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家主与资料片


    【尊敬的各位家主:


    活动“三千世界”已结束, 同一账号下不同周目间通道关闭,望家主悉知。


    全新资料片“镜水双向”即将开启!平行世界重叠,无我之地显现, 两世互相成书。原初剧情已全部放送,具体信息请在官网查看。】


    看标志识地图, 玩家已经对□□的五座大楼不陌生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周目玩家的家族大本营并不在横滨,但是每每世界转换时她都会落到此地,并且总在能看得到大楼的地方, 让她从来不做无谓的猜测。


    而打开面板时, 熟悉的家族架构和亮起的统治10也在告诉她,自己确实回到了最开始的一周目:相关事业线完全打通, 退休之日遥遥无期。好在玩家无需为此着急。


    在一落地的时刻, 空间系异能力者已在待命,如果她想,下一秒就可以见到熟悉的建筑和家族中的各位。不过暂且等一下——玩家将面板切到了表世界日常——让她先完成日常的工作再说。


    有说过吗?她本人还挺热爱自己的工作的。


    玩家随意选择了周围的一家咖啡厅,找一个靠窗的座位、下单下午茶、挑选一本杂志做伪装、工作启动——


    她开始全神贯注地浏览着眼前的文字。


    此时玩家并不知道,自己卡bug的行为对游戏进程产生了一些细微的影响。


    按理来说, 游戏活动结束与否不会顾忌参与人员的游戏进程如何,若无完成只能就此中断,等待此活动再次开启那一天。只是玩家确实在活动结束以及资料片更新前打出了【教主之死】的结局,而游戏面板在她诅咒化时因为不能兼容而被迫关闭, 一时间形成了新的资料片已经开始, 而玩家丝毫不知, 反而继续玩上一个游戏的bug。


    即便她回到了一周目, 面板堂堂归来, 却依然改变不了一个事实——新的剧情线已经进展了部分。


    玩家知道原世界的剧情可以阅读, 但一想到友人知道了咒术世界的剧情线反而更加气愤,也便打消了给自己找气受的想法。本周目已经全部打通,她绝不拿未曾发生过的事情来为难自己。


    于是此时玩家已经没有了必须要做的事,游戏轻松,工作愉快。她对此很放得下,自己之后不会有什么新鲜剧情,终于开始玩养老游戏了。


    她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情能打破自己的规划.


    【她决心培养出一个完美的族长来。】


    从河流再次浮出来的时候,太宰治有些遗憾。今天的河水出人意料地温暖,泡在里面的时候没有冰冷也没有痛苦,连窒息都显得暖洋洋的。他似乎有一瞬间失去了意识,这个结局或许也不错——敦和龙之介已经能够独当一面,而横滨最危险的敌人也已经清除,太宰治的心平静而空洞。


    到救人的一方去吗?这个决定不坏,但或许还是……


    可惜他醒了过来,天空蔚蓝,太阳热烈得让人讨厌,绷带下的皮肤都感到了灼烫。


    太宰治虽然知道这又是一次失败,但他没有从河里起来的动力,一点也没有。衣服湿漉漉的不说,国木田那里还有一堆工作,所以还是顺水飘一会吧,太宰治随意做出了决定,或许还能期待一下河流下游有水草之类的惊喜。


    他心安理得的继续当“浮尸”,然而下一秒,太宰治有些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


    怎么听见了蛞蝓的声音?


    “太宰?你怎么在河里?”熟悉得让人要吐了的声音从河岸传过来,同时伴着一片刺目的橙色:“该不会是被暗算了吧?”


    我是在水里泡得太久所以耳朵出问题吗?太宰治恍惚,脸上的表情难以言喻,或者是黑漆漆的小矮人变异了?还是其实自己吃了毒蘑菇?——所以果然还是小矮人变异了吧!


    中原中也皱着眉看向河里的太宰治,在发现后者露出了见鬼的表情时,他脸色一黑,立刻决定管太宰治去死。


    太安原第一任少主亲卫、现在是直属于家主的干部中原中也,对他的前少主的观感一向复杂。他信任太宰治的能力,但对于这位少主本人糟糕的性格一向无法忍受。而在太宰治叛逃之时,中原中也确实产生了如果不能把他带回来,就地格杀也是个不错的念头。


    中原中也在太宰治正式确认少主身份当天被带回了太安,而他的记忆也是从那个时刻开始的。对于这一天他其实没有多少记忆,只知道家主缺席宴会的前半段去专门寻找自己,又在宴会的后半段血洗了宴会现场。这无论哪件都不是小事,注定了中原中也从那时起就吸引着来自不同家族成员的目光。


    中原中也没有之前的记忆,到底单纯,不过在受过几次不大不小的愚弄后,他发现那位少主对自己怀着若有若无恶意。


    他本想尊敬太宰治,但后来在各种各样的事件后放弃了这个想法,最后在大部分相处过程中,任务上两人能够相互信任,但是在其他时刻便不免产生几分火药味。好在家主从不插手两人的相处,亦或者是她并没有过多关注。


    再后来太宰治叛逃,被他捉回,被释放……直到如今,太宰治虽能再次出现在太安族地里,但是家族成员一向将他当作陌生客人。


    所以果然管太宰治去死。中原中也冷笑后转身,将不知道脑袋出了什么问题的前少主留在水里。


    而太宰治看着中原中也离去的背影,用手腕虚虚挡住刺目的太阳光,陷入沉思。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等到太宰治回到武装侦探社,国木田独步忙碌在案卷前,江户川乱步眯着眼睛看报纸,部分社员去出外勤。看到太宰治的第一眼,国木田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个自杀狂魔特地挑选了武装侦探社最忙碌的时候投水去了!


    他一把揪住了太宰治的领子,还没来得及说话时,被抓住的逃班惯犯转头看向了江户川乱步,脸色带着罕见的认真。


    “乱步桑。”


    被叫到的名侦探放下了报纸,然后说道:“我知道了。”


    太宰治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不愧是乱步大人。”


    江户川乱步这位武装侦探社的核心,据说有着名为【超推理】的异能力,但武装侦探社的大家都知道这其实只是他的才能而已。他有着通过推理一瞬间看出真相的能力,这份才能有时候要比很多异能力都要可怕。


    然而这份能力依旧桎梏于现实,推理也是需要有线索的。太宰治不禁开始思索自己有哪些没有注意的地方。


    江户川乱步今天并没有出门,既然国木田没有丝毫察觉到异常,那么可见名侦探的信息来源是——


    “报纸。”他视线朝桌子上被摊开浏览过的日报上扫去:“里面记录了什么?”


    国木田独步也意识到两人的严肃,随即将太宰治拎到了乱步旁边,把他放了下来,然后惊讶地发现报纸里理应被分割成一片一片的板块,如今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像是印刷好的一大块纸张,等待裁剪后就能装订成书。


    然而江户川乱步将报纸合了起来,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太宰,你确定要看吗?”


    与他有关。太宰治瞳孔微动。


    中原中也的反应已经让他稍微有了预感,前搭档那熟稔的、想要离开又因为莫名其妙的责任心牵连而对自己投以关注的态度,都预示着在另一个“太宰治”的故事里,二者之间依然有着复杂的关系。


    太宰治对于中原中也依旧和他有所牵扯这一事实倍感嫌弃,于此同时也产生了一个问题:既然这个“太宰治”见到了另一个“中原中也”,那么到底是谁走错了世界?


    这点目前不得而知,但如果出现了有关于相关事件的情报,没道理乱步会以这样郑重的态度要太宰治做决定——除非在这大段大段的文字里,太宰治在其中占据了不小的笔墨,并且在单纯的事件描写外另有深入。


    这是一段被江户川乱步判定为或许不该让自己知晓的文字,太宰治冷静地做出了判断。不是过往的叙述、不是思想的刻画——以上都是只适合本人看,而不该让外人察觉到的信息。


    最后太宰治得出结论:一个全新的,和太宰治有关、却又没那么有关的故事,或许是个悲剧。


    然而太宰治如何不能接受悲剧?这个悲剧里没有侦探社的各位,而独属于太宰治本人——他想不出来,太宰治还能失去什么呢,生命吗?


    “这样问不就让我更好奇了吗?”他轻轻抱怨,眼里浮现出一丝平静的无奈。此时江户川乱步明白了,他确定要看。


    既然如此,他再次翻开了报纸,移到太宰治面前,后者拿起,开始阅读。


    而前者触碰了一下眼镜间的横梁,陷入了沉思。


    在不知道内容之前就让太宰治做选择是不公平的,然而一旦知道了所有,便也失去了选择的权利。


    【她决心培养出一个完美的族长来。】


    下一刻,报纸竟然在异能力为【人间失格】的太宰治手里发出异样的亮光,瞬间,侦探社的所有人消失在了原地。


    第82章 家主与诗鉴赏


    太宰治睁眼时, 最先注意的是眼前看不见岸的湖。


    对彼此都已经非常熟悉的异能力者们围绕玻璃圆桌而坐,脸上皆带着些许吃惊,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来到此地。众人所对的圆桌立在湖水上, 像是一望无际的海面上唯一的帆船,除此外周围一览无余, 没有边际。这个称得上大型的会议桌此刻被衬得同硬币一样小巧。


    之所以说这是一片湖,因为水浅而清澈,在阳光的反射下形成了一片巨大的镜面。脚踩在湖水上,镜面不动, 没有丝毫波澜泛起, 就像是水面上覆盖了一层玻璃。


    “大家怎么都在这里?”上一秒还在出任务的中岛敦一时间打起了警惕,凝重地说道:“是有异能力者攻击吗?”


    芥川龙之介抬眼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和人虎坐在一起。不过如果是异能力攻击的话——他看着隔着中岛敦的妹妹芥川银, 眉头紧锁,对幕后之人顷刻间生起了杀意。


    “人虎。”芥川龙之介咳嗽了几声,然后冷酷地命令道:“换个座位。”


    虽是圆桌,但是座位的间隔并不完全均等,粗略来看, 中原中也、太宰治、与谢野晶子三人相近,芥川兄妹则坐在中岛敦左右,这就导致芥川银左右都是武装侦探社的成员,呈现夹击之态。


    好在武装侦探社与港口黑手党的成员之间也曾有过合作, 如今又被一同牵连进一个事件里, 彼此间虽有摩擦, 但不至于一见面便剑拔弩张。


    港口黑手党干部中原中也为一旁就是太宰治这个烂人而咂舌一声, 然后看向正在沉思的首领森鸥外, 压下帽子, 等待指令。


    无论是谁做了什么,也只能在背后装神弄鬼了——中原中也眼神一凝,胆敢冒头者,他会用重力将其碾碎。


    是这个中也啊,听见了咂舌的太宰治没什么感想,同样地开始思索座位的内涵。


    如果说中原中也他有所预感,但是与谢野晶子……


    另一边,国木田独步用异能力变出了一根小型激光笔,往湖面朝下照去,从折射率上看不出这一“玻璃”的存在,然而他立刻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这么光滑的镜面,反射不出自己的影子。


    他皱起了眉头,回头刚想对众人说出这个发现,而此时江户川乱步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轮到本侦探大人出场了!”带着非常简单的黑框眼镜,江户川乱步扫过一眼众人,在看到抱着三月兔布偶的梦野久作时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看来我比大家稍微多掌握了一些线索。”


    “乱步君。”森鸥外露出浅淡的微笑,紫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暗芒:“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我们同时出现在此处的原因。”


    “根本原因有待继续推理,但下一步我们要做什么已经有了头绪。‘这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故事,由此世界的同名者决定是否要观看后续’,这是被传送到此地前,我恰巧正在阅读的故事开篇之语。可惜我看过的那部分故事里,通篇只出现了一个名字。”


    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吗?森鸥外心念一动,接着便听见自己前干部太宰治的声音:“所以是我啊。”


    “哈?所以这件事是你这混蛋搞出来的?!”中原中也扭头骂道。


    “我的推理告诉我这个人是你。”无论何时,江户川乱步总是眯起眼睛勾着嘴角,露出惬意的神态,他超推理的才能确实让这位名侦探鲜少存在困惑和担忧。然而此刻,这个才能用在了自己同伴身上,或许触及了一段本不该被挖出来的过往,考虑到此,江户川乱步的脸色异常认真:“即便这个名字是津岛修治。”


    津岛修治?太宰治?大家神态各异,而太宰治则猛然紧缩瞳孔。


    原来是这么久远前的过往啊,那么所要讲述的,是“津岛修治”的一生吗?


