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以前
如果从国庆放假回来那次算, 到现在才一个多月的时间,秀溪就好像又变了样子。
去年移栽的枫树林艳红如火,在浓重秋意里自顾茁壮旺盛着。
元京墨回来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药馆, 元鹤儒给他单设了桌椅诊台, 来人想排队等元鹤儒或是直接找元京墨都行。
很多人看元京墨年轻信不过, 元鹤儒也不说什么。有人抱着试试看的心思末了直呼厉害, 元鹤儒便笑笑,说:“我一手带大的孩子, 在新城念的大学, 青出于蓝了。”
元京墨每日接诊的人越来越多, 偶尔忙里偷闲还要去镇上帮舒清做事——之前网上宣传的工作主要是何雨婷协助, 但她实习太忙, 元京墨又刚好在家, 便把这份活计接了过来。
他很乐意干,每次跑去镇上, 都能和秦孝见面。秦孝会事先等在某个地方,在他去或返的时候“偶遇”。
有时候只是几句话的工夫, 有时候忘了时间, 不知不觉就过去一两个钟头。
多长时间都行,元京墨甚至觉得每天只让他看秦孝一眼也行, 看见就高兴,有劲头去干任何事情。
这次直接去的镇政府宿舍,说是宿舍,其实就是一处空出来的院子, 里面两间屋, 一间舒清夫妻俩人住,另一间之前住了个年轻男人, 今年调回了城里。
昨天元京墨过来注意到屋里顶棚有漏雨的印子,舒清说夏天暴雨的时候有点漏,之后雨少没什么事。夫妻俩一个忙镇上的大小事,一个处在瓶颈期埋头琢磨写书,谁都没把漏雨的事放心上。
元京墨和秦孝打电话的时候说起,秦孝说第二天过来看看。
院里没梯子,秦孝去旁边人家借来一架,那户只有老人在家,一听说是书记住的房子漏雨,当即就要给儿子打电话回来帮忙,被秦孝拦下了,答应不好修的话再来找人才能走。
“房顶结实吗?”元京墨忽然考虑到体重问题,“要不我上去吧,咱俩开视频你看看怎么弄。”
他总一会儿一个主意,秦孝弯弯唇,说:“踩屋架没事。”
“全是瓦,你怎么知道哪儿能踩呀?”
“咱们镇上自己盖的,位置都一样。”
“哦哦哦,那你慢点儿。”
“嗯。”
眼见秦孝已经上了屋顶,元京墨没再说话,免得他分心
秦孝只在屋顶待了几分钟,看不清具体做了什么,不多久就下来了。
直到他两只脚都迈下梯子踩在地面元京墨才终于彻底放下心,问:“是怎么了,好修吗?”
“有片瓦滑下来一截,挪回去了。”
元京墨意外:“就修好啦?”
“嗯。”
“你太厉害了吧!”
秦孝顺手罩住元京墨后脑勺晃了晃。
屋里的作家两耳不闻窗外事,根本没听见动静,元京墨也没有专门进去打招呼,和秦孝把梯子还回去后一起往镇政府走。
“去和舒姐说一声,顺便问问视频封面的事,最近打算固定一个背景当模板,每次的封面只改字和叠加的图片,这样更有记忆点。”
“嗯,”秦孝顿了下,“舒姐?”
元京墨“啊”了声:“何雨婷一直这么叫,我被同化了。不过你没觉得这么叫很有想法吗,没那么生分,也不会有套近乎的感觉,舒姐和书记说快了听起来很像呢。”
有别人这么称呼在先,舒清也的确不是有架子在乎称谓的人,秦孝便没说什么。
“对了,你最近去邮局没呀?”
“没,”秦孝问,“怎么了?”
“听说张成不想干了,”元京墨忽然想到就先说这么一句,接着回归正题,“何雨婷听说之前捐钱的人又给咱们镇上一个低保户的孩子捐了学费,想让我帮忙看看能不能找到捐赠人的联系方式和住址,我在想如果寄信的话邮局能不能找到记录。”
秦孝说:“现在镇上不少年轻人从网上买东西,邮局件越来越多,他嫌累。邮局不登记往来信件,就算有也不能找,不合适。”
“啊,也对,这叫那什么,侵犯别人隐私权啦。”
秦孝看看他,又说:“一会儿问问书记。”
“我问过来着,何雨婷也问过,但是书记说捐赠人不想透露,她也不清楚。”
“嗯。”
“其实那个好心人不想被知道,我们应该尊重别人才对。但是如果我是何雨婷,因为一个人好心帮忙渡过难关,现在自己有能力赚钱了,肯定也会想回报一点,哪怕有机会说句谢谢也好呢。”
秦孝不知道在想什么,没立刻回应,元京墨好奇抬头看的时候秦孝忽然说了句:“你也给我捐过钱。”
“我什么时候——”话到一半元京墨想起来,秦孝说的是好几年前,阿嬷刚过世镇上集资给秦孝交学费的事。
集资这种事在镇上靠得就是人多力量大,积少成多。一户捐十块二十很普遍,不捐没事,如果家里困难又想尽心意,一块半块也是帮扶。当时镇长只把钱给了他,秦孝执意要了明细。
要之前他想,以后赚了钱一笔笔还。要到之后看着名字后面以毛为单位的一行行一列列数字,才惊觉要偿还的根本不是多少钱那么简单。
当时有几户家里宽裕的捐得多,元京墨的名字在其中异常显眼。
差不多年纪的,他是唯一一个。
“当时存钱罐里一共二百一十五,”元京墨回想着还有点不好意思,“那十五块钱被我偷偷留下买鸡蛋糕了。”
好像把存的钱一分不留全捐掉才应该似的。
秦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心口涌动的情绪直让他想不管不顾把人抱住。
元京墨被秦孝搂住的瞬间惊了下,毕竟是在镇上路边,但紧接着耳边的“当心”和小孩的叫喊接踵而来。
惊乱嘈杂里,他听见秦孝一声闷哼。
“怎么了秦孝?”从秦孝怀里出来才看明白发生什么,有个小孩骑自行车从另一边大下坡直冲下来,差点撞到元京墨。
小孩摔在地上疼得大哭,远处大人边吆喝着边疾跑过来,元京墨看着旁边地上袋子里滚出的石蒜臼连忙问:“砸到你哪儿了?脚吗?”
秦孝勉强舒展眉头,说:“没事,你看看他。”
小孩没什么事,天凉了衣服穿得多,就手擦破了皮。孩子家长和秦孝一个村,跑过来气还没喘平就朝孩子背上拍了两巴掌,骂他逞能,这么快冲下来万一大路上有汽车当心小命。
接着又连声问两个人有没有被撞着,秦孝还是说没事,元京墨少见地不肯听他话,坚持让他脱鞋看看有没有砸伤,要不是秦孝拽着他胳膊,元京墨已经蹲下上手了。
那种石蒜臼重得很,比一样大的石头还沉。
秦孝拗不过,慢腾腾走两步,扶着电线杆把鞋和袜子脱掉,脚背已经红了。
“不要紧——元京墨!”
元京墨根本没管他,蹲下仔仔细细检查一遍。
那两只十指细长白净到几乎能数清楚血管的手从脚趾摸到后跟,秦孝的汗出了满身。
没伤到骨头,元京墨松了口气:“最好拿冰的东西冷敷一下,不然等会儿就得肿,你那儿没冰箱,去我家吧?”
秦孝没立刻答应。
元京墨想到爸妈显然也底气不足,只是在秦孝的身体面前其他都自动让步了。
小孩的爸爸也赶了过来,听到这儿连忙说:“我家冰箱有冻货,要多少有多少。”
他正觉得对不住想做点什么,生怕秦孝拒绝,连珠炮似的紧接着说:“我三轮车在那边修车铺里,先不换灯了,我现在去开来把秦孝送回去,等着啊!”
“……”元京墨眨眨眼,“最好再上点化瘀止痛的药。”
他表情有点呆,秦孝看着忍不住想笑,可不等展露就听见元长江在身后喊元京墨的声音,两人齐齐转过头。
元长江表情显然不算好看,但很快遮掩下去,扯出个笑来和旁边的小孩妈妈打招呼,听她说了刚才的事连忙从三轮车上跳下来:“撞着哪了?吓到没?”
