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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枇杷果


    白水澳内的水栏屋已有七户, 且还有几家是在年后交了定钱,让林阿南采买好木头,只等过了忙季就开工的, 可以预见今年一整年里,下船进屋的人家会越来越多。


    有能挺胸抬头的大屋子住, 谁还愿意蜗居小小木船,一家老小蜷成团睡觉。


    唐家搬家后摆了暖房宴, 比起钟洺与苏乙, 唐大强和钟春霞年长一辈, 人缘也好,村澳里与他家走得近的更多,愣是把暖房宴吃成了流水席, 从早到晚不见停。


    去吃酒的人多少要带点礼,是以站在岸边看, 整日里都是提着东西往那处走, 再吃饱喝足抹着嘴巴回来的人,可谓是出尽了风头。


    刘兰草抱着卢风站在船头吃海瓜子,望向这群人的目光凉凉,起手往船下海里丢了一把空壳, 自顾自地不屑道:“不就是修个破木头屋子,有什么好显摆的,当谁家没有似的。”


    这些人掏空家底建个屋,无非是打肿脸充胖子罢了, 不像她家雨哥儿好福气, 识得了虾蟆澳有手艺的汉子,嫁过去就能住进敞亮的大屋。


    而她有这么一门好儿婿、好亲家,还怕以后过不上好日子?


    况且她还有个儿子在, 等拉扯大了,娶个媳妇回来,自己这个当婆母的只等受孝敬。


    “娘,我好像绣错了一针,你进来帮我瞧瞧。”


    “这就来!”


    刘兰草闻声,端着剩下的海瓜子进船坐,卢风被一根绳子拴着系她腰上,走动时跟在后面,省的掉水里去也不知道。


    “我看看,又哪里绣错了。”


    刘兰草让卢雨看着卢风,自己接过绣绷子靠近窗户借光看,蹙眉盯了片刻后道:“我帮你把这两针拆了就是,不妨事,再说一点子小错,谁还能凑近了看不成。”


    水上人精于针线的不多,刘兰草自己的绣花手艺也强不到哪里去,非要比的话,其实他们母子俩都不如苏乙擅长。


    想到那个小白眼狼,她手上一用力,差点把绣线扯断了。


    “娘!你小心些!”


    卢雨格外宝贝他手里的这几块料子,当初看不惯钟洺给苏乙下聘时带好布,如今他也有了,虽除了布,林家只给了二两彩礼、一斗白米,红鱼用两只海鸭子替了,但林家有屋有船,林成更有手艺,他不吃亏。


    自下聘后至今,嫁衣和鞋子都做好了,近来只差绣盖头,婚期定在五月,眨眼就要到了。


    “知道了知道了。”


    刘兰草沉下心,拆了那两针,把绣绷还给卢雨,看卢雨随即道:“算来离你出嫁的日子没多久了,那林成怎么也不见露个面,给你送些吃的、戴的。”


    卢雨摸了摸盖头上的鸳鸯,垂眸勾唇道:“虾蟆澳离咱那么远,若隔三差五来,他家里的活要不要做了?娶亲是大事,他们林家肯定比咱家忙。”


    提起这个,刘兰草又想起远嫁的事来,心里憋了口气,既嫁出去了,总要活出个样子来,不然只会愈发被人看笑话。


    “只愿你过了门,林家莫忘了答应咱们母子的事,都有修房的手艺,何必继续给那林阿南做事,挣的银子都进了人家的口袋。”


    卢雨得意道:“娘,你只管放心,林成说了,等把娶亲的事办妥,他就自己拉扯一队匠人去帮人修屋,也当工头去,到时候,只管让他来给咱家和我大姐家修水栏森*晚*整*屋,修的比钟家更大更好,看白水澳还有谁感瞧不起咱们”


    听他这么说,刘兰草顿时眉开眼笑,母子二人对视一眼,仿佛已经预见了将来扬眉吐气的好日子。


    ——


    月尾上钟春竹回娘家,带来了来自齐家的好消息,也要来了齐家姐儿的生辰八字。


    梁氏带着去乡里找个算命的瞎子掐算,说是上上大吉,没半点忌讳的,喜得她多给瞎子一分钱,当即在乡里置办了媒人礼,出面请了荣娘子帮忙做媒。


    荣娘子在鱼山澳、白水澳之间两头跑,很快帮两家说定了彩礼、嫁妆各几何,采买之余,钟老三又去催着船匠加紧制船。


    为了这艘长子娶亲的新船,他家可是掏了上百两银,好在钟豹岁数还小,成亲是多年之后的事,期间家里尚攒得起银子盖屋。


    孩子多就这一点不好,这个娶亲那个出嫁,要熬上许多年才能享清福。


    ……


    “时间过得真是快,眼看虎子都要定亲了。”


    苏乙坐在堂屋里,手指仔细剥着枇杷果黄灿灿的皮,剥好后递给一旁的钟涵,让他捧着吃,随后自己也得了个剥好的果子,是钟洺送到唇边的。


    他张嘴咬一口,柔润的清甜沁人心脾,让人不禁弯起眼眸。


    一入夏九越就不缺各种果子吃,近来是枇杷、桑葚,接着是杨梅,盛夏里还有荔枝、桃子和李子,丰收时满街都是挑着担子卖果的农户,价廉如上个月的小黄鱼,几枚铜钱就可换些解解馋。


    说回枇杷,他们白日里在圩集上买了一篮回来,坐在摊子上时吃了几个,没成想晚些时候詹九又送来一篮。


    熟了的枇杷不经放,为了不浪费,只得回村澳送了一圈,除却自家亲戚,也让方滨拿帕子裹了几个回去尝,路过钟守财家时给他和白雁留下一捧,剩下的拎回家仍够吃个两三日的。


    “他也到岁数了,又是个孝顺的,早日定下,三叔和三婶也没心事。”


    钟洺吃相豪迈,一口一个,不像苏乙和钟涵,要分好几口慢慢吃。


    钟涵吃得满手汁水,滴滴答答落在桌上,苏乙看一眼,见没脏了衣裳和袖子就不管了,回头擦桌就是。


    转而又说起提亲用的红鱼该怎么办。


    提亲送红鱼的习俗早已不是定规,因红鱼确实不好捉,谁家要是送红鱼,是汉子有本事,男方家有诚意的证明,若是拿不出,使别的代替也一样。


    但钟虎这人轴得很,非要送红鱼不可。


    “红鱼岂是那么好遇见的,我和他说定,提亲前一日我带他下水去寻,寻到后让他亲手网了,也算是自己捉的。”


    苏乙想起自己听白雁、方滨提起过,他们成亲时聘礼里都没有红鱼。


    他抿唇笑笑,觉得手里的枇杷更甜了。


    钟涵连吃三个枇杷,还想去拿第四个,钟洺拦着不让他再吃。


    “吃多了肚子疼,留着明天再吃。”


    为了不让小仔犯馋,他和苏乙也不再吃,收了果皮,洗洗手回屋里数银子。


    “不算不知道,单是詹九上个月就从咱们家拿了五两银子的酱,原还算着能拿四两的就不错。”


    苏乙品着唇齿间残余的枇杷甜意,伸手翻着家里的小账本,上面一笔一笔都是他和钟洺记下的账,字不好看,有些瞧着和墨点子糊一团似的,但细看都能看懂。


    有时银钱多了算不过来,也不会拨算盘,就用蛤蜊壳之类的计数,一钱银子一个小壳,一两一个大壳,摆上一地再挨个数过去。


    他摸到桌上的水碗喝两口白水,紧接着用指头拨出五个大壳子给钟洺看,这是这个月跟詹九结的账。


    “过了一个年,他的生意是越来越像样了,多了两个人跟着他干,且除了骡车还又新添了一架牛车。”


    牛不如骡子跑得快,但拉货拉得更多更稳,价钱也比骡子便宜,过去那辆骡车不是他家的,这回的牛却是他自己掏银钱买的。


    钟洺和苏乙还带着小仔,去詹家后院牛棚里看过那头青壮牛,慢悠悠地嚼草,看起来很是温顺。


    好蛤蜊壳,苏乙把穿好的铜钱重新塞进钱罐,在纸上鬼画符一般画了个数。


    “这里面已填满了,都是串好的铜子,有个三十两,你看要不要去换成银子。”


    铜钱占地方还不好存放,陆上人有个家宅院落,还能挖个坑埋起来,他们却没法这么做。


    “再等等,等凑个五十两,我去换五个十两的银锭子回来。”


    苏乙盘算了一下外面的散钱,笑道:“也好,倒也不用等多久了。”


    靠着卖酱和卖鱼获,以及钟洺与裘大头的海参生意,而今月月至少有小几十两的进账,正如去年里说起的,家里大件如今添置得差不多,年后起便再没花什么大钱,赚的都攒下了,越积越多,瞧着喜人。


    钱这东西愈攒心里愈踏实,相比之下为了生意受点累又算什么,多少人受了累还不见得能赚多少,他们已是很幸运的。


    账算明白,把账本和银子重新锁回箱中,钟洺端了洗脚水进来放在床边,和苏乙并肩坐下,把两只脚都浸在水里晃一晃,浑身都松快下来。


    “等这个月忙过去,我有心去县城办点事,到时你和小仔跟我一起,咱们一家子也去县城逛逛。”


    他之前挑出的那些个鱼脑石,是预备找匠人打磨成一套围棋棋子的,可在乡里试了两个都不甚如意,他怕浪费了材料,便觉应当去县城换个手艺更好的。


    一个人往县城跑也没什么意思,想到赶路时的光景就无聊得很,可若是夫郎在侧就不一样了。


    苏乙抬头朝钟洺看来,面上很是惊喜,县城他还没去过,定比乡里繁华多了,之前听钟洺说,那里好些家酒楼都有两三层,城门楼也很高,铺子卖的东西都是乡里不常见的。


    “这时节还没那么热,出去逛逛倒也好。”


    他难掩对外面的向往,忽又想起一事。


    “虎子若定了亲,估计年底就要成亲,我这个做嫂嫂的,是不是该给齐家姐儿备一份见面礼?”


    他也是头一次经历这事,只知是有这个规矩的,礼也不需多贵重,姐儿、哥儿之间,无非是送方自己绣的帕子,小小的荷包之类。


    不过他自己的针线活属实一般,自家用就罢了,要送人还真不怎么拿得出手,因这活计是昔日在刘兰草家时打下的底子,他舅母自己的绣活算不得多漂亮,苏乙虽心思灵巧,比她强些,也是强得有限。


    “要么就去县城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若有的话就买回来。”


    “是该如此。”


    钟洺记下这事,同苏乙笑道:“到时你就是咱们这一辈的长嫂,成亲那日少不得也要忙前忙后。”


    苏乙挠挠脸颊,有些不习惯这身份,去年他还是钟家的新夫郎,转过一年,眼看又要作为嫂夫郎,迎进一个弟媳过门了。


    不过这是家中的大喜事,怎么想都是期待的。


    数日后,有钟洺帮忙,钟虎如愿捕得一对红鱼,连着米、布等物,以船载着去鱼山澳提了亲,成功把婚期定在了冬月里。


    钟虎的婚事一了,就只剩下唐莺还没着落,当爹当娘的都是如此,一方面舍不得女儿出嫁,一方面又怕耽误久了说不得好人家。


    只是这是二姑和姑父要犯愁的,钟洺不多打听,月内卖海参的银钱到手后,他选个天晴的好日子,在乡里雇一辆牛车,带上夫郎和小弟去了县城游耍。


    第112章 县城(修,字数+1k)


    九越县也有码头, 能撑船走水路,只是难免绕远,算来走官道是最快的。


    一辆牛车挤一挤能坐五六个人, 但钟洺虑及夫郎和小弟都是哥儿,难得出门一趟, 何必和别人挤在一处,就花三十文单雇了一辆车。


    南街的摊子交给二姑看顾, 最近唐家因建水栏屋, 家底狠狠薄了一层, 全家上下挣钱的劲头更足。


    唐大强忙着出海打鱼,早晚各送一批鱼获到乡里摆摊售卖,唐莺在石屋做酱, 月月可得固定的工钱,余下一个唐雀, 过去都是和钟豹、钟涵他们混在一起, 赶海捉蟹摸蛤蜊,近来却常跟着钟春霞来乡里摆摊。


    他本就性子大方,现今整日看秤算账,练得嘴皮子愈发利落。


    有时候钟洺看着唐雀, 不免会想钟涵再大几岁会是什么样,但无论长成何等性子,只要健康平安,自己这个当大哥的就知足了。


    “大哥, 嫂嫂, 我有点难受。”


    土路不平,牛车轱辘滚过时难免晃晃悠悠,水上人能在随浪起伏的船上行走自如, 却会在牛车上被颠得屁股痛。


    钟涵刚上车时兴致勃勃,左看右看没个消停,连拉车的牛甩着尾巴撇粑粑都盯着看,然而路程还没过半就蔫了脑袋,委屈巴巴地就近往苏乙怀里靠。


    这种时候他很是会选人,大哥的胸口硬邦邦的,还是靠在嫂嫂身上更舒服。


    苏乙有些担忧地摸摸他额头,摘下自己的藤笠给他遮阳,温声哄他道:“你这是让牛车给晃晕了,闭上眼别乱动,很快就到了。”


    钟涵乖乖贴在苏乙的肩头,天上的日光洒下,照得人周身暖融融,没多久就生出一丝睡意。


    钟洺低头从后面看他一眼,悄声同苏乙笑道:“似是睡着了,肯定是昨晚听说今天要进城,高兴得晚上没睡好。”


    县城对于生在村澳里的孩子而言,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多少人一辈子都没去过一趟。


    苏乙轻轻拍了拍小哥儿后背,记得他刚嫁过来时钟涵瘦弱,后背摸着只有薄薄一层肉,不像现在揉起来软乎乎的。


    “让他睡吧,头一次坐车不习惯,兴许等回来那趟就好了。”


    车夫见状也将牛车赶得慢了些,他这趟不少赚,遂不急着赶紧进城拉下一趟。


    但官道忙碌,来往的人和车都多,路过的牛蹄子驴蹄子扬起尘土纷纷,钟涵没多久就被吵得坐起身。


    “大哥,还有多久能到?”


