们被波及。”
“我无法更改那些人的意志,就只能尽力保全你,所以,琬儿,听我的好吗?”
柔妃欲起身靠前,执起谢卿琬的手,谢卿琬却一个激灵,往后连退了几步。
她是因为肚子里孩子的秘密,才做出如此反应,却让柔妃误解,眸中流露出受伤的情绪。
谢卿琬结巴道:“母妃,我……不是有意的……”伤柔妃的心,并非是她的本意。
柔妃只是轻叹一口气,接着道:“母妃不怪你,都怪母妃,从前没和你说这些,你如今一时接受不了,也实属正常。”
“但是,不管你现在是否能消化这些,都不能再耽搁了。我已安排好丰州东海渡口的远洋船只,我们现在就从这里启程,留下几个人在这里制造假象迷惑,一定能够在陛下发觉这一切之前,登上去往海外的船只。”
“届时我们去东瀛也好,去西洋也罢,陛下都不能奈何我们了。”
这一连串的信息砸得谢卿琬脑子嗡嗡作响,她被动地接受着这一切,却没有丝毫喘息的空间。
她垂着头,没有看柔妃的眼睛,也没有回答她。
离开晋朝?这是她从未想过的事。
从前她以为重生归来后一切便可迎刃而解,如今却发现她还是知道得太少,想得太简单了。
逃离晋朝或许真的可以像柔妃说的那样,自此安然无虞,但皇兄呢,她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中,皇兄找不到她,也收不到她的任何讯息,会不会急得发疯。
一想到这个可能,她就心口紧.窒,呼不过气来。
见谢卿琬有所动摇,柔妃接着说:“你是在想太子殿下吗?”
被戳中了心事,谢卿琬难为情地偏开了头,柔妃见怪不怪,只是道:“我相信太子殿下是在乎你的,毕竟你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不能作假,但是,琬儿,你有没有想过,前朝之事,是如今整个大晋朝廷都看重的事,远不是一人之事。”
“太子殿下或许也想庇护你,但是他能为了你,去对抗他的君父么?很多时候,人情并非能决定一切,并非不想,而是不能。”
“与其让他陷入两难的境地,依旧可能招祸至身,不如各自安好?”
谢卿琬的心,如同蜡烛上左右飘摇的火焰,狠狠地动摇了起来。
她一下子就被戳中了软肋。
是了,她有自信皇兄不会因为那些身外之事去苛责她,不再对她好,但是她真的忍心让皇兄为了她去对抗全世界吗?
陛下再怎么不好,也是皇兄的生身父亲,皇兄也是他亲自选定的继承人,这么多年来,一直委以重任,托付信任。
其实,到了这一步,在她和陛下的天平中,皇兄会倾向哪边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不想逼迫皇兄,不想他做出任何一个伤害他自己的抉择。
当想好这一切后,她居然格外的平静,没有过度的悲愤,也没有过度的伤感。
只是有些不甘,一个她原本以为的,会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的故事,如今,却还是走向了前世一般的结局么?不对,到底还是比前世好些的,至少她和皇兄还活着。
虽然这活着,或许就是从今往后,山高水长,死生不见。
谢卿琬的手下意识地抚上了肚子,或许是受她激烈的情绪影响,她感觉到腹中的孩子也不安分地闹腾起来。
谢卿琬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滴落了下来,不知是为她自己,还是为她腹中的孩子。
在她耐心地抚慰之下,孩子终于平静了下来,而她的心却也如一滩死水,再也泛不起任何涟漪。
她想,至少有一点,还是比前世强一些的,今生她有孩子为伴,一个属于她和皇兄的孩子。
或许在往后身边没有皇兄的日子里,看着一个与他相似的孩子慢慢长大,也足够聊以慰藉。
第92章
谢卿琬没有当面给柔妃答复,只说先回去静静,再行打算。
柔妃也看出了谢卿琬的勉强,便要没有再逼迫她,叫她立刻就做出决定。
谢卿琬托着沉重的身子,回到了寝房,本想什么都不想地好好睡一觉,待睡醒了再说其他。
却如何也睡不着。
她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阳光逐渐黯淡,整个屋子陷入昏沉,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
她要去找皇兄,不顾一切地去找他。
谢卿琬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但她没有哪一刻比如今更迫切更渴望想见到皇兄。
她有一种破罐子破摔了般的疯狂,甚至开始想,一直费心隐瞒的事,让他知道就让他知道了吧,总归,自己走了,以后不一样是和他一别两宽,再也不见了么?
谢卿琬再也不能在床榻上安然躺下去了,她支着身子爬起来,在黑暗中点起一盏小灯,摸索着收拾起自己的行囊。
没有任何周详的计划,没有任何关于可行性的探究,就这么,她拿着自己小小的包袱,在寂静的深夜里,悄悄从院子里摸了出来。
当她终于离开玉华山,踏下通往前方的迢迢道路时,谢卿琬的心中再也忍不住地,生起一种隐秘的兴奋和喜悦。
她并不是一个会委屈自己的人,在下山后,她找了个地方歇着,又拦了辆沿路的马车,付钱请对方带自己前往百叶城。
谢卿琬预计到了百叶城,再改乘前去离谢玦所在地最近的新月城。
旅程一路倒都很顺利,晋朝在边防重镇都修建了宽阔平坦,四通八达的官道,谢卿琬倚靠在马车靠背上,几乎感受不到任何的颠簸。
直到在快接近新月城的地方,道路才变得不好走起来。
见她微微蹙起眉,赶车的马夫解释:“娘子,这段路是会不好走些,其实原本也不是这样的,只是近来纷争连连,此处又靠近前线,附近多少会乱些,再加上来来往往的辎重颇多,来回碾压,官府忙着要紧事,一时又顾不上修,便是修了,也赶不上坏的速度,就成了这般。”
谢卿琬点点头,示意自己没事。
她既然决定孤身一人出来了,就不会那么娇气。
还好肚子里的孩子也很听话,一路上并未闹腾她。
干脆闭目养神,想着熬过这段路就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传来剧烈的震动,幅度之大,令谢卿琬瞬间睁眼,撑着马车壁稳定自己的身体。
这很显然不是简单的道路颠簸,她试图挑起帘子问前方的马夫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在视线清明的那一瞬间,只看见倒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的车夫。
谢卿琬瞬间噤声,捂住了嘴,脸色变得雪白。
她大概是摊上事了,她想。
很快,一队腰悬宝刀,一身玄甲,留着络腮胡子的壮汉踏着沉重的铁靴,来到了她的面前。
在看清她容貌的那一刻,所有的人眸中下意识露出惊艳之色。
谢卿琬不着痕迹地往后蹭了蹭。
她的举动自然也被这些不速之客收入眼底。
有人哄笑道:“小美人儿,你还想着跑么,也不看看我们都是谁?”
站在为首之人侧后方的一人不理会周边人的纷杂,而是对前者说道:“老大,看这女人的装束,显然是非富即贵,若是活着放她回去,保不准会通风报信,不如……”
那人的面色看起来很凶,朝谢卿琬看过来的时候,她的心口一紧。
为首的络腮胡壮汉扎伊德,看面相要稳重许多,他在所有人中身量最高大,说话的声音也尤其洪亮,他沉思了片刻,摇头道:“不,把她带回去。”
扎伊德的副手惊讶问:“这是……老大你是看上她了?”要不他是在想不通,向来只会执行主上命令的老大怎么会网开一面,甚至还动起了这般心思。
扎伊德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什么呢,我的女儿都快有她大了,我是把她带回去交给主上的。”
副手更加吃惊:“主上?主上也不是一个会近女色的人啊?老大你是不是投其所好错了方向?”
还不如尽快完成任务,在靠近晋朝的交界之地多搜集点情报回去,比如把这个可能会坏事的女人从除掉。
扎伊德皱着眉,看着谢卿琬的脸,很快又松开:“你难道没有发现,她长得很像一个人么?”
“谁?”
扎伊德反复看了两眼,终于确定下来:“那位主上要求娶的长乐公主,你忘了么?”
说实在的他也没有见过那位传闻中的长乐公主,毕竟人家是金枝玉叶,远在大晋京城。
但当时主上求娶联姻的事一出来,西羌都城也流传了几天这位公主的画像,扎伊德也跟着去看了两眼,印象中倒是极美的,那时他还在思忖,这帝女瞧着细皮嫩肉的,真来了他们西羌,能受得了这么的粗犷么?
后来婚事没谈成,他倒也忘了这事。
直到今日见到谢卿琬,记忆里的那些印象倒是被唤醒了。
副手也怀疑得看了谢卿琬两眼,他记性没有扎伊德强,因此并没有想起什么来:“大晋的公主怎么会来这种地方,还被我们碰到了呢,老大,你一定是看错了吧。”
扎伊德鼻子喷气:“我什么时候说她就是公主了,我只是说长得像而已,晋朝公主要是能出现在这里,我就相信明天我们就能攻下朔关。”
扎伊德等人谈论时说的都是西羌语,谢卿琬并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但她看他们聚在一起,咕嘟个不停,本能性地感觉到了危险。
此刻,一行人似乎终于结束了争论,从队里走出一个稍显年轻些的男子,站定在谢卿琬的面前,在两边人中充当起了翻译。
“老大,真的要将她带回去献给主上呀?”副手仍有些犹疑,“主上看得上她么?”
