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图穷
第二天莫远醒过来的时候, 不出意外又是浑身酸痛,薛凉月把头窝在他肩窝里,脊背均匀起伏着, 睡得很香。
莫远费力地抽出一只手, 拍了拍薛凉月的后背, 故意把铁链摇晃得很响, “薛凉月!”
薛凉月闷哼一声,抬起头来, 声音里带着很浓重的鼻音,“……嗯?”
莫很不舒服地动了动,“你能不能把那链子解了?硌得我手疼。”
薛凉月没动,声音还是含含糊糊的,“不是说好一个月吗?”
“你还真把我锁一个月啊?”莫远拍了拍他的后脑勺, “乖, 我就在这儿哪也不跑。解了好不好?”
薛凉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伸手捏着他的下巴亲了上去。
压着身边人黏糊糊吻了半天, 薛凉月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放开莫远, 打了个哈欠,“行行行,待会我起去就给你解开。”
说罢, 他翻身下床, 俯身从地上捡起衣服, 松松垮垮地披上,系上带子, 旋即走到一旁的柜子边,从第三层夹层中取了钥匙, 说到做到,真给莫远解开了手上的铁链。
莫远甩了甩被勒的生疼的手腕,翻身把头埋进被子里,“我再睡会儿。”
“行。”薛凉月应了一声,披上外衣,走到门边,伸手正要推门时,他忽然想起来什么,扭过头看向床上的人,“吃早饭吗?”
莫远声音闷闷的:“吃,一个半时辰后叫我。”
薛凉月望了望天色,真诚道:“那你还不如直接吃午饭。”
莫远蹬了一下被子,表示很不满,薛凉月笑了笑推门而出——
直到黄昏,莫远才起床,这并不能怪薛门主,他如约一个半时辰后来叫莫远的时候,后者把头蒙在被子里,假装听不见,薛凉月无奈笑笑也就让他继续睡了。
莫远的确很累,说不出来的累和烦躁,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他需要将这份烦躁埋在心里,脸上决不能表现出来一丝一毫,因为薛凉月和他的那个“姐姐”卞柔都很敏锐。
人烦躁的时候,就会倾向于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子里,睡觉是最好的逃避方式,然而,任何逃避都是有时限的,就比如现在,他睡了一天,睡不着了。
莫远仰面躺在床上,愣愣地盯着天花板,把手不由自主地摸到胸口的位置,那个地方有暧昧的吻痕和淤青,也有一道很深的伤疤,才刚刚愈合,不过他手指碰的不是上述任何一个地方。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来一个多月前洗剑亭下,自己与陈剑圣的那一番交谈,那天他并不只是跟自己说了有人在偷听的事。
依稀记得,当时天很暗,陈竹暗的剑很快,他自己也使出了全力,却最终还是在第十二招败下阵来,带着三分不甘落入水潭中。
……
陈竹暗盘腿在瀑布边一个凸起的石头上坐下来,长剑插在一边,莫远翻身上岸,迟疑了一瞬,坐在他对面不远不近的地方,将那把无名剑横放在膝盖上,抬眸隔着雨帘与剑圣遥遥相望。
陈竹暗神色很认真,道:“莫六,你的剑太狠了。”
莫远:“前辈何出此言?”
陈竹暗:“你出剑太快,一点转圜余地都没有,这样的剑,伤人伤己。”
莫远摸不准他的意思,他皱眉道:“前辈的剑明明更快。”
“非也。”陈竹暗微微摇头,“我只是动作快,单看出剑并不快。”
莫远:“所以?”
陈竹暗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淡淡道:“你的剑心,的确有问题。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剑心,我想了想,或许可以命名为……【盲】。”
莫远握剑的手微微一颤:“何意?”
陈竹暗:“眼盲者只是不见物,而心盲者不见人,不闻声,不觉情,有眼如瞎,有口难言,世间万物与你如浮云,此之谓剑走偏锋、一意孤行。从古至今的妖兵都是这样的。”
莫远:“不懂。”
陈竹暗深深看他一眼:“你不是不懂,你只是不想懂罢了,而且你也不能懂。”
莫远挑起眉:“什么叫不能懂?”
陈竹暗:“古时候的无情道一念神魔,而你的盲道则是一念入魔,没有另一种可能。如果你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结局轻则经脉断裂,武功尽失形同废人,重则内力聚拢丹田,爆体而亡。”
莫远笑了:“那依前辈看,在下应该如何?”
“你的剑心,你自己去想,旁人没有办法替你做决定。”
陈竹暗站起来,把浮云怆影插回背上,他垂眸看着莫远,语气有些慨然,“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想做一柄妖刀。”
莫远:“后来呢?”
陈竹暗很轻的眨了一下眼睛,瞳孔里闪动着跟他的外貌截然不同的沧桑,他沉默良久,轻声道:“后来我明白,人不是剑,一个人要是把自己当做一件武器,这辈子非要只用见血的方法达成什么目的,会活不下去的。”
……
屏风边传来一声响。
莫远倏然回神,他眼珠子转了转,余光看见一只机关鸟停在屏风的最上沿,大概是发条走到了尽头,卡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莫远费劲地坐起来,从床头取下一件白色浴袍套在身上,走到屏风边,仰头取下机关鸟,拨弄一阵后,成功打开了鸟腹,那里含着一枚蜡丸,蜡丸里包着一张纸。
居然这么大喇喇的就送进来……真是生怕血衣门的人看不见,不过既然还能飞进来,应该是没被看见的。
莫远展开那张纸,纸上只画着一个日晷,意思很明显:时间不等人,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莫远阴冷地笑了笑,将纸条和小机关鸟团进手心,略一发力,两样东西很快碎成齑粉,被他扔到了床底。
这时候门突然被推开了,莫远刚从地上爬起来,吓了一大跳,回头见薛凉月冲自己眨了眨眼睛,揶揄的笑起来,“晚饭吃不吃?”
莫远眯着眼睛看他半天,半晌才笑着回答:“吃,我想去街上吃。”
薛凉月皱起眉头:“你就这么喜欢闹市?”
莫远强调:“烟火气!”
又补充道,“不是灰大!”
“你真烦人呐。”薛凉月叹了口气,微微摇头,“家里饭菜都做好了……那赶紧换衣服。”——
一个时辰后,两人出现在闹市中心的一家小酒馆内,周围都是一边喝酒一边吹牛的汉子,薛凉月看着眼前乱七八糟的食物,只觉难以下咽,莫远往他碗里夹菜:“吃啊!怎么不吃?你不饿吗?”
薛凉月把菜给他加回去,勉强温柔地笑道,“不饿,相公,你体力消耗大,多吃点。”
自己不吃饭回去可以叫厨子做夜宵,然而如果把这顿饭吃下去了,可能会吐。
莫远眯起眼看着他,夹起一筷子黑乎乎的不知道什么肉类,伸到他嘴边,“吃一口!”
薛凉月立马后仰:“你何必强人所难?!”
莫远一拍桌子,怒目瞪着他:“你不吃就是瞧不起我!那以后你别想*我了!”
周围人纷纷侧目,嘴巴真张的老大,薛凉月很想掀桌,他欲哭无泪:“小……小声点,在外面……”
莫远:“吃不吃?!”
薛凉月咬牙切齿道:“……吃。”
他下足了心理准备,伸嘴准备去咬那筷子上的肉块,没想到莫远手腕一缩,自己把菜叼走了,咬在牙齿间,对薛凉月招招手,示意他从自己嘴里吃。
薛凉月震惊地瞪着他:“你别太过分!”
莫远挑眉,含含糊糊道:“你要不来我就说了,昨天晚上你……”
邻桌的人已经不说话了,聚精会神的听着他们这边的动静,薛凉月站起身隔着桌子掐住莫远的下巴,俯身舔走了他嘴里的食物。
莫远眉开眼笑地看着他,舔了舔嘴角,“好不好吃?”
薛凉月把那令人作呕的食物咽了下去,刚想骂一句什么,忽然浑身一颤,瞳孔慢慢放大了,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莫远,身体却慢慢向一边倒去,下一秒,被莫远接住了。
莫远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神色淡淡的,他把薛凉月抱在怀里,手顺着他的脊背轻轻抚摸着,像是在安抚。
薛凉月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那……是……什么?”
“阿月,你该跟师无夜好好学习蛊术的。”莫远叹息着,唇角勾起一抹微笑,“你刚刚吞下去的蛊虫叫‘吞天’,是所有蛊类的克星。它是唯一一个可以暂时压制‘轮回井’的东西。”
“十五年来,我养活了三只,有两只放在身上,为了保险,还有一只养在我自己的身体里。”莫远握住他的手腕,碰了碰自己右胸的位置,“养在心脉附近,你当时那把匕首再偏一点就能杀了它了。”
薛凉月意识逐渐模糊,他看见店里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身上传来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还有咔哒咔哒的机关扭动声。
他们转过身,微笑着慢慢靠近。
第52章 交易
小酒馆的帘子被放下来, 阻隔了街上的视线,店内陷入一片黑暗,有人端着烛台从后厨走出来, 曳地长裙沙沙作响, 她摘下头顶的斗笠, 正是端木燕。
与此同时, 薛莫二人隔壁桌的一个魁梧大汉也站了起来,转过身看着他们, 此人双眼上戴着机关琉璃镜,眼珠子看上去像是绿的。
其他机关人发条已经转完了,围在他们周围一动不动,整个小酒馆只有他们四个活人。
端木燕把烛台放在一边的桌子上,抬眸看一眼莫远, 挑眉道:“哇, 你真舍得啊。”
“有什么舍不得的?”莫远淡淡道,“吞天吗?”
端木燕笑嘻嘻道:“当然不是, 我指的是……”
莫远打断她:“你话好多。”
端木燕先愣了一下, 而后气急败坏瞪他一眼, 不说话了。那魁梧大汉开口道:“我是南宫照,吞日宗二代机关师,幸会。”
莫远没有理会他的客套, 直截了当的问道:“什么时候去机关城?”
南宫照瞥了一眼他怀里的薛凉月, 两眼微微眯起, 沉声道:“你能保证薛凉月不会醒来吗?万一到时候你跟他玩个里应外合……”
“你——”莫打断他的话,抬手冲他招了招, “过来一点。”
南宫照一愣,眉头微微皱起, 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莫远面无表情地又重复了一遍,“你,过来一点。”
南宫照犹豫两秒,走近了一步,“干什……”
他话还没说完,莫远伸出手,在他胳膊上拔下了一根钉子,动作极其迅速。南宫照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钉子脱落的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胳膊里有个齿轮错位了,然后整个胳膊都动不了了!
南宫照捂着自己的胳膊,瞪大眼睛盯着莫远,怒道:“你干什么?!”
“看好了。”莫远冷淡地盯着他,拿着那枚钉子,对着薛凉月右肩一个穴位的位置就扎了下去,薛凉月的躯体在他怀里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紧接着,莫远伸出手,从那些比较靠近的机关人身上又拔下了四枚钉子,带南宫照身上那枚,一共五枚,分别钉在薛凉月的左右肩,腰两侧,和脊椎凸起的地方。
每钉进去一颗钉子,薛凉月的身体就抽搐一下,每一次的动作幅度都减小一分,到钉最后一个钉子时,他几乎已经没什么动作了。
只是看着,就让人似乎能感觉到相同的疼痛,端木燕头皮发麻,震惊地盯着莫远。
做完这一切,莫远看着目瞪口呆的机关城二人,淡淡道:“五道丧魂钉,当着你们面钉的,现在他人已经废了,就算醒了也动不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过药人体质特殊,他能恢复也未可知,但只要你们别碰这些钉子就不会有事。”
南宫照沉声道:“你是个狠人。”
莫远不置可否:“现在可以带我去见温栖华了吗?”