    “你自己去问赶车的阿叔。”


    钟涵有些怕生,但大哥和嫂嫂都在侧,他鼓起勇气往前挪了挪,问那赶车的汉子道:“阿叔,还有多久到县城呀?”


    没人不喜欢长得漂亮的娃娃,汉子闻言极有耐心道:“就快了,至多两刻钟。”


    又跟钟洺与苏乙聊起,他家里也有个小哥儿,比钟涵大些。


    “刚上车时,我还以为这哥儿你们俩的娃娃,又觉得你们小两口太年轻,孩子不该这么大。”


    钟洺和钟涵两兄弟岁数差得多,钟洺又生得高大,偶尔忙起来胡茬刮不干净,更教人觉得他比实际年龄多出个几岁,过去确实常有人这般误会,以为小仔是他儿子。


    不过自从娶了苏乙,反倒少有人这么问了,实在是他夫郎一看就是个刚成亲不久的小哥儿,面嫩得很。


    “总算到了。”


    汉子没说假话,说两刻钟就是两刻钟,上车时说定了下车的地方,是离城门不远处的一车马行,他们这些赶车的人都在附近等活。


    “回来时你们也来这处坐车就是,若能赶上我在,我再拉你们一趟。”


    钟洺应声好,与其结了车钱,扶着夫郎和小弟下车,看钟涵小脸泛白,仍是一副不舒服的模样,遂在往前走时留心着街旁,见了个贩凉果的,买来脆青梅和蜜山楂各一包。


    “吃点带酸头的压一压,要是嫌酸就别往下咽,含嘴里也有用。”


    打开包青梅的油纸,清冽的酸气扑面而来,惹得钟涵神思骤清,他听大哥的话,塞了一颗在嘴里,走出一段路便慢慢恢复了精神,又开始叽里呱啦地问这问那。


    苏乙也被钟洺喂了颗青梅,被生生酸出一包口水,五官都皱成一团。


    钟洺同样咬破口中果子,疑惑道:“有这么酸?”


    他怎么不觉得。


    他让苏乙吐出来,别怕浪费,省的酸倒了牙,苏乙却不舍得,这东西买了也不便宜,愣是嚼嚼咽下去,又含一粒蜜山楂去压酸味,半天神情才缓过来。


    “喝梅子酿时怎不觉得酸,足以可见里面加了多少糖,怪不得卖得贵。”


    苏乙揉揉腮帮,想起上回钟涵在白雁家吃梅子干被酸的模样,“你也别嚼了,含一会儿就吐了。”


    然而钟涵也是个会过日子的,同样龇牙咧嘴地吃完才罢休。


    钟洺笑着把脆青梅包好放进苏乙挎的篮子。


    “还是别吃了,拿回去泡水喝算了,在水里加点蜂蜜,搁一颗梅子,应当不难喝。”


    县城人多,车也多,路比乡里宽,能并排跑得下两辆马车,看得人目不暇接。


    钟洺紧握着夫郎和小弟的手,生怕走散,又让钟涵一定不能离开他和苏乙的视线。


    “县城里有拍花子的,把你迷晕了塞船里,给你拐到不认识的地方去。”


    钟涵吓得一把抓紧他的衣摆。


    苏乙摸摸小仔头顶,问钟洺道:“相公,咱们先去哪?”


    “我从詹九那打听到一个专磨各种棋子的工匠,咱们先去那里看看,过后再随便转转。”


    那吴姓工匠住在一名叫肚脐巷的地方,巷子又窄又长,他们一路打听过去,总算找对了门。


    时下棋子多是陶瓷烧制的,价钱平常,但那等好附庸风雅,秉烛手谈的文人墨客,买个文房四宝都要讲究何处的笔、何处的墨,用的棋子同样花样百出。


    而除了陶瓷棋子,其余无论是木,是石还是玉,都要靠人手一粒粒地磨过去,修得每一粒都大小相同,圆润不刺手。


    有人需要,便自然有人专营此业。


    凭借一包鱼脑石,钟洺得以见到吴姓匠人,进了门后说明来意。


    九越濒海,用鱼脑石做棋子是早已有之的传统,匠人懂得给鱼脑石染色的办法,能做出双色的成套围棋子,触手温润,据说夏日里也凉意十足,不沾汗水,不易打滑。


    吴匠人见了钟洺带来的鱼脑石,当即眼前一亮。


    “你从我这里取回制好的棋子,反倒没什么好门路出手,不如直接把原料卖予我。”


    最近黄鱼季,每条鱼的脑壳里皆有一对石,故而市面上鱼脑石极常见,可基本都是一股脑卖给药铺的,不挑不拣。


    他若做棋子,还要自己去买回来筛品相,十颗里挑不出一颗能用的,不像眼前这汉子送来的,颗颗皆可做料,可见来人是懂行的。


    钟洺却不听他这一套,自己的确没什么太好的门路,但就算卖给走商时要不上太高的价,也绝对比单卖鱼脑石要赚得多。


    吴匠人听他拒绝,仍再劝道:“你给的料好,我也不会给你贱价,不会让你吃亏。”


    钟洺琢磨一瞬,问他贝壳能不能做棋子,若是可以,收不收好看的贝壳。


    吴匠人不以为然道:“贝壳这东西我不缺,随便喊个人上门,都能给我装一麻袋。”


    只是和挑选鱼脑石一样,贝壳里能用的也并不多。


    钟洺挑眉道:“我与他们不同,我可以潜到海底专选好看的贝螺带出水,就连砗磲也能寻到。”


    吴匠人这才多看他一眼。


    “素闻有些水上人天生好水性,能闭气潜水捉鱼追蟹,看来你正有这本事?”


    钟洺颔首。


    “不知这生意能不能谈,若是能谈,你我都可省点事。”


    吴匠人闻言,不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钟洺在院里说话,喊了在家里伺候的一婆子出来,在院中石桌上摆三盏茶,又给钟涵塞个果子吃。


    “我这里确是收贝壳,花纹漂亮的宝螺、没有杂色的白贝都可,砗磲价贵,大的我收不起,巴掌大的或可拿来瞧瞧。”


    钟洺提出想看看用贝壳磨成的棋子长什么样,吴匠人欣然答应,很快一学徒模样的小童捧着一盘子各色棋子出来。


    “我说为何贝壳也能做棋子,原来做出来这么薄,几可透光。”


    钟洺恭维对方一句,“您这手艺真是不简单。”


    苏乙和钟涵也在旁看了个新鲜,啧啧称奇,原来这就是富贵人家过的日子,指甲盖的棋子都这么多讲究。


    吴匠人被奉承得舒心,三两句将话题拉回生意,以五两银子买下钟洺精挑细选的鱼脑石,又约定日后得了好看的海螺,或是遇上了砗磲,都给他留着。


    此外钟洺经他提醒,思及市面上不只有珍珠,也有贝珠,尤以砗磲磨就的贝珠为重。


    现在家里不太缺银钱,他若得了砗磲,不急着卖,不如找人磨了珠子镶副头面送夫郎,珠玉和金银一样都是可压箱底的东西,砗磲珠也比普通贝珠保值得多。


    逢年过节和银簪子一起戴,绝对撑得起场面。


    他想着想着,唇角不由扬起,苏乙瞧在眼中,以为钟洺是为了刚挣的五两银子高兴,也跟着舒心一笑。


    三人很快离开肚脐巷,回到大道之上,沿街逛起来。


    “那里就是县衙?”


    街旁一隅,苏乙和钟涵两双眼睛望向对面巍峨的府门,大门两侧是漆成黑色的栅栏,搭配一对神态森严的石狮,登闻鼓在那里矗立多年,风吹日晒,早就显得有些破旧。


    钟洺想着既来了县城长见识,不如把没去过的地方都去一回,反正只是路过瞧一眼罢了,又不犯法,还能有人出来抓他们不成。


    距离县衙不远还有县学,钟洺此前也不知,还是上回来县衙时听常家兄弟讲的,对于他们而言,亦是高攀不起的地界,不过是匆匆瞄两眼就走了。


    而后远眺了积山寺,仰望了白石塔,他们水上人信海娘娘,对佛寺、道观兴趣缺缺,都未曾进去。


    且钟洺身上有海娘娘庙求来的平安符,日日贴身带着,对于他们而言,已是最心安的护佑了。


    “要不要去看木偶戏?”


    城内戏楼林立,是寻常百姓常见的消遣之一,其中大多数是唱南戏的,咿咿呀呀,大人能得趣,只恐孩子听不懂,因此钟洺想到了木偶戏。


    去平山岛赶庙会时也会有演木偶戏的戏班子去,回回都围一群孩子,看得入迷极了。


    “小仔想去!”


    他眨眨眼睛看向苏乙,试探问道:“嫂嫂想去么?”


    苏乙莞尔,“嫂嫂也想去,咱们一起去。”


    钟涵虽开心地牵住他俩的手,问大哥要往那边走。


    戏楼不需戏票,只收茶钱,给几人的钱,便可得几人的座,付了铜板,戏楼小二端上一壶茶三只碗,倒满后便没了影。


    钟洺买两样干果,还有之前进城时买了没吃完的蜜山楂,尽数在桌上摆开,两大一小专心看起台上齐齐登场的木偶。


    台上戏名叫《战潼关》,是出武戏,到了精彩之处台下看客纷纷叫好,钟洺他们也不例外,一样跟着拍手。


    看罢出来,意犹未尽。


    一场木偶戏半个时辰,很是消磨了一番时间,出来后往街旁铺子里去,东看看,西瞧瞧,尽挑着乡里轻易见不着的东西买。


    先前钟洺来县城那回,给钟涵买了个木头小狗,这次又去同一家铺子给他买个翅膀会动的木鸟,一只花纹漂亮的拨浪鼓。


    家里的澡珠不经用,既夫郎和小弟都喜欢,这回一次买了两盒,苏乙想拦,因实在不便宜,钟洺却说县城不常来,买一回能用许久。


    而且他喜欢极了哥儿用完澡珠后身上的香味,只是光天化日下,不好在外面说。


    走着走着,路过一间绒线铺子,苏乙进去选了好几个色的绣线。


    “回去分二姑家一些,我也留一些,好好练练绣花手艺。”


    若是再不练,以后怀上孩子做小衣裳时,怕是要把虎头帽绣成歪脸猫。


    街头走到街尾,其余买到手的东西暂且不表,时间不早,人也饿了,午间选了家不大不小的食肆进去坐,让小二挑着招牌菜上个四菜一汤,等菜时钟洺听见附近一桌的三个汉子聊起县令换人之事,似还都在县衙内做事,大约是捕房中的小吏,不由竖起耳朵听了半晌。


    要说有关此事的消息,果然还是县城内最灵通。


    他嚼着菜,吃着茶,几口下肚后听出个大概,看来朝廷已指派了新的县官来九越县赴任,只是路遥难行,想来走马上任该是几月之后的事了。


    第113章 【加更】


    雷电齐鸣, 雨水落下,今年入夏后的第一场龙气刮到了白水澳。


    在风雨面前,没人敢冒险留在水栏屋内, 屋坏了可以找人修,人伤了可就要多受罪, 相比之下还是搬进石屋更稳妥。


    可也不是没有好处,因为水栏屋也能遮风挡雨, 除却贵重财物, 其余家当都可留下, 门窗关好,蒙上油布,也不怕雨浇。


    所以收拾一圈, 钟洺和苏乙只将一口衣箱扛上山,里面有家里的银钱、苏乙的首饰以及值钱的布料子。


    钟涵背着背篓, 里面塞两只小胖猫, 满满的肚子越来越鼓,估计下个月就要生小猫崽了。


    整一日一夜的雨过后,次日白天龙气暂歇,家家户户赶紧把昨晚泡了水的东西搬出来晒, 又加紧时间摆灶生火操持顿热饭。


    外面下雨,闷在屋子里的人只能吃冷食,吃得人肚子里好似窝了块石头。


    “昨日拎上来三条鲳鱼干,不如这顿吃了。”


