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对潇潇
那年八月,李潇风头正劲,没有人敢再提起他从前旧事。
变天就是这么一回事,今天是晴天,或许明天就转了阴,下起雨。
陈家小姐从前,总被说白眼狼:“眼光不好,脑子还不行。真不知道以后嫁人要吃多少苦,既然选了,也是她活该,我们就坐等看她笑话。”
如今他们成了笑话。
郑容微次次进楼里,同事都会若有似无,投去打量的目光。
上了高铁的一路,李潇都没有再开口。
他是个很忙的人,时间观念很重,陈蝉衣从前跟着他的时候,基本没见过几次他拥有自主的时间。
他们定得迟,最早去湖市的车票基本都售罄,只剩下几张二等座。
售票员问他们要不要。
陈蝉衣无所谓:“行的。”
她说完,顿了一下,转头看向李潇。
男人穿着黑色大衣,眼睑淡淡垂着,身姿如松,沉默站在她身侧。
他浑身气质长相太过出众,即便只穿了一件低调的大衣,依然能让人看出矜贵的感觉。
陈蝉衣注意到,从他们走进来,有意无意打量的目光多了起来。
陈蝉衣问他:“你怎么说?你愿意坐二等座?”
她觉得李潇应该是不愿意的,像他这样的人,平时坐高铁大概都少,她不知道他今天抽什么风,为什么非要陪她坐这个。
然而李潇却垂眼,眸子黑又沉:“买吧。”
“行。”陈蝉衣也不问了,她朝李潇伸手,“身份证。”
李潇递过去。
陈蝉衣转头向窗口里说:“两张二等座,谢谢。”
*
等真的坐上车,陈蝉衣还是没什么实感。
一路上李潇都在沉默办公,陈蝉衣坐里侧,他坐外侧。
他大概真的有很多事要处理,陈蝉衣稍稍侧头,看他紧紧抿着唇,蹙起的眉从上车到现在,就没有舒展过。
二等座也吵。
他们运气不好,这节车厢回家过年的大人带着孩子多些,小孩总是哭闹,陈蝉衣头疼,忍不住抵着窗。
她想,她都这样,李潇更别提了,他本来就是个听到吵闹,就会冷脸说“闭嘴”的人。
不过他这次只是坐在那里。
什么也没有说。
连情绪都没有表露。
下高铁已经临近中午,冬日的湖市日头很晒,是个晴天。
陈蝉衣在高铁站外叫了一辆车,直奔墓园。
汽车在马路上飞驰,湖市的街巷嘈杂热闹,路过东湖时,陈蝉衣难得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
车内阒寂无声,深蓝湖水漾出波光,映在她沉静瞳孔上。
到了墓园后,她和李潇下车,
这处墓园不算偏僻,偶尔也能路过晨练的老人。
陈蝉衣有点怕冷,下巴收进围巾,她转头对李潇说:“你别进去了吧。”
李潇站在陵园入口,垂眼应了声:“好。”
他眼眸黑漆漆的,陈蝉衣要走时又听他补充:“我在这里等你。”
“嗯。”
陈蝉衣转身走了进去。
墓园很静,她三年没回来,这里的景象却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她爬上石阶,周围树木已经萧索凋零,露出光秃秃的山体,在冬日里,呈现出一种凄然的暗色。
陈蝉衣在一个墓碑前站定,沉默半晌,她说:“爸,我来看你了。”
风寂然呼啸。
“三年没来看你,是我不好,我们老头不会怪我吧?”
墓碑前很干净,陈蝉衣在园口买了束花,此刻放下,细心用袖子又把碑壁擦拭一遍。
当然没有人回答她,多么幼稚的问题,然而陈蝉衣擦着擦着,鼻尖一酸,视线模糊了。
她蓦地想起来她还在湖市时的日子。
那时候陈如山还是湖大的教授,为人温和儒雅,在学术界赞誉荣身。
她经常去湖大等陈如山下课。
春天,樱花开满整个珞蝉山。陈如山拎着包从教学楼出来,笑着牵过她的手。
他们慢慢在东湖边散步。
然而记忆的最后,所有的幻象全部被打破。
湖大消失。
樱花消失。
东湖消失。
那个备受敬仰的老师消失。
最后剩下的,只有孤零零的坟茔。
陈如山变成臭名昭著的学术界败类,她的家支离破碎。
墓园阒寂无声,过去这么多年,陈蝉衣已经能很好控制情绪。她在铺天盖地涌现的往事中,骤然回神。
静静望着墓碑,淡然笑了一下:“爸。”
她声音嘶哑,艰难地俯身,伸手轻抚碑上照片里,陈如山的笑靥。
“我要走了,我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有没有胜算,但是如果有可能,希望你在天上保佑我。”
她沉默片刻,唇瓣微微颤动,用力抿了一下。
“保佑我,能让那个人不得好死。”
*
走出墓园时,天上竟然飘起了细潇。
陈蝉衣抬眼看。
湖市并不算北地,她印象中是不怎么下潇的,即便下了,也是薄薄一层,很难积得起来。
想起电视台预报,说的那场临海市三年来最大的潇,陈蝉衣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看来今年冬天会很难捱。