“没有,”元京墨抿抿嘴,说,“秦孝把我挡开,蒜臼砸到他脚了。”
元长江视线立刻移到秦孝脚上,两只脚都好好穿着鞋看不出什么,元长江说:“上车我领去药馆看看,别伤到骨头。”
“没伤到骨头,”秦孝顿了下,说,“刚看过了。”
“那就行,”元长江放下心没再看他,只说,“京墨,回家。”
元京墨犹豫着看秦孝:“我……”
“回去吧,我有跌打药,你不是找书记还有事,我不去了。”
小孩爸爸正好开着三轮车过来,看见元长江也说起刚才的事,连声赔着不是招呼秦孝上车。
他家的三轮车大,车斗里放上小孩的自行车再坐两大一小三个人绰绰有余。
秦孝经过元京墨时胳膊擦了他一下,在元京墨抬头时嘱咐了句:“记得洗手。”
“……”元京墨没了话,闷闷爬上自家三轮车后斗,过了会儿才想起来还没报目的地:“我去政府办公室!”
“听着了,”元长江眉头不自觉皱出纹路,“先去替你爷爷寄封信。”
本来离镇政府挺近,先去邮局再去镇政府明摆着绕远多走路,元京墨动动嘴,到底没说什么。
邮局后面的大门新刷了银漆,被阳光照得发亮。元京墨跟在元长江后面进去,把贴好邮票的信交到张成手里。元长江说担心放到邮筒漏拿,专门强调信件着急,需要尽快寄出。
信封上有收信人的电话的住址,元京墨不太明白:“着急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呀?如果是药方,写短信或者拍照发彩信多快啊。”
“太快了,”元长江看看和自己一般高的元京墨,只觉得还是个小孩,“有些话只有一笔一划慢慢写才能说出来。”
元京墨想象不到什么话不能发短信,必须手写才行。正琢磨着往外走,张成从后面追出来:“元京墨!有封元大夫的信,今天刚到还没来得及送。”
“谢谢。”元京墨接在手里正反看了看,寄信人和刚才那封信的收信人是同一个,姓名电话地址都一模一样。
“哎,元京墨。”
“啊?”
“听说秦孝想在镇上开个店?”
元京墨一脸莫名地看他:“对,怎么了?”
“他想开什么店啊?”
“开起来你就知道了。”
“你还卖关子?”
倒不是元京墨故意卖关子,主要秦孝现在刚开始考察位置,具体盘店面、搞装修、买用具、找渠道进货……后面一大堆事还没提上日程呢,秦孝自己愿意说也就算了,元京墨不想事没成型先给到处宣扬。
尤其张成根本不是个会保密的。
元京墨不接他话茬,拿着信就要走,没想到张成又跟上来:“那你在大城市上学见得多,你觉得开什么店挣钱快?”
“你不会也想开店吧?”
“什么意思啊?”张成老大不乐意,“秦孝能开我不能开?让你给提提意见,你不愿意就算。”
“提意见,我诚恳建议,你别开店。”
“我靠……看不起人咋的?”
张成眼看要炸毛,元京墨本来也不痛快,顶着劲儿和他呛:“人家开什么你开什么能干起来才怪,而且在邮局你都嫌累,开店更累,哪有轻快躺着赚钱的好事儿啊?就算有凭啥轮你头上?现在快递越来越多,你还不如找几家快递公司问问合作赚分成呢。”
“找快递公司?来送货的都是县里干活的,怎么找快递公司?”
“你手机没流量啊?”元京墨扔下个白眼扭头就走。
居然还想和秦孝比,就他这样的,跟在秦孝屁股后面照葫芦画瓢都画不圆溜!
元京墨在心里噼里啪啦吐槽一路,到镇政府院里跳下三轮就走。元长江“啧”一声:“信给我,都让你捏皱巴了。”
“爸,你要不先回去给爷爷送信呢?我一会儿走回去就行。”元京墨想到刚才寄信元长江专门强调着急,那收信应该也着急。
元长江没动:“不差这一时半会,我在这等着,别乱跑。”
这话说的,只差没点明让他别去找秦孝。
元京墨有意见也没底气反驳,憋得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一口气噎在半路下不去上不来,头脑一热就想说开,元京墨走出去两步又调转回来:“爸,我和秦——”
“行了,”元长江冷了脸,语气生硬地打断他,“要找书记赶紧去,不去就回家。”
第82章 见面
对于元长江和林珍荣不提不说的态度, 元京墨不知道该庆幸暂时能维持表面平和,还是该期待早点直白戳破。
现在这样大家都明知道有事又强装没事的状态实在让人憋堵,像阴沉厚重的天、暗流涌动的海, 总惶恐哪一刻就是暴雨波涛。可如果元长江和林珍荣真的愤怒责骂, 勒令他和秦孝分开, 元京墨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自小没被家里说过重话, 白天在镇政府元长江一冷脸,元京墨当即不是滋味极了, 心里重复多少遍是自己理亏也抹不平那丝丝缕缕的委屈情绪。
夜越深, 星星越亮, 外面静得能听见风声。
那会儿打电话秦孝说脚没事了, 可元京墨要开视频, 秦孝却不肯。
翻个身睡不着, 蒙上被子睡不着,坐在桌前摸出日记本根本静不下心写字, 连笔一起扔回抽屉里。
屋里有起夜用的桶,元京墨还是披着外套去了厕所。晚上冷, 元京墨缩着脖子小跑着去小跑着回, 到屋门口的时候停了停,转头看看爸妈屋, 这个点,肯定睡熟了。
元京墨进去,关了灯。
不多久,刻意压低的开关门声音又响起, 元京墨在秋裤外面穿上裤子, 外套拉链拉到了顶。
厚重的大门不好控制,拖长调子的“吱呀”声在静谧夜里格外突兀, 元京墨眼睛霎时瞪得溜圆,一动不动等了会儿确定没被听见才从缝里挤出去,屏住呼吸绷着力气,终于原封不动关上了门。
从没这个时间走过夜路,元京墨一直以为自己胆子大,结果路上一会儿被风吹叶子吓一跳,一会儿因为踩到树枝心哆嗦,黑暗里不清晰的路走不到头似的,终于看到秦孝家大门时重重舒出口气,才察觉额头背上出了一层薄汗。
冷风一吹,元京墨打了个颤。
前脚想着得让秦孝给熬碗姜汤驱寒,不然以他的体格绝对要感冒。
后脚才反应过来,秦孝这个时间肯定也睡了,爬墙他不会,叫门不可行,平时秦孝晚上手机都是静音,难不成他要在等半宿和再走一遍夜路之间两难选一难?
元京墨在点进电话簿前先把开着电筒的手机合在两手之间,虔诚念叨了三遍“秦孝一定要接电话”,然后壮士断腕似的咬牙点开屏幕,听筒里头响一声,胸膛里的小心脏就“咯噔”一下。
先是有些沉的不太清楚的呼吸声:“元京墨?”
“秦孝!”元京墨兴奋地原地跳起来,意识到要压低声音也掩不住高兴,“太好了太好了YES!”
听起来没事,秦孝放下心,被元京墨的语气感染着靠墙松散倚坐,可下一秒就忽地直起身:“你在门口?”
大门一开元京墨就扑进秦孝怀里,腿熟练往秦孝腰上抬,被抱起来后脸埋进热乎乎的脖颈里,好像已经很久没能这样挂在秦孝身上,元京墨深深呼吸,动都舍不得动。
直到察觉秦孝想说话才连忙腾出一只手来,径直顺着脸往他眉间摸。
“别皱眉别担心别说我,下午我爸刚凶完,你再说我我就哭了!”
秦孝到嘴边的话全噎回去,单手托着他另一只手关上门,转头想看,只被蓬松的头发蹭了脸。
“怎么了,因为我?”
“你应该问,是不是因为【我、们、两、个】,不是【我】。”
“嗯,”秦孝抱着人进屋,“闭眼。”
灯光铺满屋子,元京墨腿还在秦孝腰上盘着,秦孝也没坐。
“亮堂堂真好,路上乌漆嘛黑吓死人了。”
秦孝张张嘴又闭上,按元京墨要求的没对大半夜跑来这事说什么,只问:“下午怎么了?”
“就是——哎呀!”元京墨被针猛扎到似的从秦孝身上跳下来:“完了完了我把你脚给忘了!疼不疼啊你快坐下坐下,我还往你身上爬,真是的……”
“没事,”秦孝看元京墨一直坚持,只得顺着他的动作坐下,“真没事,走路没感觉。”
秦孝刚才下床急,光脚踩倒后跟就穿鞋出门了,这会儿脱也简单。元京墨蹲下看,秦孝往后撤了点,元京墨没注意,跟着凑近,又试探着放轻力气按了按。
两只脚在一起细看还是能看出点肿,但是单看确实没有明显异样。饶是知道秦孝体质好恢复得快,元京墨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你也太厉害了,”元京墨忍不住感叹,又问,“那我要开视频看你干嘛不让呀?”