端木燕:“走吧。”——
机关城是前日月教的总部,坐落在黑骑山脉,一般在山体外,一半在山体内,大门就大喇喇地设在山脚的位置,端木燕和南宫照上前,挨个转动门上的机关,随着一声巨响,山门缓缓而开。
门内站着一排机关人和机关兵人,他们神态各异,但看上去都不太像人。
莫远泰然自若地穿过这些诡异的“人”,走到大殿中央的那一块圆形区域时,大殿两边的半机关兵人默默转动起机关轮盘,随着齿轮转动发出巨大的“咔哒”声,圆形区域与大堂分开,并朝更上方缓缓上升而去。
……
机关城城主温栖华正在主殿等着他们,说是等着其实也不是很合适,因为他看见莫远的时候居然露出了些微吃惊的神色,好像根本没预料到他会来一样。
莫远默默地打量着他,这个老头看上去跟十七年前几乎一模一样,灰白发黄的头发,从面相上看大约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坐在机关轮椅上,嘴角带着一丝古怪的微笑。
他身边的小孩已经换了一个,十一二岁样子,是个小男孩,怯生生地站在他对面,温栖华手里拿着一个陶瓷小碗,看上去好像在给他喂饭,看上去很温馨的样子,像是普普通通的父子俩人,仔细观察,小孩的脊背却在发抖。
温栖华偏过头,目光在莫远脸上停留片刻,继而落到他怀里的薛凉月身上,眼睛微微眯了眯,眼神里似乎有些许遗憾。
莫远抱住薛凉月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声音却毫无起伏:“温栖华,我把他带来了,你该兑现承诺了。”
“唉,真是……”温栖华叹了口气,放下小碗,慢慢摇着轮椅,朝莫远靠近了一点,“十四年了,你真是执着,我都快忘了。”
忘了……老不死真能装,上午还在催呢。
莫远没有理会他的感慨,只是盯着他,目光锐利,冷冷道:“我娘在哪?”
“在最下面一层,待会儿叫小燕带你过去。”温栖华很温和地答道。
“不。”莫远眯起眼,声音轻却狠,“你必须跟着,温栖华,别想做什么手脚,我娘要是出了事,相信我,第一个死的一定是你。”
温栖华笑了笑,不以为意,“也行。”
“走吧。”
通往地下最下面一层的路非常曲折,莫远脊背一直是紧绷的,在心里默默回忆着整个机关城的构造——是的,他骗了薛凉月。
他根本不需要机关城设计图,机关城结构图就在他脑子里,他只需要薛凉月这个人做开门钥匙。
至于这个结构图到现在还能不能用,莫远相信温栖华根本没有更改机关城设计的能力。
整座机关城太大了,是日月教九代机关师百余年的心血,牵一发而动全身,在几十年前两派教众分裂之争中,无数机关师愤而出走,现在吞日宗中机关师能把前人设计的百分之一看懂就不错了,遑论改动。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几人终于抵达了最底下那一层。
许多门派为了降低被关押者越狱的可能,会把牢房设在地下,机关城自然也一样。两边的烛火有的已经灭了,整个甬道显得很暗,压抑而潮湿,四周的墙体传来连续不断的机关运作声,富有节奏,轻微但存在感很强。
距离最后一间牢房还有二十步的时候,莫远不禁停住了脚步,他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牢房中垂着头的红衣女子,睫毛剧烈颤动着。
温栖华瞥他一眼,好心地提醒道:“你娘就在前面。”
莫远:“她好像跟十四年前没什么区别。”
温栖华轻笑道:“那自然,你娘半步剑圣嘛。”
莫远没有说话,半晌,他低声道:“你可以走了。”
说罢,他慢慢地,一点点地放开了薛凉月的身体,失去了支撑的身体朝地下摔去,一旁的机关侍从眼疾手快地接住了血衣门门主,而莫远从他手里接过钥匙,头也不回地朝那座牢房走去。
……
机关侍从附在温宗主耳边,低声问:“要杀了他么?”
“杀他?”温栖华笑起来,“为什么要杀他?我等了很久了,等的就是这么一天,一定很有趣的。”
机关侍从:“那薛凉月呢?”
温栖华瞥了一眼薛凉月漂亮的侧脸,脸上露出极为可惜的神色,他微微一叹,“扔到蛇窟弄死去吧。”
“十四年前的确是个尤物,可惜了,我不喜欢十五岁以上的。”
……
莫远慢慢走向被关在牢笼里的小莫愁,他这一瞬间脑海里一片空白,又好像思绪纷杂。
他想着待会怎么跟他娘说话。
“我来接你了?”
大概率会被骂一顿的吧。
莫远忽然想起来娘常常嫌他没出息的事,这是真的,他爹十七岁圣上钦点的探花,他娘是武林前十,可偏偏他文不成武不就,连煮碗饭都糊锅。
但是,他现在很有出息啦,或许他可以叫娘收回当年的话。
唔,大概率还是会挨一顿骂。
……行吧,其实这些他都不想说来着。
他应该会就忍不住哭出来的,想当年一样没出息,因为他现在就感觉眼眶有些热了。
他或许会说,“爹已经死了,我埋在五屋山了,但娘你不许去殉情。”
“因为我只剩你了,这世上我只剩你一个亲人了。”
娘或许会问:“阿悦呢?”
然后他回答:“阿悦也死了。”
“我亲手害死的,我不是故意的。”
“但是你能不能晚点再骂我,等我带你逃出这里,你想怎么骂都可以的……”
莫远慢慢朝前走着,二十步几乎像是走过了这十四年的路。
他将钥匙插到锁眼里,慢慢转动着,打开了牢门。
牢门被推开的声音惊动了里面坐着的人,她缓缓抬起头来,地下太黑了,莫远看不清她的神色。
他轻轻一笑,语气很轻松,“娘,是我。”
小莫愁没有说话,她静静地坐在那里。
是太惊讶了吗?
莫远缓缓靠近了一点,在小莫愁膝前蹲下身来,他眨了眨眼睛,握住女人搭在膝盖上的双手,抬头看去,“娘?”
小莫愁慢慢张开了嘴,嘴唇嗫嚅着,仿佛想说什么,莫远凑近了一点,想要听得更清楚。
下一秒,一枚小铁箭从女人嘴中射了出来,莫远瞳孔一缩,迟了半瞬才一偏头躲去,所幸铁箭很小而且没什么力道,只在他侧脸滑过一道很小的伤口。
莫远从地上蹦了起来,神色先惊后怒。
这是一个机关人!
这个念头刚从他脑海里蹦出来,伴随着一阵“咔咔”声,那跟他娘长着一张脸的“女人”就当着他的面,从头到脚整个儿——散成了一堆零件!
第53章 入魔
“乖, 张嘴,吃饭。”
温栖华坐在大殿的正中央,重新捧起了那个陶瓷小碗, 小孩跪坐在他脚下的金丝软垫上, 顺从地抬起头, 小口小口地吃着男人喂来的饭菜, 不敢动弹一下。
随着一声轰鸣,大殿左侧的机关门轰然而开, 一个半条腿都报废了的机关兵人慌不择路地冲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温栖华面前,“报告!报告宗主,他……他追过来了!”
温栖华头也不抬,“嗯?”
那机关兵人声音里带着恐惧, “那个……那个拿剑的人……”
“莫六吗?”温栖华动作一顿, 终于看向了跪在地上的兵人,“他出地牢了?有点太快了啊……那么多机关, 还有你们, 都拦不住的吗?”
机关兵人神色惶恐, “不是这样的,宗主,他……”
“太让我失望了。”
温栖华打断了他的话, 笑意收敛,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机关兵人, 冷冷道,“在你们这群废物身上花了这么多心思改造, 居然敌不过一个肉/体凡躯。”
说罢,他按动了轮椅扶手上的什么东西。
下一刻, 地板剧烈晃动起来,紧接着机关兵人跪着的那一片地板裂开并向两边分开,随着机关转动声和一声惨叫,那报废了一半的机关兵人就这么掉了下去。
下面是机关回收点,会有专门的人把他身上的机关零件拆下来重新打磨利用,属于骨血肉身的部分则丢到蛇窟喂蛇,利用地干干净净,一点渣滓都留不下来,这就是惹宗主生气的后果。
地板再次合拢,温栖华神色阴冷地摇着轮椅在大殿内晃了两圈,冲他孩子招一招手,“过来。”
小孩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地走了过去,温栖华眯起眼,“坐到我怀里来。”
小孩听话地爬到他怀里,温栖华把他搂紧了一点,手在他身上从上到下肆意亵玩着,小孩不自觉地发起了抖,像兔子一样。
温栖华眯着眼笑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机关兵人逃出来的那扇门再次轰然打开,一个浑身被血的人从甬道缓缓走了出来,他左手提着那把梅花剑,抬头面无表情盯着大殿最中央的那个人。
莫远哑声道:“我娘呢?”
温栖华轻笑一声,“你凭什么觉得等了十四年,我还会留着她的命?”
“我要的是十二岁的血衣门左使,二十五岁的薛门主,早就过期了。”
温栖华的手指像泥鳅一样在小孩脊背上滑动着,咬牙切齿地笑道:“要不是为了报七年前他闯入机关城的的那一仇,我都懒得见你一面。”
莫远握剑的手紧了紧:“他人在哪?”
“哈,现在想起来你那小情人了?他在哪……唔,这个,我想想……大概已经过了奈何桥了吧。”
温栖华大笑起来,“不过不用担心,你很快就能下去跟他重逢了,小莫六,到时候千万别哭鼻子啊哈哈哈哈哈……”
莫远浑身颤抖起来,他死死盯着温栖华,眼眶里开始渗出黑红色的血液,顺着脸颊流到下颚,滴答滴答地掉在金属地板上。
温栖华只来得及看见一道残影,下一秒,莫远就已经出现在他面前,手中梅花剑锋距离他的眉心只有一丈之隔。
千钧一发之际,温栖华握住了手边上一个扳手,朝右侧狠狠一拉!
咔嚓!
莫远脚下地板朝上翻起,里面飞出数十支一尺长的铁箭,半空中莫远调整了身形,朝另一边翻了两圈,落在地上,正好避开那些铁箭。
铁箭钉在天花板上,又被顶上机关收回,莫远伸手抽出自己背上另一把剑,双眼已经完全被鲜血浸染,看上去犹如地狱修罗,颇为可怖,提着剑又朝温栖华冲去。
温栖华冷笑一声,轮椅飞速后退,退到一个柱子边,他伸手飞快地拨动了柱子上的几个浮雕。
“轰——刺啦——”
地面和墙体微微震动,一面三寸后的精铁墙壁拦在了温栖华和莫远之间,只留下一个小窗,将整座大殿分成了两半。
莫远抬头,只见一个带着铁链的石球砸了下来,他朝右边一躲,堪堪避开。
紧接着,羽箭上弦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温栖华猖狂的大笑声从铁墙那边传来,“莫六啊莫六,你在吞日宗的地盘里还想杀本宗主?!你不会以为七年前薛凉月闯入机关城后,本宗主一点教训都没得到吧?”
“去死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张青白面皮扭曲着,被小窗上的铁栅栏分割成狰狞的三半,他话音刚落,小窗合拢,紧接着,莫远所在的这片区域,羽箭齐发!
……
墙的那边传来箭与剑相撞的“铛铛”声,最开始还是接连不断,慢慢地便停下了,等到箭全部射完时,铁墙那头已经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一片死寂,莫远必定已经死了。
温栖华冷笑一声,心情舒畅极了,正准备打开隔断墙,就在这个时候,墙忽然被那头的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整面墙狠狠一震!
温栖华愣住了。
“砰!”
“砰!”
“砰砰!”
“砰砰砰!!”
巨响越来越密集,温栖华的正对面,那扇铁窗的位置上,已经凸下去了一个惊人的弧度!
怎么……可能?!!
温栖华眼睛瞪地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越来越大的凸起,缓缓咽了口唾沫,大脑一片空白。
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他的认识。
他开始怀疑墙的那一边,是不是莫远死了以后怨气太大,尸体变成了什么怪物,僵尸,对!僵尸!会僵直着腿跳的那种!
温栖华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起来,就这胡思乱想的一瞬间,他面前的铁墙轰然粉碎了,正好是一个人的大小。
墙的那一边,浑身浴血的莫远缓缓地摇摇晃晃地朝这边走来。
手里的两把剑已经断了一把,另一把在地上拖着,发出刺耳的“刺啦”声。
他身上插着几根羽箭,也就在这个时候,全部一点点粉碎下来,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攥碎了一样,碎片掉在地上,发不出一点声音。
温栖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停滞了的一瞬间,下一秒他忽然大喊了起来:“我知道了!你你你你学了六道剑诀!你什么时候学的?!”
六道剑决,又名御风决,属妙微谱第三卷,聚气成刃,无坚不摧,伤敌一千自损一万。
莫远七窍里不断涌出鲜血,整张脸都被血糊满了,整个人一步一踉跄,看上去随时会倒下,但温栖华的神情看上去像见到了什么恶鬼,他的轮椅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好几丈,“你别过来!”
莫远张了张嘴,仿佛说了一句什么,声音特别轻,梦呓一般,再加上他嗓子也被血糊得一塌糊涂,温栖华听到第三遍才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薛凉月呢?”