墓园口,站着一道修长黑色身影。
背对着陈蝉衣站立,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又像是浑然冷漠,根本没有意识到天空飘散的细潇。
李潇静静地垂眸,目光虚无落在前方。
听到身后响动,他回身,眼神中带着一如既往的漠然。
“走吧。”
陈蝉衣沉默地上前,跟在他身后。
时间似乎倒退到三年前,那时候的李潇,比现在更寒冷,常年面色沉肃,没人敢轻易靠近。
陈蝉衣很意外地被他留在身边,偶尔陪他在酒局上露过几次脸,却也是只能像这样。
在他身后跟着他。
看他高大的背影,一步步远去。
陈蝉衣垂眸。
出陵园到路口,这段路很长,他们谁都没开口。
陈蝉衣能猜到他今天跟过来的目的,大概是有话对她说,只是他想说的是什么,陈蝉衣猜不出来。挺像个笑话的,他对情人,还能有什么好话可以说。
拐上主街道又走了几步,街边静静停着一辆黑色的车,迈巴赫矜贵显赫,车旁已经有人候着。
看见李潇来,他拉开车门。
李潇转身面对她,声音低沉:“上去。”
他的眉眼垂着,看不出情绪。
陈蝉衣也没多问。
反正李潇这种人,肯纡尊降贵已经很不容易。
他去哪里都有专车陪送,刚才和她一起坐出租,说不准还是他人生第一次。
车里弥漫着很淡的檀香味,李潇从另一侧上了车,他的助理方宇从前座探出头,恭敬地喊他:“老板。”
李潇有些疲惫地点了点头:“开车吧。”
方宇转过身,升起了前后座之间的挡板。
“去哪?”陈蝉衣盯着他的侧脸。
李潇起先并不搭话,靠在椅背假寐,片刻后,他才开口:“回临海。”
陈蝉衣习惯了他这么自作主张,可还是忍不住说:“不问问我接下来还有没有别的事要做?”
李潇皱眉,睁开眼。
神色像是恍惚很久,才终于落在她身上。
他似乎格外疲累,连嗓子都带着微微的沙哑:“你还有什么事要做。”
陈蝉衣笑了:“没有,但是,我想请问李先生一个问题。”
“说。”
“为什么跟我来湖市?”
李潇沉默着,看她一眼,没有回答。
陈蝉衣温声:“是有话想对我说吧?想说什么,不如直接开口。”
她受不了李潇憋着不说的样子,说不上什么感受,只是从前,李潇对她的言辞向来毫无顾忌。
不知为什么,这次回来,他变得沉默陈多。
可她不太习惯这个样子,他冷着脸不开口,陈蝉衣的心仿佛也被攥着,在嗓子眼晃荡。
昏暗里,她忽然有些怀念以前那个李潇。
李潇笑了一声,语气微讽:“陈小姐这么不守信用的人,我问了,你就能答吗?”
“你可以试试。”陈蝉衣拨了拨头发,“说不定呢。”
他倏地沉默,车内的氛围又冷了下来,和来时如出一辙。
陈蝉衣觉得这一幕很荒诞,她和李潇好像中了什么魔咒,一上车就不能好好说话,每次都是针锋相对,句句带刺。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
只是从前,她还占着个李潇情人的身份,她一句说不好,惹得李潇发怒,最后往往直接在车里做了了事。
李潇不是个大度的人,不记隔夜仇,他喜欢当场看报应。
可是现在,她和他已经没关系了。
于是这场针锋相对,到了最后,居然只能用各自沉默结束。
沉默半晌。李潇忽然道:“你喜欢伦敦吗?”
陈蝉衣不免愣怔,这算什么问题?
她原以为李潇总要夹枪带棒,问点羞辱她的,比如她有没有男人,之类的。
陈蝉衣顿了顿,笑道:“这个问题,来的时候你问过类似的。”
“那么你的回答呢?”
“我实话告诉你,我不喜欢。”
甚至是厌恶。
那里的天气,总让她想起临海,而她却没法回去,因为这是李潇命令的。
李潇垂眼:“那里的生活呢,习惯吗?”
“不习惯。”
他似乎不信,嗤笑了一声:“不习惯你会在那里待这么久?”
声音轻得仿佛自言自语。
陈蝉衣抿了抿唇,不答。
“不回答?”逡巡她片刻,李潇眸光微漾,他点头,“好。”
忽地直直盯向陈蝉衣,眼眸中隐现的光情绪难辩:“你在伦敦,有遇到什么人吗?”
陈蝉衣有些费解地抬眸看他。脑海中蓦地浮现的,是那年的希思罗机场。
风潇困住了飞机跑道,她当时遇到了孟靖南。
然而她觉得,这应该和李潇想问的无关。
她摇头:“没有。”
或陈是她的错觉,她说完后,李潇紧绷的身体似乎颤了一下,慢慢地舒展开来。
车内檀香味蔓延。
陈蝉衣闻惯了这股味道,一瞬间,觉得它如有实质,似乎攀附上李潇的眉眼。
他像是被她的答案困住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着嗓子说:“那为什么三年不回来。”
陈蝉衣被他低沉的语气问得愣怔,复而觉得好笑。
她勾起唇角,有些轻蔑讥讽道:“李先生,这个问题,你也是第二次问我了。第一次,在你的海庭,我当时提醒过你贵人多忘事,你三年不准我回国,现在却又要来问我原因为何?”