秦孝穿上鞋往外走:“脚有什么好看的。”
“什么好看不好看,哪跟哪儿呀?”元京墨跟到门边说。
秦孝没回,去水井边提了半桶水拿了脸盆进来,掺了热水让元京墨洗手。
热乎乎的泡着舒服,元京墨玩水似的洗,秦孝把香皂盒拿给他,元京墨不在没人用,表面都干巴了。
“秦孝,给你猜个谜,”元京墨把香皂放进水里搓滑溜,“什么东西,水陆两栖,年纪越大,个头越小,水里吐泡泡,地上晒太阳。”
“香皂。”
元京墨眼睛睁圆:“这么快,我都没有成就感!”
秦孝把他手里磋磨掉一圈的香皂放回皂盒,在元京墨眼前晃了晃,圆滚滚滑溜溜的香皂在皂盒边上碰出声响。
“好吧,”元京墨悬空着手看秦孝新换了一盆水,说,“下次我想个答案不在跟前的。”
“行,擦手,”秦孝看见元京墨顺手用毛巾擦刘海下的发根,从他后腰衣服底下伸手试了一把,果然觉出汗刚消的细微潮气,“换身衣服,我去煮姜汤。”
添水生火切葱姜,秦孝干活快,水半开进屋拿红糖的时候元京墨才刚换完衣裳。
“这就好,别出来。”
“哦……”元京墨扒着门玻璃往外看,觉得秦孝多少有些不高兴。
虽然秦孝总没什么表情,像没情绪波动似的,可元京墨和他在一起待了这么久可不是白待的。
姜汤不用久熬,水烧开三五分钟就行,秦孝很快端着冒热气的碗进屋,元京墨让开路没接。
他怕烫,伸手才是添乱。
勺子在碗里搅了一圈又一圈,元京墨反思自己觉得有话不让说太过分,于是递出个话头:“我大半夜忽然过来欠考虑了,你要想说我说两句也行,我说哭是骗你的。”
“再有下次——”
元京墨乖巧坐板正。
“先给我打电话,”秦孝说,“去接你。”
元京墨一怔,眼眶被姜汤嘘得发热,没被说反倒要哭了。
“到门口才想起来你晚上手机会静音,”元京墨揉揉眼睛,“还好打通了。”
秦孝罩着元京墨后脑勺揉了揉,扣在自己肩膀,只说:“打得通。”
回来后他手机随身带着,没静音过。
元京墨带着细微鼻音,轻轻“嗯”了声。
一直没心事的人,忽然被愁绪笼着绕着,越是强打精神越让人心疼。秦孝低头,唇无声在元京墨发旋处碰了碰。
“尝尝,应该不烫了。”
确实刚好不烫嘴,元京墨趁热一勺一勺喝,还没喝完身上已经热乎起来。
秦孝顺手把他嘴角往下滑的一滴抹掉:“下午怎么了?”
“我爸凶死了,”元京墨瘪瘪嘴,又改口,“也不算凶吧,就是我一下冲动想说开来着,我爸耷拉着脸堵了我一句。”
元京墨的“凶”和寻常人嘴里的“凶”不是一回事,秦孝自己亲身体会过,大概能猜到元长江没有真的说重话。
秦孝伸手从他头顶到后脖颈顺了两把,安慰安慰被“凶”了的元京墨:“你想说?”
无论在新城时还是回秀溪后,秦孝一直认为这件事应该由他来说,从没变过。
不单是因为想护着元京墨。
秦孝没对元京墨说过,但心里分析得清楚,元长江林珍荣和他只是乡亲关系,发脾气也好动手也罢,不用顾及压抑,冲突再激烈都影响不到什么感情,以后也不会有隔阂。
但如果是元京墨首当其冲,事后元长江和林珍荣会心疼,元京墨会难过,互相在乎的人发生冲突,伤害必定是双向的。
假如元京墨想把事情戳破,不管时机场景,秦孝会先一步去做。
元京墨抠着手指头一五一十道:“当时一下冲动吧,可能呛张成呛出勇气来了脑门一热就想说,但我爸一冷脸我就蔫了,现在缓过劲儿更怂,一点儿都不想了。”
“那就先不说,”秦孝倒了杯清水晾着,没再继续这个话题,“碰见张成了?”
“对,在邮局碰见的,”元京墨告状似的,“他和我打听你想开什么店呢,说他也想开。”
“嗯。”
元京墨眨巴眨巴眼睛,小小声说:“我把他呛了一顿。”
“你还会呛人?”
“瞧不起人呢,”元京墨捧着喝光的碗,又细想想,“其实他没说什么,就是找人问问意见,我好像语气有点过分。”
秦孝把碗搁一边,让他喝水清清嘴,随口说:“没事。”
元京墨正心虚检讨呢,秦孝这样不当回事的反应他又想笑,明知道不对也忍不住滋滋冒甜水儿,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这叫护犊子,教不好小孩儿。”
“小孩儿挺好,不用教。”
元京墨的嘴角简直压不下,收拾好躺进被窝了还带着笑。
“秦孝,我那有两个小银哨的挂坠,小时候出去玩爷爷买的,我回去找找,要是找到的话咱俩一人一个。”
“哨子?”
“对呀,下次万一来找你打不通手机,我就吹哨,那个哨子声音不刺耳朵。”
不知道吹哨和直接喊名字的区别差多少,听着确实是小时候买的东西。秦孝转头看见元京墨在黑暗里亮晶晶的眼睛,答应说行。
回秀溪后两人其实常见面,可直到单独处在完全属于他们的空间里,才格外清楚地确认,那些时间或长或短的见面远远不够。
不够踏实,不够放松,更不够亲密。
说话,拥抱,亲吻,或者只是听呼吸声重合又分开。谁都舍不得睡,甚至舍不得做更亲密的事。
元京墨困得狠了,迷糊一会儿又咕咕哝哝要说什么,秦孝把人又往怀里搂了搂,亲他头发,亲他额头。
“睡吧,睡一个半小时叫你。”
他得天亮之前把元京墨送回去。
一个半小时能做很多事,秦孝只全心感受元京墨在怀里的时间。
在工地的时候很多人说,烟酒解千愁。累厉害了,抽根烟,喝瓶酒,就能缓过大半。秦孝酒量可以,不觉得酒有什么用处。没抽过烟,回来后睡不着的夜里想过试试烟,后来想到元京墨说过烟味呛鼻子,就算了。
他不知道烟是不是真有那么大作用,能解愁解乏,但现在他确定,不论什么,都比不过元京墨在他怀里一秒钟。
从回到秀溪到现在,秦孝从没有任何时刻像现在这么舒适、放松。像终于干完活后舒展胳膊腿躺在地上,像口干舌燥一气灌下大半瓶水,像酷暑时节扎进河里洗干净泥土汗渍……
像,又都不足以类比。
窗外夜色淡了,秦孝慢腾腾按开手机看时间,无声叹口气,隔了几秒拍拍元京墨:“醒醒了,元京墨?”
元京墨睡得正熟,眼睛根本睁不开,可秦孝一直在叫他,元京墨终于挣扎着半睡半醒地勉强睁开眼睛:“天还没亮呢……十分钟……再睡十分钟……”
所谓的十分钟是不想起床时的标配,不指代时间,秦孝再了解不过。可他被软乎温热的手捂住眼睛,根本舍不得动。
于是想,十分钟没关系,他原本就为了保险起见提前了时间,晚十分钟不会影响什么。
就十分钟……
秦孝想,让自己再享受十分钟……
——“秦孝?!”
元长江的声音让秦孝一激灵坐起来,紧接着就在大门外的喊声里心跳一空。
天亮透了。
第83章 巴掌
秦孝睡觉浅, 元长江在大门外喊第一声他就醒了,电话紧接着进来,来不及想什么, 秦孝一手接听一手掀开被子下床。
“元大哥, 元京墨在这儿, 我这就开门。”
他没周旋拖延, 直奔重点,元京墨夜里没说一声跑出来, 家里肯定着急。
听筒里、大门外, 却没有再传来声音, 秦孝一看手机, 已经挂了。
元京墨迷迷糊糊往被子里缩了缩, 咕哝着喊了声“秦孝”。半睡不醒, 已经忘了现在是在秀溪,还以为是在新城租的房子里无数个平常的早晨。
“不睡了, ”秦孝把元京墨的衣服拿到枕头边,弯腰隔着被子拍他, “元京墨, 不睡了,你爸在外面。”
“我爸在……”元京墨登时从困意里弹起来, “我爸?!”