    鲳鱼分金鲳和银鲳, 金鲳尾巴尖和肚子上染一层黄色, 晒鱼干时在鱼身上改刀,但不可切断,这般悬挂起来晾晒时鱼肉盘旋分离, 能把每一段肉都晒干、晒透。


    吃时若图省事可以直接上锅蒸,或是取一块五花肉剁成快煎出油,加上鱼干一起炖。


    这两日天气不好,买肉回来也存不住,不过苏乙依照钟洺说的,泡了一把香蕈干和麻笋干,用些荤油炖一起,加些酱油能吃出肉味来。


    这顿饭是钟洺掌的勺,趁还没下雨用炒鱼酱的大铁锅做的,数量着实不少,香味飘出好远去,把钟守财都给勾来了。


    他端三只煮熟的大青蟹,说想和钟洺换一碗炖鱼干。


    “从上山起阿雁身上就不太爽利,早食那顿也没什么胃口,我想着可能是吃我们家的菜吃腻了,换点别家的回去,也能换换口味。”


    “这有什么,还用换了,你把蟹子拿回去,我给你盛一碗就是,鲳鱼干谁家没有,都是管够的。”


    钟守财才不他,直接把蟹子送去新石屋那边,让苏乙收下,回来时钟洺已经给他装好一碗菜,还问他要不要虾酱和鱼酱。


    “这些家里还都有,不过这几日不敢让她吃鱼酱,吃多了生火气。”


    他刚走,苏乙紧跟着过来帮钟洺端菜,说起白雁时面露忧色。


    “一会儿吃完饭,要是没下雨,我也过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


    可惜他没成行,刚放下饭碗不久天边就滚了雷,激得苏乙心里直突突。


    雨云遮天蔽日,屋外几乎刹那间暗下来,分明刚吃完午食没多久,石屋墙壁上已挂上了灯。


    多多和满满也不肯找地方趴下安睡,有些焦躁地围着屋里转,一直在喵喵叫。


    钟涵把它俩抱到身边安抚,听着雨点落下后敲打屋顶的声音。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雨越下越大。


    沉郁的天色搅得人不辨时辰,屋里纵使点着灯,人也皆是昏昏欲睡,却又不敢真的睡过去,现在睡了晚上岂不更无聊。


    为打发时间,他们在沙子上用木棍划出格子,拿一把鱼脑石出来玩抓石子的游戏,等玩腻了,又换成一起陪钟涵玩翻花绳。


    “大哥好笨,又输啦!”


    钟洺看一眼在自己指头上缠作一团的头绳,无奈道:“我真是学不会这个,你们都是怎么记住的?”


    不过是一根系成圈的绳子,还能有那么多花样,一会儿树一会儿花,一会儿鱼一会儿狗的。


    苏乙忍不住笑道:“你也不是记不住,只是手指头粗些,总是挑着挑着就乱了。”


    钟洺果断投降,他宁愿去搓麻绳编个新渔网,也不愿再继续和花绳较劲了。


    “估计这雨还要下许久,咱们饿了就吃,困了就睡,等雨停了再说。”


    龙气过境时日子就是这么难受,苏乙低头闻闻自己身上的衣裳,都觉得像咸鱼一样被腌入味了。


    熬了几个时辰,当真入了夜后,钟涵自己伸着胳膊腿在席子边上睡熟,钟洺扯着布巾蹭过来,见苏乙有些不自在地掩着领口。


    “等回了家洗个澡再说。”


    他实在不想这么汗津津脏乎乎地和钟洺做点什么,哪怕只亲嘴都不行。


    “小仔还在呢,我能做什么。”


    钟洺低头用鼻尖蹭蹭苏乙的鼻头,轻笑道:“我闻着你还是香得很。”


    苏乙忍俊不禁,“兴许是你鼻子坏了。”


    深夜雨势转小,噼里啪啦变为滴滴答答,不再扰人清梦,反而变成了催眠小调。


    苏乙贴着钟洺睡得正熟,耳边忽闻一声女子的惨叫。


    “啊——”


    凄厉的嗓音划破夜色,甚至刺透了雨幕,他猛地惊醒,疑心自己是做了个梦。


    “怎么了?”


    两人离得太近,钟洺也被他牵连转醒,苏乙喘两口气,茫然问钟洺,“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钟洺刚想说没有,外面惨叫又起,两人对视一眼,全都白了脸。


    “你和小仔别乱走,我出去看一眼。”


    他迅速披衣起身,搬走抵门的石头后向外跑出,苏乙担心地守在门后侧耳听去,能察觉到不少石屋都因此开了门,互相问声音是谁家传来的。


    有生过孩子的妇人率先反应过来。


    “我说这动静听得耳熟,是不是谁家媳妇要生孩子了,不然怎能叫成这样子!”


    “没听说最近有谁家媳妇要生了,莫非是守财媳妇,她月份是不小了。”


    他的心顿时七上八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这阵子村澳里怀孕的妇人,确实除了白雁再没别的。


    待终于等到钟洺去而复返,一看他脸色,苏乙就知猜测不假。


    钟洺沉声道:“堂嫂动了胎气,估计今晚就要生,刚刚我去时伯母问咱家借大铁锅,说能帮着烧热水,到时用得上。我这就去取锅,你把小仔送去二姑家。”


    苏乙忙不迭地点头。


    水上人生产无疑是走鬼门关,村澳里基本没有正经的稳婆,多是年岁长、孩子多且都还养活了的妇人或是夫郎来接生,他虽没有生怀过,可也知道孩子不到月份就要出来,定不是什么好事。


    想及此,忍不住对着海娘娘庙的方向拜了几拜,求保佑白雁平安无事。


    给白雁接生的人是薛婆子,她生了三男三女,俱都长大成人,现在已是当阿奶的岁数了。


    说起来,昔日钟守财和白雁就都是她接生的,现在又轮到白雁的孩子。


    她冒雨来了后,先见钟守财魂不守舍地站在门口,像个落汤鸡似的,厉声道:“慌什么,生孩子的女人都不慌,你个男人倒没了魂。”


    钟守财让她训得一激灵,却又进不得门,只好去陪钟洺烧火,添柴时还差点烧到自己的手。


    钟洺把他推到一边,不让他碰火。


    “你别想太多,算算月份,只是提前了一个月罢了,你想当初小仔提前两个月就落地了,出来时不比个猫崽大,现在不也养得壮实。”


    钟守财抹把脸,因他这话定了定神。


    “我是觉得这时机不好……”


    早不来晚不来,怎就偏生在个下雨的天里来了,都说妇人生产时不能着凉,外面刮风下雨的,可别带了风邪进屋。


    钟洺只得再劝。


    “照你这么说,在船上更不好,好歹在石屋里雨淋不着,地方也大,能帮上忙的都进得去。你想想,从四月起到六月里,咱们白水澳能有几日不下雨?孩子可不会专挑着大晴天来。”


    钟守财蹲在原地,双手捂住脸,片刻后他低吼一嗓子,唰地蹦起来。


    “薛阿奶说得对,我慌什么,我不能慌!”


    说罢他和打了鸡血一样,脸上再没了惶然之色。


    钟洺还以为他就此想开了,殊不知自己也是个愣头青,和钟守财一样都没真的见识过生产时的艰难。


    热水烧了又烧,从后半夜熬到天快亮,总算听见屋里传出的消息,说是快要生了,这下苏乙也被赶出来,因他经过这事,按规矩是不能看的。


    雨水收止,随机而来的却是无尽的血水,钟守财那点子豪气像鱼泡里的空气,彻底戳破,全数漏空。


    屋里白雁叫一声,他就跟着唰唰落一行泪,钟洺看着他,不免也跟着心慌,还要忙着给他递帕子擦脸抹鼻涕。


    苏乙则一直在给自己找事做,怕自己闲下来就要胡思乱想,屋里的人递出脏水,他就赶紧去倒掉,然后用开森*晚*整*水烫盆,再送新的水进去。


    木门开合,一股股血腥气往外涌,他咬住嘴唇,端盆送盆时根本不敢抬头往里看。


    天渐破晓,晨光一点点照亮山坡上的石屋,过了一夜,钟守财好像老了三岁,眼睛哭成个桃子,下巴上全是新冒出来的杂乱胡茬。


    屋里已好久没出来要水,隔着门再听不见白雁的声音,只有薛婆子一下下替她鼓劲,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最高处。


    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齐齐重重落下。


    “生了!是个姐儿!母女平安!”


    薛婆子人还没出来,就扯着嗓子朝屋外报喜,钟守财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第114章 大鱼吃小鱼


    兵荒马乱的一夜过去, 苏乙进屋看了一眼白雁和孩子就退出来了,留下也帮不上忙,便搬了铁锅往回走, 钟守财的爹,也就是钟洺的堂叔追出来给他俩道谢。


    “昨晚多亏了你们两个在, 回头满月酒一定要来,你们坐上席。”


    “阿叔见外了, 都是一家人。”


    寒暄两句分开后, 把铁锅放回原处, 两人去唐家石屋接钟涵。


    钟春霞见他们回来,赶忙问道:“雁姐儿怎么样了?我听人说是生了个姐儿?可都还好?”


    苏乙进去瞧过,接话道:“都好, 虽是没到月份就生了,但也有五斤沉呢, 哭起来嗓门也挺大, 薛阿奶看过说没什么大毛病。”


    屋里唐家人都在,闻言皆松口气,家家之间算来都沾亲带故,生孩子人命关天, 难免都要多问一嘴,且一个村澳里的人越多,村澳便越壮大,谁都盼着人丁兴旺。


    “好些个足月的孩子也不过五六斤呢, 那就好, 早些就早些吧,说明这孩子性子急,赶着出来见爹娘。”


    钟春霞捏捏钟涵的小手, 想到这哥儿刚生下来时孱弱得很,现今养成这般身子骨不差,头脑也伶俐的模样,实在不易,心里难免感慨许多。


    钟涵跟着大哥嫂嫂回自家屋,路上追问,“是雁嫂嫂生娃娃了吗?小弟还是小妹?”


    “是小妹。”


    钟洺答罢,见小弟高兴地仰起脸,“那我又能当哥哥了。”


    孩子一多,年纪大的羡慕年纪小的受宠,年纪小的却也羡慕哥哥姐姐们的威风。


    白雁刚生产,不宜挪动,钟守财一家子商量一番,决定就留她暂在石屋坐月子。


    因媳妇早产,孩子也不足月,钟守财坐立难安,想去乡里请郎中来瞧瞧。


    谁晓得他爹娘都不同意,说什么乡里的郎中是汉子,哪能请到屋里看个月子里的姐儿。


    “你薛阿奶都说没事了,你难道还不信她?你当初从你娘肚子里掉出来,还是人家接生的呢!你再请郎中,不是打她的脸?以后我和你爹可没脸再去见人家。”


    钟守财急红了脸,跑去跟钟洺诉苦。


    “你听听,我爹和我娘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我知薛阿奶德高望重,可这和我请郎中来求个心安有什么冲突?再说请来了也就是把个脉罢了,阿雁都没说不乐意。”


    钟洺捏捏眉心。


    “腿长你身上,又不长在你爹娘身上,难道他们还能把你锁在屋里不让你去?还是等郎中来了,他们撒泼打滚不让人家进门?”


    钟守财愣了愣,恍然道:“对啊。”


    他也是个傻的,现今成了亲孩子都有了,何必什么事都听爹娘的?


    他早就自己当家了!


    见来人转身就要跑,钟洺叫住他嘱咐道:“你回头可别把我推出去当靶子。”


    “你放心,我是那样的人么!”