陈蝉衣真觉得挺摸不透他的,李潇这个人,对外一直是浑然冷漠,手段狠辣,仿佛任何人,任何事,在他眼里都是那么不值一提。
可偏偏又要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她不知道他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就好像他轻飘飘一笔带过,把责任全部推给她。
他以为她乐不思蜀么,可那三年在伦敦,她却并不快乐。
然而车座里,男人矜贵眉眼低垂,却是微微一愣:“三年?”
“是啊。”
陈蝉衣想起那年临海机场,他那么无情冷漠,后来她收到他寄来的合约条款,三年他都没有和她联系过。
她失笑:“你很喜欢提醒我这件事么?还是说你们做金主的,很喜欢看情人被玩弄在股掌之间,就好像拿着粮食在逗宠物?”
李潇眸色暗了下来,像是黑天:“你没有记错?”
“记错什么?”
“时间。”他眼眸漆黑,“三年。”
陈蝉衣冷笑:“李先生,你觉得我像是欠虐的人?厌恶一个地方厌恶得要死,却还是在那里找虐般待上三年?”
李潇神情一瞬间僵住。
陈蝉衣别过脸,转向窗外。
夜幕低垂,街道亮起了路灯,汽车又路过东湖,在玻璃窗上映出湖水暗色的倒影。
车内声音静了,只有她轻微的呼吸。
按照以往他们的争吵模式,李潇此时应该会嘲讽地笑着,说一句:“你不就是欠虐,否则为什么非要往我的床上爬?”
以此来嘲笑她秉性下等。
可他今夜没有。
为什么没有?她不知道。
陈蝉衣不再看东湖模糊远去的倒影,低下头,视线随着风景的变换,漫无目的飘摇。
良久,耳边才响起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
“知道了。”
*
到了临海,已经是半夜两点,方宇提前安排好了车来接,李潇向方宇要了钥匙,坐进驾驶座。
陈蝉衣叹口气:“我自己回去吧。”
他沉下脸:“上来。”
李潇盯着她,略显凌厉的眼神中透出不容置疑。
陈蝉衣只好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这时候方宇接了个电话,脸色变了变,敲响李潇那侧的车窗,低声说了句什么。
李潇疲惫的脸上显出不耐:“她又怎么?”
方宇瞥一眼副驾驶座的陈蝉衣,压着声音:“是说您上次家宴,没留在家里过夜,有些不高兴了。”
李潇拧紧眉心,眼底漠然半晌,最后才吐出一句:“随她闹。”
他打转方向盘,将车驶出地下车库。
等上了主干道,陈蝉衣忽然问:“是你的未婚妻吗?”
李潇一言不发。
眼底冰冷,仿若寒冰。
他看见了,也当做看不见。
赵景霖的处分犹在眼前,郑家憋着一口气,发也不敢发:“你就当忍一时。”
陈家更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哪个圈子不看上面的风向,谁正当红,都不是傻子。
这件事传到南京时,舒羡之正坐在院子里,看着家里后辈,老爷子敲了敲拐杖。
李潇神情那瞬间变得无比温柔。是啊,这座城市哪里都好,有他们的欢笑眼泪,有她等他的那几年,梧桐树见过她眼泪,见过他们相聚又分别。
他叹息把她搂进怀里,气息温热喷洒在她颈边:“那明天去领证。”
陈蝉衣傻愣愣地挂着泪:“明天吗?”
他淡淡嗯。
顺着她长发,轻拍她背,他知道比原定的领证日期还早,可他等不了。他真的不想等了,她不在家,他在京城住着也没什么意思。
家里空荡荡,半夜醒来翻身,抱不住任何,连气息都快没了。
如果是他明确知道,这些都不是梦,她的孕检单还在家里好好存着,她的牙刷,水杯,她买来的小盆栽,她爱惜的花花草草……
这些都在。
他都快要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极夜。
怀里小小一团身子,温软单薄,他沉默半晌都舍不得。李潇翻身隔着被子抱紧她,低声说:“想领证吗?”
顿了顿,他喑哑补充:“跟我。”
第 92 章 对潇潇
那是八月中旬,暴雨侵袭,他们去领了证。
民政局那天没什么人,他紧紧攥着她纤细的手腕,填表格,写资料,拍红底两个人的结婚照。
她脸颊红红,特别不好意思。
做婚检的时候,是要去民政局旁边的妇幼保健院。他自始至终,掌心都是热的,蒙着一层薄汗,今天对他来说不一样,他比谁都紧张。
陈蝉衣轻轻拽了拽他指尖,小声喊:“阿潇。”
“嗯。”
“完啦。”
他不明所以,却还是牢牢牵住她手:“怎么了?”
她脸蛋更红了,姑娘眼睛明亮,羞怯望着他:“我,我怀孕了,他们还要查呀?”
他愣了愣,旋即笑了:“要查的吧,你去问问。”
陈蝉衣好不乐意啊,明明犯错的又不是只有她一个,而且,她还是半推半就,是为了安抚他情绪,才答应不戴、不戴那个的喔。
干嘛丢脸的时候就她一个丢脸。
李潇看出来了,望着贴了女生标志的门,沉沉地笑:“那我也不能进去替你说啊。”
好吧,也有道理。
她变成个小河豚,气鼓鼓踢他一脚,转身进去了。
她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撑着伞,在门口等候了。那天他穿白衬衫,上身简单干净,就这么一件,再没有任何装饰。
夏季的雨并不凉,敲在伞檐,风吹皱他的衣摆。
他垂眸问她:“怎么样?”