扎伊德轻哼:“你懂什么,上次主上那般执著地求娶长乐公主,换人都不干,必定是有所执念,虽说眼前的这个不是本尊吧,但至少有七分相似,主上定然不会拒绝的。”
副手开始有些同情起主上了:“老大,你这说得主上怪磕碜的……”感觉到扎伊德投过来的警告目光,他才终于闭上了嘴。
而谢卿琬此时也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她显然是不愿的,但此刻她孤身一人,完全没法反抗,若坚持反抗到底,恐怕会危及自身性命。
权衡利弊之下,她只好暂且跟着对方的要求来,所幸的是,这伙人并没有取她性命的意思,暂时对她也还算客气。
谢卿琬跟着扎伊德一行人离开了,本来一开始,他们是想叫她骑马的,但是后来又争了半天,还是让她坐先前的马车前行了。
副手一手握着马缰,一边忍不住抱怨:“希望主上能满意吧,要不然,我们为了她,费这么大周折,白白浪费了赶路的时间,可真不划算。”
随着行程的继续,马车周围的景色逐渐发生了变化。
从郁郁葱葱,长着绿植,逐渐变得绿色稀少,直到来到一毛不拔的戈壁。
这伙人并没有刻意去遮挡谢卿琬的视线,也没有阻挡她挑开车帘看向外面,似乎是笃定了她日后逃脱不了一般。
谢卿琬此时心中已经有了估量,她怕是已经彻底离开了大晋国土,越来越接近西羌的地盘。
戈壁终于行到了尽头,前方出现高大屹立的城池以及星星点点的绿色,谢卿琬远望着那些与晋朝风格迥异的建筑,猜到那怕就是西羌的边城了。
这伙人一下子兴奋起来,甚至吹起了欢快的口哨,谢卿琬则反复提醒着自己,一定要冷静,于是她不动声色地靠在一旁,沉默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若说是出来时全凭一腔热血上头,此刻的她也不得不冷静了下来,也有些后悔自己那般冲动地独自来找皇兄。
只是此刻后悔也无用了,她便不再想这些无法挽回的事情。
在纷乱嘈杂的人声中,谢卿琬随着铁骑,进入了西羌边城。
入了城门,眼前是想象之外的开阔画面,或许是这个民族常年生活在干燥,广博,一望无际景色一成不变的单调的土地上,故而所有的建筑都是用大块的石头切割修建而成的高大房屋,刀劈斧斫般地矗立在地面上。
谢卿琬完全地升起了一种踏入陌生未知地盘的不安。
这群人没有给她太多适应的时间,而是直接把她往城中心带去,安置在了一座尤为宽广的府邸里。
她被独自一人留在了花厅里,门外却守着几个彪形大汉,叫她断绝了一切逃跑的心思。
谢卿琬不知在此处等了多久,直到一道脚步声自远而近的传来,那几个守在她门口的大汉,才一一让开。
一道阴影覆过,遮盖住了谢卿琬在地面上的影子。
她下意识地抬眼,只见来者是一有着异色妖瞳的俊美男子,身着色泽鲜丽的胡服,腰悬弯月宝刀,看起来极不好相处。
来者眯起他那一金一蓝的眼眸:“你就是他们要献给我的人?”
他像是特意为了她说的中原话,因此谢卿琬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中,她方一蹙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又听他道:“可惜,你不过是个赝品。”
这句话说得谢卿琬心里火气直冒,若是还在大晋,她恐怕就当成争执了回去:你才是赝品,你全家都是西贝货!
可此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只好暂且忍气吞声。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对方没有认出她是真的谢卿琬,其实也是一件好事。
她的身份敏感,若是就这么不清不楚地落入西羌手中,恐怕会造成糟糕的后果。
见谢卿琬不语,异瞳男子倒是起了些兴趣,又靠近了几步,俯身下来,与她对视:“你就不想问问,你现在在何处,我又是谁?”
谢卿琬不想与他说话,但又怕贸然激怒了对方,只得道:“终归不是在大晋,你应该是西羌人,也是那伙人的主子吧。”
眼前的男子笑了起来:“恭喜你,猜对了,说起来,你可真像那个人的妹妹,真是可惜呀。”
谢卿琬猜测他说的是谢玦,警惕心一下子拉满了:“你是西羌的什么人,西羌王?”
西羌王阿伊古垂下眼睫,并不意外她猜到,反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若是真正的长乐公主也有你这么聪颖,本王倒是想真心求娶。”
阿伊古说这话的时候,那双异色的眼瞳一闪一闪,发出妖冶的光,看着莫名让人心头不安。
也不知道又在打着什么坏主意。
谢卿琬此刻感觉自己如同一块砧板上的肉,只能看对方的心情,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她有些气闷地偏开头,不想再去看他,似乎自己所有的倒霉都和眼前人有关,包括当初那莫名其妙的求娶,若不是这人突然发神经,皇兄说不定还不用亲自去督战。
这人简直就和谢少虞一样讨厌!
而她,本以为自己主动低头回避,就可以让对方觉得无趣,暂时放过自己。
却忽感有冰凉的手指爬到自己的下巴上,她顿时背后冷汗冒出,如有冰冷的毒蛇在她的身体上滑动。
他有些玩味般的声音传来,叫人分不清真假:“你说,要是我纳了你,将你带到谢玦的面前,他会怎么想?”
谢卿琬已经忍不了这位莫名其妙的西羌王了,她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了挪,带着几分嘲讽出声呛道:“我怎么不知道堂堂西羌王,居然对孕妇也有兴趣?”
第93章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谢卿琬本来不想暴露自己的秘密。
但显然眼下的处境由不得她多做思考。
反正如今到了人家的地盘,就算她再怎么隐瞒,也迟早会被发现怀有身孕。
干脆就主动是说出来。
她观这西羌王,总觉得他不怀好意,心思甚重,也担心他真对自己做什么,于是赶紧自曝身份。
他总不至于对一个怀胎八月的孕妇下手吧?
果然,谢卿琬话一出口,阿伊古瞬间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面上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他突然站起身,盯着谢卿琬的腰身看了几眼,又转头出了门。
没过多久,阿伊古就再次走了进来,这次后面还跟着个医官模样的人。
谢卿琬知晓他或许是不信,也不辩,干脆伸出手让对方的人把脉。
医官的手刚搭上谢卿琬的脉搏,眉梢就微微一动,仅是须臾之间,他就拿开了手指,转身恭敬对阿伊古道:“回吾王,这位姑娘的确是有了身孕,足有八月了。”
阿伊古的面色这下变得阴晴莫定,目光在谢卿琬身上的襕裙徘徊。
最终什么也没说,提步走了。
这次看上去是真的走了,总之接下来的两天,谢卿琬都没有看见他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不会是恼羞成怒了吧,她心想。
直到第三天,一大早,就有一堆人鱼贯而入,端着一个个盛满珠宝首饰,华丽衣裳的漆盘,进入了谢卿琬的房间。
来者说是要按照王的吩咐,服侍谢卿琬盛装打扮,好在晚上的宴席中出席。
谢卿琬下意识问:“什么宴席?”
来者几人面面相觑,他们都是特地挑选出来的通中原语的侍者,经过一番低声交谈后,有人出声:“是招待来自中原贵客的宴席。”
“听说,西羌终于要和晋朝迎来第一轮会谈了。”
“是啊,也不知道这次会谈会不会让这战事暂且消停一会儿。”
一群人叽叽喳喳地,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一时起了兴,差点都忘记还有谢卿琬这么一个中原人在身侧。
有人率先觉得不对,声音压小了些,不过很快他们又发觉,其实这些事给谢卿琬听去了也没什么。
“来会谈的人是谁,难不成是对面的太子?”
“这我不太清楚,但我们王都要去,对面来的应当也是重要的人吧。”
听到谢玦的名字,谢卿琬的脊背一下子绷直了。
便又听到侍者们说:“那我们王为什么要带着姑娘,难不成王有意娶她,所以顺便想给晋朝看看?”
“有可能,之前晋朝不是拒婚我们了么,这次他们的使者来,就让他们看看,我们西羌也不是非他们的公主不可。”
一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谢卿琬的身上,不乏有落在她腰腹处的。
谢卿琬有孕的事,周边的人都知道了,不过他们都以为,这个孩子是阿伊古的。
有人笑了起来:“姑娘且安心,晚上的宴席必定让您华光四射,说起来,我们的王都有子嗣了,那晋朝的太子却还是孑然一身呢。”
单凭这点,他们就觉得他们的王比敌国的储君强太多了。
年轻有为,如今又后继有人,可不是人生赢家。
谢卿琬默了默,闭紧了嘴。
攥紧在腰侧的手却暴露了她的紧张情绪。
她如何也没有想到,皇兄居然要在今晚来会谈,阿伊古居然还要带她出去见人!
原来他前几天的话,真不是随口说说。
眼下的情况一下子变得十分复杂起来,谢卿琬一时不知道这对她是好事还是坏事。
若是拿捏机会得当,她或许可以趁此机会见到皇兄,摆脱泥潭。
可若是一个不慎,让阿伊古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那后果她不敢估量。
于是下一步该做什么变得棘手起来。
还有,若她这回见了皇兄,那孩子的事情怕就是真的瞒不住了……
虽然前几天她也曾不管不顾地想要来见皇兄一面,如今真落到了实处,却还是有些后悔。
其实,这条路怎么走都是后悔。
若是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与皇兄再也不见,她或许更是会悔恨终生。
……
在这种煎熬的等待中,天色渐渐变暗,华灯初上,有侍女走进来为谢卿琬整理衣冠。
谢卿琬不太想挪动脚步,却还是不得不顺着侍女的指引,朝着前方走去。
直到到了一处仿中原风格的建筑前,她隔着廊庑,远远就看见了阿伊古站在飞檐之下,今日他穿的收敛一些,没有什么张扬的色彩。
谢卿琬的脚步一下下磨蹭得比谁都慢。
阿伊古站在台阶上,朝她伸出手,不仅不怪,反而轻笑着开口:“慢些走,你身子重。”
他话语柔和,仿佛她腹中的孩子是他的一般。
惹得谢卿琬生起生理学的厌恶。
见她僵在门口不动,阿伊古难得也没有逼她,只是先行进去:“你现在不想去,也没关系,可以先在侧厅坐坐。”
他的唇角勾起意味不明的弧度:“反正谢玦还没有来。”
谢卿琬坐到侧厅里,这里和宴饮所在地隔着一个中堂,一扇半透明的单面屏风,她依稀可以看见,不远处人影幢幢,往来熙攘,是侍者在摆放宴饮用具。
天色已然彻底暗下,只剩下宴席厅里暖黄的烛光。
谢卿琬盯着那处看了半天,却迟迟没看到谢玦的影子,只看见阿伊古施施然入座,独自饮起了酒。
在她期待又害怕的心情中,谢卿琬没有等来谢玦,反而看到了阿伊古端着酒樽从宝座上站起,朝她这边而来。
他噙着一抹笑,看起来心情极好,一路走到谢卿琬的身边,带着醺然的微笑将酒樽凑到她的唇边。
谢卿琬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动作。
阿伊古如梦初醒般:“哦,本王忘记你怀孕了。”
谢卿琬沉默着,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阿伊古也不恼,轻轻晃动着酒杯,又离她近了些,几乎要将浓烈的酒气喷洒在她的身上。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将你带到这里来么?”
谢卿琬扫了他一眼,又迅速移开,没有说话。
因为她是谢玦的妹妹?
阿伊古自顾自地接着说:“你知道吗,你长得像极了谢玦喜欢的人。”
谢卿琬不可置信地偏头,看着阿伊古,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还是真喝醉啦?