秦孝往上拽拽被子盖住元京墨肩膀:“我去开门,你穿好衣服再出来,别急。”
说完秦孝就披上外套大步往外走,在院子里伸上袖子, 没顾上拉链, 敞着怀先把大门打开。
门外站着脸色不太好的元长江和林珍荣。
应该出来得急,元长江骑三轮车过来没戴手套, 林珍荣头发有几缕乱着。
“对不住,”秦孝低头说,“本来想早点送他回去,我睡过了。”
元长江绕过他进去,林珍荣张张嘴,没说话,在秦孝侧身让开后也走了进去。
秦孝缀在最后,想了想,关上了门。
进屋的时候元京墨刚从床上下来,被子枕巾乱糟糟的,他正扶着床沿着急忙慌穿鞋。昨晚一蹬就把鞋脱了,这会儿想节省时间直接穿结果挤不进去,不得不解开鞋带却不留神弄成了死结。
秦孝进去蹲下把结解开,顺手松了松鞋带,放在地上没给元京墨穿。
他们全程没说话,没对视,元长江和林珍荣在外间站着,秦孝出来得很快。
“元大哥,大嫂,你们坐。”
林珍荣直到进来屋里看见元京墨才长长松了口气,坐在秦孝拿过来的马扎上,朝一侧扭过头遏制情绪,眼眶早已经红了。
元京墨刚才一直着急,这会儿又磨蹭起来,只是再磨蹭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不断用手扒拉睡得起飞的头发,隔了会儿才小声说:“我手机好像没电关机了……”
秦孝站在他和没坐下的元长江中间,挡住元京墨一边肩膀:“元大哥——”
元长江没给他说完的机会,只对元京墨说:“扣子扣好,回家。”
元京墨眨眨眼:“爸……”
元长江脸色沉,声音也一样:“走!”
到现在这个地步,无论愿不愿意戳破事情都已经摆在桌面上,秦孝没有让开的意思,更不打算让元京墨自己回去面对未知。
“元大哥——”
“别,”元长江再次打断秦孝,“别这么叫,我受不起。”
他话说得硬,元京墨惊讶抬头,触到格外难看的神色又心虚失语。
秦孝顿了下,没有再称呼,在几秒的漫长沉默后开口说:“我喜欢元京墨。”
开门见山,不留余地。
林珍荣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将将压下去的情绪又翻腾着烫红眼眶。元长江直直瞪着秦孝,呼吸粗重,眼神几乎要把什么烧出洞来。
秦孝只是在原处站着,迎着元长江的视线,没有躲。
“你们想怎么样?”元长江胸腔起伏,问秦孝,“你们想干什么?!”
秦孝说:“我想和元京墨在一起。”
“在一起?怎么在一起?待秀溪在一起还是去新城在一起?瞒天瞒地偷摸在一起还是让人戳着脊梁骨喷着唾沫星子在一起?”
元长江语速越来越快,说是在问,但根本不需要回答。
他一直只对着秦孝,元京墨忍不住上前走到秦孝旁边开口:“我们没打算让很多人知道……”
“你们没打算就没人知道了?一天两天不知道,十年八年还不知道?你们能藏得多好还是大伙儿都聋都瞎?”
元京墨不自觉瘪了嘴,林珍荣站起来走到元长江旁边捏了下他胳膊:“长江,慢慢说。”
这样的场面在元京墨前面二十年的经验范围之外,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元长江的怒火和林珍荣的失望,手足无措,只觉得委屈。可无论多么难以面对,他不愿意让秦孝一个人挡在前面。
“知道就知道,”元京墨攥着拳头悄悄掐掌心,努力让自己正常发出声音,“我们又没有杀人犯法。”
元长江看着依旧孩子样的元京墨,冷道:“你说得轻巧。”
元京墨还要找话说,冷不防被秦孝拢住手,握成拳的手被舒展开,陷进粗糙却温暖的宽大掌心里。
原本就是强撑着的力气散得轻易,元京墨没了话,秦孝攥着他的手没松,对元长江说:“以后的事我想过——”
“什么以后!”秦孝的动作落在元长江眼里无异于挑战拱火,元长江太阳穴突突直跳,感受到胳膊上林珍荣的力道,竭力压制恼怒深呼吸着放平声音:“我就问现在,你们两个到哪一步了?”
到哪一步,这句话的意思几个人都清楚。
这样私密的事元京墨羞于和爸妈对答,秦孝也没有立刻回话。
墙上的老式挂钟敲响,一声接一声,直到敲足七下,方才在不停歇的秒针转动声里悠悠停摆。
问两个人发展到哪一步,可对元长江而言,回不回答、回答什么,根本没有区别,至多是有没有撒谎而已。他在新城的出租屋里,透过床头缝隙,看见过保险套,包装盒是拆开的。
他更想问,能不能分开,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事已至此,就算两人分开,到来日谈婚论嫁,他和林珍荣难道就能让好好的姑娘嫁给元京墨不成?主动告诉别人这段事是把元京墨往口舌议论的风口浪尖推,不告诉把别人家奔着好好过日子的闺女蒙在鼓里,那是害人一辈子。
要是只牵手亲嘴小打小闹还好,但现在俩人搁一块儿住了两三年,能做的不能做的早不知道干了多少遍,元京墨这样儿的到底是怎么元长江根本不用想,秦孝或许还能娶妻生子,元京墨怎么弄?
元京墨怎么弄!
“我不会和元京墨分开,”秦孝听出元长江的意思,一字一句说,“就算元京墨想分,我也不准。”
元长江怒急攻心,重重一巴掌猛地扬起——“你!!”
“爸!”
“长江——”
一个耳光,可能都不需要两秒。手起手落一刹那,声音阻拦不了动作。
可元长江的手停在半空生生刹住,元京墨慌忙够着往下拽没拽下去,秦孝原地站着不躲不避也没有落下来。
元长江看见秦孝身后,空荡荡的屋。
搞对象不是一个人能成的事。
要是秦孝有亲人在,怨也好,骂也罢,该是两边大人面对面。你担心你家孩子以后,我担心我家孩子将来,你说你家孩子无辜,我说我家孩子不坏。
要么关上门坐下来好商好量想个办法,要么相互怨怼结成仇家。
再如何都不会是现在这样的情形。
秦孝独自个儿站在这里,一边护着元京墨,一边面对他和林珍荣。
秦孝没爸妈,没亲戚,早熟沉稳,像个大人,就活该一个人担下责任挨打受骂不成?
高高扬起的巴掌逐渐卸了力气,被元京墨拽下来抱紧。林珍荣扯着元长江另一只胳膊,让他退得离秦孝远些。
秦孝却上前一步,缓缓开口。
“我和元京墨都想留在秀溪,不会故意让任何人知道。我不结婚,要是有人做媒,就说阿嬷算过卦,我命里无子克妻。元京墨全心钻研治病救人,没心思成家,再过几年,也可以离开段时间说求仙修道。背后的口舌我们管不了,有没有都当不知道。万一真闹到容不下的地步,我们就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常回来。”
这是之前很多个聊到以后的晚上,元京墨和秦孝一起决定的事情。元京墨紧紧抱着元长江的右胳膊以防他再动手,急急说:“这都是我想的,我的主意,以前也是我先喜欢秦孝,成天往这里跑缠着他。我就是喜欢秦孝,和他在一块儿就高兴,我……”
元京墨不想哭的。
他想和秦孝一样把话说得清楚明白,想和爸妈据理力争,想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表达出来。
他明明只是想说不要怪秦孝,明明知道自己对不起爸妈,可偏偏不由自主地委屈难过,声音不听他的话,眼泪也不听他的话。
“京墨……”林珍荣不知红了多少次的眼眶终于也担不住湿润,落下泪来。她伸手给元京墨擦顷刻淌了满脸的眼泪,轻声说:“别哭,爸妈不是怪你们……”
元长江看看哽咽的元京墨,看看心疼的林珍荣,又看向静默敛眉的秦孝。
“走吧。”元长江说。
元京墨生怕元长江再生气想打人,胡乱抹把脸就一手挽着林珍荣一手拽着元长江往外走,临出门还抽空朝秦孝使眼色,不让他跟出来。
早晨路上人少,遇见两个人,元长江和林珍荣都扬着声音和平日一样打了招呼,元京墨眼哭得通红,闭着眼睛缩在帽子里只当自己犯困。
到家后就是沉默,药馆那边已经隐约听到不间断的说话声。元长江和林珍荣早起发现元京墨不见后没告诉元鹤儒,不想让老人多烦心。
林珍荣日里夜里提心吊胆,阿嬷生前给元京墨算出的两道坎是悬在头顶的刀,林珍荣数着算着,盼今年最后的几个月快快过完,又一天比一天紧张,总怕突然有意外降临在末了的某一天。
忽然找不到元京墨,大门里面的栓开了,药馆那边还没到开门的时间,电话打不通,在去秦孝家的路上,林珍荣自责懊恼一百次一千次,有什么比元京墨平安更紧要?