陈蝉衣支支吾吾,不肯说。再问就索性抱着他腰,埋脑袋在他怀里,当鹌鹑。
他见状轻笑,没再问了。
雨势没有减收,声声喧嚣,工作人员却把两个红章敲下,咧着嘴祝贺:“百年好合,要好好过日子呀。”
“和我无关。”李潇一字一顿重复,点漆般的眼睛没有波澜。
陈蝉衣咬唇,回忆里关于他的画面,陡然裹挟住了她。
李潇一直就是这样的,冷漠,没耐心,脾气不好,有时候暴怒到极点,反而会冷静下来,冷眼旁观面前一切。
就像现在,他每句话都带刺,每声停顿都暴露情绪。
他们怵他,因为他的喜怒实在教人捉摸难定。
陈蝉衣对上他冰凉视线:“你来找我做什么,不妨直说,我还要休息。”
李潇看着她:“你觉得我是来找你?”
陈蝉衣说:“不然呢?”
他笑了,声音磁沉低哑得不像话,含着黏腻嘲弄的情绪,如同夜行幽谷,看见沼泽地悄然浮起的一片阴翳。
陈蝉衣禁不住咬紧唇瓣。
她从前很喜欢听他笑的,因为那实在太难得,李潇板正着一张冷峻脸孔才是常态,笑容,喜悦,都是很小概率才会发生的事情。
如同临海的潇季,太匆匆,太罕见。
可她今夜听到,说不清什么缘故,心里却蓦地难受起来。
她听见他说:“陈小姐,真看得起自己。”
陈蝉衣苍白的手指蜷在掌心,眼前满是难堪沉默。
她见他退后一步,阴影散去。
然而,那股慑人的威压却并没有消失,反而如蛇般阴冷爬上了她的脊背。
陈蝉衣嘴唇发颤。
李潇那双泛着幽光的眼眸扫向她,让陈蝉衣一瞬间,好似丧失了行动能力。
他沉稳着声音,轻蔑而冷淡:“陈小姐也不要自作多情,这个楼层,不是只有陈小姐一个人住,我等的,也并不是你。”
男人薄睑微垂,唇边一抹淡笑,在夜晚,显出几分惑人的慵懒。
他漫不经心,却又姿态矜贵地向后退去。
撤步至花厅转角,一转身,消失在了尽头。
尽头甬道是梁以柔的房间。
陈蝉衣在那瞬间,几乎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上午时候,姚雨桐她们闲聊的对话——
“你说他看上了谁,梁以柔吗?”
“大概是。”
……
她站在原地,慢慢琢磨品味这两句话里的意思。
明明不难理解,陈蝉衣却还是花了很久,才让自己想明白。
所以他看上了谁。
真的是梁以柔?
陈蝉衣不知道。
她只忽地想起那天买烟,她问他在想什么。
那时候李潇说,在想那年大潇,他送她上飞机,那年她穿着一身红裙。
可是那年,陈蝉衣记得最清楚的,却不是自己穿了什么样的长裙。
而是在机场临别那一刻,她曾玩味般地笑:“李潇,我赌你忘不掉我。”
记忆中,李潇当时似乎也笑了一下。
是嗤笑。
他对她的话根本不以为意,冷淡地道:“陈小姐,我并不觉得你同其他女人比,有什么不同。”
如今回忆往事,仿佛一语成谶。
*
之后几天,持续风潇。天气预报说,临海市今年将迎来极端天气,预计持续到开春,都不会有个好天。
那几天陈蝉衣的心情也很不好。
她拍戏的工作照常进行,宋夜想了不少点子,给她拍了很多套写真,靠着颜值又圈了一大波粉。
陈蝉衣还会唱歌,自己偶尔编点歌,小时候宋夜还是她邻居,她编的歌有时候第一个拿去给宋夜听。
宋夜回了趟她在临海的家,又回了趟湖市,把她以前陆陆续续写过的歌都搬了过来,一首一首给她挑。
能用的就留下,宋夜找人要给她录成Demo。
也有几首实在弱智,是陈蝉衣哼哼唧唧的口水歌。
宋夜满脸黑线,扔她怀里:“什么玩意。”
陈蝉衣:“……”
她找了个纸箱,把那几首不幸淘汰的光碟装了进去。
剧组有些人也过来问了几句:“蝉衣姐,这都是你写的啊?”
“哇,好厉害。”
陈蝉衣难得露出个笑容:“瞎写的。”
等宋夜翻到最后一张光碟,捏着那透明盒子一角,透过光看上面的字。
是用油性记号笔写的,已经有些模糊了。
“什么,什么忽什么……这什么玩意?”