温栖华飞快道:“薛凉月在蛇窟!你现在赶紧过去,他说不定还活着!”
莫远轻声道:“是吗?”
下一秒,他好似根本没有受伤一样,跃至温栖华面前,手中长剑狠狠朝他刺去!
温栖华瞳孔一缩,他想也没想,举起手里的小孩,挡在了自己面前!
“噗嗤。”
长剑穿胸而过,长相精致的小男孩双眼睁大,浑身抽搐了一下,接着嘴角流下一行鲜血,头向右侧软绵绵地歪去,不动了。
瞳孔慢慢放大。
莫远落到地上,手一抖,放开了剑柄,他看着那死去的小孩,昏暗的烛光血红的视线中,那张脸慢慢扭曲,变成了另一张相似却截然不同的脸。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嘴唇嗫嚅着,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不要,不要……”
莫远慢慢抱着头蹲了下来,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跳的越来越快,连带着奇经八脉都开始震动,越来越剧烈,眼前一阵阵发黑。
温栖华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心中大喜!
莫远气息越来越紊乱,这是入魔的迹象。实际上,他可能一刻钟前就开始剑心朝着入魔的方向扭转了,现在受到了刺激,即将彻底入魔!
温栖华不介意在火上添一瓢油。
他笑呵呵举起那娈童的尸体,晃了晃,“莫六,你瞧瞧这像谁啊?我记得你好像有个弟弟,是不是呀?”
莫远整个人颤动了一下。
温栖华亲切地问道:“那个小可怜儿呢?”
莫远忽然抬起头,脸庞扭曲着,几乎有些狰狞了,喉咙里发出低沉的不像人的嘶吼声,像穷途末路的孤兽,温栖华瞳孔一缩,下一秒,莫远消失在他面前。
与此同时,温栖华眼前忽然天旋地转,他感觉有什么红色的东西落在了自己眼睛上。
视线再次恢复的时候,他看见了自己的身体。
无头的身体。
接着便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
温栖华的头颅仿佛被一道劲风吹飞一般,在半空中旋转了一圈,划过一个陡峭的弧线落在地面上,骨碌碌滚动了几圈,停在墙角,两眼犹自不甘心地圆睁着。
莫远没有回头看一眼,他剧烈的粗喘两口,按住自己的左胸,快步走到另一个甬道,打开机关走了进去。
一个机关兵人正守在甬道内,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掐住了脖子,一张血糊糊的脸凑近了,他听见一道低沉的声音。
“……蛇窟在哪里?”
机关兵人骇得浑身发抖,颤巍巍的指了一个方向,“朝……朝那边走,拐弯,一直朝下……”
莫远把他狠狠的砸到了墙上,扭头朝那个方向走去。
……
陈竹暗的声音鬼魅般的在耳边响起。
“心盲者不见人,不闻声,不觉情,有眼如瞎,有口难言,世间万物与你如浮云。”
“此之谓剑走偏锋、一意孤行。”
“人不是剑……”
自古华山一条道,道路尽头是悬崖。
莫远忽然有点后悔了。
——只有那么一点点,小拇指尖那么小的一点点,他只承认有那么一点点。多了又怎么样?就能改变什么吗?
他左胸再次剧烈跳动起来,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腔。
忽然,莫远没留神,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倒了一下,他狠狠地扑倒在了地上,口鼻里再次涌出鲜血,呛进气管里,使他剧烈咳嗽起来。
缓了好一会儿,他才站起来,继续踉踉跄跄的往前走。
……
莫远看见那个蛇窟了,那是一个向下的石坑,底部有嘶嘶的声音传来,光听声音就能想象到无数的蛇类在洞窟底下游动。
蛇窟上方吊着一根绳子,绳子已经断了。
旁边看着几个机关兵人和机关人,都被他一剑刺死了。
莫远站在蛇窟边缘,探头向下看去。
黑,特别黑,深渊。
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摇摇晃晃地站着,心脏第三次剧烈的跳动起来,奇经八脉开始一根根断开,他仿佛能听到自己身体里什么东西一点点断裂的声音。
噗嗤,噗嗤,噗嗤,噗嗤,噗嗤噗嗤,像笑声一样。
很怪。
林奉雪死前也是这个感觉吗?他也听到自己的身体在笑吗?
莫远眼前越来越黑,他忍不住朝前走了一步,随后便栽了进去。
……
耳边有风声经过,莫远以为自己会摔倒蛇群里,紧接着便有无数张嘴来啃咬他的身体,带着剧毒和粘液,然而在即将触碰到地面的时候,一双手接住了他。
熟悉的兰花香飘在空气中。
莫远愣住了,他费力地睁开双眼,然而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一只手动作轻柔地拨开了他的鬓发。
“莫远,我脾气是不是很好?”
听到这个声音,莫远瞳孔慢慢放大了,他下意识揪住了整个人的衣袖,眼中血泪不断涌出,那只手抚摸到他的眼角,停住了。
“莫远,你不是喜欢当个瞎子吗?这双眼睛不要了好不好?”
薛凉月声音很冷,手却很稳,他在莫远耳畔低声道,“你这种人,天生是没有心的,所以腿也不要了,武功也不要了,把你关起来,好不好?”
“说话啊。”
薛凉月的手停在他的下颚处,慢慢抬高,莫远看见一双银白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盯着他。
莫远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他揪紧了那只衣袖,像溺水者揪住救命稻草,剧烈喘息着,“好,喜欢……”
薛凉月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嗯?”
莫远低声道,“喜欢,都可以……都可以的。”
薛凉月还想说什么,然而,下一刻,莫远揪住他袖子的手忽地一松,垂了下去,身体也软了下来。
—第三卷·终—
第54章 黄粱
某日, 风雨大作。
狂风伴着巨雷,大雨凶地砸向地面,茅草屋顶哗哗作响。
何草草披着一件红色的大氅, 雨珠正从檐角流下, 连成一道首尾不见的细线, 而她手里提着剑, 脊背紧绷,像随时会发起进攻的野兽。
这时候, 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她扭过头,看见丈夫林冀端着烛台站在他身后。
林冀低声问:“为什么不睡觉?发生什么事了吗?”
何草草还没来得及回答什么,一道闪电撕裂苍穹,一瞬间四野亮如白昼, 白光照下的那一瞬间, 越过自家娘子的肩头,林冀看见院中竟跪着一个人。
电光转瞬即逝, 而跪在雨中的人, 在夜色中重新模糊成一个黑影。
林冀与何草草对视一眼, 而后走近了些。
烛光照亮了庭院,林冀看见了那个人的脸。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黑衣, 斗篷外边扣着肩甲, 如果忽略他脸上纵横交错的新鲜刀伤, 可以称得上是丰神俊朗。
黑红色的血流到地上,又被被雨水冲淡, 隔着雨帘似乎都能闻到扑面而来的血腥味。
男人似乎怀中抱着什么东西。
何草草低声道:“不知道是谁,半夜听见响动出来看看, 他已经在这里跪了半个时辰了。”
林冀轻声道:“死了?”
何草草却摇摇头:“还活着。”
这时候,一道惊雷从天边传来,轰隆隆敲响了深夜。
男人忽然剧烈颤抖了一下,猛然睁开了双眼,手从斗篷里伸出来撑在地上,他张开嘴大口大口呼吸着,仿佛溺水的人浮出水面。
“等等!”何草草忽然瞪大了眼睛,随着这番动作,她看清了这人护腕上的图案,“你是鹰部的人?!”
男人缓缓抬起头来。
“小莫愁。”
声音并不算大,但何草草和林霁都听清了,何草草听到这个名字,脊背明显更加紧绷了,眼神也更加锐利。
男人顿了一下,道:“久仰,我到这里来,是有件事情想请阁下帮忙。”
何草草冷冷道:“你们鹰部的人有什么事情可以求我的?”
男人微微摇头,“不是我们,单是‘我’有事情求您。”
他垂下头,掀开斗篷,何草草和林冀心下俱是一惊,那是一个孩子,浑身被裹在一件黑色大衣中,只露出半张清白的小脸,约摸只有四五岁大,双眼紧闭,看上去已经失去意识了。
何草草明白了,“海晏王世子?”
男人点点头,低声道:“鹰部、海晏王已经败了,只是稚子无辜……”
何草草清楚了他想求她的是什么,她没有说话,隔着雨帘与他遥遥对视。
半晌,她摇摇头,“这忙我帮不了你。五义堂,听剑阁甚至鹰部都在暗中寻这孩子,我自己孩子也小,而我相公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我护不住更多人。”
男人看着她,轻声道:“这是贺湫湫的孩子。”
何草草皱起眉:“嗯?”
男人道:“她一开始并不叫贺湫湫,她曾经的名字叫……‘贺兰烟’。”
何草草瞳孔微微一震,喃喃道:“是她?!”
男人微微勾起唇角,“在下不是替她挟恩图报,只不过……一命抵一命,小莫愁,你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吧?”
何草草沉默片刻,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笑笑:“卞风禅。”
何草草:“卞兄,你又是为了什么护着这孩子呢?”
“这里有个人。”卞风禅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微笑道,“我护不住我心上的那个人,至少可以护住她的孩子。”
何草草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是再考量他这句话的真假。
半晌,她道:“好,我答应了。”
男人黑漆漆深不见底的瞳仁中有了光。
真卑微啊,何草草心想。
林冀闻言,立刻转身从从屋里拿出伞,他准备走出去的时候被何草草拦了下来,她从林冀手里拿过一把伞,小心翼翼走到男人身边,从他怀里接过那闭着眼睛的孩子,这孩子脸色惨白的像死人,她试了试鼻息,还活着。
脸长得很精致,虽然年纪很小,但已经大致看出五官走向,是个小美人呢。
卞风禅看着这孩子,眼神有几分游离,何草草抱着孩子站起身的时候,他忽然揪住了女人的衣摆。
何草草差点条件反射地一脚把他踹出去,只听卞风禅低声补充了一句,“不用告诉他他的身份……不求你帮他称王拜相,只求你把他好好地养大,当仆人使唤也行。让他做个普通人,渔樵耕读,一生平安顺遂……”
说完这句话,他再也支撑不住,手松开,头也慢慢垂了下去。
何草草再扭头去看,卞风禅垂着头,已经没有任何气息了。
这是二十一年前的一个雨夜,在这一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海晏王之乱圆满画上句号,新皇登基,很多人的命运就此改变,而这个孩子的命运依旧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
薛凉月抱着莫远的身体,四周是蛇游走的声音,却没有一条蛇敢接近他周身三尺之内,他脚下躺着几枚带血的钉子。
莫远手垂下去的那一刻,有那么一会儿失去了所有呼吸和心跳,薛凉月愣愣地站了半刻钟,才听见那人胸腔里传来很微弱的跳动声。
薛凉月试探着往他身体里输了一点内力,发现他丹田已经空空如也。
这时候,他身后的蛇群忽然躁动起来,纷纷往两旁滑去,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从蛇窟深处传来。
薛凉月缓缓转过头,只见一个披着斗篷的人拎着一盏提灯不紧不慢地朝他走来,肩头停着一只羽色纯白的小鸟,歪着头,绿豆一样的小眼睛探究地盯着薛凉月。
“卞风禅”抬起头,露出那张年轻却眉发皆白的脸庞,他勾起嘴角,轻笑道:“薛门主,你可真是个奇才,轮回井这样的奇蛊在你身体里培养了十余年,居然都能与宿主和平相处,上次见到你体内蛊虫发作,还无法保持清醒呢,现在居然……呵呵呵呵。”
薛凉月冷冷道:“姜琅。”
“卞风禅”,或者说鹰部首领姜琅很轻的挑了一下眉毛,笑道:“薛门主居然听说过在下,甚幸呐。”
“滚。”薛凉月眯起眼,银白色的瞳仁中透露着危险,“我现在没心思应付你。”
姜琅呵呵笑起来,“薛门主最好还是平复一下心情,不然‘轮回井’失控,你我都讨不到好处——你就不想知道,莫远为什么入魔还能活着吗?”
薛凉月:“他入魔了?”
姜琅笑笑,慢条斯理道:“这件事你还得感谢我——你听说过‘梦黄粱’吗?”