    绷带下的皮肤再次感受到了灼痛。


    在“津岛修治”一词被说出后,水晶圆桌之上陡然铺开一道巨大的光幕,一座雄伟且具有古韵的居所占据了画面的大半角落。


    “故事开始了……”不知是谁说了这一句话。


    镜头从广角逐渐拉到了最外侧的大门,随着一道又一道门的推开,速度逐渐加快,视角深入这座建筑的腹地,直到最后一刻,不断变换的开门场景与镜头深入感陡然放缓,停滞在一扇障子(滑动门)前。


    下一秒,障子门匀速推开,镜头却慢慢拉低,最后只能看到木质的地面。


    这是一个人的视角,许多人同时意识到了这一点。


    镜头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直到一道女声响起:“太安是时候有一个少主了。”


    这道声音平静而笃定,表明说话者并非在思考,而是下达了一个命令。只是太安这个组织——众人开始在记忆里思索,最后得出相同的结论:没有,起码这个世界他们不曾听过。


    如果真如江户川乱步所说的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的话,那么可以肯定,这个家族的存在与否是两个世界里一个重大的不同点。


    继续看下去罢。


    女人接着说道:“不局限于本家,四岁,我亲自教导。”


    镜头瞬间上移,下一刻,众人对上了一双锐利的眼睛。瞳孔黝黑,眉眼年轻,眼神里透露出勃勃的野心:“我要教导出一个完美的家主。”


    森鸥外握在手术刀上的手指微微用力,勒出一道白色的痕迹。


    正因为是森鸥外,所以他知道,那是一双属于首领的眼睛。与他不同,这双眼睛的主人独裁、自我却必然有着身为首领的才能,使得整个组织有她的存在,且只需要她的存在,便能屹立不倒,不断攀升。


    但这种家族想找继任者?太宰治吗?


    他不留痕迹地看向自己的前下属,后者脸上挂着虚假的微笑,让人看不出他真正的想法。森鸥外也不失望,继续将视线放到光幕上,等待“津岛修治”的出现。


    这段视角到此为止,下一幕的场景里,出现了几个交谈的人影。


    “我有些不安。”一人低声说道。


    “果然还是族外小孩的资质太差了吗?可恶啊。”对话人脸上露出的焦急肉眼可见。


    “已经送回去了好几个。”


    “但是和四岁的小孩谈人性幽暗未免也——”


    “慎言!”


    随之而来是一段沉默。


    “我只怕家主失望。”第一道人声叹气。


    “看来要扩大搜索范围了,只是平民的孩子难道还会表现得更好吗?”说话人脸上面露绝望:“要是礼仪没有培训到位,我等万死莫辞。”


    “这个……”身为孤儿而被对话误伤的中岛敦有些尴尬:“没那么严重吧?”


    以上对话中透露出了分外诡异的一点,如果在座的众人没听错,这些下属并不在意家族的未来将要托付于那些年仅四岁的孩子身上,相比这些,他们更关注于那位“家主”的想法,教导是否尽兴,候选人又是否会对她造成冒犯。就好像他们挑选的不是继任者,而只是首领用于取乐的玩具。


    中原中也对太宰治的好脑子还是相信的,他嘲讽道:“该不会就这样把太宰治给算作候选了吧?草民太宰?”


    “真可怜啊中也,看来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太宰治反唇相讥:“蛞蝓的脑容量分析这些还是为难了吗?不如打个赌吧,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有你的戏份,并且你会受制于我哦。”


    中原中也冷笑一声:“虽然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但是这个赌约我可以答应。即便真给你攀高附势有什么奇遇,也不妨碍我狠揍你一顿。”


    两位目前碍于武装侦探社和港口黑手党的关系,虽言语上不免针锋相对,但却不会真正动手,即便两人之前都产生过杀死对方的念头并且付诸了行动。不过在另一个世界里,就算一方杀了另一方,却构不成如今两大组织动手的理由。


    而对于前者的同位体来说,那便分外快意了。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以为如果太宰治(也就是“津岛修治”)要上场,都会是出于屏幕内角色“扩大搜索范围”的决定,然而下一个场景便让他们万分惊讶。穿着灰色棉质和服的孩子正襟危坐,吐字因为年龄的限制并未达到最清晰的水准,但已经在一字一顿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了。


    “……耗费老师的时间,却不能转化为自己的智慧的话,对于老师和家族来说就是无用的硕鼠。”


    做出严肃神色的小孩说道。


    这个发色、这个眼睛,所有人的目光全部投注到太宰治身上,面露震惊。


    众人本已确定这位便是“津岛修治”,然而听到孩子嘴里所说的内容后,这震惊又逐渐掺杂了一些疑惑。


    “太宰小时候……”国木田面容恍惚:“是这个样子?”


    太宰会有这种意识吗?虽然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姑且有些过于极端,但是太宰治明显走在另一个极端啊这个绷带浪费装置!


    “不愧是太宰先生!”中岛敦不知道敬什么,但是肃然起敬。


    森鸥外但笑不语,这群人里他与太宰治相识最早,但那个时候太宰治已经不能算作孩童了。因此他光幕上的这个形象森鸥外也未曾见过,弱小、乖巧,看不出之后港.黑干部的一点影子,但已经具有远超同龄人的成熟。


    芥川龙之介也微微睁大眼睛,然而所有人中还是中原中也表情最为丰富,甚至一度无话可说:“……真不敢相信你的嘴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众人多关注光幕里孩子的回答,某种程度上的角色本人却无动于衷,他更在意提问者说出的一句话,“食其飨而不予其优待,于其无益,终为所弃。”


    光幕中的女人慢慢翻书,书页上偶有用工整的古汉语写下的注解,与建筑和装饰所暗示的时代并不相符。太宰治专注地看着书页一面面翻过去,隔许久眼睛才眨动一下,又接着聚精会神看着相关字句和注释,这一时刻,津岛修治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苛政、贪腐、人性的堕落、统治者存在的意义……“津岛修治”在这个时候就在上着这种课啊,太宰治冷漠地想。被评价为如魔鬼一般看透人心的港.黑干部,他或许是最适合这门课的人,然而或许他并不适合。


    如果他看得太多,又想得太多,那么他便只能是太宰治了。


    第83章 家主与教育学


    在这一刻, 多数人(或者除阅读过一定剧情的江户川乱步以外的其他人)都认为“津岛修治”的才能必然能使人满意。出于情报过少的缘故,他的未来此时在众人眼中不甚明晰,但在可以预见的故事里, “津岛修治”所取得的成就足以碾压所有同龄人,没有人会对此感到怀疑。


    他可是太宰治, 在本世界里,港.黑最年轻的干部,天生的黑手党,敌人的仇恨和恐惧就是最好的赞扬。即便故事里的另一个他年仅四岁, 但在回答问题的某一瞬间, 他依然露出了独属于太宰治的一丝锋芒。


    黑手党们不得不对此承认,而侦探社的社员则对此保持期待, 期待“津岛修治”的故事——那可是在他公布前, 所有人绞尽脑汁都没猜对他职业的太宰治。


    然而很快大家就看出不对劲来。


    “果然是只有智力8才能答出这个问题吗?”光幕里的女人惊喜中又带着一些失望:“虽然不想数值迷信,但是它最开始的判断是没有错的。”


    她看向正在阅读相关帮.派冲突事件分析报告的太宰治,然后执笔在纸面上写下两个词:万里挑一、看透人心。


    “看透人心,好高的评价。”女人吐出了两个让所有人为之心神一凝的词。她不知道此刻有许多人为自己前一刻作出的评价而震惊,只是露出了一丝上位者对事情尽在掌握之中的笑意。


    “只是看的东西不够多, 又怎么敢去看人呢?”


    “完美需要付出很多力气对吧?修治。”她虽然这样轻轻叹气,然而女人与沉下心阅读报告的孩子有一段距离,她的声音又轻,这声叹息传不到后者耳里, 只有此刻观看着这一片段的人有些错愕。


    窗外, 圆月已经升起。


    众人一阵沉默, 唯有森鸥外沉吟片刻后说:“看透人心吗, 这位小姐看来看人颇为精准。”


    这是个很符合现在太宰治的评价, 然而在“津岛修治”才四岁时, 就能够直接说出他拥有看透人心的才能吗?这已经不叫精准了,连她自己都感叹评价颇高,暗示了这番言语并非见微知著,而是以更高的视角在时间的长河中往后轻易一瞥,撷取了未来的一角。


    什么又叫智力8呢?如此简单的数字似乎在最初之时便已经得到,即使掌控着一个庞大家族的族长,也只能承认其中的正确性,只是做出这番判断的又是谁?


    原以为这些困惑能在之后的光幕里得到解答,但越看,众人越变得沉默,一言不发。


    数理、枪械基础、美学启蒙、英语、逻辑学、体术、文学鉴赏……


    刚开始大家还在感叹,看来确实没有柜子上掉点心这种事,平白继承一个家族,不靠血缘,在别的地方自然要努力一点。


    “常识够了”——太安的家主是这样说的,之后“津岛修治”的课表上开始添加痕迹学、情报学、伪装学、行为心理学等相关课程。自此,课表从早到睌,无论春秋,四岁、五岁、六岁,他做得越好,压力便越大;压力越大,他也不得不做得越好。


    这时候众人都不大好说些什么了,无论敌友,便也理解了何为“完美需要付出很多力气”。


    “太宰先生……”中岛敦斟酌着言辞,给出了苍白的安慰:“以后一定会成为优秀的人才吧。”


    “看来你接手家族组织的过程坎坷啊。”中原中也轻轻讽刺道:“可别最后徒劳无功。”


    “这就不劳蛞蝓担心了,想必你连入选的资格都没有吧。”当事人甚至没有转头,依旧看着光幕里场景,显得这番回答漫不经心:“不过由于过于残缺便从来不抱任何幻想,这或许也算得上幸运的一种。”


    这本以当事人的发言结尾的对话,在太宰治停下话语的一息间,突然出现一声尖锐的质询:“幸运?”