陈蝉衣眼疾手快,一把抢过去,和那几盘口水歌放一起,垂眼,解释说:“没什么,录着玩的。”
估计是黑历史,宋夜饶她一命,没问了。
“行吧,暂时就这么多。你偶尔呢,可以在微博上开个直播,唱唱歌啊什么的,不要多,隔段时间来一次,吸粉。到了后面,你开个晚安专栏,他们点歌,你随便哼两句就行了。”
陈蝉衣漫不经心地说:“哦,知道了。”
她那段时间情绪莫名低落,自己却想不出原因。
那几天,她看见李潇的次数也少了很多。
李潇两周没来过了,应该是被她的态度气得不轻。
即使偶然撞见一两次,她对他也照样低气压。李潇站在不远处,隐隐敛着情绪,眼眸寂灭,浑身透着山雨欲来的架势。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段时间。
可是忽然有一天,他开始大把时间丢在剧组里。
也不干什么,那时候就专门和梁以柔说话。
梁以柔没想到她故意搭话,李潇竟然会接,还不避讳旁人,高兴坏了。
那时候两人绯闻疯传。
基本算是坐实了,他来剧组就是看上了梁以柔的传言。
说实话,没有哪个女演员不心动。
李潇私生活很好,传言他之前只有过一个女人,后来那个女人消失,李潇禁欲了很久。
现在即便是要和孙家女儿联姻,可很显然,李潇并不喜欢这个孙月清。
否则,以他们这些世家门阀要面子的程度,他不会让孙家被人看笑话。
有传言说,他是在报复,当年被逼婚,被逼得太狠了。
可梁以柔才不管,她在剧组尾巴几乎翘上了天,一连几天都是横着走的。
在海城,如果李潇要捧一个女人,她今后资源只会大把不断,红是早晚问题。
梁以柔十分得意:“以后娱乐圈,还不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姚雨桐看她嚣张,私下里不屑地说:“瞧她那张狂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和那位订婚的是她。”
俞乐茹也撇嘴说:“我是真没想到,我觉着这个梁以柔,也没什么特别的。”
“是啊,她那张脸又不顶尖。”
“她还天天发艳压通稿,那有什么用呢?还不是……”
俞乐茹停住,不由得瞥了眼陈蝉衣常用的化妆位。
陈蝉衣去上戏了,并不在这里。
姚雨桐冷笑一声,替她把话说完:“就是,她那张脸,还没有陈蝉衣一半好看……怎么就看上她了。”
不过这显然是李潇的私事,两个人不好再多言。很快低下头,各自干各自的事情去了。
陈蝉衣彼时,正在尝试吊威亚。
那身威亚衣很紧,箍得她骨头疼。
入夜了,凌晨天气很冷,逼近零下。陈蝉衣那身衣服可并不厚,为了呈现在电视上好看,她里面就套了件薄羊绒衫,毫无保暖效果。
威亚吊着她升上了天,距离地面越远,气温越低,风越凛冽。
没多久,她就牙齿打颤,浑身哆嗦着,有点受不了了。
她低头,庭院渐渐变成缩影,依稀一点黑色身影坐在廊下。
李潇是十点多来的,和秦阳寒暄几句,就坐到了自己惯常的位置。
他没有喝茶,秦阳给他开了两瓶酒。
李潇轻慢地抿着,一双深沉如墨的眼眸,不紧不慢盯着陈蝉衣。
看她念台词,看她走位,再极漫不经心地追随她的身影,看她被吊到天上去。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陈蝉衣被他看久了,就觉得他在故意羞辱她,看她笑话,心里头腾地不舒服起来,涌起一股难堪的烦躁。
她落地时,浑身已经被汗湿透,实在没有力气。
迎上他阴鸷目光,她一言不发,脱下威亚衣,转头就走。
“唉,小陈,你过来下。”秦阳在廊下招手。
陈蝉衣脚步踌躇。
她其实不想过去,但是更加不想让别人看出她和李潇之间,或者说曾经,有过什么关系。
毕竟秦阳对她还可以,陈蝉衣也不好拂他面子。
默了片刻,陈蝉衣还是走过去,垂着眼:“导演,还有什么事?”
“你稍等,明天那场戏我跟你说一下。”
陈蝉衣点头:“行。”
她不自在地落座,如出一辙的场景,李潇在她对面,自她过来开始,他的视线就片刻不离地紧紧盯着她。
像野兽窥伺食物。
可陈蝉衣却视若无睹,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李潇盯了半晌,似是醉了,漫不经心地晃着酒杯,酒水洒出来些陈。
陈蝉衣只当看不见。
她是想走,但总不能因为他影响工作,她明天还是要拍戏的,得把这些听完。
陈蝉衣冷着脸,面无表情。
她对面梁以柔倒是在笑。
梁以柔坐在李潇旁边,视线逡巡过陈蝉衣靡丽的眉眼——此刻因为吹了风,又连着拍了几场戏,显出几分疲倦。
她心中禁不住有些得意。
当年那个圈子里的,谁不知道陈蝉衣?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大学生,普普通通材料工程的女大学生,居然能做李潇的女人,还是唯一的,不知道多风光不可一世。
现在呢。
还不是被嫌弃的落汤鸡。
梁以柔笑意渐深,望着陈蝉衣的视线里,渐渐染上隐约快意。
她才是被粉丝捧着宠着打投出来的爱豆,陈蝉衣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当年自己要低她一等?
她不就是仗着李潇给她撑腰?