    钟洺目送他远去,无奈地摇摇头。


    不过这回白雁生产也给他提了个醒,此事上出意外的可能性太大,白雁是运气好的,若是换个运气不好的,说不准大的小的只能保一个,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这样的煎熬发生在自己与苏乙身上。


    实在不行,到时他就提前几月,借詹九的名字在乡里赁个屋子,最好就赁在医馆附近,再早早请好稳婆,真要出什么事就可及时请郎中,不会赶不及。


    说来说去,只要手里有银钱在,想做都能做成。


    那头的钟守财说干就干,动作挺快,当即就撑了船往乡里去,回来时不仅请来黎老郎中,还买了两只活的老母鸡、一篮子鸡蛋、一包红枣好给白雁补身子。


    儿子不听话,来了个先斩后奏,把郑氏两口子气得竖眉瞪眼,可人都到门前了,也不好意思真的厚着脸皮不让人进,只得退到一旁忍下了。


    黎老郎中进门看诊,大人孩子都看过,说是万幸至极,皆无大碍,钟守财还没来得及高兴,却听黎老郎中话锋一转,看向他爹,开口问其平日里是不是有头晕、口苦的毛病,样样都说得准。


    继而一切脉,果然是肝阳上亢的症候,说是若不及时诊治,日后说不准哪次气急攻心,人就会直接没了,就算能保一口气,搞不好也会落个半身不遂,瘫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


    郑氏后怕得很,当即也不再骂儿子,反而掏出银子催他跟着郎中回去抓药,再不说什么请郎中多余、没用的话。


    村澳里其他水上人一见,又听闻这郎中是过去常给钟涵看诊的,能把个小病秧子调康健,看来是有真本事,遂三两围上来,全都掏了诊金等着黎老郎中瞧病。


    钟洺听了消息,也带着苏乙和小弟一起去,说是身上没什么不舒坦,只是来都来了,想问个平安脉。


    苏乙却知他实际意图,坐下时心里直打鼓,然则听到老郎中说脉象正常时,有几分高兴,也有几分失落。


    “我也是多想了,近来吃好睡好的,哪是肚里突然多了个孩子的样。”


    回家路上,觑着左右无人,苏乙才小声跟钟洺说出心里话。


    钟洺看他落寞,有些怪自己多此一举,出声安慰道:“孩子不来,说明是个会享福的,晚来一日,咱们挣的银子就多一日,到时一投胎,就是投在个福窝窝里,多好。”


    苏乙一点就通,展颜道:“说的也是。”


    他幼时坎坷,什么苦都吃过,自是想把最好的都给自己亲生的孩儿,便劝自己有些事急不得,越急越没有,不如顺其自然。


    黎郎中来白水澳的第二日,风歇雨停,龙气离境,塞满人的石屋重归空荡,钟洺一家也搬回水栏屋中。


    屋子本身倒是结实,不过外面的围栏有两处有损,廊内也全是些风卷上来的死鱼烂虾和海菜,钟洺和苏乙来回收拾,又打了海水上来反复冲刷,才算去掉那一股味道。


    随后钟洺寻两块木头,敲打一番把围栏补好,当夜睡了个安稳的好觉。


    翌日回乡里摆摊,一场风雨过后,乡里的街道同样是狼藉满地,钟洺家摊子旁那棵大树折了枝,看起来好像矮了一截似的。


    家家各扫门前尘,不对着门口的地界绝对没人管,钟洺和苏乙昨日拾掇家里,今日拾掇摆摊的空地,重新支起竹棚,扫去满地的树叶、石子和各种杂物,才重新把桌子搬过摆上。


    刚站定没多久,就卖出几份酱,算是开了张。


    考虑到月余后还要去钟守财家吃满月酒,夜里收摊回家,苏乙开始之前新买回的绣线,打算抽空给孩子绣一个小围兜送去。


    “小娃娃用的东西真小,你看这围兜,还没有你的手掌大。”


    苏乙捏着手里小小一块布给钟洺看,钟洺想起什么,回身进屋,翻箱倒柜,从衣箱最底下找出一个包袱来,打开发现全是钟涵小时候穿过的衣裳。


    “我都险些忘了,小孩子长得快,衣服穿不了多久就换下了,这里面还有不少是我娘当初手缝的,我也不舍得送人,一直留着。”


    钟涵未降生时钟老大还在世,那时候家里日子不差,给孩子裁衣的布也都是好布,如今拿出来,只是颜色看着旧了些。


    他们两个把衣服全都拿出来摊在床上,挑出一些让虫咬出小洞的单独放在一边,可以缝几针补上,剩下完好的重新叠起,打算等出太阳时,把这些拿出去晒一回。


    哪怕他们暂时还没有孩子,就是有,或许也穿不上这些旧衣,但好好保存总是没错的,终归是一份念想。


    ——


    一年四时,对于水上人来说,绝对是夏日里最难熬。


    太阳晒得海滩上的沙子滚烫,踩着都烫脚,晌午时赤足走在干沙子上恨不得蹦着走。


    汉子们身上的布料越来越少,又翻出了没袖子的敞怀马甲日日套着,更小的小子们恨不得只穿一个屁股帘,露着肚皮光着脚满地跑。


    姐儿哥儿们纷纷换上夏衫,露出一截小臂和小腿,干起活来风风火火,偶尔会把袖子和裤腿挽得更高,但在海边这都是常见的光景,少有汉子会因此多看一眼。


    新的一天,苏乙去了乡里摆摊,随身戴上了自己的针线筐子,以便过去也能偷闲绣几针,还能让钟春霞指点一二。


    钟洺跟着唐大强撑船出海,两人合力下了几道流网,捕了十几斤肥鱼,分出做酱的杂鱼后,钟洺收了网,跟唐大强打声招呼,让他帮忙看着自家船,自己则一跃入水,带着网兜下水捕蟹。


    家里做的一批蟹酱又快卖完,虽平日里也会收村澳里各家捕的蟹子做材料,但能省一点是一点。


    这无疑是钟洺最喜欢的季节,任它海面上再热,一旦入水仍是周身清凉。


    他没有一下潜得太深,遇见一群周身银亮泛蓝的小鱼,跟着它们向前游去,半路上一只彩色水母慢悠悠路过,好像一盏飘走的灯笼。


    水母只在水里时最好看,一冲上岸就会化成水,就算没化成水,也不见在海中时的窈窕。


    就在钟洺悠闲追着鱼跑时,一条吃小鱼的大鱼突然冲来,呲着一排丑兮兮的大牙,一口叼住落单的小鱼,生吞入腹,继而就打算大摇大摆地离开。


    焉知身后另一个庞然大物抬起鱼枪,眨眼的工夫,刚刚还是捕猎者的狗牙鱼成了别人的猎物,被钟洺抓着脑袋塞进网兜。


    拎走意外得来的收获,钟洺举着铁耙继续向前,挨个巡视海底石洞,在找到螃蟹之前,他先不小心激怒了一只小号的刺豚,眼看它全身鼓起尖刺,愤怒地朝自己看来。


    第115章 【加更】


    这小东西, 长得还挺别致。


    刺豚和河豚一样,毒在内脏,不会咬人, 他拿铁耙戳戳小鱼,刺豚被他原地拨弄地转了个圈, 鱼嘴吐出几个泡泡,好像鼓得更大了。


    今年还没吃过刺豚, 这东西肉不多, 剥去鱼刺和鱼皮, 去掉内脏只剩薄薄一层肉,但味道很鲜。


    钟洺打量眼前的“刺球”,觉得这条太小, 不够塞牙缝的,便放它一马, 盘算着若是今天能在海底见到大些的刺豚鱼, 就捉个两三条回去烧排骨吃。


    “咚”地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撞到了礁石,钟洺习惯性地把手中铁耙换成了短刀,横在身前防身, 不过很快就发现没什么必要,因为搞出动静的是两只玳瑁海龟。


    开春后不仅陆上的猫叫春,海里的这些大东西也一样,上面大一些的公龟明显是想骑下面的母海龟, 但母海龟一个劲地转着圈不让它得逞, 还用脑袋拼命顶它。


    公海龟就这么被撞到了礁石上,随即摆了摆爪子继续不要脸地追上去,母海龟生恼, 回头张开嘴作势欲咬。


    钟洺也不知海龟是怎么辨别美丑的,在他眼里所有的海龟都长得差不多,这只母的却一副抵死不从的样子。


    他看了半晌,想着回家一定要给夫郎和小弟好好讲讲,旋即不再打扰海龟的私房事,略过它俩,绕过礁石山后换了个方向。


    海底的石洞处处暗藏危险,比如突然探出头的海蛇,钟洺差不多每回下水都会遇到,以前基本是远远看见后提前躲开,这次他运道差,和刚才撞见刺豚鱼一样,同海蛇打了个照面。


    他一手撑石急速后退,海蛇伸出长长的身子发动袭击,被钟洺高举短刀一刀砍去脑袋。


    与常见的黑白花海蛇不一样,这条海蛇花纹偏黄褐色,看着比黑白花的更为肥硕。


    想着这东西能入药,钟洺徒手抓起,把没了脑袋的蛇身子丢进网兜,剩下的蛇头随水漂浮,看着有些骇人,或许过不了一会儿就会被路过的海龟吃掉。


    钟洺拖了两个网兜下水,因为又是逗鱼又是看海龟打架,浪费了不少时间,第一趟出水时网兜里只有可怜巴巴的五只螃蟹。


    海里突然冒出的人头害得唐大强手一抖,把渔网丢下后上前接过钟洺递上的网兜,把里面的螃蟹倒进船舱。


    “一条狗牙鱼,一条……”


    唐大强看见细长的海蛇尾巴,倒吸口凉气,“你宰了条海蛇?这东西你也敢惹!”


    他们有时起网时看见里面有海蛇,都要用竹竿木棍一点点捅回海里去,生怕上手时被咬。


    “一般我都躲着走,今天是赶巧了。”


    钟洺解释一句,要回空了的网兜,往下一沉又没了影,唐大强想多嘱咐他两句都没来得及。


    二度下海,钟洺捉螃蟹的运气变好了些,在一片水下活捉了十来只蟹,几只大扇贝,以及埋在沙里的两只八爪鱼。


    他念着想吃口刺豚鱼肉解馋,知晓这鱼白日里多是躲在洞里睡觉,便不死心地又找一圈。


    一只小小的红蟹在沙地上快速跑动,钟洺被它亮眼的颜色吸引,目光不由自主地追上去,过程中猛地看见一个鱼头从洞口冒出来,咬住了螃蟹的一条腿。


    钟洺迅速附身游过去,趴下朝内一看,目光所及处,还真是一条颇大的刺豚。


    奈何洞口角度刁钻,鱼枪也不好射进去,钟洺想把它引出来再捉,遂用铁耙扒走那只红色螃蟹,刺豚见到手的食物要丢,毫无心机地紧随而出。


    可怜的螃蟹缺了一条腿,蹒跚逃命,刺豚被钟洺一网扣住,这东西生气起来会鼓刺扎人,捉不得活的,他不得不一刀送鱼归西。


    再低头时小红蟹已没了影,钟洺却因此生出主意,转身另捉了只小螃蟹来,用海草拴着当饵,凡路过石洞时就晃两下,靠这个法子成功钓上另外两条刺豚。


    “嚯,刺豚可少见,我打鱼这么多年,在网里见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


    唐大强看罢问道:“你是拿去卖还是自家吃?”


    “自家吃,姑父你也拿一条回去,这三条都不小,我们也吃不了。”


    有毒的鱼钟洺不想卖,省的买回去的人吃出毛病回来找,刺豚和锅盖鱼不一样,锅盖鱼只是尾巴有毒,砍掉也就没事了。


    回岸之前,钟洺一共下了三次水,捕得二十几只蟹,随即跟着唐大强的船一起去乡里接二姑和苏乙,还把在三叔家船上玩的小弟带上了。


    进了城中,他去药铺卖了海蛇,得银三两,拿着银子拐去肉铺割半扇排骨。


    因钟涵说想吃腊肠,他直接买了一挂走,总共是六根,回去揪些自家种的蒜苗炒。


    唐家今天也吃肉,不过没买排骨,而是买的五花肉,因钟洺要来肉铺,也帮他们捎带上。


    “卖酱——卖酱嘞——”


    摊上的苏乙喜洁,时不时起身用布巾擦擦桌子和装酱的坛子,有时路过的人看他收拾得勤快,就会觉得这摊子上买的吃食干净,少不得上前问两句,尝一尝,许多生意就是这么做成的。


    见钟洺牵着钟涵回来,他把新收的铜钱往钱袋里一塞,看到排骨后不由浅笑,排骨算是猪身上贵的地方,吃到嘴里也是最香的。


    “买这么多,一顿吃得完?”


    “刺豚没多少肉,咱们也不常吃,今晚就这一个菜,做都做了,不如直接炖上一大锅。”


    把排骨和腊肠找地方放下,钟洺让苏乙坐着歇歇,他来看一阵摊子。


    “没什么可歇的,我又不是整日都站着,今天生意不差,带来的针线实也没动几针。”


    说话间又来了生意,钟洺和苏乙互相搭把手应付完,钟涵也不闲着,帮着数钱、递红纸,忙完后他低着脑袋蹭到钟洺和苏乙身边,和两人商量道:“大哥,嫂嫂,以后我能不能也和阿雀哥一样,每天跟着你们来乡里?”