薛凉月盯着他,没说话。
姜琅继续往下说,“‘梦黄粱’是一种毒,触碰到肌肤后,这种毒就会沿着经脉弥漫全身,大约一个半时辰发作,中毒者会陷入迷梦中,反复经历人生中印象最深刻的一段时间,永不醒来直到死去。”
“几日前,我潜入机关城,在莫六侠必经的那个牢房里的机关人上抹了这种毒。”
姜琅顿了顿,接着道:“入魔必死有两个原因。一者,为内功逆行,经脉崩毁,紧接着气聚丹田,爆体而亡。二者道心崩坏,哀莫大与心死焉,身体响应心海,慢慢枯亡。
“莫远之所以没死,也有两个原因。第一,在没有修习心法的情况下强行运转六道剑决,先一步把自己的丹田给毁了大半,使内力无处可去。第二,那就是‘梦黄粱’把他的意识引向了梦中,从而避免了后一种死法。”
薛凉月缓缓道:“你几日前,就预料到了这种结果吗?”
“当然没有。”姜琅淡淡道,“不过是想给他下毒,拿捏你罢了,这种毒无解,三日必死,只有我手上有缓解这个进程的药物。”
薛凉月眯着眼盯着姜琅,看上去很想杀他。
但也只能想想。
姜琅有恃无恐地笑起来。
半晌,薛凉月缓缓道:“你要我干什么?”
姜琅道:“你不需要干什么,跟我们走一趟就是了。”
薛凉月道:“你们只是想借海晏王世子的名义与朝廷争权夺利罢了。”
“没错。”姜琅坦然承认,“太平帝要死了,储君不足十岁,太后一方外戚干政,东都现在人心惶惶,不趁这个机会搅一番浑水,未免也太可惜。”
薛凉月不说话了,青耕忽然叫了一声,姜琅侧身走到一边,露出身后的隧道,面朝薛凉月微笑道:“世子殿下,请。”——
莫远一睁眼,便看到一个茅草屋顶,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叫喊声,“……六哥哥!”
身下很柔软,他扭过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草垛上。
莫远愣了一下,缓缓坐了起来,感觉脑子乱乱的,仿佛做了一个不太愉快的梦。
这时耳边那声音已经到了近旁,莫远低下头,只见一个胖嘟嘟的小屁孩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六哥哥,你娘叫我来叫你……叫你回去!”
“啊?”
莫远愣了一下,忽然回神,想起来自个儿昨晚才跟他娘大吵一架,这才跑出来在田里睡的,思及此,他立马重新躺了下去,冷哼一声,“不!”
小屁孩“哦”了一声,走了,过了约莫两刻钟,莫远都快睡着了,突然听见有人在拍草垛,他伸头一看,还是刚刚那小屁孩,神色很焦急。
“六哥哥,你们家好像在收拾东西!要搬家了!何姨母说要是你不回去,就把你扔在这里不管了!”
莫远一愣,“什么?!”
他跳下草垛,踏着雨后的泥水,一溜烟冲回了村西口的茅草屋前,屋前停着一个马车,绕过马车,跑进了院子里,然而他刚一进去,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他娘正从后屋把马牵过来,而他爹抱着一个瘦小的孩子坐在檐下,身边放着几个包裹,见他进门,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何草草眉头一皱,很不开心,“你死哪去了?”
莫远没有回答,他死死盯着林冀怀里的那个小孩,神色十分之难以置信,何草草牵马过来,皱眉道:“问你话呢!”
莫远抿着唇,睫毛不停颤动着,眼眶慢慢红了,林冀见状,很吃惊,连忙站了起来,“怎么了?”
莫远忽然一扭头,冲何草草吼道:“我说你昨晚为什么骂我废物,感情你们背着我偷偷生了一个!嫌我没小的有出息是吧?!”
“这么大事情,你们还背着我偷偷的!”说着说着,莫远眼泪啪地掉了下来,“不就是怕我反对呗!”
林冀和何草草都沉默了,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眼神复杂。
何草草眼神:“这脑子,你的种?”
林冀眼神:“他随你。”
第55章 梦中(一)
莫远扭头就想往外边跑, 被何草草一把薅了回来,“喂,要走了, 你想跑哪儿去?!”
莫远语气很冲:“你管我跑哪儿去?!你们一家三口搬远远的, 别来烦我!”
“什么一家三口?”何草草气笑了, “那不是你弟弟, 那是……”
她回过头,盯了一眼林冀怀里的小孩, 顿了一下,道:“这是……我们给你找的童养媳。”
“啊?”莫远愣住了,他觉得自己耳朵好像出了什么问题“童养媳?!什么意思?”
“就是给你找了个小媳妇儿,到长大再成亲呀。”
何草草撒谎不打草稿,她掰过莫远的脑袋, 让他看着林冀怀里的小孩, 笑呵呵道:“你看这女娃娃多好看?你念书也不成习武也不成,给人家后厨帮工还毛手毛脚, 年纪大了哪家姑娘肯嫁你呀?现在不找个童养媳, 将来老了就要打光棍喽。”
那小孩好像在发烧, 露出来的半张小脸通红,两眼紧闭着,可饶是如此, 仍然能看出来五官十分精致, 反正莫远从小到大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孩子。
何草草拍拍他后脑勺, 对自己这番“急中生智”的说辞很是得意,“看娘亲对你多好, 你还跟娘亲吵架。”
“我不信!”莫远忽然挣开何草草的手,闪到一边, “那她家里人呢?她总不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何草草想也没想,“她家里人出事了呀,在街上卖身葬父来着,好可怜的,你要好好待她。”
莫远瞪圆了眼睛,“啊?还有这种事?”
林冀瞥了一眼何草草,目光
何草草又拍了一下他脑门,“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八年兵祸,我们这儿离东都近,尚且还算安定,你知道这几年死了多少人吗?这孩子家里就是北上的流民。”
莫远仍然是瞪大眼睛,目光缓缓转向那依旧在沉睡的小孩,定定地盯了好半晌,何草草刚想催他,却听自家儿子缓缓道:“那咱们为什么要搬家呢?跟她有关系么?”
这孩子,怎么现在又突然变聪明了?
何草草没打腹稿,卡了个壳。林冀抬头淡定接话道:“没有,是为了你。”
莫远瞥一眼他爹,眨了一下眼睛,疑惑:“我?”
“本来不想跟你说的。”
林冀语调很平稳,轻言细语的,“是这样的,你听过‘孟母三迁’吗?你平日里贪玩好逸,不学无术,我和你娘一致觉得是这里的环境不太适合你,换个安静一点的地方可能比较好。”
莫远:“然而……”
林冀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语气坚定,“你要相信,爹娘肯定是全天下最疼你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瞎想什么?”
莫远眨了眨眼睛,勉强接受了这个说辞,又感觉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上车吧。时候不早了。”
林冀笑笑,抱着那“小女孩”上了马车,何草草翻身坐到车轼上,笑呵呵地拿起马鞭。
鞭子在半空中一响,一声“驾”,马儿带着车慢慢跑了起来,朝着太阳的方向行去——
一只马拉的小马车,车厢空间不大,还堆满了杂物,莫远坐在几个麻布袋上,脑袋几乎顶到了车顶,不知过了多久,他犹豫了一下,悄悄把头伸过去,看了一眼自己的“童养媳”。
就在这时,那小孩忽然浑身抖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惊叫,莫远吓了一跳,腾地把头缩了回来。
林冀拍了拍小孩的背,微微蹙起眉,旋即伸手拨开车帘,“草草,附近有城镇吗?”
何草草扭过头,“怎么了?”
林冀语带担忧:“这孩子烧得越来越厉害了,我怕他撑不过去,找家医馆看看罢。”
“你有没有搞错?他……”何草草瞥了一眼莫远,对他招招手,示意丈夫把耳朵靠近一点,林冀把耳朵靠过去,听见娘子很小声的警告,“不知道多少人在循着卞风禅的踪迹往这边寻过来呢,现在进城就是找死!”
说罢,她咕哝了一句,“要是我一个人带他去看医就算了,还带着你们两个累赘,不行的。”
莫远凑过来,“你们在说什么?”
何草草瞪他一眼,用手作驱赶状,“去去,大人的事小孩别问。”
莫远不服气:“你们不是在讨论我‘媳妇’吗?”
何草草把他头往里面推:“现在还不是,至少再等十一年吧。”
莫远“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把头缩回去了,林冀跟何草草又谈了两句后,也坐回了车厢,马车依然在行进,没有停留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莫远忍不住叫了林冀一声:“爹?”
林冀:“怎么了?”
莫远看了一眼看起来状态越来越差的小孩,犹豫道:“我们……不停吗?”
林冀“嗯”了一声。
莫远:“为啥?”
林冀道:“囊中羞涩。”
何草草在外头补充了一声:“没钱。”
莫远:“……”
莫远才不信他们的鬼话,但也没追问,他盯着那小孩看了很久,把手伸到了口袋里。
在口袋里掏了半天,莫远终于摸出来一个纸包,里面传来甜腻的味道。莫远剥开纸包,里面是一颗做工不算精致的松子糖,但在乡下也是很难得的零嘴。
莫远看了一眼林冀,后者没表示反对,他将松子糖小心翼翼塞进小孩的嘴里。
不知道是烧糊涂了,还是莫远的糖起了作用,直到夕阳西下,小孩都没有再闹腾,前方出现一个城郭的轮廓,何草草策马往城里赶去。
马不停蹄将小孩送往医馆,服了药,几人顺势在医馆歇下,待到后半夜,那孩子的烧终于渐渐退了大半,但还是醒不来。不知道几天没吃东西了,喂了点米粥。
忙了大半夜,何草草揪起打瞌睡打得快倒过去的莫远,“走了!”
莫远一个激灵醒来,“又走?!”
“没钱住客栈,难不成睡人家医馆里?”何草草赶他,“赶紧的,车上睡去。”
莫远打着哈欠上了马车。
……
第二天傍晚,他们停在了五屋山脚下,何草草仰头看蜿蜒山路,“这个地方好!清净!林冀,你看看呢?”
林冀笑笑:“听你的。”
莫远盘腿坐在车顶,评价道:“鸟不拉屎。”
“哎!”
何草草扭头指着他,莫远一偏头,不看她,特别不开心。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何草草见状立刻就要跳上车顶修理儿子,被林冀拦下来了,林冀小声道:“小孩,这个年纪都这样,不要紧的。”
何草草“哼”了一声,“上车!找地方落脚。”——
莫远钻进马车,又睡着了,意识浮浮沉沉,模模糊糊总感觉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有一道缓慢而轻柔的呼吸,一声,一声,一声,又一声,从未远离,也从未靠近。
忽然,睡梦中他感觉一只小手抓住了他的袖子,莫远浑身一颤,睁开了双眼,黑暗中看见那个小孩在他爹怀里转过头,黑漆漆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莫远感觉自己心脏被攥住了,太阳穴突突地疼,眼前画面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画面在模糊和清晰间慢慢变换……意识慢慢从梦中清醒,等他完全看清眼前的一切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
月光透过窗纸,屋中昏暗,朦朦胧胧。
床边坐着一个人,背着光,只剩一个黑糊糊的轮廓。
莫远却好似能看见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奇异地与梦中那孩子重合了,令人心悸的诡异。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难以描述的奇香,有点像松枝。
“莫远。”
床边那人开口了,是薛凉月的声音,轻而哑,好像有人拿羽毛在莫远耳边轻轻扫过。
莫远微微愣住了,实际上他的记忆在误杀温栖华怀中的娈童时就开始变得很混乱,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走到蛇窟,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见到了薛凉月。
看来是真的。
真的。
莫远很轻地眨了眨眼睛,感觉鼻子有点酸,放在被子里的手情不自禁揪住了柔软的布料。
薛凉月声音很平缓,他问:“醒了吗?”
莫远点了一下头。
薛凉月又沉默了很久,莫远喉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半晌,薛凉月淡淡道:“你没什么想解释的吗?”
莫远终于开口了,他发现自己的嗓子很哑,舌头也不听使唤,只能很轻柔很慢的吐出几个字,“你想听我解释什么?”
语气小心翼翼。
薛凉月忽然有些火大,“什么叫我想听你解释什么?!”
莫远想了想,道:“你问,我回答。”
薛凉月看着他的眼睛,身体微微向下俯了一点,声音冷了下来:“可我不想问,我都知道为什么要问?”
莫远干巴巴道:“哦。”
薛凉月:“‘哦’是什么意思?”
莫远:“没有什么意思。”
薛凉月声音开始有些发抖:“你过去不是挺会哄人吗?‘我错了’现在都不会说了吗?”
莫远沉默片刻后小声道:“这件事一句话能过去吗?”
薛凉月半晌没说话,莫远慢慢放开了手里的布料,微微动了一下,想要坐起来,然而他背部刚离开床一指的距离就被人狠狠掐住了脖子!