    一直沉默的梦野久作在这一时刻忍不住出声了,他突兀且充满压抑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头发黑白半分的少年用力握着兔子玩偶,脸上的笑容带着讥讽:“我最佩服太宰先生的一点就是,在自己占尽便宜的情况下,却永远表现出自己没做出一点错误,是别人对不起自己的样子。”


    中原中也看向此时在暗示着什么的梦野久作,突然产生了一丝困惑,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小鬼手上拿的娃娃应该长得尤为丑陋,而非现在这个带着各种精致配件的白色兔子模样。


    “看来Q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些事,森先生还是多关心一下下属的近况为好。”太宰治勉强将视线移到态度奇怪的少年脸上,发现他在听到“Q”这个词的时候瞳孔猛然一缩,就好像这个词,本人已许久不曾听过。


    太宰治眼睛微眯,鸢色的瞳孔此时显得有些黑沉。


    然而此刻光幕里又出了异动。


    一直担任着太宰治老师的太安家主放下了手中的人工造物,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


    “我将长老团放养太久了。”最终,她从自己的困惑中找到了答案,打开了书桌旁边许久未曾动过的案卷:“看来没有办法所有事都等着津岛修治来处理,我得先活动一下。”


    用词虽然温和,但遮掩不了语调里面的血腥气,下一秒,她脸上的无奈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酷的神情,一时之间,锋芒毕露。


    一件被众人有些忽视的事实再次出现在他们眼前,眼前的女人无论再对“津岛修治”做了多少教导,她的身份都是某个庞大家族中具有实权的家主。然而这更显得恐怖,因为在作为老师的角色里,所有教授给下一代的知识和技能,她对此都娴熟得可怕。


    那样严苛的要求和时间表,她本人也一直在遵守着,如同一个高速旋转的齿轮,带动着太宰治也一同转了下去,从被动的承受打磨,到最后惊人的彼此嵌合。


    然后太安家族的扭曲彻底地展现在众人的面前——这个庞大的团体只有一个人在思考,作为所有人脑高踞王座,而其他人仅作为最外端的蜘蛛之腿,抛弃思想地听任移动。


    一架因为家主有意无意的忽视而逐渐松散的机器,在主动轮的嵌入下,随机按照核心枢纽的意志开始运作起来,开始展露自己粗壮的骨骼。观看光幕上故事的众人在最开始已经对名为太安的家族其具体势力有了设想,然而在眼前展现之物的对比下,他们陡然发现最开始的假设有多么局促和寒酸。


    仅在本国地图看来,从东京细数到神户,从北海道到九州,研究机构、产业、黑色交易……一片片各色的碎片开始拼凑,而拼图的主人速度快到众人难以理解。她只在短短十分钟就让一系列人员的职位发生了大幅度变动,一些人从一个地方去往另一个地方,横穿日本,或者跨越国家,散乱在世界各地。


    而这些决定做得那样轻易,轻巧得就像是随手一点,让观者忍不住怀疑她到底是否有一个做决策的依据。


    然而这样接二连三的调换,却如振动般从网的中心朝四周以相同的频率散去,没有质疑也没有询问,所有下属精准地呈现了她最原始的布局。接到调令的人沉默无声,最大的反应也只是脸上露出几分惊讶,然后便稍作收拾,只身前往异地,就像一根螺丝拆卸下来,又在另一个地方被重新拧上,螺丝本人并无意见。


    名为太安的家族宛若一块橡皮泥,顺从地接受了所有的改变。然而此刻再看被挖掉和填充的部分,家族血肉愈合得恰到好处,竟那样顺利地快速磨合了。此时再看,便是天衣无缝的整体。


    森鸥外肘关节支撑在水晶桌面上,交叉的十指挡住了自己部分面部,让人不太能看得请他的神色。他紧盯着正在快速安排事项的那位家主的眼睛,内心的某个猜测在后者勾起了嘴角时终于完全确定,在她眼中,世间的一切都可量化成简单的几个词!


    “智力、武力、意志、魅力、道德,全部没有一点浪费,即便是‘偷鸡摸狗’这种才能也有用处,已是最优的资源配置。”她这样说道,然后脸上的笑容突然停顿,第一次脸上露出适合她如今年龄的无辜来:“这样还有津岛修治什么事吗?”


    何其的傲慢!所有的人员调动和方向调整并没有投入多少时间,她却开始忧虑自己年仅六岁的候选少主的未来!这是森鸥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他终于皱起了眉头,脸上浮现出一点淡淡的细纹。


    港.黑首领已经并不年轻,是会被路过的小姑娘称为“大叔”的年纪,他已经是上一辈人了,这些年来也算历经过风雨,有过些许跌宕,在识人待物上有自己的底蕴。


    但即便如此,他也为这样的发言惊愕——不单是发言,他已经潜意识知道了,这是个事实。


    一个可怕的、专为独裁而生的独裁者。


    前首领内心的激荡太宰治并不知晓,他此时正睁大眼睛,看着这位初步做好家族清洗决定的家主与预备少主的对话。


    “修治要没有争议的当上族长,这样一来修治的父亲母亲该如何安排?”


    她甚至都不会问那个孩子是否具有继承家族的决定,即便她一旦问出口,会有许多人替代“津岛修治”做出肯定的回答。太安家主确实在为她的少主铺出一条坦途,但那句“这样还有津岛修治什么事吗”的疑问,些许透露了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掌控这个家族对家主而言实在是太过轻易了,好笑的是只花了十分钟的时间,她便完成了人员调动的总体布局,可见其他方面于她而言也并非难事。在这样的简单下,她并非是无缘无故去送一位算得上陌生人的孩子一份礼物。


    这是泼天的财富,也同时是对某些人来说轻而易举挣脱,对另一些人而言却要禁锢一生的牢笼。


    第84章 家主与旁观者


    到这个时候, 太宰治便真有点对“津岛修治”会如何回答她的问题感兴趣了。看着被异世界同位体这些年所经历的一切,他不仅不对此感同身受,反而采取了一种格外冷漠的视角进行旁观。


    甚至说, 他对“津岛修治”的结局带着些许的恶意,全然不看好后者如此费力地去成为某个人心中标准少主所做的努力。


    弱小而又无能, 太宰治这样评价着光幕里的孩子,不为某种角度上来说二人是同一个人的事实而留情面。


    津岛家族是个规矩严苛且人情淡薄的家族,津岛修治曾经在里面生活,像个没有意义的幽灵和摆件。然而即便如此, 在这样的家族中, 幽灵有其规定的前进路线,而摆件也要按照条条框框的要求生长。


    在津岛修治年幼之时, 他拥有极端的自由和绝对的不自由——前者指的是父母从未对他进行管教和未来方面的期待, 而后者则是代替父母先行的家规,虽无长者教养,但津岛修治的一举一动不能有违津岛家的形象。


    如果可以测量的话,或许连呼吸的速率都要“合规”,粗声显得鄙陋, 急促显得气短——就这样穿戴着津岛家少子的躯体,作为家族最微不足道但依旧保持完满的枝叶,等到恰当的时候,让这具躯壳有个完美的落幕。


    如果他稍微麻木一点, 便可以像无数族中兄弟一样, 如同一个模板里刻印出来的木偶, 走在既定的道路上。只是他选择了痛苦。


    那么太宰治就出现了。


    太宰治并不背负着操控津岛家少爷身体的职责, 不需要、也不愿意和众人一起合演一场无聊的剧目, 这幅仅因为一些并未解开的生命科学原理而存活的人体, 这无聊空洞且毫无意义的人生,为什么要继续下去呢?


    他不理解所有人到底在活什么,又活给谁看,或者仅因为自己没有死,所以便在浑浑噩噩中不愿结束自己的生命。若是如此,他无法找到追求活下去的意义。


    曾经有一段时间,太宰治静静围观着别人活下去的理由,结果却总是让人失望。黑暗里的人如野犬一样抢食,活得那样狼狈,丑态毕露,所做的一切却只为了活着这个词本身。身体本能的不想死,意志也就跟着沉沦,正如人无法通过不呼吸而让自己窒息而亡,最后的结果就是躯壳只能拖着空无一物的内心行走。


    出于好奇,太宰治真的尝试过能否通过操控心脏的跳动,来达到让自己机体死亡的目的。目前他依然活着,可见尝试未能如意。


    那么“津岛修治”摆脱了吗?他如今不在津岛家中,反而身处于另一套体系下,这个体系非常明了:攀登到最顶端,然后掌握一切。


    教导之人从不对这些“候选少主”提任何需要必然达到的要求,她只是教授知识,然后平静地提问,如果没达到她心理的预期,便不再浪费时间。又或许她的心里早就对结果有所预设,不做过多的期待。


    甚至在很多教导其他孩子的画面里,她尊重的只有知识——也难怪那些下属们会如此在意所带往家族中孩子的礼仪。他们已不对后者能给出让人满意的解答抱有期待,因为一个人最好不要指望四岁的孩子能体会多少细微的情感,而这只是家主筛选少主的第一步。


    与其说这是一场教导,不如说是家主对着一群拿着筛网的人,随意地从身侧抓起一把金沙,扬扬洒下。五千年岁月的历史、最古老的隐秘、人类意志与文明的结晶,她轻声漫谈,金子在阳光的折射下闪烁着让人头晕目眩的光彩。


    家主讲述这些时的语气都有些赞叹了,然而太过细碎的黄金从筛网的孔洞中落下,留不下一点来过的痕迹。孩子们空正襟危坐着,两眼茫然,这对他们来讲已经不易,也不必再谈其他。


    下属们已不忍再听下去了,他们不可能对家主的决定有所异议,便隐约抱怨孩子们的“平庸”来,只是四岁的小孩子能懂什么呢?他们自然也是无错的,那么这场没有任何意义的教导——


    “津岛修治”回答了上来。


    家主轻轻抬眸,而侍者们头更低了。


    以旁观者的视角来看,这个家族的家主情绪稳定到堪称可怕,她对一切沉默都不显得失落,表现得就像是在太阳下晾晒书页。晒得暖洋洋的纸张本就要放回去,而晾书架上的麻雀歪头不语,也便理所应当。


    直到有人回答,书页的主人勾起了嘴角,第一次朝台下的孩童投来一瞥。


    这个画面只在光幕里出现了一瞬,并非是笑容转瞬即逝,而是这一幕依旧属于侍者的视角,她已不敢再看。


    “津岛修治”的命运在此刻出现了拐点,一个在某些人眼里非常可怕的存在开始关注他。这份关注与津岛家那些修剪长歪枝丫的审视不同,并非严苛得使人感觉到刺痛,反而更冷淡,也温和。


    以上两个词或许矛盾,但与女人所带给旁观者的感受相似,冷漠或者真诚,放任或者掌控,疏离或者亲密,这些行为同时存在于一人身上,但并不相悖。而“津岛修治”每一次的开口,都使得她的态度从一极慢慢转向另一极,其中的每一个微小的变动,在目不转睛观察着她的那些人眼里都是巨大的。那些人中,有家族的臣子和侍者,有“津岛修治”,还有不知因何缘故来到镜水上的众人。


    晒着书籍怡然自得的神明,被人牵引进了尘世——众人是这样看待的。那种与世不相容、与众格格不入的随性开始慢慢消解,直到她向“津岛修治”问出族长和他的父母相关事宜,让人一下子陡然落到实地,这样的人,竟然是一个黑暗侧面家族的家主。


    身处局中的血腥气和俯瞰万物的无谓感,再次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而此刻,来自横滨的诸位是旁观者,真正与她相处了将近两年的人,对此最有真切感受的是光幕里这个孩子,“津岛修治”。


    他的回答包括两点:津岛家本该母子团聚;他是家主唯一的学生,自然具有继任族长的资格。


    众人此刻哑口无言,除了震惊,已没有别的情绪——一个六岁的孩子,抛弃了全部的过往,甚至姓名,做得这样决绝。


    心有余力者不免想起另一个问题,津岛修治并非太宰治,而故事的开篇中要求的人物是“同名者”,或许是这一刻,“津岛修治”不见了,而“太宰治”在此刻出现。


    光幕外,武装侦探社的社员太宰治猛然睁大了瞳孔,凝视着光幕上女人的表情,一丝一毫都没有错过:她隐隐露出一丝诧异,然后笑了起来,显然这个回答让她觉得新奇。她既不疑虑为何一个六岁的孩子这样轻易地放弃生养自己四年的父母,也不对这赤.裸裸的继任宣言感到冒犯,仅从结果的角度来看,她对“津岛修治”给出的安排满意。