    钟洺和苏乙四目相对,后者垂眸道:“在这里实也无趣得很,你在村澳里还能挖沙赶海,和阿豹他们一道耍,来了摊子上只能坐着。”


    钟涵咬下嘴唇,小声道:“可我看阿雀哥喜欢来,我觉得我也会喜欢。”


    苏乙看钟洺,征求他的意见,钟洺顿了顿,答应道:“这有什么,又不是多难的事,你想来就来,只是早上可别起不来。”


    “我肯定能起来!”钟涵说毕,开开心心地去找唐雀,宣布自己明天起也能每天来乡里。


    钟洺看了半晌,莞尔道:“我看他就是想找雀哥儿玩,他从小在二姑家长大,又和雀哥儿差不了几岁,两人最亲近,现在雀哥儿白日里都在乡里,他见不着人,可不就着急。”


    “小仔本就黏人,咱们整日里忙忙碌碌,觉得时间过得快,其实想想,他大概每天都在村澳里盼着咱们早些回去。”


    苏乙感叹完,留意到钟涵的头发乱了,等他和唐雀说完话,把人叫回来,重新替他绑一回。


    晚间。


    两条刺豚鱼剥去带刺的鱼皮,只剩泛着红色的鱼身,切开鱼肚,一概内脏尽数弃掉不要,再将里里外外的血水通通洗干净,只取鱼皮下、鱼刺上的那一层一指厚的鱼肉。


    排骨焯水下锅翻炒,炒到变色,飘出肉香后挪去砂锅里,炖得差不多后再加刺豚,收汁后排骨已经软烂,用筷子一拨就掉,鱼肉嫩而不散。


    按说排骨已经足够好吃,可刺豚肉半点不输排骨,这两样炖成一锅,真是让吃饭的人恨不得连舌头也一起吞下肚。


    本还做了一锅萝卜丝虾汤,按着一人三只大虾算的,吃到最后还剩了三只,就连钟洺也吃不下了。


    于是钟涵捞出来剥开分给家里两只猫,多多吃了一只,剩下两只都留给了大肚子的满满。


    无论是人是猫,生孩子都辛苦,钟涵决定多给满满补一补,又夸不抢食的多多很乖。


    第116章 小猫崽


    屋内春情涌动, 空了的小瓷罐滚落床缝,卡在那处半掉不掉,两道身影交叠而紧密, 黑发散落纠缠在一处,隐约可闻细碎的喘息。


    许久之后竹床终于不再摇动, 一只手掀开床帐,摸黑点起桌上的油灯, 擎着灯盏出门打水。


    打湿的四方棉垫被撤下, 暂丢在地上, 苏乙目光闪烁,觉得上面的水痕刺眼极了,红着脸翻身, 又丢去一件同样脏了的衣裳,把棉垫盖了个严实。


    做完这些他实在累极了, 顾不得钟洺还没端水回来, 闭上眼就沉入睡乡。


    再睁眼时天光大亮,身边早空下来,看来钟洺早已起床离开。


    苏乙浑身犯懒,不是很想动, 可又觉得时间不早,应当起来。


    就这么天人交战着纠结了片刻,床帐外闪过一个小小的人影,苏乙伸出手指把帐子勾开, 看见床下蹑手蹑脚经过的钟涵, 不由笑道:“在这做什么呢?”


    “嫂嫂你醒了!”


    钟涵朝床上扑来,苏乙闻到他身上甜丝丝的米糕味。


    “你大哥出门了?”


    “大哥去出摊了,说今天嫂嫂想睡到几点都行, 他中午也不回来,咱们只管自己吃饭。”


    苏乙揉揉眼,觉得眼窝酸,腰窝也酸,不过摸着床单和衣裳都是清爽的,地上也干干净净没有怕被钟涵看见的东西,看来钟洺的“善后”做得还不错。


    “嫂嫂吃饭么?锅里还有粥和糕,还有切好的咸鸭蛋。”


    钟涵趴在床边摆弄苏乙的头发,现在都过了巳时了,这一早晨在家待着没人说话,实在是无趣得很。


    “你怎么没跟着你大哥一起去出摊。”


    苏乙觉得继续躺下去自己会忍不住再睡个回笼觉,果断掀开盖在身上的布单,拢着头发起身。


    “大哥让我陪嫂嫂一起。”


    苏乙揉揉他的小脸蛋,套上衣服下了床。


    钟洺不在,吃完饭后他带着小仔去石屋看一眼,见唐莺和方滨做事有条不紊,也没什么自己能插上手的,转而又顺路往钟守财家的屋里去看白雁。


    白雁的婆母郑氏和亲娘于氏轮番在这里伺候月子,今天来时是郑氏在,见了苏乙与钟涵很是热情。


    苏乙递上自己从家里拿来的一篮子鸡毛菜,上面还挂着水珠,鲜翠极了。


    上回在废水缸里撒了种子,不过大半月就长齐了一茬,怪不得圩集上这菜卖的便宜,两三文钱就能得一把,实在是生得太快,加上九越四季天暖,地里没有上冻的时候。


    听说村里吃不完也卖不掉的,都是剁碎了喂鸡喂猪,不然烂在地里也是浪费。


    这一篮子算起来不值几个钱,可却能省了去乡里买的时间。


    郑氏果然不嫌,笑眯眯地收下,“还是你们家人脑子灵光,我们活了半辈子,都没想过缸里填土也能种菜,回头我跟你叔说一声,看看家里能不能也种上两缸,船上放不下,放山上也好。”


    苏乙应道:“是个法子,土就从山上挖,种子去乡里买,一把也不贵,种上一回,到时留几棵老的,自己就有种子了,不必再买。”


    种菜就像修水栏,一家打头,后面自然有人跟风,种菜的事之前没人试过,见有人做成了,就心思活络地也跟着学。


    不过自家不靠卖菜赚钱,既有了经验,与人说一嘴,是利人利己、与人为善的事。


    郑氏放下菜篮,示意他俩进屋去寻白雁。


    “正好这会儿阿雁和孩子都醒着,你们进去坐坐,我去倒水来喝。”


    苏乙进门前轻叩了两下木门,听得里面白雁应允后才牵钟涵进去,说实话,屋里的味道属实不太好闻,有一股闷闷的热气,散不出去。


    但他神色如常,钟涵也懂事,乖巧地冲白雁打招呼。


    “雁嫂嫂好。”


    白雁坐在床上,头上围一块布缝的抹额,孩子穿着小衣躺在一旁,正瞪着眼睛左右看。


    她见苏乙和钟涵来了,下床给他俩搬凳,挨着床放下。


    “我这屋里乱,月子里没心思收拾,都不好意思喊你们来。”


    “哪里乱了,我看着齐整得很。”


    苏乙揽着小仔在床边坐下,三人一起看小娃娃,苏乙夸道:“你养得好,比起刚出生时胖乎了许多,看这面皮白的,肉嘟嘟的,是个福气相。”


    又端详两眼道:“鼻子和嘴巴像你,眼睛更像守财哥。”


    白雁隔着衣裳拍拍孩子,笑容温婉。


    “我奶水还算足,她又是个姐儿,月份不太够,吃得也不多,顿顿都能喂饱。”


    又笑言:“刚出生时面皮都白呢,等长大能出去疯跑时就晒黑了,咱们水上人不都是这样。”


    苏乙想起白雁生之前就说想要个姐儿,如今也算如愿。


    在床边坐了这一会儿,他暗暗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孩子小脚丫的大小,预备除了围兜再缝一双小足袋。


    同一日的下半晌。


    一大一小两个哥儿睡醒了午觉,苏乙起来洗把脸好让自己清醒清醒,都说春困秋乏夏打盹,反正一年四季里睡不醒都有说法,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况且昨晚确实累着了。


    难得不出门,他洗盆衣裳,在堂屋做了会儿针线,把晚上要吃的菜洗好切好后,叫上钟涵去赶海。


    今日恰逢岸边退小潮,大片淹没在水下的礁石得以现出真容,湿润的滩涂上几步一个小水坑,小小的孔洞下都藏着好东西,要么是螺,要么是蛏。


    去到海滩上发现人比想象中的少许多,再往远处看,一群群人俱都挤在木板桥上,海面上隐有迎亲的小调传来。


    苏乙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今日好像是卢雨成亲的日子,怪不得海滩上不见人,原是都去看热闹了。


    因虾蟆澳出修屋匠人的缘故,那边的汉子也好,姐儿哥儿也好,现今在说亲时可谓是香饽饽,花船上来迎亲的汉子皆是未有家室的,当下便有好几双眼都朝那处望得热切,搜寻着里面有没有合眼缘的。


    其中难免也掺杂着别的声音,譬如不止一人说卢雨远嫁,林家却只来了两艘花船,未免太过小气。


    “自雨哥儿定了亲,刘兰草口气又大起来,说甚么她未来儿婿是有本事的,擅打鱼,会修屋,一个月就能挣几十两银子,她家哥儿嫁过去就能住大屋,过富贵日子。”


    说话的夫郎旁边站着个妇人,对此嗤之以鼻。


    “你只管听她说,做什么春秋大梦,若我儿子一个月挣几十两,我绝对不可能只张罗两艘花船迎亲,岂不是让人看笑话?”


    “刘兰草无非是心里憋了口气,不愿让卢雨嫁的汉子不如钟洺,可别说咱们白水澳,放眼周围村澳,有几个小子比得上钟洺?人家有船有屋,乡里有生意,还能和城里掌柜称兄道弟,比里正都威风。”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并不管卢雨嫁去哪里又嫁给了谁,钟洺给村澳里带来的好处才是实打实的,故而愿意偏帮钟家说话。


    而卢雨本人和刘兰草,听说林家只来了两艘船时也觉得面上无光,之前林成分明答应他至少有六艘船迎亲,那才像个样,两艘算什么。


    奈何都到了喜日子上,总不可能说不嫁了,盖头一落,遮住了卢雨郁郁不快的眉眼,踩着吉时被背上了花船。


    趁着海滩人少,苏乙和钟涵捡了个爽快,钟洺到家时发现家中无人,沿着岸边找,发现想找的人正一头扎在礁石丛里撬马蹄螺。


    苏乙见到钟洺,恍觉时辰晚了,他把新得的几个螺丢进桶,撑着膝盖站起来,钟洺两步跨上石头,扶他一把。


    “你们两个出来多久了?我回家见没人,这一路找来都提心吊胆。”


    苏乙自责道:“怪我,今日岸上人少东西多,我和小仔挖上头了。”


    钟涵献宝似的给钟洺看自己的收获。


    “大哥,你看,好大的螺,还有海茄子,也很大!”


    钟洺凑近去瞧,竖起拇指,“小仔真能干,桶里这么多都是你挖的?”


    钟涵笑嘻嘻道:“我和嫂嫂一起,那边还有一只桶,一个网,里面都是螃蟹和小鱼。”


    钟洺很快发现,真不怪苏乙和小弟忘了回家,今天这场潮水退去后留下不少好东西,满地都是,根本没人捡。


    他也加入其中,跟着一起搬开石头捉蟹,在水洼里捞虾虎鱼,从石壁上往下撬各种贝螺,一下子不止今天的晚食有了着落,接下来两日人吃的、猫吃的都够了。


    不过自昨日起满满便吃得不多,还总是躲在床底不出来,去问过三婶梁氏,梁氏说这可能是快要下崽了。


    “你们给它在安静的地方絮个窝,别去打扰它,到时候自己就生了,生完给它煮点鱼汤喝,这样奶水足。”


    如此等着盼着,隔一日满满就在家里无人的白天,生下四只小猫崽,花色像是混合了雀猫和狸花的特点,乍一看就是四个灰黄灰黄的炸毛团子。


    雀猫和狸花都擅捕鼠,生下来的猫崽好些人抢着要,尚未睁眼就已全许了出去,答应断奶后给唐家两只,方滨家一只,詹九听说了也讨走一只,说给他娘养着,闲时也有个事做。


    钟涵听罢虽有些舍不得,但想想这几家都离得近,最远的詹家亦是想去就能去看的,遂不再伤怀。


    七八日后,猫崽长大一圈,眼睛开始睁开一条缝,露出其中漂亮的灰蓝色。


    钟守财和白雁的大女儿也正式满月,钟洺和苏乙提了备好的礼,登门去吃满月酒。


    第117章 竹林


    成亲前钟洺还常出门和人吃个酒, 成亲后每日归心似箭,加之忙于生计,偶尔出去吃酒, 多半也是为了找个地方说话,不是单为享乐。


    像今日这样和家里人一起去吃席的机会也不多, 毕竟同辈人岁数都还小,等以后兄弟姊妹皆成了亲、挨个生孩子, 估计就会成为常事。


    带上门的礼是昨日去乡里买的, 差不多还是老几样, 一坛子酒森*晚*整*、一包点心,添了一包切成块的黑糖,倒比寻常红糖卖得还贵, 另又数了十个鸡蛋,以及苏乙自己给孩子做的两样小玩意。


    他们两家关系近, 送这样的礼是情之中, 若是远一些的,犯不上如此。


    开席之前,白雁抱着孩子出来转一圈,想看的都能看见, 问有没有起好大名,得知因是天亮时生的,单名一个“晨”字。


    水上人都没读过书,起不来太拗口的名字, 甚至很多老一辈的人都没有像样的大名, 提起来就是谁家的老大、谁家的老二,或是起些贱名。


    譬如陆上人喜欢喊什么狗剩、狗蛋,到了海边便是什么鱼仔、蚬妹, 胡乱叫着,知道是哪个就罢了。


    “这个‘晨’字选的好。”