莫远被掐着脖子提了起来,后背抵在床头,硌得发疼,薛凉月重重压在他身上,居高临下的望着他。
换了个角度,柔和的光线落在薛凉月的脸上,莫远终于看清了他的神色。薛凉月眼角微红,瞳孔在微微发抖,嘴唇抿成一条线,莫远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
薛凉月生气了。
他用力地掐着莫远的脖子,指关节微微发抖,好像下一秒就要把他的脖子掐断。
莫远微微仰着头,脸上情不自禁露出痛苦的表情。
薛凉月俯下身,凑在莫远耳边,声音压抑而愤怒:“你为什么不听话?!你就不能给我一个原谅你的理由吗?你过去话不是很多吗?现在这副样子装给谁看呢?!一句‘对不起’,很难吗?你说话啊!!”
被掐着脖子,哪里说得上来话……莫远已经喘不上气了,他伸手下意识想去掰薛凉月的手,可碰到那人的手腕时,却又陡然放下来了。
其实不掐着他的脖子……他也说不出来什么。
没什么好说的,不需要那些以目的为导向的花言巧语和谎言后,莫远想,他真的没什么想说的。
薛凉月剧烈喘息着,他好像要哭了,“莫远,你说话,你说了我就原谅你,好不好?”
他把手松开了,莫远捂着自己的脖子,别过头剧烈咳嗽起来,好久才停下来。
薛凉月轻声道:“说话,道歉我就原谅你。”
莫远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喉头动了动。
片刻后,他道:“别原谅我。”
薛凉月瞳孔骤然一缩,像被激怒了,“你说什么?!”
莫远目光缓缓下移,盯着自己的手指,轻声道:“我是个畜牲,别原谅我。”
薛凉月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我杀了你。”
莫远“嗯”了一声,依旧盯着自己的手指,这时候他思绪开始偏移,他忽然想起来,这句话薛凉月好像说过很多次,他过去一直觉得这句话很可爱,像小猫冲你亮出小爪子。
可薛凉月不是猫,他一直是老虎,丛林里的猛兽。莫远有些奇怪的心想,他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呢?
或许是那只小老虎一直病恹恹的,而且会像猫一样露出自己的肚皮,任由别人摸和抱,脾气好的不像一只老虎。
……
“莫远!”
莫远骤然从思绪中惊醒,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薛凉月,意识到这已经是他叫自己第二遍了。
薛凉月面无表情,一字一句道:“转过去。”
第56章 梦中(二)
“转过去。”
莫远愣了一下, 立刻明白了薛凉月的意思,他不明白薛凉月在这种情景下还有什么兴致,但还是乖乖照做了, 薛凉月伸手抽走了他的衣带, 把他的手反绑在了身后, 然后一口咬在了他的肩头。
……
薛凉月在他耳畔喘着气, 忽然伸手捂住他的嘴,“别叫, 忍着。”
说罢他一根手指挑开莫远唇瓣和牙关,伸进了他嘴里,还低声威胁道:“敢咬你就完了!”
指尖在莫远的上颚敏感的部位一边摩挲着,一边缓缓往里推,只抵到喉咙口, 莫远拼命摇着头, 示意他不要再往里去了。
薛凉月按住他肩膀的手用了点力,往他嘴里伸进第二根手指, 逼他把嘴张大, 莫远仰着头, 一阵阵的反胃,但又被人把控有度,不至于让他真的吐出来。
“嗯……”莫远喉咙里发出哽咽的抗拒声音。
薛凉月笑了, 他凑在莫远耳朵边, 吃吃笑道:“这不是能张嘴吗?”
他很啄吻着莫远的侧脸的侧颈, 动作很轻柔,跟晋江的放肆形成鲜明对比。
莫远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过去从来不觉得这种事会变成一种刑罚,薛凉月过去其实都是故意让他舒服的——可以让他舒服, 也可以让他难受死。
如果光是疼还好,还有痒,他浑身都在痒,但薛凉月没有一次给他个痛快,他只能感觉到每一次都在被晋江,晋江又合上,周而复始,他不是在被上,他是在被玩。
像猫抓住猎物,并不着急剥皮抽骨吃干抹净,薛凉月就是在以观察莫远的反应为乐,过去就是这样,不过那个时候薛凉月喜欢看他爽得崩溃,现在却喜欢看他痛苦得崩溃。
莫远在哭:“薛……你……杀了我吧。”
薛凉月亲昵地伸手抹掉他眼泪,温柔笑道:“我正要杀你。”
“我要*死你。”
……
薛凉月发泄出来的时候,忽然发觉墙角的香炉烟已经灭了,莫远也已经再次“睡着”了。
薛凉月愣了半天,感觉兜头一瓢冷水浇了下来,冻得他浑身发抖,他疯了似的掐住莫远的脖子,就要把他往墙上掼,最后一秒才停下来,顿了一下,又就着这个姿势,把人按在墙上亲。
片刻后他抬起头,只见莫远闭着眼,满脸泪痕,表情却很平静,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薛凉月呆呆地看他片刻,低头又亲了一会儿。
他知道莫远现在经历的是哪一段回忆。
那也是他的回忆。
托“吞天”的福,他全都想起来了——
姜琅坐在竹楼上,透过小窗看见薛凉月顺着石子路慢悠悠的晃过来,发丝微乱,衣冠不整,一看就知道刚刚没干好事。
薛凉月进了竹楼,坐在他对面,冷冷道:“什么事找我?”
姜琅给他斟了一杯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委婉劝道,“九龙香数量有限,殿下最好还是把这香用在刀刃上,莫公子现在的身体本来就不怎么样,别把人折腾死了。”
薛凉月:“你管我?”
姜琅笑笑:“在下曾与海晏王称兄道弟,论辈分来说,也算是殿下的叔伯辈。”
薛凉月脸色不愉:“那个畜生不是我爹。”
姜琅笑着摇摇头,没太在意,抿了一口酒,“太平帝已经确定病危,目前朝廷上下,基本上都已经被太后把控了,反对的人不是革职,就是发配北疆。”
薛凉月淡淡道:“听不懂,你们只需要拿我的名头出去办事就行了。”
姜琅放下酒杯:“殿下,你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自幼聪颖,三岁就已经基本能通读所有文字,四岁四书五经至少都已经翻过一遍……”
“这儿。”薛凉月打断了他的话,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认真道:“有虫子,脑子坏了。”
姜琅:“……”
“然而外戚干政非长久之计,朝廷中有见识的人心里都亮堂着,还有些人直接告老了。”
姜琅没理会薛凉月,自顾自的说了下去,“这里面不乏当年从海晏王阵营叛逃出去的,这些人都是我们可以利用的。”
薛凉月低头玩着酒杯,不耐烦:“你直接说,要我干什么。”
姜琅沉声道:“我要你以‘四江商会’堂主之一和亲王世子的名义,去见北疆边护使袁正业袁将军,只要你承诺每年军饷提高三成,他能给你当狗。”
顿了顿,他意味深长道:“而且如我没记错的话,私营的盐铁,你占了至少三成吧?”
薛凉月动作一顿,半晌,轻笑了一声,“我真是……底裤都给你扒干净了,到头来不还是要钱。”
他朝椅背一靠,懒懒道:“但我现在走不开,商会信物在白桃那儿,自己去拿,待会我给你写一份亲笔信。”
“很好。”姜琅笑笑,“世子当然不能亲自去,太掉价了。”
薛凉月:“还有事么?”
“没了。”姜琅对他配合的态度非常满意,“新一批九龙香正在制作中,完工还要一个月,旧的……呵呵,殿下省着点用。”
薛凉月站起身,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转身欲走。
姜琅啧啧称奇:“在苗疆,你居然什么人倒的酒都敢喝。”
薛凉月脚步一顿,淡淡道,“我很好奇,什么样的蛊或者毒能在轮回井,玉蠓子,吞天三大蛊王的手里活下来。”
姜琅闻言,哈哈大笑,“也是。”
薛凉月忽然想起了什么,淡淡道:“你派去盯着我的那几个人扔在竹林里面了,记得去收尸。”
姜琅愣了一下,薛凉月转身,缓缓走出竹楼。
月悬中天——
日落西山。
莫远坐在新屋里,趴在桌上,装作在玩骰子,眼睛却不时瞄一眼安静坐在角落里的“小女孩”。
他手上拿着一本竹简,面无表情地翻着,看的很快,但从目光中可以看出,他并非一扫而过,而是真的一行行在阅读。
他们一家是半个月前搬到这个山村里的,何草草大方地拿出了好多城里的漂亮布料和好用的小玩意,很快和乡亲们打成了一片,于是乎,在几个乡亲们的帮助下,他们很快砌了新房,安顿下来。
那个“买来”的小孩在第三天晚上醒了,特别安静,眼睛乌溜溜地看着他们一家三口,不害怕也不惊慌。
何草草说他家里姓贺,给他起了个名字,叫贺悦,寓意开开心心,她起名一向这么直白,就像莫远就是“不要走远”的意思。
莫远正“偷窥”得出神,这时候林冀忽然在厨房里喊了一声,“小六,进来帮个忙。”
莫远愣了一下,回神应了一声,便走进了厨房。
林冀拿着锅铲,冲他温和笑笑,指了指灶台后面,“帮我添一下火,看着别让它大了。”
“哦。”莫远坐到灶膛前的小板凳上,用火钳夹起一捆柴火伸进去。
林冀一边炒菜,一边觑了一眼莫远脸色,“怎么了?不开心吗?”
莫远摇摇头,迟疑了一下道:“那个……阿悦,她在外头看书咧。”
林冀“哦”了一声,“什么书?”
莫远:“我咋知道,你昨晚搁在桌上的呗。”
林冀有些意外:“《枫桥游记》?他看得懂吗?”
莫远:“讲啥的?”
林冀:“大燕北庭地形。”
莫远:“”
林冀笑笑,赞扬道:“阿悦脑子不错,是个读书考举的苗子,咳咳如果是男娃娃的话。”
莫远:“爹,我觉得她不正常!”
林冀瞥了他一眼:“嗯?”
“她才四岁诶。”莫远低声道,“可她表现一点也不像小孩子!我见过的小孩没一个这样的!爹你说她有没有可能是妖怪?”
林冀锅铲差点掉进锅里:“啊?”
“昨天柳二爷在大槐树底下讲故事。”莫远表情煞有介事,声音微微发抖,“他说有的狐狸精喜欢扮做女子和小孩,寄宿到人的家中,长的特别好看,还会迷惑人,然后就会把这户人家吃掉。”
林冀:“”
莫远:“我越看越觉得”
林冀:“锅要糊了。”
莫远一愣,连忙看向灶膛,果不其然,由于他的心不在焉,柴火已经烧大了,他连忙又塞进去一坨,手忙脚乱又塞多了,把口给堵住了,火又给灭了。
林冀叹了口气:“小六啊,你别想太多,阿悦生逢大变,流离失所,自然性格比一般的小孩更沉稳,柳叔的故事就是讲着好玩的,不能当真。”
莫远:“可……”
他刚想说什么,却听见旁边有脚步声传来,一扭头,发现贺悦已经走到了厨房门口,黑漆漆的眼睛瞥了一眼莫远,又飞快移开。
贺悦:“林叔,要我帮忙吗?我会生火。”
……
“小狐狸精”特别懂事,会识字读书,肯下功夫跟何草草练武,闲来还会会帮着做家务,干什么事都认认真真不马虎,很快从各方面将空长了十岁的莫远对比成了一个废柴。
何草草在饭桌上怜爱地给小阿悦夹菜,末了还要数落莫远一句,“吃吃吃,一天就知道吃,上午叫你练马步,你人去哪了?!吃完饭把碗刷了!净知道偷懒耍滑!”
莫远:“……”
这个家待不下去了。
莫远越看越觉得小阿悦不像人,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了,荷包里揣着几年来仅剩的压岁钱,下山到集市上找到了个“大师”,请他一定要到自家里看看。
因为有个妖怪混进来了。
第57章 梦中(三)
大师姓赵, 号和山真人,自称有三百年道行,术业专攻驱魔捉妖, 一撇山羊胡, 神态高深莫测, 看上去很有两把刷子。
这时候清晨, 赵真人带着鸡头狗血,还背了一把桃木剑, 而莫远带着他,两人鬼鬼祟祟地躲在村西边的一个草堆后面,不一会儿,便看见何草草背着一把大弓大摇大摆地朝山里去了。
莫远一直等他娘走远得看不见了,才小声道:“可以了, 走。”
两人蹑手蹑脚地走到莫远家里的茅草屋后。
——只有今天, 是唯一的机会,大部分时候林冀都待在家里, 但每月的十五号, 他要出去买菜, 不在家,何草草大部分时候去打猎,也不在家。
莫远带着赵真人从后窗翻进去, 只见贺悦正坐在檐下, 捧着之前的那本《枫桥游记》, 看得很认真,听见声音也没回头。
莫远指着贺悦, 给了赵真人一个眼神,赵真人缓缓点了点头。
紧接着他深吸一口气, 从背后朝贺悦扑了过去!