似乎是感受到了来自于她的强烈目光,阿伊古眯着眼又灌了一口酒:“怎么了,很吃惊?谢玦喜欢他的‘妹妹’,难不成还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谢卿琬再也忍不住:“长乐公主和晋朝太子可是兄妹,虽说没有血缘关系,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西羌王是不是喝多了。”
谢卿琬真不想听见阿伊古嘴里又吐出什么惊人之言出来,于是顾不上用词谨慎,连忙出声斩断他的臆想。
阿伊古不以为意,反嗤笑道:“你这么激动作什么,你又不是长乐公主,怎知道当事人是怎么想的?说实话,若不是你挺着这么大的肚子,我恐怕真会以为你就是那个娇娇公主。”
但想想也不太可能,以谢玦那性子,谁能让长乐公主不清不楚地怀孕,除非他死了。
谢卿琬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脏话强行压了回去,在内心不断重复注意修养,这才勉强冷静下来。
细想起来,虽然这西羌王口中的话实在荒唐,但她也想知道他是如何凭空臆断出如此离谱的东西的。
“你凭什么说晋太子喜欢长乐公主,就算有,那也只是亲人的喜欢。”谢卿琬嘟囔道。
阿伊古身子向后靠去,咂一口杯中酒,半阖着眼,露出满意的神情,这才回她的话:“你也说了,他们不是亲兄妹。”
谢卿琬拧起眉,所以呢?她倒要看看,他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我是男人,所以我很清楚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想法和情感,你觉得,仅仅以兄妹的关系,谢玦能对长乐公主那么好?他又不是没有亲妹妹。”
谢卿琬愣了一下,随即辩驳:“别的亲妹妹,自小就走得不近,感情淡薄些,难道不正常么?”
阿伊古忍不住嘲道:“谢玦做的那一桩桩,一件件事,哪像是一个哥哥为了妹妹所为,简直就像是……为情爱昏了头!本王之前可没想到,不过是求娶他那个宝贝妹妹,就被他记恨了那么久,自古以来,两国结亲,不也有得宠的公主,甚至还是皇帝亲女,却也没见过这般,不结亲只结仇的。”
谢卿琬被他说得有些茫然:“啊?他做了什么?”
阿伊古瞥她一眼,似乎从她的脸上,他又找到了那些燃起的憋闷怒火。
他的声音冰凉:“做了什么?这话问的好,本王不过是遣使者商谈两国联姻之事,结果使者回国路上就遭劫杀,随后本王国内又有王族叛乱,背后资助者正来自大晋。”
“如今西羌又被迫应战,一打就是大半年,你说谢玦做了什么?”
说起这个,阿伊古就感到窝火,就算他有再多的不正心思,也是打算徐徐图之的,所谓提亲,不过开头一个浅浅的试探,谁知就引来了这样一连串连锁反应。
径直打乱了他后面的所有计划!
如果时间倒回到当天,他一定会做出不同抉择。
而更令人感到屈辱的是,西羌严阵以待的一场战事,在对方眼里就好像是小打小闹,虽说有谢玦坐阵,但更像是练兵,连精锐都没有调来!
只不过是用着原有的边军罢了。
而他却为了前线的事情,每日殚精竭虑,焦头烂额,才亲自跑来了这远离王畿的边城。
可真是气人。
阿伊古看着谢卿琬一副呆愣的样子,心情这才好了些:“现在说你不信,以后你便会知道我所言非虚了,不对,也用不着等到以后,毕竟谢玦很快就要来了……”
一想到待会谢玦可能会出现的表情,阿伊古脸上泛起愉悦的红光。
让那个不正眼看人的家伙也感受到挫败的滋味,还真是美妙。
虽说谢卿琬不是真正的长乐公主,但也足够恶心谢玦了。
这般想着,阿伊古只是斜睨她一眼,便不再管她,似乎是料定了她逃不掉,迈着轻盈的步伐,重新回到宴席上去了。
了解到阿伊古的真实意图以后,谢卿琬这下是再也不想出去了,可是,不出去她要怎么逃呢?
她留在原地,等啊等,等到前方传来窸窣声,一阵脚步由远而近,而阿伊古站起身,亦同样向外看去。
谢卿琬一动不动,睁大了眼睛。
一个身形颀长挺秀,面容如玉,眉峰如墨的青年走了进来,面容淡淡,一身清冷之气,玄色龙纹锦袍,腰扣白玉之带,更是在清贵中增添了几分肃杀。
这是谢卿琬朝思暮想的人,她闭着眼都可以认出来的存在。
——她的皇兄。
第94章
谢卿琬隔着不远的距离,看着谢玦在前方落座,他动作优雅,行云流水,还是她记忆中那个矜贵的皇兄。
也不对,其实他好像瘦了。
尽管心里的关怀已经快要溢出来,她却不知下一步该如何。
皇兄再怎么有谋算,此刻也在别人的地盘上,应是不会想到她也在这里,若是她贸然动作,恐怕会置皇兄于不利境地。
可是,若是她不动,阿伊古也是迟早要叫她出去的,毕竟,他带她来这里的目的,不就是为了……
谢卿琬朝前看去,见阿伊古已微微倾身,手持酒杯靠近了皇兄,在皇兄的身侧低语着什么,随即面带着笑容朝她所在的方向望来。
谢卿琬心差点跳出来,径直僵在了原地。
就在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想着下面该如何的时候,却忽然感觉身后一阵清风吹起她的衣袖,下一刻,她的嘴被人捂住,整个人被以抱婴孩的姿势抱在怀中,向后而去。
她感觉自己在疾速移动,那个抱她的人似乎觉得这样比较不称手,又将她的臀部托起,令她趴在他的肩上,脸朝着他身后的方向行走。
只是谢卿琬肚子太大,这般压迫着,几乎一瞬间就感受到了不适。
她被点了穴,发不出声音,但意外地却可以动,或许是对方觉得她的闹腾不足为惧。
于是她锤着对方的后背,表达着自己的不舒服。
这时,不知道已经走了多远的距离,身边已看不到任何明亮的灯火了,只看到星星点点的光在远方闪动。
这个将她莫名劫走的人才终于解开了她的穴位,将她放在了地上。
四周一片漆黑,所幸今夜月明,借着淡薄月光,在看清对方容貌的那一刹那,谢卿琬瞪大了眼:“怎么是你?”
在银白月光下,那张靡丽的脸也染上了几分淡漠,但谢卿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居然是元公子!
元公子扫她一眼,微微松开了她的腰:“怎么了,很意外?”
“若不是阿伊古那个废物,我早就将你带到我身边了。”
谢卿琬猝不及防在这里听到阿伊古和元公子的关联,越发警惕:“怎么,他囚禁我也和你有关系?”
那她可真是霉,随便一出门,就遇到一个个不正常的。
“我何时叫他囚禁你了?”元公子挑眉,也不保留什么秘密,“我和他做了交易,叫他假借求亲,将你从谢玦手中抢过来,谁知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还瞒着我,偷偷打着别的算盘,早知如此,我还不如自己动手,免得白白交换了一些条件。”
“我算是知道了,西羌为何在晋朝眼里一直不知为惧,有这种无能的君主,若想兴盛简直就是做梦。”
元公子一上来就是劈头盖脸的对阿伊古一顿嘲讽,显然是不满到了极点。
话一说完,他下意识地揽上谢卿琬的后腰,打算带她继续离开,却被谢卿琬挣脱了开来。
“你要带我去哪?”谢卿琬戒备地看着他,“我与你无冤无仇,你能不能放我回去?”
“回去哪里?谢玦身边?”元公子遭到拒绝,也不恼,站定在了原地,望着她笑,依旧是那般娆娆的笑,谢卿琬却从他的眸中读出了一丝寒意。
她默认了他的问句,又道:“他是我的哥哥。”
元公子闻言竟然笑出了声,嗓音也加重了些:“谁是你的哥哥?”
“谢玦?你们没有血缘,不是天下皆知的事么?若说血脉相连,我才是你的哥哥。”
元公子唇角讽然翘起,说出来的话却像是一声惊雷,炸在了谢卿琬的胸口。
她站立不稳,连连后退三步,才用一种震惊的目光看着元公子,说话都结巴了起来:“你……你在说什么?”
元公子抬脚,慢慢向前一步,靠近她了些:“我以为,你的母妃已然和你说了呢?”
他觑着她的表情:“看来,她只与你说了一部分,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全部。”
但是谢卿琬并不想知道这所谓全部,更不想知道关于元公子的任何秘密。
她好不容易从前世的宿命逃脱,眼看着却又要陷入新的泥沼了。
她的直觉告诉她,若是她真听了元公子的那些话,她就注定和他斩不断联系了。
元公子不知道谢卿琬的心思,依旧不紧不慢地道:“你以为,你还回得去谢玦身边吗?你应该已经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了罢,那我是谁,你好好想想。”
谢卿琬的脑子一团乱麻,却还是不得不顺着他的丝路往下想下去。
她既然是那所谓的前朝血脉,那他若真是她的血缘兄长,那他岂不是……
谢卿然悚然:“你就是那个兴风作浪的前朝……皇子?”
她差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前朝余孽这几个字,但是转眼又想起自己和柔妃的身份,硬生生在喉口打转,将要说出来的话吞了下去。
元公子不置可否,只是笑问:“所以,你还不肯和我走么?”
“你以为,你继续待在谢玦身边,你的身份还能瞒多久,这几天,老皇帝已经下令彻查当年所有遗留下的痕迹了,我倒不是说谢玦会把你怎么样,那个老贼,怕是不会容忍你。”
见她不语,他也不急,目光慢慢顺着她的轮廓,打量起来。
说起来,方才他抱她的时候,就感觉,她好像比他想象中的重许多。
方才月光稀薄,他也没细看这个失散多年的妹妹,如今这打眼一看,元公子的脸色简直倏然而变。
谢卿琬只觉一阵厉风飞过,擦着她的脸颊而去,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见身后的一块巨石应声而碎。
耳边传来的是元公子咬牙切齿的声音:“是谁干的?!”
谢卿琬这才发现,对方正死死盯着自己的肚子,一下子全明白了过来。
她唇瓣蠕动:“我……”
“我问你,到底是谁干的?!”罡风自地而起,从元公子的脚下,一直席卷到了他的肩膀,一时间,墨发翻飞,他的脸笼罩其中,显得阴沉可怕。
谢卿琬看着元公子这副疯狂的样子,一下子将所有的话都吞进了肚子。
更加不敢与他说,孩子的父亲是谁了。
他本来就对谢玦有偏见,天生敌对,瞧他那副要撕了那个不明男人的模样,这要是让他知道了她怀的是谢玦的孩子,还真不知道元公子会做出什么事来。
如今本来天下就够乱了,不能再添乱了。
于是谢卿琬只是道:“我是自愿的。”
此话一出,元公子险些气笑出来:“你还这么小,能说是你自愿的?定是那个男人哄骗了你!反正怀身子受苦的也是你!”