    钟洺一开口,周围人全都点头,谁不知钟洺识字,会读会写,跟着他夸总归没错。


    妇人和夫郎们围上去,一口一个“晨姐儿”地唤,小娃娃还没到能听懂自己名字的时候,却也不太怕生,遇上那做鬼脸逗她的,还挺给面子的乐一下。


    送出来瞧了一会儿,白雁就把孩子抱回去喂奶了,大家各自回到席上,推杯换盏地吃起来。


    ——


    季夏至,又是一年捕蛰季,潮汐来去,日日送来新的鱼获。


    因要砍竹子扎网,出海前几日汉子们便忙碌起来,来往于山林与海岸间,扛回家的竹子不仅用来做蛰网,也能削成竹片编竹簸,接下来煮蛰时用得上。


    这等东西磨损得快,年年都要用坏一批旧的,踩瘪了烧火,编出来新的后又能用上一年。


    钟洺跟苏乙提起,这时节山上林中生了好多麻笋,看着招人嘴馋。


    “正好这几日热得人发昏,不如乡里摊子停一天,你叫上二姑她们到林子里挖笋去,山里凉快。”


    苏乙有些心动,麻笋正是入夏后才往外冒的,一入秋天转凉就少,想吃新鲜麻笋,只能赶眼下一两个月。


    且多采些,还可趁天热日头高多晒些麻笋干出来,这样秋后也有的吃。


    “我是能去,不知二姑舍不舍得撂下生意,等我去问问。她若不去,不如我带着小仔,叫上阿莺、滨哥儿他们一道。”


    做酱的活计虽是给工钱的,可近来暑气重,让人松快一下子不损失什么,况且眼看蛰季要到了,到那时照旧要停工,如今不过是提早几日。


    次日苏乙问过钟春霞,后者果然说不去,让苏乙叫上唐莺和唐雀。


    进山这天,太阳热辣辣地挂在头顶,一路从山脚爬到山腰暑气方给甩在身后。


    竹林附近人来人往,定睛一看,钟豹和钟苗也跟着钟虎与钟石头两人上来了,钟豹手里摆弄个小弹弓,说想试试打鸟打兔子。


    “早知不答应带你上来,你闹得我头疼。”


    钟虎追在钟豹后面打小弟屁股,“你给我离远些,别打着人!”


    竹林附近地势不算多复杂,又有许多人在,不怕孩子乱跑走丢,更不会有什么野兽。


    “这处笋子多,我们就在这里挖,你去忙你的。”


    苏乙被钟洺领到说是有好些麻笋的地方,蹲下来一看果然如此,顿时扬起唇角道:“今日挖这一回,够吃好几顿的,也能多晒些笋干子。”


    方滨的相公钟存富也给他们指了个笋多的地方,这一群哥儿姐儿摩拳擦掌,打定主意要把背篓装满再走。


    有他们在,钟豹和钟苗也不惦记玩弹弓了,跟着加入挖笋的行列。


    “可惜这两日没下雨,不然说不准能挖到竹荪呢。”


    唐莺说着话,手底下挖出一个完整的笋子,笑着端详两眼才丢进背篓。


    挖笋也是讲究技巧的,像是她和苏乙、方滨就熟练许多,因经验丰富,余下的小孩子们就是挖着玩的,常有挖断的时候。


    不过挖断也不怕,他们都是留下自家吃的,并不拿出去卖了换钱,只要能刨出来,回去切切一样下锅。


    苏乙抬手给自己扇扇风,虽然山里比山下凉快些,但忙起来照旧出一身汗。


    “什么时候下了雨,咱们再来就是。”


    竹荪也是菌子,却是菌中之珍,如果不趁着新鲜时赶紧采走,黄昏前后就会化成水,哪怕只有几朵,带去乡里也有人抢着要。


    个把时辰过去,背篓变得沉甸甸,哪怕还能往里装,怕是也背不动了,几人找了块石头坐下暂歇,掏出帕子擦擦汗,又找出随身带的竹筒喝点水。


    钟洺和钟虎几个汉子一道过来,苏乙第一个注意到钟洺手里多了个弹弓。


    “这是哪里来的?你们难不成也要去打兔子?”


    钟洺笑道:“这个是虎子的,他们准头都不行,我试试能不能打到。”


    苏乙想着钟洺有在水下使鱼枪练出的眼力,肯定比其他小子们强,不过打猎最忌人多,容易惊走猎物,虽好奇,还是按捺住了,没说要跟去。


    钟苗蹲了这么久也累了,懒得跟着一群傻哥哥去,只有钟豹被钟虎拎走了。


    方滨的相公钟存富也跟了去,他过去和钟洺最多是点头之交,自从方滨和苏乙关系走近,两家的来往难免多起来,不只是哥儿间,汉子们间亦变得熟络。


    “这附近是不是有山溪,好像能听见水声。”


    “我记着是有,再往上走一段就到了。”


    方滨从不远处回来,他刚刚瞧见一丛地石榴,过去采了一把用帕子兜回来分给大家尝。


    地石榴是种小黑果子,尝着是酸甜的,不过是偏酸还是偏甜全看运气。


    他说完自己拈了一粒进嘴,酸得一激灵,苏乙答完话也跟着吃一个,唐莺几人都看他,他却神色如常。


    “我吃着还好,不算太酸。”


    说完忍不住又拿一个。


    方滨嘀咕一句,“难道是我运气不好?”


    随即其余人也跟着吃,吃头一个时却都喊着酸,差不多两三个里才有一个带点甜头的。


    方滨由此确信,不是苏乙运气好,是他能耐得住酸,于是便一股脑都倒他手里,让他慢慢吃。


    周遭山风徐徐,竹叶簌簌,远处溪水潺潺,鸟鸣啁啾,令人心旷神怡。


    说着话,吃着果,时间过得很快,似是眨眼的工夫汉子们就回来了,看得出没白跑一趟,猎到两只肥兔,还有好几只竹鼠。


    一问才知,两只兔子都是钟洺打到的,竹鼠则是找见了个鼠洞,从里面掏出来的。


    一窝竹鼠不少,足够一家分一只,不过钟洺没要,他只留了自己打的兔子,下山后快到家门口时,告诉唐莺晚上少做道菜。


    “我架火烤兔子,烤好了给你们送去。”


    他本想直接送一只兔子给二姑家,但想到这东西连皮带毛,和鸡鸭还不一样,担心二姑和姑父做不明白。


    而且他有心把两张兔皮都留下鞣出来,虽暂且不知道做什么用,但留着早晚用得上,兔皮可比鱼皮好鞣多了。


    又是兔子又是笋,午后要做的事可不少。


    钟洺制竹框扎草网,苏乙则专心给麻笋剥皮,留出最近两三天几顿吃的,余下的都切片焯水,铺在竹簸上晒作笋干。


    剥出来的笋皮堆得高高的,可以烧火用,还能省些柴火。


    忙里忙外,行动之间,也不能忽视家里多了的几只小猫崽,只要有人路过就围着脚边转,一不留神就要踩到。


    临近傍晚时钟洺收了工,把做好的草网全都运去船上搁放,省的占地方,随后把两只兔子杀了剥皮,提前抹盐腌上。


    估计着差不多入味后,他下到岸边找了处地方,挖坑点火,砍木头支起烤架,用树枝串起兔肉慢慢转着烤。


    说来这吃法他也试许久没尝过了,听着木头烧灼的火堆声,有那么短暂的一刻好似回到了前世寒冷的深山老林中,但下一刻便被兔肉的香味与咸润的海风推回现实。


    勾人的香味惹得钟涵在家呆不住,咽着口水下去看大哥烤肉,多多和满满两只猫也顾不上猫崽,你追我赶地跟着钟涵跑下去讨食。


    苏乙要做饭,只好先把嘤嘤乱叫,满地乱跑的猫崽关进屋,接着杀鱼切笋。


    晚上除了烤兔肉外,还打算做一道麻笋鱼头汤,一道清炒笋片。


    鲜笋味美,一年里不常能吃到,自也要挑最易尝出本味的做法,不然岂不是糟蹋东西。


    “嫂嫂,兔子烤好了!”


    天色渐暗,灶房里还未点灯,只有灶火闪烁。


    钟涵噔噔跑进来报信,片刻后钟洺也从隔壁唐家回来,洗洗手将烤熟的兔子拆开,放进大盘中端上桌。


    熟透的烤兔外酥里香,由于水上人不擅打猎,靠近白水澳这一面的山中野物多长得肥美,一吃一嘴油。


    之前有次去乡里食肆,他们点过一道兔肉煲,那等炖出来的兔肉是细烂的,汤色清澈,口味清淡,和烤出来的截然不同。


    钟洺给夫郎和小弟一人分一个兔腿,见他俩光吃不说话,就知对胃口,他果断道:“等着我也制个弹弓出来,下回再得了野兔,咱们还烤着吃。”


    第118章 【加更】


    许是吃兔肉一下子吃顶了, 也有些腻,晚上苏乙觉得肚里不太舒服,泡了一盏子茶压了压油腥味, 觉得好受些后才熄灯去睡。


    夜里躺在床上,钟洺搓热了手心给他揉肚, 哥儿刚来家时瘦巴巴一条,肚皮只能捏起薄薄一层皮肉, 现在摸起来却很软乎, 就像是精心呵护了一棵小树, 在他眼底下第二次抽条开花。


    苏乙被他揉得浑身松软,像袒出肚皮的小猫,困意上涌, 低声嘟囔了几句听不太清的呓语,钟洺倾身亲一口夫郎的孕痣, 察觉到眼皮下如蝶翼般的轻颤。


    一夜好眠。


    ——


    过去一整年里, 族里有几家添了新船,因此今年捕蛰季能出船的人家又多几户。


    六叔公老当益壮,今年仍守头船,负责指引航向, 判断何处下网,族里几个得他看重的后生都跟随左右,听他指点。


    水上人的经验靠的是口口相传,人有代代更迭, 面前的这片大海却是千百年来都始终如一。


    脱下上衣, 各家年轻小子们的身板明显比去年更加结实,个顶个的健壮精猛。


    今年没人再说钟洺力气不足,他不似去年似的被派去掌舵打下手, 而是一上来便打头阵,和其他人一起高亢地喊起号子,挥臂打桩。


    高耸的尖锐木桩深深楔入海床,数张方形草网沉入水面,绵延的草绳随浪轻摆,无数舞动着透明伞盖的海蜇由此被圈入其中,宣告着白水澳今年的捕蛰大业拉开帷幕。


    “又有一批船回来了!”


    岸边木板桥上一群负责“望风”的孩子,看见有船返航,就大着嗓门奔走相告。


    他们眼睛尖,看船头画的鱼眼是什么模样、什么颜色,就知是谁家的船。


    有的人家涂绿,有的人家涂红,传闻船头的鱼眼可保出海平安、鱼虾满仓。


    没过一会儿,听说这趟回来的是自家船,苏乙抓着摘下来当扇子用的藤笠,一把扣回头顶,挑起挂着空筐子的扁担,跟着族中人向前迎去。


    潮水大涨,露出来的海滩比起退潮日少了一大截,赶海时能踩着沙挖蛤蜊的地方现今都是茫茫海水,深及小腿。


    靠岸的船因此能再离得近些,也好让岸上预备上船的人少走几步。


    苏乙早早高挽起裤腿,踏入水中前却被钟春霞拉了一把,回头只见二姑笑得意味深长。


    “傻哥儿,这段路哪还用你自己走,你只管在这等着,有些人盼这几日可盼了一年了。”


    正说着,那一头钟洺涉水而来,能没过别人小腿的水深,到他这里也就比脚踝高不了多少。


    这样高大惹眼的汉子却像接亲那日一般,接过扁担后主动在小哥儿面前弯下腰,示意自家夫郎上来。


    “走,我背你过去。”


    苏乙脸颊登时热起来。


    四下传来起哄声,每年捕蛰季都少不了这一遭,哪怕钟洺和苏乙已成亲一年,都是“老夫老妻”了,仍没逃过被打趣的命运。


    “背起来咯!”


    “哎呦,筐子都给冲走了,阿洺是光顾着夫郎,别的都顾不上了!”