……
一炷香后,莫远把小贺悦牢牢抱在怀里,盘腿坐在一个鸡头围成的“法阵”里,赵真人拿着桃木剑,先是跳了一段诡异的驱邪舞,然后放下木剑,拿起一边的毛笔,蘸了左手碗里的黑狗血,就要往贺悦眉心点去。
黑红色的血从笔尖滴落,贺悦瞳孔一缩。
“不要!不要!”
原本非常安静的小孩忽然剧烈挣扎起来,莫远差点没按住他。
赵真人也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心想,乖乖,难不成弄到个真的?!
他动作一顿,犹豫了一下,与莫远对视一眼,得到了后者一个鼓励的眼神。
“……”
赵真人咬咬牙,毛笔尖继续靠近小孩的眉心。
“艹!”贺悦狠狠咬向莫远的手腕,莫远痛叫一声,手不由自主一松,贺悦趁机从他怀里挣出来就要跑,莫远哪能让小狐狸精逃走去祸害别人,忍着剧痛扑上去按住他——
“啪!”
两人动作太剧烈,赵真人三百岁高龄,动作迟缓,没躲开,手里的血碗被莫远手忙脚乱间一巴掌呼翻了,一碗狗血兜头浇到了两人身上,碗则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莫远愣了一秒,贺悦浑身发抖着一把把他推开,力气之大,简直不像个小孩,冲出了门外。
莫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拎着耳朵从地上提了起来。
“莫远!!你在干什么?!”
何草草愤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莫远下意识问:“娘,你不是……”
“我在村口就看见你们两个鬼鬼祟祟了!”何草草打断他,声音气得发抖,“不揭穿你只是想看看你又能干出来什么蠢事,我是……我是没想到你能干出来这种事!找别人合起伙来欺负你弟弟是吧?”
莫远情急之下都没注意到何草草用的是“你弟弟”,他辩解道:“那个贺悦真的是妖怪!他特别怕黑狗血……”
“我怎么生出你这么蠢的……”何草草快气笑了,“你把血往人身上泼,哪个小孩不怕啊?”
莫远一时语塞,何草草放开他,俯身把桌子腿硬生生掰了下来,目光阴森森盯着“赵真人”。
赵真人浑身一抖,“姑娘……”
何草草拿桌子腿指着赵真人,“你说,你是什么人?”
赵真人结结巴巴道:“吾乃……和……和山真真人,道行行……”
何草草大吼:“说人话!”
赵真人浑身一颤,哭丧着脸:“在下的确只是个江湖骗子,赚点小钱糊口而已,很不容易的,并未害人,收了贵公子总共三百二十文,都在这里了。”
他说着把小半吊铜钱扔在地上,拔腿就跑。
何草草:“站住!”
她一闪身就揪住了赵真人的后领,接着桌子腿就落了下去,屋里响起鬼哭狼嚎。
莫远愣愣地站在原地,耳根微微发烫,他看着得道高人被她娘一根桌腿揍得哭爹喊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忽然拔腿跑出了门。
……
莫远在路上问了好几个人,很快得知贺悦应该是跑进了山林,于是想也没想,一头扎进了密林。
……
“阿悦?”
“阿悦!”
“阿悦!!”
他一开始只是小声地喊,后来大声地喊,但根本没有人回应。
一直从早上,找到傍晚,那小孩的半点痕迹都没看到,莫远停下脚步,摸着下巴,心想他不会已经回去了吧?
有可能,先回去看看。
莫远准备打道回府,结果一转身,发现他一通乱跑,已经完全找不到来时的路了。
莫远:“……”
他尝试着朝一个方向走了很久,可走了一个多时辰,四周依然是密林,另一个方向,也行不通,尽头居然是悬崖。
直到日头沉入云海,暮色笼罩大地,明月爬出西山……莫远还是没有找到回家的路。
他迷路了。
在夜里的山林。
莫远一天没吃饭,此刻饥肠辘辘,走一步都困难,他移动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终忍不住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
鼻子有点酸,莫远微微仰起头,繁星在树枝的缝隙间露出来。
这时候,他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突兀的声音,“咚”,很沉闷,像是有人在敲树干,莫远一愣,片刻后,又是一声“咚”。
“……”
莫远手心出汗,他缓缓转过头去,只见他身后,半张小脸从树后露出来,还挂着半干的血迹……贺悦冲他笑了笑,这笑容一点也不像小孩子。
他轻声问:“在找我吗?”
“我一直跟着你哦。”
……
“啊!”
莫远被吓得跳起来拔腿就跑,没跑两步就被草丛中的石头绊倒了,摔了个狗啃屎,贺悦整个人都从书后面走出来了,慢慢朝他走去。
莫远翻身坐起,感觉腿肚子抽筋了,疼的要命站不起来,他手扒拉着地面,一边疼得发抖,一边用尽全力地往后挪,死死盯着贺悦,“你你你别过来……”
夜色里光影陆离,树后鬼影重重,莫远感觉看不清贺悦的脸了,面前的身影逐渐拉长,身形变成成年人的样子。
他脑仁很疼,眼前仿佛有无数东西飘来飘去,他感觉自己好像躺在悬崖峭壁之上,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从上往下,从左往右。
“嗬……”
莫远猛然睁开双眼,眼前是熟悉的纱帐,鼻翼间也再次闻到了熟悉的奇异香气。
记忆渐渐回笼。
他微微偏过头,薛凉月背对着他坐在桌边,桌上摆着烛台和一碗粥,听见动静,薛凉月微微偏过头,轻声道:“醒了?下来吃点东西。”
莫远闻言侧过身,想要撑着胳膊坐起来,结果刚坐起来一半,小臂一软,又跌了回去,重重地砸在枕头上。
“哦。”薛凉月道,“我忘了,你经脉断了,现在应该不太方便。”
莫远愣了一下,薛凉月起床朝他走来,先把他扶着靠到床头,转身端起桌上的碗,坐到他旁边,“张嘴。”
莫远摇摇头:“我不饿。”
薛凉月面无表情:“你是饿麻了,你已经四天没吃饭了。”
莫远只好张嘴,让他把粥一点点喂完了,但可能是因为真的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把粥咽下去的时候还有些反胃,没过一会儿,胃里就开始隐隐作痛。
薛凉月伸手按在他肩头,慢慢揉着,朝他身体里送了一点很柔和的内力,莫远下意识朝后缩了一下,被他按住了,顺势拉到了怀里。
薛凉月帮他调完内息后,手放了下去,停在他腰侧,淡淡道:“莫远,我们聊聊,好不好?”
莫远:“聊什么?”
薛凉月:“你一开始就是想拿我去跟温栖华交易吗?”
莫远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是。”
薛凉月另一只手的手指慢慢抚上了他的耳侧,轻轻揉捏着他的耳垂,语调还是缓缓的:“那为什么又等了那么久?我武功废掉之后,那时候应该是最好得手的吧?”
莫远垂着睫毛:“你跑了。那天晚上我去联系机关城,把人带回来发现你跑了。”
薛凉月动作一顿。
莫远继续补充道:“后来就把新地点定在了武林大会,你知道的……你跑出去了,紧接着归雪楼又出了幺蛾子,赵汩事情败露,机关城弟子忙着把消息传回黑骑山,两边再次错过。”
薛凉月按在他侧腰的手慢慢紧了,莫远好像浑然不觉。
他很认真地剖析着自己的作案经过和心理,没有一点隐瞒,“再后来你给了我一刀,我突然发现你好像真的有点……爱上我了?”
薛凉月冷冷道:“所以你从头到尾,都是骗我的,对吗?”
莫远沉默了,他下巴搁在薛凉月肩膀上,很轻的叹息了一声。
薛凉月呼吸急促了些许,声音微微发抖,“所以你从头到尾都没喜欢过我,对吗?”
莫远还是沉默。
良久,他感觉到什么凉凉的东西落在了自己的颈间。
莫远微微一愣,下意识直起了身,抬头去看薛凉月的脸。
看清他的那一瞬间,莫远瞳孔一缩,呼吸都停滞了。
薛凉月在哭,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地在哭,漂亮的黑瞳沉在泪水里,烛光在瞳孔里跳动,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流到下颚,眼眶是红的。
莫远伸手捧住他的脸,大拇指擦过他的眼角,声音有些急促,“你你……你哭什么呀。”
薛凉月没说话,甚至眼睛都没眨一下,就那样看着他,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你从头到尾都没喜欢过我。”
莫远有些喘不上气了,左胸腔仿佛被人狠狠攥住,他伸手胡乱给薛凉月擦着眼泪,声音不知为何有点抖,“你别哭……别哭。”
薛凉月拨开他的手,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声音里终于带上了哭腔,“我之前以为你一开始喜欢我的,至少喜欢我的脸。”
第58章 梦中(四)
“你哪怕是见色起意都可以……再退一步你哄哄我不行吗?到这种时候了, 你连撒个谎哄我开心都不肯吗?”
莫远从来没有见他哭得这么伤心过。
薛凉月很少哭,之前顶多装作要哭的样子逗一逗莫远,马上就能收回去, 莫远本人倒是被迫在他面前哭过很多次。
他像被吓到了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手搭在薛凉月背上, 听着那人在自己耳边哽咽。
心脏砰砰直跳, 像要冲出胸腔一样,撞得他头晕目眩。
他想说:“你杀了我吧。”
事实上他一直在说这句话, 每一句每一句都在告诉薛凉月:
“杀了我。”
杀了我,像你曾经想做的那样,像你在半夜对我的要害伸出手那样,那时候很抱歉打断了你,现在你可以杀了我了, 薛门主。
但他不能逼薛凉月杀他, 这是一种逃避。
莫远其实很清楚,而他不想做一个懦夫, 所以他假装不知道那些话会激怒和伤害薛凉月, 只要薛凉月因愤怒而对他下了杀手, 他就可以告诉自己,他并没有想逃避。
他把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了,薛凉月是为了复仇杀他的, 很合理吧?
很合理吧?
……他再也不想反反复复从美梦里醒来, 面对光天化日的现实了。
蒙上眼睛就看不见天地, 装疯卖傻就看不见自己,可以放心大胆的欺骗、背叛、自轻自贱。
但薛凉月哭了, 这是莫远始料未及的。这件事措不及防地剖开了他半颗心脏,把他阴暗和自私的那一面血淋淋地亮在了自己眼前。
如果他死了, 薛凉月真的就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笑话了……莫远恍然想起来,自己好像都没有想过发生了什么,这是哪里,也没有问过自己入魔后是怎么活下来的。
是啊,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薛凉月想让他活。
那句“你杀了我吧”在唇齿间含了很久,最终还是落成了一句软绵绵的“不要哭。”
莫远伸手环住薛凉月,眼眶开始发热,他承认了,那左胸腔里那颗疼得他发抖的东西,叫做心。
他心……疼了。
所以为什么会心疼呢?
眼泪不知不觉顺着脸颊滑下来,莫远眼前一片模糊,喃喃道:“不要哭……你别哭。”
哭声渐渐地停下了。
薛凉月轻声道:“父王母妃不爱我,师无夜和姜琅恨我,血衣门弟子惧我,世人追捧我,不过把我当墙上画,瓶中花。我以为你是不一样的,我以为你哪怕只是喜欢我的脸,也是因为我是个人,结果你把我当钥匙,莫远——”
他慢慢直起身,盯着莫远的眼睛,“你说我是不是个人呐。”
薛凉月声音里已经没有哭腔了,嘴角微微上扬,眼泪却还是源源不断地往下流,莫远揪住他的衣服,一点点收紧,那种想逃跑的感觉再次出现了,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后悔。
薛凉月:“你怎么又不说话了?我点了香,就是想听你说话的。”
莫远:“我……”
他的喉头像梗住了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
薛凉月静静地看着他。
“我……我难受。”
莫远终于说出口了,他握住薛凉月的手,缓缓垂下头,额头抵在眼前之人的肩上,喃喃自语道:“你别哭了,我难受。”
薛凉月反握住他的手,轻声问:“你难受什么呀。”
“我骗你了。”莫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自顾自说起了另一件事,“我根本没跟白晓串通来摆你,我真的买了他替我保密,用另一个消息,毕竟如果跟你透露太多我过去的事,我怕你顺藤摸瓜猜到我的目的。”
薛凉月声音有些不稳:“所以呢?”