    女人的脸上此刻也显露出一丝决心来,但这样的决心让太宰治如坠冰窟。


    他在见证一场最不公平、也最残酷的交易,包裹在鲜亮的外皮下,繁花簇锦,描绘着光明的未来。


    “津岛修治”幻想过爱吗?他幻想是这样的爱吗?他多前进一步,爱的主人就多给他一点。她看透一切最原始的数值——她连看爱也是数值。


    或许对别人来说,每付出一些努力,如此的存在便多给他一些爱,伴着财富与权势,这已经是笔最划算不过的交易。然而太宰治只是看见了些许片段,便已经感受到了扣在颈部项圈的铁链,沉重得让人窒息。


    他似乎离开了津岛家族,又似乎没有。可悲的是,津岛家族许以的权势,津岛修治可以视于无物,而在此时此刻,如果他对铁链另一端的人抱有期待,那么这一切便是无解的、永恒且自我折磨的命题了。


    太宰治知道此刻自己无论何种心绪,结局已然注定,就像在侦探社的报纸里密密麻麻的字体一样,严肃而郑重。他不该对此抱有期望,这无疑给出了一个让结局肆意划伤他的可能,他对痛苦已不陌生,所以无需再让他感受到更多。


    只是他本以为自己能全然旁观,却被这一刻的“自己”与“自己”的家主联手中伤。太宰治是谁,谁又是太宰治?此刻太宰治不得不承认,他能理解屏幕之内的“津岛修治”所做的所有选择,二者从根源上的确是同一个人。


    谁也没有资格说这是从一个魔窟跳到另一个魔窟,这是对家主和津岛修治的侮辱。然而太宰治看这一切,就如观自己在汹涌的河流里走独木桥,他越对这样的爱有期待,浪就越急,他便越恐惧。


    如果家主选择的是别人,那么很大概率二者都会有好结果,无论她是出于何种考虑选择的少主。但如果是津岛修治,他会看透这是交易,憎恨这是交易,最后却无视这是交易,温顺地走进良夜。


    太宰治恐惧的是这个吗?不,这已是最好的结果,即便惶惶不可终日:数值打分给出的爱,也会在下一次分数降低时收回来。他真正恐惧的是,或许会有更糟糕的结果。他的、津岛修治的,那些斟酌再三思前顾后所做出的一切决定,最后潦草收场,一切有意义的无意义的,全都烟消云散。


    他蓦地想起了江户川乱步最开始问他是否决定要看这个故事,而他的判断是,这个故事的结局必然为悲剧。


    太宰治已经开始为结局痛苦了。


    第85章 家主与统治者


    众人已经看到了“津岛修治”做出的选择, 这确实透露出了他的魄力,只是他们并不方便对此开口评价。


    此刻一个事实再也无法被忽视,即便文字开篇时说光幕里展现的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故事里的背景也并非为他们所熟知的那个日本,但是两个世界同时出现的“角色”, 免不了相互牵连,或者被直接认为是一个人的不同可能。


    光幕赤裸裸地将这种可能展现在众人面前,以上帝的视角俯瞰人物所做的每项决定,丝毫不顾及有些阴影面并不适合显露于人前。他们在看着一个人的一生被赤裸裸解剖开, 更令人不适的是, 这是位同时也位于现场的熟人。


    相比于沉默的武装侦探社众人,中原中也更能无所顾忌地开口评价:“不错嘛太宰, 不愧是——”


    后面几句被隐去了, 不过也已不必说。港.黑最年轻的干部,这个职位森鸥外依然为他保留,即便太宰治再无可能回去。


    故事进行到现在仅围绕名为太安的家族展开,津岛家的一切在光幕中没有具体描绘,“津岛修治”的过去也无从谈起。在中原中也眼中, 他前搭档在这个世界的同位体,无论出于何种缘故,仅在六岁时就能做到放弃亲生父母,选择成为另一个更为庞大家族的少主。


    与“津岛修治”的经历有些相似, 港.黑武力值最高的干部中原中也, 本身也是另一个组织的成员, 并且是首领一般的存在。这个组织甚至与港.黑敌对, 中原中也加入港.黑的原因也带着些交易和算计的性质。而“津岛修治”呢?只能说不愧是天生就适合黑手党的人, 倒显得中原中也最开始的表现“不情不愿”了一点。


    梦野久作也随之开口, 依旧是最开始攻击性的语调,看向太宰治的眼神里,满含等待后者尝到苦果的恶意:“原来最开始,是你自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与最开始竭力隐忍自己尖锐的情绪不同,梦野久作此刻已经做好了调整,状态平静中还带着几分闲适。他并不对光幕中的一切感到惊疑或试图探究,而是真正抱着观看故事的态度坐在圆桌前。


    梦野久作的态度早就引起了众人的怀疑,这时他发言下的隐含之意更让在场之人确定了内心的想法。江户川乱步也微微眯起了眼睛,观察这个从一开始便万分不对劲的“观影者”。后者的表现并不像知道同名同姓的熟人在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反而好似一个经历过整个事件的参与者,此刻看到了更多从前并不知道的细节,虽然一切早已落幕,却仍然有些东西不吐不快。


    江户川乱步虽知道一部分剧情,但报纸的版面并不大,他只阅读到知晓太宰治终有一日会叛逃。梦野久作方才的表现却证明了这个断言,太宰治最终选择了叛逃,并且是他主动的决定。


    太宰治看向梦野久作,眼神冷漠:“Q大概忘记了,这是另一个世界‘津岛修治’的故事,现实和故事还是区分清楚一点比较好。”


    “太宰先生说得不错。无论是这个‘太宰治’还是太宰先生——”梦野久作转头看了一眼光幕,接着又和太宰治对上视线,占据大半瞳孔的黄色五角星透露出非人的冰冷感:“都只是一个名字而已。除了这一点以外,二者没有任何关系,那么那个‘津岛修治’做的事情、所具有的身份,都与太宰先生毫不相关了吧?”


    太宰治眼神一动,显得尤为意味深长。他不认为梦野久作在帮他说话,后者并不遮掩自己知晓更多信息这一点,□□且坦然地告诉了众人自己的心思:他要太宰治和屏幕里的那位分割开来,从此太宰治是太宰治,“津岛修治”是“津岛修治”。


    “这样说似乎也没问题。”太宰治似是认同这一点,却没等梦野久作露出笑容,便突然语音一转:“不过太宰治也好‘津岛修治’也好,武装侦探社社员或者故事里即将接任的少主,与港.黑成员也没有任何关系吧?”


    梦野久作强调了身份这一点,而仅作为常年被港.黑禁闭的精神系异能力者是无需关注这些的,同位体的二人相关与否,难道还需要梦野久作的承认吗?


    太宰治直勾勾地盯着梦野久作,他微微低头,瞳孔尖锐锋利,不免唤起梦野久作那些本以为已经遗忘了的、在港.黑的日子:异能力一次次被太宰治破解,然后再次被送往港.黑的禁闭室,从未逃脱过一次。这是梦野久作已经很久不曾提起、也不能提起的过往,他以为这一切只能这么算了,就当从不存在过一样。


    直到他不知为何来到了这个地方,看见了“故人”。


    太宰治不是“太宰治”,可梦野久作,是“梦野久作”啊!


    出乎太宰治意料,梦野久作“哈哈”笑出声来,一声声清脆的少年音,如同笑声的来源是一个从未经受过苦忧的孩子一样:“太安少主存不存在当然与港.黑成员无关,但是我可不是港.黑的成员呢。港.黑……不是‘太宰治’所在的地方吗?”语调里带着所有人都能听出的恶意。


    面对眼神瞬间凌厉的太宰治,梦野久作更加无所顾忌,心里半是怨毒、半是畅快:“□□的‘太宰治’已经够我受的了,要是突然另一个世界武装侦探社的太宰治也认下了太安前少主的身份,妈妈那里可是很难办的。”


    在众人不可置信中,梦野久作十分轻松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以亲子的身份警告你,不是理所应当吗?”


    简直是平地惊雷,港.黑成员也好武装侦探社社员也罢,脸色纷纷一变,视线全部落在自称为“亲子”的少年身上。而太宰治也失了笑容,眼神晦涩不明。


    “亲子?”中岛敦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满脸困惑:“这不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吗?”


    梦野久作看了他一眼,带着中岛敦看不懂的怜悯。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了,另一个世界的梦野久作、太安家族的亲子、太安前少主“太宰治”、□□的成员……光幕里的一切已不再是一个故事,而另一个世界中同时存在的港口黑手党,以及属于港.黑的太宰治,使得所谓的“故事”顿时拥有了别样的意味,甚至牵扯到了“现实”来。


    让氛围更加紧张的是,光幕的进度并不为两人的对峙而停留,此刻的另一个家族正在发生剧烈的变化,太安家的家主选择了出手。


    “他展示了自己的决心,送他上青云又何妨。”


    她这样说道,如君主临朝,走向了自己的家族。


    该怎样形容之后的场景呢——原来之前的一切都是漫不经心地小打小闹而已,所有的下令、所有对资源配置的苦恼,其实都不存在。她根本无需做出命令这个“委婉”的举动,她只需直接操控就好了。


    家主制定人员的调令、确定家族下一步发展方向、建设进度与扩张计划、研究领域调整……她废除了所有决策层的长老团,然后转动齿轮的第一步,于是整个机器开始自动转起来,按照一种人们所不能理解的运行方式,完美而自洽。


    茶室里的众人原本还在义愤填膺,为家主意图选定一个外家六岁的孩子作为家族继承人这件事,在以此为话题中心的讨论中,他们的神情带着异常的急切,似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一样,潜意识地在某种恐惧下快速推进着讨论的进度。


    他们在恐惧着什么呢?这个答案在某一瞬显现。暗室里,女人放下茶盏,面露苦涩,男人用袖子将瓷器从岸几上扫落,愤怒中带着悲哀,这沉默中骤然的转变,在女人轻轻点着自己的前额,说这是“刚刚下达的任务”时,顷刻间为众人所理解。


    她走了,无法多停留一秒;另一位长老也走了,怒气僵持在一半,而另一半这辈子已没有发出来的可能。这显得一众聚在一起探讨着“如何阻止家主”这件事显得分外可笑。他们能阻止什么呢?他们甚至都无法阻止自己。


    她与“津岛修治”的磨合花了那么久,但是让整个家族成为围绕她而存在的王国,只花了一瞬。


    这一瞬让森鸥外目光沉沉。


    难怪她对这一切显得那么兴致缺缺,这也是她已经腻味的玩具而已。


    多么恐怖的异能力。森鸥外已然确定,即便太安的家主没有直接表现出杀伤力,但是拥有这种异能力,成为超越者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或者说与这种掌控比起来,杀人都显得简单轻易,并且仁慈了。


    上一秒长老们的脸色还带着些许愤怒,但下一秒,他们已然理解了什么,并且熟悉——他们开始成为某个坚实堡垒的一部分。


    此后的人已不会有这么突兀且抗拒的转变,港.黑的首领暂且不知道这番转变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在光幕里一个个飞速闪过的片段中,后来者目光坚毅,带着信念,自动成为了王下王座的砖瓦。最让人无法理解的是,他们从没互相讨论过,却已经知道哪块“砖”垫在高处,哪块“砖”位于脚底。而这种高低之间,只是分工,没有贵贱——便真的没有贵贱。