    有离得近的捡了筐子给他送来,与去年的某一幕相互映照,苏乙忆及往事,把头埋在钟洺脖子后,压根不好意思抬眼,生怕和人对上眼神,然后不得不打个招呼。


    被人背着走确实省力,等到船上时身上唯一一点水渍,还是从钟洺后背上沾的。


    苏乙想想刚刚的经历,很难不觉得高兴,再看钟洺也是宰咧个嘴直笑。


    这么对着乐着实太傻,苏乙搓搓脸,一脚踩进满船冰凉滑溜的海蜇里,同钟洺无奈道:“赶紧的,干活了。”


    去年这时候他还在舅家当苦力,扒蛰扒得腰酸背痛,还要忍受风言风语,今年全然不同,满船的海蜇都是自家的收成,累归累,可是越干越起劲。


    手指探入海蜇的体内,一点点剥去透亮而有厚度的蛰皮,分出海蜇脑子和里子,这两样都不耐久存,今晚就会分给各家做来吃。


    装满一担蛰后苏乙短暂起身,好活动活动腿脚,他扶着腰左右张望,发现自己甚至找不到刘兰草家的船在哪里。


    一年过去,自己和卢雨相继出嫁,刘兰草还要照顾小儿子,或许也没有精力再参与捕蛰。


    他收回视线,把不相干的人与事抛诸脑后。


    钟洺腿脚快,别人往岸上运一趟,他却能运两趟,一船海蜇很快处干净,苏乙被他送回岸边,去竹棚里帮着煮蛰。


    热浪滚滚,蒸得人汗出如浆,面皮泛红,下锅后的海蜇立刻缩小凝固,沥干水后倒入竹筐,等晾凉后再进行下一步。


    忙碌之中,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晚食过后,成片连家船与成排水栏屋里的灯尽数早早熄灭,就连暂且帮不上忙,但没少满地乱跑的娃娃们都累了,倒头呼呼大睡。


    转过一日,天蒙蒙亮时,家里孩子还没睡醒,大人们已经摸黑起床,煮粥蒸糕,提上水罐,装好大网。


    一艘艘木船在熹微的晨光中于海上相遇,开启新一天的忙碌。


    ……


    “最近家里的芦荟汁子用得太快,这事上疏忽了,应当提早十天半月,多去山上采点下来,不然就得像现在似的,想办法省着用。”


    灯火之下,苏乙认真给钟洺的前胸后背抹药,好几处都晒得脱了皮,露出粉嫩的细肉,看着就疼。


    “你别一个人进山,叫上人和你一起。”


    钟洺嘱咐罢,觉得胸前有一处有些痒,想伸手挠一挠,被苏乙阻止。


    “别乱动,刚抹了药,痒就对了,说明皮肉在长。”


    钟洺叹口气。


    “晒伤就晒伤了,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要我说你也不用上山采芦荟,反正年年都有这么一回,熬过这一个多月就好了。”


    苏乙不肯,“不管怎么说,抹上你也能好受些,我今日也给小仔涂了些,他说凉凉的,脸上也不烫了。”


    芦荟汁子黏黏的,涂上以后等它干透,就好像贴了一层膜,苏乙一点点抹得用心,钟洺却走了神,专心盯着夫郎的脸瞧。


    时辰不早,苏乙手上动作没停,眼皮子却有些打架,困得连打两个哈欠。


    钟洺看了一会儿,忽而道:“阿乙,你最近好像很容易犯困。”


    苏乙眼角搓出泪花,没想太多,“可能是最近太累了。”


    他原先只是比不得钟洺精力足,最近连小仔也比不过了,唯有安慰自己小孩子都觉少。


    钟洺却又道:“你闭上眼,我看看你的孕痣。”


    苏乙不知钟洺为何冷不丁地要看这个,虽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照办。


    闭上眼后,能清晰地察觉到钟洺离得很近,下颌被手指向上托起,呼吸扑面。


    他轻轻吞了下口水,想要去攥钟洺的衣裳,结果触手可及一片光溜溜,还带着点芦荟汁的湿滑,这才想起对方这会儿没穿衣裳。


    苏乙:……


    他不禁疑惑到底是什么能让钟洺看这么久,总不能是自己的孕痣突然从一个小红点变成了一朵花。


    “你最近没觉得哪里不舒服?”


    半晌后,钟洺眉头微蹙道:“我看你最近总爱吃些酸的,昨天晚上还念叨一句,说馋青梅了。”


    他想起民间有个说法,除了说哥儿的孕痣颜色与生养的本事挂钩,孕痣鲜亮的好生养,还说若有了孕,孕痣的颜色也会跟着变红艳。


    而有孕后的妇人与夫郎容易困倦,要么爱吃辣,要么爱吃酸,好像和苏乙最近的表现都能对得上。


    苏乙缓缓睁开眼,正对上钟洺的眸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不是昨天白日里觉得有点中暑,胃口不好,所以才惦记一口酸的,之前也是,大概是天热了,酸的开胃?”


    他抬手摸摸孕痣,狐疑之时心思微转,猛地抬起头,差点撞到钟洺的下巴。


    “你是说……”


    钟洺抿了下唇,没确定之前,他有些不敢把话说明,生怕回头换来失望。


    哪怕此刻夫夫二人对这猜测指向何事心知肚明。


    他牵过夫郎的手在掌心里搓两下,立刻决定道:“明天我去跟六叔公告假,不跟着出海了,带你去趟乡里把个脉。”


    究竟是不是,还要问过郎中才踏实。


    第119章 有孕


    黎氏医馆每日巳时开门坐诊, 这天小药童才将门板拆了一半,就已见了上门求医的病患。


    “两位稍坐,我去请师父来。”


    没人会闲来无事到医馆晃悠, 凡是来的定是有因由,药童不敢怠慢, 小跑着去后面喊黎老郎中出来。


    “又是你们,不是不久前才刚问了脉?”


    见是钟洺, 黎老郎中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打量二人面色与神情, 视线在苏乙脸上略做停留,心下略有猜测。


    这夫夫二人一同来,瞧着也不像是有疾在身的, 既不是为了看病,便是为了那件事了。


    他不多问, 直接示意苏乙上前。


    脉枕摆出, 苏乙将腕子搭上,几乎能听见自己勃勃的心跳。


    黎老郎中撑开眼皮,提醒道:“深吸一口气,把心态放平, 你心思乱,脉象也是乱的,摸着便不准。”


    苏乙点点头,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几息后, 左右手的脉都探罢, 黎老郎中显出个笑脸,“恭喜二位,确是喜脉。”


    言下之意, 分明是早就看明小两口大清早来此的意图。


    苏乙忙转身仰头看向钟洺,接着抬手抹一把眼睛,他着实太高兴了。


    钟洺更是好半天没说出话,短短几字像是打到海底的木桩子,震得他脑袋都懵了一下。


    “真是喜脉?”


    黎老郎中见多了得知喜讯后愣头愣脑的后生,淡笑道:“这事做不得假,已有一个多月大了。”


    一个多月,那岂不是……


    苏乙忽然有些心虚地低头摸肚子。


    钟洺估计自己和夫郎想到了一起去,他拐弯抹角问老郎中这一胎是否稳当。


    没成想老郎中说的话可谓十分直白。


    “若是期间行过房,至少现在瞧着是没有大碍的,但接下来需得上些心,以防出了差池,致使小产。”


    说罢又讲什么东西要不吃、少吃,什么东西要多吃。


    “不能亏了嘴,但也不能乱补一气,若是喜辣、喜酸,吃的时候也要有数,那些东西吃多了伤胃。”


    钟洺和苏乙乖乖听着,因一切皆好,不必开什么安胎药,两人空着手进,空着手出,等下了医馆台阶,路过隔壁小巷,钟洺往里迈几步,一把将夫郎抱起。


    苏乙双脚猝然离地,双臂下意识地紧紧环住钟洺,笑意难掩。


    “大街上呢,你做什么。”


    钟洺早晨出门出得急,满下巴的胡茬都没刮,这会儿直接往夫郎脸上蹭去,“我高兴,等不及回家了。”


    苏乙被他蹭得一阵麻痒,又羞又喜。


    “等不及也要等……”


    他悄悄抬眸看一眼,提醒道:“这是人家宅子的院墙,一会儿惹恼了院里人,再泼水出来赶咱们。”


    钟洺不再逗他,小心把人放回地上,挑眉道:“咱们又没闹出什么动静来。”


    说着却还是忍不住,低头在夫郎脸上使劲亲一口。


    苏乙被他搞得没脾气,无奈且高兴地任由钟洺揽着,两个人如同黏在一起的年糕团,出了巷子口才分开。


    “你想想,有什么想吃的,咱们今日都一起买回去。”


    钟洺出门前带了不少银子,褡裢里的钱袋鼓鼓的,以家里现在的存银,想要什么都买得起。


    “平常顿顿都吃得好,还真不缺什么,家里也想吃什么都有。”


    “那咱们先买青梅子去。”


    两人去了凉果铺,问伙计哪几样酸头大,将各式各样的梅子一样裹了一包走,还不忘给钟涵捎带两样甜滋味的果脯。


    出来后钟洺同苏乙道:“也不知和县城那家是不是一个滋味,若是吃着不好,改日我去县城给你买那家的。”


    “这些都不知吃到什么时候去,足够了。”


    苏乙有心接过竹篮自己提着,钟洺却不给他,非说是沉,要自己拎,实际就几包梅果子,能沉到哪里去。


    买罢果子,又买一些个红糖和冰糖,往布庄里裁了几尺鲜亮颜色的细软棉布,好慢慢开始给孩子做衣裳。


    小孩子不挑衣裳颜色,无论是小子还是哥儿,红衣绿衣都穿得,他们不觉现在开始做有些早,早日开始,能多做几件,小孩子长得快,一件衣裳穿不得多久就要换。


    买好布做出来,只要不破不坏,后面的孩子也能穿。


    回去路过南街,近来水上人都忙捕蛰,蛰季不比捕鱼的时候,需要的人手更多,家里老少都闲不着,各处摊子生意都停了,他俩被人认出,问什么时候来开张做生意。


    “家里的酱都吃完两日了,你们再不来,可都没东西下饭。”


    他们认出是熟客,便说再过几日就来。


    半路上钟洺与苏乙说起,“你既有了身子,不如白日里就别跟着一起扒蛰,在家睡到自然醒,若是想动弹,就搭艇子来乡里摆摊做阵子生意,不想动就在家歇着。”


    苏乙一听,不由笑道:“我是地主家夫郎不成,还能这么清闲度日,眼下月份小,肚子都没起来,你让我歇着不做事,我还要难受。”


    钟洺心里也知村澳里的妇人和夫郎都是这么过来的,别说月份小肚子平的时候,就是快生的那两个月,肚子大得要扶着走,也大都不耽误家里活计。


    但落在自己身上,他不想夫郎这般辛苦。


    最后好歹说定,到月底钟洺便不再跟船出海捕蛰,苏乙也不必受累,两人仍是回到南街出摊。


    春夏秋冬的几次渔汛,早已不是家里主要的银钱来源,去年里钟洺开始跟着族里出海,一来是为了扭转族中长辈对自己的印象,二来是那会儿刚成亲,不愿放过任何一个来钱的机会。


    而今一年过去,他们手里已然攥着好几样生意,即使不出海,损失的那部分收入也可从别的地方补回。


    肉铺里,钟洺来前打算杀只母鸡拎回去炖汤,又想到最近苏乙不太爱吃油水大的东西,鸡汤虽然补,但上面飘一层油花,喝着比鱼汤腻。


    他改了主意,另挑了一只公鸡,做个菌子炒鸡。


    “家里白米还够吃一阵,再过几个月新米下来,咱们再买一斗回去慢慢吃。”


    眼下他们已在回程的船上,苏乙靠在舱门处坐着,仰面听钟洺说话,面上挂着一抹浅笑。


    以前糙米都不能日日吃饱,现今白米都不是个稀罕物了。


    来去一趟没费多少光景,未到正午,日头算不得太晒,扬帆后船是顺风而行,海风送来几丝凉爽。


    钟洺盘腿坐在船板上,大手轻轻搭上夫郎的小腹,眼睛亮极了。


    “回去跟小仔说一声,他定高兴,天天说想当姑伯,这下总算成真了。”


    苏乙莞尔,“他自己还是个孩子,辈分却不小。”


    不过村澳里这样的事多得很,真算辈分,还有像是四五十岁的汉子要管三四岁孩子叫叔,或是十几岁就当上叔公、姑婆的。


    两人又商量,私底下除了二姑,暂且不告诉其它人,等过了头三个月彻底坐稳,开始显怀,该知道的自然也就都知道了,老话都说,这事上忌讳四处宣扬,这是头一胎,更要谨慎些。


    为免遇见那等喜欢乱打听的人,钟洺特地撑船绕了点路,避开岸边直接回了水栏屋,晚上等到唐家一家子领着疯玩一天的钟涵回来,他们才唤来二姑,将今日得的好消息说了。


    钟春霞一把拉住苏乙的手,拍了好几下才罢休,说话时眼圈也泛红。


    苏乙给她递帕子,她接过去揩两下眼角,深深笑道:“二姑是真替你们高兴。”


    且还帮着算日子,“这孩子懂事,来的时间好,开春时生,不凉不热的。”


    钟涵夹在几个大人中,像只快乐的小狗。


    “我要有侄子了是不是,我当姑伯了!”


