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工作整体还算顺利,甚至一连十天都是晴天,大家都还特别开心地说这次上山运气好,没碰上下雨。
结果不知道那位的嘴是不是开过光,第二天就下雨了,而且下得还不小。教授十分紧张,回营地的路上就计划着找个更安全的地方扎营。
但是这次幸运没有眷顾他们,团队行至一处窄恰地段时被一处突发的山体滑坡隔成了两截,谌过、靳诚和两个硕士妹妹被困在了后头。
谌过的心当时就悬了起来,好似一直在喉咙口跳动,但越是这种紧急情况越是不能慌乱,她从前跟着青松上过高原,也在雨季遇到过塌方这类自然灾害,心里大约有点判断。
他们遭遇的这个小型山体滑坡应该不会继续造成大的阻碍,但安全起见,这条线路是不能走了。幸而还有步话机在,大家很快就跟教授联系上,对方情况比他们要好,双方互通情况后,彼此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队伍被冲散而没有人员受伤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两个硕士妹妹毕竟是专业的,短暂的慌乱过后很快就镇定下来。她们当即一边跟教授沟通,一边冷静地看着地形图开始重新规划线路。
两个妹妹一个叫周培,一个叫雷宇霆,个性都很可爱,忙着规划避险路线的同时还不忘安慰他们。
“就这小雨,完全没在怕的!”周培伸手把雷宇霆的帽檐给压好,乐呵呵地朝着谌过眨眨眼睛,“有咱们雷宇霆在,啥雨都成不了气候!”
那是,雷宇霆这名字起得真好,一来,雷雨都能停掉,二来又有雷霆寰宇之意,啥场面镇不住?
说真的,谌过活这么大,很少见女生有这种大气磅礴的名字。就她自己这个名字,从上学到现在,无数次被人误认为男生,就刚进组的时候还被文胜吐糟过,说什么女孩子怎么叫这个名儿,听起来太男性化了。
想起来就觉得无语,怎么着,许你“胜”,不许我“过”?什么东西!
细想起来,这次工作能跟周培、雷宇霆这种性格开朗、踏实好学、活泼坚韧的女孩子们交朋友,真的是不枉此行。
靳诚一个大小伙子被吓得够呛,瘫在地上好半天都缓不过来,整个人形象都崩了,什么表情管理、语言管理、姿态管理统统都不见了,要不是还有她们三个姑娘在场,谌过猜想着靳诚可能会忍不住哭出来。
不过这小伙子心态还算是可以,缓过来之后立刻主动过来给她们分担负重。周培和雷宇霆已经重新规划出一条线路,可以绕行过去滑坡路段跟教授他们汇合。
“那个,谌老师。”靳诚这下子像是彻底放飞了,不顾个人形象鬼鬼祟祟地凑过来问她,“那个,随身摄像头拍下来的视频,后期的时候能不能给我剪了啊?堂堂男子汉被惊吓到飙泪爆粗口,太丢人了。”
谌过心里那股劲儿其实还“呼腾呼腾”地没完全下去呢,但还是憋着笑严肃地回答道:“那不好意思,你回头找秦导说说去,这有专业的后期团队,我管不了这个。”
靳诚垂头丧气地“哦”了一声,谌过拍拍他的肩:“别泄气。工作还没完成呢,打起精神来,后面的镜头不想要了?”
周培过来给他们分了丹参片让含着。
那天他们四个人绕了好长一段路,因为身上有负重,天还在下着雨,道上又湿又滑,每个人都又累又冷,恨不能冲锋衣里面凭空再生出来两层内胆。湿透了的帽绳勒得下巴皮肤特别疼,大家互相鼓气,谁都没喊一句苦,足足走了三个多小时才跟教授汇合。
谌过一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一直在想家人,想着万一她要是出意外了,方眉和谌江戎可怎么办,还有关佳颜那个生活不能完全自理的小兔崽子怎么办……
来来回回想了许多,最后都是枉然。
她其实有点消极的宿命论。虽然掏心掏肺地想要关佳颜克服失明的心结,与命运的不公抗争,但一切前提都得建立在生命尚且存在的基础上。而生命能否留存,那就要看气运了。
老天让你死,你平地摔一跤都有可能没命。
老天让你活,就像关佳颜那样,平白无故被狗撞到机动车道上,也还有她父亲飞身而出救下了她的命。
生与死,是很玄妙的命题。
天是没有仁慈心的。
知柏短暂的一生做了无数个好事,老天也没多给她几年命。
所以,不要在自己生命尚且富裕的时候,留下一些本不该有的遗憾。人生不能荒废,理想不能搁置,情感不能错过。
到达新营地后,雨也跟着停了。
拍摄任务结束后,谌过窝在帐篷里写备忘录,周培和雷宇霆也噼里啪啦地在一边写工作日志,笔划在纸上的“刷刷”声和打字声此起彼伏地混在一起,有种静静的吵闹感,让人安心。
写完后拍照备份,谌过心绪翻涌,突然特别想跟关佳颜通个电话,想听听她的声音,也想跟爸妈说两句,但此刻没有信号。
她翻了张净页随手乱画起来,过了一会儿,突然有个甜甜的声音响在耳边,周培从她身边路过,惊讶地叫起来:“哇,谌老师,你这个手绘好漂亮,很有功底的样子,这桂圆画得好好哦,可以当图鉴了。”
谌过也不谦虚,继续补充着画上的细节,语调轻松地调侃道:“评价这么高啊,那我小时候上的绘画特长班算是没白花钱。”
雷宇霆也凑过来看,一边看一边啧啧称赞:“谌老师你可以出个图鉴手册哎,你们搞摄影的都会画画吗?”