谢卿琬不吭声,却在心里腹诽:他这可真说错了,皇兄连知都不知道呢。
谢卿琬低声:“总之,孩子已经这么大了,我也不可能将它打掉,你若真是我的哥哥,就应该让我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按照你的说法,它也算是你的外甥。”
元公子咬牙,她说的确实没错,样样在理,但他怎么就是气不打一出来呢。
好不容易找着的亲妹妹,却不知道被哪里来的猪给拱了,偏偏他还找不着人,真是有气无处发。
想到此处,元公子用力踢了踢旁边的树干,惹得树木震动,无数落叶簌簌而下,树干上亦裂出一条裂纹。
谢卿琬缩了缩肩膀,悄悄站远了些。
元公子察觉到,只好忍着气将脚又收了回来,免得将这个刚认下不久的娇娇妹妹给吓到了。
“我真想问一句,谢玦是死了么,你怀孕了,他不知道?还将你带到边疆来?”而且,元公子根本不相信,一次两次就刚好怀上了,谢卿琬定然和那个野男人私会过不少次。
谢玦一向被人吹捧是慧眼如炬,怎么,连都没有察觉?
若谢玦连一个小娘子都保护不好,还不如趁早将妹妹还他。
谢卿琬此时也对元公子有了新的印象,从前,他在她心中一直是个美而艳的绝色美男,虽常挂一抹笑,却总给人距离感,仿佛蒙着一层看不见的,朦朦胧胧的面纱。
如今,却发现,这个人也是会怒会失态的,好像……其实是很接地气的一个人。
她对元公子摇了摇头:“皇兄不知道,这怪我,不能怪他。”
元公子见到了这种时候,谢卿琬还护着谢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话语都在喉口堵着了:“你……”
谢卿琬现在也知晓了,元公子并不会和阿伊古一样,想利用她做什么,于是大胆提出要求:“呃,能不能请你帮一个忙……”
“说。”
“帮我隐瞒住离开的事情,暂时不要叫皇兄发觉。”
元公子斜睨她一眼:“怎么,你还想着回去?”
谢卿琬不说话,元公子立马冷脸道:“那你自己想办法,我没辙。”
谢卿琬试探性地说:“我知道你有办法,你一定可以和母妃联系上吧,你就让母妃假称带我入寺静修,不说瞒多久,瞒这一两个月应该还是可以的。”
元公子沉默了,半晌挤出一句话:“我可以帮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他转头面对面盯着她的眼睛:“你得跟我走。”
所幸,这个要求并没有超出谢卿琬的心理预期,她应了下来:“好。”
说起来,在确定对方不会危及到自己和孩子的安全以后,她并不介意跟着元公子走。
甚至,她还可以借此机会,在一个更隐蔽,更不容易被发觉到的地方生下孩子。
至于回去,待安置好一切之后,总有回去的机会。
谢卿琬相信,无论是她的亲哥哥,还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哥哥,都不会对她那么无情的——
谢卿琬不知道自己具体所处的地方,只知道元公子把她带到了一处小村庄。
这里山清水秀,风景秀美,每日里呼吸着怡然的空气,很适合养胎。
村里人情纯朴,也没有人过多地问她的过去。
除了偶尔担心皇兄那边的情况以外,谢卿琬算是度过了一段安然愉悦的日子。
只是,到了孕后期,她的起身行走变得越发困难,走路都需要人搀扶。
元公子是男子,不方便扶她去恭房,也不知道他是做了什么,第二日醒来时谢卿琬就发现哑女出现在了她的房间。
如此一来,生活上的困难也少了许多。
若说还有一点头疼的,就是她的四肢开始浮肿起来,尤其是脚踝,肿得似象腿一样,谢卿琬都不敢相信,那时自己从前嫩白纤细的脚踝。
往常她向来娇气,要是脚扭了,总是得要皇兄帮忙揉上一揉,再给她上药,而她就那么,像没骨头似地,歪靠在皇兄的身上,嘴里还一个劲地撒娇喊着疼。
谢卿琬开始想,若是皇兄,是定然看不得她受这份苦的,是一定要帮她揉揉的,会揉的比哑女还仔细,耐心,还得揉几下就低声问她好些了没。
想到此处,不知是不是受到怀孕身体的影响,谢卿琬竟然眼眶湿润,险些落下泪来。
她开始在心中想念那些过去的日子,想着,等她将孩子生下来,是否还能重回皇兄身边的那些事来。
哎,瞧着元公子都那般生气,若是皇兄知晓了她怀孕的事,怕是会更生气吧,定然要非将那个男人找出来不可。
可是她又不能叫他知道那就是他自己。
倒不只是怕皇兄不能原谅她,元公子的反应给她提了个醒,那个时候,以皇兄的性子,恐怕他最不能原谅的就是他自己。
这般想着想着,谢卿琬就在浮浮沉沉的思绪中睡了过去。
直到她被一阵异样的感觉唤醒。
谢卿琬在迷迷糊糊中感觉到自己的衣裙湿了,她摸索着摸过去,手掌沾了湿乎乎的一片水渍。
她一下子从迷蒙中清醒过来,开始喊人。
她要生了。
这是谢卿琬在孕后期因为哪里也去不了,无聊之下恶补的知识,如今果然派上了用场。
书上说的是,当临产孕妇身下流出水一般的东西,那便是要临盆了。
所幸,这些天,元公子已经将她转移到了附近城镇的一处舒适宅子里,临近的厢房里,随时有稳婆医官待命。
因此谢卿琬虽然有些下意识的害怕,却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
痛,只觉得遍体都是痛,从五脏内腑到四肢百骸,都被痛的神经牵引着,顺着肚子,牵连到了全身。
谢卿琬都快痛到失去知觉了,甚至在模糊的意识中,忍不住想,她还能见到皇兄吗?
她费劲睁着眼皮,只能听见稳婆的声音越来越远,几乎要飘离她的意识。
而元公子,也不知何时冲了进来,她的下半身被撑起的布挡着,他便站在她的床头边,脸色黑沉得要滴出水来。
他焦躁不安道:“若你有什么事,我是不会放过那人的,所以你要想护着你那情郎,可千万别有什么事。”
谢卿琬想扯起唇边一抹笑,却发现没有气力。
她想着,她当然不能有事呢,她还得回去见皇兄,她得好好的。
今天,她的床边出现了很多人,却唯独少了那个她最期待,却也最不可能的身影。
她咬着唇,尝到了铁锈般的味道,提醒着自己,千万别睡过去。
……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谢卿琬以为自己已经飘到了另一个世界,从混沌意识的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嚎哭声。
这唤起了她朦胧的意识,令她努力将眼皮睁开了一线。
在不那么清晰的视野中,谢卿琬看见稳婆满脸喜色,怀中还抱着一个小襁褓,正在元公子的面前道喜。
“哎,恭喜公子呀,令妹喜得一子!”
说着便要将襁褓往元公子的怀里放。
元公子的胳膊伸到半空,僵了僵,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伸出去,抱住了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
这个让他的妹妹流了血,也流了许多泪,也要拼命生下的孩子。
有时候,他真的不明白,那个男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给他的妹妹吃了这般迷魂药。
谢卿琬挣扎着想起身,很快就被元公子发觉,黑着脸将她重新按回去:“知道你想看看这个小东西,你别动,我抱给你便是了。”
他也不敢真让谢卿琬这个虚弱的产妇去抱孩子,只是弯着腰,将襁褓放低了些,与床齐平,微侧过去,让谢卿琬看见孩子的模样。
谢卿琬的视线移了过去。
说起来,很奇妙,明明眼前的孩子刚刚出生,如今不过是红扑扑的皱团子,她却在看见他的第一刻,就喜欢上了它。
然后,越看,越觉得这个孩子真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可爱。
谢卿琬不知道天底下的每一个父母是不是都这么想,总之,当她想着这个孩子的父亲,如今还不知道他的存在,就更忍不住想给他怜爱了。
她明明此时已经很疲惫,恐怕随时都有可能立即昏睡过去,却还是强撑着眼皮,在孩子的脸上细细打量。
她在寻找他与皇兄任何一处相似的地方。
很可惜,似乎是因为孩子还小,还没有长开,所以她并没有找寻到比较明显之处。
这样也好,谢卿琬安慰自己,至少元公子不会因此生起疑心。
在看完孩子的面容,检查完他周身一切皆好以后,谢卿琬心中那股牵着她的力骤然消失,她浑身一软,再也支撑不住,陷入黑甜的睡梦之中。
第95章
在这座宁静的小城里,谢卿琬度过了相对来说相安无事的半个月。
或许顾虑着她的身体还在修养,元公子也没有来打搅她,而是整日神出鬼没,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偶尔回来,他会盯着小床上孩子的睡颜直看,那眼神让谢卿琬有些发怵,每次都赶紧将孩子抱走。
“你告诉我,孩子的父亲是谁,我保证不弄死他。”元公子周身布满着低气压,阴沉沉地问。
谢卿琬下意识地将孩子抱得更紧了,却是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她越发地意识到了,真的不能叫元公子知道谢玦是孩子的父亲,否则,她琢磨着以元公子对谢玦一向的态度,他怕是要当场发大疯。
而她一时又走不了,并不想和一个疯子共处一室。
“你别再问我了,我不会说的。”此话一出,谢卿琬感觉元公子的目光几乎像利箭一样,激射而来。
她梗着脖子,挺直了些:“也不用费心去查了,你查不到的。”
她与皇兄的事,隐秘得不能再隐秘,本就发生在深宫之中,当事人中又有一方毫不知情,再有两人明面上的关系做掩护,谢卿琬不觉得元公子能查出来。
而她今日这般大胆对元公子说话,也是来源于这些日子的观察——谢卿琬发觉,元公子对她的容忍度格外高。
这些天,他看上去有些神经质,却也很好地克制住了自己的脾气,没朝她发火。
与其说元公子喜欢挑她的刺,不如说元公子是对孩子那个不知名的父亲怨念颇深。
想通了这几点,谢卿琬与他来回,就显得游刃有余了。
这两日,她还在规划着另一件事。
如今孩子也生了,没必要养胎了,自然也无需继续在这个小城中久留。
只是观元公子的样子,他短期内应是不会离开。
元公子有什么自己的安排和谋算谢卿琬不管,但她不能继续待了,她要带着孩子离开。
自从生孩子时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以后,她对所谓生死有了更通透的认知。
她的身份暴露出来必定是很危险的,运气不好,在建武帝那或许还活不成。
但是谢卿琬依旧想到皇兄的身边。
她也想好了,将孩子事先托付给可靠的人,若是自己不测,也不至于连累孩子。
而她自己,便听天由命罢了,总归她不会叫皇兄为难。
若是建武帝因她的事,而逼迫皇兄做出抉择,她会主动自我了结,绝不让皇兄受到任何影响。
对于谢卿琬来说,今世的每一寸时光都是偷来的,能在皇兄身边多活一刻,便都是莫大的幸福了。
而无论她生与死,她已经改变了前世预订的轨迹,至少——皇兄不会如同前世那般了。
谢卿琬想起谢玦改善了的身体,不由有些欣慰,也不枉那些日日夜夜。
当然,任何一个理智的人都不会做出谢卿琬这样的选择,但,谢卿琬想,她又为什么非要理智不可呢?