    所以这是异能力,森鸥外紫眸渐深。


    第86章 家主与全家族


    这样一来, 太安家主对“津岛修治”的关注有了解释。“津岛修治”既然和太宰治是不同世界的同一个人,想必异能力依旧为【人间失格】。或许对于这样一位可以顷刻间如掌握傀儡一般操控下属的首领来说,不受控制的“津岛修治”让她第一次体会到了磨合所需要花费的时间和心血。


    而为何明明太安家主有着这样的异能, 直到此刻才选择彻底掌控家族这件事同时也清晰起来。即便是光幕里的只言片语,森鸥外却已然看出这位家主对“津岛修治”的教导极为上心, 在每日相处下,【人间失格】有无数时机可以发动。港.黑的首领甚至还要惊讶如果仅凭异能力整合了整个家族,在无效化异能的作用下,这个家族本应该瞬间成为一盘散沙才对。


    这是很合理的猜想, “津岛修治”的存在就像卡在蚌壳里的异物, 让这个始终按所有者心意转动的家族无所适从了起来。以上猜想也预示着此刻整合成坚固虫巢的家族只能维持一瞬,【人间失格】是被动型异能力, 这对于其他需要长期维持能力发动的异能力者来说简直是个灾难。


    二者已是极不好的相性, 如果说太宰治的叛逃与此有关,森鸥外认同其合理性。


    光幕中,位于各地不同身份和职业的成员,前一秒某个人所制定的方案、留下的信息、造成的影响,在后一秒或者更漫长的时间里, 被下一个人捕捉到,涟漪继而扩散。犹如百年前先人从矿山里凿除一块石头,百年后他的血脉接着将它拾捡起,抛光成玉。


    而镜头不聚焦于百年, 只是一份白纸黑字的提案, 一场社会事件为它埋下伏笔, 一个偶然的机会让它被媒体深入关注, 一个恰好想有所作为的议员为提案拟定了最初的草稿。于是最初的事件被挖出, 无数媒体争相报道, 这个提案被架在浪头上,只能被后面翻涌而来的潮水推着前进。


    此刻镜头边缘虚化,黑字大写一长串标题,其中“通过”一词摄人心魄,而下一秒,又那样巧合地,新出的政策于国家有益,且与太安未来规划的契合程度惊人。


    一切都是顺水推舟,只是蝴蝶翅膀所引起的、无法被人类预测的微小变动,只是混沌中的不确定性而已,除了确定的一点——这些无意识在事件进程中参与其中的人员,都来自于太安。


    某个居民楼的街角、某个机关建筑、某个常年有外来人口流动的地区、某片人口密集经济发达的陆地、某个经济快速腾升的国家……视角越放越大,阴影处也越来越明晰,某只大手在这个国家背后若隐若现。


    啪嗒——国家的地图融合过渡成围棋走势,黑子海岸线包围着孤立无援的白子,最后一枚黑子落下,清脆一声,局势已定。


    “这才对嘛。”


    尽管光幕中没有出现任何人影,只有一副棋子,一只虚拢的手,然而仅凭话语里音调的转折,众人已经能够设想手的主人此刻的神情:轻巧的,喜悦的,并且带着理所应当的神情。


    “我的家族,还是听我的比较好。”女声这样说道。


    话语里连用两个“我的”,一种即便自己毫不关心家族事宜,也无法改变太安从属性的霸道毫无遮掩地倾泻出来。下一帧,执棋人和棋局同时在画面里,露出前者对围棋结果颇为满意的眉眼。


    太安家主的表情一向浅淡,即便是当初面对长老团质疑“津岛修治”继位的合理性,她也是带着一种浮于表面的诧异,此刻的笑也一样。在整个画面飞速切换,家族不断调整和重组的过程中,并没有发生任何一件让她感到出乎意料的事。


    从即刻再往后,直到太安家主开始赋予“津岛修治”权柄、“津岛修治”的少主之位已板上钉钉、公布典礼确定了日程,这个家族依然沉默如由石板砌在一起形成的阶梯,任由家主踩在上面,走遍所有可到达之地。


    即便二者因为枪械的教导必然有接触,家族中再未出现过别的声音,表现得如同从始至终都未产生过别的插曲,这点异能力已无法解释;而一种洞悉事物发展必然结局的提前安排,这又是异能力可以做到的事吗?


    看得到五秒后的结局,已经死亡的织田作之助和安德烈·纪德有这样的异能力,再加上两人卓绝的战斗意识和能力,使得前者本不会被人杀死,后者无法从敌人的手上获得解脱。但是以天或月为单位看到每一件事的演变与结果——森鸥外本就设想不出这是怎样一种异能力,此时他却被告知,假设还得再大胆一点。


    这让人恐惧,但并非不科学,只是不可能罢了。


    森鸥外交叉的十指微微用力,白色的丝质手套上出现褶痕,他的眼睑下侧簇起一道细纹,表露出这位长者并不平静的内心。


    港.黑首领先前所作的全部设想被全盘推翻,一个让人困惑并且没人愿意相信的事实浮现出水面:这个家族始终如此,在家主掌控下所耦合成的巨大殿堂,是并不被冠以异能力之名的、“普通人”所能做到的现实存在。


    即便来到六岁孩子的手下,和“津岛修治”有过必要的肢体接触,那些下属仍然听命于这个既定的少主,只是尊敬的另有其人。


    家主下达的每项毫不相关的命令,最后却如骨诺米牌彼此推进一般引起的巨大成就与变革,都会使下属的敬畏更深一层。直到最后这个家族犹如一块巨大的磁体,轻微的每项变动,都会引起周围指南针剧烈地变动。究其根本,却是一个人的指令。


    然而人们会将沙漠瞬间聚沙成塔的现象称为“自然”吗?除此外还有一个可能,森鸥外眼眸深沉,即这个世界里的“津岛修治”——


    “Q是在禁闭室关出幻觉来了吗?”


    森鸥外复杂的心理活动不为人知,关于“津岛修治”、太宰治、梦野久作的讨论仍在继续。


    太宰治已经对梦野久作脸上那种得意洋洋的表情感到厌烦了,光幕里的故事才堪堪开了个头,就有自称为主人物亲子(他很容易就判断出来整个光幕围绕着女人为中心)的人跳了出来。太宰治虽不知道梦野久作到底在报复什么,但从后者眼里的畅快中能够看出,即便真如他所说自己是主人物的亲子,大概也并非事事如意,甚至说“津岛修治”对他来说也是一道阴影。


    对最开始养育孩子的偏心吗?太宰治对此已不陌生。


    “‘妈妈’什么的,即便是幻想——”太宰治的心情本就阴郁,此刻嘲弄之意更是毫不留情地宣泄而出:“也只敢代入的后来者啊,对于她这种人来说……”


    太宰治看了一眼光幕中女人的笑眼,微微垂下眼睫,嘴角勾起的弧度不变:“亲子这种东西,只是不得不背负的责任。在这里找存在感,是没被选择吗?”


    梦野久作顿时捏紧娃娃,眼里流露出强烈的恨意。


    太——宰——治!


    与此同时,棋局结束的女人看向旁观的孩子,眼里的轻松宣告了一切已如她心意,再无任何阻拦挡在她视线的前方:“我以后该怎么称呼修治呢?”


    “修治,只是给老师的称呼的话足够了。”即将被确立为少主的孩子出乎意料的平静:“对外我仅是太安少主,不需要有姓名。”


    面对这样常人难以理解的回答,女人略作思考,然后微微眨眼:“这么说来,再合适不过。”


    黑色与鸢色,一深一浅,两相对视。后者的提议真心实意,前者的赞同也不掺杂丝毫虚假,而正是这样两人都不觉得有丝毫问题的对话,让大部分听众都茫然了一瞬。


    这句对白正好接在太宰治的对话后面,所以连姓名都没有,只余身份,这就是所谓的“被选择”吗?


    “没有姓名?”中原中也皱起了眉头,即便他对太宰治从来没有同情或者打抱不平这种情绪,但面对舍弃姓名只保留身份,从此一个人的存在永远和组织挂钩这种做法,他依旧不能理解:“不是说太宰是同名者吗?证明这个‘津岛修治’到后来还是有了别的姓名吧?”


    叫太宰治,或者干脆没有姓名,中原中也一时半会都无法区分到底是哪种更可怜,不,如果这就是太宰治本人,那么这个名字在他身上姑且有些夸赞的意味。总之“太宰治”这个名字太过鲜明了,它似乎只属于那个在黑暗世界里抽条,后来又成为武装侦探社里无法忽视的存在的人,那个算无遗策的自杀爱好者。


    “虽然太宰治这个名字一听就让人火大……”太宰治现任搭档国木田独步也忍不住说:“不过没有姓名这件事确实有些过于极端了。”


    “津岛修治”是谁呢,难道除了太安的少主,他不能有别的身份吗?他的家人或者朋友,从此以后只能这样看待他?


    反正她要的,一直都是一个百分百代表家族的族长吧?


    太宰治不知露出何种表情,如果这样就是被选择的话——他讽刺地勾起了嘴角,突兀地察觉到一丝无法忽视的异常。


    太安家主,是谁呢?


    第87章 家主与高科技


    光幕的画面上从头到尾都不曾出现过太安族长的姓, 更何况是名。即便是其他势力的高层,也仅用其身份,或者更加隐晦的词来指代她。


    整个故事并未故意地对人物的姓名避而不谈, 从而向其中增加些许虚构感,家族里家臣或者侍者的姓名在彼此对话的称谓中能轻易地流露出来, 而在谈及太安族长时画面也没有含糊而过,或者直接将其隐去。一切事实摊开在明面上,人们用太安族长,并且只用这个身份指代她。


    她或许当了很久的家主, 久到无人能质疑她的能力和决断力, 但也不得不承认仅从外表上,太安的家主确实算得上年轻, 怎么也不像那种久居上位多年, 和身份早已牢牢绑定的掌权人。


    从族地建筑和太安在整个国家骨骼上的布局来看,这已经是一个历史很是悠久的家族,旁观者能够想象其枝繁叶茂的盛景。岁月轮转间代际交替,后来人蒙受先代荫蔽,将无数人缔造的伟业传承下去。奇怪的是, 从始至终,所有人口中从没出现过“先代”这个字眼,原家主个人的荣光和耻辱全部被归于一个身份上。


    三十年前太安家主做的决策,与如今她的布局被放在一起陈述, 听者难免误以为二者是同一个人。而这样代代继承的称呼, 将“她”的存在抹消了, 百年后, 只剩一个经历过无数次交接的职位, 对一个生来具有可怕权柄的女人做出苍白的指代。


    除了太安家主, 她还可以被怎样称呼?“津岛修治”称她为老师,梦野久作说她是母亲——


    “Q。”


    森鸥外此刻开口,叫住了看起来要对太宰治动手的梦野久作。他并没有打算调解两人之间本来就有、且在此刻莫名其妙点燃的争端的意思,只是开口问道:“既然说这位小姐是你的母亲,那么母亲的名字,想必你不会不知道。”


    港.黑首领面容舒缓,就像自己问出了一个再正常不过的问题一样:“这位小姐,也姓梦野吗?”