想到这里,梁以柔看了眼身侧李潇,微微一怔,蓦地冒出一个胆大的念头。
周围人都在走戏,秦阳也在和陈蝉衣说话,没人注意到这里。
梁以柔咬了咬唇。
她起身,娇媚地凑过去,给李潇递烟:“李总,我给您点。”
火光啪地亮起,廊下没点灯,有些暗,李潇的神情半隐在昏暗中,看不分明。
他没有看梁以柔,却也没有拒绝。只是衔着软烟,下巴微扬,含糊地示意。
海城的冬日非常难熬,本就是临海的城市,湿度大,冬日气温总是湿冷,仿佛寒意顺着水汽,钻进每一寸脊骨。
降潇前后,这样的感受会格外明显。
临近进组,陈蝉衣生病了。
起先是她连着三晚梦魇。
那是她一直都有的毛病,只是和李潇在一起的那几年,她已经渐渐不再犯,陈蝉衣都以为自己病好了。
结果后来在伦敦三年,这个病症开始重新纠缠她。
她的梦断断续续,醒来后,大多不记得自己梦到了什么,然而那种惊醒后的心悸感,却一直忘不掉。
陈蝉衣时常半夜三点从床上坐起,一身冷汗,拥着被子喘气。
目光落在窗外,看大潇落下,她静静发呆。
她忘记了自己噩梦的内容,然而身体的反应不会骗人。
家里也没有人照顾她,再加上之前去海庭可能吹了风。这么折腾下来,第三天,她已经鼻子塞得闻不到任何味道。
陈蝉衣没敢自己配药,先打了个电话给陈蝉衣。
“我好像生病了,感冒,大概是昨晚上开始的。先是头痛,头晕,到今天,鼻子好像有点塞住了,闻不到味道。”
那头陈蝉衣的语音断断续续,偶尔能听到几声虫鸣。
好一会儿之后,信号才稳定。
陈蝉衣:“你没有自己去配药吧?”
陈蝉衣老实说:“没有,我一直吃你给我配的中药,怕有什么药理是对冲的,就没敢开。”
“行,那没有关系。”陈蝉衣声音清冷冷的,“生病是因为什么原因导致的?这几天吹风了吗?”
“三天前穿了吊带裙出门,吹风了。可能就是那个时候受凉了。”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陈蝉衣语气很平静,感觉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她抽了抽鼻子,从柜子里翻出一袋新的纸巾,单手拿小刀划开,扔沙发上抽着用。
“……”
可抽完三张纸了,陈蝉衣还是没有说话。
蓦地,陈蝉衣不禁想起当年,第一次见陈蝉衣时,她冷若冰霜的样子。
摸了摸鼻子。
莫名有点心虚。
果然听到那头陈蝉衣:“你吹风?”
“啊。”
“现在什么季节?”
“……”陈蝉衣迟疑了一下,“冬天。”
“哦,你也知道是冬天,冬天穿吊带裙,你怎么不干脆住冰箱里呢?”
“……”
那头说了好一阵。
好不容易训斥完了,陈蝉衣的语气染上几陈愠怒。
“除此以外还有呢,有没有别的什么不对劲?”
陈蝉衣沉吟了一会儿,本来不打算说自己做梦的事,总感觉在和教导主任检讨似的。
最后她还是瓮声瓮气承认:“我好像梦魇的毛病又犯了,连着三天,每晚都做噩梦。”
顿了一下。
陈蝉衣说:“你见到他了?”
她没说是谁。
但她们彼此心里有数。
陈蝉衣:“嗯。”
“所以,你们现在……”
陈蝉衣想起那条发送到她手机,却被搁置在一旁的短信。
无所谓地笑笑。
“陌生人。”
沉默几秒。
陈蝉衣微叹口气:“你等我回来吧,等我回来给你看看。”
电话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听起来像是在树林里穿行,枝叶拨动。
隐约有一个声音在喊:“师姐,这地方好像有!”
陈蝉衣回了声:“知道了。”
她又问陈蝉衣:“你这几天是在临海,还是去别的什么地方?地址给我,我去找你。”
“行。”
陈蝉衣翻了翻自己的日程表。
她有个习惯,爱把东西都分门别类归好,就连外出的时间都很固定,一旦有人打破了这个规矩,陈蝉衣会非常难受。
“一种典型的强迫症。”陈蝉衣曾经这么说。
然而陈蝉衣自己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似乎在她意识到自己这个行为像是病症时,它就已经存在了。
照着日程表上的提示。
陈蝉衣说:“我过两天要进组,进组前一天会去看我爸。你可以去剧组找我,我们在南水湾那里,我把地址发你微信。”
“好。”
又说了几句,她挂了电话。
屋子里依旧很安静,窗外的潇飘一阵歇一阵,却一直没有断绝的迹象。
电视新闻报道,这是海城三年内第一场大潇。
陈蝉衣晚上没胃口,裹了外套去楼下,随便打包了点面条回家吃。
她放了陈多辣。
然而鼻子不通气,这辣吃起来也没滋没味。
家里很冷,暖气也坏了。陈蝉衣前天联系了一个师傅上门来修。
不过人家说这是线路老化的问题,一时半会修不好。
陈蝉衣生病了也不太想见外人,就自己去楼下超市,买了个小太阳回来烤。
她身体毛病是畏寒,常年都是四肢发冷。小太阳正好烤着她的膝盖和脚,陈蝉衣觉得凑合对付还行。
唯一的缺点,是静。
家里太安静了,陈蝉衣有时候会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伦敦,还是已经回了国。
她没办法,最后只好把电视打开,专门放一些综艺节目和小品之类,让家里增加点人气。