人首先要想清楚,为什么而活,才能实现自己人生的真正意义。
前世死之后,她脑中唯一的执念便只有皇兄,她是伴随着强烈的执念而重生的。
谢卿琬觉得,若是冥冥之中她有什么使命,那她重生的使命必然是改变皇兄的命运。
从一开始,她的目标便不是活下去,甚至在一个天高地远,永远见不到皇兄的地方苟延残喘下去。
而且还有可能过着提心吊胆,颠沛流离的生活,或是远赴海外,再也回不了故土。
这不是谢卿琬想要的,她觉得这样的生活,并不会开心。
多活十年,不如她在皇兄身边快活地多活十个月。
所以,她认为,自己并不算疯狂,而是做出了最理智,最正确的决定。
……
打定主意之后,谢卿琬就开始钻研起具体的方案来。
直接与元公子说,指定是不成的,说不定还会激怒对方,叫他将自己迷晕,藏到更遥远的地方。
便只能寻别的法子。
直到有一日,元公子因事要出远门,深夜才能归,谢卿琬立马就意识到了,这是一个良机。
他并没有吩咐人刻意看管她,似乎是笃定了她在没有外力的帮助下,就算是跑,也跑不远。
也是,在这边陲小城,地广人稀,当地官府随便递个折子上去,都得一两个月批复才能反馈回来,离京城远得不能再远的地方。
谢卿琬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外来人,去哪找人帮助她?
若要凭她自己的力量,基本上很难一路不出意外地回京。
本来是一个难以寻到突破口的僵局,谢卿琬却意外寻到了契机。
这日她试探着出门,尝试找路,若是不成,就改日再议,结果刚走到一个小巷的转角,就意外碰见了一个人。
“长乐?”迎面碰上的人亦是一脸诧异,“你怎么在这里?”
“颍王叔?”显然,对方的出现也在谢卿琬的意料之外。
上次与颍王见面,还是在行宫之时,那个时候两人交际不多,反倒是和广宁郡主来往多些。
谢卿琬看对方一身银甲,腰悬宝剑,身后还跟着许多披坚执锐的兵士,目光一凝:“颍王叔是来执行任务的?”
“是。”颍王点头,“近来大晋多纷乱,危急关头,我自义不容辞,当挺身而出,恰好陛下有意任命北线主将,太子殿下便举荐我来了。”
在此处听到皇兄的名字,谢卿琬不由呼吸一窒,手心捏紧了些。
谢卿琬自然地笑了笑:“原来是这样,正巧,我也是到附近游玩呢。”
“太子居然能同意你出来。”颍王笑,“这时节可不平静,处处都是危险。”
“是呀,我走之前和皇兄说了的,不会去太危险的地方,只是我贪玩,不小心就走远了,现在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王叔你能帮帮我么?”
谢卿琬状似苦恼低头:“嗯,我非叫和我一起来的人在别处等我,不要跟着,现下也联系不上他们了。”
“你呀。”颍王嗔怪,“还是小女孩的心思,到底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
颍王也有女儿,因此天生就对谢卿琬这样讨巧可爱的小侄女有着一层亲近,连往日在军中粗硬的声音都不知不觉变得温柔很多。
再加上谢卿琬上次帮了广宁郡主大忙,颍王亦是一直记在心里,越发感念她。
就连这次他得以重出江湖,也是太子殿下扫平了障碍,谢卿琬又是太子的心肝肉,颍王如今,简直不能比别人更喜欢谢卿琬了。
对于这种小事,他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长乐,你想让我带你去哪里?我让我的副将亲自护送你回去。”颍王问。
“就回百叶城吧。”谢卿琬说,“对了,皇兄最近在哪,听说前两月与西羌谈判,后面也没有关注结果如何。”
听到这里,颍王皱起眉:“那次会谈中途,会谈地点的附近突然起了一场火,后面兵荒马乱,也就不了了之了,我看,分明是西羌诚意不足,才会出这种乱子。”
“不过,如今也没有谈下去的必要,殿下所在的西线战事即将进入尾声,过不了多久,就该班师回朝了。”
“所以,殿下才会让我来接管西北军务,随着西羌西线溃败,躲藏在那里的叛党亦四处逃窜,我们怀疑他们到了北面。”
谢卿琬想,你们猜的还真对,可不是,真来北面了。
不过她到底也不好在此时揭穿元公子,毕竟对方也帮她从阿伊古的手中逃了出来。
他们之间的事还是留给他们自己去较量吧,她就不掺和了。
第96章
谢卿琬决定跟着颍王的人离开,至于孩子,她打算让哑女带着孩子,先假借身份跟着他们回到百叶城,再另做打算。
颍王那里,她只是说哑女是这段时间一直照料她的侍女,而她前段日子丈夫才亡故,是以孩子只能跟着母亲。
颍王没有怀疑,让谢卿琬带着哑女两人一同上了车,又顾念着孩子还小,一路行车也是缓慢。
直到马车车帘彻底落下,车辆慢慢驶出城池,谢卿琬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下来。
她前后左右各看了一遍,确认安全以后,从哑女手中接过孩子,解开两粒扣子,将孩子抱到胸前,紧张地喂起奶来。
这几日,她的奶水尤盛,但先前出城之前,四面八方都是人,谢卿琬怕横生意外,就硬生生忍着,一直到了现在。
如今,不仅是孩子饿得不行,她也憋的快不行了。
于是待外面清净下来,她便赶紧松开衣裳,也堵住了孩子那张乱哭个不停的嘴。
有了吃食以后,孩子也终于安静下来,乖觉地靠在谢卿琬的身前,用力地喝着奶。
谢卿琬看着孩子圆滚滚的小脑袋,还有他那细嫩小脸上长长的睫毛,此刻因闭眼喝着奶而轻轻颤动,又卷又翘。
不由有些神思恍惚。
她一直以为,自己都是个孩子呢,却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母亲。
而皇兄,那般清濯孤绝,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之人,居然也成了父亲。
在走神期间,孩子已经喝完了奶,谢卿琬回过神来,拿起手帕给他擦擦嘴,又快速收拢好衣服,整理得当。
她的手碰触到了衣裙胸部的内衬,那里因先前的涨奶,已经有些微微的湿润,穿起来并不舒服,但眼下在路上,她也只能蹙眉忍忍。
而方才用过的手帕,也因沾上了一层奶渍,被她丢到了一边。
谢卿琬的脑海有时候也闪过一些令人羞愧的问题,比如,她居然会想,自己的奶水到底是什么味道的?让孩子吃得那般香。
不过或许因为是自身产物,她对奶在空气中飘散出来的气味并不敏感,只闻到一股极淡的奶香味。
也不知道在别人那里闻起来是如何的,所幸,她观察哑女表情,并未异样,应当是不太要紧。
……
谢卿琬一行就这么一路还算顺遂的回到了百叶城,方安置下来,便听窗外人声鼎沸,锣鼓喧天。
她心下好奇,也跟着走了出去,问了问路边的百姓,道是:“姑娘不知道近日的大事?太子殿下携边军十万班师回朝了,如今西羌战败,自愿退守两百里,我们终于不用再受他们侵扰了。”
百姓们皆是喜气洋洋,谢卿琬也被这种气氛感染起来。
尤其是听到皇兄的名字,她居然第一反应是,本该如此。
她向来对皇兄怀有一种没有道理的信任和崇拜,自他出征第一天,她就坚信他会得胜归来。
而听着百叶城民众说,得胜归来的军队,大部队会驻扎在城郊外,而其中作为代表的精英,和各将领则会在今日入城,经过此道。
人们等候在此刻,便是为了那一刻的夹道欢迎。
谢卿琬也留了下来,她也想见证皇兄最意气风发的时刻。
……
随着气氛的骤然热烈,周围欢呼声更甚,谢卿琬踮起脚尖,又往前站了些,远望城门处,看见似乎有打头的先锋兵驾马过来。
“快看快看,他们回来了!”
“啊,在哪在哪,太子殿下也来了么?”
人群在惊呼中互相交谈,皆是热情高涨。
谢卿琬终于挤到了前面。
先锋兵的马蹄飞扬,带起地上的粉尘翻飞,从她面前呼啸而过。
谢卿琬捂住口鼻,却还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道路。
每次,她都期待着是皇兄的身影出现在面前,可每次,都是身着各色服装的兵将。
直到,在一队二十人列阵的先锋精锐驾马驰过后,一道格外英挺的身影,终于出现了骏马背上。
仅仅是远望那一眼,谢卿琬就确定了那是皇兄。
天上地下独一份的风姿,除了他还有谁?
那马行得飞快,谢卿琬其实有些担忧,皇兄会不会看见自己,毕竟街边如此多人。
于是开始扯着嗓子,喊起:“哥哥,玦哥哥,看看我,我在这!”
有不知内情的路人,看见谢卿琬如此模样,还以为她在叫着自己的情郎,皆捂嘴而笑。
有好心人甚至上前提醒:“小姑娘,你喜欢的郎君,此刻想必不便回应你,不如等他入城安置好,你再去找他?”
结果,话方出口,他便看见那原本应疾驰而过的骏马马头高高扬起,缰绳被骑手扯得绷直,居然真就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
这人看得目瞪口呆。
而谢卿琬,更是眼里盛满细碎的星子,眼神扒在谢玦身上,移都移不动了。
一只修长好看的手在她的面前摊平伸出,她的心砰砰跳动,抬眸看皇兄,却见他微微挑眉:“不上来?”
谢卿琬不再犹豫,也不再想着身后还有多少人,今日这事又要被多少人记下,将手径直放在了谢玦的手心。
谢玦微微用力,便将谢卿琬径直拉上了马背。
在上来的那一瞬间,因为拉动的力量,以及初上马背不稳的重心,谢卿琬向后倒去,又因谢玦的及时伸手,将她牢牢地固定在了怀中,只是有惊无险地转了几个圈。
谢玦轻夹马腹,手扯缰绳,唇角微弯,一手握在她的腰际,随手掂了一下,微讶道:“这一两月,膳食是很鲜美么?”