    日本有入赘后全家从妻姓的传统,而对于如此庞大的家族而言,族长的子嗣必然继承家主的姓氏,他的问题并不显得突兀。


    梦野久作却对这番问询猛然变了脸色,显出更深一层的恐惧与压抑来。他已很久不曾纠结这些无法改变的事,直到此刻,一切的过去像是吹起来的、太阳下绚丽的泡泡一般,却轻而易举地被戳破。


    他直勾勾地看向森鸥外,瞳孔紧缩,透着几分可怖。


    不要再说了——


    “不过如果是亲子,这个世界‘梦野’的姓氏,看来不太好解释。”森鸥外脸上做出思索的表情,嘴角却勾起若有若无地微笑。


    不要再说了——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所谓的亲子,只是一种说法,而不是事实。”


    发声者最后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为什么,为什么重新遇见过去的人!梦野久作两眼浮现出黑色的漩涡,此刻他已经忘记了最开始要报复回去的想法,他依然诅咒上个世界,但这个世界即便毁灭,也不要出现在他的面前,不要一直提醒他,其实他自己也只是个卑劣的外来者。


    “诅咒你……”他眼里浮现出恨意。


    太宰治看着这一幕,脸上没什么变化,心里却轻嘲着不愧是森医生,为了得到答案,一切都可以牺牲。或者说梦野久作这枚不稳定的炸弹,到了爆炸前最大化榨取利益的时候。


    此刻太宰治在场,梦野久作的异能力【脑髓地狱】天然有了破解的方法。毫无疑问,太宰治会帮忙,那么梦野久作就不足为惧。


    在梦野久作透露出自己属于“另一边”后,他的身份已经不仅是港.黑的特殊成员那么简单,更何况他还否决了这一点。


    “Q”是独属于□□精神系异能力者的代号,每被念出一次,都在提醒代号的拥有者,无论是故事里的何种存在,都无法影响现实。森鸥外态度冷酷坚定,要么他得到另一个世界的信息,要么他打破梦野久作的“幻想”。


    这个孩子变得不会忍耐了,森鸥外不带丝毫情绪波动地评价。梦野久作的异能力只能反击伤害他的人,为了进行主动攻击,他在胳膊和手臂上缠绕了无数刀片,只需轻轻触碰他,都有可能被判定为对他造成了伤害,他本该对疼痛习以为常,无论哪种。


    以伤换伤攻击方式使得梦野久作的胳膊上总是鲜血淋漓,带着无数来不及包扎的创口。然而即便如此,这名精神系异能力者仍然以看别人痛苦地发疯为乐,所过之处无不是受害者。最后的处理结果是,他大部分时间都被囚禁在港.黑的禁闭室里,防止对己方造成严重的伤亡。


    而此刻他整洁的衣服和轻盈的衣袖,无不暗示了这一简易的自我伤害装置已经被拆除。梦野久作身上有诸多违和点,这或许能证明他有一段不同寻常的经历,但无论如何,梦野久作必然来自于这个世界。他对太宰治的恨,眼里对众人的熟悉说明了这点。


    只是梦野久作反应剧烈得出乎了港.黑首领的意料,他不进行任何的反驳和解释,而是直接撕开了三月兔的皮囊,露出了两眼正在流血的灰褐色晴天娃娃的头颅。


    中原中也第一时间提起了注意,他的部下也曾遭受过【脑髓地狱】的残害,对于这乐忠于摧毁别人精神、看别人自杀的“同僚”,中原中也熟悉并且厌恶。


    只是目前梦野久作并没有与任何人有过接触,即便触动异能力的扳机,也无人会受异能力的控制,中原中也短时间内并不明白他准备干什么。


    梦野久作只是想明白了,这些人没有资格了解这一切。


    他并不知道明明自己上一秒还在家族中,为何现在出现在这里并遇见了曾经的熟人,他更不知道为何光幕正在展开家主的故事,所有人都可以了解。


    此时,他对森鸥外随意地揣测家主的姓感到愤怒,他无需、而家主更无需得到这些人的认同。而他最恐惧的是,大家会知道这所谓的“亲子”从何而来,唯独这个世界的人不能知道这一点,否则梦野久作就成了笑话。


    这些人还是死吧,梦野久作下定了决心。


    当三月兔皮囊撕裂到最底层,一对黑色的机械造物噼里啪啦掉在地上,发出如同掉在玻璃上面的脆响。下一刻,这群机械造物动了动,从椭圆形的躯体中探出锋利尖锐的脚。


    它们灵巧地翻身,露出蜘蛛的形状。


    好精巧!每一只“蜘蛛”都不到人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细长伶仃的脚支撑着身子,身上金属的光泽流露出冷峻的工业感。


    下一秒,这群机械生物如蔓延开来的黑水一般涌向众人。


    中原中也瞬间反应过来,重力顷刻间就施加在这些看不出什么名堂,但是让他潜意识感觉到危险的生物上,瞬间,他的脖子上浮现出一个掌痕。


    这是【脑髓地狱】的作用痕迹,梦野久作打算对所有人开战!中原中也是如何被他打上精神力烙印的——显而易见,是蜘蛛。


    蜘蛛与梦野久作共感,异能力吗?太宰治思索,立刻抬手触碰到即将攻击众人的中原中也,左右相邻的座位帮了他大忙。只是施加的重力顿时消失,黑色的潮水继续翻涌,竟然没为中原中也的攻击损失多少速度。


    在场人并所不知道,这一型号的小型机器人在研发的过程中,就有另一位“重力使”参与做过测试。用在亲子身上的技术,已是这个家族,或者说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的集大成者。


    这看起来像是纯粹的人工造物,其存在不能为习惯于异能力的众人所理解。科技的发展是漫长的,即便是天才,灵光一现都让人痛苦,但是异能力的随机出现,众人只需要等待就好。


    直到明明是无数人智慧的结晶,看到它存在的那一刻,却使人有些惊异。


    太宰治捏住了一只蜘蛛,在感到不对劲前将其扔到了空中,空中爆出了一阵火光。


    他脸上露出一丝愕然,异能力者的异能力千奇百怪,他已经不会对其感到好奇了。而在【人间失格】的存在下,异能力很难对他造成伤害。但如果不是自己对于梦野久作反应的把握,告诉太宰治其中必然存在异常,这种猝不及防的攻击几乎难以躲开。


    这是纯粹的人工造物,他迥然意识到两个世界最根本的不同来。


    一个家族的存在与否,与世界来说没什么干系。就像如果横滨没有港.黑,或者没有武装侦探社,日本多添一丝动荡,但从宏观的角度来看这又算什么呢?在异能力团体“组合”的攻击下,英国的“钟塔侍从”就直接做出了毁灭横滨的决定。一切的仇恨、温情、辗转,在炸弹下什么也不是,就好像人类本来什么也不是,生死随意。


    而太宰治从这精细的机械中看出了某种傲慢与野心。


    第88章 家主与休战中


    无论是代表横滨“黑暗面”的港.黑, 或是作为“黄昏”过渡黑白的武装侦探社,异能力者都是其中重要的力量。这种做法无可厚非,虽然现阶段人类无法对这种伟力进行解释, 但这是之后的人会做到的事情,目前只要把它当做一种工具去使用就好。


    只是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拥有异能力, 这并没有一个确定的说法,而异能力也不像是一件物品一样,可以随手转交或者继承。这就代表为了维持组织持续的存在,使其不至于因为一两个异能力者的消失而覆灭, 需要不断吸收外来血液, 招徕更多战力。


    在大战后,人们已经习惯了异能力者的存在感, 一个超越者能够繁荣一个国家, 这是不带任何夸张的事实。


    异能力者生或死,战力增或减,无数组织建立、破灭或者被篡权,跌宕起伏起伏的故事中,却有人在旁边慢悠悠地搭积木, 慢慢地向上攀登,所踩过的砖瓦形成托举的力量,直到某一刻,图穷匕见。


    从玩偶袋子里掉出的人造蜘蛛给人的突兀之感, 犹如在冷兵器战争中拿出一支热武器。这里不涉及战力的比较, 或许热武器并未研制成功, 反而会炸伤自己, 但是无论如何它都显得格格不入, 棱角分明。


    控制住梦野久作, 太宰治做出了决定。然而在他即将触碰到从始至终并未移动的异能力者时,他的手顿了顿。


    “太宰先生,为什么不阻止我呢。”


    看着众人在顾及着机械蜘蛛的存在而束手束脚时,梦野久作脸上洋溢出了一丝微笑:“其实你一点也不在意他们吧,你这样的人。”


    他伸手抓向太宰治浮空的手腕,像是孩子去接大人的糖果一般:“来玩吧,太宰先生。我可是期待好久了——”


    被“太宰治”避过的神经电击,终于还是用到了太宰治身上!少年眉眼带着喜悦,下一秒,异能力造物爱丽丝出现,巨大的针筒挥舞向梦野久作。


    在爱丽丝距离梦野久作足够近的时候,以他为圆心,空中闪出了一道噼里啪啦的电弧。几乎是顷刻间,异能力造物身上出现几道焦黑的伤口,不得已暂且退却,与此同时,梦野久作手上非常可爱的卡通手环上闪着亮光。


    他眨了眨眼睛看向自己的手环,眼里黄色的星星明明灭灭,随即梦野久作两颊笑出甜甜的红晕出来。


    “轮到我了哦。”


    他就用带着手环的手直接抓向太宰治,脸上的表情告诉众人,这是绝对能够对太宰治造成伤害的一次攻击。


    看到这一幕的众人猛然意识到,他们不仅是在和梦野久作作战,并且还与他背后的某个庞大的存在做着角力。他手腕上的卡通手环则又隐含另一层意味,梦野久作不只是简单地佩戴着精密的研究成果,在防身的同时兼具了美感,让人能够看见这个少年身上被倾注的某种宽容的余韵和爱。


    然而这两个词在她与“津岛修治”的相处中是极为陌生的。怎么会有宽容呢,那样严苛的作息计划,从来没有出过半点延误。除了“津岛修治”,家主本人也恪守着这套时间体系,整个家族如同无数齿轮嵌合而成的精密机器,保持同等的步调。


    太安的族长连闲暇之余的爱好都是看些书,或者为时新的文学著作写些评论,而其余的一切侍者和亲卫都会为她做到。那种脱离世俗的独行感,让真切被她注视着的人能够体会到别样的意味,恍若遥远的地方投来一瞥,然后大雪落了满山,冰凉,轻盈,无处不在。


    至于爱?这个词无法与那双冷淡的眉眼联系到一起,她已经给出了很多,就不要再做别的期待了。


    或许梦野久作说了一些真话,那么“津岛修治”的可笑程度就要再添一层。太宰治不想庸人自扰,那就只是“津岛修治”吧,即便这个人现在已失去了姓名。


    杀了他吧,太宰治想,他能够做到。原本梦野久作活着,太宰治于港.黑而言就有维持基本关系的必要,对于人形的天灾Q而言,太宰治的无效化异能永远是最优解。


    Q的精神系异能和他的无差别攻击性,是森鸥外和太宰治维持的微妙平衡中的一个支点,也因此太宰治从未对Q下过死手。然而此时此刻,梦野久作的不可控性又上了一个台阶,在不伤及他的情况下控制住他,需要直接接触的【人间失格】已经做不到。


    另一方面,梦野久作一旦活着,无异于保留了一个到另外世界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太宰治眼里透露出一丝寂寥来,这种可能性还是没有为好。


    就这样彼此平行着,太宰治继续投他的水,终有结束的一天,若没什么大欢喜,自然也无大悲伤。


    他退后一步,在帮助中原中也解除异能时从他那里顺手拿到的匕首,此刻像飞镖一般投掷出去。这枚暗器在接近梦野久作时,被他脚踝一转躲过去了。


    “太宰先生是想要我死掉吗?”梦野久作佯装惊讶:“我也很想要太宰先生饱受痛——”


    梦野久作所看不见的背面,滞空的匕首被异能力者抬脚踢回飞回,对着前者的后颈直射而去。


    “废物太宰。”浑身散发着橙色异能力光芒的中原中也嘲笑道:“匕首应该这样用啊!”