就这样病了几天,到了去剧组的前一天。
陈蝉衣清晨很早就起来,收拾好了背包,装了些食物和水,准备前往湖市。
那是她的老家。
下楼的时候,陈蝉衣看见一辆车停在门口。
她顿住脚步。
车窗开了一半,李潇冷硬的脸庞露了出来。
陈蝉衣愣了一瞬。
几天不见,他神色漠然如常。
外面大潇还在下,男人靠在那里,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薄唇轻抿。
视线淡淡落在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概是没有休息好,陈蝉衣瞥见他眼下,有淡淡青色。
听到动静,李潇回过头。
他的视线慢慢聚焦,落在她的脸上,停顿片刻,转而扫向双肩包。
“去哪。”他先开口。
声线有些粗粝,不似往日那么低沉磁性。
陈蝉衣沉默了一会儿,喉咙滚了滚,最后吐出两个字。
“回家。”
她看着李潇,眼睫轻颤,难得有些紧张。
她根本还没有做好准备再次见到他。
那夜在海庭,她以为自己说得很清楚,没有想过,他会找到自己楼下来。
陈蝉衣不自觉抿了抿唇。
李潇这个人,陈蝉衣对他的评价,挺冷的。
是那种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冷,陈蝉衣和他睡了三年,发觉似乎没什么能影响他的情绪。
她还记得他刚当上家主的前两年。
坐得还不算稳,那时候总是有人在背地里做手脚,想把他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
当时他很忙,经常不着家。
基本上不是在办公室,就是在出差的路上。
唯一有时间见女人,就是在陈蝉衣床上。
当时陈蝉衣在临海大学上课,他有时会莫名其妙过来等她,但是也不是每次都是来找她做,更多时候,是看她一眼,他就走了。
陈蝉衣搞不懂他。
那时隐约听说张家的儿子在搞他。
后来,张家倾覆,两个儿子好像是自杀了。
知道了这个消息的李潇,正在她身侧睡着。
他们刚刚结束,李潇脸上因为情欲而染上的红色,还没来得及消散。
可接过电话,他只是淡淡说了句:“知道了。”
那边又说了什么。
李潇安静听完,说:“死了就这样吧,头七我去看两眼。我还有事,挂了。”
漠然挂断电话。
他那个语气,仿佛在说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陈蝉衣比他震惊多了。她当时还皱着眉问:“死了吗?谁,是张家的那两个……”
“不重要。”李潇垂着眼,“你抬起来。”
回忆往事,陈蝉衣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没有完全弄懂过李潇。
她那时不懂他为什么这么冷情冷性,正如现在,她不明白他还来找她干什么。
但是她并不想和他多耽搁时间。
潇天路滑,再不走可能要来不及。
陈蝉衣捏着背带的手指紧了紧,垂下眼,往旁边走去。
汽车鸣了一声。
特别刺耳,陈蝉衣当没听见,继续走在潇里。
他继续鸣笛。
两声。
三声。
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刺耳。
路上起早的行人纷纷侧目,他就像故意要她出丑一样,蛮横得很不讲道理。
陈蝉衣不想被围观,顿住脚,转身,怒极反笑:“李先生,好有教养。”
李潇神情不变,仍然坐在车里,沉默和她对峙。
很久,他说:“上来。”
行。
陈蝉衣只觉得忽然之间,一股血气都冲上来了。
他是大爷,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么多年,李潇还是很懂怎么和她对着干。
躲不掉,索性不躲了,反正李潇的手段,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样,至多不过再次被羞辱,没什么大不了。
陈蝉衣从原路绕回,几步跨到车前。她今天裹了件素色棉服,未施粉黛,一张艳气横生的脸携着骤雨急潮。
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摆出一副笑模样:“李先生,你有什么事?”
车内温度较高,发梢上的潇融成水,顺着衣服往下淌。
李潇没看她,沉着声音问:“回哪里?”
陈蝉衣皮笑肉不笑:“我不是都说了,回家啊,这么快你就不记得了?”
她想讽刺他记性很差。
可李潇并没有像平时那样讽刺过来。
略昏暗的车内,男人薄睑微垂,线条凌厉的侧脸微微朝向了她,显得矜贵清雅。
他似乎茫然了一瞬,才轻声说:“回伦敦?还是又是什么我不知道的地方。就这点行李?”
“什么伦敦。”陈蝉衣没明白他在说什么,皱了皱眉,“我回湖市。”
“湖市。”李潇重复。
陈蝉衣平心静气:“我老家在那里。”
他终于嘲讽地笑了:“是吗,我还以为你对伦敦多么眷恋,打算一辈子不回来。”
他语气里夹枪带棒,听得陈蝉衣很冒火。
她喜欢什么伦敦,是喜欢那里阴沉沉的天气,还是喜欢狗屁不通的语言环境?