谢卿琬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气恼地锤了他一下,又难得要大着胆子去掐谢玦的腰,耳边却再次传来如浪般的欢呼。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大街上,路旁两侧以及酒楼上面,都是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群。
只得收回手,挺直腰,做一个端庄的淑女。
虽然早在方才,她就已经不够端庄了。
谢卿琬摸上自己的脸,那里带着发烫的余温,叫她的手心都出了层薄汗。
她后知后觉地想着,皇兄,皇兄那般严谨的人,为何要做出如此不合常规的大胆之举呢,方才可都是人哇。
还是说,皇兄就是想叫他们看到?可那是要证明什么?
不得不说,谢卿琬其实很喜欢这种感觉。
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承认他和她的关系,他对她独一份,与众不同的偏爱,叫她与他一同享受胜利的荣耀,被众人祝福喝彩。
她真的很开心。
他们一前一后,紧靠在马背之上,人们的赞叹声几乎要淹没了他们,谢卿琬恍惚间甚至生出一股错觉。
百姓们是在认可她,祝福他们。
第97章
两人数月不见,不仅是谢卿琬很思念谢玦,谢玦也甚是想念她。
他就那么一路带着她,在人们的夹道欢呼,和掷下的花中,驱马向前,也未曾松开过搂她的手。
一直到了居住的官邸前,谢玦先行下马,才将她抱下来,细细打量她的周身,浅笑:“所幸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你没有将自己照顾瘦。”
甚至,谢卿琬似乎还养得丰腴了些。
不过,这话谢玦怕小姑娘家家的听了不高兴,并没有说出来。
谢卿琬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角,岂止是没有瘦,自她怀孕,一直到生产,不少该丰满的地方可是丰满了不少,连小衣都尽数重做了。
于是仰脸笑道:“皇兄,我将自己照顾得可好啦,不信你瞧瞧。”
说着,她便拧起裙子,在原地转了个圈。
谢玦的眉间亦染上温情,牵着她的手,与她一同往府内走去。
此刻正是初春之时,尚有些寒意,谢玦摸着谢卿琬的手有些冷,便记挂着此事,两人在屋内一坐定,便吩咐人去做一碗补汤。
侍候的下人行事极为麻利,不多时,就有人端上了一晚热腾腾的老母鸡炖人参汤。
香味顺着腾腾的热气直往上飘,闻着便让食指大动。
谢卿琬吸了吸鼻子,拿起勺子迫不及待地就喝了起来。
看她喝得急,谢玦忍不住拿起帕子,擦着她唇角的汤渍:“慢些喝,仔细烫着了。”
但谢卿琬吃起东西来显然是不管不顾的,谢玦也只得无奈摇头,拿起一柄折扇帮她把汤扇温些。
这汤熬得鲜,谢卿琬喝完后,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谢玦见着她惬意的样子,又摸了摸她的手,果然不再如方才那般发凉。
谢卿琬自小有些体寒的小毛病,这么多年来,也是谢玦一点点看顾过来的,唯恐她又受了寒。
反倒是谢卿琬本人,显得不拘小节一点。
补汤有些撑得慌,谢卿琬一时就不太想动了,摸着小腹,只觉肚子暖暖的,干脆就靠在了背后的软靠之上。
两人此时坐在窗台边,窗外开始下着绵绵细雨,一时也不适合出去,谢玦略一思索,叫人拿来了棋盘,邀谢卿琬对弈起来。
其实论棋艺,谢卿琬远不是谢玦的对手,但谢玦与她下棋,与旁人下棋却又是全然不同的两种风格。
与其他人下棋时,谢玦可不会留什么情面,常常在短短几十子之间,就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将对方杀得片甲不留。
与谢卿琬下棋时,则是带着半引导半教学的性质,进退有度,胸有丘壑,不疾不徐。
既不让棋局过分一面倒,也不会刻意让她轻松赢下。
因此,谢卿琬最喜欢和皇兄一起下棋了,在所有人中,与皇兄一起下棋是体验感最好的时候,他总是无时不刻照顾她的体验。
这厢,谢玦早已落下黑棋,谢卿琬却还手执白子,苦着脸思索。
而谢玦并没有继续凝视棋盘,而是静静端详着她思索的面容,恬静而悠然。
仿佛她的脸,比棋盘上复杂的棋局,更有可探究性一般。
所以,谢玦没有放过谢卿琬面上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当她的眉心轻轻蹙起时,他亦是很快发觉。
最初,他以为她是为棋局所头疼,故而蹙眉,但当他目光下移,见她伸手捂着胸时,才发觉好像是她的身体不适。
谢玦的眉亦跟着一同颦了起来,将手中棋子铛地放下,微微倾身:“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胸口不舒服,可是件大事,毕竟心脏肺腑都在那一块。
谢卿琬脸色有些发白,却只是摇着头:“只是胸口有些闷,现在好多了,我没事。”
谢卿琬此刻慌张得不得了,方才她嘴馋,将那补汤一点不剩地喝完了,却忘了这老母鸡炖人参汤最是下奶之物。
这不,喝完没多久,她就感觉胸部发热发痛,涨得不行。
虽然初春衣衫算不上轻薄,但若是这奶水溢出来,迟早都会沾湿衣裳。
谢卿琬棋也顾不上下了,站起身来,便准备先行告退。
只是脚方迈出一步,手就被皇兄握住了:“琬琬,你有事瞒着我。”
谢玦声音沉沉,口气端得是不容置疑。
而谢卿琬,心中急得不行,一边含含糊糊说:“皇兄,我真的没事。”
一边便准备绕开谢玦,拔腿就跑。
可惜,谢玦的动作比她更快一步,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化作一堵墙,牢牢地挡在她的身前。
谢卿琬猝不及防,硬生生地撞到了谢玦的身上。
他常年习武,浑身上下都是硬邦邦的,尤以胸膛为甚。
谢卿琬的胸径直撞上了谢玦的下胸膛,疼得她当场就泛起了泪花。
好不容易痛觉消散了些,她又立马感觉到了一种可怕的异样感。
因为方才的撞击。似乎有什么湿湿的东西,正从她的胸前不受控制地溢出。
谢卿琬浑身一个激灵,急中生智,转身便从一旁的棋案上拿起先前未喝完的水,咕嘟就往嘴里灌。
再一个不小心,好巧不巧地手抖,水刚好洒落在了衣服上,淅淅沥沥地浸湿了胸口。
“皇兄。”谢卿琬看起来很羞赧,带着一丝惊慌,“我不小心把衣裳弄湿了,得……回去换。”
说罢,也不去看他的神情,扭头就跑了。
谢玦这次不好继续出手拦她,只能任着谢卿琬去了。
只是,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他的眉梢微动,端起她方才拿过的茶杯。
茶杯里剩下一点水,清澈透亮,纯净见底,凑近些闻,只有淡淡的茶香。
可为什么,他方才居然闻到了一股极淡的奶香?
……
谢卿琬飞速跑回自己的寝房,心脏还在激烈跳动。
回想起方才的场景,她依旧是惊魂未定。
若是……若是让皇兄发现她涨奶,那该如何解释?
想到此处,她脱下里衣,拿到手上,果不其然看见了白色的奶渍,立马像被烫到了一样移开目光。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害羞,明明她先前给孩子喂奶时,也未曾这样过。
方才的补汤不愧是用上号食材炖熬出来的,如今的谢卿琬,只觉身体一阵又一阵地发热,胸口有湿热的液体不断流下。
而她,只能拿着帕子,不断地擦拭。
若是孩子此时在她身边就好了,不仅不用浪费这些乳汁,还可以缓解她的胀痛。
不知道怎的,明明想的是孩子,谢卿琬脑子里却突兀地出现了一幅许久之前的画面——锦帐香榻间,气息靡靡,红樱被雀鸟衔住,颤颤巍巍,不愿松口。
那时亦是胀痛,却和如今又有些区别。
只不过,那样……是不是比孩子还要好使些?
谢卿琬赶紧打住自己的思绪,不敢再往下想了。
那时,她为的是治好皇兄的病,可不是为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简直就是玷污她最初的初衷。
……
最后,是谢卿琬自己动手,用挤的方式,将奶水给挤出来了,有一小部分,她用瓶子装了,叫人偷偷带给孩子去吃,剩下的大半,孩子也吃不完,全部倒掉又有点可惜,谢卿琬便打算留一部分下来做香膏。
清理完所有现场,她又做贼心虚般地在室内点上檀香,这才舒了一口气。
又喊来寒香,将那剩余的小点奶水叫她拿去做些东西,寒香没多想,只以为是牛乳,端着便离去了。
到了晚膳间,谢卿琬已彻底整理好心情,因怕先前的不告而别引起谢玦疑窦,她还是决定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回去找皇兄用膳。
谢玦还在思索谢卿琬今日的异样,便很快又见她十分大方正常地来寻他,他干脆也不再多想,替她拉开椅子,叫她先坐下用膳。
宫人们鱼贯而入,将一道道精致的菜肴摆放在桌案上,其中有几道菜是谢卿琬爱吃的,便由日常伺候她的厨子烧制,送了过来。
大部分的菜肴她都吃过,唯有一道乳白色的糕点——看起来像是那种桂花糕的制法,以前没见厨子做过。
不过观其色泽,应是味道不错。
谢卿琬为了掩饰自己先前的异常,叫皇兄不再追问,此刻殷勤得很,忙夹起那白色的糕点,叫谢玦尝尝。
谢玦目光垂下,看她一眼,不忍拂了她眼中闪动的光,接了过来,放在唇边,轻咬一口。
他并不爱吃甜食,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这糕点只带着微微的清甜,柔滑细腻,还有些爽口,味道倒是格外的不错。
谢卿琬见皇兄眉目舒展,又给他夹了几块:“皇兄这些日子辛劳了,多吃些。”
谢玦便就着她的手,又吃了一块:“这味道,倒像是乳糕,却又不太像牛乳,是你吩咐人做的?”
谢卿琬刚打算摇头,却突然浑身僵住,想起了什么。
她快速地伸手,将那盘糕点往自己面前一拉,又夺过谢玦的筷子。
谢玦:?
谢玦好笑地看着她:“我又不会和你抢,你若喜欢吃,便叫厨子多做些。”
谢卿琬的手死死捏住筷子,几乎要羞愤得晕过去。
她虽然还不能完全确认自己的猜想,但估摸着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趁着谢玦喝茶的功夫,谢卿琬小步离开膳桌前,叫来了寒香:“我吩咐给你的事?”