他们不好受,元京墨一个自小放不住心事的孩子,心里自然也不好受,夜里黑着往外跑,万一出什么事,自责有什么用?后悔又有什么用?
听见秦孝在电话里说元京墨在,进屋里看见元京墨的时候,林珍荣只觉得庆幸。
还好,没事就好。
“去洗洗脸刷刷牙,”林珍荣温声说,“收拾收拾好吃饭。”
元京墨点点头,他脸上被眼泪弄得湿了又干,皱巴巴皲得难受。
林珍荣在收拾做饭,元京墨在兑水洗脸,元长江什么都干不了,干不成,他静不下,待不住。
从橱顶摸了盒街坊喜事给的烟,去灶屋窗台找到打火机,撕开烟盒外边的塑料皮往外走,正碰上进门的老书记。
“哟,出去啊长江?”
“转转。”元长江抽出根烟递出去。
老书记摆摆手:“戒了。”
年纪大了戒烟更难,元长江提不起精神细问,只应和着说:“戒了好。”
“对啊,烟不是好物,”老书记边说边拉开外套拉链,从里侧口袋摸出一沓用塑料袋裹着的钱,“给,你先前让我给秦孝那两千,我昨儿忙没得空过来送。按你说的没提你,他不要,说自己攒了钱,拖这么长时间不是钱不够,是还有事没考虑好。成大人了,有主意着呐。”
元长江接过来:“还累你专门跑一趟,哪天碰见再说就是了。”
“那哪儿行,得了,你也别操心,我跟他说了有事只管到家里来找。”
“哎,好。”
送老书记离开,元长江多走几步,到个少有人走的僻静地方透气。
没想到看见秦孝骑着自行车拐过来。
秦孝也没想到拣着没人的路走,居然能和元长江脸对脸碰上。捏闸刹车撑住,顿了两秒从自行车上迈下来,推着走过去。
这会儿元长江听他称呼刺耳朵,秦孝便没叫他,支好自行车,沉默到元长江面前。
元长江想到自己儿子紧张得抱住他胳膊不松的样子:“你倒不怕我再动手。”
秦孝说:“要打要骂,我应该的。”
这话元长江听在耳朵里不是滋味,但没说,只问:“过来有事?”
“没有,就看看。”
“看什么?”
秦孝没说话。
元长江明白了:“看看我们回来会不会教训京墨。”
秦孝喉结滚了滚,这话他不能接。
“你说你们俩想过以后。”元长江把烟揣进兜里,挨着装钱的塑料袋。秦孝长得比他高,也比他壮实,元长江近距离看他得微微仰头。可这么仰头看,秦孝在他眼里也就是个比元京墨稳重点的孩子。
“你说你们俩想过以后,”元长江重复了遍,清清嗓子,“我问问你,哪天你俩不好了,散了,乡亲街坊都知道有这回事,你们怎么整?别跟我说不会分开,夫妻几十年都有离婚的,没什么不可能。”
秦孝手指蜷起,说:“我想过。”
元长江看着他没作声。秦孝垂下眼,继续道:“我认定元京墨了,不可能松手。要是往后真有哪天,他跟我过够了,我离开秀溪,再不回来。过上几年,大家把这茬忘得差不多,他照样能好好过。”
“再不回来?你到哪去?万一谈散了还这辈子不回家了不成?”
秦孝缓缓抬眼,和元长江对视,过了会儿说:“到哪都行。”
那没回答的,没说出口的,却震得元长江心惊。
他没有家。
秦孝没有家。
房子只是砖头泥瓦砌起来的框架,没人,就不是家。
没有家,也就没有所谓的回家。
元长江照着他头顶就是一巴掌:“什么浑话!秀溪就是你家,大家伙儿百家衣百家饭供你这么大,你敢说走就走?还再不回来,我告诉你秦孝,你根就在秀溪扎着,这就是你家!”
秦孝眼睛睁大,嘴唇分开,脸上鲜见地露出因为诧异导致的错愕。
后面踩着枯枝的“咔嚓”一声响,是个住在这边治病的外地人,本来看见元长江想打个招呼,看他们这样怕惹事上身就改成绕开走,走出一段忍不住回头看,正巧对上元长江看过来,立刻转过去没再回头。
挺小一个插曲,插得两边都没了话。
沉默半晌,元长江长长叹了口气。
“秦孝,你们俩的事三两句说不清,你们觉得情比金坚,我们看着千难万难,都先放放,我只要求你一样。”
“你说。”
“今年,农历除夕过完之前,无论如何别带京墨往外头去。”
秦孝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
“嗯,”秦孝没具体解释,只说,“我保证,元京墨平安一定排在所有之前。”
“行,你牢牢记住这一句就行。”元长江看着秦孝,不知怎么居然扯着嘴角笑了笑:“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年纪,是不还觉得跟全世界对抗挺酷?”
秦孝回答得认真:“不是,我真的喜欢元京墨。”
那扯动嘴角的笑本来就没到眼底,消下去也不过转瞬。元长江审视秦孝良久,问:“怎么个喜欢法儿,你喜欢过姑娘吗?一样还是不一样?”
答是或否都会判错的题,就代表,答是或否都不是出题人的本意。
秦孝也思索良久,末了说:“有元京墨,是我的福气。”
没有人会松开福气。
第84章 圆缺
元长江食不知味, 坐在桌边吃了半晌,觉不出肚里是饱是饥。手机在兜里响了好几声都没反应,元京墨在致力于降低存在感不吭声, 还是林珍荣盛新的稀饭进来才提醒元长江有电话。
卡着自动挂断的那一秒接起来, 对面像是没反应过来打通, 说话比元长江慢半拍。
元京墨隐约听见“不成了”“拜托”的字眼, 元长江连连答应两声慌忙起身,手机都忘了抓紧, 还是元京墨眼疾手快接住了才没摔。
手机密码元京墨知道, 他根本不难为自己按捺好奇心, 解锁点进通话记录里——“爸书院孩子?”
元京墨实在搞不懂元长江存号码名字的原理, 疑惑问林珍荣:“这是什么意思呀, 我爷爷……在书院……的孩子?”
林珍荣原本正担心发生什么事, 听见这话一时哭笑不得:“乱说什么呢,是你爷爷以前在书院念书时同窗的孩子。”
“哦哦哦。”
“你慢慢吃, 我过去看看。”
元京墨慢吞吞舀一勺稀饭:“嗯嗯嗯。”
林珍荣匆匆出去,元京墨伸头看看, 放下勺子也跟了出去。
穿过院子往药馆那边去, 还没看到人就听见元长江和林珍荣重合在一起的声音:“爸?!”
元京墨立刻跑起来,到近处看元鹤儒好好地坐在后院的石凳上才长长松了口气。
从院子这边的后门能看到药馆里有不少等着看诊的人, 元鹤儒应该是被元长江从里面叫出来的。
从小到大,元京墨印象里最平和最平稳的人就是元鹤儒。
他从没见过元鹤儒这样,搭在石桌边缘的手发着抖,嘴唇也颤着, 像是有话想说又说不出, 连元京墨大步跑到近前都没注意。
就在这样一个瞬间,元京墨在向来精神矍铄的元鹤儒身上, 看到了世间无数寻常年老者的样子。
“他竟骗我……”元鹤儒低声喃喃,“他又骗我……”
元京墨忽然觉得心慌,他蹲在元鹤儒身前握住元鹤儒仍在细微颤抖的手,轻声喊:“爷爷?”