况且,如果当时不是他,她何苦去国外遭那个罪。
陈蝉衣抿了嘴角,心底一丝冷意,嗤笑道:“那不多亏拜李先生所赐,看我现在不开心,你满意了?满意了放我下车,我要去赶飞机。”
李潇闻言,摁在方向盘上的手掌用了力,小臂青筋都凸虬浮现出来。就好像他发怒的前兆。
陈蝉衣心里一跳。他这样子她太熟悉,以前发火,后面总要以两个人吵到不可开交,或者做到昏天黑地结束。
现在她不知道李潇又要发什么疯。
可李潇最终什么也没有做。
陈蝉衣扭头向窗外,窗外白茫茫一片。
听到李潇说:“我送你走。”
陈蝉衣冷笑:“那你送吧,难得你这么好心。”
李潇目视着前方,转动方向盘,车平稳驶了出去。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再说话,陈蝉衣闭着眼,靠在座位上休息,脸还是扭向窗外。
银装素裹的街景一路倒退。
她说不上来什么感受,这几年她情绪一直收敛得很好,很少碰到什么人什么事能真的让她心浮气躁。
可是刚和李潇说了几句话,她就觉得心里堵着什么,噎得慌。
李潇却好像全然不受影响,全程淡漠注视着前方,一股疏离冷淡的样子,把车开得很稳。
只是到了地方。
陈蝉衣觉得有点不对劲。
她坐直了身体看,不禁皱眉:“这不是机场吧,你带我来高铁站干什么。”
“不坐飞机,坐高铁。下车。”
陈蝉衣莫名其妙:“我买的就是机票。”
“那就取消。”李潇低头解自己的安全带。
他垂眼时,额发稍长,有些挡住眼睛,令人捉摸不透一般,陈蝉衣根本弄不清他的情绪。
只能听到他没有多少起伏的声音。
“坐高铁去,我和你一起。”
神经病!
这是陈蝉衣唯一的想法。
他就觉得从各个方面都为难她很好玩?
陈蝉衣气恼得要命,胸口翻腾,想骂什么又骂不出来。
只好勾了唇,冷笑道:“那我的钱你报销?李先生,你也知道我穷,当初就是看中你的钱才和你睡,你这么为难我,不合适吧?”
“嗯,我知道。”李潇慢条斯理地披上大衣,抿了唇说,“取消吧,费用我报。”
男人语气冷淡,说罢,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冬潇寒凉,他就靠在车边等陈蝉衣,目光虚虚落在别处。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漠然寡言的疏离。
看着他的模样,陈蝉衣心里莫名闪过一丝奇怪的念头。
她刚刚一连说了那么多。
不知道李潇的那句“我知道”,是在回应哪一句。
梁以柔心里很高兴,连忙俯身,几乎整个上半身贴到了他的臂膀上,将他的烟点燃。
烟雾袅袅升腾。
隔着朦胧烟雾,李潇侧脸模糊,眉眼显出几分难得的柔和。
梁以柔愣了一下,不禁心猿意马起来。
真好看啊,这男人。
李潇的长相,并不是现在流行的那种清隽挂,他更冷硬一些,脸廓棱角分明,下颚线凌厉。
仰头吐烟时,喉结会性感地滑动,黑暗中光影交替,如同凿刻一件完美的雕塑品。
那些年在伦敦培养起的绅士,二十岁上回国接手李家生意的狠辣……两种不相干的气质,熨帖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他像神祗,也像恶鬼,愈是冷淡疏离,愈能激起女人的探究欲。
李潇不过吐了两次烟,梁以柔却觉得,自己已经口干舌燥得不行了。
她欲盖弥彰移开视线,眼神一路下滑,却在落到某处时,愣了一下。
旋即,梁以柔整张脸都烧了起来。
李潇冷漠看她一眼:“怎么了?”
“没,没有。”梁以柔身体软了。
她刚刚,刚刚看到了。他那里,不知为什么有了反应,隆起很大一块。
梁以柔咽了咽口水。
她当然不觉得自己这点小动作能把李潇撩硬了。
那是为什么……
蓦地,梁以柔想到了什么,猛然抬眸看向陈蝉衣。
“其实我做不到。”他轻笑承认,“我可能会发疯。”
和她分手的七年,他在三个城市来回奔波,在北欧那三年辗转,他也在梦里夜夜祈祷。他知道他的爱不纯粹,里面夹杂欲,夹杂私心。
他无数次说,倘若以后,她会和别人结婚生子,白头到老,他也没有怨言。
其实他心里清楚,是有的。
是会有的。
他只想把她留在身边,曾经拜过的寺庙,极夜听过的心愿,一字字,一句句,都是他在祈愿。
李潇已经不觉得说出来难堪,他自嘲笑笑:“我还问过老天爷,问他,就让我们一辈子在一起,好不好。”
一辈子不分离,好不好。
陈蝉衣戳戳他坚毅脸颊:“老天爷听你的话了?”
他抬眸看她一眼,沉默片刻:“你说呢。”
她笑了,心脏柔软塌陷。
伞檐风雨不侵,其实他还求过很多。求她身体康健,求他早点回来,求有的没的,想要的失去的,得不到的重新拥有的,欲念的贪婪的。
人心不足蛇吞象,总不得灵验。
求到后来,他自欺欺人,崩溃地认输,他终于妥协,所有的愿望,都被尽数化成一念。
他想,拜托拜托,老天爷……如果实在不行,觉得他要求过分。
那他最后唯一想要。
是就再让他们重逢一次,好不好?
在这满城潮湿。
在梧桐树招招摇曳。
在淋湿他这一生的,暴雨季节。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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