    只是刀刃在堪堪接触梦野久作皮肉的前一刻,一只金属獠牙咬住了它。承受了冲击力的梦野久作转头,与从礼帽探出盘在他脖子上的金属蛇一同看向中原中也,前者眼里流露出一丝困惑的神色。


    这家伙,中原中也一声咋舌,是把什么莫名其妙的武器库都带在身上了吗?


    “中也……”梦野久作一愣,突然意识到二者是不同的人,这不是他的世界。对的,眼前之人都是敌人,直接结束吧,不需要这么费力了——


    他选择直接撕裂了娃娃,脸上已浮现出掌印的中原中也,此刻两眼霎时间变成空洞的黑。


    太宰治扶额,这下好了,匕首最后是这样的用法,真把梦野久作当什么游戏BOSS来刷了。


    在撕裂娃娃的同一时刻,两颗带着勾线的电极在空中倏地闪过,目标仍然是梦野久作。金属蛇到底没有智能到那种程度,它径直咬住了电极,□□枪膛里的电池随即释放出强大的电流,梦野久作周身再次环绕出噼里啪啦的电火光。


    铜丝的另一端,连着持枪的国木田独步,眼里神情严肃,此时警惕地看着精神系异能力者。


    再无论如何,后者身上的热武器必然使用电力驱动。他用笔记本变出□□,把握每个人唯一一次攻击的机会,起码不会浪费在那些机械蜘蛛上。


    然而让他没有意料得到的是,梦野久作神色如常,竟没有受到任何电击。眼前不变的笑脸让众人隐约有一种错觉,他似乎是故意不躲开某些攻击,像是清点战力一样彰显着自己的武器。


    国木田独步脸上浮现出血手印。


    另一个世界里确实没有梦野久作这套装备的用武之地,甚至于他的异能都不曾为家主所在意,还是他自己要求在体内植入轻微的电流传感器。到底习惯了身上绑满刀片的“安心感”,在大量蜘蛛军团下,梦野久作的异能力能迅速辐射一个国家。


    然而太宰治接住了被金属蛇丢出的匕首,冷静地刺过去。


    现在梦野久作身上的电流正负极保持平衡,并且已经能够看出这些机械造物不是由意识直接操控,目前是太宰治等待许久的最好时机。他的手既快又稳,显现出此刻的决断力。


    梦野久作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而在下一刻,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凝滞了起来,跳在半空的蜘蛛、爆炸溅出的火星、与衣物已经接触的刀剑,猛一瞬间,空放许久的光幕一闪,原先前进的人影开始倒退。


    将众人送到这片湖面上的某种不知名存在,似乎意识到了目前混乱的现状,挑在真正要见血的前一刻选择了出手。下一刻,所有人重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上,原先换过座位的中岛敦和芥川龙之介也一并恢复,只有仍捏在手里的匕首告诉太宰治,之前一切确有发生过。


    “好可惜。”


    这一刻所有人的关注对象梦野久作拉开了自己小挎包的拉链,看上去有些遗憾:“看来只能下次再玩了。”


    梦野久作的三月兔恢复了原状,依旧带着毛茸茸的可爱,与之相反的是,他的挎包里全是机械蜘蛛的残骸,某人特地保留的最完整的一个,此刻也消失在了自己的口袋。


    确实可惜。


    紧接着,梦野久作乖乖坐好,双膝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看向了光幕。


    姑且是被帮了一下?要是知道会遇到大家,他一定会做更充足的准备的!梦野久作心想,不过此刻,还是妈妈重要一点。


    他的眼里浮现出了专注。


    “喂。”中原中也被这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弄出了火气:“别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啊。”


    “姑且如此吧,中也。”森鸥外叹了口气,语气意味不明:“作为被邀请客人,既然主人阻止了,还是按它的意愿来为好。”


    他直接指出了刚才突发事件的本质,阻止他们对梦野久作下手。只是不知道是禁止攻击,还是禁止攻击梦野久作。森鸥外眸色更深。


    “是,BOSS。”


    原本打算出手的几位□□成员此刻重新放下武器。


    “那么继续看故事吧。”


    一只维持着瞪圆眸子观战的江户川乱步此刻恢复了眯眯眼,长舒一口气,也抬头看向光幕:“新人物就要出现了呢。”


    第89章 家主与继承人


    “虽然port mafia那边没人来……没来也好, 他们的首领都老成那个样子了,看我年纪轻轻就有少主,大概要哀叹自己的家业要落于他人之手, 没准被哪个下属篡了位——也未尝可知呢。”


    经历过一场战斗的众人,刚勉强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故事里, 就听见了一个堪称是重磅炸弹的对白。


    细究起来真的算是下属篡位的森鸥外脸上表情丝毫未变,平静地听着光幕上六七岁孩子对目前横滨局势的分析,并于此时情况暗暗比对:横滨的登陆港口地位、如火如荼的异能力大战,与他所知道的相吻合。也不知这时要为一个孩子了解这种事情震惊, 还是为两个世界的共性而感到诧异。


    中岛敦听到这里有些困惑了:“有那样的技术, 不能用来解决战争吗?”


    刚刚和梦野久作的一战,后者几乎没有移动任何方位, 仅带着盈盈笑意站在那里, 已有别人在他周身打造了一个坚固的堡垒。他翻弄着包里的精密机械,就如孩童翻找着自己的糖果一样。


    显然梦野久作所从属的团体,已经拥有了一套战力不菲的成果,有着这么一个强大家族的存在,日本在异能力大战里怎么会打得如此艰难?


    “所以说这是一个故事, 敦君。”江户川乱步用一句更加令人困惑的话,来解答后辈的疑惑:“看故事的人也不会想要故事早早结束,毕竟一切都和她没关系嘛,虽然很恶劣就是了。”


    从她的视角来看, 所做之事都合乎常理吧。江户川乱步微微睁眼, 瞳孔凝绿, 带着几分郑重。


    作为异能力为【超推理】(实际上是才能)的侦探, 江户川乱步也有一段时间以保护“婴儿一般”的普通人为目标而努力, 甚至不惜以身犯险, 因为在他的推理中,自己必然安然无恙。


    他早就看出来了,在所有事情发生之前——在这种心态下,很多时候这位名侦探对正在进行的时间都显得漫不经心,饶有余韵。


    他尚且如此,而光幕里这个掌握无数权柄,某种程度上洞悉了整个家族命运的女人,她的无聊、感兴趣或者作壁上观仅仅出于她的心意。然而这样微小的一个举动放大到整个家族,都会造成不可忽视的影响。


    如果说她故意旁观,又在看什么故事?


    “感觉修治之后会很辛苦呢。”


    女声接着说道。


    ——昭然若揭。


    听者孩子气的回答道:“那就希望到时候异能力者也好,port mafia也罢,全部都不存在了。”


    如同哄孩子般的:“那时候可能还会出现别的组织哦。”


    “也全部都不存在了。”


    女人脸上露出一抹被可爱到的、带着无奈和期待的笑容,手上刚好抚好了男孩的衣领。这是众人第一次看到她与日常相关的活动,脱离了少主教导和家族事务处理,像一个确实存在的人,而不是某种带着重量的概念。


    “真希望修治快点长大啊。”


    女人轻轻偏头,画面随着她的视线移到了窗外来来往往的宾客,其中不乏武装侦探社和港.黑都曾见过的熟面孔,来人客套的神色下带着惊疑和僵硬,使得气氛颇显诡谲。


    自上而下望去,她的眼神已截然不同,带着毫无机质的冰冷,如同打量着早晚会将其蚕食殆尽的猎物。


    “这是在等什么?”差不多听明白的国木田独步脸色难看,无法理解这样的做法:“明明可以选择在此刻出手,却维持僵持的事态,只是为了等待少主继任,这种等待真的有意义吗?”


    少主、少主、少主,所有的决定都围绕着少主来展开,即便随手收拢了家族,也只是为少主的继任铺路而已。国木田独步无意置喙别人的选择,但是冷漠地放任所有事情的发生,只待自己教导出的孩子来给出最后的结果,在这之前漫长的战争和厮杀,都成了成就前寥寥几句背景——这种对灾难的轻薄,他无法接受。


    如此而来,世界也好、少主也好,都成了设定好的前置剧情,到底是谁在阅读这个故事?甚至于梦野久作的存在说明了,这不止于一个简单的故事。


    国木田独步不解于一个如此年轻的家族族长,为什么会有着这样的执念,以至于所有人都处于等待中,寸步不动。真的会有人愿意耗费如此长的年岁,仅看到自己一次尝试的结果吗?


    什么叫家族是时候有一个家主,什么又叫养出一个完美的家主?上述话语可以从任何首领口中说出来,却不该是她——


    “你没有资格这样说妈妈。”梦野久作打断了国木田独步脑海里的波涛汹涌,他的表情中带着不期待别人的理解,但依然还要解释的执拗:“她只是在做一件事而已。”


    好笑的是,太宰治顷刻间理清了其中的逻辑:家主只将教导“津岛修治”当成了自己的责任,对家族的兴趣都不会有这个孩子大,更何况是其他。她没有必然要做的事情,除了她自己认为的那些。


    然而太宰治只觉得荒诞。这是哪里来的责任,津岛修治的父母都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责任,而家主又是哪里来的笃定和期待,就好像已经看到了这个孩子的未来?


    这种毫无缘由的全部资源倾注,以及为他所谋划好的未来与坦途,不仅让“津岛修治”茫然无措,被缚上无形的枷锁,连太宰治本人都为这种静静燃烧的注视而感受到灼痛。


    她给的,接受者必须全都要。


    别开玩笑了,太宰治眼眸一瞬间漆黑无光。她到底在注视着什么?家族的少主,看透人心的评价,又或者智力8的数值?“津岛修治”算什么,修治又算什么?