“京墨,”元鹤儒陡然回神般反握住元京墨的手,“京墨,爷爷得出趟远门。”
“我也去。”元京墨立刻说。
元鹤儒缓缓摇头:“你留下,病人不能不管,你来照看着,好让爷爷放心出门。”
这当然是最合适的安排,但元京墨第一次见元鹤儒这样,总觉得不踏实:“可是——”
“这样,”元长江沉声说,“京墨留下,我陪爸去。”
元京墨连忙点头:“对对对,让爸陪你去。”
元鹤儒应了:“也好。”
药馆等着看诊的人由元京墨出面解释,愿意让他看的稍坐,不愿意让他看的可以等元鹤儒回来,但归期不定,也可以先回家去。不论留下还是离开,都按方多送一副药赔礼。
元鹤儒和元长江即刻动身,没有等班车,托镇上一户人家直接开车送到县城,又找了车站外的“黑车”,花三倍票钱坐面包车直达目的地。
接到元长江报平安的电话时,日头已经西斜,元京墨正坐在元鹤儒惯常坐的梨花木椅上,为一个又一个人问诊号脉、开方包药。直到太阳彻底落山,才发觉后背肩膀都泛酸,懒腰还没伸完又想起还不知道元鹤儒到了没有,喊着“妈”一溜烟跑过两个院子。
“慢点儿,”林珍荣从灶屋探出身,“饿了吧?这就吃饭。”
“不饿,好香啊。”元京墨使劲闻闻,锅里一准是炖的鱼。
林珍荣直笑:“小馋猫儿,忙一天了,进屋喝点水去。”
“这就去,”元京墨答应着,赶紧问正事,“爷爷和爸到了吗?怎么样了呀?”
“四点多到的,你爸说那位老人情况不太好,可能就这几天了。”
“啊……”元京墨有些不是滋味,“爷爷诊过脉说不行吗?”
林珍荣点点头:“之前他孩子找过来的时候就说病得厉害,算起来已经不短日子了。”
元京墨想起元鹤儒低声说那人骗他,又想到那人的孩子联系元长江,接着想到邮局的信,夹带着林珍荣的话串起来,猜道:“他病重,但是给爷爷写信说自己好了吗?”
具体情况林珍荣也不算清楚,只是从元长江那里听到部分,说:“应该是。”
元京墨不明白:“为什么呀……”
这么多年没见却让孩子来找,肯定是惦记着想见到的。会互相写信,元鹤儒知道的时候那样失态,想来当年应该是关系特别要好的人。
现在这样可能不见就再也见不到的情况,为什么要瞒着呢?
林珍荣拍拍元京墨后背,隔了会儿感慨说:“也许近乡情怯吧。”
农历刚过十五,月亮还圆着,夜越深,望着越亮。
一轮明月照八方。
林珍荣在灯下敞开一袋弹好的棉花,一片一片铺在藏青色棉袄片上,袄大,棉花得多加些重量。
元京墨缩在被窝里和秦孝打电话,电褥子热了好半天舍不得关,说准备从网上买一个铺在秦孝床上,秦孝不愿要,说太热燥得慌。
元鹤儒坐在一架老式木床边,静静看着双目紧闭的苍老面庞,灰白须发浓黑茂密,凹陷眼窝神采奕奕,皱纹消弭,褐斑无影,少年模样恍在眼前。
元长江拢紧领口蹲在台阶上,面前递过来一件军绿棉衣,元长江站起来跺跺脚披上。那人给完衣服没走,在旁边蹲下抽烟,元长江于是又蹲回去。
“来一根?”
元长江从他烟盒里抽出一根:“借个火。”
火星忽明忽暗,烟雾无声飘散。
沉默良久,那人忽然问:“你是哪年生人?”
“管哪年,”元长江说,“叫哥没亏着你。”
“我就是想知道,他多大年纪结了婚,多大年纪有的你。”
元长江夹着烟转头看他:“什么意思?”
“我爹,等了他一辈子,临了都顾忌着怕打扰他家庭,”那人把没抽完的半根烟仍在地上抬脚碾死,“他等过几年?”
元长江心头震动,一时没言语。
“我娘和我爹从小定了娃娃亲,后来我爹去外面念书,回来要解婚约,我娘答应,胡乱应了另一门亲事。那个男的吃喝嫖赌样样通,我跟我娘好不容易熬到他把自己喝死,讨债的寻仇的又上门催命。”
他从兜里拿出烟盒,重新点了根,深深吸了一口咽下去。元长江“啧“了声,说:“这么抽烟伤肺。”
“我娘临死前把我托付给我爹,”他没管元长江,自顾说完,“我爹带着我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不知道找了多少年,才在这里停下等。他呢?他找过我爹没有?”
元长江终于正面答了一句:“找过。”
“找过,找了多久?想过法子吗?”
“我爸找到江叔老家,老家的人说江叔去世了,一场大火烧塌了房子,江叔和……妻子孩子,都没了。”
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让人愕然。
元长江把烟蒂用鞋底熄掉,没再续。
“我爸回去的路上,在江边,捡了我。”
云聚云散,月圆月缺。
斗转星移,过往须臾。
冷空气在不知不觉间来袭,北风呼啸,天寒地冻也不过是转眼的事情。
元鹤儒这趟远门出得久。听林珍荣说,虽然病入膏肓已经再无转圜余地,但有元鹤儒尽心调理,那位老人偶尔能醒得久些,有一次晌午时分,还坐在轮椅上被推着到院子里透了透气。
元京墨有时候想爷爷想爸爸,有时候又没心没肺地觉得自在——元长江不在家,林珍荣不管他,他试探着趁药馆人少的时候往秦孝家跑了两回,见林珍荣不反对,愈发明目张胆起来。
秦孝都快成药馆的小工了。
“这是你村那个老奶奶的,就是家里养大鹅的那家。”
秦孝熟练把几包中药用麻绳系成一提拎着:“知道。”
“你什么时候去联系食材呀?要不我跟你一块儿,正好想吃县城那家烧烤了。”
“想吃就去,”秦孝说,“食材不急,拿货价定好就行。这两天再买两台冰柜,差不多了。”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开业,我给你订礼炮。”
秦孝曲起食指关节在他额头点了下:“别折腾。年后,初八初十的,到时候再定。”
“我还以为要年前开呢。”
“不急。”
“那我就先吃专属烧烤吧,”元京墨看看通往院子的后门,压低声音说,“明天下午你来接我呗,我想吃你烤的串,想吃你做的饭,还想吃烤地瓜。”
秦孝笑:“行。”
“好啦你去送药吧,我要整理这两天的记录,坚决不能再拖了,越攒越多。”
“那份送吗?”
“那份是给何雨婷妈妈的,晚点我妈带过去。”
“嗯,那我走了。”
元京墨眼巴巴冲他摆手:“明天记得来接我。”
跟舍在家里的留守儿童似的,秦孝险些迈不开腿。
秦孝刚走没一会儿林珍荣就从院子里过来了,问元京墨要给杨春苗的药,元京墨过去拿给她。
“婷婷还没回来,实习不放寒假吗?”
元京墨说:“实习和上班一样,寒暑假都没啦,她说估计要到腊月二十九或者三十。”
“那么晚啊?”
“她实习的单位好像挺忙的,我们班有的同学实习不忙会提前放假,小年就能回家。”
林珍荣点点头:“小年还好点,年三十也太晚了,这么不人性。”
元京墨就笑:“还是我好吧,在家你都不用想我。”
林珍荣也让他逗得笑:“是是,你最好。”
到杨春苗家里的时候何雪晴没在,杨春苗正在给油纸伞上油。
现在镇上常有外地人来,或是游玩或是看诊,很多人愿意在当地买些东西纪念。镇上专门弄了一个文化馆,里面有秀溪的历史人文,还有很多出售的纪念品,大都是手作的物件。
出于帮扶,定了杨春苗和另一个人轮替看馆,后来杨春苗学了给油纸伞上油,就又接了这份活计。
她用右胳膊肘扶着伞边,左手往伞面上刷熟桐油,动作很熟练,甚至乍一看根本意识不到她右臂不便。
“大嫂来啦,快坐快坐。”
杨春苗说着放下工具起身,想倒水又停下:“我先去洗个手,要不一股味儿。”
“你别忙,我不渴,”林珍荣拦她,“又不是旁人,你干你的活。”
“活不着急,我正好歇歇。”
林珍荣看着她的精神头和从前一样,心里欣慰,不自觉染上笑意:“雪晴放假了吧?”
“放假了,她成天往外跑,一会儿录视频一会儿弄什么寻宝的,闲不下来丁点儿。”
“行呀,上大学压力小了,高三那阵我路上碰见她嘴里都忙着背书,看着都累得慌。”
杨春苗笑着给林珍荣倒水:“高高兴兴就挺好,要是婷婷在家,肯定光顾着帮我干活了。”
“婷婷懂事儿。”
话到这里,杨春苗忽然生了愁绪。
“婷婷她……”杨春苗有些吞吐,犹豫一会儿说,“她实习的单位雪晴说是大公司,要是能留下肯定有好发展。”
林珍荣说:“那挺好的呀。”
“婷婷不愿意留,说秀溪基层有空缺,她现在就准备着,明年考试,考上考不上的都回来。”
关于何雨婷毕业后想回秀溪的事,林珍荣听元京墨提过一次,不过她觉得回来也挺好,倒没多想。
林珍荣宽慰道:“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咱们很多事还不如他们懂的多,婷婷既然有主意,咱们支持她就行了。”
杨春苗还是满腹心事的模样,末了“唉”了声:“不止这事,大嫂,我知道你不是乱说话的人,就和你说了吧,婷婷她……”
林珍荣敛了神色朝杨春苗倾身:“怎么了?”