寒香似乎知道她要问什么,主动邀功般地道:“公主给我的那牛乳,原本是要去做香膏的,只是恰好被厨子看到了,就说拿来做一道新菜,晚上让公主尝尝。”
她跃跃欲试地看着谢卿琬:“怎么样,公主,味道应当还不错吧。”
谢卿琬的喉咙似哑火般地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是没吃,但还不如叫她给吃了呢。
她到底做了什么,居然叫皇兄……吃了……
谢卿琬捂住自己的脸,手心感受到离奇的烫,这世界,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
上次的乌龙事件,足足让谢卿琬消沉了好上十天。
在这期间,虽然避不开和皇兄见面,但她却坚决不肯看他的脸,或者是以极快的速度从谢玦的脸上滑过。
而且,在下人们眼中,谢卿琬有了一个新的怪癖,那就是不肯吃任何奶制品了,甚至听到带牛乳此类的词都不行。
此种行为,连作为她身边侍女的寒香,也摸不着头脑。
明明,前些天,公主还亲手交待她去做牛乳制品呢,怎如今,却是听也听不得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想着,不会是那天的糕点做得太难吃了吧?但看太子殿下的样子,却甚是喜欢。
……
在这十日的后几天里,谢卿琬和谢玦一行人,踏上了回京的路程。
第98章
回去因为并不太急,较来时还要走得慢些,路程不知不觉就被拖长了。
这对于谢卿琬并不是一件好事,她如今只想早日回到京城,好将孩子安置下来,在路上多拖一日,就多一分暴露的风险。
她如今叫哑女带着孩子,坐在车队的最末尾,而她平素会装作和哑女交流绣工,偷偷去给孩子喂奶。
这一来二去的,自然就不能穿太紧身的衣裳。
为了图方便,谢卿琬衣裙的前面,也有系带,就系在胸下的位置,覆在胸前的两片布料,也可以轻易挑开,只是勉强包着那两团堆雪。
越发显得少女如今的身材玲珑饱满,胸前两团呼之欲出。
谢卿琬去拜见谢玦的时候,是踩着马车的踏板登上来的。
谢玦闻声垂眸看过去的时候,居高临下,恰好看到了意料之外的风景。
他面无波动,却轻抬下颌,移开了视线。
当谢卿琬到了他的身前,又要装模作样,福身一礼的时候,谢玦眼疾手快,扶起了她的身子。
他的目光从她那明显丰满了不少的身子上滑过,眉心微蹙,不知道想起来什么。
谢卿琬见皇兄皱着眉,还以为他有什么不开心的事,立马就拉着他的手,娇嗔地缠上去,抱着他的手臂,就往他身上蹭:“皇兄,为何肃着脸,多笑笑呀。”
谢玦拗不过她,唇角轻扯,却越发感觉自己的胳膊被她抱得紧了。
而被迫与两团极为绵软而有弹性的东西亲密贴在一起,甚至胳膊肘,都微微陷了进去。
谢卿琬觉得今日的皇兄很不对劲,身子僵硬得不得了,被她这样缠着,也不肯动一下。
她略有不满地抬眼去看他,却见谢玦漆黑点墨的眸子也垂了下来。
“琬琬。”谢玦的声音有些沙哑,低喑。
“嗯?”谢卿琬以为他要说什么正事,连竖起耳朵去听。
“以后出门在外,别对其他人这样。”
谢卿琬有些懵然,直到她顺着他先前看她的角度,目光微微下瞟,居然看清了雪山之上的深深沟壑,如拨云见日。
她的脸一下子腾得红了,甚至因为某种异样的心理刺激,而感受到一股又一股的暖流,向胸前流去。
吓得她花容失色,连忙就收回了手,用双臂环抱住了自己。
正低头间,忽感身上落下一块巨大的布,抬眼见是皇兄将他的披风盖在了她的身上。
“待会走之前将它带上。”谢玦深吸一口气。
谢卿琬连忙将披风往胸前拉了拉,挡住那可能的窘态,譬如胸前的布料颜色发深……
“待回了京后,你同我在东宫住。”谢玦突然转换话题,毫无预兆地说道,与他说出来的话想比,他的脸色倒是格外平静。
“近来京中恐怕不会太平,你离我近些,我才好放心。”
昭阳殿原本就是离东宫最近的宫殿了,谢卿琬想不出来,究竟得是有多么不太平,才能让皇兄连让自己待在昭阳殿都不放心。
她讷讷应下,又问:“那……我住在哪呢?”
往常她也有着东宫留宿过,但那都只是小住一两日的临时居所,听皇兄这意思,这次她住的日子显然不短。
“瑶瑛殿。”谢玦说,“我已传话叫东宫的人提前准备好,你回去便可以入住。”
“啊?”谢卿琬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皇兄,我怎么能住那里……那里不是太子妃才有资格住的寝殿吗?”
琨华为储君之所,瑶瑛自然为储妃之殿。
谢玦不以为意,眉间拧出轻微折痕,看着她:“琬琬,不要再说这种话。”
“这世间只有配不上你的东西,没有你配不上的。”
“宫殿不过死物罢了,所谓规制,不过一人之言。”
“不是……”谢卿琬总觉得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但又说不清楚,忽地灵光乍现,她赶紧道:“我是说,我到底是你的妹妹,住在那里,有些……”
话未说完,便见一道颇有分量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谢卿琬的声音一下子弱了三层。
“哦,有些怎么?”谢玦的目光幽暗莫测,他轻轻转动手指上的玉扳指,“我又没有妃妾,你担心什么?”
“你若是不喜欢宫殿的名字,将它改了去都无伤大雅,我叫你住那里,无非是因为那是东宫最舒适富丽的宫殿之一,其余的,我皆看不上眼。”
“琬琬,此事就这么定了。”
谢玦一锤定音,根本不给谢卿琬更改的机会,她也便只能应下,却总觉得哪里朝着不受她控制的方向而去了。
对了,建武帝不会反对么?谢卿琬突然想起这个问题,但转念一下,如今是多事之秋,建武帝日理万机,应是没空去理会她这些小事。
皆可凭谢玦一人做主。
谢卿琬只好道:“那我回去就收拾要带的衣物,日常用具什么的……”
“不用。”谢玦淡然出口,“你的衣裳,我会叫人全部做新的,日常用具也是一样,唯独家具,花苑,那里常年不住人,怕是有些不合你的心意,待会回去看过之后,将要不喜的地方说出来,让内务府记下,尽数更换。”
三言两语之间,谢卿琬发现谢玦居然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根本没有需要她费心的地方。
她也只好将先前要说的话全部憋回去,默默地捏着垂在身前的手。
身上还覆着皇兄搭的披风,她想,当个甩手掌柜的感觉,倒也不错。
……
回到京城,谢玦独自去面见建武帝,谢卿琬则被宫人引领着,径直去了东宫。
东宫大总管周扬亲自来迎接她,弯着腰指引着她往瑶瑛殿而去,姿态极为谦卑,就差腰都要弯到地上去了。
谢卿琬奇怪道:“周公公,不必如此客气。”
不仅是周扬,东宫的所有宫人,都比她离宫之前对她更客气了,虽然在先前他们就一向很礼敬她,但谢卿琬还是察觉出来一些微妙的不同来。
周扬深深地垂首,只是道:“应该的,公主这边请,慢些走,小心脚下。”
沿路碰到了地上的一块不大碎石头,周扬更是眼疾脚快一脚踢开,啐骂道:“这些偷懒的狗奴才,也不怕绊到了贵人!”
还是谢卿琬连忙劝:“没事的,小问题,周公公不说我都没有看见哩。”周扬才放弃了去找人出来问罪的想法。
总之,今日回宫,她所受到的礼遇有些太夸张了。
待到了瑶瑛殿,更是让人震撼,从脚下的汉白玉砖石到高高翘起的飞檐,凡目之所及,皆纤尘不染。
进入殿门,更是无一处不精致华丽,紫玉香炉上熏香袅袅,暗香袭人;纱窗前珠帘叮当,清脆悦耳,颗颗竟是淡粉色泽,莹润光洁,同样大小。
五尺高的红珊瑚鲜艳欲滴,却被放置到了角落,南方藩属进贡的蓝莲花飘在官窑烧制的青瓷上,精致讲究,制造出一幅微缩水乡丽景,只是闲置在不起眼的小几上。
谢卿琬有些看呆了,便是帝王的寝殿,也没有这般夸张呀。
待到她放衣裳的房室,更是挂着一件件她未曾见过,却做工考究上乘的衣裳,她随意撩起一件,半露出来的裙面泛着粼粼波光。
怪不得叫她无需准备衣裳,只需要人过来,便可入住,瞧这用心的程度,谢卿琬很怀疑是谢玦亲手准备的。
但他也是刚刚回宫呀。
除非,从很久以前,他就预备着这一切了。
谢卿琬摇了摇头,觉得有些不太可能。
……
“玦儿,朕的话你记住了么?”建武帝见谢玦少见地走神,蹙眉提醒道。
谢玦一回宫就先去了立政殿见皇帝,关于西北战事的收尾以及叛贼的排查,自然是谈话的重中之重,也是他这次要禀报的内容。
谢玦回神过来,淡淡应了一句:“嗯。”
建武帝道:“那便好,叛贼之事,不容小觑,凡是涉及到前朝的问题,当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若他面前站的是别人,建武帝定然要强调,不能心慈手软之类的话。
但想想这个儿子素来冷清的性子,凌厉的行事风格,建武帝反倒觉得自己的话或是多余了。
看着谢玦挺拔笔直的身形,如今已比自己还要高,建武帝放下心来。
很多年前,他就知道,在他所有的子嗣中,唯有谢玦有着经天纬地之才,能够继承他的大位,成为一代明君圣主。
有些事,只有谢玦能做到,他也只对他抱有期许,这些远不是谢少虞那等资质的人,枉费力气便能达到的。
从前,谢玦尚且病弱,建武帝也曾心存疑虑,如今,见他在顾太医的医治下身子大好,建武帝便再没有动摇过别的心思。
他算是认定了谢玦,彻底将谢少虞等人排除在继承人的名单之外。
建武帝鼓励自己这个嫡长子:“玦儿,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朕等你的好消息。”
这次,过了很久,谢玦才极轻极淡地应了一声。
……
建武帝自然不可能当个甩手掌柜,将所有事都推给谢玦。
谢玦前脚刚离开,建武帝便叫来了自己的心腹——金吾卫指挥使陆景。
他站在轩窗前,看着前方谢玦逐渐远去的身影,沉吟片刻:“你也去查一查当年之事,不要漏过任何线索。”
“若有为难之处,朕允你先斩后奏之权,此事务必办妥。”
“库房里的卷宗你尽可调用,至于可疑之人,该抓就抓,该杀就杀,不必顾忌。”
建武帝眸光锋锐,落在跪于身前领命的下属之上。
当年侥幸逃脱的前朝血脉,一直是他的多年心病,后来果不其然,在四处兴风作浪。如今,是时候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了。
第99章
谢卿琬是在给谢玦送莲子羹的时候,看见他桌上展开的文书的。
她只是随意瞥过,并没有特地去看,却被映入眼帘的几个字,惊得手里的瓷蛊差点拿不稳。
“琬琬?”谢玦的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她的身上,长长的羽睫轻轻扇动,在眼睑上投下阴翳,“你怎么了?”