    太宰治拥有看透人心的能力——这个评价放在这里倒显得有些讽刺,因为他全然看不透故事里的家主,从动机到人物逻辑。而一同在注视着“津岛修治”的家主,也从不去看后者的行为动机和人物逻辑。


    他果然在看一出悲剧。


    家主给的太多了,多到接受的人悲哀的发现,除了自己想要的,她全都给了。


    后者还能开口去要吗?或许是她没有罢。


    那么梦野久作是怎么回事呢?哈。


    太宰治脸上没了任何表情。他本不带任何期待,又好像得到了许多,等自己忍不住去算时,才发现咬住的是挂着饵食的鱼钩,最后舍不得吐出,发不出声,也就不做无谓的挣扎。


    画面依然在转换,明明一片亮色,气氛看起来热闹,却如隔着水面一般不甚清晰。那些熟悉的面孔互相交谈,带给观者莫名的错乱感。


    “……爆炸……横滨……”


    “甲五二番……神明……”


    人影憧憧间,一个衣角绣着家族干部纹路的家臣接近,低声送来了别处的消息。和某位来宾正在商谈的女人一愣,脸上露出了些许诧异。


    在少主的生日兼公布典礼上,家族似乎遭遇了特殊事件,而家主脸上也出现了思索和抉择。这一巧合到刻意的事件,此刻发生了。


    先前发生的所有事都表明了一点:她不在意。家主做一件事确实专注,无论当事人是何感想,“津岛修治”占据了她全部的心力。在这种专心致志中,她对外人的情绪无限接近于零。


    之前仅面对家族的干部和侍者,这点毫无感情的淡薄并没有被众人过多的意识到,直到离开需要维持长者温和面容的场景,女人身上再次浮现出家主身份所具备的攻击性。


    她突然抬起眼眸,视线朝外望去,直直地对上了光幕前的众人,尖锐锋利。


    早已习惯于作战的各位异能力者立刻全身紧绷,打起警惕,为这极具侵略性的、完全推翻她之前留给众人印象的一眼。


    没有一个画面多做解释,空间系异能力者突然出现,在触碰到家主的衣角后,二人随即从空间里消失,不知前往了何处。


    宴会仍在继续,宾客或许发现了,或许没发现,众人暗中传递着消息,一时间氛围浮动。


    好有攻击力的眼神,中岛敦反应过来。之前他有意或无意地忽略着太安家主身上的黑暗面,只将她看成一个教导着孩子的老师和母亲,怔然地看着二人的相处的场景。而此刻突兀的转变,终于让他回过神来。


    说来惭愧,中岛敦童年里最想要的东西就是能够吃饱,有遮风挡雨的地方,可以好好活下去就足够了。至于来自于长辈的教导和关爱……他不知道有这种东西,也就自然没有设想过。


    与太宰治看这一段的压抑不同,这名从孤儿院走出的少年是略带羡慕的。只不过这位无论是长者,或者家主身份的存在,一直以来都将“津岛修治”的事项作为第一优先级,为什么会在这么紧要的时刻选择离开?被留下的这些人——


    中岛敦眼里闪过一丝担忧,为这些宾客相似的恶意。显然,这个家族封闭到大部分人难以探查其中的隐秘,如今掌权人露面,过于年轻的面容和年幼的少族长,让一些想法蠢蠢欲动。在家主离开后,宴会的喧哗声更大了起来。


    中岛敦下意识看向太宰治,却发现后者脸色万分难看。


    第90章 家主与镭钵街


    横滨、爆炸、神明这几个字眼, 再结合此刻“津岛修治”的年龄,太宰治瞬间明白了“中原中也”在故事里的角色——那个在他还在河流里漂浮时,突兀地问候他的, 另一个世界的“中原中也”。


    “中也”最后成了“他”的亲卫吧,太宰治其实对此没什么感想。但是家主非得此刻, 在向里世界公布少主的存在时,亲自去做这一件事?已经无法强说这是出于对少主的重视,她必然生起了一丝兴趣。


    她自然可以这样做,她没有必须要做的事情。然而在前一刻, 只有“津岛修治”是她的责任, 这责任来得莫名其妙,太宰治也不解于这种莫名其妙, 她的随意收回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


    此刻, 太宰治和这一瞬的“津岛修治”有着同样的眼神。甚至于,在未来已经确定的情况下,前者压在舌下,永远不会说出口的话语更加艰涩。


    已经咬住鱼钩了,这时连鱼饵都要收回吗?这时候还任凭倒刺刺穿喉咙, 未免太过可怜了吧?


    什么啊,原来他是这样的人吗?太宰治低声笑了起来。


    中原中也眉头一压,转头看向突然笑出来的前搭档,虽搞不明白, 不过经验告诉他之后必然不会发生什么好事:“青花鱼终于看透了自己不值得在意的可悲命运了吗?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啊。”


    “我可是在为看到的预言发笑呢。”


    太宰治低着头, 脸颊一侧的头发挡住了他的眼睛, 面容和情绪看不真切, 只能从语调中判断出一丝危险的气息:“还是担心一下自己的命运吧, 中也马上就要做我的狗了。”


    “你这混蛋在说什么傻话。”中原中也眼神一凝, 在听到来人“神明”等字眼时突然出现的预感,此刻得到了太宰治话语的印证:“看你此刻腿脚无力的样子,要是遇见了,怕不是要早早的丧命在我脚下吧?”


    虽然知道光幕里无论出现谁,真要细究下来与在场之人都毫无关系(梦野久作除外),但越来越多出现的熟悉人物,使得众人对光幕在展现“世界的另一种可能”这种说法逐渐能够接受。而太宰治突然用“我”这个人称,立刻就把中原中也拉入了情境中。


    “不会忘了最开始打的赌吧,中也?”太宰治微微偏头,几近棱形的瞳孔露了出来,带着异样的尖锐:“不如再严苛一点,就赌你会不会成为我的狗。”


    中原中也确实承认太宰治有个好脑子,和他打赌是个费力的事,但是对于“中原中也成了太宰治的狗”这种赌约,中原中也自觉怎么样都得扳回一城。太宰治以往能够挡住他的攻击,很大原因是出于对他的熟悉,而二者刚见面时,中原中也可是狠狠地把这个小鬼踩在脚下。


    虽然中原中也承认此刻优势略微偏向太宰治,谁叫这个家伙走了狗屎运,莫名其妙成为了一个家族的少主,但要是两人真正比划起来,后者只有被打得哇哇直叫的份。如果能在七岁这个年龄把他打得哇哇大哭,这件事中原中也必然会回味无穷,牢牢记住,逢年过节都要提一嘴的。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姑且已经猜到了。”中原中也冷笑:“不过Q可是说了,你这少主之位总有一日要坐到头。”


    即便知道中原中也会说这句话,太宰治依然有片刻沉默。


    少主之位太宰治根本不在意,但亲子的说法却让他如鲠在喉。他不认为在这个世界存在过、并且性格偏激的Q会是真正的子嗣血脉,Q要杀了他们这个做法也有了原因,他在掩饰着这个事实。


    Q认为两个世界有彼此见到的可能,太宰治恰好也是这样认为的,他要事先为此做准备。


    中原中也会被太安这个家族收入囊中——在所展示世界的背景下,这是一件并不突兀的事情。而“津岛修治”一旦继任后,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家族所有人必须听令的对象,以上是一种太宰治会赢的逻辑,可惜这件事已不会发生。


    谁又能想象得到,在少主仅七岁时,家主就开始为他准备亲卫,并且前二者之间毫无血缘。


    太宰治也是从“中原中也”对他的态度中捕捉到了蛛丝马迹,后者对太宰治习惯性的关注、愤怒、无语,情绪复杂,太宰治看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那时候就似有所悟。


    不仅依据于这个判断,太宰治同时相信她对少主存在的某种执着。这件事并不难看出来,那么“津岛修治”最终选择离开这件事,就显得分外扑朔迷离了。


    “这和中原中也给我当狗不冲突吧?”太宰治垂眸遮住了眼神,轻巧地回答。


    港.黑干部“哈”了一声,也冒出了几分火气:“既然如此,我这边也更进一步,我可是对痛打落水狗很有兴趣,就赌你在最狼狈的时候被我狠狠踩一脚。”


    两人最开始的赌约是中原中也受制于太宰治,而太宰治被中原中也打一顿。而此刻这个条件更进一步,也表明了二人对“未来”的某种预感。


    画面中,在作为家主的女人离开,留“独子”一人置于宴席上,周围打量的眼神越来越毫不遮掩,直到他们看见视线中心的男孩身着精致的和服,面色平静,瞳孔在灯光的照射下格外剔透,如泛不起一丝波纹的水潭,只能看见沉在潭底枯叶的颜色,带着潮湿的阴郁。


    他似乎毫无察觉,又好似已经看清了众人的打算——然而怎么可能,他这样无动于衷。


    一名男子为这样的神情感到退却,又恼怒于自己的退却,在角落准备的炸弹爆炸的同时,从他袖口里飞出一把匕首——


    冷兵器划过皮肉的声音。


    鲜血四溅,男子直直倒下,红色晕染了他身下的地毯。他一旁的侍者依旧一幅恭敬的表情,手上拿着长刀,血液滴滴答答地流淌。


    “家主有令,少主的加冕典礼,不避讳见血。”侍者慢条斯理地说。


    划过气管,暗杀者连惨叫都没能发出来。然而宾客更没有,无数的暗杀者不再掩藏,下一秒,枪声、刀剑、咒骂声四起,间或夹杂着劝告太安所有人投降的叫喊,只是这一句话往往说到一半就没了声息。


    同时,一条缎带遮住了“津岛修治”的眼睛,画面随即一暗,只余各种厮杀声。


    这就是黑地下的世界。弱肉强食,即便是强大者露出疲态,也会有一群掠食者顷刻间一起扑上去,只是这准备好的缎带,侍者的宣告,无不暗示着这或许是已经计划好了的事项。


    她说要见血,符合家主一向以来对少主堪称冷酷的要求。


    不知何时没了叫喊声,只剩激烈的枪响和刀刃见血的声音,画面亮起来。远处一轮圆月,照在遍地废墟上,废墟之间,是无比干净的半球形凹陷,暗示着此地才遭受过可怕的攻击。


    竟然在此刻切换了场景,而这里众人都不陌生:横滨镭钵街,此刻是它最初的样子。


    最后一记枪声的回音消失,世界顷刻间寂静下来,只剩远处海浪翻涌的声音。


    太安的人员开始按部就班搜寻敌方包裹,而太安家主收起剑,看向海浪声翻涌而来的方向。海风吹过她的衣摆,袖口的水波纹仿佛在月光下流动。


    她依然穿着典礼的正装,踩在破裂的砖石水泥上望向大海,眼神专注,一手扶在佩刀的手柄上,整个人透露出逼人的锋利感,几乎要刺进观者的眼球。


    这是第一次她出现的背景不是家族规整的建筑,也是第一次整个人身上透露着蓬勃的生之感,就好像她过往一直在消磨时光,不在意周遭发生的一切,等待一个最终的结局。


    太宰治猛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想,残忍,却解答了所有彼此纠缠、且无法解释的困惑。


    他看着光幕里望向海岸线的女人,瞳孔紧缩,心里已完全接受了这个最糟糕的事实。


    这是什么?诅咒吗?简直是对太宰治这个存在,最恶毒的诅咒了。


    有这么一瞬间,他想离开这个地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事,也不要见到这样的人。太宰治并没有自虐的癖好,反而对痛觉十分敏感,极力想避免。而此刻,身体和意志都告诉他,到此为止,不要再往下看下去了,就此离开吧。


    画面里上演的一切不为观者意志所转移,直到下属回禀搜集成果后,这一小队继续前行。


    对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森鸥外心里已有预感,不过他并不为此担忧。如果横滨真的进入了一个具有绝对实力、能够掌控事态的组织,对于横滨来说不一定是件坏事。


    太过混乱切实损害着大型组织的利益,而森鸥外自己的做法也是以更强大的黑暗,来维持横滨的秩序,他成为港.黑首领的原因就在于此。


    现在这个时点,“他”正在常暗岛实行自己的不死军团计划,以死亡天使的异能力无限复活士兵,来形成永不损耗的战力。而真正让森鸥外在意的是,刚才和太安首领对话的那位宾客,无论是森鸥外,还是“森鸥外”都与其打过交道。


    藤原润,藤原株式会社的社长,经营着一家大型的军工企业,常暗岛的一些军备武器由这家企业提供。他在对话后的脸色充斥着恐惧,他听到了什么?


    森鸥外意识到,这个家族在日本的盘踞,可能比他原先设想的要深。


    那么她舍弃少主的典礼前往横滨,必然意图撕下更大的利益。森鸥外毫不怀疑每一位组织首领的贪婪,特别是坐到了这样高的位置,正如他一般。


    直到和军队碰面后,她竟然与异能特务科的科长种田山头火聊了起来。


    她开始以类似同僚的口吻指责种田山头火。


    不止森鸥外,大部分武装侦探社的成员,也开始陷入了巨大的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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