“……大嫂,你听说过同性恋吗?”
林珍荣“唰”地变了脸色。
杨春苗没注意到,继续说:“婷婷不知道怎么回事,连着好几次打电话明里暗里和我说这个,先是说那边大城市有很多这样的,后来又说新闻上有同性恋因为周围的人不理解,小孩受不了被逼得跳楼了。你说说,她是不是有事儿给我打铺垫?”
“兴许,”林珍荣抿抿嘴,“你想多了……”
林珍荣一时间组织不出合适的话,但心里大概有了数。估计是何雨婷知道元京墨和秦孝的事,怕万一在镇上传开了大家伙儿受不了,所以想先从自己家开始,让杨春苗能接受,哪怕接受不了,至少不会对这事指指点点、觉得惊世骇俗。
杨春苗又叹了口气:“我一开始其实没乱想,可夜里睡不着的时候琢磨,她和京墨关系好,大嫂,不瞒你说,我之前还想过,要是婷婷能和京墨成那可太好了,日子肯定过得滋润不说,还不用怕受婆婆难为。可眼见着两个小孩都没那意思,我也就歇了这份心……”
“后来她有个学长,专门来找过婷婷,”杨春苗继续说,“那孩子长得精神又板正,说话温声细语样样出挑,对婷婷没得说,连实习单位都是他介绍的,可我一提,婷婷根本不愿意。现在又隔三差五和我说什么同性也能恋爱,你说我能不多想吗?”
林珍荣握着杨春苗的左手拍了拍:“春苗,你信我,真是你想多了,婷婷可能就是在外面见得多和你说个新鲜。而且现在年纪还小,都没毕业呢,你总着急给她牵线说媒做什么?”
“也是,大嫂你不知道,真是憋得我不行了,听你这么说我好受不少。”
“别乱想,压根没影的事你别往婷婷身上安,婷婷是好孩子,不会——”
林珍荣有意多帮杨春苗宽心,可话说到这里,却戛然而止,再没能说下去。
她刚才想说,何雨婷是好孩子,不会这样。
可,这本身和是不是好孩子根本没有关联。
元京墨和秦孝“这样”了,和大部分人不一样,难道就不是好孩子了吗?
这件事,明明不该被定义为“错”。
她在嫁给元长江前就知道元长江的身世,元鹤儒担心她介意,私下将事情原原本本讲过。
当时元鹤儒没有仔细说自己过世的爱人,结婚后林珍荣有次提起要不要帮元鹤儒寻个老伴,元长江告诉她,元鹤儒这辈子都不会娶妻。
那是林珍荣第一次知道世上竟有男人爱上男人的事,却因为其中的阴差阳错,只觉得唏嘘。
现在,元京墨和秦孝,不过是也走了同一条难走的路而已。
第85章 山火
元鹤儒和元长江回来的时候腊月已经过半, 今年冬天干燥得厉害,到现在没落过雪。
临近年底大家都想回家过年,镇上的外地人越来越少, 供求医人住宿的一排房子陆陆续续空了。
药馆难得清闲, 元鹤儒坐看窗外, 没有雨雪, 没有鸟雀,可他常常一看就是半晌, 猜不出在想什么。
元京墨怕戳中伤心事, 没有问过这趟远门的种种, 没有好奇那位老人同元鹤儒的渊源, 也没有提及和死亡葬礼有关的任何字眼。
“爷爷, ”元京墨蹲在椅子旁歪头伏在元鹤儒膝头, “前段时间太忙,没能挨着去体弱的老人家里看诊, 要不咱们今天去吧?”
元鹤儒轻轻摸元京墨的头发,眼神动作里全是柔软慈爱:“行, 今天去。”
“要不咱们走着散散步怎么样?”
元鹤儒笑起来:“你不愁着走?”
“不愁, ”元京墨拖着尾音,“走路多好呀, 锻炼身体,还暖和呢。”
元鹤儒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那咱们先走哪个村?”
元京墨眼睛眨啊眨:“下溪呀?”
元鹤儒点点他鼻子,说:“收拾东西,走。”
出门要带药箱, 元京墨现在有一个金属诊箱, 秦孝给买的,容量很大还结实轻便, 肩带是秦孝另配的,四指宽,不勒肩膀。元鹤儒一直用的那个木头药箱,木材上好,工艺精细,暗匣隔层多有巧思,从元京墨记事起元鹤儒就一直背着。
那药箱边角在经年累月的时光里早已磨得圆润,元鹤儒细细摩挲,他用得习惯,这次要提起时却好似重过千斤。
“我不带药箱了,”元鹤儒把背带整理放好,对元京墨说,“你做主力军。”
元京墨朝元鹤儒比了个敬礼的动作:“保证完成任务。”
镇上的老人都同元鹤儒相熟,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有疾病缠身的更是难以出门,偶有人来就格外高兴,有说不完的话。
元鹤儒不急,元京墨不催,爷孙两人一户一户走得缓慢,在其中一位老人家里吃了煎饼和炒萝卜。
往下一家走的时候绕了路,到小卖部门口元鹤儒掏出二十块钱给元京墨:“去买个面包,买个优酸乳。”
元京墨眼睛都弯了:“爷爷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饱!”
“你不爱吃什么我还不知道了?快去吧,嫌甜再买根火腿肠就着。”
冬天街上人少,一老一少在路上不急不缓走着,老人提着金属箱子,少年一口面包一口酸奶吃得脸颊鼓起来。
酸奶被小卖部老板用热水泡了会儿,喝完胃里没觉得凉。元京墨把酸奶盒捏变塞进面包袋里,拿着走了一小段就看见几个排排站的垃圾桶。
垃圾扔进去,元京墨把药箱接回来背着,说:“我都快忘了以前秀溪是什么样的了。”
“这条最早是土路,一下雨全是黑泥汤。你还在前边摔过,刚下完雨地上滑,摔倒没哭,爬起来看见身上的泥,张着手哭得简直昏天黑地。”
元京墨听得直笑:“我嫌脏啊?”
“估计是呗,”元鹤儒也呵呵笑,“你爸怎么哄都哄不好,李老头正好路过,脱下外套裹你身上用袖子系住,结果你看不见泥,还真不哭了。”
“我那时候肯定小,但凡有个学前班文凭都不能被糊弄过去。”
“三周岁,这么大点儿个小豆丁。”
元鹤儒伸手比划着说完,又看看元京墨:“转眼这么大了。几十年,一转眼。”
那话里的感慨唏嘘让人听着难过。
“爷爷……“
“没事儿,到这个岁数,哪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元鹤儒摸摸元京墨的脸,“爷爷知道你懂事,不用担心。等来年春夏,爷爷带你去江爷爷的花圃看花,给你讲讲,爷爷年轻时候的故事。”
元京墨点点头:“什么时候都行,什么时候我都想看想听,爷爷你还有我呢,什么都能和我说,我不告诉爸妈。”
元鹤儒笑:“好,一会儿我去李老头家,你去找秦孝,我也不告诉你爸妈。”
“啊爷爷你笑话我……”
虽然元鹤儒那么说,元京墨还是跟着一起去了李老头家。
有段日子没来,想李爷爷了。
——“都给我滚出去!”
听着身体正经不错。
元京墨在前面走进院子扬声喊:“李爷爷?”
曾经堆满又空荡的院子现在重新被积攒填满,杂七杂八的废品堆成一座座小山,简直是几只猫的乐园。
狸花和灰猫飞似的在小山之间跳来蹦去,元京墨观战一会儿,进屋看见炉子边有盆橘猫,硕大身躯把盆占得满满当当,自顾睡得四脚朝天,元京墨和元鹤儒进屋都没睁眼。
元京墨摘下手套搓搓耳朵:“食盆在外面会不会结冰呀?”
“天黑前拿屋来,”李老头上上下下把元京墨打量一圈,“长个了?”
元京墨眼睛登时亮了:“真的呀!”