“没……没怎么……”谢卿琬结结巴巴。
她方才,在那一瞥而过的纸上,看见了许多不该看见的东西。
和她息息相关的。
譬如,建武帝决定派遣金吾卫,在各地彻查有关前朝血脉的线索,甚至要追溯二十年查户凭,祖宗八代往前翻。
还要封锁京城八大城门,除必要物资运输以外,其余人等一律不能进出。
看来,这次是要动真格了。
元公子远在天涯海角又为人心机颇深,谢卿琬是一点也不担心,但对于她自己,她可就不那么安心了。
她就生活在建武帝眼皮子底下,虽说一时不会被想到发觉,但照这般彻查的程度,只怕也是岌岌可危。
这般思索间,连谢卿琬自己都没有发觉她在不知何时蹙起了秀眉,直到觉着眉间有温热手指贴上,细细为她抚平褶皱,她才如梦初醒地看了过去。
“在想什么?”谢玦不知何时贴近了,“嗯?”
他不动声色地靠近了她,甚至就要与她额头相贴。
见她一时没说话,谢玦声音温和地开口:“答应我,不要皱眉,也不要有任何忧虑,许多年之后,你会发现,你从前所担忧的事,或许根本不算什么。”
“再大的事,前方有皇兄扛着,你只管来寻我。”
“琬琬,你如今记住了吗?”
他与她离得极近,于是那俊美若耀阳的面容,就那么毫无阻挡地映入了她的眼帘中。
谢玦脸上的薄笑,自信而又从容,有一种没有收束的气魄流泻而出。
谢卿琬心尖一颤,捏紧了手:“嗯。”
她总觉得皇兄话里话外都是暗示,却又找不到证据,只能不懂装懂,含糊地应一声。
随即她又觉得自己是疯了,皇兄怎么可能会知道她的身份秘密呢?若是知道了,为何毫无表示,依旧与她如常相处?
谢卿琬脑子乱糟糟的。
她记住了他的话,虽然猜不到他能怎么帮她,但这无疑让谢卿琬悬着的心放下了些。
遇到大事,实在解决不了,就去找皇兄,她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
……
皇城上方,一只无形的大手正翻云弄雨,搅动着本就不平静的局势。
许多人感受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皆闭门不出,静观其变。
就连向来大条的谢卿琬,也嗅到了一股不寻常的味道。
但除此之外,日子却又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她又暗怪自己想多了。
直到一日,谢卿琬从城阳宫里出来,正轻哼着小曲,在回东宫的小路上,却忽然听到甲胄来回撞击的清脆声音。
她尚没有反应过来,便见一队轩昂高大的兵士出现在她的面前,为首之人脸是冷漠的,声音也是冷冰冰的:“公主,还请您跟我们过来一趟。”
谢卿琬心中咯噔一下,在袖子里掐紧了自己的手指,努力维持着面上淡定:“你要带我去哪?”
“此乃陛下口谕,殿下,别让我等为难,您身娇体弱,想必也不希望我们强行来。”
“至于其他的,恕我无可奉告。”
来者面冷心更冷,口也是,紧得半点风都透不出来。
谢卿琬只好先嘴上答应,稳住他,再叫自己的侍女回宫去报信。
第100章
谢卿琬没有办法,只能跟着金吾卫走,所幸对方并没有拦住她的侍女离去,似乎觉得她此刻向谁求助也是徒劳一般。
谢卿琬暗暗心惊,此时派遣金吾卫来带走她的,只有可能是一个人,那便是建武帝。
她自认自己谨小慎微,为人低调,更是和建武帝无什么接触,能让对方如此大动干戈的——莫非是她的身份暴露了?
谢卿琬试图向这群来势汹汹兵士的为首之人看去,却发现对方面无表情,完全揣测不到任何信息。
她只得移开头,看向前路。
起初,谢卿琬以为,这群人要将他带到某处宫殿软禁,这也是目前为止以她的认知能想到的最坏的情况。
可是,她很快就发现,他们一行人走的是出宫的方向。
待离了宫门,她被管制在车中,向着皇城东北角前行时,谢卿琬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皇城东北角既无官邸,也无太多住民,更无热闹集市,却有着举世闻名的诏狱。
而诏狱,历来都是关押政治重犯的。
她一个小小女子,孤身一人,未想也值得建武帝如此大动干戈。
……
押送谢卿琬的人倒也是“客气”,虽说把她带到了诏狱,却也没有叫她住那些阴暗潮湿的牢房,而是一路引着她走到了监狱最底层的最里。
这里的看管最为严厉,离出口亦是最远,但出乎意料的是,条件倒还不错。
有铺着柔软衾被的床榻,有可供洗漱的隔间,甚至连梳妆台和衣柜都有。
这些日常起居的地方都有墙和外界隔开,只有一个类似于外界会客厅的空地,与监牢外的走廊以及隔壁的牢房相通,仅以栅栏相隔。
谢卿琬一进去,便被告知,白日里只可以待在外面的空地,在那里有桌案和书柜,看书习字都可,只有到傍晚的时候,才能进入更隐秘的里间休息。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谢卿琬倒是没有什么异议,总归他们也不会听。
那些押送她进来的人,见她没有什么异状,很快也就离开了,空旷的地界全都安静下来。
谢卿琬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就坐在案前,练起字来,期间她时不时听见旁侧有断续的微弱声音传过来,待转头去看,却又什么都没有看见。
于是她便只当是自己幻听,没有继续注意。
直到一道低沉的声线突然传来:“你是他们看管的重要人物罢?你是谁?”
谢卿琬笔上的墨落下,滴落在纸上,晕开了一大团,她急急回头,隔着监栏,和另侧的人对上了视线。
那是一双在黑暗中也发着亮的眼,谢卿琬轻嘶一口气,连往身后退了几步。
待冷静下来后,她才细细打量眼前人物。
观之外貌,大约是不惑左右,留着一下颌的长胡髯,许是被关押在这里很久了,但整个人看起来精气神倒很不错,不像是久居监牢之人。
谢卿琬歪头反问:“你是谁?”
那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这般问,很快又哈哈大笑起来:“我是谁?告诉你也无妨,反正都进到这里了。”
“我是效忠于大魏的武将,至于我到这里的原因,想必就不用多说了吧。”
谢卿琬没想到此人开门见山,如此坦诚,倒是叫她梗住了话语。
见她不语,大汉剑眉一挑:“让我猜猜,你不会也是反抗伪朝,所以才被他们抓进来的吧。”
说着说着他面上又露出了狐疑的神色:“可是我进来前,也没听过反抗军中有你这样年纪性别的角色呀。”
大汉开始摸着下巴,上下打量起谢卿琬来,谢卿琬被他看得心虚,生怕他真看出什么来,忙道:“你进来的早,自然不知道外面后来发生的事了。”
真叫他知道了什么,她是不能消停了。
“哦,那你说,如今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又为什么会进来?”大汉穷追不舍。
谢卿琬偏开头,语气生硬,故作高深莫测:“有些东西你迟早会知道,又何必急于现在一时。”
大汉听了,忍不住嗤笑:“别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进来这里的,我就没见过活着出去的。”
“你是住我西边,住我东边的那号人可在里面关了整整十五年了,上个月还是死在了这里,再为见过外面的阳光。”
“你还怕你说了什么,我出去了告诉别人不成,放心吧,我们怕是要在这里当很久的邻居了,你不和我说话,迟早都得无聊到发霉。”
十五年,谢卿琬神思一动,魏朝差不多是十七年前灭亡的,难道,那个被关押致死的人,也和魏朝有关系?
她所在的地方,确实很像关前朝重犯的地方。
建武帝看来是真不准备将大事化小了。
谢卿琬对大汉摇了摇头:“我不行,我可还是盼着出去的。”
大汉嘲笑道:“盼谁来救你?谁能来救你呢?这里里外三层重兵把守,栅栏是玄铁栅栏,地砖是一尺厚的黑石地砖,掘地亦无门。你要是能这么轻易就出去了,我早就不在这里。”
谢卿琬微抬下颌:“我哥哥会来救我的。”
大汉摇了摇头,似乎是觉得眼前之人无药可救,想出去想疯了,才会想出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你哥哥是谁,能到这里救你?”
“像关在我们这层的,都是狗皇帝亲自下的命令,你哥哥再厉害,还能越过皇帝不成?”
他不忘补刀似地嘲讽:“你哥哥是皇帝吗?”
谢卿琬在心里嘀咕,现在不是,但以后会是啊,只要她坚持到那一天,怎么不会有出去的希望。
不过这话她没有说出声,说出去了不管大汉会不会信,不信会将她再次好一顿嘲讽,信了也是麻烦事一桩,她还想过几天清净日子。
大汉见眼前人沉默了,以为她被自己戳中了伤心处,勉强支起的伪装都尽数破裂了,突然又生起几分惭愧——他是不是说话太过分了,毕竟眼前人也只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
结果就在内心的愧意慢慢泛起,即将说几句软话的时候,谢卿琬却抬起来头,冲他一笑:“你说的对,是不容易救。”
大汉:?怎么感觉自己反而被对方看轻了一样。
他的视线从谢卿琬身上滑过,此刻他才注意到,一个被他忽略了很久的事情——谢卿琬所处的牢房太好了,以至于都不像牢房,更像是哪个书香门第小姐的闺房。
“你这是来坐牢的,还是来体验生活的,睡这么好?”他忍不住酸道,“怪不得你来之前一大群人在那边乒乒乓乓地布置,把我吵得都没睡好,感情是专门为了你。”
谢卿琬自然也注意到了自己的监室与其他人的不同。
转念一想,倒是很容易理解。
无非就是那些人,因为建武帝的谕旨,而不得不抓她,但又怕得罪了皇兄,所以不敢叫她受苦。
说起来,这皇帝的狗腿子做起来也难啊,既不能得罪当今圣上,又不能得罪下一任天子。
想到这,谢卿琬越发地放下心来,相信皇兄能将自己救出去。
她也尽力抛去那些纷繁扰乱之事,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书籍上,聊以度日。
大汉见她这样坦然,很是目瞪口呆了一阵子,越发猜测起她的身份来。
……
谢卿琬想到的情况是,自己可能要在这里待上几个月,皇兄或许会和建武帝斡旋,交换什么条件,将自己放出去。
可是她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而且也不是建武帝放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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