    钟春霞笑得眯起眼。


    “我这辈分也眼看要涨了,是要当姑婆的人咯。”


    “是是是,不过你别乱蹦,当心撞了你嫂嫂。”


    钟洺牵住过于兴奋的小弟,钟涵一听,赶紧立正站好,新奇又克制地盯着苏乙的肚子,看起来很想上前摸一摸,又不好意思开口。


    钟春霞是过来人,跟小两口嘱咐了不少事,临走时钟洺让她拿一包果脯走。


    ——


    蛰季过半,钟洺从族中船队中退了出来。


    过去一个月捕的蛰,到年末应当也能分到手个小二十两,别的不论,至少把一年的税钱赚出来了。


    酱摊的生意重启,为让苏乙闲时坐得舒服些,他特地到庞家木匠铺新定做了一把椅子,后面带靠背,累时能靠着坐,再缝一合尺寸的软垫铺上,比之前坐杌子和板凳好,这两样太矮,容易窝着肚子。


    其后又有一日,他去怡香楼送海参,路过一门敞开的小院,里面的人闲躺在一张躺椅上纳凉,手上执一扇,椅子旁立一小桌,吃的喝的都有,看着就舒坦。


    钟洺上了心,去竹器铺问价钱,见有现成的,直接掏一两半银子买回来。


    九越多竹,竹子做的东西相对价廉,之前买张大竹床也要不得十两银,比木头打的便宜许多,轻巧而结实。


    躺椅买回家,三人挨个试,初时除了钟洺,苏乙和钟涵还有些不敢乱动,但等到渐渐熟悉以后就觉出这椅子的好来,人躺在上面,晃晃悠悠,任有什么杂念和烦恼,好像都在那“吱吱呀呀”的声音里消去了。


    “本想着家里地方小,买一张就够,现在看来还不甚够用。”


    钟洺在堂屋里转两圈,比划两下道:“等我再去买一张来。”


    不然闲暇时,他若想和夫郎一人一张并肩躺着都不成。


    第120章 老虎鱼


    清浦乡, 八方食肆。


    闵掌柜听说钟洺来铺子里送老虎鱼,放下账本便去了后院瞧货。


    木桶里还存着海水,里面共两大两小四条虎鱼, 大的是青虎,小的是红虎, 身上花纹繁复,若不定睛细看几乎分不出头尾, 找不见眼睛。


    自提起这事不过三四天, 他没成想钟洺能这么快给寻了来。


    “赶上挑嘴的食客, 我也是难办得很,正经鱼不吃,偏爱点这等邪门子, 亏得有你,不然我去何处给他寻去。”


    老虎鱼这一大家子都不是好惹的, 像是能入菜的青、红二虎, 身上硬刺扎人一下可以疼上十天半月,那长相更奇诡的花虎,被扎了且送医不及时,丢了小命也是有的, 毒性仅次于锅盖鱼的尾巴。


    水上人基本“闻虎色变”,渔网里若有虎鱼,大多直接拍死再丢回海里,可越是这等鱼越有好味道, 堪称珍馐。


    钟洺把鱼倒进食肆给的盆里, 将自家的桶空出来拎着,对闵掌柜道:“也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我才应承这桩生意, 不然平常在海里我也是绕着这些个毒物走的。”


    “所以我才说亏得有你,可帮了我个大忙。”


    和钟洺认识许久,彼此间生意来往从来都是和和气气,没出过岔子,而且时间愈久,愈知钟洺的本事是独一家的,再没别人能胜过。


    赶上想要什么特别些的食材,只管找他去下海寻,但凡他肯应,就没有寻不到的。


    四条不算太大的鱼,闵掌柜支了六两银子,又差使伙计装了一篮荔枝给钟洺,与他闲话道:“听说你夫郎怀了森*晚*整*身子,我还没朝你道贺。”


    钟洺笑道:“确有此事,竟不知这风都刮到掌柜您耳边了。”


    “嗐,咱们清浦乡就这么大点地方,识得你的人多,提起时难免说一嘴。”


    他把银子和荔枝给钟洺,“回头孩子满月,我可得随一份礼。”


    “那就先谢过掌柜了。”


    指尖破开薄薄的红色荔枝壳,里面的果肉如玉剔透,香甜的汁水淋漓,一口咬下胜过蜜甜。


    不过太甜的果子吃多了容易上火,尤其是荔枝,年年夏天都能听说谁家人贪嘴吃多了,夜里鼻子淌血的事。


    一家人数着数吃,各自吃了十来个就罢手。


    今日二姑一家子下午没来出摊,不然都不必往家里拎,分一分便能吃光了。


    钟涵洗干净粘巴巴的小手,回来跟苏乙讨干帕子擦手,苏乙给他一块,又替他把挽起的袖子放下。


    把余下的荔枝收起来前,又逢詹九来送寒瓜。


    个头不小的寒瓜放在桌上,发出“咣当”一声,一共两个。


    他抬手拍拍,声音带着回响。


    “包熟包甜,我直接去农家地里挑的,带回来好些,在那户人家里还切了一个尝,都是脆沙瓤的。”


    “我原想着在井水里湃一夜,明天送来吃才凉爽呢,我娘说嫂嫂和小仔都不宜吃太凉的,便没往井里放。”


    大寒瓜确实讨喜,在街上买寒瓜,好些都是半个半个的买,还有论块叫卖的,一牙瓜就能卖个几文钱,还不一定多甜。


    因寒瓜不好种,要么长不大,要么皮厚肉薄全是籽,或是瓜瓤红里泛白,吃着没滋味。


    月前詹九说寻到个老瓜农,预计从他手里买一批好瓜,也省的那老汉自己推车到乡里来叫卖。


    把寒瓜放下,詹九却没立刻走,一会儿摸鼻子一会儿抓后脑勺,钟洺看他都觉浑身难受。


    遂给苏乙递个眼色,后者叫着小仔把他领到后面去,说拔几根树底下的野草编草蚱蜢。


    两个哥儿走后,钟洺直言道:“你是来打听莺姐儿的事?”


    詹九登时更加局促,片刻后,认命似的塌了肩膀道:“恩公你……何时瞧出来的?”


    “凡是阿莺在这里守摊的日子,你有事没事都要来转两圈,只要不是瞎子,谁还看不出来?”


    自打意识到詹九可能对唐莺有心思,钟洺早就盯住了他,回想起过去种种,恍觉这小子惦记他表妹不是一日两日,可陆上人与水上人压根不得通婚,詹九不会不知。


    “平日里你装傻,我们也就不点破,今天这般作态,想来也是前两天听说,近来我二姑要给阿莺安排相看。”


    他扫詹九一眼,顿了顿道:“姐儿家的私事与你无干,我不会同你多嘴,且无论你对阿莺的心思几分真几分假,你们的事也难有结果。”


    况且真要钟洺说,就算暂先不论门户之别,詹九也不算是良配,即便“浪子回头”,过去混不吝的事亦没少做,他不知就算了,偏他对那些最是清楚不过。


    因和二姑家关系亲近,唐莺就和钟洺的亲妹妹没两样,詹九此人,当兄弟处可以,合伙做生意也使得,但若做妹夫,他得使劲掂量。


    詹九默然半晌,缓缓道:“我也知这道,但却总是不肯死心。”


    这也确实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眼看汉子黯然离去,只留下两个孤零零的寒瓜,苏乙拥着小仔回来,朝詹九离去的方向瞧两眼,低声同钟洺道:“这是说开了?”


    “算是吧,纵然有缘,也是无分。”


    顾及小仔在,他们两个把话说得含糊,钟涵听了个半懂不懂,心知大哥和嫂嫂有事瞒着自己,却也没有细问,就算是问了,也只会被一句“你还是小孩子”打发走。


    他手里举着苏乙编的草蚱蜢,小声嘀咕,“小仔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等他的小侄子出生,自己当上姑伯,应该就算是“大人”了吧?


    ——


    家里的猫崽见风长,分明不久前才是一只手能托两个的小团子,现今已变成能踩着栏杆跳上房顶的“闯祸精”。


    今天碰倒盐罐子,明天趁夜叼出鱼干来啃一排牙印,后天追着打闹时钟涵去拉架,你一爪我一爪,把衣服都给勾出两个洞来。


    由于小猫崽属实可爱,一家人都默契不提送走的事,忙一日回家摸两把都觉心情大好,现下却是不得不送了。


    没看满满这个当娘的都被烦得不轻,时而对踩着自己脑袋蹦跳的猫崽低吼。


    离得最近的唐莺与唐雀先来各抱一只走,剩下两只一公一母,公的给了方滨,母的装起送去了詹家。


    恰好赶上詹九套牛车出门,说是预备去其它镇子底下各村子里转一遭。


    “咱们清浦乡周遭的村子我都已经跑熟了,能挣钱的货都淘换得差不多,但若不再多牵几条线,多识得几个人,这生意恐一直是小打小闹。”


    “且种粮栽果,饲养禽畜,都是看天吃饭的事,禽畜也会害病,一死就是一窝,到时要真赶上这等倒霉事,我拿不出货卖给乡里这些个食肆、大户的,人家便要不信我。”


    所以他不怕累,多跑些地方,多识得些农户,有备而无患。


    “也好,你这眼光是看得越发远了。”


    钟洺问詹九可还要远走他乡当走商,詹九摇头道:“不怕恩公笑话,过了年我已彻底歇了这心思,我娘就我一个独苗子,我走了她又当如何?”


    过年时常家兄弟的事,真是把他给吓住了,加上开春时娘亲又小病了一场,更令他彻底老实。


    但不做走商,只来回贩卖农货似也不像个样子,凡是在一地经商做买卖的,都愿意赁铺子当坐贾,但他这行当,好像也和坐贾不太相干。


    裹缠着詹九的烦恼不少,钟洺也帮不得太多,他们两人同行一段路,到粮铺门前时分开,钟洺进去问了嘴粮价。


    价钱比去年此时便宜了个几文钱,白米从三十五文落到三十二文,粝米则是十二文。


    “给我称上五升白米,一升粟米。”


    常吃得起白米的水上人不多,粮铺伙计早就识得钟洺,上前两步道:“五升米属实不多,郎君买回家去吃不得多久,何不再多买些。”


    听说钟洺是要等今年的新米,伙计更加劝他趁这时多买些陈米回去。


    “您若多买,我给您个好价,一斗三钱,怎么样?”


    如此一来一斗省去二十文,够再买将近两斤粝米的,别看听起来不多,可过去粮铺素来是铁公鸡,分文不让。


    “往年怎不见你们有这等好价,难不成今年是个大丰年。”


    钟洺算算日子,这也还没到收稻的时候。


    伙计却不肯多说了。


    “其余的小的也不懂,都是掌柜的吩咐。”


    新米上市在即,钟洺不乐意囤买太多陈米在家,海边潮湿,米粮本就不易存放。


    他思索着粮价变动的缘由,说道:“我一家三口人,再多买又能买多少,不若你也给我说个粝米的实在价,我帮你们回村澳里揽揽生意。”


    ……


    “粝米一钱银子能买一斗,当真不是诓人的?”


    钟洺回到白水澳,将消息一散,听得好些人当下就拎了米袋子要去乡里买米。


    “以往就算是陈米,也要十五文一升,一斗要一百五十文,我家好几个小子,敞开吃根本吃不得几日就见底,真要有这个价,我可得多买几斗去。”


    “我也是买米时听那铺子伙计说的,他本想让我多买,我心道我家里虽人口少,挡不住村澳里乡亲多,特地问他讨了个好价。”


    钟洺说明是乡里哪间粮铺,“那伙计识得我,只提我名字一嘴,说是白水澳的人就成。”


    他这么一说,又得一片夸赞。


    “洺小子是个好的,处处念着咱们,晓得办实事。”


    “我和孩他爹近来算笔账,一个月里光靠往洺小子家卖些做酱的鱼获,就能得一钱银子嘞,你看看,而今都能换一斗米了!”


    听得消息去买米的人不少,钟洺特地晚了几日,赶着快打烊,少有人上门时再去粮铺。


    他给那眼熟的伙计送几只蟹,上锅蒸一刻就能下酒吃,伙计看出他想打听事,按其实不该说。


    但之前靠着钟洺揽生意,自己得了掌柜赏钱,眼下又收了肥蟹,便也不扭捏,问什么答什么,横竖说起来都是上面的大事,和小老百姓有什么相干。


    于是钟洺没花一文钱,换来个消息,原来是这粮铺掌柜从府城大掌柜那处得知,九越县新来个县令,是个极擅农事的,听说还是自请外放到这荒僻之地。


    这县令带来一种新稻种,已在北边的沿海滩涂里试种过两季,都长成了。


    “我们掌柜的说,等这咸水稻种出来,粮价肯定要跌,今年入仓的白米怕是都卖不得多少高价,更何况再往前的陈米。不如趁早让些价钱,能卖多少是多少,不然放到长了霉,给谁也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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