莫远说:“所以我是真的没料到你会出现在五屋山。”
薛凉月继续追问:“所以呢?”
莫远目光慢慢下移,落在自己指尖,“所以你那天出现的时候,我真的很惊喜,很恐慌。你找到我了,那么黑的天,你怎么找到我的呢?”
薛凉月:“你恐慌什么?”
莫远轻声道:“我怕我入魔。”
薛凉月又问了一开始那个问题:“你喜欢过我吗?”
莫远攥紧了拳头,浑身微微发抖,片刻后,他像放弃了什么抵抗,缓缓地慢慢地,点了点头。
薛凉月挑起他的下巴,亲了上去。
莫远最不想承认的就是这一点,这件事说明他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笑话,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别人。
“你明明可以把这件事告诉我的。”薛凉月抵着他的额头,轻声道,“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告诉我,我能帮你救出你娘,也能杀了温栖华,哪怕你不信我,我可以心甘情愿当钥匙,只要你说出来。”
……
香灭了——
漆黑的密林中。
贺悦走到他面前,歪了歪头,目光里带着困惑,问:“你不是很讨厌我吗?”
莫远抱着自己的小腿,颤巍巍道:“啊?”
贺悦问:“为什么要来找我?”
“我没有讨厌你。”莫远带着三分害怕地看着他,“我就是怕你伤害我家里人,你……你你到底是不是妖魔鬼怪。”
贺悦:“不好说。”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面无表情道:“我觉得我身体里藏了个鬼。”
莫远瞪大了眼睛,“什么鬼?”
贺悦道:“恶鬼。”
他慢慢盘腿坐了下来,盯着莫远,小声道:“六哥哥,你做过噩梦吗?”
莫远:“啊?”
贺悦自顾自地接着道:“从一岁起,我就每个月都会做噩梦,我梦见有很多虫子在我的血管里爬,从右手的指尖到左边的脚底。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呀?”
“我的确很奇怪。一般的人,都没有三岁之前的记忆,但我不一样。”
贺悦声音很脆,但咬字很清晰,说话的腔调也像个成年人。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从出生开始的所有事,甚至能想起来在母腹中的画面和感觉,黑乎乎,黏嗒嗒,有微弱的红光从外面透进来……我查了很多书,顺便认得了很多字,但发现没有一个人像我一样的,这很可怕,不是吗?”
莫远喃喃道:“是很可怕。”
贺悦:“母妃很怕我,她曾经想把我丢到池塘里淹死。”
莫远:“!?!”
他先是被“母妃”这两个字吓了一跳,然后又被“淹死”这两个字吓了一跳,他悚然道:“你家里到底是干什么的?”
贺悦道:“我父亲是海晏王,就是前阵子刚死那个海晏王。”
莫远:“你你你家这么大来头,我爹娘知道吗?”
贺悦:“他们知道。”
莫远喃喃道:“果然是骗我的……”
贺悦:“六哥哥,你爹娘很爱你。”
莫远下意识反驳道:“放屁,他们明明更喜欢你。”
“他们是爱屋及乌,因为我母妃是个好人,他们也是好人,他们大概不知道母妃讨厌我。”
贺悦拿小手托着下巴,“我很会看人,就像我母妃怕我,我父王表面上喜欢我实际上很嫌弃我,卞侍卫同情我,没有人喜欢我。”
莫远:“……你也太敏感了。”
贺悦:“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不过你很特别,你好像讨厌我又好像不讨厌。六哥哥,其实我最喜欢你了。”
小孩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莫远先是一愣,然后脸腾地红了。
“为……为什么?”
贺悦表情很认真:“因为你在车上给我吃了一颗糖,很好吃。”
莫远:“……那时候你都晕过去了,这件事你都记得吗?!”
贺悦轻轻“嗯”了一声。
莫远手脚不知为何有点不自在,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就因为我给了你一颗糖吗?”
贺悦点点头,又摇摇头,“因为你是第一个,看到我的人。”
莫远又糊涂了,他觉得这小孩神神叨叨的,跟“赵真人”有的一拼,他还没来得及问什么,贺悦忽然朝他伸出了手,语气忽然一变,带着可怜兮兮的哀求,“刚才的那些事,你能不能别告诉何娘和林叔叔?”
贺悦朝他伸出的是一根小拇指,很小很脆弱,仿佛一掰就能断。
莫远不知道贺悦是不是那个意思,于是犹犹豫豫地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
贺悦小拇指紧紧勾住了他的,勾了勾唇,笑的像只狡黠的小狐狸,他低声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
莫远腿肚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抽筋了,他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轻咳一声,“走了。”
刚抬脚,他又想起来,自己好像迷路了。
脚尴尬地落了下去,莫远想说:“要不咱们就在林子里歇一晚吧,有点累了哈哈哈。”
还没开口,小贺悦拉了拉他的衣角,“我记得路,往这边走。”
莫远突然很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刚刚坐着的时候还没感觉,如今站起来,他发现贺悦是真的很小,只有四岁,但各个方面的确比他强多了,靠,太丢脸了。
……
“六哥哥,脚底下有石头。”
“我知道!”
“你根本没看路。”
“我能感觉到。”
“哈哈。”
“你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六哥哥,你为什么小名叫小六呀?”
“因为我诞辰距冬至有六天……那年的冬至,据算命的说,是个十年难得一遇的良辰吉日,所以小名叫六,想把那六天补上去。”
“……”
“怎么了?”
“好蠢。”
“什么意思?!”
“没有,六哥哥,很好听的。哦,对了,有件事何娘是骗你的。”
“嗯?”
“我是男孩,不能当你童养媳。”
“啊?什么?!!”
……
第59章 梦中(五)
那天之后, 莫远回家老老实实挨了一顿打。
实际上,何草草虽然表面凶,其实根本不舍得用力打——从小就是这样, 不然莫远也不会有胆子天天跟她唱反调, 再加上林冀拦着, 莫远身上都没打出几条痕迹。
这事就这么了了。
所幸, 莫远在这件事以后,终于难得地成熟了不少, 也有了当哥哥的样子。
或许是有了一个弟弟在后面鞭策,莫远渐渐地终于觉得,自己这么大岁数了,整天游手好闲十分不妥,至少要学一门吃饭的手艺。
于是他在自己十五岁生辰那年, 宣布了一个极其重大的决定, 自己要去山下小镇当饭堂的学徒,将来在村里开家饭馆。
何草草闻言, 差点把长寿面掀他脸上。
莫远梗着脖子, “厨师有什么不好的?”
何草草, “古人云……云那个叫啥?!”
林冀:“君子远庖厨?”
“对,就是这句。”何草草指着莫远,“你堂堂男子汉大丈夫, 干这种事情, 不害躁吗?”
“我又不是君子。”莫远道, “凭自己手艺吃饭,怎么会害躁呢?爹不也会烧饭吗?”
何草草:“你爹是探花!人家读书人回家种田做饭叫‘归隐山林’, 你一个书都念不完的街溜子去当厨子就是个伙夫,人家都不拿正眼瞧你的!”
莫远高声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那我还是当街溜子吧,等你们蹬腿我就跟着上吊,左右还有几十年好活。”
何草草怒道:“说什么鬼话呢!”
莫远:“要不然我就去讨饭,反正你认识丐帮帮主,到时候你叫他给我封个什么舵主啊坛主啊……”
何草草终于忍不住给了他一个暴栗,“闭嘴吧祖宗。”
林冀瞥了一眼何草草,犹犹豫豫开口:“草草啊,其实我觉得……小六做厨子也行。”
莫远抬眸看了他爹一眼。
林冀道:“混江湖,考功名都不是容易的事,更何况一不留神就有性命之忧,安安心心守着一门手艺过日子,也能很开心的。”
何草草拍桌道:“他要是真喜欢做厨子也行,可你看他这态度,明显是在三百六十行里面挑了个看起来最轻松了,就是好逸恶劳!”
莫远低下头吸溜了一口面。
林冀道:“干一行爱一行,他干了或许就会真的爱上了。”
他顿了顿,又笑着道:“你若舍不得小六出去给人使唤,留家里先学着拿两天锅铲呗。”
“谁舍不得?”何草草哼了一声,坐了下来,“我是怕他出去给人家店里捣蛋,丢我的脸。”
林冀转而看向莫远:“小六,行吗?”
莫远点点头,眼睛亮起来了。
“那赶紧吃。”林冀站起身,“我去找找之前家里的菜谱……”
他转身朝里屋走去,莫远两口把面吸溜了下去,跳起来跟进了里屋,林冀正在书柜上翻找,阿悦捧着书,盘腿坐在莫远床上看书。
“在哪儿呢……”
林冀自言自语道。
莫远凑过去看了一眼,书柜很陈旧,忽然他眼前一顿,目光停在书柜第三层的某一处,那里有一个落了很多灰、而且很破烂的包背装书,定睛一看,它居然只有一半,前面一半被撕下来,不知去了何处。
这非常突兀,因为林冀看书不喜破损,收藏起来的书都很珍惜。搬完一趟家后,不太喜欢的书都被扔了卖了,留下来的基本上都是新买的或者保养得很好的老书。
带着三分好奇,莫远把书册拿了下来,随手翻开。
……
“找到了!”林冀从书柜深处拿出一本蓝封册子,拍了拍上面薄薄一层灰,“这是我二十年前用的菜谱,很适合刚开始学……”
他偏头瞥了一眼莫远,声音戛然而止。
莫远呆呆地捧着一本翻开的书,神情很古怪。
林冀目光落在书页上,只见上面一个人盘腿坐着,身子是半透明的,奇经八脉纤毫毕现,几个穴道被圈了出来,旁边三个大字:御风诀。
“小六?”林冀轻唤一声。
莫远没回答,身子开始微微颤抖,目光却仍粘在那本书上。
“小六……”
林冀伸手想拍他肩膀,刚靠近他周身一尺内手掌却无端一痛,他下意识收回了手,低头一看,手掌已经被割开了一道长口子,鲜血立时涌了出来。
莫远浑身剧烈一颤,手中书册掉到了地上,他人也跟着跪了下去,喷出一口鲜血。
紧接着就晕了过去,最后他仿佛听见哭声和喊声,有人在叫他“六哥哥”,有人在叫他“小六”,都听得不甚清楚,伴随着阵阵耳鸣,仿若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
莫远睫毛微微一颤,睁开双眼,感觉整个人动弹不得,下意识想挣扎。
“别动!”薛凉月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他从后面把莫远在怀里,锁着四肢,“你调一下内息。”
莫远感觉体内两道内力正在相撞,一道锋利如刀,一道汪洋似海,刀尖与海相撞,缓缓被包裹起来,压制,融化。
半个时辰后,薛凉月放开了他,莫远喘着气靠在床上,薛凉月桌上拿起什么东西,走到床边,一把拉下了他的衣服。
“!?”莫远一惊,下一秒却愣住了。
他身上,从锁骨到小腹,密密麻麻全是细小的伤口,像是拿刀一刀一刀刻出来的,伤口不深,但数量之多,让人心里发毛。
薛凉月垂眸拿着金疮药往他身上涂,涂完了前面,示意他转过身,背上也有。
莫远趴在床上,偏过头,哑声问:“怎么回事?”
“你在床上忽然开始自行运转六道剑决。”
薛凉月指尖沾着滑腻腻的膏药,慢慢从他的肩胛骨滑下去,落在腰窝某处伤口上,轻轻揉了揉。
他轻声问,“梦到了什么?”
莫远默不作声了一会儿。
薛凉月动作缓缓顿住,冰凉的触感停在莫远腰际。
莫远眼珠子动了动,拿眼角余光静静盯着薛凉月,后者若无其事地拿开手,去旁边取了纱布过来给他包扎。
一层一层,盖在伤口上。
但腰际那儿的触感仿佛粘在身体上了,始终挥之不去,莫远忍不住按了一下,手就被薛凉月捉住了,薛凉月轻声道:“别动伤口,把裤子也脱了。”
莫远一愣,犹犹豫豫地把手伸向腰带。
“你在想什么呢?”薛凉月一把拉开了他的衣带,“我就是看看你腿上有没有伤。”
莫远腿上当然有伤,但比身上少多了,而且也不密集,只有寥寥几道伤口,抹点金疮药就行了。
检查完后,薛凉月伸手想把他衣服拉上去,莫远却鬼使神差地按住了他的手,薛凉月皱眉瞥他一眼。
莫远轻咳一声,按在他手背上的手指一点点收紧。他手心很热,带着熟睡刚醒的暖意,热量顺着接触的地方传进薛凉月的血液。
薛凉月眸光沉了沉,慢慢靠近了一点,反握住莫远的手,带着鼻音,“嗯?”