“别人不知道,我是学过的。”
“咱们这些天拍了那么多花,你怎么突然想画桂圆啊,你喜欢桂圆?”
谌过盯着手下那幅桂圆图,声音很轻地笑了笑,像雨滴砸破一汪平静的水洼,将空气溅起一片细密的碎裂声:“是啊,很喜欢。”
周培和雷宇霆常上山作业,对那些生长在高原上的植物有种很特殊的情感,类似于看自己的孩子一样,心里的喜欢、爱惜和保护欲满得都盛不住溢出来了。
谌过跟她们不一样,也许是因为艺术工作者跟科研工作者的脑回路太不相同,她对那些植物的感情在另一个层次上。
她更想和那些植物产生共鸣,虽然它们并不能和人类沟通。
旅游的人都爱八月份、九月份来川西,但六月的川西是无与伦比的。没有雨的时候,阳光好似金纱一样蒙在大地上,青翠的绿就好像在流动一样,满满的都是新生的气息。
她所见到的每一株花草树木,都有一种纯真的、神性的、柔韧的美。它们身无一物,就那样挺着着叶子和花朵,在高原的蓝天下,独自摇曳在风里,干净又顽强。
相比之下,像他们这样糊了半瓶子防晒霜的人,从上到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在高原上像流浪狗一样行走着,有种很脏很脆弱的感觉。
她好想抱抱她的桂圆。
因为山体滑坡这个惊险的插曲,以及后面接连下雨,拍摄工期又延长了三天。
一群人泡在汗水雨水里都跟叫花子没什么两样了,摄影师更是艰难,上下来回往复地拍来拍去,谌过两只脚的血泡都被磨得血刺呼啦的,手脸到处都是擦伤,连秦导都一度担心她坚持不下来。
可她坚持下来了,顶着所有人的质疑。
最后一天的时候,天空大放晴,谌过在拍空镜时拍到了雪豹,对面山壁上一头雪豹妈妈带着两只崽子在爬上爬下,崽子们好像是在跟妈妈玩耍。
整个团队都开心到飞起,纷纷掏出手机追着又录又拍的。
尤其是教授,开心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去年见到她的时候,她受伤了,我们担心了她好久。没想到今年她当妈妈了,真好,真好。”
秦导和伦哥也很高兴,说这次能拍到雪豹真的特别幸运,因为川西大山多峡谷峭壁,雪豹的分布密度特别低,跟青海、西藏都不能比。俩人还聊起另外一个想拍雪豹的摄影师,费劲巴拉地去了几趟都没拍着……
最后收工时,所有人排在一起跟大山留了张合影,这趟工作任务基本就算完成了。
谌过看着照片里五颜六色的冲锋衣,又想笑又觉得满怀欣慰。
真好,她马上就能回家了。
有信号后,谌过立刻跟关佳颜通了电话,关开心地就差顺着网络信号爬过来抱着她啃一口。
*
山上拍摄结束后,还有一个附加单元,是为了给当地文旅做宣传的。另外,谌过学习飞行执照的那个飞行基地在这边有个分部,主营直升机高山观光,十分热门。基地给这个拍摄项目投了一大笔赞助,此次会推荐两个优秀学员出镜来做宣传。
谌过万万没想到,谌江戎竟然是推荐的两名优秀学员之一,秦导也大吃一惊,当场难以置信地问起她来:“谌儿,不是你这姑娘怎么还告状呢?”
谌过一头雾水:“啊?我告什么了?”说完才反应过来,秦导可能是以为她给家里告状遭遇了滑坡,当老谌是来找他算账的!
不说还好一说可算是露馅儿了,一向都心胸宽阔的老谌当场就炸了,差点要跟秦导干一架。
当然,谌江戎是来撑场子的,说是优秀学员代表,但其实是学员中断代的存在。开玩笑,老谌在整个飞行基地虽然谦虚内敛,那也没一个教练敢在他面前充前辈的,因为老板是他战友,早给他满天下宣传开了。想当年,他们执行任务的时候,那帮子教练有的都还没出生呢。
谌过和伦哥分别上一架直升机上拍,谌过自然选择拍老爸,机上还有秦导和靳诚。这一部分有脚本,虽然内容也不少,但一路顺着捋下来就完事儿。
还有一部分内容使用无人机航拍,都进行得特别顺利。
所有工作至此正式结束,谌过痛痛快快地发出邀请,问他们要不要跟她上天飞一场,当场把团队里的人给惊到了。
伦哥直呼“好家伙”:“谌儿,你能耐了啊。上天下海——哎,你学潜水了吗?”
谌过靠着老谌朗声笑着抬一抬下巴:“已经安排了,马上就学,明年能下海!”
秦导在边上海豹拍手式鼓掌:“老谌啊,咱这闺女真是行,样样过人!回头有拍水下纪录片的,我还带着她!”
直升机的噪声很大,舱内也很吵,周培和雷宇霆她们还叽叽喳喳个不停。
可是谌过几乎什么都听不到,她只觉得这片蓝天真大啊,像大海一样让人沉醉。云像凝滞了的海浪,安静又汹涌;像天空的心事,朦胧又清透;像夏天的心情,是热烈的、奔放的、潮湿的、沉闷的、温柔的、迟钝的……也可能是无情的。
天地如此广阔,万般变化皆无定数。
她只觉得心间无限舒爽,更懂得了什么是胸中自有沟壑,眼中绝无风波。
该回家了,她的爱人在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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