李老头又看着他说:“拿不准,指不定老头子眼花。”
“才不会呢,”元京墨坚定拥护李老头的第一判断,“肯定长了。”
他总惦记着身高,好不容易净身高过了一七五,又盼着能到一七八,那样穿双鞋就能一米八了。
可惜目前距离仍然很遥远。
秦孝都窜到一米八八了,能把身高差拉到十厘米也好呢。
“吧嗒吧嗒……”
元京墨被细微动静拉回思绪,环视一圈看到墙边——嗯——用大坨形容好像不太礼貌——的橘猫,在刻苦进食。
它体积比外面上演武林功夫的两只加起来都大!
“专门给它一个食盆吗?”元京墨震惊。
李老头说:“它们仨一个盆,就它吃成个猪样儿。”
元京墨伸手戳戳橘猫肚子:“是挺肥,我还以为这是它的专用,外面的盆是外面那两只猫的。”
橘猫伸舌头舔一圈嘴巴,慢悠悠起来围着元京墨小腿蹭,尾巴竖得像天线一样。
“外头的盆喂老猫。”
“哦哦哦,”元京墨伸手给围着自己蹭的庞然大物挠痒,“它还是一直在空院子里吗?”
李老头朝外头看了眼:“死犟,等会儿你走巷子说不定能在墙头看见。”
提到出去,元京墨脑子活络起来,冲着元鹤儒眨巴眨巴眼:“爷爷,我晚点来找你哈。”
元鹤儒抬抬下巴:“去吧,不急。”
元京墨果断抛下橘猫,和李老头打了个招呼往外走,不成想一开门迎面飞来两只猫。
“我的天!”
元京墨赶紧躲开,两只猫闹得厉害,转眼跳上高八仙桌又要跳柜子,茶盘都被蹬得挪开一截。
还好没蹬到地上,要不然——元京墨心思一顿,定睛看着茶盘底下露出来的信封一角愣了神。
那是精心挑选的蓝白渐变色,上面还有手绘花纹。
哪怕只露出来一部分,元京墨仍然可以断定,那就是何雨婷从首都寄到秀溪,他去取件后转交给舒清书记的信。
是寄给当初帮助何雨婷家渡过难关的捐赠人的信。
为什么会在李老头这里?
李老头坐在床沿卷起袖子准备让元鹤儒号脉,一抬头元京墨还在门口站着,就说:“京墨你甭管那俩崽子,它们不敢摔东西。”
“哦,”元京墨看向李老头,看辨不出原本颜色的旧帽子、黢黑褶皱的脸、层层叠叠套在身上御寒的破洞衣服、臃肿变形并不合脚的棉鞋,“好。”
堆积成山的院子忽然被清空、为了拿收在房顶的钱摔骨折,元京墨一步步走出杂乱破旧的院子,桩桩件件犹在眼前。
因为,那就是给李老头的信。
元京墨脚下越走越快,以前他和秦孝说起何雨婷想找到捐赠人,秦孝用自己举例子表示也许捐赠的人并不需要被感谢。
但他觉得,如果秦孝知道,会支持他。
什么东西烧了的气味。
元京墨嗅觉一向灵,他顺着气味转身找,忽然看见山上有烟,接着又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跳下坡没了后续。
暂时分辨不出是意外着火还是有人在烧东西,元京墨不管其他,毫不犹豫往山上黑烟方向跑去。
中途匆忙摸出手机打给了秦孝。
“秦孝,山上有黑烟不知道是不是着火了,有个小孩从坡上下去一直没起来,我先去看看,咱俩别挂电话,如果真有事你立刻——”
元京墨声音陡然变调。
——“山上着火了!快叫人!!”
“你老实待着我现在找人来,元京墨别过去听见没有?!”
没有回音,元京墨已经挂了。
秦孝狠掐了把掌心,一手打电话一手拿着个铁盆冲出去。
电话先打给消防后打给村长,而后顺着街巷用铁盆砸门高喊:“南山着火了!!”
他的速度已经足够快,在十来户人家纷纷吆喝着更多的人灭火后就提了桶水往山上跑,但就在这短短几分钟,山上的火焰已经高到整个下溪都能看见。
这个冬天太干了,没有一滴雨,没有一片雪,山上的枯叶一踩就碎,火烧起来毫不费力,风一吹就能蔓延十多米。
越来越多人狂奔着叫喊着跑来,数不清多少桶水泼进去,可偏偏越泼越旺似的,所有人都在被火逼着节节后退。
“元京墨?”
秦孝绕着外缘喊:“元京墨!”
有几辆拖拉机在后斗铺上塑料布把水拉到山脚下,大家伙一米一人接力往上送水,陆续有三轮车拉来沙子。
湿水的大扫把已经起不到作用,舒清一到现场就阻止大家继续贴着火对抗。
“所有人后退!带上铁锨和沙!你们往东!你们往西!砍树!清草!倒沙!弄出隔离带来!快!!”
“消防车马上就到!所有人!安全第一!不准进火场!”
“火里有人吗?”舒清对着最大音量的喇叭高声喊,“里面的人,立刻退出火场!!”
元长江喘了口粗气,顺着往火里转头,忽然在火焰被风扑矮的瞬间认出来:“秦孝?”
“秦孝回来!!!”
秦孝根本没有反应。
在进来前弄湿的棉衣裳相当于负重十几斤,露着的手脸脖子都被热浪烤得像下一秒就要撕裂,但什么都顾不得。
他想起阿嬷算的命,想到元京墨的二十岁。
烟呛得人根本没办法叫喊出声,秦孝在心里一遍遍念着元京墨,已经分不清这个位置刚才是不是找过。
“阿嬷,阿嬷,”秦孝从脖子里一把扯下朱砂,第一次祈求,“阿嬷,求你,求你……”
周围越来越多人喊秦孝,甚至有人怀疑是不是在火里遇了邪才不肯出来。
元长江陡然一激灵,手里的铁锹“啪嗒”摔落。
——秦孝在找元京墨。
元京墨在里面!
元长江毫无征兆地跑向秦孝,分不清是谁在拦着,元长江奋力挣脱:“我儿子在里面!我儿子!!”
不知道是谁看拦不住他,赶紧提了桶水从他头上浇下去,第二桶水还没来得及泼,元长江已经冲了进去。
身后有人扯着喉咙喊:“用湿袖子捂鼻子!”
“有孩子在里面!得灭火!”
“那一片!往那一片泼水埋沙!先救人!”
“消防车来了!!”
很多声音,很多话。
元长江在冲进火里的这一刻切身体会到了刚才秦孝为什么没有反应。
分不出一丝一毫的心力做任何反应。
每一句话,好像听到了,但入耳即消,没有一个字留下。
他弯着腰捂住口鼻,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秦孝的背影,接着,他听到了哨声。
断断续续的,微小的,哨声。
一瞬间,元长江什么都顾不得,他甩开膀子大步往前跑,只比秦孝晚看到元京墨几秒。
元京墨匍匐在一大块石头下,怀里护着一个小孩,嘴里咬着银哨。
元长江一喜,紧接着变了脸色,硬生生喊出一句:“京墨!”
元京墨不知道第多少次强撑起精神,勉强睁开眼睛却正看到上方砸下来的燃烧的树干。
他赶过来时发现小孩的腿以一种高难度姿态卡进了石头和树干之间的缝隙里,并且因为往下跳的时候有小孩自身体重加持,卡得格外结实。
等元京墨不得已把小孩弄脱臼再安回去,火已经烧起来了。
身处其中,分不清风往那边吹火往那边烧,在尝试过不知道多少次被火焰挡住的路后,元京墨意识到自己开始呼吸困难,已经出现了缺氧的躯体表现。
再盲目跑下去,就算没被火烧死,也会呛死憋死。
其中的时间分不清流速,十几分钟被延长到漫无止境。
元京墨就近寻找所有可用的东西,石头、沙土、银哨,秦孝一定会来找他,他只需要为自己尽量多地争取时间。
可现在终于等来秦孝,却躲不过这根来势不善的树干。
元长江在看见火砸下去的那一刻,恨不能用自己的命换元京墨,但秦孝比他早一步,扑在元京墨身上。
进来前浇湿的衣服起了大作用,否则就这一下,秦孝身上的衣服肯定要烧遍了。
元长江猛用劲把树干踹开,扶起秦孝时只觉得烫——秦孝在火里待得时间太长了。
“快,往那个方向去!”
秦孝晃晃头,耳鸣让他没能听清元长江的话,只说:“我没事。”
元长江咬咬牙一手扛起元京墨一手夹着小孩朝秦孝喊:“跟我走!”
出去的路要好熬许多,元长江很快遇见人接应,他紧抱着儿子和小孩没立刻松手,只说让先去后面扶秦孝。
接应的人往他后面看:“还有人?”
元长江僵硬转身,在火焰炙烤里登时出了一身冷汗。
“秦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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