莫远目光垂着,有些不自然地看向别处。
薛凉月盯着他的侧脸,忽然说了句不相干的话,“我把你的剑带过来了。”
好似一瓢冷水淋头,暧昧的气氛立时被驱得一点不剩,莫远瞳孔一缩,手指蜷曲了一下,好像要躲开。
他听见薛凉月在他耳畔轻声问:“看看吗?”
还没等莫远回答,薛凉月站起身,走到墙角,捞起一把断剑和一把无名剑,转过身,走到床边。
莫远掀起眼皮,怔怔地看着那两把剑,薛凉月沉默地拿起那把断剑,递到他手里,左手笼着他右手,缓缓收紧。
粗糙的梅花纹路贴着手心,本来是很熟悉的感觉,莫远却觉得呼吸有点困难,薛凉月放开手,莫远手腕一抖,断剑掉到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当”。
莫远看了看地上的剑,又看了看薛凉月,嘴角弯了弯,似笑又不似,“薛凉月,我……已经拿不了剑了。”
梅花剑是八种精铁敲打熔炼所制,哪怕很细,断了一半,分量也不容小觑。莫远不是薛凉月这种肉身离谱的药人,失了内力,又经脉寸断,手腕根本没有那个力量拿稳。
薛凉月俯身捡起地上的剑,轻轻放在他枕边,深深看了他一眼,柔声道:“你拿得动的……六哥哥。”
莫远愣了,下一刻瞳孔颤抖起来,他下意识挺直了脊背,难以置信地盯着薛凉月,嘴唇颤抖着,“你刚刚说什么?!!”
薛凉月没有理他,转身熄灭了桌上的香炉,莫远大骇,费力地伸出手,想要阻止他的举动,一个翻身摔到了地上,薛凉月转身把他抱了起来。
莫远紧紧揪着薛凉月的外衣,鸢色瞳孔周围浮现出血丝,显得双眸通红,这是他这几天来第一次表现出这样强烈的情绪。
他颤抖道:“你怎么……你到底是谁?”
薛凉月把他放到床上,从自己脖子里扯出来一根红线,红线上连着一个略有些硕大的玉佛,玉佛边缘有个裂痕,似乎是被人用蛮力掰开来过。
“这个玉佩的主人是谁。”薛凉月低头对他笑笑,“我就是谁。”
“不要……”莫远觉得自己眼皮越来越沉,他几乎是哭着哀求道,“别让我睡着……薛凉月我有事要问你!”
薛凉月低头在他额头亲了一下。
莫远在完全睡过去之前,耳畔听到了最后一句话。
“六哥哥,我要走了,还记得四岁那年我跟你说的话吗?如果我变成真的恶鬼……杀了我。”
莫远手松开了,薛凉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帮他掖好了被角,这时门外传来姜琅的声音,不紧不慢,慢条斯理。
“殿下?该去东都了。”
第60章 梦中(六)
莫远意识在识海中飘荡, 时而清醒时而混沌,他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不开心的梦……不知过了多久,模模糊糊间, 他仿佛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小六……小六……”
莫远费力地从梦魇里挣扎出来, 眼睛睁开一条缝, 只见两个黑黢黢的人影站在床边,花了很久他才看清楚, 那的确是两个人,不是重影。
其中一个是何草草。
另一个是个高挑的年轻人,肤色苍白,脸部线条柔和,眼角微微下垂, 宛如带着未干的泪痕, 看上去像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见莫远醒来, 年轻人很轻地微笑了一下。
“小六。”何草草低声问, “还好吗?”
莫远手指动了一下, 钻心的疼痛便从指关节处传来,他下意识皱了下眉,闷哼一声。
年轻人开口代替莫远回答了这个问题:“他现在很不好。”
何草草瞥了他一眼, 声音罕见地严肃:“师先生, 您说有办法救他?”
“大概。”
姓师的年轻人道。
说罢, 他从怀里取出半本书册,跟莫远之前在书柜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翻开到中间的某一页,递到莫远眼前。
莫远微微睁大眼睛, 下意识胆怯地移开了目光,向何草草投去了一个不解的眼神。
何草草轻声道:“不是之前那本,这是能救你的东西。”
莫远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犹豫片刻后还是相信了娘亲,看向年轻人手中摊开的书页。
书页上依旧是一个盘腿而坐的人,但身体上经脉内部的流动却和之前那本不一样,一边写着密密麻麻的莫远看不懂的小字,另一边则写着“小天圆”三个正楷大字。
年轻人道:“试着像之前一样运行功法,你知道怎么做的。”
莫远盯着那张经脉图,闭了闭眼,想象着自己身体的那些相应的部位,太息发于丹田,缓缓在周身身经脉中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流动起来,如此三个周天后,莫远浑身剧烈抖了一下,偏过头,吐出一口黑血。
这口血出来后,他感觉胸口压力一轻,没那么闷了。
“淤血吐出来了就好。”年轻人顿了顿,问,“功法记住了吗?”
莫远还是不太能说话,虚弱地微微点了下头。
年轻人微微颔首,收起了那半本书。
何草草轻声道:“小六,你先歇会儿,我跟师先生出去谈谈。”
说罢,两人走出了里屋,轻手轻脚地合上了门扉。
不一会儿,隔着一扇门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莫远继续运转着刚刚的功法,他惊奇地发现,随着功夫运转到第五个周天,自己的视力和听力竟同时变得异常敏锐,周遭的一切都清晰可闻,细致入微。
门外何草草和年轻人的谈话也清晰入耳。
首先是年轻人的声音:
“……话说,您之前都没教过他功法吗?”
何草草叹息道:“小时候我之前一直拿基础武夫的东西教他,蹲马步,练长拳之类的,让他感受自己的经脉,以后才能更好地领悟内功,我师父师叔都是这么教的。结果他根本坚持不下来,我一直觉得这孩子可能体质不大好不适合练武,没想到……”
“没想到是个绝才。”年轻人轻笑一声,“真的有这么一类人,他们无师自通,天生就能运转内息,看到一张内功图就能立刻修习,这种人我几十年来只见过三四个。”
“我只见过一个。”明明是夸赞的话,何草草声音里却充满担忧,“如果像那个人一样的话,我宁愿小六是个天分高一点点普通人……一点天分没有也行。”
……
莫远微微瞪大了双眼,他不是傻子,能听懂娘亲和这个古怪年轻人对话间的含义。
自己是个……天才?
从小到大都没人发现这一点,莫远也觉得自己只是个庸人。
林冀经常宽慰他,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庸人,普通人有普通人的快乐,天才有天才的烦恼。因此他从小就很乐意接受自己是个庸才。
现在有人告诉莫远,其实他是个天才,他第一反应不是兴奋和开心,而是荒谬。
……
“他此前从未修习内功,经脉太脆弱了,强行运转六道剑决,虽然侥幸捡回来一条命,但经脉和内脏严重受损,万不可小觑。”
门外年轻人跟何草草又叮嘱了几句,“小天圆术叫他一直练直到经脉恢复为止,内伤就用药慢慢调理,至少要一年才能完全恢复,其间不要再给他看别的心法。”
何草草:“知道了,多谢。”
“他毕竟跟你师姐姓。”年轻人笑笑,“小莫前辈,告辞,山高水长,有缘再会。”
“我送送你。”
两人脚步声慢慢走远,不一会儿,门悄悄地被推开了一条缝,莫远看见阿悦从门外偷偷溜了进来。
小孩趴在床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小声问:“六哥哥,你还好吗?”
莫远还是说不出来话。
只得缓缓眨了一下眼睛,表示自己还好,没事。
贺悦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的三根手指,莫远愣了一下,冰凉而柔软的触感从指尖传到莫远心底,泛起一阵柔软的波涛,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很想哭。
贺悦真的不像个小孩。
莫远忍不住走了会神,想像他长大后的样子。
他会穿什么颜色的裙子?笑起来会不会像个祸国殃民的妖妃?如果真的有个这样的妻子也挺好……片刻后他蓦然回神,突然想起来贺悦是男孩子。
那大概不会长成他想象中的妖艳大姐姐了。
莫远不知道好看的男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想象不出来,他手指一点点弯曲,忍着钻心的疼痛,回握住了贺悦的小手。
他虽然想象不到,但真的很想看到——
师先生说的还是太保守了,莫远伤得比想像中还重,此后一年半,他一直处在吃药和练功不间断的疗养中,至于学烧菜什么的,只得暂且搁置了。
何草草又问了他一次,以后想干什么,莫远低头看了看手指,半晌表示自己还是想做个厨子。
何草草摸摸他的脑袋,这次没表示什么反对。
就这样,到了贺悦七岁生辰的时候,莫远终于完全恢复。实际上在两个月前,他就开始跟受伤之前一样上蹿下跳了,惹得何草草差点又把他揍一顿。
前一个月,莫远偷溜下山,到镇子里给人洗了十来天的盘子,换了半吊铜钱,去衣庄上给贺悦买了件新衣服。
贺悦收到礼物的时候瞪大了双眼,显然完全没料到,下一秒就抱住了莫远,搂着他的腰,把头埋在他怀里,紧接着就哭了出来,把莫远吓了一跳。
他哭着道,“六哥哥,你真好。”
声音软糯糯的。
莫远脸腾地红了,何草草在一边打趣道:“小六,你还记得一开始你特别不喜欢阿悦吗?你还找‘捉妖师’来欺负他呢?!”
莫远:“哎,娘!”
林冀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两人。
莫远伸手给阿悦擦掉眼泪,兴冲冲道:“赶紧吃面,今天的面是你哥我亲手下的,第一次做饭,要吃完啊知道不?”
“嗯。”
这一天在秋季,白露正浓,红叶从窗外落下,静悄悄,了无声息,它很快会化为尘土,来年或许又会长在枝头,成为新的绿叶,一遍遍地循环,不会止息——
之后,莫远如愿以偿地找了个小饭店当学徒,小天圆术重塑了他的经脉,他比一般人力气更大,耐力也更好,因此干的活更多、更利索,店老板和师兄弟们都很喜欢他。
莫远一个月回来两趟,每次都会给贺悦带一堆好吃的——虽然大部分都进了他自己的肚子。
这天,莫远如常跟店老板告别,提着一篮梅花酥沿着山路蜿蜒而上,走到半路,他忽然闻到了一股奇异的味道,像是生锈的铁,这味道有点似曾相识,但又记不起来是在哪闻过。
莫远皱了皱眉,继续往上走。
离村子还有五十来步时,莫远终于觉察到了分明的不对劲。
太安静了。
平常这个时候,应该有小孩子跑来跑去,大嗓门的女人们一边看着小孩,一边聊天或骂街,更有甚者提着鸡毛掸子撵得儿孙满村乱跑,是决不可能安静的。
那股奇怪的味道愈加浓烈,莫远心头愈来愈紧,下意识加快了脚步,然后就在一棵树下看到了……一个人的尸体。
口鼻涌出鲜血,瞳孔放大,头以一种扭曲的方式歪着,莫远认出来是村子东边的一个猎户叔叔。
他骇得往后退了一步,差点一屁股跌在地上。
朝村子深处看去,他看到了越来越多的尸体,井口,树梢,门槛……这些人都是被很迅速的杀死的,死状不一,有的是被大锤砸到,有的是被刀子切开。
这些人在半个月前还笑吟吟的跟他打招呼,今日就已经倒在地上了无声息。
莫远大脑空白了两秒,然后一把扔下手里的篮子,飞快地朝自己家奔去,同时运转起了他会的唯一内功小天圆术。
半柱香后,莫远脚步忽地一顿,因为他听见家的方向有人声,还有刀兵声。他沉思片刻,定了定神,绕路从茅屋后面翻过围墙,进了院子,又从后窗钻了进去,刚一进去,便被人拉住了。
贺悦紧紧拉着他,脸色煞白,罕见地露出惊慌表情,“六哥哥,别过去,危险!”
莫远:“到底发生了什么?!”
贺悦:“怪物!”
莫远闻言下意识从门缝朝外看了一眼,正好看见好几个个趴在地上,浑身披着血的“蜘蛛人”,正围在何草草身边,而林冀靠在檐下,用手按着腹部,鲜血从指缝间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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